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说,运动就是潜存着的东西正在实现。这一观点除了有许多缺点而外,并且也与移动的相对性不相容。当A相对于B而运动的时候,B也就相对于A而运动;要说这两者之中有一个是运动的而另一个是静止的,这乃是毫无意义的话。当一条狗抓到一块骨头的时候,常识上似乎以为狗是在运动而骨头则是静止的(直到骨头被抓住时为止),并且以为运动有一个目的,即要实现狗的“自然”(“性质”)。但实际的情形却是,这种观点并不能应用于死的物质;并且对于科学的物理学的要求来说,“目的”这一概念是完全没有用处的,任何一种运动在严格的科学意义上,都只能是作为相对的来加以处理。
亚里士多德反对留基波和德谟克里特所主张的真空。随后他就过渡到一场颇为奇特的关于时间的讨论。他说可能有人说时间是并不存在的,因为时间是由过去和未来所组成的,但是过去已经不复存在而未来又尚未存在。然而,他反对这种观点。他说时间是可以计数的运动。(我们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把计数看成是根本性的)。他继续说我们很可以问道,既然除非是有一个人在计数,否则任何事物便不可能计数,而时间又包含着计数;那末时间若不具有灵魂究竟能不能存在呢?看来亚里士多德似乎把时间想成是许多的时日或岁月。他又说有些事物就其并不存在于时间之内的意义而言,则它们是永恒的;他所想到的大概也是数目之类的东西。
运动一直是存在着的,并且将永远存在;因为没有运动就不能有时间,并且除了柏拉图而外,所有的人都同意时间不是被创造的。在这一点上,亚里士多德的基督教后学们却不得不和亚里士多德的意见分道扬镳了,因为圣经告诉我们说宇宙是有一个开始的。
《物理学》一书以关于不动的推动者的一段论证而告结束,这一点我们在谈到《形而上学》时已经考察过了。有一个不动的推动者在直接造成着圆运动。圆运动是原始的一种运动,并且是唯一能够继续无限的一种运动。第一推动者既没有部分也没有大小,并且存在于世界的周围。达到了这个结论之后,我们再来看天体。
《论天》这片著作里提出了一种简单愉快的理论。在月亮以下的东西都是有生有灭的;自月亮而上的一切东西,便都是不生不灭的了。大地是球形的,位于宇宙的中心。在月亮以下的领域里,一切东西都是由土、水、气、火四种元素构成的;但是另有一个第五种的元素是构成天体的。地上元素的自然运动是直线运动,但第五种元素的自然运动则是圆运动。各层天都是完美的球形,而且越到上层的区域就越比下层的区域来得神圣。恒星和行星不是由火构成的,而是由第五种元素构成的;它们的运动乃是由于它们所附着的那些层天球在运动的缘故。(这一切都以诗的形式表现在但丁的《天堂篇》里。)
地上的四种元素并不是永恒的,而是彼此互相产生出来的——火就其自然运动乃是向上的这种意义而言,便是绝对的轻;土则是绝对的重,气是相对的轻,而水则是相对的重。这种理论给后代准备下了许多的困难。被人认为是可以毁灭的彗星就必须划归到月亮以下的区域里面去了,但是到了十七世纪人们却发见彗星的轨道是围绕着太阳的,并且很少能象月亮距离得这么近。既然地上物体的自然运动是直线的,所以人们就认为沿水平方向发射出去的抛射体在一定时间之内是沿着水平方向而运动的,然后就突然开始垂直向下降落。伽利略发见抛射体是沿着抛物线而运动的,这一发见吓坏了他的亚里士多德派的同事们。哥白尼、开普勒和伽利略在奠定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每天自转一次、每年绕太阳旋转一周的这一观点时,就不得不既要向圣经作战,也同样要向亚里士多德作战了。
我们再来看一个更带普遍性的问题: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与本来系由伽利略所提出的牛顿“运动第一定律”是不相符的。牛顿的运动第一定律说,每个物体如果已经是在运动着的话,则当其自身不受外力作用时就将沿直线作等速运动。因此就需要有外部的原因,——并不是用以说明运动而是用以说明运动的变化,无论是速度的变化、还是方向的变化。亚里士多德所认为对于天体乃是“自然的”那种圆运动,其实包含着运动方向的不断变化,因此按照牛顿的引力定律,就需要有一种朝向圆心而作用着的力。
最后:天体永恒不毁的这一观点也不得不被人放弃了。太阳和星辰有着悠久的生命,但却不是永远生存的。它们是从星云里生出来的,并且最后不是爆炸就是要冷却而死亡。在可见的世界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免于变化和毁灭的;亚里士多德式的与此相反的信仰,尽管为中世纪的基督徒所接受,其实乃是异教徒崇拜日月星辰的一种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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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力学mechanics,机械machine。——译者
西方哲学史
第二十四章 希腊早期的数学与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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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本章里要讨论的是数学,并不是由于数学本身的缘故,而是因为它与希腊哲学有关系——有着一种(尤其是在柏拉图的思想里)非常密切的关系。希腊人的卓越性表现在数学和天文学方面的,要比在任何别的东西上面更为明显。希腊人在艺术、文学和哲学方面的成就,其是好是坏可以依据个人的口味来评判;但是他们在几何学上的成就却是无可疑问的。他们从埃及得到了一些东西,从巴比伦那里得到的则很少;而且他们从这些来源所获得的东西,在数学方面主要地是粗糙的经验,在天文学方面则是为其非常悠久的观察记录。数学的证明方法,则几乎是完全起源于希腊。
有许多非常有趣的故事——或许并没有历史真实性——可以表明,是哪些实际问题刺激了数学的研究。最早的最简单的故事是关于泰勒斯的,传说他在埃及的时候国王曾要他求出一个金字塔的高度。他等到太阳照出来他自己影子的长度与他的身高相等的时候,就去测量金字塔的影子;这个影子当然就等于金字塔的高度。据说透视定律最初是几何学家阿加塔库斯为了给伊斯奇鲁斯的戏剧画布景而加以研究的。传说是被泰勒斯所研究过的求一只船在海上的距离的问题,在很早的阶段就已经很正确地解决了。希腊几何学所关心的大问题之一,即把一个立方体增加一倍的问题,据说是起源于某处神殿里的祭司们;神谕告诉他们说,神要的一座雕象比他们原有的那座大一倍。最初他们只是想到把原象的尺寸增加一倍,但是后来他们才认识到结果就要比原象大八倍,这比神所要求的要更费钱得多。于是他们就派遣一个使者去见柏拉图,请教他的学园里有没有人能解决这个问题。几何学家们接受了这个问题,钻研了许多世纪,并且附带地产生出了许多可惊可叹的成果。这个问题当然也就是求2的立方根的问题。
2的平方根是第一个有待发现的无理数,这一无理数是早期的毕达哥拉斯派就已经知道了的,并且还发现过种种巧妙的方法来求它的近似值。最好的方法如下:假设有两列数字,我们称之为a列和b列;每一列都从1开始,每下一步的a都是由已经得到的最后的a和b相加而成;下一个b则是由两倍的前一个a再加上前一个b而构成。这样所得到的最初6对数目就是(1,1),(2,3),(5,7),(12,17),(29,41),(70,99)。在每一对数目里,2a2-b2都是1或者是-1。于是b/a就差不多是2的平方根,而且每下一步都越发地与之接近。例如,读者们将会满意地发见,99B70的平方是非常之接近于与2相等的。
普洛克鲁斯描述过毕达哥拉斯——此人永远是个颇为蒙胧的人物——乃是第一个把几何学当作一种学艺的人。许多权威学者,包括汤姆斯.希斯①爵士在内,都相信华达哥拉斯或许曾发见过那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定理;那个定理是说在一个直角三角形中,弦的平方等于两夹边的平方之和。无论如何,这个定理是在很早的时期就被毕达哥拉斯派所知道了的。他们也知道三角形的内角之和等于两个直角。
除了2的平方根之外,其他的无理数在特殊的例子里也曾被与苏格拉底同时代的狄奥多罗斯研究过,并且曾以更为普遍的方式被与柏拉图大致同时而稍早的泰阿泰德研究过。德谟克里特写过一片关于无理数的论文,但是文章的内容我们已不大知道了。柏拉图对这个题目是深感兴趣的;他在以“;泰阿泰德”命名的那篇对话里提过了狄奥多罗斯和泰阿泰德的作品。在《法律篇》中,他说过一般人对这个题目的愚昧无知是很不光彩的,并且还暗示着他自己之开始知道它也是很晚的事情。它当然对于毕达哥拉斯派的哲学有着重要的关系。
发见了无理数的最重要的后果之一就是攸多克索(约当公元前408-355年)之发明关于比例的几何理论。在他以前,只有关于比例的算数理论。按照这种理论,如果a乘d等于b乘c,则a比b就等于c比d。这种界说,在还没有有关无理数的几何理论时,就只能应用于有理数。然而攸多克索提出了一个不受这种限制的新界说,其构造的方式暗示了近代的分析方法。这一理论在欧几里德的书里得到了发展,并具有极大的逻辑美。
攸多克索还发明了或者是完成了“穷尽法”,它后来被阿几米德运用得非常成功。这种方法是对积分学的一种预见。譬如,我们可以举圆的面积问题为例。你可以内接于一个圆而作出一个正六边形,或一个正十二边形,或者一个正一千边或一百万边的多边形。这样一个多边形,无论它有多少边,其面积是与圆的直径的平方成比例的。这个多边形的边越多,则它也就越接近于与圆相等。你可以证明,只要你能使这一多边形有足够多的边,就可以使它的面积与圆面积之差小于任何预先指定的面积,无论这一预先指定的面积是多么地小。为了这个目的,就引用了“阿几米德公理”。这一公理(多少加以简化之后)是说:假设有两个数量,把较大的一个平分为两半,把一半再平分为两半,如此继续下去,则最后就会得到一个数量要小于原来的两个数量中较小的那一个。换句话说,如果a大于b,则必有某一个整数n可以使2n乘b大于a。
穷尽法有时候可以得出精确的结果,例如阿几米德所做的求抛物线形的面积;有时候则只能得出不断的近似,例如当我们试图求圆的面积的时候。求圆的面积的问题也就是决定圆周与直径的比率问题,这个比率叫作pi;。阿几米德在计算中使用了22/7的近似值,他做了内接的与外切的正96边形,从而证明了pi;小于3又1/7并大于3又10/71。这种方法可以继续进行到任何所需要的近似程度,并且这就是任何方法在这个问题上所能尽的一切能事了。使用内接的与外切多边形以求pi;的近似值,应该上溯到苏格拉底同时代的人安提丰。
欧几里德——当我年青的时候,它还是唯一被公认的学童几何学教科书——约当公元前300年,即当亚历山大和亚里士多德死后不久的几年,生活于亚历山大港。他的《几何原本》绝大部分并不是他的创见,但是命题的次序与逻辑的结构则绝大部分是他的。一个人越是研究几何学,就越能看出它们是多么值得赞叹。他用有名的品行定理以处理品行线的办法,具有着双重的优点;演绎既是有力的,而又并不隐饰原始假设的可疑性。比例的理论是继承攸多克索的,其运用的方法本质上类似于魏尔斯特拉斯所介绍给十九世纪的分析数学的方法,于是就避免了有关无理数的种种困难。然后欧几里德就过渡到一种几何代数学,并在第十卷中探讨了无理数这个题目。在这以后他就接着讨论立体几何,并以求作正多面体的问题而告结束,这个问题是被泰阿泰德所完成的并曾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里被提到过。
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毫无疑义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著作之一,是希腊理智最完美的纪念碑之一。当然他也具有典型的希腊局限性:他的方法纯粹是演绎的,并且其中也没有任何可以验证基本假设的方法。这些假设被他认为是毫无问题的,但是到了十九世纪,非欧几何学便指明了它们有些部分是可.以0错误的,并且只有凭观察才能决定它们是不是错误。
欧几里德几何学是鄙视实用价值的,这一点早就被柏拉图所谆谆教诲过。据说有一个学生听了一段证明之后便问,学几何学能够有什么好处,于是欧几里德就叫进来一个奴隶说:“去拿三分钱给这个青年,因为他一定要从他所学的东西里得到好处。”然而鄙视实用却实用主义地被证明了是有道理的。在希腊时代没有一个人会想象到圆锥曲线是有任何用处的;最后到了十七世纪伽利略才发现抛射体是沿着抛物线而运动的,而开普勒则发现行星是以椭圆而运动的。于是,希腊人由于纯粹爱好理论所做的工作,就一下子变成了解决战术学与天文学的一把钥匙了。
罗马人的头脑太过于实际而不能欣赏欧几里德;第一个提到欧几里德的罗马人是西赛罗,在他那时候欧几里德或许还没有拉丁文的译本;并且在鲍依修斯(约当公元480年)以前,确乎是并没有任何关于拉丁文译本的记.载.。阿拉伯人却更能欣赏欧几里德;大约在公元760年,拜占庭皇帝曾送给过回教哈里发一部欧几里德;大约在公元800年,当哈伦.阿尔.拉西德在位的时候,欧几里德就有了阿拉伯文的译文了。现在最早的拉丁文译本是巴斯的阿戴拉德于公元1120年从阿拉伯文译过来的。从这时以后,对几何学的研究就逐渐在西方复活起来;但是一直要到文艺复兴的晚期才做出了重要的进步。
我现在就要谈天文学,希腊人在这方面的成就正象在几何学方面是一样地引人注目。在希腊之前,巴比伦人和埃及人许多世纪以来的观察已经奠定了一个基础。他们记录下来了行星的视动,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晨星和昏星就是一个。巴比伦无疑地,而且埃及也可能,已经发现了蚀的周期,这就使人能相当可靠地预言月蚀,但是并不能预言日蚀;因为日蚀在同一个地点并不是总可以看得见的。把一个直角分为九十度,把一度分为六十分,我们也是得之于巴比伦人的;巴比伦人喜欢六十这个数目,甚至于还有一种以六十进位的计数体系。希腊人总是喜欢把他们的先穉e人物的智慧都归功于是游历了埃及的结果,但是在希腊人以前,人们所成就的东西实在是很少的。然而泰勒斯的预言月蚀,却是受了外来影响的一个例子;我们没有理由设想他在从埃及和巴比伦那里所学到的东西之外又增加了什么新东西,并且他的预言得以证实,也完全是幸运的偶合。
让我们先看希腊人最早的一些发现与正确的假说。阿那克西曼德认为大地是浮荡着的,并没有任何东西在支持它。亚里士多德总是反对当时各种最好的假说的,所以他就反驳阿那克西曼德的理论,亦即大地位于中心永远不动,因为它并没有理由朝着一个方向运动而不朝另一个方向运动。亚里士多德说,如果这种说法有效,那么一个人若是站在圆心,纵令在圆周的各点上都摆满了食品的话,他也会饿死的,因为并没有理由要选择哪一部分食品而不选择另一部分食品。这个论证重行出现于经院哲学里,但不是与天文学联系在一片,而是与自由意志联系在一片的。它以“布理当的驴”的形式而重行出现,布理当的驴因为不能在左右两边距离相等的两堆草之间做出选择,所以就饿死了。
毕达哥拉斯有极大的可能是第一个认为地是球形的人,但是他的理由(我们必须设想)却是审美的而非科学的。然而,科学的理由不久就被发现了。阿那克萨哥拉发现了月亮是由于反光而发光的,并且对月蚀做出了正确的理论。他本人仍然认为地是平的,但是月蚀时地影的形状却使得毕达哥拉斯派有了拥护地是球形的最后定论性的论据。他们更进一步把地球看成是行星之一。他们知道了——据说是从毕达哥拉斯本人那里知道的——晨星和昏星就是同一个星,并且他们认为所有的星包括地球在内都沿着圆形而运动,但不是环绕着太阳而是环绕着“中心的火”。他们已经发现了月亮总是以同一面对着地球的,并且他们以为地球也总是以同一面对着“中心的火”。地中海区域位于与中心的火相背的那一面,所以就永远看不见中心的火。中心的火就叫做“宙斯之家”或者“众神之母”。太阳是由于反射中心的火而发光的。除了地球之外还有另一个物体,叫做反地球,与中心的火距离相等。关于这一点,他们有两个理由;一个是科学的,另一个即得自于他们算学上的神秘主义。科学的理由即他们正确地观察到了,月蚀有时是当日月都在地平线之上的时候出现的。这种现象的原因是折射,他们还不知道折射,于是就认为在这种情形下月蚀必定是由于地球之外的另一个物体有影子的缘故。另一个原因就是日、月、五星、地球与反地球以及中心的火就构成了十.个天体,而十则是毕达哥拉斯派的神秘数字。毕达哥拉斯派的这种学说被归功于费劳罗,他是底比斯人,生活于公元前五世纪的末期。虽然这种学说是幻想的,并且还有些部分是非常不科学的,但它却非常之重要,因为它包含了设想哥白尼假说时所必需的大部分的想象能力。把地球不设想为宇宙的中心而设想为行星中的一个,不设想为永恒固定的而设想为在空间里遨游的,这就表现出一种了不起的摆脱了人类中心说的思想解放。一旦人在宇宙中的自然图象受到了这种摇撼的时候,就不难以科学的论证把它引到更正确的理论上来了。
有许多观察对于这一点都是有贡献的。稍晚于阿那克萨哥拉的欧诺比德发现了黄道的斜度。不久就明白了太阳到底是比地球大得多,这一事实便支持了那些否认地球是宇宙的中心的人们。中心的火与反地球,在柏拉图的时代之后不久就被毕达哥拉斯派抛弃了。滂土斯的赫拉克利德(他的年代大约是公元前388-315年,与亚里士多德同时)发现了金星与水星都环绕太阳而旋转,并且采取了地球每24小时绕着它自己的轴线转动一周的见解。这种见解是前人所不曾采取过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步骤。赫拉克利德属于柏拉图学派,并且一定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但并没有象我们所能期待的那样为人尊敬;他被描述成是一个肥胖的花花公子。
萨摩的亚里士达克大约生活于公元前310-230年,因此约比阿几米德大二十五岁;他是所有的古代天文学家中最使人感兴趣的人,因为他提出了完备的哥白尼式的假说,即一切行星包括地球在内都以圆形在环绕着太阳旋转,并且地球每24小时绕着自己的轴自转一周。但是现存的亚里士达克的唯一作品《论日与月的大小与距离》却还是墨守着地球中心的观点,这件事是有点令人失望的。的确,就这本书所讨论的问题而言,则无论他采取的是哪种理论都并没有任何的不同;所以他可能是认为,对于天文学家的普遍意见加以一种不必要的反对,从而加重他计算的负担,乃是一桩不智之举;或者他也可能是仅仅在写过这部书之后,才达到了哥白尼式的假说的。汤姆斯.希斯爵士在他那本关于亚里士达克的书①里(书中包括原著的全文与译文)就是倾向于后一种见解的。但无论情形是哪一种,亚里士达克之曾经提示过哥白尼式的观点,这件事的证据却是十足可以定论无疑的。
第一个而且最好的证据就是阿几米德的证据,我们已经说过阿几米德是亚里士达克同时代的一个较年青的人。在他写给叙拉古的国王葛伦的信里说,亚里士达克写成了“一部书,其中包括着某些假说”;并继续说:“他的假说是说恒星和太阳不动,地球则沿着圆周而环绕太阳旋转,太阳位于轨道的中间”。在普鲁塔克的书里有一段话提到,克雷安德“认为以不虔敬的罪名来惩罚亚里士达克乃是希腊人的责任,因为他使得宇宙的炉灶(即地球)运动起来,这是他设想天静止不动而地则沿着斜圆而运转,同时并环绕其自身的轴而自转,以图简化现象的结果”。克雷安德是亚里士达克同时代的人,约死于公元前232年。在另一段话里普鲁塔克又说,亚里士达克提出这种见解来仅只是作为一种假说,但是亚里士达克的后继者塞琉古则把它当作是一种确定的意见。(塞琉古的鼎盛期约当公元前150年。)艾修斯和塞克斯托.恩皮里库斯也说到亚里士达克提出了太阳中心说,但是他们并没有说他提出这种学说来仅仅是作为一种假说。纵使他确乎是这种提法,那也很可能他是象两千年以后的伽利略一样,是由于害怕触犯宗教偏见的影响所致,——我们上面所提到的克雷安德的态度,就说明了这种惧怕是很有理由的。
