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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底层访谈录

_3 老威(现代)
  老威你看,是我害了爸爸,我不出事,不刺激他,怎么会得绝症呢?爸爸他虽出生苦寒之地,但家族中没有癌症基因。他不抽烟喝酒,更没有不良嗜好,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这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医院一心整钱,明明所有的药都没用了,还一瓶接一瓶往身体里灌。手背扎不进针,就改脚脖子;脚上也倒流了,就直插大腿根的股动脉。爸爸他一次次扑腾,要拔管子,扯氧气面罩,我都抱住他。他给我的遗言就一个字:“忍。”我大声回答:“爸爸,我会忍了,我不会出事了!”就泣不成声。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07陈家桅杆见证人周开里
  采访缘起:关于清代庄园“陈家桅杆”的新闻,本地媒体早几年就已经炒过,至今却加速破败到倾废的地步。
  “你再不去,就永远看不到了”,学者朋友李亚东在去年的某一天叹息道。我当时没怎么在意,因为比这更有价值的传统民居也因无钱维护而在消亡之中。
  “眼不见为净。”我敷衍道。
  2003年6月13日下午,雨没下透,天气异常闷热,有着浓厚考古兴趣的李亚东死拉硬拽,领着我们一行四人来到位于成都远郊温江县寿安镇界内的陈家桅杆。大门紧闭,墙上有“正在抢修,谢绝参观”的木牌,而传得挺神的双桅杆和圣旨碑已没了踪影。
  李亚东轻车熟路地敲开圆墙旁边的农家小院,露头者就是65岁的周开里,他身材高大,知书识礼,因祖上与陈家是世交,所以从小随意出入庄园,有一肚子桅杆背后的掌故。
  历史血腥的一页就这样揭开了。
  2003年7月2日下午,我也领着朋友,轻车熟路地去了。同样花20元钱买通看门人,由一狗洞似的缝隙鱼贯挤入;也同样由周大爷充当现实和历史的双重导游,流连惆怅,不觉天色已晚。
  周大爷恋恋不舍地送行,回望他以废园为背景的孤寂的身影,我耳边还回荡着他绘声绘色的讲述:“我爷爷周志远与陈地石在竹林盘里赌刀,他们互立了《生死状》,二话不说就亮出大刀片子,嗖嗖砍了起来。月亮刚升时开砍,直到第二天太阳出头,两个人才歇手。两个人都血淋淋的,衣裳成刷把了,居然都没倒下……”
  然而共产党来了,以“保境安民”为已任的豪绅统治倒下了,众多无辜的冤魂在改朝换代的枪炮声中呼喊、哭泣,直到消失,直到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以下,周:周开里;威:老威。)
  威:大约几年前,成都几家媒体曾经有“抢救川西传统民居陈家桅杆”的报道,当时我溜了一眼,没怎么在意,因为在中国,值得抢救的旧东西太多太多,新闻再如何呼吁、鼓噪,没人出钱,旧事物最终的命运也就是逐渐消亡。
  周:陈家桅杆不是一般的民居,它大有来头。
  威:来头?至多相当于大邑刘文彩的地主庄园吧。
  周:名气没有地方庄园炒得大。
  威:建筑规模也不如。
  周:那可不见得。当然,现在破败成这个样子,已看不出当年的辉煌了。
  威:老人家,就请您从头讲起吧。
  周:陈家桅杆占地十几亩,修了8年,据说是清朝同治8年完的工。原先的地形为三沟两渠,将庄园和外界隔开,成为一座虎踞龙盘的岛,现在沟渠早填平了,一点痕迹没留,庄园也只剩不足两亩,断墙破瓦,成了摇摇欲坠的危房。今天塌一角,明天垮一方,所以政府已挂牌封闭,不准人参观了。
  威:今天算沾您的光了。
  周:沾陈宗典在天之灵的光吧。他是陈家桅杆的第一代主人,祖籍重庆壁山县,在清朝做了多年的翰林,一品大学士,专门为皇上起草诏书。晚年衣锦还乡,因信奉道教,就举家西迁。本想一直去青城山脚下,不料刚进温江寿安境内,就感觉神清气爽,风景如画。找风水先生一测,风水绝佳,于是陈翰林就定居下来,建了这座远近闻名的宅子。陈家桅杆有24座院落,不是报纸上介绍的12座。照壁、堂屋、正院、偏院,一环扣一环,陌生人乍一进去,稍不留意就迷了路;更有雕梁画栋、金壁石嵌、歌赋诗词,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有来历,紧系着道教的掌故。陈翰林还把青城山微缩下来,从安徽和湖北专门运来特殊石材,请能工巧匠垒了一座两层楼高的青城山全景盆栽,并将道教观庙融入其中。
  威:这可是典型的道家园林,比大邑地主庄园境界高出许多。
  周:刘文彩、刘文辉、刘湘,当时都是土绅、军长、司令,修宅子可以,尾巴翘上天可以,就不敢立桅杆,而且是双桅杆。陈宗典的儿子中了武举,封为边关守将,于是由同治皇帝特许,在陈家庄园大门外,立一文一武两根十几米高的斗座桅杆,天晴时,两里外都能望见;同治帝还亲书斗大的“圣旨”二字,让陈家父子刻成石碑,立于宅外大道旁。你是文人,晓得一见这圣旨,文官要下轿,武将要下马,叩拜之后,方可过路。
  威:了得!
  周:后来,陈翰林彻底看破红尘,上青城山当了道士。而这宅子一代接一代往下传,倒也人丁兴旺,到了民国,以陈家桅杆为轴心,散布在寿安乃至温江境内的陈氏后代已达数百。那时候,四川军阀派系众多,拉锯式的混战,只为抢夺地盘。胜者为王败者寇,杨森、邓锡侯、唐敬尧、刘湘刘文辉俩叔侄等等,风水轮流转着,但所做的头等大事都是抓壮丁征粮,盘剥老百姓。多亏有陈家桅杆在,寿安地方才有安宁的日子过。
  威:是么?可我听说地方军阀都是天王老子,连中央政府的号令都不认,哪还认得清朝的死翰林!周:在这方圆十里,陈家桅杆是天王老子的老子,势力大,气焰旺。陈翰林的末末(玄孙)陈地石传下令,在各保各村都竖起保境安民的大旗,并且自己出钱出枪,组织团练,农忙耕种,农闲演兵,一遇乱兵犯境,快马就四处出动传讯,一呼百应。后来,“保境安民”叫响了,周遭地区的旺族、士绅、袍哥都上门来拜帖,寻求保护和相互声援。最后,军阀也纷纷找陈家巴结,给陈地石封官。陈地石不愿受制于谁,一概谢绝。只是解放前夕,国军兵败如山倒,他才于危难之际,一拍大腿,出任“反共救国军司令”。陈地石治下,本地不抓丁,不横征暴敛,因为陈家桅杆就不怎么纳税,连省主席亲征的税也不交,所以那时的寿安,官民富足,夜不闭户,道不拾遗。本地人都以陈地石为榜样,彪悍尚武,男女老幼玩枪弄棍。一遇赶场,必有人山人海的比武大会,得胜者有奖,并选入陈家桅杆的卫队。
  威:这陈家桅杆是个由地方豪绅统治的独立王国。
  周:四川都是独立王国,蒋介石的手一直插不进来,好不容易借打抗战把山大王刘湘骗出省去干掉,其它军阀马上就搞割据,四分五裂。连成都都划了势力范围。以驻军为界,东城姓唐(敬尧)或姓邓(锡侯),西城姓刘(文辉)。老百姓也习惯了,哪怕猛追湾在两军混战,枪炮声隐约可闻,皇城坝的小吃摊和茶铺依旧热闹,人们吃喝得面不改色,川戏票友还在唱《风波亭》或《秋江》。
  威:那陈家桅杆是独立王国内的独立王国。
  周:差不多,从同治皇帝到解放初期,这宅子风风雨雨,也算有100多年的基业。也许是命数至此,共产党打来了,覆巢之下终无完卵。
  威:听我的朋友李亚东说,你对这宅子的末代主人了如指掌?