哥白尼式的假说被亚里士达克(无论是正式地也好还是试验性地也好)提出来之后,是被塞琉古明确地加以接受了的,但是并没有被其他任何的古代天文学家所接受。这种普遍的反对主要地是由于希巴古的缘故,希巴古鼎盛于公元前161-126年。希斯把希巴古描写为是“古代最伟大的天文学家”①。希巴古是第一个系统地论述了三角学的人;他发现了岁差;他计算过太阴月的长度,而误差不超过一秒;他改进了亚里士达克关于日月的大小和距离的计算;他著录了850个恒星,并注出了它们的经纬度。为了反对亚里士达克的太阳中心假说,他采用了并改进了亚婆罗尼(鼎盛期约当公元前220年)所创造的周转圆的理论;这种学说发展到后来便以托勒密的体系而知名,它是根据鼎盛于公元二世纪的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名字而来的。
哥白尼偶然知道了一些几乎已被遗忘了的亚里士达克的假说,虽然知道得并不多;他为自己的创见能找到一个古代的权威而感到鼓舞。不然的话,这种假说对于后代天文学的影响实际上是会等于零.的。
古代天文学家推算地球、日、月的大小以及日与月的距离时所使用的各种方法在理论上都是有效的,但他们却受到了缺乏精确仪器的掣肘。想到这一点,他们的许多成果就真是令人惊叹了。伊拉托斯蒂尼推算地球的直径是7,850哩,这只比实际少五十哩。托勒密推算月亮的平均距离是地球直径的29又1/2倍;而正确的数字是大约30.2倍。他们之中还没有一个是多少接近到太阳的大小和距离的,他们都把它估计得太低了。他们的估计若以地球的直径来表示的话,则
亚里士达克 是180倍,
希巴古 是1,245倍,
波西东尼 是6,546倍;
而正确的数字则是11,726倍。我们可以看出这些推算是在不断改进着的(然而,只有托勒密的推算却表现了一种退步);波西东尼①的推算约为正确数字的一半。大体上他们对于太阳系的图象,与事实相去得并不太远。
希腊的天文学乃是几何学的而非动力学的。古代人把天体的运动想成是等速的圆运动,或者是圆运动的复合。他们没有力.的概念。天球是整个在运动着的,而各种不同的天体都固定在天球上面。到了牛顿和引力理论的时候,才引进了一种几何性更少的新观点。奇怪的是,我们在爱因斯坦的普遍相对论里又看到了一种返回于几何学的观点,牛顿意义上的力的概念已经又被摒弃了。
天文学家的问题是:已知天体在天球上的视动,怎样能用假说来介绍第三个坐标,即深度,以便把现象描叙得尽可能地简捷。哥白尼假说的优点并不在于真实性而在于简捷性;从运动的相对性看来,并不发生什么真.实.性.的问题。希腊人在追求着能够“简化现象”的假说,事实上这已经是以科学上的正确方式触及到问题了,尽管并不是完全有意的。只要比较一下他们的前人以及他们的后人(直到哥白尼为止),就足以使每个人都对他们那真正令人惊异的天才深信不疑。另外两个非常伟大的人物,即公元前三世纪的阿几米德和亚婆罗尼,就结束了这张第一流希腊数学家的名单。阿几米德是叙拉古国王的朋友,也许是他的表兄弟,于公元前212年罗马人攻占该城时被害。亚婆罗尼从青年时代就生活在亚历山大港。阿几米德不仅是一位数学家,而且还是一位物理学家与流体静力学家。亚婆罗尼主要地是以他对于圆锥曲线的研究而闻名的。关于这两个人我不再多谈,因为他们出现的时代太晚,对哲学并没有能起什么影响。
在这两个人以后,虽然在亚历山大港继续做出了可敬的工作,但是伟大的时代是结束了。在罗马人的统治之下,希腊人丧失了随着政治自由而得来的那种自信,并且在丧失这种自信的时候,也就对他们的前人产生了一种麻木不仁的尊敬。罗马军队之杀死阿几米德,便是罗马扼杀了整个希腊化世界的创造性思想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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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所著《希腊的数学》,卷一,第145页。
①《希腊的数学》,卷2,第153页。
①波西东尼是西塞罗的老师,鼎盛于公元前二世纪的后半叶。
①《萨摩的亚里士达克,古代的哥白尼》,汤姆斯.希斯爵士著。牛津,1913年版。以下所谈的即根据这部书。
第三篇 亚里士多德以后的古代哲学
西方哲学史
第二十五章 希腊化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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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希腊语世界的历史可以分为三个时期:自由城邦时期,这一时期以腓力普和亚历山大而告结束;马其顿统治时期,这一时期的最后残余由于克里奥巴特拉死后罗马之并吞埃及而告消灭;最后则是罗马帝国时期。这三个时期中,第一个时期的特点是自由与混乱,第二个时期的特点是屈服与混乱,第三个时期的特点是屈服与秩序。
第二个时期即人们所称的希腊化时代。在科学与数学方面,这一时期内所作出的工作是希腊人自来所成就的最优异的工作。在哲学方面,这一时期则有伊壁鸠鲁学派和斯多葛学派的建立以及怀疑主义之明确地被总结为一种学说;所以这一时期在哲学上依旧是重要的,尽管比不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时期那么重要。从公元前三世纪以后,希腊哲学里实际上就没有什么新的东西了,直到公元后三世纪新柏拉图主义的出现为止。同时罗马世界则正在准备好了基督教的胜利。
亚历山大的短促的功业突然之间改变了希腊世界。从公元前334年至324年这十年之间,他征服了小亚细亚、叙利亚、埃及、巴比伦、波斯、萨马尔干、大夏和旁遮普。波斯帝国是世界上所曾有过的最大帝国,也在三次战役里完全被摧毁了。古代巴比伦人的学问和他们古代的迷信一道变成了希腊好奇心所熟悉的东西;祅教的二元论以及(在较小的程度上)印度的宗教——在印度正是佛教走向登峰造极的时候——也是如此。凡是亚历山大足迹所至之处,哪怕是在阿富汗的深山、药杀水的河畔和印度河的支流上,他都建立起来了希腊的城市,在这些城市里努力推行希腊的制度,并采用了某种程度的自治政府。虽然他的军队主要地是由马其顿人组成的,虽然绝大多数的欧洲希腊人并不甘心情愿地屈从于他,但他起初还是把自己看成是希腊文化的使徒的。然而随着他的征服日益扩大,他就逐渐采取了一种促使希腊人与野蛮人之间友好融合的政策。
他这样做是有着各种动机的。一方面,非常显然他的并不很庞大的军队是不能长久靠武力来维持这样庞大的一个帝国的,而终须依靠着与被征服的人民和好相处。另一方面,东方除了君主神圣的政府形式而外,是不习惯于任何别的政府形式的,亚历山大觉得他自己很适于扮演这样一个角色。究竟他相信自己是神呢,还是仅仅出于政策的动机而摆出一付神的品质来呢?这是心理学家的问题,因为历史的证据是难于定论的。无论怎样,他显然是享受着在埃及把他当作是法老的继承者,在波斯把他当作是大王那样的阿谀。但他那些马其顿的军官们——他把他们叫作“同伴”——对他的态度,却是西方贵族们对他们的立宪君主的那种态度:他们不肯屈膝匍伏在他的面前,他们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险去规劝他、批评他,在紧要的关头他们还控制他的行动,他们强迫他从印度河转辔西归而不要再进军去征服恒河。东方人是很容易顺应的,只要他们的宗教偏见能受到尊敬。这对亚历山大并没有什么困难;只消把埃及的亚蒙神或巴比伦的贝尔神与希腊的宙斯神合而为一,并宣布他自己是神之子就行了。心理学家们说亚历山大痛恨腓力普,或许还秘密参与过谋杀腓力普的阴谋;他一定很愿意相信他自己的母亲奥林匹阿,就正象希腊神话里的某些贵妇人那样地,曾经是某一个神的所欢。亚历山大的功业太神奇了,所以他很可能想到唯有一种神奇的身世才是他那不可思议的成功底最好的解释。
希腊人对于野蛮人怀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优越感;亚里士多德说北方种族是精力旺盛的、南方种族是文质彬彬的,而唯有希腊人才既是精力旺盛的又是文质彬彬的,这话无疑地表达了普遍的见解。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认为以希腊人作奴隶是不对的,但以野蛮人作奴隶则并不错。亚历山大并不是个十足的希腊人,他想要打破这种优越感的态度。他自己娶了两.个.蛮族的公主,并且强迫他手下的马其顿的领袖们和波斯的贵族妇女结婚。我们可以想象,在他那无数的希腊城市里殖民者必定是男多于女的,因此这些男人也必定都是仿效他的榜样而与当地的妇女结婚的。这种政策的结果就给有思想的人们的头脑里带来了人类一体的观念;已往对于城邦的忠诚以及(在较小的程度上)对于希腊种族的忠诚看来是不合时宜了。在哲学方面,这种世界一家的观点是从斯多葛派开始的;但是在实践方面它要开始得更早些,它是从亚历山大开始的。它的结果便是希腊人与野蛮人之间的相互影响:野蛮人学到了一些希腊的科学,而希腊人却学到了野蛮人的许多迷信。希腊文明在传布到更广阔的地区的同时,却变得越来越不是纯粹希腊的了。
希腊的文明本质上是城市的。当然也有许多希腊人是从事农业的,但是他们对于希腊文化中最富特色的东西并没有什么贡献。自从米利都学派以来,希腊在科学、哲学和文学上的卓越人物全都是和富庶的商业城邦联系在一片的,而这些城邦又往往是被野蛮人所环绕着。这种类型的文明并不是从希腊人开始的,而是从腓尼基人开始的;推罗和西顿和迦太基都是依靠着奴隶在家从事体力劳动,而在进行战争时则依靠雇佣兵。他们并不象近代的大城市那样依靠着大量血统相同的、并具有平等政治权利的农村人口。近代最相似的类比就见之于十九世纪后半叶的远东。新加坡与香港、上海与中国其他一些通商口岸都成了一些欧洲人的小岛,在那儿白种人形成了一种靠着苦力们的劳动来养活的商业贵族。在北美洲梅逊-狄克逊线以北的地方,既然没有这样的劳动力可供使用,所以白种人就不得不从事农业。因为这个原故,所以白种人在北美洲的地盘是稳固的,而他们在远东的地盘则已经大为削减,并且会很容易完全消灭的。然而他们那种类型的文化,特别是工业主义,却将会保留下来。这个类比,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希腊人在亚历山大帝国东部各个地区的地位。
亚历山大对于亚洲的想象方面所产生的作用是巨大的、持久的。《马喀比书》的第一书写成于亚历山大死后的好几个世纪,但它一开头就叙述亚历山大的功业说:“于是马其顿人腓力普的儿子亚历山大就从柴蒂姆的土地上出发,打败了波斯人和米底亚人的王大流士,代替他而成为了第一个君临全希腊的君主,并且打了许多仗,占领了许多坚强的据点。他杀死了地上许多的王,走遍了大地的尽头,取得许多国家的战利品,全世界在他的面前都伏伏贴贴;于是他的地位升高了,他的心飞腾起来了。他编集了一支孔武有力的军队,统治了许多国家,许多国家和国王都成了他的附庸。这些事情过后,他病倒了,他知道自己要死,于是就把那些尊贵的、和他一同从小长大的臣仆们召来,趁他还活着的时候把他的国家分给他们。①这样,亚历山大御宇十二年之后就逝世了。”
亚历山大在回教里面继续做为传说中的一个英雄而流传着;直到今天,喜马拉雅山的一些小酋长们还自称是亚历山大的后裔。②没有任何别的真正历史上的英雄,曾经提供过如此之丰富的神话想象的材料。
亚历山大死后,也曾有过一种想要保持他的帝国的统一的努力。但是他的两个儿子,一个还是婴儿,一个尚未出世。两个儿子各有一些拥护者,不过在后来的内战里,这两个都被人废弃了。终于他的帝国被三家将军所瓜分;大致说来,一家获得了亚历山大领土的欧洲部分,一家获得了非洲部分,一家获得了亚洲部分。欧洲部分最后落到安提哥尼后人的手里;托勒密获得了埃及,以亚历山大港做为他的首都;经过许多战争之后才获得了亚洲的塞琉古因为过分忙于作战而没有来得及奠立一个固定的首都,但是到后来安提阿克成了他的王朝的主要都市。
无论是托勒密王朝还是塞琉西王朝(塞琉古的王朝叫做赛琉西王朝)都放弃了亚历山大那种要融合希腊人与野蛮人的努力,并且建立了军事专制,起初都是依靠着自己手下由希腊雇佣兵所补充起来的马其顿军队建立的。托勒密王朝所控制的埃及还相当稳固;但是在亚洲,两个世纪纷扰不已的王朝战争则是以罗马人的征服才告结束的。在这两个世纪里,波斯被安息人所征服,而大夏的希腊人则日益陷于孤立。公元前二世纪(此后他们就迅速地衰颓)他们有过一个王叫米南德,米南德的印度帝国是非常之辽阔的。他和佛教圣人之间有两篇对话至今还以巴利文的形式保存着,并且一部分有中文译本。塔因(Tarn)博士提示说,第一片对话可能是依据希腊原文的;而第二篇系以米南德王逊位出家成为佛教圣人而告结束的,则显然不是依据希腊原文的了。
这时候,佛教是一个极其蓬勃有力的、劝人归化的宗教。据现存碑文的记载,佛教的圣王阿育王(公元前264-228年)曾遣使到所有的马其顿各个国王那里去:“国王陛下认为这是主要的征服——即法轮的征服;这也是国王陛下在他自己的境内并远达六百里格(leagues)之外的邻国的境内的成就——远及于希腊王安提阿古的地方,并且远及于安提阿古以外的托勒密、安提哥尼、马迦斯和亚历山大四个王的地方………在国王的境内也盛行于喻那人的地方”①(即旁遮普地方的希腊人)。不幸的是关于这次遣使,西方并没有任何记载流传下来。
巴比伦所受的希腊化影响格外深刻。我们已经知道,古代唯一追随萨摩的亚里士达克而主张哥白尼体系的人,就是底格里斯河上塞琉西亚的塞琉古,他的鼎盛期约当公元前150年。塔西陀告诉我们说,到了公元一世纪塞琉西亚“并未沾染安息人的野蛮习俗,而仍然保存着它的希腊开国者塞琉古②的制度。三百名以豪富或智慧而当选的公民组成了一个类似于元老院的组织,人民群众也分享政权”。③希腊语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全境正如在其以西的地方一样,已成为学术与文化的语言,直迄回教的征服为止。
就语言和文学而论,叙利亚(不包括犹太在内)的城市已经完全希腊化了。但农村人口则是更保守的,他们仍然保持着为他们所习惯的宗教和语言。④小亚细亚沿海岸的希腊城市,许多世纪以来就在影响着他们野蛮的邻居。马其顿的征服格外加深了这种影响。希腊主义与犹太人之间的第一次冲突是在《马喀比书》里提到了的。这是一片极其有趣的故事,与马其顿帝国内一切别的事情都不一样。我将在后面谈到基督教的起源与成长时再讨论它。在其他的地方,希腊的影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顽强的抵抗。
从希腊化文化的观点来看,公元前三世纪最辉煌的成就乃是亚历山大港这个城市。比起马其顿治下的欧洲部分和亚洲部分来,埃及受战争的蹂躏较少,而亚历山大港又处于特别有利的商业地位。托勒密王朝是学艺的保护主,把当时许多最优秀的人都吸收到他们的首都来。数学主要地成了亚历山大港的学问,并且一直保持到罗马的灭亡为止。的确,阿几米德是西西里人,并且他所属的那部分世界(直到公元前212年他临死的那一刻为止)依然保持着他们的独立;但是他也在亚历山大港学习过。伊拉托斯底尼是著名的亚历山大港图书馆的负责人。公元前三世纪里多少全都和亚历山大港有着密切联系的数学家们和科学家们,可以和前此各个世纪里任何希腊人的才能相媲美,并且做出了同样重要的工作。但是,他们不象他们的前人那样把一切学艺都当作自己的领域,并发挥着包罗万象的哲学;他们是近代意义上的专家们。欧几里德、亚里士达克、阿几米德和亚婆罗尼都只一心一意地作数学家,他们都不渴望有哲学上的创造性。
不仅在学术范围内而且在一切领域里,这个时代都以专业化为其特征。在公元前五至四世纪的希腊自治的城邦里,一个有才能的人可以认为是样样精通的。在不同的情况之下,他可以是军人、政治家、立法家或哲学家。苏格拉底虽然不喜欢政治,却并未能避免卷入政治的纠纷。在他年青的时候,他是一个兵士,又是一个(尽管在《申辩篇》里他不承认)学物理科学的人。普罗泰戈拉在向研究新事物的贵族子弟们教授怀疑主义之余,还为图里草拟过一部法典。柏拉图也搞过政治,虽然并不成功。色诺芬在不写他的苏格拉底也不作乡绅的时候,就去当将军以消遣岁月。毕达哥拉斯派的数学家们曾力图掌握许多城邦的政府。每个人都必须充当审判员,并担任其他的各种公职。但到了公元前三世纪,这一切就都起了变化。在往昔的那些城邦国家里的确还有政治,但是那已经变成地方性的而且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希腊已经处于马其顿大军的摆布之下了。争夺权力的严重斗争在马其顿的军人中间进行着;但这里并没有原则的问题,而仅仅是互相竞争着的冒险者之间如何分配领土的问题。在行政的和技术的事物上面,这些多少都是不学无术的军人们便雇佣希腊人做他们的专家;例如,在埃及的灌溉和排水方面就曾做出了优异的成就。这时有军人,有行政家,有医生,有数学家,也有哲学家,可是再也没有一个以一身而兼任这一切的人了。
这个时代是一个有钱而又没有权势欲望的人可以享受一种非常愉快的生活的时代,——当然总得假定没有掠夺成性的军队闯了进来。为某一个君主所垂青的学者尽可以享受高度的奢侈生活,只要他们是圆滑的谄媚者而又并不介意于成为一个愚昧无知的宫廷的嘲弄对象。但是这里却没有安全这种东西。一场宫廷革命可以把这些阿谀谄媚的贤达者们的恩主推翻;加拉太人可以毁灭富人的庄园;自己的城邦也可能在一场偶然的王朝战争里被洗劫一空。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们都去崇拜“幸运”女神就不足为奇了。在人间万事的安排上,似乎并没有任何合理的东西。那些顽固地坚持要在某个地方能找出道理来的人们,就只好返求于自己并且象弥尔顿的撒旦那样认定:
心灵是它自己的园地,在它自身里可以把地狱造成天堂,把天堂造成地狱。
除了对于自私自利的冒险者而外,不再有任何刺激可以引起人们对公共事物的兴趣了。在亚历山大征服的辉煌插曲之后,由于缺乏一个坚强的专制主足以奠定稳固不移的无上权威以及缺乏一个强而有力的原则足以造成社会的巩固,希腊化世界便陷入混乱之中。当面临着新的政治问题的时候,希腊的理智证明了它本身是完全无能为力的。罗马人比起希腊人来无疑是愚笨的、粗野的,但是至少他们却创造了秩序。在自由的日子里,那种旧式的无秩序曾经是可容忍的,因为每一个公民都享有自由;但是无能的统治者所加之于被统治者的那种新的马其顿式的无秩序,则是全然不可容忍的了,——比起后来对于罗马的屈服来要更加不可容忍得多。
社会的不满与对革命的惧怕在广泛流传着。自由劳动力的工资下降了,主要原因是由于东方奴隶劳动的竞争;而同时必需品的价格却在上涨。我们发现亚历山大在他的事业开始时,还有时间订立条约以便使穷人安分守己。“公元前335年,亚历山大与哥林多联盟国家之间所订的条约里规定了,联盟理事会与亚历山大的代表双方保证,联盟的任何城邦都不得为了革命的缘故而没收个人的财产,或者分配土地,或者免除债务,或者解放奴隶”。①在希腊化的世界里,神寺都经营银行家的业务;他们掌握着黄金准备金,并且操纵债务。公元前三世纪初期德洛斯的亚波罗神寺以百分之十的利息放债;而前此的利率还要更高。②①塔因著,《公元前三世纪的社会问题》一文,收入《希腊化时代论文集》一书中。1923年,剑桥版。这片文章是极其有趣的,并且包括许多在别的地方不大容易找到的史实。
②同上。
自由劳动者发见自己的工资甚至于不足以维持最低的需要,所以年青力壮的就只好去当雇佣兵以求糊口。雇佣兵的生活无疑是充满着艰难和痛苦的,但是它也有很大的可能前途。或许是掠夺某一个富庶的东方城市,或许有机会进行有利可图的暴动。一个统帅要想解散他的军队必定是件极其危险的事,并且这也一定就是战争所以连绵不断的原因之一。往日的公民精神还多少保存在旧的希腊城市里,但却没有保存在亚历山大所建立的新城市里——就连亚历山大港也不例外。在早期,一个新城市往往总是由某一个旧城市的移民所组成的殖民地,它和自己的母邦始终维持着感情上的联系。这种感情有着很悠久的寿命,例如,公元前196年兰普萨古城在希腊海峡的外交活动就可以证明。这个城面临着要被塞琉西王安提阿古三世征服的危险,便决定吁请罗马保护。于是派遣出一个使节,但这个使节并没有直接去罗马,而是先到了马赛,尽管马赛的距离极为遥远。马赛也象兰普萨古一样是福西亚的殖民地,而且罗马人对他们的态度又很友好。马赛的公民听了使臣的演说之后,便立刻决定派遣他们自己的外交团到罗马去支持他们的姊妹城。住在马赛内陆的高卢人也参加了,并且还有一封信给他们在小亚细亚的同族加拉太人,推荐他们与兰普萨古相友好。罗马自然高兴有一个借口插足于小亚细亚,于是由于罗马的干涉,兰普萨古就保持住了它的自由,——直到后来它变得不利于罗马人的时候为止。①亚洲的统治者们一般都自称为是“亲希腊派”,并且在政策与军事的需要所能允许的范围之内与旧希腊的城市保持着友好。这些城市希望有民主的自治政府,免除纳贡,不受朝廷禁军的干涉,并且(当他们能够的时候)宣称这些都是权利。向他们让步是值得的,因为他们是富有的,他们可以提供雇佣兵,有许多城市还有重要的港口。但是如果他们在内战中参加了错误的一方,他们就有完全被征服的危险了。大体上说,塞琉西王朝以及其他逐渐兴起的王朝对待他们都相当宽大,但是也有例外。新城市虽然也有着一定程度的自治政府,却并没有象旧城市那样的传统。他们公民的来源不一,希腊各个部分的人都有。他们大体上都是些冒险家,很象是conquistadores(西班牙的美洲征服者)或者是南非洲约翰尼斯堡的移民,而不象早期的希腊殖民者或者新英格兰的开拓者那样是虔诚的香客。因此亚历山大的城市没有一个能够形成坚固的政治单位。从王朝政府的立场来说这是有利的,但是从传播希腊化来说这却是一个弱点。