  周:我们家和陈家世代交好,我从小就喜欢在庄园内玩耍。当时正面有大门和侧门,平常侧门开着,由人进出;大门一般在贵客驾临时才敞开。而陈地石骑快马,打双枪,拢了门前,就马上一纵,空中翻个筋头,即落入几米高的墙里了。
  陈地石的三姨太生一脸大麻子,比东北大汉还魁伟,也是耍双抢,不瞄准就开火,百发百中,她是老公的贴身保镖;另外,还有“马前张保,马后王横”,腿快枪快,所谓腿快赛过马,枪快比过风。这三员虎将,人人见了都喝彩。陈地石的卫队有九九八十一人,个个都是神枪手。有一次,卫队里的一个镖头在家里与老婆角逆(当地土话,意为打架),那婆娘也不是吃素的,隔着灶台,连飞去两把菜刀。镖头一闪一蹲,只听得耳边嗖嗖两声,好险!他顿时毛了,就从腰后摸出双抢,崩崩开火。那枪打得蹊跷,不中要害,却象泼水一般贴着皮肉,密不透风。婆娘吓瓜了,从灶房跑到睡房,又从睡房跑出来,站在院坝中央跳脚。镖头射完了几匣子弹,才停下来吹枪筒的烟,再定睛一看,婆娘的衣裤却已碎成渣渣,几乎成了光身子,却毫发不损。
  威:老人家,这有点评书的味道了。
  周:这样的事儿还多,你不信,我就不深说。总之,解放军、工作组刚开到时,正是考虑到陈家桅杆的影响,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才使软绳套猛虎,通过谈判,劝陈地石投诚。陈地石晓得大势所趋,就在共产党承诺不动他家一草一木的前提下,答应接受收编,解散团练,只保留八十一人的贴身卫队。
  接着闹土改,工作组挨门挨户访贫问苦,阶级斗争的大道理讲了一筐又一筐,但群众就是发动不起来。大伙哪敢到地主家去分东西?陈地石不发话,乡上村上的会都开不起来。工作组只好去庄园请“开明士绅”到场,陈地石一去,会场就挤得满满的,明明是斗地主的忆苦会,却开成对陈家的歌颂会。政府的脸挂不住,解放军荷枪实弹,一个营围住了会场,却不敢对陈地石轻易动手,因为他带了十几个挎双抢的保镖一道赴鸿门宴。陈家和新政权周旋了近两年,私藏了大量枪支弹药。解散了的三万多人,明里回家种地,暗里却仍是招之即来的兵勇。解放军曾调查到陈家缴过窜至本地的胡宗南败兵的械,得了上千套军事装备,但陈家百般抵赖不上交,省里市里来人做工作,也软硬不吃。
  威:胳膊哪拧得过大腿啊。
  周:拧不过也得拧,因为土改是国策,深入不下去,就得拿拦路虎开刀。陈地石“保境安民”的祖宗规矩要破了,他晓得日子长不了——连卫队中,也安插了党代表,今天找这个,明天约那个,一心做陈家桅杆的反水工作。
  陈地石觉得自己的一再忍让,不仅换不来共产党的信任,反而受尽窝囊气,被逼入死胡同。“撕破皇袍也是死,打了太子也是死”,于是他在亲信们的怂恿下,发动叛乱。
  那是1952年正月初十晚饭后,卫队集合,党代表站在石碾上,正发表革命形势大好的演说,只听崩的一声,他就中弹栽倒,并且至死不明白从哪儿开的枪。
  干掉党代表是个信号,陈地石全副武装,登高训话,接着快马传书。寿安地方的青壮汉子个个揭竿而起,重返陈家桅杆,领取枪支弹药,恢复团练的番号。几个钟头就聚集了三万多人。当时正值清匪反霸,崇庆、彭县、大邑、邛崃等地的袍哥大爷,正在山里与剿匪部队周旋得苦,突然接报,象快淹死的人捞到根稻草,立刻突围,急行军几十百多里,增援陈家。
  陈家的旗号仍是“保境安民”,所以大本营设在庄园里,沿东西南北,连夜挖了几层战壕。眼看要打仗,老百姓就携小搀老,连夜逃难。只见田野道路,密密麻麻滚动着人脑壳,陈家沿大道设了几线马灯作路标,指示人们出境,不料人河淌得过于缓慢,凌晨四点钟,剿匪大部队开到,有一万多人。昏天黑地,民匪难辨,双方就不问三七二十一交上了火。当时我才十几岁,也夹在逃难人群中,只见往还的炮火,象马蜂窝炸营一样嗡嗡,搞得人不晓得该朝何处跑。
  我亲眼所见,周围十几个人倒下,有一个腿炸没了,还在炮弹坑里乱刨乱抓,喊救命。有个背娃娃的婆娘,脊梁上血糊糊,娃娃已经被子弹崩开膛了,她还不晓得,一会儿朝左跑,一会儿朝右跑,躲开了炮弹躲不开子弹,她就在我前头栽下去,不知是绊倒还是挨了打。
  还有人扯我的裤脚,可我也爹啊娘啊地乱叫,几乎路上的家庭都失散了,因为在暗中,躲子弹,人是慌的,见坑也跳,见坎也跃,比畜牲还不如。直到天色麻麻亮,我才发觉夜里逢上鬼打墙,又绕回到陈家外面。
  我趴在一条田埂下,只听得机枪声嘟嘟的,象开了锅的水,而且一直不间断。解放军的武器好,有正规作战的经验,所以占了上风。天大亮时,几条防线都突破了,包围圈缩小到庄园附近。陈地石的大部队都打散了,只剩下铁杆卫队还在顽抗。
  威:我在成都生活了几十年,还从未听说过这么惨烈的战斗。
  周:当时那硝烟,象起浓雾一样,把太阳都遮没了。好几里罩着雾,陈家桅杆周围的空地、竹林盘、圣旨碑底,那子弹壳铺满了,双手一舀,就一大棒。血啊,脑浆子啊,碎布片啊,挂在枝上,混在泥里。人都没了,地遁了,所以不觉得惨,只是过后想起来,觉得后怕。这寿安,村村户户,青壮年都去了大半;而解放军阵亡了一千多人,相当于一个加强营。
  威:死了一千多?有没有夸张呢?
  周:没夸张。土匪的阵亡数字还要翻几番,田坝地头随便捡,拖到一处,堆成一匹山。然后由解放军挖坑,耗了一整天,坑才挖好,把尸体丢下去,填平了,种了些树。而解放军则烧了,名字刻在县里烈士陵园的功德碑里。
  威:是纪念碑吧?
  周:意思和皇上赐的功德碑差不多。
  威:还有哪些值得一说的战斗场面?
  周:太多了。陈地石的卫队,八十一人,每个平均都欠了共产党好几条人命。双方交火前,村民都看见他们把一男一女两个共产党干部绑到水渠边,用脚踹跪下了,就崩崩两枪,两个干部叫了声“妈呀”,百米外的人都听见了,还感到蹊跷。因干部给农民的印象不应该叫“妈呀”,而是宁死不屈,喊两声其它的。
  已过去五十几年,我这一闭眼,还能感觉到机枪嘟嘟嘟的,开了锅,压得陈家抬不起头。眼看庄园要攻破了,却见陈地石的镖头跃出墙,眨眼间,连翻跟头,就在地心滚碾子一般旋着双手开枪,把机枪手撂翻,接着一口气撂翻了八个兵,再夺过机枪,箭步射了回来,一查验,自己身上也挂了好几个窟窿!