非希腊的宗教与迷信对于希腊化世界的影响,大体上是(但不完全是)坏的。但情形本可以并不如此。犹太人、波斯人、佛教徒,他们的宗教都肯定地要优越于希腊流俗的多神教,并且即使是最优秀的哲学家去学习这些也会是受益非浅的。然而不幸,在希腊人的想象力上留下了最深刻印象的却是巴比伦人或迦勒底人。首先是他们荒唐无稽的古代史,僧侣们的记录竟上溯至几千年之久,并且宣称还可以再上溯几千年。其中也有一些真正的智慧:远在希腊人能够预言月蚀的很久以前,巴比伦人就已能多少预言月蚀了。但是这些仅仅是使希腊人易于接受他们的原因;而希腊人实际所接受的却主要地是占星学与巫术。吉尔伯特·穆莱教授说:“占星学降临于希腊化的思想,就象是一种新的疾病降临于某个偏僻的岛上的居民一样。根据狄奥多罗斯的描述,欧济曼底亚斯的陵墓里是画满了占星学的符号的,在康马根所发现的安提阿古一世的陵墓也具有同样的特点。君主们相信星辰在注视着他们,那是很自然的。可是人人却都在准备接受这种病菌”。①占星学最初是一个名叫贝鲁索的迦勒底人在亚历山大的时代教给希腊人的,贝鲁索在科斯教过占星学,并且据塞涅卡说,他“传授的是贝尔神”。穆莱教授说,“这一定是说,他把公元前三千纪为萨尔恭一世所写的、后来在亚述奔尼拔(公元前686-626年)图书馆中所发现写在七十块版上的一篇‘贝尔之眼’的文字翻译成了希腊文。”(同书,第176页)。
我们将会看到,甚至于大多数最优秀的哲学家也都信仰起占星学来了。既然占星学认为未来是可以预言的,所以它就包含着对于必然或命运的信仰,而这就可以用来反对当时流行的对幸运的信仰。但无疑地,大多数人却是同时两者都信仰的,而且从来也没有察觉到两者的不一致。
普遍的混乱必然要引起道德的败坏更甚于智识的衰退。延绵了许多世代的动荡不宁,尽管能够容许极少数的人有着极高度的圣洁,但它确乎是敌视体面的公民们的平凡的日常德行的。当你的一切储蓄明天就会一干二净的时候,勤勉就似乎是无用的了;当你对别人诚实而别人却必然要欺骗你的时候,诚实就似乎是无益的了;当没有一种原则是重要的或者能有稳固的胜利机会时,就不需要坚持一种原则了;当唯唯诺诺混日子才可以苟全性命与财产的时候,就没有要拥护真理的理由了。一个人的德行若是除了纯粹的现世计较而外便没有别的根源;那末如果他有勇气的话,他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就会变成一个冒险家,如果他没有勇气的话,他就会只求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怯懦的混世虫。属于这个时代的米南德说:
我知道有过那么多的人,他们并不是天生的无赖,却由于不幸而不得不成为无赖。
这就总结了公元前三世纪的道德特点,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是例外。甚至于就在这些极少数的人里面,恐惧也代替了希望;生命的目的与其说是成就某种积极的善,还不如说是逃避不幸。“形而上学隐退到幕后去了,个人的伦理现在变成了具有头等意义的东西。哲学不再是引导着少数一些大无畏的真理追求者们前进的火炬:它毋宁是跟随着生存斗争的后面在收拾病弱与伤残的一辆救护车”。①====================================
①这并非历史事实
②也许这在今天已经不再是事实,因为怀有这种信仰的人们的儿子已经在伊顿公学受教育了。
①比万,《塞琉古王朝》卷二,第45-46页。
①《希腊宗教的五个阶段》,第177-178页。
①引自比万(Pevan)的《塞琉古王朝》卷一,第298页注。
②是国王塞琉古,而非天文学家塞琉古。
③《编年史》,卷六,第四十二章。
④参阅《剑桥古代史》,卷七,第194-195页。
西方哲学史
第二十六章 犬儒学派与怀疑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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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优异的人们与他们当时社会的关系,在不同的时代里是非常之不同的。在某些幸运的时代里,他们大体上能与他们的环境调和,——毫无疑问他们要提出他们自己认为是必要的那些改革来,但是他们深信他们的提议是会被人欢迎的;而且即使是世界始终不曾改革的话,他们也不会因此就不喜欢他们自己所处的世界。在另一些时代里,他们是革命的,认为需要号召激烈的变革,但希望这些变革(部分地是由于他们忠告的结果)在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实现。又在另一些时代里,则他们对世界是绝望的,他们觉得尽管他们自己知道什么是必需的,但却绝没有可以实现的希望。这种心情很容易陷于一种更深沉的绝望,把地上的生活认为本质上都是坏的,而对好的事物则只能寄希望于来生或者是某种神秘的转变上。
在某些时代,所有这几种态度可以在同时为不同的人所采取。例如,让我们看一下早期的十九世纪。欧德是快活的,边沁是个改革者,雪莱是个革命者,而李奥巴第则是个悲观主义者。但在大多数的时期里,伟大的作家们中间却有着一种流行的格调。在英国,他们在伊丽莎白时代和十八世纪是快活的;在法国,他们约当1750年左右变成了革命的;在德国,自从1813年以后他们是民族主义的。
在教会统治时期,也就是说从公元五世纪至十五世纪,人们在理论上所相信的与在实际上所感觉的之间,是有着一种冲突的。在理论上世界是一个流泪泉,是在受苦受难之中对于来世的一种准备,但是在实际上则作家们(他们几乎全都是教士)又不免对于教会的权势感到高兴;他们有机会从事于许多他们认为是有用的那种活动。因此他们具有着统治阶级的心理,而不是那种觉得自己是在逃亡到另一个世界里去的人们的心理。这就是贯穿着整个中世纪的那种奇怪的二元论的一部分,这种二元论是由于下列事实造成的,即教会虽然是基于出世的信仰但又是日常世界中最重要的一种制度。基督教出世精神的心理准备开始于希腊化的时期,并且是与城邦的衰颓相联系着的。希腊的哲学家们,下迄亚里士多德为止,尽管他们可以埋怨这埋怨那;但在大体上对于宇宙并不绝望,也不觉得他们自己在政治上是无能的。他们有时候可以是属于失败了的政党,但如果是这样,他们的失败也只是由于冲突中的机缘所致,而不是由于有智慧的人之任何不可避免的无能为力。甚至连那些象毕达哥拉斯或者在某种心情之下的柏拉图那样地鄙弃现象世界而力求逃避于神秘主义的人,也都有着要把统治阶级转化成为圣贤的具体计划。但当政权转到马其顿人手里的时候,希腊的哲学家们就自然而然地脱离了政治,而更加专心致意于个人德行的问题或者解脱问题了。他们不再问:人怎样才能够创造一个好国家?而是问:在一个罪恶的世界里,人怎样才能够有德;或者,在一个受苦受难的世界里,人怎样才能够幸福?当然这种变化仅仅是程度上的变化;这样的问题在以前也曾被人提出来过,并且后期的斯多葛派有一个时期也是关怀政治的,——但关怀的是罗马的政治而非希腊的政治。然而这个变化却仍然是一场真实的变化。除了罗马时期斯多葛主义在一定限度上而外,凡是那些认真思想、认真感受的人们的观点都日益变得主观的和个人主义的了;直到最后,基督教终于带来了一套个人得救的福音,这就鼓舞了传教的热诚并创造了基督教教会。在这以前,始终没有过一种制度是可以让哲学家们全心全意地安身立命的,因而他们对权势的合法的爱好心就没有适当的出路。因为这种原因,所以希腊化时代的哲学家,作为人而论,就要比那些生活于城邦仍然能够鼓舞其忠诚的时代的人们,具有更大的局限性。他们仍然思想,因为他们不能不思想;但是他们几乎并不希望他们的思想在实际世界里会产生什么效果。
有四派哲学大约都是在亚历山大的时代建立起来的。最有名的两派,即斯多葛派和伊壁鸠鲁派,是我们后两章的主题;在本章中我们将要讨论犬儒派和怀疑派。
这两个学派中的前一派出自(通过它的创始人狄奥根尼)安提斯泰尼;他是苏格拉底的弟子,约长于柏拉图二十岁。安提斯泰尼是一个非常引人注意的人物,在某些方面其有似于托尔斯泰。直到苏格拉底死后,他还生活在苏格拉底贵族弟子们的圈子里,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非正统的征象来。但是有某种东西——或者是雅典的失败,也许是苏格拉底之死,也许是他不喜欢哲学的诡辩——却使得他在已经不再年青的时候,鄙弃了他从前所重视的东西。除了纯朴的善良而外,他不愿意要任何东西。他结交工人并且穿得和工人一样。他进行露天讲演,他所用的方式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也都能理解的。一切精致的哲学,他都认为毫无价值;凡是一个人所能知道的,普通的人也都能知道。他信仰“返于自然”,并把这种信仰贯彻得非常彻底。他主张不要政府,不要私有财产,不要婚姻,不要确定的宗教。他的弟子们(如果他本人不曾)谴责奴隶制。他并不是一个严格的苦行主义者,但是他鄙弃奢侈与一切人为的对感官快乐的追求。他说“我宁可疯狂也不愿意欢乐”。①安提斯泰尼的名声被他的弟子狄奥根尼盖过了,狄奥根尼“是欧济尼河上西诺普地方的青年,最初他[安提斯泰尼]并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一个曾因涂改货币而被下过狱的不名誉的钱商的儿子。安提斯泰尼命令这个青年回家去,但是他丝毫不动;他用杖打他,他也一动不动。他渴望'智慧',他知道安提斯泰尼可以教给他智慧。他一生的志愿也是要做他父亲所做过的事,要'涂改货币',可是规模要大得多。他要涂改世上流行的一切货币。每种通行的印戳都是假的。人被打上了将帅与帝王的印戳,事物被打上了荣誉、智慧、幸福与财富的印戳;一切全都是破铜烂铁打上了假印戳罢了。”①他决心象一条狗一样地生活下去,所以就被称为“犬儒”,这个字的意思就是“象犬一样”。他拒绝接受一切的习俗——无论是宗教的、风尚的、服装的、居室的、饮食的、或者礼貌的。据说他住在一个桶里,但是吉尔柏特·穆莱向我们保证说这是个错误:因为那是一个大瓮,是原始时代用以埋葬死人的那种瓮。②他象一个印度托钵僧那样地以行乞为生。他宣扬友爱,不仅仅是全人类之间的友爱,而且还有人与动物之间的友爱。甚至当他还活着的时候,他的一身就聚集了许多的传说。尽人皆知,亚历山大怎样地拜访过他,问他想要什么恩赐;他回答说:“只要你别挡住我的太阳光”。狄奥根尼的教导,一点也没有我们现在所称之为“玩世不恭”的(“犬儒”的)东西,——而是恰好与之相反。他对“德行”具有一种热烈的感情,他认为和德行比较起来,俗世的财富是无足计较的。他追求德行,并追求从欲望之下解放出来的道德自由:只要你对于幸运所赐的财货无动于衷,便可以从恐惧之下解放出来。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学说在这一方面是被斯多葛派所采用了的,但是他们并没有追随着他摒绝文明的欢乐。他认为其罗米修斯由于把那些造成了近代生活的复杂与矫揉造作的技术带给了人类,所以就公正地受到了惩罚。在这一点上他有似于道家、卢梭与托尔斯泰,但是要比他们更加彻底。
虽然他是亚里士多德同时代的人,但是他的学说在品质上却属于希腊化的时代。亚里士多德是欢乐地正视世界的最后一个希腊哲学家;从他而后,所有的哲学家都是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而具有着一种逃避的哲学。世界是不好的,让我们学会遗世而独立吧。身外之物是靠不住的;它们都是幸运的赐予,而不是我们自己努力的报酬。唯有主观的财富——即德行,或者是通过听天由命而得到的满足——才是可靠的,因此,唯有这些才是有智慧的人所要重视的。狄奥根尼本人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但他的学说却正象希腊化时代所有的学说一样,乃是一种投合于劳苦倦极的人们的学说,失望已经摧毁了这些人的天赋的热忱了。这种学说除了对于强有力的罪恶是一种抗议而外,当然绝不是一种可以指望促进艺术或科学或政治或任何有用的活动的学说。
看一下在犬儒学派普及之后,他们的学说变成了什么样子,是饶有趣味的。公元前三世纪的早期,犬儒学派非常风行,尤其是在亚历山大港。他们刊行了短篇的说教,指出没有物质财产是多么地轻松,饮食简朴可以是多么地幸福,怎样在冬天不必穿昂贵的衣服就可以保持温暖(这在埃及也许是真的!),对自己的家乡依依不舍或者悲悼自己的孩子或朋友的死亡又是何等之愚蠢。这些通俗化的犬儒学者之中有一个叫做德勒斯的说:“我的儿子或妻子死了,那难道就有任何理由应该不顾仍然还在活着的我自己,并且不再照顾我的财产了么?”①在这一点上我们很难对于这种单纯生活感到任何的同情,它已经变得太单纯了。我们怀疑是谁高兴这种说教,是希望把穷人的苦难想象成仅仅是幻想的那些富人呢?还是力图鄙视获得了成功的事业家们的那些新的穷人呢?还是想使自己相信自己所接受的恩赐是无关重要的那些阿谀献媚者呢?德勒斯对一个富人说:“你慷慨大度地施舍给我,而我痛痛快快地取之于你,既不卑躬屈膝,也不唠叨不满。”②这是一种很便当的学说。通俗的犬儒主义并不教人禁绝世俗的好东西,而仅仅是对它们具有某种程度的漠不关心而已。就欠债的人来说,这可以表现为一种使他减轻自己对于债主所负的义务的形式。我们可以看到“玩世不恭”(“犬儒的”)这个名词是怎样获得它的日常意义的。
犬儒派学说中最好的东西传到了斯多葛主义里面来,而斯多葛主义则是一种更为完备和更加圆通的哲学。
怀疑主义之成为一种学派的学说最初是由皮浪提倡的,皮浪参加过亚历山大的军队,并且随军远征过印度。看起来这使他发生了浓厚的旅行兴趣;他的余年是在他的故乡爱里斯城度过的,公元前275年他死在这里。除了对于以往的各种怀疑加以一定的系统化与形式化而外,他的学说里并没有多少新东西。对于感官的怀疑是从很早以来就一直在困恼着希腊哲学家的;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些象巴门尼德和柏拉图那样否认知觉的认识价值的人们,他们还把他们的否定当做是宣扬知识上的教条主义的一种好机会。智者们,特别是普罗泰戈拉和高尔吉亚,曾经被感官知觉的模糊极其显著的矛盾而引到了一种有似于休谟的主观主义。皮浪似乎(因为他很聪明地没有写过任何书)在对感官的怀疑主义之外,又加上了道德的与逻辑的怀疑主义。据说他主张绝不可能有任何合理的理由,使人去选择某一种行为途径而不选择另外的一种。在实践上,这就意味着一个人无论住在哪个国家里,都是顺从着那里的风俗的。一个近代的信徒会在礼拜日到教堂去,并且奉行正确的跪拜仪式,而不必具有任何被人认为是足以激发这些行动的宗教信仰。古代的怀疑主义者奉行着全套的异教宗教仪节,有时候甚至于他们本人就是祭司;他们的怀疑主义向他们保证了这种行为不可能被证明是错误的,而他们的常识感(这种常识感比他们的哲学更经久)又向他们保证了这样做是便当的。
怀疑主义自然地会打动许多不很哲学的头脑。人们看到了各派之间的分歧以及他们之间的争论的尖锐,于是便断定大家全都一样地自命为具有实际上是并不可能获得的知识。怀疑主义是懒人的一种安慰,因为它证明了愚昧无知的人和有名的学者是一样的有智慧。对于那些品质上要求着一种福音的人来说,它可能似乎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但是正象希腊化时期的每一种学说一样,它本身就成为了一付解忧剂而受人欢迎。为什么要忧虑未来呢?未来完全是无从捉摸的。你不妨享受目前;“未来的一切都还无从把握”。因为这些原因,怀疑主义在一般人中就享有了相当的成功。
应该指出,怀疑主义作为一种哲学来说,并不仅仅是怀疑而已,并且还可以称之为是武断的怀疑。科学家说:“我以为它是如此如此,但是我不能确定”。具有知识好奇心的人说:“我不知道它是怎样的,但是我希望能弄明白”。哲学的怀疑主义者则说:“没有人知道,也永远不可能有人知道”。正是这种教条主义的成份,便使得怀疑主义的体系有了弱点。怀疑主义者当然否认他们武断地肯定了知识的不可能性,但是他们的否认却是不大能令人信服的。
然而,皮浪的弟子蒂孟提出了一种理智上的论证,这种论证从希腊逻辑的立场来说是很难于答覆的。希腊人所承认的唯一逻辑是演绎的逻辑,而一切演绎都得象欧几里德那样,必须是从公认为自明的普遍原则出发。但蒂孟否认有任何找得出这种原则来的可能性。所以一切就都得靠着另外的某种东西来证明了;于是一切的论证要末便是循环的,要末便是系在空虚无物上面的一条无穷无尽的链锁。而这两种情形无论哪一种,都不能证明任何东西。我们可以看到,这种论证就砍中了统治着整个中世纪的亚里士多德哲学的根本。
在我们今天被那些并不是完全怀疑的人们所宣扬的某些形式的怀疑主义,对于古代的怀疑派并不曾出现过。他们并不怀疑现象,也不疑问那些他们认为是仅只表示我们所直接知道的有关现象的命题。蒂孟大部分的著作都已佚失了,但他现存的两句话可以说明这一点。一句是说:“现象永远是有效的”。另一句是说:“蜜是.甜的,我决不肯定;蜜看来是甜的,我完全承认。”①一个近代的怀疑主义者会指出,现象仅仅是出.现.,它既不有效也不无效;有效或无效的必须是一个陈述;但并没有一种陈述能够和现象联系得如此之密切,以致于不可能有虚假。由于同样的理由,他也会说“蜜看来是甜的”这一陈述仅仅是高度或然的,而不是绝对确实可靠的。在某些方面,蒂孟的学说非常有似于休谟的学说。他认为某些从未被人观察到的东西——例如原子——就不能有效地被我们所推知;当两种现.象.屡屡被我们观察到在一片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从一个推知另一个。
蒂孟在他悠长的一生的晚年就住在雅典,并于公元前235年死于雅典。随着他的死,皮浪的学派作为一个学派就告结束了;但是他的学说——说来似乎很奇怪——多少经过了改造之后,却被代表柏拉图传统的学园接受过来了。
造成这一惊人的哲学革命的人是与蒂孟同时代的人阿塞西劳斯,他大约老死于公元前240年。大多数人所接受于柏拉图的乃是信仰一个超感的理智的世界,信仰不朽的灵魂对可朽的肉体的优越性。但柏拉图是多方面的,在某些方面也可以把他看作是在宣扬怀疑主义。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是自称一无所知的;我们自然而然地总把这话认为是讽刺,但是这话也可以认真地加以接受。有许多篇对话并没有达到任何正面的结论,目的就在要使读者处于一种怀疑状态。有些篇对话——例如《巴门尼德篇》的后半部——则似乎是除了指明任何问题的正反两方都可以提出同等可信的理由而外,并没有什么别的目的。柏拉图式的辩证法可以认为是一种目的而不是一种手段;若是这样加以处理的话,则它本身就成为对于怀疑主义的一种最可赞美的辩护。这似乎就是阿塞西劳斯所解说柏拉图的方式,他自认为仍然是在追随着柏拉图的。他砍掉了柏拉图的头,但是保留下来的躯干却无论如何仍然是真的。
阿塞西劳斯的教学方式会有许多地方是值得表扬的,假使跟他学习的青年人能够不为它所麻痹的话。他并不主张任何论点,但是他却要反驳学生所提出来的任何论点。有时候他会自己前后提出两个互相矛盾的命题,用以说明怎样就可以令人信服地论证两者之中的任何一个命题。一个有足够的叛逆勇气的学生,就可以学到机智并且避免谬误;但事实上除了机伶和对于真理漠不关心而外,似乎并没有人学到了任何的东西。阿塞西劳斯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整个的学园大约有两百年之久一直都是怀疑主义的。