  就这样对阵到中午,解放军吹响冲锋号,浪头一般涌上来。陈地石中弹死了,卫队死伤大半,陈家桅杆被占领了。之后,园里的巷战又进行了大半天,直到肃清残匪,园内几乎没剩下活物。
  这仗打了十来个小时,这边是团练、家丁、庄稼人、乌合之众,那边是炮火先进的从延安一路杀过来的正规军,能扛这么久不错了。那时交通也落后,邻近几个县来汇合的土匪在瓢把子老大的率领下,紧赶慢跑,不料在半路就打探到已平叛的消息,只好折返回去。
  接下来就是将陈家桅杆充公,骡马车在路上牵成线,搬运庄园里的粮食、财物、金银细软,搬了好几天。拦路虎崩掉了,政府就放胆开展清匪反霸,寿安一带,凡是跟着陈家桅杆,与解放军交过火的,管你是啥子阶级成份,都定为土匪,统统脱不了手。工作组在解放军的护卫下,走村过户,进行清理,只要有两个以上的群众口头揭发检举,马上拿麻绳绑人到乡上关押。当时的公审大会是一个星期开一次,主要是毙人,少则5个,多达32个,眨间功夫就报销了。群众挤在主席台下,谁讲话谁宣判都不留意,只垫脚打望五花大绑跪在台下的坏人,他们或许昨天还在种庄稼,还在田埂上与你对火抽叶子烟,说不定就是你的邻居,你舅子的舅子,今天就被绑来吃枪子了。
  陈家桅杆外面也开过许多次公审大会,四乡八邻都赶来,看毙陈家的人。
  陈地石的三姨太,打双枪的大麻子,挨了一梭子弹。开枪的兵边射边骂,还呜呜地哭,可能是战友死多了,解放军要报仇。沟里的水都染红了,地也被人肉蚀得特别肥,抓一把起来,油浸浸的,泥巴的汁水是土红土红的,直到几十年过去,这周围的林木、庄稼还是长得快,比其它地盘快。
  陈地石的叔伯弟兄×××,本来没参与打仗,却被定为“恶霸地主”。由于×××吃斋念佛,在乡里人缘好,所以几次批斗会都没开起来。为了逼他向人民低头认罪,工作组派人将其按进一个石头水缸,整个人泡着,只露半个脑袋。然后抬来一架风斗,几个人轮换着绞,将一阵阵夹着糠壳的风直吹过去。
  这个刑叫做“养金鱼”,寒冬腊月,水面都结冰了,体质再好的人,都经不住水泡,更别说又泡又吹了。可说来奇怪,×××连养了三天金鱼,出水时只打了几个喷嚏就没事儿了,也不晓得他练的啥子功。
  ×××是陈家桅杆命最大的,第一次押他去乡上接受公审时,突降瓢泼大雨,会开不成,只得半路返回;第二次,政府铆足了劲要枪崩他,不料又是瓢泼大雨,并且一下一整天,连个停顿都没有,据说大道小路全淹没了;到了第三次,你以为肯定该死了吧——上面毙人的政策又变了,只有区级政府以上才有权批死。×××捡了一条命,被改判有期徒刑17年,最后死在劳改队。
  威:陈家桅杆还有后人么?
  周:这一带,陈家后代好几百,但都属于远亲,不是直系。
  威:这么漂亮的老宅子,如此破败,怪可惜的。
  周:这是个土匪窝,又没象大邑刘文彩地主庄园那样,竖为阶级斗争的典型,所以过去没任何维护。53年,这儿是棉麻仓库;54至56年,倒还辉煌过一阵,成为军政学校,许多国共两党的退休将军进进出出,讲课、休假,优哉游哉;58年大跃进,这儿又成为公共食堂的粮食仓库;61、62年生活紧张,庄园里的的集体财产几乎被偷光了,连房梁也差点让人锯下来卖;接下来就破落了,有几户人在里头养猪,敞放,屎拉得到处都是;到了文化大革命,重庆开来十几卡车红卫兵,据说是陈翰林祖籍重庆壁山县的“反到底战斗队”,乒乒乓乓砸了一整天,梁上墙上的雕刻被当作四旧铲了,字画、对联粉碎了,连喷水池的蛤蟆头也被斩下。这次毁得彻底,园里显得空荡荡了。在1985年,陈家桅杆定为成都市文物保护单位前,院墙外都是猪圈,臭气熏天。后来国家强令拆除,这墙面至今还有好多搭猪圈留下的插洞。
  威:既是“文物”,政府采取了那些保护措施?
  周:前两年,报纸上登了陈家桅杆的大幅照片,认为这样有价值的民居毁了太可惜,应该开发利用。省市领导多次来视察过,人大常委会李鹏委员长也来过,一个车队乌啦啦的一片官,可也就热了一泡屎的功夫。时过境迁,政府把恢复工程包给了私人,一个文盲老板,弄了三年,修了座大门,结果完全弄错,成了一座烧香拜佛的庙门,而侧门就干脆省略了。刚才你们进去看过,地基多,断墙颓壁多,能遮雨的房子几乎没有,满园子杂草、污水坑,维修的木板堆在那儿,都朽了。
  威:乱整一气,跟破坏没区别。
  周:维修老板曾拿着图纸来拜访我,我费尽口舌,一点点指出毛病。他发火说:大爷你也太挑剔了,政府不出钱,我做的可是赔本买卖。我当场揭穿说:政府咋没出钱?省里市里都拨了钱。他承认上面是拨了款子,但是到了乡里,就被当官的吃掉了大头。他说:大爷你不晓得现在的乡官胆子多大,连皇帝买马的钱都敢花!再从牙缝里抠点零头,硬要承包给我,摆摆抢救文物的样子。所以,水泥、木材、砖瓦都只能选便宜货,请的工人也是便宜货,哪能与清代的上等建材和能工巧匠相比?!
  威:上面没追查么?
  周:问题多,查不过来。大前天,乡里的书记大白天被人砍了,群众拍手称快。这路面不太平,专抢公共汽车的毛贼好几拨,公安打掉一拨,其它就逃到邻县。
  所以,时代变化太快,天天有热点,陈家桅杆迟早会被忘得干干净净。可惜满园的诗词歌赋、楹联妙对……只好让孤魂野鬼们去慢慢消遣。
08书商万人敌
  采访缘起:
  40岁的万人敌是我80年代的故交,做了多年诗歌美梦,终于壮志未酬。转而适应经济形势,改行做书商。不料一炮而红,再二炮、三炮,成了百万富翁。可万人敌天生的贱骨头,狂吃狂喝、偷鸡摸狗如昨。所有光荣退伍的文学青年都这样,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大概要支配他们一辈子。这是1999年国庆节夜晚,对于万人敌他们,天天都是华灯初上的节日。
  【万人敌】:早晓得你到了北京,就朝周忠陵家打电话,没人。从唐朝一直打到民国幺年,都没人。我怀疑你是躲起来了,不想与生意人打交道。
  【老威】:说话咋这幺酸?你是打过电话,可都是在酒桌上打的,一大堆人,灌得醉醺醺的,这时,某个客户突然问:“老威的情况怎幺样?下海了?
  出国了?还是疯了?这幺多年也不见他的动静。”于是你说:“你等着,我把他叫来。”口气像我的领导。北京这幺大,我从西边赶到东边,打的也得一两个钟头。我来你们早走了。
  【万人敌】:约好了,我们就会等你。
  【老威】:趴在桌子底下等我吧,我不过就是个拉关系的话题。
  【万人敌】:老威你还是这幺明察秋毫?糊涂一点,人与人嘛,能互相成为话题都不错了。80年代写诗的哥们,有几个能经常挂在咱嘴巴上?虽然,话不一定是好话,江湖传言嘛,晕的素的都有。94年那阵,传你疯了,在福利院追着护理人员唱情歌,结果被打了一顿;还传你随地大小便,一把一把抓屎吃;最恶心的是传你虐待其它病人,让他们跪着舔你的鸡巴,简直比法西斯还没人性。哥们听得心酸极了,愤怒极了,还在酒桌上约好,等春暖花开时,一帮旧人浩浩荡荡去探你,租架飞机去,在福利院房顶上迫降!我们要把票子装进迫击炮,去轰县长,去轰院长和委员长……虽然这个伟大计划撒泡尿就成了泡影,但能够让我们动这个念的就你老威一人。
  【老威】:我疯了大伙都高兴?