在这一怀疑时期的中叶,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公元前156年雅典派至罗马的外交使团有三位哲学家,其中有一个就是不愧继任阿塞西劳斯作学院首领的那位卡尔内亚德。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他作使臣的尊严就应该妨碍他的这次大好机会,于是他就在罗马讲起学来。那时候的青年人都渴望模仿希腊的风气,学习希腊的文化,于是都蜂拥而来听他讲学。他的第一篇讲演是发挥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关于正义的观点,并且是彻底建设性的。然而他的第二篇讲演即是反驳他第一次所说过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要建立相反的结论,而仅仅是为了要证明每一种结论都是靠不住的。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论证说,以不公道加于人对于犯者来说要比忍受不公道是一桩更大的罪过。卡尔内亚德在他的第二篇讲演里,非常轻蔑地对待了这种说法。他指出,大国就是由于他们对软弱的邻邦进行不正义的侵略而成为大国的;这一点在罗马是不大好否认的。船破落水的时候,你可以牺牲别的弱者而拯救你自己的生命;如果你不这样做,你就是个傻瓜。他似乎认为“先救妇孺”并不是一句可以导致个人得救的格言。如果你在得胜的敌人面前溃退的时候已经丢失了你的马,而又发现有一个受伤的同志骑着一匹马,那末你应该怎么办呢?如果你是有理智的,你就会把他拉下马,抢过他的马来,不管正义是怎么样的讲法。这一切不大有建设性的论证出于一个名义上是柏拉图的追随者之口,真是令人惊讶的,但是它似乎曾使得具有近代头脑的罗马青年们大为高兴。但是它却使得有一个人大不高兴,那个人就是老卡图;老卡图代表着严峻的、僵硬的、愚蠢而又粗暴的道德规范,正是靠了这种道德规范罗马人才打败了迦太基的。老卡图从年青到年老都过着简朴的生活,一早就其床,进行严格的体力劳动,只吃粗糙的食物,并且从未穿过一件价值一百辨士以上的衣服。对于国家他是忠心耿耿的,他拒绝一切贿赂和贪污。他严格要求别的罗马人也具有他自己所实行的一切德行,并且坚持说控诉和检举坏人乃是一个正直的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他竭力推行古罗马的严肃的风尚:“卡图把一个叫做马尼里乌斯的人赶出了元老院,这个人本来是极有希望在下一年被任命为执政官的,仅仅因为这个人在白天并且当着自己女儿的面前太多情地吻了自己的妻子;并且卡图在谴责他做这件事时还告诉他说,除非在打雷的时候,他自己的妻子是从不吻他的”。①卡图当政的时候便禁止奢侈和宴会。他要他的妻子不仅哺乳她自己的孩子,还要哺乳他奴隶们的孩子,为的是用同样的奶喂养起来之后,奴隶们的孩子就可以爱他自己的孩子了。当他的奴隶年老不能工作时,他就毫不怜惜地把他们卖掉。他坚持他的奴隶们应当永远不是做工便是睡觉。他鼓励他的奴隶们互相争吵,因为“他不能容忍奴隶们居然做了好朋友”。若是有一个奴隶犯了严重的过错,他就把其余的奴隶都召来,并且诱导他们来咒骂这个犯过错的人罪该万死;然后他就当着其余奴隶们的面前亲手把他处决。
卡图和卡尔内亚德之间的对比真是非常全面的:一个是由于道德过分严厉、过分传统以至于粗暴,另一个是由于道德过分放恣、过分沾染上了希腊化世界的社会堕落以至于下贱。
“马尔库斯·卡图从一开始——从青年们开始学希腊语,从而希腊语在罗马日益为人重视的时候——就不喜欢这件事:怕的是渴望学习知识与辩论的罗马青年们,会完全忘掉荣誉与武力的光荣。……于是有一天他就在元老院里公开地攻击这几位使臣在这里呆得时间太久,而且没有赶快办事:还要考虑到这些使臣都是狡猾的人,很容易说服别人相信他们。假使没有其他方面的考虑的话,仅此一点也就足以说服元老院对使臣们做出一个决定的答复来,好把他们遣送回国去教书,去教他们自己的希腊孩子,别让他们再管罗马的孩子了;让罗马的孩子们还象从前一样地学习着服从法律和元老院吧。他向元老院说这番话,并不是出于他对卡尔内亚德有任何的私仇或恶意(象某些人所猜想的那样):而是因为他总是仇视哲学的"。①在卡图的眼里,雅典人是没有法律的低等人;所以他.们.若被知识分子的浅薄的诡辩术所腐蚀的话,那是没有关系的;但是罗马青年则必须是清教徒式的、帝国主义的、无情的而又愚昧的。然而他并没有成功;后来的罗马人不但保存了卡图的许多毛病,同时还接受了卡尔内亚德的许多毛病。继卡尔内亚德(约当公元前180-110年)之后的下一任学园园长是一个迦太基人,他的真名字是哈斯德鲁拔,但是他和希腊人打交道时喜欢自称为克来多马柯。与卡尔内亚德之把自己只限于讲学不同,克来多马柯写了四百多部书,其中有些是用腓尼基文写的。他的原则似乎和卡尔内亚德的一样。在某些方面,它们是有用的。这两位怀疑派都从事反对那些变得日益广泛流行的占卜、巫术和星相学的信仰。他们也发展了一种建设性的有关或然性的程度的学说;尽管我们永远不可能有理由感到确实的可靠性,但是某些东西却似乎要比别的东西更近乎真实。或然性应该是我们实践的指导,因为根据各种可能的假设中之或然性最大的一种而行事,乃是合理的。这种观点也是大多数近代哲学家所同意的一种观点。不幸的是发挥这种观点的书籍已经失传了;我们很难依据现存的一些提示而重新构造出来这种学说。
克来多马柯之后,学园就不再是怀疑主义的了,并且从安提阿古(他死于公元前69年)而后,它的学说有好几个世纪实际上已经变得和斯多葛派的学然而,怀疑主义并假起来了。人被打上了将帅与帝王的印戳,事物被打上了荣誉、智慧、幸福与财富的印戳;,诺索斯(假如我们知道一点的话)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就可能有过怀疑派,他们以怀疑动物的女神有没有神性来取悦于放荡的廷臣们。艾奈西狄姆的年代无法确定。他抛开了卡尔内亚德所宣扬的或然性学说,又回到了怀疑主义最初的形式上去。他的影响相当大;追随他的有公元二世纪时的诗人鲁西安以及稍后的古代怀疑派哲学家中唯一有著作流传下来的塞克斯托·恩皮里库斯。例如,有一片短文《反对信仰神的论证》曾被爱德文·比万在他的《晚期希腊宗教》一书第52-56页里译为英文,并且据他说这或许就是塞克斯托·恩皮里库斯根据克来多马柯的口授而采自卡尔内亚德的。
这片文章一开始就解释说,在行.为.上怀疑派乃是正统的:“我们怀疑派在实践上追随着世人的做法,并且对它没有任何的意见。我们谈到神,把他们当做是存在的,我们敬神并且说他们执行天命;但是这样说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表示信仰,从而避免了教条者们的鲁莽轻率”。
接着他就论证说,人们对于神的性质是意见分歧的,例如有人认为他是有身体的,又有人认为他是没有身体的。我们既然对他没有任何的经验,所以我们就不能知道他的属性。神的存在并不是自明的,所以才需要证明。同时他还有一个比较混乱的论证,指出这样的证明乃是不可能的。其次,他就谈到了罪恶这一问题,并结论说:“那些积极肯定神存在的人,就不能避免陷于一种不虔敬。因为如果他们说神统御着万物,那末他们就把他当成是罪恶事物的创作者了;另一方面,如果他们说神仅只统御着某些事物或者不统御任何事物;那末他们就不得不把神弄成是心胸狭隘的或者是软弱无能的了,而这样做便显然是一种十足的不虔敬。”
怀疑主义尽管继续打动着某些有教养的个人一直要到公元后三世纪,但是它却与日益转向教条化的宗教和得救学说的时代性格背道而驰。怀疑主义者有足够的力量能使有教育的人们对国家宗教不满,但是它却提供不出任何积极的东西(哪怕是在纯知识的领域内)来代替它。自从文艺复兴以来,神学上的怀疑主义(就它大多数的拥护者而论)已经被对于科学的热诚信仰所代替了,但是在古代却并没有这种对怀疑的代替品。古代世界没有能够回答怀疑派的论证,于是就回避了这些论证。奥林匹克的神已经不为人所相信了,东方宗教入侵的道路已经扫清了,于是东方的宗教就来争取迷信者们的拥护,直到基督教的胜利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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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贝恩,卷二,第4,5页;穆莱,《五个阶段》,第113-114页。
①穆莱,《五个阶段》,第117页。
②同上,第119页。
①《希腊化时代》(1923年,剑桥板),第84页以下。
②同上,第86页。
①转引自爱德文·比万:《斯多葛派与怀疑派》,第126页。
①诺尔斯译,普鲁塔克《名人传》,马尔库斯·卡图传。
①诺尔斯译,普鲁塔克《名人传》,马尔库斯·卡图传。
西方哲学史
第二十七章 伊壁鸠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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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化时期的两大新学派,即斯多葛派与伊壁鸠鲁派,是同时创立的。他们的创立人芝诺和伊壁鸠鲁大约同时出生,并且先后在几年之内都定居于雅典,分别作他们各自学派的领袖。因此先考虑那一派完全是兴趣问题。我要先谈伊壁鸠鲁派,因为他们的学说是被他们的创立人自始就完全确定了的;而斯多葛主义却经历了长期的发展,下迄死于公元180年的罗马皇帝马尔库斯·奥勒留为止。
有关伊壁鸠鲁生平的主要权威,是生活于公元后三世纪的第欧根尼·拉尔修。然而这里有两点困难,第一是第欧根尼·拉尔修本人很容易接受极少历史价值的、或者全无历史价值的传说。第二是他的《传记》中包含一部分斯多葛派对伊壁鸠鲁所发动的诽谤性的指责,我们常常弄不清楚究竟是他本人在肯定某些事情呢,还是只不过在转叙别人的诽谤。斯多葛派所捏造的诽谤是与他们有关的事实,这一点是当他们崇高的道德为人赞美时,我们所应该记得的;但这些却不是有关伊壁鸠鲁的事实。例如,有一个传说是,伊壁鸠鲁的母亲是个行骗的女祭司,关于这件事第欧根尼说:
“他们(显然是指斯多葛派)说他常常跟着他母亲挨家挨户地去串门,口里念着禳灾的祷文,并且还帮他的父亲教蒙学来混一口饭吃”。
关于这一点贝莱解释说:①“他随着他母亲作为一个助手走遍四方,口中背诵她的祷文;假如这个故事有任何真实性的话,那么在很年青的时候,他可能早就被后来在他的学说中成为显著特征的那种对于迷信的仇视所激发起来了”。这种理论是很有吸引力的,但是鉴于古代末期捏造一种诽谤时的毫不犹疑,所以我并不认为这个故事有任何根据而可以被接受。①反对这种说法的有一件事实,即他对他的母亲怀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情。②然而伊壁鸠鲁一生的主要事实似乎是可以确定的。他的父亲是萨摩地方一个贫穷的雅典殖民者;伊壁鸠鲁生于公元前342或341年,但究竟是生于萨摩还是生于亚底加,我们就不知道了。无论如何,他的幼年时代是在萨摩度过的。他自述他从十四岁开始研究哲学。在十八岁的时候,即约当亚历山大逝世的时候,他来到了雅典,显然是为着确定他的公民权而来的。但是当他在雅典的时候,雅典的殖民者被赶出了萨摩(公元前322年)。伊壁鸠鲁全家逃到小亚细亚,他也到了那里和家人团聚。就在这时候或者也许稍早,他在陶斯曾向一个叫做脑昔芬尼的人学过哲学,此人显然是德谟克里特的弟子。虽然伊壁鸠鲁的成熟的哲学所得之于德谟克里特的,要比得之于任何其他哲学家的为多;然而他对于脑昔芬尼却除了轻蔑之外并没有说过任何别的话,他把脑昔芬尼叫做“软体动物”。
公元前311年伊壁鸠鲁创立了他的学校,最初是在米特林,后来是在兰普萨古,自公元前307年而后就在雅典;他以公元前270年或271年死于雅典。
经过了多难的青年时代之后,他在雅典的生活是平静的,仅仅受到健康不佳的打搅。他有一所房子和一座花园(花园”显然和房子不在一片);他就在这个花园里讲学。他的三个兄弟和另外一些人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学校的成员,但是在雅典他的团体的人数增加起来了,不仅是学哲学的弟子增加了,而且还有朋友们和他们的孩子们以及奴隶们和妓女们(hetaerae)。这些妓女们成了他的敌人诽谤的借口,但显然是完全不公正的。他对于纯粹人情的友谊具有一种非凡的能力,他给他的团体成员的小孩子们写过轻松愉快的信。他并没有实践古代哲学家们在表现感情时人们可以预料得到的那种严肃与深沉;他写的信是异常之自然而又坦率的。
团体生活是非常简朴的,一部分是由于他们的原则,而(无疑地)一部分也由于没有钱。他们的饮食主要是面包和水,伊壁鸠鲁觉得这就很可满意了。他说“当我靠面包和水而过”活的时候,我的全身就洋溢着快乐;而且我轻视奢侈的快乐,“不是因为它们本身的缘故,而是因为有种种的不便会随之而”来。团体在钱财上至少有一部分是靠自愿捐助的。他写信给一个人说:“请你给我送一些干酪来吧,以便我在高兴的时候可以宴客”。又写给另一个朋友说:“请你代表你自己和你的孩子们送给我们一些为我们神圣的团体所必需的粮食吧”。又说:“我需要的唯一捐助就是这些,——要命令弟子们给我送来,纵使他们是在天涯海角也要送来。我希望从你们每个人那里每年收到二百二十个德拉克玛,①不要再多”。
伊壁鸠鲁终生都受着疾病的折磨,但他学会了以极大的勇气去承当它。最早提出了一个人被鞭挞的时候也可以幸福的,就是伊壁鸠鲁而不是斯多葛派。他写过两封信,一封是在他死前的几天,另一封是在他死的那天;这两封信说明了他是有权主张这种见解的。第一封信说:“写这封信的七天之前我就完全不能动弹了,我忍受着人们临到末日的那种痛苦。如果我要出了什么事,务必请你照管美特罗多罗的孩子们四五年,但用于他们的钱不可比你现在用于我的钱更多”。第二封信说:“在我一生中真正幸福的这个日子,在我即将死去的时刻,我给你写这封信。我的膀胱病和胃病一直继续着,它们所常有的严重性丝毫也没有减轻;但是尽管有着这一切,我心里却在追忆着我和你谈话的快乐。请你费心照顾美特罗多罗的孩子们吧,正象我可以期待于你从小就对我以及对哲学所具有的忠诚那样”。美特罗多罗是他最早的弟子之一,这时已经死了;伊壁鸠鲁在遗嘱里为他的孩子们作了安排。
虽然伊壁鸠鲁对大多数人都是温文和蔼的,但是他对于哲学家们的态度却表现了他性格的另一面,尤其是对于人们所认为他曾受过影响的那些哲学家。他说“我想这些喋喋不休的人一定相信我是软体动物(脑昔芬尼)的门徒,并且曾和一些嗜酒的青年们一片听过他的讲演。实际上那家伙是个坏人,他的习惯是永远也不可能引到智慧的”。①他从来也不承认他所得之于德谟克里特的那些东西;至于留基波,则他肯定说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一位哲学家,——意思当然并不是说没有这么一个人,而是说这个人并不是哲学家。第欧根尼·拉尔修开列过一张骂人绰号的名单,这些绰号都被认为是他给他最出色的前辈们所取的。除了对于别的哲学家们的这种气量狭隘之外,他还有一个严重的错误,就是他那专断的教条主义。他的弟子必须学习包括他全部学说在内的一套信条,这些信条是不许怀疑的。终于便没有一个弟子曾补充过或者修正过任何的东西。两百年之后,当卢克莱修把伊壁鸠鲁的哲学写成诗的时候,他对于这位老师的教训(就我们所能判断的而言)也并没有加入任何理论上的新东西。凡是可能加以比较的地方,我们都发现卢克莱修总是与原意密切符合的;一般公认在另外一些地方,他可能填补起来了由于伊壁鸠鲁整整三百卷书的遗失而给我们的知识所造成的空隙。他的著作除了几封书信、一些片断以及一片关于“主要学说”的叙述而外,其余的都没有留传下来。”
伊壁鸠鲁的哲学正象他那时代所有的哲学(只有怀疑主义是部分的例外)一样,主要的是想要获得恬静。他认为快乐就是善,并且他以鲜明的一贯性坚持这种观点一直到底。他说:“快乐就是有福的生活的开端与归宿”。第欧根尼·拉尔修引过他在《生命的目的》一书中所说的话:“如果抽掉了嗜好的快乐,抽掉了爱情的快乐以及听觉与视觉的快乐,我就不知道我还怎么能够想象善”。又说:“一切善的根源都是口腹的快乐;哪怕是智慧与文化也必须推源于此”。他告诉我们说,心灵的快乐就是对肉体快乐的观赏。心灵的快乐之唯一高出于肉体快乐的地方,就是我们可以学会观赏快乐而不观赏痛苦;因此比起身体的快乐来,我们就更能够控制心灵的快乐。“德行”除非是指“追求快乐时的审慎权衡”,否则它便是一个空洞的名字。例如,正义就在于你的行为不致于害怕引起别人的愤恨,——这种观点就引到了一种非常有似于“社会契约论”的社会起源学说。
伊壁鸠鲁不同意他的某些快乐主义的前人们之区别开积极的与消极的快乐,或动态的与静态的快乐。动态的快乐就在于获得了一种所愿望的目的,而在这以前的愿望是伴随着痛苦的。静态的快乐就在于一种平衡状态,它是那样一种事物状态存在的结果,如果没有这种状态存在时,我们就会愿望的。我们可以说当对饥饿的满足在进行的时候,它就是一种动态的快乐;但是当饥饿已经完全满足之后而出现的那种寂静状态就是一种静态的快乐。在这两种之中,伊壁鸠鲁认为还是追求第二种更为审慎一些,因为它没有掺杂别的东西,而且也不必依靠痛苦的存在作为对愿望的一种刺激。当身体处于平衡状态的时候,就没有痛苦;所以我们应该要求平衡,要求安宁的快乐而不要求激烈的欢乐。看起来如果可能的话,伊壁鸠鲁会愿意永远处于饮食有节的状态,而不愿处于大吃大喝的状态。
这样,在实践上他就走到了把没有痛苦,而不是把有快乐,当做是有智慧的人的鹄的。①胃可能是一切事物的根本,但是胃病的痛苦却可以压倒饕餮的快乐;因此伊壁鸠鲁只靠面包度日,在节日则吃一些奶酪。象渴望财富与荣誉这样一些愿望是徒劳无益的,因为它们使得一个本可满足的人不能安静。“一切之中最大的善就是审慎:它甚至于是比哲学还更要可贵的东西”。他所理解的哲学乃是一种刻意追求幸福生活的实践的体系;它只需要常识而不需要逻辑或数学或任何柏拉图所拟定的精细的训练。他极力劝他年青的弟子兼朋友毕托克里斯“要逃避任何一种教化的形式”。所以他劝人躲避公共生活便是他这些原则的自然结果,因为与一个人所获得的权势成比例,嫉妒他因而想要伤害他的人数也就随之增加。纵使他躲避了外来的灾难,但内心的平静在这种情况下也是不可能的。有智慧的人必定努力使生活没没无闻,这样才可以没有敌人。
性爱,作为最“动态”的快乐之一,自然是被禁止的。这位哲学家宣称:“性交从来不曾对人有过好处;如果它不曾伤害人的话,那就算是幸运了”。他很喜欢(别人的)孩子,但是要满足这种趣味他似乎就得有赖于别人不听他的劝告了。事实上他似乎是非常喜欢孩子,竟至违反了自己的初衷;因为他认为婚姻和子女是会使人脱离更严肃的目标的。卢克莱修是追随着他贬斥爱情的,但是并不认为性交有害,只要它不与激情结合在一起。
依伊壁鸠鲁看来,最可靠的社会快乐就是友谊。伊壁鸠鲁是象边沁一样的一个人,他也认为在一切时代里所有的人都只追求着自己的快乐,有时候追求得很明智,有时候则追求得很不智;但是他也象边沁一样,常常会被自己温良而多情的天性引得做出一些可赞美的行为来,而根据他自己的理论他本是不应该如此的。他显然非常喜欢他的朋友,不管他从他们那里所得到的是什么;但是他却极力要说服自己相信,他是自私得正象他的哲学所认为的一切人一样。据西赛罗说,他认为“友谊与快乐是分不开的,因为这种缘故所以就必须培养友谊,因为没有友谊我们就不能安然无惧地生活,也不能快乐地生活”。然而他又有时多少是忘记了自己的理论:他说“一切友谊的本身都是值得愿望的”,又补充说“尽管这是从需要帮助而出发的”。①虽然伊壁鸠鲁的伦理学在别人看来是粗鄙的而且缺乏道德的崇高性,但他却是非常之真诚的。我们已经看到,他提到他花园里的团体时是说“我们神圣的团体”;他写过一本《论圣洁》的书;他具有一个宗教改革者的一切热情。他对人类的苦难,一定具有一种强烈的悲悯感情以及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心:只要人们能接受他的哲学,人们的苦难就会大大地减轻。这是一种病弱者的哲学,是用以适应一个几乎已经不可能再有冒险的幸福的世界的。少吃,因为怕消化不良;少喝,因为怕第二天早晨醒不了;避开政治和爱情以及一切感情的活动;不要结婚生子,以免丧失亲人;在你的心灵生活上,要使自己学会观赏快乐而不要观赏痛苦。身体的痛苦显然是一件大坏事;但是如果身体痛苦得很厉害,它就会很短暂;如果它的时间拖得很长,那末就可以靠着心灵的训练以及不顾痛苦而只想念幸福事物的那种习惯来加以忍受。最重要的是,要生活得能避免恐惧。