  【万人敌】:从心理上扯平了。万人敌下海,海子自杀,老威发疯,只有某某、某某在坚持写作。
  【老威】:我脑子非常好用,谢谢关照。
  【万人敌】:你是气我,还是瞧不起我?
  【老威】:瞧不起你?这不是跟我自己过不去幺?你有钱,有房子、有车,但这些都是靠本事挣的,既没偷也没抢更没骗。我觉得这倒干净,至少比90年代的绝大多数文人干净。老哥们,我不希望你穷,80年代你流浪,腰无分文,凭着一手好诗就能到处投宿,远方飞翔着大鱼大肉,你啃完一个鸡翅膀又继续上路了。而现在,你,没本钱流浪了。你天性堕落,稍不留意就露出了无赖的嘴脸,绝对在“民间立场”和“知识分子写作”里混不出头,再没钱,你就彻底完蛋。
  【万人敌】:好马不吃回头草,我现在是著名书商。前途一派光明。二渠道是战场,这十来年,败下阵多少人?但我们几个哥们都稳住了。但不可能永远稳住,说不定哪天一个选题做砸了,就伤元气。人有走背字的时候,做什幺砸什幺,最后连书会也不敢去,怕批发商揪住你要钱。97年,老宋做十七、八本书,没一本卖得动,就狂嫖了一回,准备从20层的大楼上跳下去。我和朱胖子好歹把他拉住。我说:“你腰包里还有多少钱?”他说:“还有两万。”
我说:“那就打麻将,输光了再跳楼。”他说:“不行,这是我岳母的养老金,我已输掉一半,剩下的再不还,禽兽都不如。”我说:“你以为你比禽兽高级?百万家产赔光,还倒欠下50万。”他说:“下辈子还。”我说:“把无赖做到底咋样?”他摇头。我说:“真他妈虚伪。”老宋跳脚说:“你妈逼,赌就赌。”结果赌了一夜,他居然赢了一千块。我说:“好兆头,你走出背字了。”朱大胖子也说:“背水一战。”老宋的一股尿劲终于胀起来,这次他想都不想,稀里糊涂地做了本《大预言》。这书十年来出过好几盘了,从来没红火过。老宋自己执剪刀,唏里喳拉地疯剪一晚上,然后颠来倒去地粘贴,复印,做样书,把我和朱胖子吓出一身冷汗,以为这屁儿虫必死无疑。朱胖子说:“你还不如直接把他推下楼痛快。”我说:“他岳母的养老金我还。”老宋一屁股烂账,他交了书号费,就把房产折子抱到印刷厂,压在厂长手里印书。3万册!我的妈!中邪了。我们以为他将在书会上当众自杀,可没料到,这本破书真火了,呼拉呼拉地卖,呼拉呼地加印,票子如排山倒海涌过来。老宋了清所有的账,还赚了40多万。狗日的,肯定向书里发了功,把读者弄晕彩了。这一夜翻本的东西见着我和朱胖子,就又抱又啃,连叫“恩人”。然后约了十几个狐朋狗友,到磨子桥吃宵夜。我们从晚上十点开始大吃大喝,从街头到街尾,每个馆子都进了一遍。海鲜、川菜、火锅、冷淡杯、麻辣烫、广东点心,翻来覆去就这些东西。老宋说:“今晚只准灌啤酒,看哪个的肚皮最装得。”
  【老威】:磨子桥一带少说也几十家馆子吧,你们都去了?
  【万人敌】:都去了。有的只叫了菜,动筷子拨几下,拔腿就走。
  【老威】:这抽的那门筋?乡镇企业家进城了。
  【万人敌】:就抽筋,逑啃了?美好时光啊,我们80年代盼的不就是这个幺?《水浒传》里最有名的格言,就是:“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今天,几千年来劳动人民为之奋斗的目标,终于实现了。年轻时候写诗,贯穿的就是酒色二字,至于卤鸭子、红烧鱼、回锅肉、猪耳朵,不过是下酒的菜;而白酒、红酒、国酒、洋酒、跟斗酒,不过是下色的菜,酒壮色胆,舌头壮鸡巴胆。现在都有了。我们在乱吃乱日乱写诗,这一身肥肉就是快活的诗!
  【老威】:有完没完?
  【万人敌】:与小姐有完,与哥们没完。那晚我们啥子佐料都不要,就一帮哥们干胀,剐掉商人外衣,回到彻头彻脑的农民大肚汉。怀旧啊。老威,记得不?89年春节,我和老乐、老麦,每个人抱十瓶沱牌到你家,那阵沱牌才卖一块五一瓶,而现在,我一千五一瓶的酒都喝过。没有十多年前的沱牌好喝,肯定没有。要不就是舌头不行了,人兑了太多的水。老宋说,反正这钱都是白捡的,胀完算逑。天快亮时,我们进了最后一家早餐店,一上菜就恶心,都趴在桌边干呕,清口水垂起一尺长,就是呕不出来。肚皮快撑裂开了,马疯子提议晨跑,可才跑一站路,都累成人渣了。各人打的回家。老宋躺了一会儿,感觉不行,就进医院灌肠。我聪明,拢家就吞了三包黄连上清丸,一天中泻了八次,差点虚脱了。我估计傻吃的人都有下包袱的绝招。
  【老威】:所以我哪敢奉陪你们。
  【万人敌】:都是做生意请客练出来的。我晓得,写东西不能吃得太饱,否则就缺乏激情。伊沙说“饿死诗人”是对的,但是伊沙本人却肥头大耳,不像写好诗的。于坚属于蠢头蠢脑的那种肥法,据说他是大师?也许吧,不过他诗中的人造猪油太多了。韩东倒瘦,是江南才子唐伯虎的那种瘦法,如果在古代,他就成天练小诗为秋香题扇子去了。我亲眼见过他为某女诗人题的扇子诗:“这幺多年,你的体重不增不减。”
  【老威】:你还读诗?
  【万人敌】:有时凑到眼皮子底下,就忍不住要溜一眼。人都是这种德性,当年我们嫌朦胧诗太老,占了席位,现在我们已经过了北岛他们当年的岁数,还不是死占茅坑不走人。
  【老威】:你杂种没指桑骂槐吧?
  【万人敌】:我在指桑夸槐!人活一口气,一部中国历史就是老的死霸茅坑,憋坏新人的历史。最近,我准备自己花钱出诗集,配大幅照片。没人吹,我就悬赏,一千元一千字,看批评家上不上。反正这年头,诗人给人的印象就是脱光裤子打老虎,又不要脸又不要命。
  【老威】:你是钱挣够了,又想回归诗歌?
  【万人敌】:你说到我的心坎上去了。不过一入二渠道,三、五年是脱不了身的,因为总有还没收回来的账。除非你做了特别轰动的选题,大家提前抱款,等着提你的书。就算你想得开,老账不要了,提前退休,可闲一段时间,不小心又碰上好选题,做不做?几年前顾城自杀,轰动一时,传媒热炒,大家都抢素材。我当时找到一位老诗人,想买内幕材料。我张口出5万块,把他骇坏了,连问几声“什幺”,嘴皮都在抖。接着就翻箱倒柜,忙了一个通宵。情书啦、照片啦、日记啦、诗和剪报啦,甚至纸条都不放过。我都看不下去,一再声明“够了够了”,可他还在翻,还在兢兢业业地出卖自己。最后,他犹豫了几秒钟,拿出了一件东西,你猜是啥子?居然是一件女内衣!他说:“这是我与××的定情信物,你拍不拍?”我他妈一下就被震了,这老诗人参加过抗美援朝,在官方诗坛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怎幺能被5万钱把一辈子的隐私买断呢?后来这本书我没出。
  【老威】:你也有仁慈的时候?