正是由于这个避免恐惧的问题,伊壁鸠鲁才被引到了理论哲学。他认为恐惧的两大根源就是宗教与怕死,而这两者又是相关联的,因为宗教鼓励了认为死者不幸的那种见解。所以他就追求一种可以证明神不能干预人事而灵魂又是随着身体而一片消灭的形而上学。绝大多数的近代人都把宗教想成是一种安慰,但是对于伊壁鸠鲁则恰好相反。超自然对自然过程的干预,在他看来乃是恐怖的一个来源,而灵魂不朽又是对希望能解脱于痛苦的一个致命伤。于是他就创造了一种精巧的学说,要来疗治人们的那些可以激起恐惧的信仰。
伊壁鸠鲁是一个唯物论者,但不是一个决定论者。他追随着德谟克里特相信世界是由原子和虚空构成的;但是他并不象德谟克里特那样相信原子永远是被自然律所完全控制着的。我们知道,希腊的必然观源出于宗教;所以他的想法也许是对的,即只要容许必然性有存在的余地,那末对宗教的攻击就总归是不全面的。他的原子具有重量,并且不断地向下坠落;但不是朝向地心坠落,而是一种绝对意义的向下坠落。然而,一个原子时时会受到有似于自由意志的某种东西在作用着,于是就微微地脱离了一直向下的轨道,①而与其他的原子相冲撞。自此以下,则漩涡的发展等等所进行的方式都与德谟克里特的讲法大致相同。灵魂是物质的,是由呼吸与热那类的微粒所组成的。(德谟克里特认为呼吸和风在实质上与其不同;它们并不仅仅是运动着的气)。灵魂-原子布满着整个的身体。感觉是由于身体所投射出去的薄膜,一直触到了灵魂-原子的缘故。这些薄膜在它们原来所由以出发的身体解体以后,仍然可以继续存在;这就可以解释作梦。死后,灵魂就消散而它的原子(这些原子当然是继续存在的)就不能再有感觉,因为它们已不再与身体联系在一片了。因此,用伊壁鸠鲁的话来说就是:“死与我们无干,因为凡是消散了的都没有感觉,而凡是无感觉的都与我们无干”。
至于神,则伊壁鸠鲁坚决信仰他们存在,因为否则他就不能解释广泛流行的神的观念的存在了。但是他深信,神自身并不过问我们人世的事情。他们都是遵循伊壁鸠鲁教诫的合理的快乐主义者,所以不参与公共生活;政府是一种不必要的费事,他们的生活幸福而美满,所以并不感到政府有诱惑力。当然,通神、占卜以及所有这类的行为纯粹都是迷信,信仰天命也是迷信。
所以并没有任何理由要害怕我们会触惹神的震怒,或者害怕我们死后会在阴间受苦。虽然我们要服从自然的威力(这是可以科学地加以研究的),然而我们仍然有自由意志,并且在某些限度之内我们乃是我们自己命运的主人。我们不能逃避死亡,但是死亡(正当地加以理解时)并不是坏事。如果我们能按照伊壁鸠鲁的箴言审慎地生活下去的话,我们或许能成就一定程度的免于痛苦的自由。这是一种温和的福音,但是对于深深感受到人类不幸的人,它却足以激发热情。伊壁鸠鲁对于科学本身并不感兴趣,他看重科学,只是因为科学对于迷信所归之于神的作用的种种现象提供了自然主义的解释。当有着好几种可能的自然主义的解释时,他主张用不着在其中选择某一种解释。例如月亮的盈亏就曾有过各式各样的解释;但其中任何一种只要它不引出神来,就和别的解释是一样地好;至于试图要决定其中哪一种是真的,那就是无益的好奇心了。所以伊壁鸠鲁派实际上对自然知识并没有做出任何的贡献,也就不足为奇了。由于他们抗议晚期异教徒对于巫术、占星与通神的日益增长的信奉,他们也算做了有用的事;但他们却和他们的创始人一样始终都是教条主义的、有局限的,对个人幸福以外的一切事物都没有真正的兴趣。他们能背诵伊壁鸠鲁的教诫,但是在这一学派所存在的整个几百年中间,他们并没有对伊壁鸠鲁的教诫增加任何新东西。
伊壁鸠鲁唯一著名的弟子就是诗人卢克莱修(公元前99-55年),他是和尤里乌斯·凯撒同时代的人。罗马共和国的末期,自由思想成为风尚,伊壁鸠鲁的学说在有教育的人们中间非常流行。但是奥古斯都皇帝提倡复古,提倡复兴古代的德行与古代的宗教,因而使得卢克莱修的《物性论》一诗湮没不彰,一直到了文艺复兴的时代为止。这部书在中世纪只保存下来了一份手稿,幸免于被顽固派所毁灭。几乎从没有过任何别的大诗人要等待这么久的时间才为人所认识到,但是到了近代,他的优异性差不多已经是普遍公认的了。例如他和卞哲明·佛兰克林两个人就是雪莱所喜爱的作家。他的诗以韵文表现了伊壁鸠鲁的哲学。虽然这两个人有着同样的学说,但两人的品质是迥然不同的。卢克莱修是热情的,比伊壁鸠鲁更加需要有审慎权衡的教诫。他是自杀而死的,似乎是患有时时发作的神经病,——有些人断言是由恋爱的痛苦,或是由春药的意想不到的作用所致。他对伊壁鸠鲁有如对一位救世主一般,并且以宗教强度的语言赞颂了
这位他所认为是宗教摧毁者的人:①
当人类在地上到处悲惨地呻吟,
人所共见地在宗教的重压底下,
而她则在天际昂然露出头来
用她凶恶的脸孔怒视人群的时候——
是一个希腊人首先敢于
抬平凡人的眼睛抗拒那个恐怖;
没有什么神灵的威名或雷电的轰击
或天空的吓人的雷霆能使他畏惧;
相反地它更激其他勇敢的心,
以愤怒的热情第一个去劈开
那古老的自然之门的横木,
就这样他的意志和坚实的智慧战胜了;
就这样他旅行到远方,
远离这个世界的烈焰熊熊的墙垒,
直至他游遍了无穷无尽的大宇。
然后他,一个征服者,向我们报导
什么东西能产生,什么东西不能够,
以及每样东西的力量
如何有一定的限制,
有它那永久不易的界碑。
由于这样,宗教现在就被打倒
在人们的脚下,到头来遭人践踏:
而他的胜利就把我们凌霄举起。
如果我们接受了传统关于希腊宗教与仪式的欢愉快乐的说法,那末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对宗教所表现的仇视就非常之不容易理解了。例如,济慈的《希腊古瓶之歌》歌颂了宗教的礼仪,那便不是一种使人心充满了阴暗恐怖的东西。我以为流行的信仰,大部分绝不是这种欢愉快乐的东西。对奥林匹克神的崇拜比起其他形式的希腊宗教来,迷信的残酷性要少一些;但是即使是奥林匹克的神直到公元前七世纪或六世纪时,也还有时候要求以人献祭,这种办法是在神话和戏剧中记载下来了的。①在伊壁鸠鲁的时候,整个野蛮世界还都公认以人献祭的办法;甚至于直到罗马征服时,野蛮人中最文明的人在危急关头,例如在布匿战争中,也还是使用这种办法的。
詹·哈里逊已经极其令人信服地证明了,希腊人除了对于宙斯及其一族的正式崇拜而外,还有着许多其他更为原始的信仰是与野蛮仪式多少相联系着的。这些信仰在一定程度上都被吸收到奥尔弗斯主义里面来,奥尔弗斯主义成了具有宗教品质的人们中间所流行的信仰。人们往往设想地狱是基督教的一种发明,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基督教在这方面所做的,仅仅是把以前流行的信仰加以系统化而已。从柏拉图《国家篇》的开头部分就可以看出,对死后被惩罚的恐惧在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是普遍的,而且在苏格拉底至伊壁鸠鲁的这一段时间内恐怕也不曾有所减少。(我不是说少数受过教育的人,而是说一般的居民。)当然通常也还把疫疠、地震、战争的失败以及类似的灾难,都归咎于神的愤怒或者是未能注意预兆。我以为在关于通俗信仰的这个问题上,希腊的文学与艺术或许是误人不浅的。我们关于十八世纪末期的卫理教派又能知道什么呢,假如这个时期除了它那些贵族的书籍和绘画而外,便没有别的记录保存下来的话?卫理派的影响就象希腊化时代的宗教性一样,是来自下层的;到了鲍斯威尔和约书亚·雷诺兹爵士的时代它已经是非常有势力的了,尽管从他们两人的作品里看来,卫理教派影响的力量并不显著。所以我们决不能用《希腊古瓶》的形象或者是诗人与贵族哲学家的作品,来判断群众的宗教。伊壁鸠鲁无论从身世来说还是从他所交接的人来说,都不是贵族;也许这可以说明他对宗教的极端敌对的态度。
自从文艺复兴以后,伊壁鸠鲁的哲学主要是通过了卢克莱修的诗篇才为读者们所知道的。如果读者们并不是职业的哲学家,那末使他们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唯物主义、否定天命、反对灵魂不朽这样一些东西与基督教的信仰之间的对比了。特别使一个近代读者感到惊异的是,这些观点——这些观点今天一般都认为是阴沉的、抑郁的——竟是用来表现一种要求从恐惧的压迫之下解放出来的福音的。宗教方面真诚信仰的重要性,卢克莱修是和任何基督徒一样地深信不疑。卢克莱修在描叙了当人成为一种内心冲突的受难者的时候,是怎样地力图逃避自己并且枉然无益地想换个地方以求解脱之后,就说道:①
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想逃开自己——
而这个自己,说实话,他怎样也逃不开;
与自己意愿相反,他还是紧紧抓住它;
他憎恨自己,因为他老不舒服,
但却不能认识他的病痛的原因;
是的,只要他能清楚地认识了它,
那么,每个人就会把一切别的都抛开,
而首先去认识万物的本性,
因为这里成为问题的,
不是一个人的一朝一夕的境况,
而是永恒时间中的境况,
在人们死后那全部时间之中
他们所将要度过的那种境况。
伊壁鸠鲁的时代是一个劳苦倦极的时代,甚至于连死灭也可以成为一种值得欢迎的、能解除精神苦痛的安息。但相反地,共和国末期对大多数罗马人来说,却并不是一个幻灭的时代:具有巨人般的精力的人们,正在从混乱之中创造出来一种为马其顿人所未能创造的新秩序。但是对于置身于政治之外并且对于权力和掠夺毫不关心的罗马贵族来说,则事情的演变一定是令人深为沮丧的。何况在这之外又加上了不断的神经病的磨难,所以卢克莱修就把希望根本不生存当作是一种解脱,这是不足为奇的。
但是怕死在人的本能里是如此之根深蒂固,以致于伊壁鸠鲁的福音在任何时候也不能得到广泛的流传;它始终只是少数有教养的人的信条。甚至于在哲学家们中间,自从奥古斯都的时代以后也都是照例拥护斯多葛主义而反对伊壁鸠鲁主义的。的确,自从伊壁鸠鲁死后,伊壁鸠鲁主义尽管日益萎缩,但仍然存在了六百年之久;可是随着人们日益受到我们现世生活的不幸的压迫,他们也就不断地向宗教或哲学里要求着更强烈的丹药。哲学家们除了少数的例外,都逃到新柏拉图主义里面去了;而没有受教育的人们便走入各种各样的东方的迷信,后来又越来越多地走入基督教,基督教在其早期的形式是把一切美好都摆在死后的生活里的,因此就给人们提供了一种与伊壁鸠鲁的福音恰好相反的福音。然而与伊壁鸠鲁非常之相似的各种学说,却在十八世纪末叶被法国的philosophes(哲学家们)所复活了,并且被边沁及其后学们传到英国来;这是有意地要反对基督教而这样做的,因为这些人对基督教的敌对态度和伊壁鸠鲁对他当时的宗教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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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的原子论者与伊壁鸠鲁》,西雷耳·贝莱著,1928年牛津版,第221页。贝莱先生对伊壁鸠鲁做过专门的研究,他的书对于学者是极有价值的。
①斯多葛派对伊壁鸠鲁是非常不公平的,例如艾比克泰德写信给他说:“这就是你所宣扬的有价值的生活:吃,喝,淫,屙,睡”。见艾比克泰德《文集》,卷2,第20章。
②吉尔伯特·穆莱,《五个阶段》,第130页。
①约合美金二十元。
①奥德斯(W.J.Oates)著《斯多葛派与伊壁鸠鲁派的哲学家》,第47页。在可能的地方我都引用奥德斯先生的译文。
①(对伊壁鸠鲁来说)“没有痛苦的本身便是快乐,而且按他分析到最后,简直是最真实的快乐”。贝莱,前引书,第249页。
①关于友谊这个题目以及伊壁鸠鲁那种可爱的言行不一,可参阅贝莱,前引书,第317-320页。
①在我们今天,艾丁顿解释测不定原理时也提出了一种类似的见解。
①下文引自屈味连(R.c.Trevelyan)先生的英译本,卷一,第60-79页。(参见三联书店中译本,1958年版,卷一,第3-4页。——译者)
①卢克莱修举出过伊妃格尼亚的牺牲,作为宗教所铸成的祸害之一例。卷一,第85-100页。
①卷三,1068-76。我引用的仍然是屈味连先生的译文。(前引中译本,卷三,第186-187页。——译者)
西方哲学史
第二十八章 斯多葛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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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多葛主义虽然和伊壁鸠鲁主义起源于同时,但是它的学说却历史更长而变化更多。它的创始人——公元前三世纪早期的芝诺——的学说,与公元后二世纪后半叶的马尔库斯·奥勒留的学说是截然不同的。芝诺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他的学说大体上是犬儒主义与赫拉克利特的结合品;但是斯多葛派则由于渗入了柏拉图主义而逐渐放弃了唯物主义,后来终于连一点唯物主义的影子都没有了。他们的伦理学说的确是改变得很少,而伦理学说又是大多数斯多葛派所认为是最主要的东西。然而甚至于就在这方面,着重点也有所转移。随着时间的推移,斯多葛派关于其他的方面讲得愈来愈少,而关于伦理学以及最与伦理学有关的那些神学部分便愈来愈受到极端的强调。关于早期的斯多葛派,我们要受一个事实的限制,即他们的作品流传下来的只有少数的片断。唯有塞涅卡、爱比克泰德和马尔库斯·奥勒留——他们都属于公元后一世纪至二世纪——的作品是完整地流传了下来的。
斯多葛主义比起我们以前所探讨过的任何哲学派别都更少希腊性。早期的斯多葛派大多是叙利亚人,而晚期的斯多葛派则大多是罗马人。塔因(《希腊化文明》一书,第287页)疑心迦勒底曾对斯多葛主义有过影响。于伯威格正确地指出了,希腊人在对野蛮世界进行希腊化的时候,给他们所留的却是仅只适合于希腊人自己的东西。斯多葛主义与早期的纯粹希腊的哲学不同,它在感情上是狭隘的,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是狂热的;但是它也包含了为当时世界所感到需要的、而又为希腊人所似乎不能提供的那些宗教成份。特别是它能投合统治者,吉尔柏特·穆莱教授说:“几乎所有的亚历山大的后继者——我们可以说芝诺以后历代所有主要的国王——都宣称自己是斯多葛派”。
芝诺是腓尼基人,大约于公元前四世纪后半叶生于塞普路斯岛上的西提姆。他的家庭很可能是从事商业的,而且很可能当初是商业的利益把他引到雅典来的。然而到了雅典之后,他变得渴望研究哲学了。犬儒学派的观点要比任何其他学派的观点都更投合他的胃口,但他却多少是一个折衷主义者。柏拉图的弟子们指责他剽窃了学园的学说。在整个斯多葛派的历史上,苏格拉底始终是他们主要的圣人;苏格拉底受审时的态度,他之拒绝逃亡,他之视死如归,他那关于干了不正义的勾当的人对自己要比对别人伤害得更大的说法,这一切都完全与斯多葛派的教训吻合。苏格拉底对于冷暖的不闻不问,他在衣食方面的朴素,以及他的完全摈弃一切肉体的享受,也同样是如此。但是斯多葛派却从不曾采用柏拉图的理念说,而且大多数的斯多葛派也反对柏拉图关于灵魂不朽的论证。只有晚期的斯多葛派才追随柏拉图,把灵魂认为是非物质的;而早期的斯多葛派则同意赫拉克利特的观点,认为灵魂是由物质的火构成的。这种学说固然在词句上也可以从爱比克泰德和马尔库斯·奥勒留那里找得到,但是他们似乎并不是把火认为真正就是构成物理事物的四原素之一。芝诺对于形而上学的玄虚是没有耐心的。他所认为重要的只是德行;他之重视物理学与形而上学,也仅仅在于它们有助于德行。他试图借助于常识来与当时的形而上学进行斗争,——而常识在希腊就意味着唯物主义。对于感官可靠性的种种怀疑困恼了他,于是他就把相反的学说推到了极端。“芝诺从肯定现实世界的存在而开始。怀疑派就问:‘你所说的现实是指什么?’‘我是指坚固的和物质的。我是指这张桌子是坚固的物质’。怀疑派又问:‘那么‘神’呢?灵魂呢?’芝诺回答说:‘完全是坚固的;假如有的话,那比桌子还要坚固’。‘那末德行、正义或者比例也都是坚固的物质吗?’芝诺回答说:‘当然是十足坚固的’。”①在这一点上很显然地,芝诺也象许多别人一样,由于热衷于反形而上学而陷入到他自己的另一种形而上学里面去了。
这一学派始终坚持不变的主要学说,是有关宇宙决定论与人类自由的。芝诺相信并没有偶然这样一种东西,自然的过程是严格地为自然律所决定的。起初只有火;然后其他的原素——气、水、土就顺序——逐渐地形成了。但是迟早终将有一场宇宙大燃烧,于是一切又都变成为火。按照大多数斯多葛派的说法,这场燃烧并不是最后的终结,象是基督教学说中所说的世界末日那样,而仅只是一度循环的结束;整个的过程将是永无休止的重演。现在所出现的万物以前就曾出现过,而且将来还要再出现,并不是一次而是无数次。因而,这种学说看来似乎是没趣味的,并且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并不比通常的唯物主义,例如德谟克里特的唯物主义,更能使人感到慰藉。但是这只是它的一个方面。自然的过程,在斯多葛主义那里也象在十八世纪的神学那里一样,是被一个“立法者”所规定的,而这个“立法者”同时也就是一个仁慈的天意。整个的宇宙直到最微小的细节,都是被设计成要以自然的手段来达到某种目的的。这些目的,除了涉及到神鬼的而外,都可以在人生中找得到。万物都有一个与人类相关联的目的。有些动物吃起来是美味,有些动物则可以考验我们的勇气;甚至连臭虫也是有用的,因为臭虫可以帮助我们在早晨醒来而不致躺在床上过久。至高无上的威力有时候就叫做“神”,有时候就叫做宙斯。赛涅卡区别了这种宙斯与通俗所信仰的对象;后者也是实有的,但却处于附属地位。“神”与世界是分不开的;他就是世界的灵魂,而我们每个人都包含有一部分神圣的火。一切事物都是那个叫做“自然”的单一体系的各个部分;个体的生命当与“自然”相和谐的时候,就是好的。就一种意义来说,每.一.个.生命都与“自然”和谐,因为它的存在正是自然律所造成的;但是就另一种意义来说,则唯有当个体意志的方向是朝着属于整个“自然”的目的之内的那些目的时,人的生命才是与“自然”相调和的。德行就是与“自然”相一致的意.志.。坏人虽然也不得不遵守上帝的法律,但却不是自愿的;用克雷安德的比喻来说,他们就象是被拴在车后面的一条狗,不得不随着车子一起走。
在一个人的生命里,只有德行才是唯一的善;象健康、幸福、财产这些东西都是渺不足道的。既然德行在于意志,所以人生中一切真正好的和坏的东西就都仅仅取决于自己。他可以很穷,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仍然可以是有德的。暴君可以把他关在监狱里,但是他仍然可以坚持不渝地与自然相和谐而生活下去。他可以被处死刑,但是他可以高贵地死去,象苏格拉底那样。旁人只能有力量左右身外之物;而德行(唯有它才是真正的善)则完全靠个人自己。所以每一个人只要能把自己从世俗的欲望之中解脱出来,就有完全的自由。而这些世俗的愿望之得以流行,都是由于虚假的判断的缘故;圣贤的判断是真实的判断,所以圣贤在他所珍视的一切事物上都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因为没有外界的力量能够剥夺他的德行。
这种学说显然是有逻辑的困难的。如果德行真是唯一的善,那末仁慈的上帝就必定只能专心一意造就德行了,可是自然律却又产生了大量的罪恶的人。如果德行是唯一的善,那末就没有理由要反对残酷与不正义;因为正如斯多葛派从不疲倦地指出的,残酷与不正义是为受难者提供了锻炼德行的最好的机会。如果世界完完全全是决定论的,那末自然律就决定了我究竟是否有德。如果我是罪恶的,那只是“自然”迫使我成为罪恶的,而被设想为是由德行所赋与的自由对于我也就是不可能的了。
如果德行竟致于一事无成的话,那末一个近代人的头脑是很难对有德的生活感到热情的。我们赞美一个在大疫流行中肯冒自己生命危险的医务人员,因为我们认为疾病是一种恶,而我们希望减少它的流行程度。但是假如疾病并不是一种恶的话,医务人员就很可以安逸地呆在家里了。对于一个斯多葛主义者来说,德行的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某种行善的手段。但当我们采取更长远的眼光时,最终的结果又是什么呢?那就是现存的世界被火所毁灭,然后又是整个过程的重演。难道还能有比这更加奢糜无益的事情了吗?在某一个时候,这里或那里可以有进步,但是从长远看来则只能有循环反复。当我们看到某种东西令人痛苦得不堪忍受时,我们就希望这种东西总可以不再发生;但是斯多葛派却保证我们说,现在所发生的将会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出现。人们恐怕要想到,就连那综观全局的上帝也终于必定会因绝望而感到厌倦的吧。