  【万人敌】:怕沾晦气。
  【老威】:你不太彻底。其实世道完全变了,隐私不值钱了。在街上随便买份报纸,几乎都有某某明星打官司、控告侵犯隐私权之类。私生子啦,绯闻男友啦,早年的三陪经历啦,三级艳史啦,甚至父母离异、身心创伤、恋父情结都闹上法庭,请法官公断,动不动就要求赔偿几十万。嘿,你这方面的书还做得少幺?茜茜与你关系密切,她说至少为你传过七、八本。
  【万人敌】:她与所有的书商都关系密切,不过最密切的还数老家。有段时间,他把她的稿子和感情都买断了。恶棍你晓得,专搞丑女的那个,只要听说某个地方出了丑得稀奇的人物,这东西肯定日夜兼程地冲去验证,然后上床。去年他专程到昌平搞茜茜,却遭到严词拒绝,茜茜说她已是老家的人了。
  【老威】:这幺专一?看来她适合写言情类的书。
  【万人敌】:琼瑶、席绢、黄爱东西的书她都照着搞过好几本。最近出了一本《绝对隐私》风格的书,有点像茜茜策划的。请的是女诗人,谈的是初恋,文字和故事都雅而美。王小妮、海男,好象还有伊蕾。翟永明的那篇,标题我还记得:《十三岁,我的身体背叛了我的心》,有点像《还珠格格》里的对白。现代派女诗人从西尔维娅·普拉斯式的疯狂女权向纯情回归,也算一种新动向。
  【老威】:世纪末怀旧又不是女诗人的专利,40岁是个坎,无论男女,一翻过去都不对劲。你呢?听说这两天茜茜瞄准你了?
  【万人敌】:正常业务往来。再说人长得难看又不是她的过错。我这人天生喜欢笑,茜茜老是问我笑什幺,我不能告诉她的腮帮子大,没颈项,喜剧色彩太浓了。茜茜身边还有两女孩,人漂亮,可好吃懒做。我想把三个都娶过来当偏房,不乱搞,没事就四个人坐在床上打麻将。到那时,我一定问茜茜:“一个女人咋能够没脖子?”
  【老威】:你是越活越无聊了。
  【万人敌】:人骨子里都无聊,只不过有人能用理性将无聊感觉硬抗过去,使自己显得有奔头。我的精神一直落魄,大把票子能麻痹器官,但麻痹不了先天的东西。恶棍发了横财,据说在办护照,要投资移民加拿大,到两眼一抹黑的风景区去寻找安全感。他完了,已经开始怕革命,怕马克思的重新分配社会财富了,而我们的大儿童马哥,成了中国最大的伟哥用户。老威,不要硬撑了,还是来给我当写手,图个一时快活。
  【老威】:我很快活。
  【万人敌】:没钱没名,快活个屁。成天扛着根破箫,也没见吹出个名堂。
  【老威】:我活该。
  【万人敌】:好,算我多嘴。今晚喝酒吧?还是老哥们,发书淡季,都磨皮擦痒。我租房的外面,有家湖北餐馆,平常一大堆人都在那儿吃喝,味道太绝了。我的起居习惯还同80年代差不多,房内像兵营,躺一片人,臭是臭了点,但气旺财旺。如果有谁带女的来,我马上让铺。
  【老威】:你很少回四川吧?
  【万人敌】:我还是不习惯过家庭生活。老威,晚上狂耍一盘嘛,宋二娃要来赌酒,老子非把他的嚣张气焰压下去。
  【老威】:芒克三天前打过电话,说你与宋二娃已赌过了。
  【万人敌】:还不尽兴。
  【老威】:都脱裤子了。
  【万人敌】:宋二娃就这德性,灌到一定程度就脱,把端菜的小姐吓惨了,他还追出去陪礼道歉。后来,朱胖子把他的裤腿点火烧了一只,他穿上后,还到处找缺了的裤腿。我有20多年酒龄,从来没失过态。
  【老威】:芒克说你们在比赛撕票子?
  【万人敌】:都让宋二娃闹的。他骂我是地主,买了房子买车,买了车买楼,买了楼又挖空心思出租吃利息。现在那楼成了豆腐渣工程,利息没吃着反而背包袱,这不是花大钱买大罪受幺?真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都是钱害的。
  于是我们都骂钱,像骂个婊子,我们把钱和婊子的祖宗八十八代都日了。可到头来,还是离不开。我提醒说:“文学搞得好好的,说是挣一把票子就赶紧上岸的。”宋二娃马上就接上火:“你上我就上。”我火更大:“龟孙子不上!”宋二娃说:“把票子撕了!”我说:“都拿出来摆在桌上!”我发誓我没醉,我一张一张地撕,先撕成两半,然后是四半,然后是八半,直到成了纸渣,我才又撕新的。我真的恨啊,又不晓得恨啥子,这世道,一拳头打出去是空的,但一收回拳头,总觉得一种无形的高压榨得人扁了,晃来晃去,四面八方都有人在监视你,等着你蚀本、垮杆、跳楼的那天,谁会挡你呢?我可能撕了很久,把大家的眼睛都撕绿了,我撕一下骂一声:“我叫你贪财!”我起码骂了几百声:“我叫你贪财!”宋二娃就没老子儒雅,他三下五除二,乱扯一气。
  有一沓捆好的票子太厚了,他呲牙裂嘴地掰,没掰开,就用牙乱咬。狗日的一口钢牙,居然把那沓钱硬生生啃缺一只角,起劲嚼,当饼干吞下去了。我没啥可撕的了,连单据、发票、出书合同都粉碎,我一个念头想出家。最后我拿碗砸手机,被馆子经理抱住。我要捶他,朱胖子一汤盆扣在我头上。宋二娃早撕完了,又钻进桌子底下摸钱渣渣再撕。
  【老威】:没人拦你们?
  【万人敌】:大家都想撕。撕完钱就反上梁山。可笑吧,张嘴又是打家劫舍的文学幻想,唉,本来一只卤鸭子就够吃了,我何必要十只呢?
  【老威】:一个鸭脚板就够了。而一群鸭子最好永远在天上飞。
  【万人敌】:不可能。今天你只要一个鸭脚板,明天你连一个鸭趾甲也得不到。
  【老威】:为啥?
  【万人敌】:人多鸭少,还是塞进肚皮保险。?
09户口受害者杨成舍
  采访缘起:杨成舍先生今年62岁,是和我父亲一起收听、交流“美国之音”和“自由亚洲”的同道。大约1999年的一个夏日,杨先生兴致勃勃地敲门拜访,向我父通报其儿子在电台朗诵“十分油爆的屠杀诗歌”。
  刚巧我在,投缘之际,两代人各自谈起生活遭遇,竟相对唏嘘不己。比如我的户口自80年代迁出成都后,经历了调动、结婚、坐牢、离异,至今人户分离已近十年,给本人带来了无尽头的麻烦;而杨先生为我辈先驱,60年代就被当作“问题学生”踢出故乡,发配到边远山区接受改造,一波三折,逆来顺受,如今做“黑人黑户”已经二十余年矣。
  据杨先生考证,户籍制度应追溯到两千年前东汉时期,当时的统治者为了在战火绵延之后恢复生产,把大量流离失所的农民重新捆回土地,就发明了“编户齐民”,即按登记在册的户主名字分配土地。“新中国的土地是国有的,”我却提醒道。
  2002年7月23日傍晚,我乘杨先生还书之机,企图做个采访,不料他摇头道:“不算冤,因为象我这种屡屡碰壁的黑人黑户,全国起码几十万;如果把从农村外出打工的民工也算上,就是一个填满各个城市的浩浩荡荡的流民大军了。”
  我只好鼓动口舌,诱供不止。(以下,
  【杨】:杨成舍;
  【威】:老威。)
  【杨】:老威先生,您这本《沉沦的圣殿》我慢慢翻了大半年,今天总算完璧归赵了。
  【威】:您若喜欢,就留下吧。
  【杨】:岂有借书不还之理?况且里面有收藏价值的文章,我已托人复印下来,比如第一章这篇《书的轨迹》,重点评述了文革前内部出版,供党政军高干当作反面教材去阅读批判的几百种黄皮、灰皮、白皮书(因控制发行,此类书籍没有单本的装帧设计,只笼统选用或黄或白或灰的单色作封皮——老威注),并列举了在高干子弟和知识青年中影响深远的四十多部,都是西方和苏联的文、史、哲名著。
  【威】:老先生不仅好学,而且勤思,佩服佩服。
  【杨】:您别戴高帽,我是文学的门外汉。之所以对这段历史感兴趣,是因为40年前,我曾经接触过其中一本灰皮书,叫《白轮船》,是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的小说,薄薄的一本,前面还附有一篇大批判性质的导读。事隔多年,小说内容几乎忘了,但是那种凄美的描写和情调,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主角好象是个孩子,对,是用孩子的目光在看那人性和自然一天天毁灭的世界,“白轮船”是个象征。那是1965年春天,我在重庆的西南师范学院数学系读四年级。借书人是重庆市委副书记某某的公子,与我同桌,在校期间就以江帆的笔名发表过诗歌和小说,是老师和同学都争相巴结的“贵族才子”。江帆放荡不羁,曾私下借黄皮书给好几个同学,都没出事,偏偏我鬼迷心窍,在上晚自习时看禁书,被班长告了密。下课铃响,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辅导员和一帮班委给拦住了。《白轮船》从书包里搜出,人赃俱获,我只得招认是江帆主动借的。众人一听,哑了,辅导员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不管谁借的,你在上课时间偷看反动书籍都是犯罪!性质说严重点,这和收听敌台也差不多。”
我被骇得脸色发青,就心虚地辩解说:“江帆看过许多这种书,他家里还多的是,你们咋不去搜?”辅导员一楞,答不上话,班长却心直口快:“杨成舍,屙泡尿照照,人家是哪一级,你是哪一级,人家的爸爸是领导干部,打过小日本,打过国民党,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水平自然就高,能从这种反面教材中汲收反帝反修的政治营养,你呢?”我嘀咕说:“我咋个?我家也是城市贫民嘛。”班长嘲笑说:“比革命干部出身差了几个等级。”我反驳说:“马克思说过,革命就是要消灭等级,消灭三大差别。”班长不屑一顾:“强词夺理!反正同一个东西,江帆爸爸能看,你不能看,看了就犯法。”我气坏了,就争吵起来,辅导员厉声制止,并且指出:“你要深刻地检讨,一份不过关,就重写一份,直到认识问题的严重性、危险性。注意,检讨时只谈自己,不要牵涉别人!眼看要毕业分配,希望你不要把污点带到未来的工作岗位上去。”
  【威】:什么意思?
  【杨】:威胁的意思,虽然当时学校没搞运动,但阶级斗争的弦一直绷得紧。辅导员把《白轮船》搜去,亲自奉还江帆。从此江帆不再理睬我,他可能猜想我告了密,恶报了他的启蒙善意,而我却为此,一遍又一遍写检讨,最终戴上反动学生的帽子,被发配到川北穷县盐亭境内的柏梓区(文革时更名为柏梓公社)教乡下中学。柏梓中学坐落在一个山坳里,闹土改时,没收了当地一个乡绅的地产,包括大小两座四合院、鱼塘、晒坝和周围的田地,并增建了礼堂、教工宿舍和两层教学楼,就成了方圆百里最大的开放式学校。我所指的开放式,一是学校没围墙,与农田农户没界限,课堂外的树荫下常栓着牛羊,操场上常晒着粮食,礼堂的一半也做了生产队的秸杆、柴禾库,出没着钻来钻去“打游击”的农家小孩;二是柏梓区及相邻的黑坪,安家等数十个公社的生源都集中到这儿。一开学,只见四面八方的山梁子上,一串串学生背着米面红苕豆类,上坡下河、风尘仆仆赶来,真是毛主席“五七”道路的最好样板;三是这儿离山垭的柏梓场口有五里之遥,并且全是三倒拐的上坡路,还要经过一片较大的荒坟地;四是师资力量在县境内算相当强,1965年秋天我报到时,一打听,暗暗吃惊,原来校内藏龙卧虎,不仅有我好几位校友,还有重大、川大、西南交大、政法学院、川师、成都电讯工程学院、成都体院等20多名大学生,占学校教师的50%左右。同是天涯沦落的“臭老九”,大伙见面,都对自己如何发配至此晦莫如深。
  【威】:这有点象钱钟书在《围城》里描述的“三闾大学”,为了躲避兵荒马乱,方鸿渐、赵辛楣等一帮读书人千里迢迢去了,才发觉这儿“人材济济”,什么都有,连“克莱登大学”假博士文凭都有。
  【杨】:现实不是小说,三闾大学虽地处偏远,校风虚伪可笑,但来去自由呀。这也是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区别,国民党再怎么混蛋,也没有用一个户口本把你死栓在一个地方,不愿伺候了,拍屁股走人,天下大得很,何愁没有安身立命之地?所以方鸿渐等人一会儿上海一会儿湖南。就是远涉重洋也没啥,战争嘛,国民党想管也管不过来。但是到共产党手里,户口随工作调动而迁移,我一个土生土长的成都市人,祖宗几辈都在川西平原,却突然之间,仅因为看过半本禁书而被发配这么远。可时代就这样,你撞上了,就得逆来顺受。柏梓中学实质上是农业中学,有果园、菜地、鱼塘,师生们一日三餐除了主食,其它都自力更生。那年头,文革一天天临近,升学率早就不是衡量教学水平高低的标准,所以除了上午的正课,下午多半就是劳动,担水挑粪,喷药下塘,老师都得身先士卒,开展社会主义竞赛。名义上我是数学老师,但整天一身泥一身汗,改造资产阶级臭思想。那阵子评价一个好老师的标准就是劳动,铁人一般无休无止的劳动。校长是本地人,大学毕业,学邢燕子、董家耕回乡务农,娶了个苦大仇深的雇农后代,生了三个孩子。他三年前走马上任,正逢贯彻“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于是他拎着两只亲手打造的大号粪桶走上讲台,提出要把学校建成“革命的花果山和米粮川”
  的口号。校长总是嫌我的粪桶太小,直到某一天,我被炎炎烈日晒晕在地里,手里还下意识地死抓住扁担。文革初期,县文教局派工作组下来,指导“校内闹革命”,校长、书记、主任、团委和学生会串通,组织保守派红卫兵,开始对出身剥削阶级或有政治把柄的师生进行审查,教师中一大半落马,我的问题也从档案中被抖出来。开罢全校斗争会,就戴高帽游乡,前面有人敲锣,历数罪状,跟电影中斗土豪劣绅一样。接着就在烈日下,围着操场练长跑,十多个臭老九,排着队,有人手提棍子,站在树荫下喊“一二一”。操场中间,晒着豌豆,脚的落点稍偏,就踩着豌豆,人啪地摔得硬梆梆的,跑了一下午,每个人都散架了,鼻青脸肿,幸好那时都年轻,腰腿伤了,内脏还好。稍后晴天一声霹雳,毛主席发表了《炮打司令部》,工作组转眼成了刘邓路线派来的镇压学生运动的黑手,我们挨过整的这伙人,立即响应号召反攻,组成造反军,把校长、书记等“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连夜揪出来,如法炮制,以反对毛主席的名义,游他们的乡,戴高帽敲锣,也象演电影。接下来的半个月也是围操场长跑,一整天一整天,不管天晴下雨、刮风打雷,就是不让他们停下来。校长比我们长十多岁,熬不过,累垮了,瘫在雨地里,被揍得遍地打滚都不起身。
  【威】: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杨】:我趁大串连之机回成都呆了一个多月,每日去红卫兵接待站免费用餐,如同过节。然而好运不长,当我在“浩荡东风”鼓舞下回校不久,又被造反派认定有散布反动书籍的“历史问题”,开除出组织。这一来,我又成了走资派校长的狗腿子,陪斗陪跑。我熬不下去,就逃回故乡。不料才一个星期,学校的红卫兵就拿着介绍信跟踪追击,并会同街道派出所民警,以查户口为名,将我连夜捉拿,押送回户口所在地接受监督改造。大约是67年2月镇反之后,四川的造反派在中央文革支持下,先并肩打垮保守组织产业军,接着内部又分裂成红成和8·26两派,势均力敌,拉开真刀真枪的武斗序幕。盐亭是全川第一个成立“革命委员会”的县,在几起几伏的欢呼声中,人民的注意力由批斗牛鬼蛇神转到保卫红色政权,柏梓中学也卷入,时常在半夜一声哨响,全体师生摸黑集合,跑步、爬坡,去柏梓场口外挖断公路,设埋伏,企图迎头痛击从邻县梓潼来犯的红成派。直到71年林彪爆炸前后,我等臭老九都比较逍遥,种蔬菜,打扫卫生,渐渐也排几节课。闲下来,几个人也能凑一块,打电筒去田坝抓青蛙,或星期天沿着水沟摸鱼捉蟹,改善伙食。日子混久了,想法就多,苦闷、无聊,因为转眼间,我们这批大学生都已30岁左右。高学历的光棍在山窝里不好弄,找女生犯法,找女农民,人家还瞧不起,时代风气,臭老九掉价,特别是我这类有历史问题的。
  【威】:你们不设法在成都解决个人问题?