与此相联系,在斯多葛派的道德观里便表现着一种冷酷无情。不仅坏的感情遭到摒斥,而且一切的感情都是遭到摒斥的。圣贤并不会有同情心的感觉:当妻子或孩子死亡时,他便想着这件事情可不要成为对他自己德行的障碍,因此他并不深深感到痛苦。友谊——那曾为伊壁鸠鲁所如此高度地称颂过的友谊——当然也很好,但是它可绝不能走到使你的朋友的不幸足以破坏你自己神圣的安宁的地步。至于公共生活,则参与公共生活可能是你的责任,因为它为正义、坚忍等等提供了机会;但是你却绝不可以被一种施惠于人类的愿望所驱使,因为你所能施的恩惠——例如和平,或者供应更充分的粮食,等等——并不是真正的恩惠;而且无论如何,除了你自己的德行而外,其他的一切都是与你无关的。斯多葛派并不是为了要行善所以才有德的,而是为了要有德所以才行善。斯多葛派不曾有过爱邻如己的观念;因为爱除了在一种表面的意义上而外,是斯多葛派的道德观里面所没有的。
当我谈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是把爱当作一种感情而不是当作一种原则来谈的。当作一种原则,则斯多葛派也宣扬博爱;这种原则我们可以在赛涅卡和他的后继者之中找到,或许他们是得之于早期的斯多葛派。这一派的逻辑所引到的学说,被它的拥护者们的人道精神给冲淡了;这样他们实际上便比其他们若是能始终一贯的话,要好得多。康德——他是非常有似于斯多葛派的——说你必须对你的弟兄亲爱,并不是因为你喜欢他,而是因为道德律命令你这样;然而我怀疑他在私生活上是不是能遵守这条教诫而生活。不谈这些一般性的问题,让我们还是回到斯多葛主义的历史上来吧。
关于芝诺①,留传下来的只有一些残篇。根据这些残篇看来,似乎他把“神”定义为是世界的烈火心灵,他说过“神”是有形体的实质,而整个宇宙就构成“神”的实质。特尔图良说,按照芝诺的讲法,“神”渗透到物质世界里就象蜜渗透到蜂房里一样。据第欧根尼·拉尔修说,芝诺认为普遍的规律也就是“正当的理性”,是渗透于万物之中的,是与宇宙政府最高的首脑宙斯同一的:“神”、心灵、命运、宙斯都是同一个东西。命运是推动物质的力量;“天意”或“自然”就是它的别名。芝诺并不认为应该有祭神的庙宇:“建造庙宇是并不必需的:因为庙宇绝不能认为是很有价值的东西或者是任何神圣的东西。出于工匠之手的东西,是不会有什么大价值或者神圣性的”。他似乎和晚期的斯多葛派一样曾相信过占星和占卜。西塞罗说他认为星辰具有一种神圣的能力。第欧根尼·拉尔修说:“斯多葛派认为各种占卜都是灵验的。他们说如其有天意这种东西的话,那么也就必定有占卜。他们拿芝诺所说过的许多预言都已成为事实的例子,来证明占卜术的真实性”。关于这一点,克吕西普说得非常明确。斯多葛派关于德行的学说虽不见于芝诺残存的著作中,但似乎就是芝诺本人的见解。
芝诺的直接继承人阿索斯的克雷安德,主要地以两件事情著称。第一是我们已经看到的,他主张萨摩的亚里士达克应该判处不虔敬的罪,因为他把太阳,而不是大地,说成是宇宙的中心。第二件事就是他的《宙斯颂》,这片颂诗的大部分是可以被波普或者被牛顿以后一个世纪中的任何一位受过教育的基督徒写出来的。更具有基督教气味的是克雷安德的短祷:
宙斯啊,引导我;命运啊,请你
引导我前进。
无论你差遣我做什么工作,请你
引导我前进。
我毫无畏惧地追随你,哪怕是猜疑使我
落后或者不情愿,但我也一定永远追随你。
继承克雷安德的克吕西普(公元前280-207年)是一位卷帙浩繁的作家,据说他曾写过七百零五卷书。他把斯多葛派系统化了而且迂腐化了。他认为唯有宙斯,即至高无上的火,才是不朽的;其他的神包括日、月在内都是有生有死的。据说他以为“神”并没有参与制造恶,但是我们不明白他怎么能使这和决定论相调和。在其他的地方他又依照赫拉克利特的方式来处理恶,认为对立面是互相包含着的,善而没有恶在逻辑上乃是不可能的:“最不确切的事莫过于,人们设想不需要有恶的存在善就可以存在了。善和恶是对立面,两者必需在对立中才能存在”。他为支持这种说法所引据的是柏拉图,而不是赫拉克利特。
克吕西普认为好人总是幸福的,坏人总是不幸的,而且好人的幸福与“神”的幸福并无不同。关于死后灵魂究竟是否继续存在的问题,则他们有着互相冲突的意见。克雷安德认为一切灵魂都要继续存在,一直到下一次的全宇宙大火为止(这时万物就都被吸收到“神”里面来);但是克吕西普则认为唯有有智慧的人的灵魂才是如此。他的兴趣并不象晚期的斯多葛派那样彻底是伦理的;事实上他把逻辑弄成了根本的东西。假言三段论和选言三段论以及“选言”这个名词,都出自斯多葛派,对文法的研究和对名词的各种“格”变化的创见,也都出自斯多葛派①。克吕西普,或者为他的著作所激发的其他的斯多葛派,曾有过一种很精致的知识论;那种知识论大体上是经验主义的并且依据着知觉,尽管其中也包括了被认为是由于consensusgentium(即人类的一致同意)而建立起来的某些观念与原则。但是芝诺以及罗马的斯多葛派却把一切理论的研究都看成是附属于伦理学的:芝诺说哲学就象是一个果树园,在那里面逻辑学就是墙,物理学就是树,而伦理学则是果实;或者又象是一个蛋,逻辑学就是蛋壳,物理学就是蛋白,而伦理学则是蛋黄。①看来克吕西普像是承认理论的研究有更多的独立价值的。也许他的影响可以说明这一个事实,即斯多葛派中有许多人在数学方面以及其他的科学方面做出了进展。
克吕西普以后曾有两个重要的人物,即潘尼提乌和波昔东尼,对于斯多葛派进行过相当的修改。潘尼提乌加进了相当成份的柏拉图主义,并放弃了唯物主义。他是小塞庇欧的朋友,并对西塞罗有过影响;而斯多葛主义主要地又是通过西塞罗才为罗马人所知道的。波昔东尼对西塞罗的影响就更大,因为西塞罗曾跟波昔东尼在罗德斯念过书。波昔东尼又曾就学于潘尼提乌,潘尼提乌约死于公元前110年。
波昔东尼(公元前约135-约51年)是一个叙利亚的希腊人,当塞琉西王朝结束时他还是个小孩子。也许是由于他在叙利亚经历了无政府,所以他才向西游历的;他先到了雅典,在那里吸收了斯多葛主义,然后继续前进,就到了罗马帝国的西部。“他亲眼看见了已知世界边缘之外的大西洋上的落日,看见了西班牙对岸树上住满了猿猴的非洲海岸,看见了马赛内陆地方野蛮部族的村落,那里的日常景象是把人头当作胜利的标记而挂在大门上”。②他成了在科学题目上的一个多产作家;其实,他旅行的原因之一就是希望研究海潮,这种研究是不可能在地中海进行的。他在天文学方面做出了卓越的工作,我们在第二十二章中已经谈到他对太阳距离的估计是古代最好的估计。①他又是一位有名的历史学家,——他继承了波里比乌斯。但是他之为世所知,主要地乃是作为一个折衷主义的哲学家:他把柏拉图的许多教训(看来这些教训在学园的怀疑主义的阶段里是已经被遗忘了的)和斯多葛主义结合在一片。
对于柏拉图的这种爱好,就表现在他那关于灵魂与死后生活的教义中。潘尼提乌也象大多数的斯多葛派一样曾说过,灵魂是随身体一片消灭的。反之波昔东尼则说,灵魂是继续生活在空气里,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在那里一直保持不变到下一次的世界大火为止。地狱是没有的,但是恶人死后却不如善人那么幸福;因为罪恶使灵魂的蒸气变得混浊,使它不能够象善良的灵魂一样升得那么高。罪恶重.大.的就靠近地面并且要受轮回;真正有德的则上升到星球上面去,并且眺望着星辰的运转而优游卒岁。他们可以帮助别的灵魂;这就(他以为)说明了占星学的真理。比万提示说,由于这样复活了奥尔弗斯的观念以及吸收了新毕达哥拉斯派的信仰,波昔东尼或许曾为诺斯替主义铺起了道路。他又很正确地说到,对于象波昔东尼这类的哲学的致命打击并不是来自基督教,而是来自哥白尼的理论。①克雷安德要把萨摩的亚里士达克看成是一个危险的敌人,是很有道理的。
在历史上(虽然并不是在哲学上)比早期斯多葛派更加重要得多的,是三个与罗马有关的人物,即:塞涅卡、爱比克泰德与马尔库斯·奥勒留,——他们一个是大臣,一个是奴隶,一个是皇帝。
塞涅卡(约公元前3年——公元后65年)是西班牙人,他的父亲是一个住在罗马的有教养的人。塞涅卡选择了政治生涯,并且在已经有了相当成功的时候而被罗马皇帝克劳地乌斯流放到科西嘉岛(公元41年)上去,因为他触怒了皇后梅萨林娜。公元48年,克劳地乌斯的第二个妻子阿格丽皮娜又把赛涅卡从流放中召了回来,并且任命他为她十一岁的儿子的太傅。赛涅卡要比亚里士多德更不幸,因为他教的学生就是皇帝尼罗。尽管作为一个斯多葛派,塞涅卡是公开鄙弃财富的,然而他却聚积了大量的财富,据说价值达三亿赛斯特斯之多(约合一千二百万美元)。这些财富大部分都是由于在不列颠放贷而获得的;据狄奥说,他收取的超额利率乃是造成不列颠反叛的原因之一。英勇的保狄西亚女王(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话)领导了一次反叛,反抗这位严峻派的哲学使徒所代表的资本主义。②尼罗的恣睢纵欲变得越来越加无法无天了,而塞涅卡也就日愈失宠。最后他被控以(无论是公正地或不公正地)参与一场大规模的阴谋,要谋害尼罗并拥戴一位新皇帝——有人还说便是塞涅卡自己——登基。他以姑念其旧日的效劳而被恩赐自尽(公元65年)。
他的结局是很有启发意义的。最初刚一听到皇帝的决定时,他准备写一片遗嘱。人们告诉他已经没有时间容许他写长期大论了,这时候他就转身向他忧伤的家属们说:“你们不必难过,我给你们留下的是比地上的财富更有价值得多的东西,我留下了一个有德的生活的典范”——或者大意是这类的话。于是他就切开了血管,并召他的秘书来记下他临死的话;据塔西陀说,他的辩才到了他最后的时刻也还是有如泉涌。他的侄子,诗人鲁康,也同时遭受同样的死刑,临终时口里还背诵着自己的诗。塞涅卡是被后代根据他那可敬的箴言来加以评判的,而不是根据他那颇为可疑的行为来加以评判的。有些教父宣称他是一个基督教徒,并且象圣哲罗姆这些人还把据说是塞涅卡和圣保罗的通信认为是真的。
爱比克泰德(约生于公元60年,约死于公元100年)是一种类型非常不同的人,尽管作为一个哲学家他和塞涅卡极其近似。他是希腊人,本是艾帕福罗底图斯的奴隶,此人又是被尼罗释放的奴隶,后来做了尼罗的大臣。他是个瘸子——据说这是他当日做奴隶时受了严酷惩罚的结果。他住在罗马并在罗马教学直到公元90年为止,这时罗马皇帝多米提安用不着知识分子,就把所有的哲学家都驱逐出境了。于是爱比克泰德便退居于伊壁鲁斯的尼柯波里,他就在这里写作和讲学度过了好几年,并死于此处。
马尔库斯·奥勒留(公元后121-180年)则属于社会等级的另一个极端了。他是他叔父兼岳父罗马的好皇帝安东尼努斯·皮乌斯的养子,于公元161年继位为皇帝,并且极为尊敬地追怀着皮乌斯。奥勒留作皇帝是忠于斯多葛派的德行的。他非常需要有毅力,因为他的御位时期是被种种灾祸所缠扰着的——地震、疫疠、长期艰困的战争、军事的叛变,等等。他的《沉思集》一书是为他自己而写的,显然是并不准备发表;这部书表明了他感到自己的公共职责的负担沉重,并且还为一种极大的厌倦所苦恼着。继承他的皇位的独子康莫多斯是许多最坏皇帝中的一个,但当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却很巧妙地掩饰了自己恶毒的心性。哲学家的妻子福士丁纳曾被人指控犯了极大的不道德的行为(也许并不公正);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并且在她死后还为她的奉祀费尽了苦心。他放逐了基督教徒,因为他们不信国教,而他认为国教在政治上乃是必要的。他所有的行为都一本良心,但是大多数的行为却都没有成功。他是一个悲怆的人:在一系列必须加以抗拒的各种世俗的欲望里,他感到其中最具有吸引力的一种就是想要引退去度一个宁静的乡村生活的那种愿望。但是实现这种愿望的机会却始终没有来临。他的《沉思集》一书有些篇章是在军营里写成的,有些是在远征中写成的,征战的劳苦终于促成他的死亡。
最可注目的就是,爱比克泰德和马尔库斯·奥勒留两个人在许多哲学问题上是完全一致的。这就提示着,尽管社会环境影响到一个时代的哲学,但是个人的环境之影响于一个人的哲学却往往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大。哲学家通常都是具有一定的心灵广度的人,他们大都能够把自己私生活中的种种偶然事件置之度外;但即使是他们,也不能超出于他们自己时代更大的善与恶的范围之外。在坏的时代里,他们就创造出来种种安慰;在好的时代里,他们的兴趣就更加纯粹是理智方面的。
吉朋那部详尽的历史就是从康莫多斯的罪行而开始的,吉朋和大多数十八世纪作家们一样,都把安东尼王朝视为是黄金时代。吉朋说:“如果要叫一个人指出世界历史上人类的境遇最幸福、最繁荣的一段时期,他就会毫不迟疑地举出来自多米提安之死至康莫多斯登基的那段时期”。我们不可能完全同意这种判断。奴隶制的罪恶造成了极大的苦难,并且在消蚀着古代世界的元气。罗马有角斗士的表演以及人与野兽的搏斗,这种残酷是不可容忍的并且也必定腐蚀了欣赏这种景象的人民。马尔库斯·奥勒留确乎曾敕令过角斗士必须使用粗钝的剑进行角斗,但是这种改革是暂时的,而且他对于人与野兽的角斗也没有做过任何改革。经济制度也非常之坏;意大利已经日渐荒芜了,罗马居民要依赖着免费配给的外省粮食。一切主动权都集中在皇帝及其大臣的手中;在整个辽阔的帝国领域上,除了偶尔有叛变的将领之外,没有一个人在屈服以外还能做任何别的事情。人们都只能向过去去寻找最美好的时代了,他们觉得未来最好也不过是厌倦,而最坏则不免是恐怖。当我们以马尔库斯·奥勒留的语调来和培根的、洛克的、或者孔多塞的语调相比较时,我们就可以看出一个疲惫的时代与一个有希望的时代二者之间的不同。在一个有希望的时代里,目前的大罪恶是可以忍受的,因为人们想着罪恶是会过去的;但是在一个疲惫的时代里,就连真正的美好也都丧失掉它们的滋味了。斯多葛派的伦理学投合了爱比克泰德和马尔库斯·奥勒留的时代,因为它的福音是一种忍受的福音而不是一种希望的福音。
从一般幸福的观点来说,安东尼王朝的时代毫无疑问地要比直迄文艺复兴时代为止的任何后代都更美好得多。但是仔细加以研究的话就可以知道,这个时代并不如它的建筑遗迹所引人想象的那么样繁荣。希腊-罗马文明对于农业区域并没有打下多少烙印,它实际上只限于城市。而且即使是在城市里也还有着忍受极端贫困的无产者,也还有大量的奴隶阶级。罗斯多夫采夫讨论城市的社会经济情况时,总结如下:①“它们社会情况的景象并不象它们外表的景象那么动人。我们的材料所带给我们的印象是:许多城市的繁华都是由他们人口中的很小一部分人所创造出来的,并且是为这一小部分人而存在的;甚至于连这一小部分人的福祉也是基于相当薄弱的基础之上的;城市人口中的绝大多数不是收入微薄,便是生活极端贫困。总之,我们绝不可夸大城市的财富,城市的外表是会给人造成错误印象的”。
爱比克泰德说,在世上我们都是囚犯,并且被囚禁在现世的肉体之内。照马尔库斯·奥勒留的说法,他常常说:“人就是一点灵魂载负着一具尸体”。宙斯也不能使肉体自由,但是他给了我们他的一部分神性。我们不应该说“我是一个雅典人”或“我是一个罗马人”,而应该说“我是一个宇宙公民”。如果你是凯撒的亲人,你一定会感到安全的;那末你既是“神”的亲人,岂不更应该感到安全了吗?如果我们能理解德行乃是唯一真正的善,我们就可以知道不会有任何真正的罪恶能降临到我们的头上了。
我是必然要死的。但难道我就必须呻吟而死吗?我必然是被囚禁的。但难道我就必须哀怨吗?我是必然要遭流放的。但是难道因此就有任何人能阻止我,使我不能欢笑、勇敢而又镇定了么?“把秘诀告诉我吧”。我拒绝告诉,因为这是我权力以内的事。“那么我就把你锁起来”。你,你说什么?锁起我来?你可以把我的腿锁起来——不错;可是我的意志——那是你锁不了的,连宙斯都征服不了它。“我就把你监禁起来”。那你只不过是指我的躯体罢了。“我要砍你的头”。怎么?我什么时候向你说过,我是世界上唯一不能被砍头的人呢?
这些便是追求哲学的人所应该考虑的思想,这些便是他们应该日复一日地写下来的课程,他们应该用这些来砥砺自己。①奴隶们也和别人是同样的人,因为大家一样都是“神”的儿子。
我们必须服从神,有如一个好公民要服从法律。“兵士们宣誓要尊敬凯撒高于一切人,但是我们则首先要尊敬我们自己”。①“当你出现在世上的权威者的面前时,应该记住还有'另一个'从高处在俯览着一切所发生的事情的神,你必须要取悦于他而不要取悦于世上的权威者”。②那末谁才是一个斯多葛派呢?
请给我指出一个按照他所说的那些论断的样式而塑造出来的人物吧,正犹如一个按照斐狄阿斯的艺术而塑造出来的形象我们就称之为斐狄阿斯式的那样。请给我指出一个有病然而幸福,处于危险然而幸福,临于死亡然而幸福,颠沛流离然而幸福,含诟忍辱然而幸福的人吧。请你为我指出他来。我以神的名义说,我真愿意看见一个斯多葛派。不,你不能给我指出来一个完美无瑕的斯多葛派来;那么就请给我指出来一个正在塑造之中的斯多葛派吧,正在走上这条道路的斯多葛派吧。请你指给我看吧,请别对我这样一个老人吝惜指出一个我所从没有看见过的景象吧。什么!你以为你要指给我看斐狄阿斯的宙斯或者是他的雅典娜那种象牙与黄金的造象吗?我要的是一个灵魂,请你们哪一位指给我看一个希望着能与神合一,既不怨神也不尤人,从来未犯过错误,从来不感觉悲苦,而且能摆脱了愤怒、嫉羡与忌妒的那样一个人的灵魂吧--(为什么要掩饰我的意思呢?)请指点给我看一个愿望把自己的人格改变为神格,并且他在他可怜的肉体里总是把他的目的寄托于与神相会合的人吧。请给我指出这样一个人来吧。不,你是指不出来的。
爱比克泰德从不厌倦于指出,我们应该怎样对待那些被人认为是不幸的事物,他时常从家常谈话的方式来说明这一点。
他也象基督徒一样,主张我们应当爱我们的敌人。总的说来,他也和其他的斯多葛派一样地鄙弃快乐,但是有一种幸福却是不能加以鄙弃的。“雅典是美丽的。是的,但是幸福要更加美丽得多,——幸福就是免于激情与纷扰的自由,就是你的事情绝不有赖于别人的那种感觉”(第428页)。每个人都是剧中的一个演员,神指定好了各种角色;我们的责任就是好好地演出我们的角色,不管我们的角色是什么。记录爱比克泰德的教训的那些作品,有着极大的真诚性与简洁性(它们是由他的弟子阿里安所笔记下来的)。他的道德是高尚超俗的;在一个人的主要责任就是抵抗暴君权势的那样一种局面之下,我们恐怕很难再找到任何其他更有用的东西了。在某些方面,例如在承认人人都是兄弟以及宣扬奴隶的平等这些方面,它要优于我们能在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或者任何被城邦制所鼓舞的那些哲学家那儿所找得到的任何思想。爱比克泰德时代的现实世界要比白里克里斯时代的雅典恶劣得多,但是现实存在的罪恶却解放了他的热望,而他的理想世界之优于柏拉图的理想世界,也就正犹如他的实际世界之劣于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一样。
马尔库斯·奥勒留的《沉思集》一开始就承认他曾受益于他的祖父、父亲、养父、各位老师以及神明。他所列举的受益,有些是很奇怪的。他说他跟狄奥格尼图学会了不听那些行奇迹者的话;他跟鲁斯提库学会了不写诗;他跟塞克斯托学会了庄重而不动情;跟文法学家亚历山大学会了不去改动别人的坏文法,而是要等到过后不久再去使用正确的表达方式;他跟柏拉图派的亚历山大学会了复信时绝不说因为事情忙碌以致回信过迟请原谅的话;跟他的养父学会了不和男孩子恋爱。他接着说他得归功于神明,因为他并未长时期生长于他祖父的姬妾之手,也没有过早地来验证自己的男性;他的孩子们既不愚蠢,身体也不畸形;他的妻子是柔顺的、温存的、其实的;而且当他搞哲学的时候,他也并没有浪费时间于历史学、三段论与天文学。
《沉思集》一书中凡是非个人的地方,都与爱比克泰德密切地符合一致。马尔库斯·奥勒留是怀疑灵魂不朽的,但是他又象一个基督徒那样地会说:“既然你目前这一刹那就可能离开生命,你就按着这种情况来安排你的每一桩行为和思想吧”。与宇宙相和谐的生命才是美好的东西;而与宇宙相和谐又与服从“神”的意志是一回事。“啊,宇宙,凡是与你相和谐的万物也就都与我和谐。凡是对你适合时宜的,对我也就都不迟不早。你的季节所带来的万物都是我的果实,啊,自然:万物都出自于你,万物都存在于你,万物都复归于你。诗人们说'赛克洛普的亲爱的城市';难道你就不该说‘宙斯的亲爱的城市’了么”?