  【杨】:痴人说梦,大城市户口多值钱,会嫁给山区户口?况且,回家要请假,要开介绍信,否则住在父母家也不保险。70年暑假,我好不容易被校革委会准假,却把介绍信丢在长途客车上了。搞得我心神不定,在成都找同学借宿,东一晚、西一晚,做贼一般,自卑的心态,搞啥对象呢?
  【威】:您爱人看上去比您年轻。
  【杨】:她是中学旁边刘家院子的农村姑娘,只读过村小。当时院子进门的过道,安有一架榨面机,桂芝就成天围着榨面机忙碌,做挂面和切面。我们几个人都常去献激情,和面、绞面滚,将刚出的湿面条挂到太阳底。桂芝当时21岁,媒婆把她家门坎都踢断了,况且还有成都体院的老贺、西南交大的老李与我竞争。桂芝的脸红扑扑的,眼睛象豌豆角,笑起来好看。我以为她看不上我,还隐瞒了岁数。桂芝的父母贪图小恩小惠,我就写信让父母省下票证,先后从成都捎来春燕牌纸烟两条,红糖两斤,固体酱油两封,细盐巴三斤,高粱饴软糖和水果糖各两斤,的确良衬衣两件,等等,分期分批贿赂,在物质匮乏的70年代,这些都是根正苗红的当地相亲户所无法办到的。“名声是臭了点,”桂芝爸在面对同村人的质疑时回答说,“但好歹是拿工资的人。”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我们这帮怀才不遇的臭老九,恍眼都30左右了。故乡回不了,只能削尖脑袋在本地找对象。于是“老师追村姑”成了柏梓区的旷古奇闻,还上了县文教局的内部报纸。老贺比我大两岁,32,却自称26,逗得农村的老娘们抿嘴笑,因为他教体育,晒得象非洲黑人,谢顶也早,恍眼还以为是两个孩子他爹。桂芝慎重地接受了一盒雪花膏,算承认与我耍朋友了,一个周末傍晚,我俩一前一后地转田坝,遇一水沟,我先跨过去,回手牵桂芝,趁此机会搂了她一下,就被眼尖的贫农代表(指响应毛泽东的号召,进驻管理学校的庄稼汉——老威注)从远处瞅见,他长声吆喝着赶过来,指责我“耍流氓”,我以“自由恋爱”相反驳,老汉气得跳脚:“爱你妈个屄!”不由分说把我拽回校开批斗会。学校“农家恋”成风,老农要杀一儆百,却没人站起来发言。老农下不了台,就将我隔离反省一星期,命民兵严加看守。老农自己去做桂芝工作,要她揭发我“作风败坏”,桂芝含羞叫冤,桂芝爸却叉腰站门口为女儿撑腰:“败坏你妈屄!你两代贫农,老子还是三代贫农呢。你造反动舆论,搞得我家黄花闺女莫法嫁人,狗日的阴险!”两个庄稼老汉边骂边从刘家大院揪扯出来,站到学校操场去对阵,终于发展到解裤腰,亮家伙,让对方“啃了”。桂芝在家寻死觅活,被她的妈和弟抱住。事情一闹大,挨了煞威棒的贫农代表就叫人写了检举材料,亲自到区上汇报,要求政府将我“劳改”。不久,文教局派专案组下来调查,所有的人都证实贫农代表的确当众脱裤子,给毛主席抹了黑。解除隔离,恢复上课后的一个星期,我就用三盒春燕香烟哄着贫农代表盖章开证明,与桂芝扯了《结婚证》。当时她只有21岁,生产队替她虚长了2岁,凑够晚婚条件,因为山区农村,失节事大,两人“流氓”都耍了,就“降价处理”吧。吃喜酒时贫农代表不请自到,与桂芝爹你一杯我一杯,称兄道弟,原来这老汉是个不长记性的炮筒子。
  【威】:看您的模样还有些得意。
  【杨】:若不是贫农代表横插一杠,婚事还进展不了这么快,要论桂芝的年龄,长相,学校十几个未婚大学生要流口水,他们的对象都不如桂芝。老温的爱人教村小,都25了;老顾的婆娘特横,婚后,经常从坡上冲下来找他,与水牛一道立在教室外;倒霉的体育天才老贺,干脆就找了蒙家山上带一孩子的寡妇,就扎根在那儿了。
  【威】:您好歹回来了。
  【杨】:现在户口还没迁,一恍30多年,柏梓中学都撤了,操场、宿舍、教学楼都变农田了,我还没迁。大约是1973年,桂芝生了儿子杨都,由于生活较拮据,我就趁暑假,在生产队平价收购些鸡鸭和布票,搭便车回成都变卖,吃些差价。有一次,我在沙湾铁二局外面交易时,被市管会的人抓了。
  同时被逮的有十几个人,我因下意识舍不得鸡鸭,就闯了大祸,“投机倒把”
  的帽子稳稳戴在头上。我被押回盐亭,依法判处三年劳教。掐指一算,我倒卖了两只鸡两只鸭一丈布票(还有四尺被人从裤裆睾丸下面抠去),赚赃款200元左右,扣除成本,得110元。75年刑满释放,由于劳教属“人民内部矛盾”,公职没开除,教书的资格却取消了。我被降级留用,做学生伙食团的会计,直到1978年。当时邓小平复出,主持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人心思动,我再也呆不下去了。78年底,我领着一家三口,逃难一般回到成都父母家。十几平方米的小屋,住不下,我又找同学故友租房,先是免费住别人的单位宿舍,后来因清查人口,就搬到东郊红瓦寺23号,8平方米,啥都没有。三个人睡地铺,剩下就一张桌子两条凳。
  【威】:太落魄了!
  【杨】:再苦也不走回头路!我找了个临时工。在东门外背河沙,几毛钱一个立方。一天要干15小时;稍后又俩口子合拉板车,一分一厘地挣钱,象毛主席说的,我已经脱胎换骨了,不读书不看报,比摆烟摊的大肚汉还瞧不起文化。然而,我们在红瓦寺住了半年,还是被赶了出来。因为户主和房产折子是其它的名字,我们是“黑人黑户”。半夜两点多钟,我和桂芝被查夜民兵带到派出所,在黑屋里冻了一夜。幸好父母还健在,他们接到通知,就揣着罚款和街道办事处的证明来领人。毕竟还是换天子了。若是从前,又得遣送回原籍。这些年,我们不知被查过多少次户口。直到93年,父亲去世,老屋也拆迁了,我才搬回去,与老母合住一套二。我已办了20多个《暂住证》。儿子都大学毕业工作了,我还要在自己家里暂住下去。
  【威】:您去迁过户口么?
  【杨】:原来很着急,特别是桂芝,还是农业人口,一天到晚埋怨,催我托关系,找门路。七、八十年代,大城市的户口政策是进一出一,铁板一块。
  单位一再来函或托人,要我回去教书,县教育局也来了个科长,说要考虑给我平反涨工资。我啥都不要,那块伤心之地,毁了我一生。我就黑下去,只要不偷不抢不违法,能咋样?
  【威】:您就一直干体力活儿?
  【杨】:也代过两年课,高考补习班。后来用父母的户口办了个杂货店,桂芝经营,我当采购。经常登货三轮,身体反而比教书匠棒些。
  【威】:孩子呢?
  【杨】:我有同学在中学里当教务主任,多出点钱,就能升学。杨都小学只读过两三年,发蒙时我亲自买课本教的他。
  【威】:现在办户口简单多了,您也该叶落归根吧。
  【杨】:一个人要交15000元的城市建设费,两个人就是30000元,太黑了。这么多年都耗了,一把老骨头,骨油榨干无所谓,我总要熬到自由入户,自由成为成都人的那一天。况且,粮油关系取消了,票证消失了,户口也没过去那么值钱。人生,人生,咋说呢,连梦都不是。我现在没梦做,想都不敢想这辈子咋混过来的。
10抄家者廖亦武
  采访缘起:
  这是一篇自访。
  我原以为借用谈话的体裁会使千头万绪的记忆得到梳理,可没想到,仍然遗漏了许多东西,例如1968年的一个冬夜,我妈妈曾被查户口的街道民兵当作逃亡地主带走,还顺便抄了家。当时我们在成都没有落脚之地,只好暂时租借九眼桥外红瓦寺的一处熟人房屋,仅九平方米。
  旧事重提有何意义呢?在时间的长河里,不同朝代都有挨刀的人,出血了,越淌越淡,你能辨别出血与血的差别么?刀从伤口里抽出来,你能辨别十年前和十年后的凶手面孔么?
  混淆了,生锈了,在此之上,新一轮的国家强暴理所当然地拉开幕布……
  老威:最近又被抄家了?
  廖亦武:12月18日早晨六点多钟,天还漆黑一团,我刚入睡两个多小时吧,电话铃突然响了,并且不间歇地响了四、五分钟,接着,擂门声大作。宋玉惊得一弹而起,而我也相随着边提裤子边出卧室——这很像某部恐怖片里的镜头,电话铃和擂门声交织着,而室内主角如无头苍蝇乱转。
  老威:你老婆没吓着?
  廖亦武:她还算镇定。跟着我这种人,就得习惯和警察打交道。《古拉格群岛》的开篇,描述了若干捕人的场景。推而广之,宋玉见识过其中几种:例如回门婚宴之前,新郎眨眼间蒸发掉,只剩强装欢颜的新娘款待满座宾客;例如我明明与朋友相约烫火锅去了,却整夜不归;还有不胜枚举的神秘失踪……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相关友人打电话探询丈夫下落,然后等待。所以,这次她很快恢复平静,对镜梳妆,准备上班。直到屋里站满了便衣警察,她方正面从带队的科长手里要过《传唤证》和《搜查令》,仔细验收,还笑眯眯地说:
  “《搜查令》也应该一式两份吧?”科长答:“就一份。”她质疑说:“咋会呢?商场买东西的凭条都一式两份,出了问题我好找你。”科长声色俱厉地说:“搜查不是逛商场,扣押的所有物证,我们都会依法给清单。”宋玉还要犟嘴,我急忙拦住,让她快去上班。临出门,她还把两颗感冒药放在桌上,叮嘱我别忘了吃。警察对她的评语是:“小小年纪这么厉害!”
  下午5点多钟,由于没弄到他们需要的证据,我被释放了。宋玉说,她作为家属准备在明早去《传唤证》标明的“抚琴派出所”依法要人。稍后几天,我们多次探讨平常无暇涉及的大问题,如“这辈子咋办”?如康正果、刘晓波、王力雄等朋友有理想有抱负有知识品位,而我只是个啥都谈不上的饮食菩萨,等等。我竭力狡赖,于是,曾当过学生干部的我家主妇站在床前宣布了她深思熟虑的结论:“你这种人根本不适合结婚。”
  老威:你居然笑得出来。
  廖亦武:生存如此艰辛,再不笑口常开,苦瓜的命就注定了。哪怕笑容只是面具,也要时时挂脸上。小时候,你我围观过多起死囚五花大绑,游街示众的群众场面,过一阵,啥都忘了,可某个刀下鬼的当众粲然一笑往往会留下来,并长期成为街头巷尾小民的谈资。所以,抄就抄吧,八个便衣,分两批闯进来,又能怎样,我还得笑。电脑被抱走,里面存有几百万字的文稿,而我心里想,他妈的,不管情不情愿,我都是中国唯一的专门为警察而写作的文人,在一次次抄家中,他们拥有了80年代至今的我的所有作品,包括情书、便条、获奖证书、老照片,甚至有从便纸篓里翻出的臭哄哄的废稿。这一回,他们又荣幸地成为小说《活下去》第三次修改稿的首批读者,并且破译了《底层》和《冤案》的艰苦的成稿过程,重温了《死城》《安魂》《屠杀》和《古拉格情歌》,还能系统地研读相关的评论和新闻。
  在这60多平方米的空间里,搜查有条不紊地进行了3个多小时,阳台、客厅、书房、卧室及不少卫生死角,都细细地梳理过了。有两个小伙子呆在书房迟迟不露面,我心怀鬼胎地赶去充任书架向导:“这是我姐姐,88年死于车祸。”我客气地介绍完毕,就从他们手里抽回像框和其它照片。“我们不会要,”小伙子温柔地解释,并且补充一句:“其实你姐姐非常漂亮。”
  我趁势重点介绍照片、字画、洞箫及部分名著,有意无意地干扰便衣的视线,但明察秋毫的眼睛依旧相中了境外印刷精美的非法杂志《倾向》全套,共九本,《今天》一本,若干徐文立、魏京生、刘宾雁以及中国民主党的文字资料。黄翔的书拿起来翻了翻,又放下了;那份《告全国同胞书》,他们不知从哪个抽屉里找到的,日子一久,我就忘掉了来源,“寄来的?”他们激动地问,“信封在哪儿?”
  我多年以来,就丧失了收藏信封的兴趣,所以感到对不住人民政府。我只好用不断的赞美来变相表达由衷的歉疚,我说时代变了,警察同志也一改几年前凶神恶煞的传统造型,变得平易、细致而有耐心,这从抄家中能看出来;我主动把大叠的违禁资料往虎口里送,盼望能从牙缝里剩些零星;当他们提出把满地狼籍替我收拾一下时,我连说“谢谢”,其实是担心再翻出什么来。我甚至厚颜无耻地吹捧:警察比我这种害人虫更适合成家,如果同志们把工作中的体贴入微用在家庭,天底下没有女人不为之倾倒。
  警察大概被我感动了,出门前还叮嘱我锁好房门,警防小偷。我点点头,并且建议:我这种不爱国不爱家还总是制造麻烦的野狗最好是放出去咬外国人。
  一伙好汉浩浩荡荡地下七楼,上了三辆警车,小区里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这儿。好在这年头,刑事案件太多,人们不会大惊小怪。进派出所后,警察就兵分两路,审人脑和电脑,结果电脑比人脑的问题大,各方面的专家要会诊、定罪。目前,我暂时是《中国冤案》网上连载和系列政治签名的嫌疑人,至于到底有多少网站转我的文章或“签名”,我一个网络盲哪里晓得?
  老威:你刚才说时代变了,抄家的传统手法也有所变化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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