我们可以看出,圣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有一部分就是得之于这位异教皇帝的。
马尔库斯·奥勒留深信“神”给每个人都分配了一个精灵作为他的守护者,——这种信仰重新出现在基督教的保护者的天使的观念之中。他一想到宇宙是一个紧密织就的整体就觉得安慰,他说宇宙是一个活的生命,具有一个实体和一个灵魂。他的格言之一就是:“要经常考察宇宙中一切事物的联系”。“无论对你发生了什么事,那都是终古就为你准备好了的;其中的因果蕴涵关系终古都在织就着你的生命之线”。和这在一道的(尽管他在罗马国家中有那样的一种地位),还有他那斯多葛主义的把人类视为一体的信仰:“就我是安东尼努斯来说,我的城邦与国土就是罗马;但就我是一个人来说,我的城邦与国土就是这个世界”。我们在这里便发现,所有的斯多葛派都有着这种不能调和定命论与意志自由的困难。当他想到他自己作为统治者的责任时,他就说,“人人彼此都是为了对方而存在的”。但当他想到唯有有德的意志才是善的这一学说时,他在同一页书上却又说,“一个人的罪恶并不能伤害别人”。他从没有推论过说,一个人的善对别人是无益的,也从没有推论过说,如果他是象尼罗那样的一个坏皇帝,他除了害自己而外是不会伤害任何别人的;然而这一结论却似乎是应有的。
他说:“唯有人才能够甚至于爱那些做了错事的人。这种情形发生于,如果当他们做了错事的时候,你会看到他们原是你的亲人,并且他们是由于无知而在无意之中做下了错事,而且不久你们双方都要死去;尤其是当犯过错的人对你并没有伤害,因为他不曾使你的控制能力变得比从前更坏的时候”。
又说:“要爱人类。要追随着‘神’。……只要记得法则在统治着一切就够了”。这几段话非常显明地表示出来了斯多葛派伦理学与神学之间的内在矛盾。一方面,宇宙是一个严格定命的单一的整体,其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以前原因的结果;而另一方面,个人意志又是完全自主的,没有任何外来的原因可以强迫一个人去犯罪。这是一个矛盾,与此密切相关联的还有第二个矛盾。既然意志是自主的而且唯有有德的意志才是善,一个人就对别人既不能行善也不能为害了;所以仁爱就只是一种幻觉。我们对这两个矛盾的每一种都必须加以某些说明。自由意志与定命论的矛盾,是贯穿着从古代直到今天的哲学的矛盾之一,它在不同的时代里采取了不同的形式。现在我们所要探讨的是斯多葛派的形式。
我想,如果我们可以让一个斯多葛派受到苏格拉底式的诘难的话,他也许多少会辩护他自己的观点如下:宇宙是一个单一的活着的生命,具有一个也许可以称之为“神”或者“理性”的灵魂。作为一个整体,这个生命是自由的。“神”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他自己要按照着固定的普遍的法则而行动,但是他选择了那些能够产生最好的结果的法则。有时候在个别的情况下,结果并不完全是我们所愿望的;但是为着立法的稳固性的缘故,这种不方便还是值得忍受的,如象在人类的法典里那样。每个人都有一部分是火,一部分是低等的泥土;就他是火而言(至少当它有着最好的品质的时候),他就是“神”的一部分。当一个人的神圣的部分能够有德地体现意志时,这种意志就是神的自由意志的一部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意志也就是自由的。
在一定的限度之内这是一个很好的答案,但是当我们考虑到我们意志作用的原因时,它就站不住脚了。从经验的事实里,我们都知道例如消化不良对于一个人的德行所起的坏作用,并且大力使用某些适当的药物是可以摧毁人的意志力的。我们可以举爱比克泰德所喜欢的例子,例如一个人很不公正地被暴君囚禁了起来;这种例子在近些年要比人类史上任何其他的时期都来得多。其中有些人的行为确乎具有斯多葛式的英雄气概;但有些人则颇为神秘地并未能做到。现在我们都知道,不仅仅是充分的折磨几乎足以摧毁任何人的坚强不屈的精神,而且吗啡或者古柯龌也可以使得一个人屈服。事实上唯有当暴君是不科学的时候,意志才能够不向暴君屈服。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是凡可以支持无生物界的决定论的种种论证,同样也大体上存在于人类意志的领域里。我并不是说——我也并不以为——这些论证是有定论;我只是说它们在这两种情况之下都具有同等的力量,我们不能有很好的理由在一个领域里面接受它们,而在另一个领域里面又排斥它们。当一个斯多葛派劝人对犯罪者采取容忍态度时,他自己是在主张有罪的意志都是以前种种原因的结果;在他看来,似乎唯有有德的意志才是自由的。然而这并不能自圆其说。马尔库斯·奥勒留解说他自己的德行就是由于他的父母、祖父母和师长们的良好的影响所致;但是善良的意志和恶劣的意志都同样地是此前各种原因的结果。斯多葛派的确可以说他的哲学是使得接受它的人有德的原因之一,但是似乎除非是混淆了一定的思想上的错误,否则它是不会产生这种值得愿望的效果的。德行与罪恶同样地都是此前种种原因之不可避免的结果(象斯多葛派所应该主张的那样),可是承认了这种情形,当然多少是会对于道德的努力产生一种瘫痪作用的。
现在我就来谈第二个矛盾;即,斯多葛派宣扬仁爱时,在理论上是主张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对别人为善或者作恶的,因为唯有有德的意志才是善,而有德的意志又是与外界原因无关的。这个矛盾比前一个更为显著,也更为斯多葛派(包括某些基督教的道德学家在内)所特有。对于他们之所以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的解释是:正象许多其他的人一样,他们也有着两种伦理体系,一种是对自己的高等伦理,一种是对“不知法度、没有教养的人”的低等伦理。当一个斯多葛派哲学家想到自己的时候,他就认为幸福以及其他一切世俗所谓的美好都是毫无价值的;他甚至于说愿望幸福乃是违反自然的,意思是说那里面包含着不肯委身听命于神的意志。但是作为一个执掌帝国大政的实践者,马尔库斯·奥勒留却非常清楚地知道这种东西是行不通的。他的责任是要使非洲的粮船按时到达罗马,是要采取措施来救济饥馑所造成的苦难,是要使野蛮的敌人不能越境。这就是说,在对付这些不能被他认为是斯多葛派的哲学家(无论是实际的哲学家也罢,还是可能的哲学家也罢)的臣民的时候,他就接受通常的世俗的善恶标准了。正是由于采取了这些标准,他才能够尽其执政者的职责。奇怪的是,这种职责的本身又是斯多葛派的圣人所应当做到的更高级的境界里面的东西,尽管它是从斯多葛派圣人所认为是根本错误的一种伦理学里面推衍出来的。
对于这个困难我所能想象的唯一答案,就是一种在逻辑上也许是无懈可击但并不值得赞许的答案。我想这个答案康德是会做得出来的,康德的伦理体系非常有似于斯多葛派的伦理体系。的确,康德可以说除了善的意志以外就没有什么善的东西;但是唯有当意志是朝向着某些目的的时候,它才是善,而这些目的的本身却又是无所谓的。A先生是幸福呢,还是不幸呢?这是无关重要的。但是如果我是有德的话,我就要采取一种我相信可以使他幸福的行为,因为这就是道德律所吩咐的。我不能使A先生有德,因为他的德行完全取决于他自己;但是我可以做某些事情有助于使他幸福,或者富有,或者博学,或者健康。因此,斯多葛派的伦理学就可以表述如下:有些事情被世俗认为是好东西,但这是一个错误,真正·是善的乃是一种要为别人去取得这些虚伪的好东西的意志。这种学说并不包含有逻辑上的矛盾,但是如果我们真正相信通常所认为的好东西都是毫无价值的话,那末这种学说就丧失了一切的可信性了;因为在这种情形之下,有德的意志就可以同样地朝向着迥然不同的其他目的。
实际上,斯多葛主义里有着一种酸葡萄的成份。我们不能够有福,但是我们却可以有善;所以只要我们有善,就让我们装成是对于不幸不加计较吧!这种学说是英勇的,并且在一个恶劣的世界里是有用的;但是它却既不是真实的,而且从一种根本的意义上来说,也不是真诚的。
虽然斯多葛派的主要重点是在伦理方面,但是他们的教导有两个方面在其他的领域里是产生了结果的。一个方面是知识论,另一个方面是自然律和天赋人权的学说。
在知识论方面,他们不顾柏拉图而接受了知觉作用;他们认为感官的欺骗性实际上乃是虚假的判断,只要稍微用心一点就可以避免。有一个斯多葛派的哲学家,即芝诺的及门弟子斯非鲁斯曾被国王托勒密请去宴会,国王在倾听了这种学说之后送给了他一个蜡做的石榴。这位哲学家想要吃这个石榴,于是国王就笑他。他就回答说,他不能确定它是不是一个真石榴,但是他认为在王宫的筵席上任何不能吃的东西大概是不会拿上来的,他的这段答话就是援用斯多葛派对于那些根据知觉可以确切知道的事物与那些根据知觉仅仅是或然的事物这二者之间所做的区别的。总的说来,这种学说是健康的、科学的。
他们在知识论方面的另一种学说影响就更大,但问题也更多。那就是他们信仰先天的观念与原则。希腊的逻辑完全是演绎的,这就发生了关于最初的前提的问题。最初的前提必须是,至少部分地必须是普遍的;而且又没有方法可以证明它们。斯多葛派认为有某些原则是明白得透亮的,是一切人都承认的;这些原则就可以作为演绎的基础,象在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一书里那样。同样地,先天的观念也可以作为定义的出发点。这种观点是被整个的中世纪,也甚至于是被笛卡尔,所接受了的。
象十六、十七、十八世纪所出现的那种天赋人权的学说也是斯多葛派学说的复活,尽管有着许多重要的修正。是斯多葛派区别了jusnaturale(自然法)与jusgentium(民族法)的。自然法是从那种被认为是存在于一切普遍知识的背后的最初原则里面得出来的。斯多葛派认为,一切人天生都是平等的。马尔库斯·奥勒留在他的《沉思集》一书里拥护“一种能使一切人都有同一法律的政体,一种能依据平等的权利与平等的言论自由而治国的政体,一种最能尊敬被统治者的自由的君主政府”。这是一种在罗马帝国不可能彻底实现的理想,但是它却影响了立法,特别是改善了妇女与奴隶的地位。基督教在接受斯多葛派的许多东西的同时,也接受过来了斯多葛派学说中的这一部分。最后到了十七世纪,向专制主义进行有效斗争的时机终于到来了,于是斯多葛派关于自然法与天赋平等的学说就披上了基督教的外衣,并且获得了在古代甚至于是一个皇帝也不能赋给它的那种实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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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吉尔伯特·穆莱:《斯多葛派哲学》(1915年),第25页。
①关于下文的资料,可参阅比万《晚期希腊宗教》一书,第1页以下。
①见巴尔特(Barth)《斯多葛派》,1922年,斯图加特,第四版。
②比万,《斯多葛派与怀疑派》,第88页。
①他估计从加狄士向西方航行70,000里(Stade)就可以到达印度。“这种说法乃是哥伦布信念的最后根据”。塔因,《希腊化文明》,第249页。
①以上关于波昔东尼的叙述,主要是根据艾德文·比万《斯多葛派与怀疑派》一书的第三章。
②传说事在公元61年。——译者
①罗斯多夫采夫,《罗马帝国社会经济史》,第179页。
①引自奥德斯,同书,第225-226页。
①同上书,第251页。
②引自奥德斯,同书,第280页。
西方哲学史
第二十九章 罗马帝国与文化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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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帝国曾或多或少地以各种不同的路径影响了文化史。
首先:是罗马对于希腊化思想的直接影响。这一方面不太重要,也并不深远。
其次:是希腊与东方对于罗马帝国西半部的影响。这一方面则是深远而持久的,因为其中包括有基督教在内。
第三:是罗马悠久的和平对于传播文化以及对于使人习惯于与一个单一的政府相联系着的单一的文明这一观念,所起的重要作用。
第四:是希腊化文明传布到回教徒的手里,又从回教徒的手里最后传至西欧。
在考查这些影响之前,先简述一下政治史将会是有益的。亚历山大的征服并没有触及西地中海;公元前三世纪之初,西地中海为两个强大的城邦,即迦太基与叙拉古,所控制。在第一次与第二次布匿战争时(公元前264-261与218-201年),罗马征服了叙拉古并使迦太基沦于无足轻重的地位。公元前二世纪,罗马征服了马其顿王朝的各个国家,——埃及则作为一个附属国确乎是不绝如缕地一直存在到克娄巴特拉死时(公元前30年)为止。西班牙是在对汉尼拔的战争中附带被征服的;法兰西是公元前一世纪中叶被凯撒征服的,大约一百年之后英格兰也被征服了。罗马帝国极盛时期的疆界在欧洲是莱茵河与多瑙河,在亚洲是幼发拉底河,在北非是大沙漠。
罗马帝国主义在北非也许是表现得最好的,(北非在基督教史上的重要性在于它是圣赛普勒安与圣奥古斯丁的家乡,)这儿在罗马之前和罗马以后都是大片荒芜的地区,但这时变成了肥沃的地区并维持着许多人口众多的城市。从奥古斯都即位(公元前30年)至公元后三世纪的动乱为止,罗马帝国在这两百多年之中大体上是稳定的、和平的。
同时,罗马国家的体制也经历了重要的发展。起初罗马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国家,与希腊的那些城市国家,特别是象斯巴达那样的城市国家,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且也并不依靠着对外的贸易。国王也象荷马时期的希腊国王一样,早已被贵族的共和国所代替了。当体现在元老院里的贵族成份还依然强大的时候,就已经逐渐地增加了民主的成份;这一妥协的结局曾被斯多葛派的潘尼提乌(波里比乌和西塞罗都重复着他的观点)视为是君主制、贵族制与民主制三种成份的理想结合。但是征服却打破了这种极其不稳定的平衡;它给元老阶级带来了新的巨大的财富,其次在稍小的程度上也给称为ldquo;骑士rdquo;的上层中等阶级带来了财富。意大利的农业本来是操在小农们的手里,他们以自己的极其家庭的劳动来进行耕作;但现在农业已经成为属于罗马贵族使用奴隶劳动来种植葡萄与橄榄的大地产的事情了。结果就是,不顾国家利益与臣民幸福、只知寡廉鲜耻以求个人发财致富的元老院,竟成为事实上无所不能的了。
公元前二世纪后半叶格拉古兄弟所发动的民主运动,引致了一系列的内战;最后——就象在希腊所常见的一样——便是ldquo;僭主制rdquo;的确立。看起来令人惊异的是,在希腊只限于很微小的地区上的那些发展,现在竟以这样巨大的规模而重演。尤里乌斯·凯撒的继承人与养子奥古斯都以公元前30年至公元后14年在位,他终于结束了内争和(除了少数的例外)对外的征战。自从希腊文明开始以来,古代世界第一次享受了和平与安全。
有两件东西摧毁了希腊的政治体系:第一是每个城邦之要求绝对的主权,第二是绝大多数城邦内部贫富之间残酷的流血斗争。在征服了迦太基与希腊化的各国之后,前一个原因就不再搅扰世界了,因为对罗马已经不可能再进行有效的抵抗。但是第二个原因却仍然继续存在着。在内战里,某一个将军可以宣布自己是元老院的战士,而另一位将军又宣布自己是人民的战士。胜利归于能以最高的代价收买兵士的人。兵士们不只是要金钱和掠夺,而且还要恩赐的土地;因此每一次内战的结束都是正式地以法令来废除许多原来在名义上是国家佃户的土地所有者,以便为胜利者的军人让位。进行战争的费用,是由处决富人并没收其财产来支付的。这种灾难性的制度是不大容易结束的;但最后出乎每个人的意料之外,奥古斯都的胜利竟是如此之彻底,以致于再也没有竞争者能向他所要求的权力挑战了。
对整个罗马世界来说,竟然发见内战时期已告结束,这来得好象是一场意外,除了少数的元老党而外大家全都欢欣鼓舞。对每一个人来说,这真是一场深沉的苏息,罗马在奥古斯都之下终于成就了希腊人和马其顿人所枉然追求过的、而罗马在奥古斯都之前亦未能成就的稳定与秩序。据罗斯多夫采夫说,共和时期的罗马给希腊ldquo;所带来的除了贫困、破产与一切独立政治活动的停顿而外,并没有任何新的东西。rdquo;①奥古斯都在位的时期,是罗马帝国的一个幸福时期。各省区的行政组织多少都照顾到了居民的福利,而不单是纯粹掠夺性的体制了。奥古斯都不仅在死后被官方所神化,而且在许多省份的城市里还自发地被人认为是一个神。诗人们歌颂他,商人阶级觉得普遍的和平是便利的,甚至连奥古斯都是以一切表面的尊敬形式在应付着的元老院也乘此机会把各种荣誉和职位都堆在他的头上。
但尽管世界是幸福的,然而某些生趣已经丧失了,因为人们已经更爱安全而不愿冒险了。在早期,每个自由的希腊人都有机会冒险;腓力普和亚历山大结束了事情的这种状态,在希腊化的世界中唯有马其顿的君王们才享有无政府式的自由。希腊世界已经丧失了自己的青春,而变成为犬儒的或宗教的世界了。要在地上的制度之中实现理想的那种希望消逝了,就连最优秀的人也随之而丧失了他们的热诚。天堂对苏格拉底来说,是一个他可以继续进行论辩的地方,但是对于亚历山大以后的哲学家们来说,它却是与他们在地上的生活大为不同的某种东西了。
后来在罗马也有同样的发展,但却采取了不那么苦痛的形式。罗马并没有象希腊那样地被人征服,而且相反地还有着顺利成功的帝国主义的刺激。在整个内战时期里,对于混乱无秩序应该负责的乃是罗马人。希腊人屈服于马其顿人之后,并没有得到和平与秩序;然而希腊人和罗马人一旦屈服于奥古斯都之下,便都获得了和平与秩序。奥古斯都是一个罗马人,大多数罗马人之向他屈服都是心甘情愿的,而不仅.仅.是由于他那优越的威力的缘故;何况他还煞费苦心地在掩饰他的政府的军事基础,并使之依据于元老院的法令。元老院所表示的种种阿谀奉承,毫无疑问是言不由衷的;但是除了元老阶级以外,却并没有一个人因此而感到屈辱。
罗马人的心情很象是十九世纪法国的jeune hommerangé;(生活整饬的青年),他们经过了一番恋爱的冒险之后,就在一场理性的婚姻上面稳定了下来。这种心情尽管是称心满意的,但却不是有创造性的。奥古斯都时期的大诗人都是在比较动乱的时代里面造就出来的;荷拉士亡命于腓力比,他和魏吉尔两个人的田庄都被籍没并分给了胜利的军人。奥古斯都为了使国家稳固,也多少在表面上努力要恢复古代的信仰,因此也就必须对自由研究采取颇为敌视的态度。罗马世界开始变得刻板式的了,这一过程在以后各个皇帝的时期都一直在继续着。
奥古斯都最初的一些继承者们,任性地对元老们以及对紫色皇袍的可能竞争者们采用了种种骇人听闻的残酷办法。在某种程度上,这一时期的为政不仁也蔓延到了各个省区;但是大体上,奥古斯都所创立的行政机器仍然继续运行得很好。随着公元98年图拉真的即位就开始了一段更好的时期,这段时期延续到公元180年马尔库斯·奥勒留逝世时为止。这一段时期里的罗马帝国政府,正象是任何专制政府所可能的那样好。反之,第三世纪则是一个灾难惨重的时期。军队认识到了自己的威力,便视金钱以及能否允诺他们一生不作战为转移而拥戴某个皇帝或者废黜某个皇帝,于是军队也就不再成为有效的战斗力量了。野蛮人来自北方和东方,侵入并掠夺罗马的领土。军队一心计较私利与内哄而无力抵抗。整个的财政体系瓦解了,因为收入已经极大地减少,同时劳而无功的战争以及收买军队又使得支出大为增加。战争而外,疫疠也大大地减少了人口。看来似乎罗马帝国就要倾颓了。这种结局却被两个能干的人物给避免了,这两个人就是戴克里先(公元286-305)和君士坦丁,后者的无可争执的御位是自公元312年直至337年为止。这时候帝国分为东西两部分,大致上相当于希腊语和拉丁语的两部分。君士坦丁在拜占庭建立了东部帝国的首都,并为它起了一个新名字叫作君士坦丁堡。戴克里先有一个时候改变了军队的性质,从而约束了军队;但从他以后,最能作战的武力便都是由野蛮人,主要的是日耳曼人,所组成的,一切高级指挥的职务也都向他们开放。这显然是一种危险的办法,而五世纪初它便产生了它那自然的结果。野蛮人终于决定为自己作战要比为罗马主子作战更为有利。可是,它为它的目的而效力了一个多世纪。戴克里先的行政改革同样也有一个短期的成功,但是终于也同样带来了灾难。罗马的体制是允许各城市有地方自治政府的,并让地方官吏自己去收税,只有每个城上缴的税额总数才由中央当局规定。这种体制在繁荣时期一直运用得很好,但是现在到了帝国枯竭的时期,所需的收入已经多得非使用过度的压榨就不能供应了。市政当局都是个人对收税负责的,便都纷纷逃亡以避免向上交纳。戴克里先强迫家道殷实的公民担任市政职务,并规定逃亡是非法的。他又出于同样的动机而把农村居民转化为农奴,把他们束缚在土地上并禁止迁移。这种体制也被后来的皇帝们所保留下来。君士坦丁最重要的措施就是采用基督教为国教,这显然是因为大部分兵士都是基督教徒的缘故①。这一措施的结果就是当五世纪日耳曼人摧毁了西罗马帝国的时候,它的威信也使得日耳曼人接受了基督教,从而便为西欧保存下来了那些曾为教会所吸收了的古代文明。
划归罗马帝国东半部的领土,启发展却有不同。东罗马帝国的疆域虽然不断缩小(除了六世纪查士丁尼暂时性的征服而外),但它却一直存在到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土耳骗人征服为止。然而往昔东部的罗马省份,包括非洲和位于西方的西班牙在内,都变成了回教世界。阿拉伯人与日耳曼人不同,他们摒弃了那些被他们所征服的人民的宗教,但是接受了被征服者的文明。东罗马帝国的文明是希腊的而不是拉丁的,因而自七世纪至十一世纪保存了希腊文学以及一切残存的、与拉丁文明相对立的希腊文明的,便是阿拉伯人。自十一世纪以后,最初是通过了摩尔人的影响,西方世界才又逐渐地恢复她那已经丧失了的希腊遗产。
我现在就来谈罗马帝国对文化史起作用的四条途径。
Ⅰ.罗马对希腊思想的直接影响
这开始于公元前二世纪的两个人,即历史学家玻里比乌与斯多葛派的哲学家潘尼提乌。希腊人对罗马人的自然态度,是一种夹杂着恐惧的鄙视;希腊人认为自己是更文明的,但是在政治上却较为软弱。如果罗马人在政治上有着更大的成功,这只说明了政治是一桩不光彩的行业。公元前二世纪一般的希腊人是耽于逸乐的、机智敏捷的,他们善于经营,对一切事都毫无忌惮。然而也还有一些具有哲学能力的人。其中有些人——特别是怀疑派,例如卡尔内亚德——竟致于让聪明摧毁了严肃。有些人,如象伊壁鸠鲁派或一部分斯多葛派,就完全隐退到宁静的个人生活里面去了。但是也有少数人,他们的眼光要比亚里士多德对亚历山大所曾表现过的更为深刻,他们认识到了罗马的伟大乃是由于有着希腊人所缺乏的某些优点。
历史学家玻里比乌约于公元前200年生于阿加地亚,他是做为一个囚犯而被送到罗马去的,但是到了罗马之后他却有幸做了小塞庇欧的朋友,他伴随着小塞庇欧经历过许多次征战。一个希腊人而认识拉丁文原是罕见的事,虽说大多数受过教育的罗马人都认识希腊文;然而玻里比乌的遭遇却使得他精通拉丁文。他为了教益希腊人而写出了布匿战争史,因为布匿战争曾使罗马得以征服全世界。当他写作的时候,他对罗马体制的赞美已经是过时的了;但是在他的时代以前,罗马的体制与绝大多数希腊城邦不断变化着的体制比较起来,却要更富于稳定性与效率。罗马人读了他写的历史自然是高兴的;然而希腊人是否如此就值得怀疑了。
斯多葛派的潘尼提乌,我们在前一章中已经谈过了。他是玻里比乌的朋友,并且也象玻里比乌一样是小塞庇欧的被保护人。当塞庇欧在世的时候,他屡次到过罗马,但是从公元前129年塞庇欧死后,他就留在雅典做斯多葛派的领袖。罗马仍然充满着为希腊所已经丧失了的那种与政治活动的机会联系在一片的希望心。因而潘尼提乌的学说比起早期斯多葛派的学说来,便有着更多的政治性,而与犬儒派的学说更少相似。或许是有教养的罗马人对柏拉图所怀的敬慕影响了他,使他放弃了他那斯多葛派前人们的教条主义的狭隘性。于是斯多葛主义就以他和他的继承者波昔东尼所赋予的那种更为广博的形式,而有力地打动了比较严肃的罗马人。
后来的爱比克泰德虽然是一个希腊人,但他一生大部分是住在罗马的。罗马为他提供了他的大部分例证;他经常劝告聪明人不要在皇帝的面前发抖。我们是知道爱比克泰德对马尔库斯·奥勒留的影响的,但是他对希腊人的影响却很难探索了。
普鲁塔克(约公元46-120年)在他的《希腊罗马名人传》一书中,追溯了两国大部分显赫人物的品行发展。他在罗马度过相当长的时间,并且受到了哈德里安与图拉真两位皇帝的尊敬。除了他的《名人传》以外,他还写过无数关于哲学、宗教、道德以及自然史的作品。他的《名人传》一书显然是想在人们的思想里把希腊和罗马调和起来。
大体说来,除了上述的这些例外人物,罗马对于帝国说希腊语的那部分所起的只是破坏作用。思想与艺术都衰颓了。直到公元二世纪末期为止,生活对于家境殷实的人们来说,乃是愉悦的、舒适的;没有什么刺激使精神紧张,也没有多少机会使人能有伟大的成就。公认的各派哲学——柏拉图派的学园、逍遥学派、伊壁鸠鲁学派和斯多葛派——都一直存在着,直到公元529年才被查士丁尼大帝(出于基督教的顽固性)所封闭。然而这些学派,自从马尔库斯·奥勒留的时代以来,除了公元三世纪的新柏拉图派而外(这一派,我们在下一章中将要谈到),没有一派表现过任何的生平;而且这些人也几乎一点都不曾受到罗马的影响。帝国中拉丁与希腊的两部分日益分道扬镳了;对希腊文的知识在西半部已经成为罕见的事,而拉丁文在东半部则自君士坦丁之后也仅只存在于法律和军队之中。
Ⅱ.希腊与东方对罗马的影响
这里有两件迥乎不同的事要加以考虑:第一是希腊化的艺术、文学与哲学对于最有教养的罗马人的影响;第二是非希腊的宗教与迷信在整个西方世界的弥漫。
(1)当罗马人最初与希腊人相接触的时候,他们就查觉到自己是比较野蛮的、粗鲁的。希腊人在许多方面要无比地优越于他们:在手工艺方面,在农业技术方面;在一个优秀的官吏所必需具备的各种知识方面;在谈话方面以及享受生活的艺术方面;在艺术、文学和哲学的各方面。罗马人唯一优越的东西就是军事技术与社会团结力。罗马人对于希腊人的这种关系,很有点象1814年与1815年普鲁士人之对于法国人的关系;但是后一个例子只不过是暂时性的,而前一种情形则延续了一个漫长的时期。布匿战争之后,年青的罗马人对希腊人怀着一种赞慕的心情。他们学习希腊语,他们模仿希腊的建筑,他们雇用希腊的雕刻家。罗马有许多神也被等同为希腊的神。罗马人起源于特罗伊的说法就被创造了出来,以便与荷马的传说联系在一起。拉丁诗人采用了希腊的韵律,拉丁的哲学家接受了希腊的理论。终于,罗马在文化上就成了希腊的寄生虫。罗马人没有创造过任何的艺术形式,没有形成过任何有创见的哲学体系,也没有做出过任何科学的发明。他们修筑过很好的道路,有过有系统的法典以及有效率的军队。但此外的一切,他们都唯希腊马首是瞻。
罗马的希腊化就在风尚方面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柔靡,这是老卡图所深恶痛绝的。直迄布匿战争为止,罗马人始终是一个耕牧的民族,具备着农夫的种种德行和劣点:严肃、勤劳、粗鄙、顽固而又愚昧。他们的家庭生活一直是稳定的而且牢固的,建立在patriapotestas(父权)的基础之上;妇女和青年完全处于附属地位。但这一切都随着财富突然之间的大量流入而起了变化。小块的田地消失了,逐渐地被使用奴隶劳动并实行新的科学的农业方法的大庄园所代替了。强大的商人阶级兴起了,有很多人都由于掠夺而发财致富,就象是十八世纪英国的那些nabob①一样。女人一直都是德行很好的奴隶,但现在也自由了、放荡了;离婚变成了常见的事;富人不再生育孩子。几个世纪以前希腊人也曾经历过同样的发展,希腊人以他们的前例鼓励了历史学家们所称之为道德败坏的那些现象。但甚至在罗马帝国最放荡的时代,一般的罗马人也仍然把罗马认为是高举着更纯洁的伦理规范以对抗希腊的腐化堕落的一个中流砥柱。
希腊对西罗马帝国的文化影响,从公元三世纪以后便迅速地削弱了,主要是由于整个的文化都在衰颓。这是有许多原因的,但是有一个原因必须特别提出。在西罗马帝国的末期,政府已经比以往越发是赤裸裸的军事专制了。通常总是军队推举一个成功的将军作皇帝;但是军队就连它最高级的军官也包括在内,都不是由有教养的罗马人所组成的,而是由边境上的半野蛮人所组成的。这些粗暴的兵士是用不着文化的,他们把文明的公民仅仅看成是赋税的来源。私人都太贫困了而受不起多少教育,国家又认为教育是不必需的。因而在西方只有少数特殊有学问的人,还能阅读希腊文。
(2)反之,非希腊的宗教与迷信则在西部获得了越来越坚固的据点。我们已经看到亚历山大的征服曾怎样地把巴比伦人、波斯人和埃及人的信仰都介绍给了希腊世界。同样地,罗马的征服也使得西部世界熟悉了这些学说以及犹太人的和基督徒的学说。我以后再来谈犹太人与基督徒;目前我只以异教迷信①所及的范围为限。
在罗马,每一种教派与每一个先知都在最高的各个当政的派系里有其代表,有时候还获得他们的支持。鲁西安尽管处于一个轻率信仰的时代,但却代表着稳健的怀疑主义;他说过一个有趣的故事,是关于一个名叫巴甫拉格尼亚人亚历山大的先知与行神迹者的故事,这个故事一般公认大致是真的。这个人医治病人,预言未来,还四出讹诈。他的名声传到了当时正在多瑙河上与马格马尼人作战的马尔库斯·奥勒留的耳朵里。皇帝便向他请教如何才能获得战争的胜利;所得到的答复是,如果他把两只狮子投进多瑙河里去,便会得到一场伟大的胜利。他听从了这个通神者的劝告,但是获得了这场伟大胜利的却是马格马尼人。尽管出了这场差错,亚历山大的名气却仍然不断地增长。有一个执政官级的罗马名人鲁提利安努曾向他请教过许多事情,最后,请求他指点自己如何选择一位妻子。亚历山大也象安迪米昂②一样,曾经博得过月神的青睐,并且和她生过一个女儿,神谕就把他这个女儿推荐给了鲁提利安努。ldquo;鲁提利安努年龄此时已六十岁了,他立刻听从了神的谕令;并且在庆祝她的婚礼时,牺牲了整整一百头牛奉献给他那位天上的岳母。rdquo;③比巴甫拉格尼亚人亚历山大的事迹更为重要的,是皇帝艾罗加巴鲁或名赫里奥加巴鲁(公元218-222年)的御位;这位皇帝在自己被军队推举登基之前,本是叙利亚太阳神的一位祭司。在他从叙利亚赴罗马的缓慢行程中,他的画像被先当做礼物送进了元老院。ldquo;他被画成穿着他那按照米底亚人与腓尼基人宽大片垂的款式、用丝线与金线织就的祭司的长袍,头上戴着古波斯式高耸的冠冕,数不清的项圈和袖鍊上都饰满了无价的宝石。他的眉毛被涂得黑黑的,面颊画成一副人工造作的白里透红。深沉的元老们都叹着气,承认罗马在长期经历了自己本国人的严酷的暴政之后,现在终于卑躬屈膝于东方专制的奢靡之前了。rdquo;①他受到一大部分军队的支持,狂热地把东方宗教的做法搬到了罗马;他的名字就是他曾经担任过大祭司的爱梅萨地方所崇拜的太阳神的名字。然而他的母亲,或祖母,才是真正的统治者,她看出他是走得太远了,于是就废黜了他而另立她自己的侄子亚历山大(公元222-235年),此人的东方的倾向是比较不太过分的。当时所可能有的各种信仰的杂揉,就从他私人的教室里也可以得到说明。在这座教堂里,他安置了亚伯拉罕、奥尔弗斯、提阿那的亚波罗以及基督等等的神像。
米斯拉教起源于波斯,后来成了基督教的激烈竞争者,特别是在公元三世纪的后半叶。拚命试图控制军队的历代皇帝都感觉到宗教可以提供一种十分必需的稳定性;但那必须是一种新的宗教,因为兵士们所拥护的都是新宗教。这个宗教被引进了罗马,并且非常投合军人的心意。米斯拉是太阳神,但他并不象他的那些叙利亚同伴们那么样柔弱;他是一个主宰战争的神,——而善与恶之间的大战本来是自从琐罗亚斯德以来波斯信仰的一部分。罗斯多夫采夫①曾复制过从德国海登海姆的地下教堂中所发现的一座崇拜米斯拉的浮雕,并且指出米斯拉的信徒在军队之中必定是非常之多的,不仅东方有而且西方也有。
君士坦丁大帝之采用基督教在政治上是成功的,而此前介绍新宗教的种种试图都失败了;不过从政府的观点来说,则以前的种种试图和君士坦丁的试图是极其类似的。它们成功的可能性都同样地是由于罗马世界的灾难与疲惫。希腊与罗马的传统宗教只适合于那些对现世感到兴趣并且对地上的幸福怀抱着希望的人们。亚洲则有着更悠久的苦痛失望的经验,于是就泡制出来了更为成功的、采取寄希望于来世的形式的各种解救剂;其中以基督教给人的慰藉最为有效。但是基督教当其成为国教的时候,已经从希腊吸取了很多的东西,它把这些连同着犹太教的成份一片都传给了西方的后代。
Ⅲ.政府与文化的统一
希腊伟大时代的许多成就之所以没有象米诺时代的许多成就那样地失传,我们首先得归功于亚历山大,其次得归功于罗马。公元前五世纪如果崛起了一位成吉思汗的话,很可能把希腊化世界中一切重要的东西一扫而光;薛修斯只要再稍微能干一点,就可以使希腊文明大大逊色于他被击退以后所出现的情况。让我们想想从伊斯奇鲁斯到柏拉图的这一段时期吧:这一时期中所成就的一切,全都是少数商业城邦居民中的少数人所成就的。这些城邦后来已经证明并没有多大的力量能抵御外来的征服;但是由于分外的幸运,希腊的征服者,即马其顿人和罗马人,都是希腊的爱好者,他们并没有把他们所征服的东西加以毁灭;若是薛修斯或者迦太基的话,便会干出这种事情来了。我们之得以认识希腊人在艺术、文学、哲学和科学上的成就,这一事实应该归功于西方征服者所造成的太平局面;这些西方征服者具有清明的头脑能赞美被自己所统治的文明,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保存它。
在政治的与伦理的某些方面,亚历山大与罗马人乃是产生了更好的哲学的原因,——这种哲学要比希腊人在他们自由的日子里所宣扬过的任何哲学都更好。我们已经看到斯多葛派信仰人类的博爱,他们并不把自己的同情心局限于希腊人。罗马长期的统治使人们习惯于一种在一个单一政府之下的单一文明的观念。我.们.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重要的部分是不属于罗马的,——尤其是印度和中国。但是对罗马人来说,则似乎罗马帝国以外就只不过是些微贱的野蛮部族罢了;只要什么时候愿意征服他们,随时都可以征服他们。在罗马人的心目中,罗马帝国在本质上、在概念上都是全世界性的。这种观念就传给了基督教会;所以尽管有佛教徒、儒教徒以及(后来的)回教徒,但基督教会依然是ldquo;公教rdquo;。Securus judioate orbister rarum(无畏地审判本世界)是基督教会从晚期斯多葛派那里所接受过来的一条格言;它之打动人心也是由于罗马帝国的显著的大一统性。自从查理曼时代以后,在整个的中世纪里基督教会和神圣罗马帝国在概念上都是全世界性的,尽管人人都知它们在事实上并非如此。一个人类的家庭、一个公教、一个普遍的文化、一个世界性的国家,这种观念自从它被罗马差不多实现以来,始终不断地在萦绕着人们的思想。
罗马在扩大文明领域这方面所起的作用,具有着极重大的意义。作为罗马军团武力征服的结果,意大利北部、西班牙、法兰西与西德的许多地方都开化了。所有这些地区都已证明它们自身正如罗马自己一样,也能够享有高度的文化。在西罗马帝国的末年,高卢所产生的人物至少可以和他们同时代的其他古文明地区的人物相媲美。正由于罗马传播了文化,野蛮人才仅仅造成了暂时的晦蚀,而不是永久的黑暗。也许有人说,文明的ldquo;质rdquo;再也比不上白里克里斯时代的雅典那样优秀了;但是在一个战争与毁灭的世界里,ldquo;量"从长远讲来几乎和ldquo;质"是同等重要的,而ldquo;量ldquo;则要归功于罗马了。
Ⅳ.回教徒作为希腊文化的传递者
公元七世纪,回教先知穆罕默德的信徒们征服了叙利亚、埃及与北非;下一个世纪,他们又征服了西班牙。他们的胜利是轻而易举的,只有很轻微的战斗。除了可能在最初几年而外,他们也并不是狂热的;基督徒与犹太人只要纳贡,就可以安然无恙。阿拉伯人不久就接受了东罗马帝国的文明,可是他们另有一种国运方兴的希望心,而并非一种国运衰颓的疲惫。他们的学者阅读希腊文并加以注疏。亚里士多德的名气主要地得归功于他们;在古代亚里士多德是很少被人提到的,并且被认为不能和柏拉图相提并论。
考察一下我们所得之于阿拉伯人的一些名词,——例如:代数、酒精、炼丹、蒸馏器、碱、方位、天顶,等等,——对我们是会有启发性的。除了ldquo;酒精rdquo;——这个字不是指一种饮料,而是指化学上应用的一种材料——而外,这些字便很好地勾绘出我们所得之于阿拉伯人的某些东西的一幅景象。代数学是亚历山大港的希腊人所发明的,但是后来被阿拉伯人更向前推进了一步。ldquo;炼丹rdquo;、ldquo;蒸馏器rdquo;、ldquo;碱rdquo;都与想把贱金属转化为黄金的试图有关,这种试图是阿拉伯人从希腊人那里学来的;阿拉伯人从事炼金术时,还援引过希腊的哲学①。ldquo;方位rdquo;与ldquo;天顶rdquo;是天文学的名词,主要地是被阿拉伯人用于占星术方面的。
但这种字源学的方法,却掩蔽了我们所得之于阿拉伯人的有关希腊哲学知识方面的东西;因为当欧洲重新研究哲学的时候,所需的术语都是采自希腊文或拉丁文的。阿拉伯人在哲学上作为注疏家,要比作为创造性的思想家更优越。对我们来说,他们的重要性就在于:唯有他们(而不是基督徒)才是只有在东罗马帝国被保存下来了的那些希腊传统的直接继承人。在西班牙,以及在较小的程度上也在西西里,与回教徒的接触才使得西方知道了亚里士多德;此外还有阿拉伯的数字、代数学与化学。正是由于这一接触才开始了十一世纪的学艺复兴,并引导到经院哲学。要到更晚得多的时候,从十三世纪以后,对希腊文的研究才使人能够直接去翻阅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或者其他的古代希腊作家们的著作。但是假如阿拉伯人不曾保留下来这种传统的话,那末文艺复兴时代的人也许就不会感觉到复兴古典学术的获益会是那样地巨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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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代世界史》,卷二,第255页。
①见罗斯多夫采夫,《古代世界史》,卷二,第332页。
①nabob原意为印度王公,引申为一切从印度发财回来的人。——译者
①可参阅库蒙(cumont),《罗马异教中的东方宗教》。
②安迪米昂(Endymion)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译者
③贝恩,《希腊哲学家》,卷二,第226页。
①吉朋,第六章。
①《古代世界史》,卷二,第343页。
①见亚·约·霍普金斯著,《炼丹术是希腊哲学的产物》,1934年,哥伦比亚版。
西方哲学史
第三十章 普罗提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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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柏拉图主义的创始人普罗提诺(公元204-270年)是古代伟大哲学家中的最后一个人。他的一生几乎是和罗马史上最多灾多难的一段时期相始终的。在他出世以前不久,军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威力,就采用了视金钱报酬为转移的办法而推戴皇帝,然后又杀害皇帝以便再有机会重新出售帝国。这些念头使得兵士们不能在边境上进行防御,于是日耳曼人便从北方、波斯人便从东方得以大举入侵。战争与疫疠减少了大约罗马帝国人口的三分之一;就连不曾被敌军所侵占的省区里,赋税的不断增加与财源的不断减少也造成了财政的崩溃。那些曾经是文化旗手的城市受到的打击特别沉重,殷实的公民们大量地逃亡以躲避税吏。要到普罗提诺既死之后,秩序才又重新建立起来,戴克里先和君士坦丁的强而有力的措施暂时地挽救了罗马帝国。
这一切在普罗提诺的著作里都没有提到。普罗提诺摆脱了现实世界中的毁灭与悲惨的景象,转而观照一个善与美的永恒世界。在这方面,他和他那时代所有最严肃的人调格是一致的。对他们大家来说,(无论他们是基督教徒也好,还是异教徒也好,)实际的世界似乎是毫无希望的,惟有另一个世界似乎才是值得献身的。对于基督教徒来说,这“另一个世界”便是死后享有的天国;对柏拉图主义者来说,它就是永恒的理念世界,是与虚幻的现象世界相对立的真实世界。基督教的神学家们把这些观点结合在一道,并且还又包括了大量普罗提诺的哲学。印泽教长在他那部关于普罗提诺的非常有价值的著作里面,正确地强调了基督教所得之于普罗提诺的东西。他说,“柏拉图主义是基督教神学有机结构的一个主要部分,我敢说没有别的哲学能够与基督教神学合作而不发生摩擦”。他又说,“要想把柏拉图主义从基督教里面剔出去而又不致于拆散基督教,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他指出圣奥古斯丁曾把柏拉图的体系说成是“一切哲学中最纯粹最光辉的”,又把普罗提诺说成是“柏拉图再世”,并且如果普罗提诺生得再晚一点的话,只需“改动几个字句,就是一个基督徒了”。按照印泽教长的说法,圣托马斯.阿奎那“对于普罗提诺比对于真正的亚里士多德更为接近”。
因而普罗提诺作为塑造中世纪基督教以及天主教神学的一种影响来说,就有着历史的重要性了。历史学家在谈到基督教的时候,必须很仔细地认识到基督教所经历的种种重大的变化,以及基督教就在同一个时代里也甚至可能采取的各种不同的形式。共观福音书①里所表现的基督教,几乎完全不懂得什么形而上学。在这一方面,近代美国的基督教很象原始基督教;柏拉图主义对一般美国人的思想感情是陌生的,大多数美国的基督徒也是更关心现世的责任以及日常世界的社会进步,而不是关心当人们对于尘世万念俱灰时那些能够慰藉人心的超世的希望。我并不是说教义方面的任何变化,而是说重点与兴趣上的一种差异。一个现代的基督教徒,除非他能认识到这种差异是多么地重大,否则便不能理解已往的基督教。既然我们的研究是历史性的,我们就得探讨已往一切世纪里的有势力的信仰,而在这些问题上我们便不可能不同意印泽教长所说过的有关柏拉图与普罗提诺的影响的那些话。
然而,普罗提诺并不仅仅是具有历史上的重要性而已。他要比任何其他的哲学家都更能代表一种重要的理论类型。一种哲学体系之是否重要,我们可以根据各种各样不同的理由来加以判断。首先而且最显著的理由就是,我们认为它可能是真的。到了今天,已经没有多少学哲学的人会觉得普罗提诺是真的了;印泽教长在这一点上是一个罕见的例外。但真实性并不是一个形而上学所能具有的唯一优点。此外,它还可以具有美,而美则确实无疑地是可以在普罗提诺里面找到的;普罗提诺有许多地方令人想到但丁神曲《天堂篇》中后一部分的诗篇,而几乎绝不会想到文学里任何别的东西。他一再地描述着光荣的永恒世界:
在我们精妙的幻想里传来了
那首宁静的纯净悠扬的歌声
永远在绿玉的宝座之前歌唱吧
向着那坐在宝座之上的人而歌唱。
此外,一种哲学也可以是重要的,因为它很好地表达了人们在某种心情之下或某种境况之下所易于相信的东西。单纯的欢乐和忧伤并不是哲学的题材,而不如说是比较简单的那类诗歌与音乐的题材。唯有与对宇宙的思索相伴而来的那种欢乐与忧伤,才会产生出来种种形而上学的理论。一个人可以是一个快乐的悲观主义者,也可以是一个忧郁的乐观主义者。也许萨姆尔.巴特勒可以作为前一种人的一个代表;普罗提诺则可以作为后一种人的一个出色的代表。象在普罗提诺所生活的那样一个时代里,不幸是可以随时临头的;而幸福如其也可以获得的话,却必须要靠对于那些远远脱离感官印象的种种事物加以思索才能求得了。这样一种幸福之中总会有着一种紧张的成份;它与儿童的单纯幸福是迥乎不同的。而且既然它不是得自于日常生活的世界,而是得自于思想与想象;所以它就需要有一种能够轻视或者蔑视感官生活的能力。因此,凡是能享受本能的幸福的人,就不是能创造出种种形而上学的乐观主义的人;形而上学的乐观主义有恃于对于超感世界的实在性的信仰。在那些在世俗的意义上是不幸的、但却决心要在理论世界中寻求一种更高级的幸福的人们中间,普罗提诺占有着一个极高的地位。
他的纯理智方面的优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加以轻视的。他曾在许多方面澄清了柏拉图的学说;他曾以最大可能的一贯性发展了由他和许多别人共同主张过的那种理论类型。他那反对唯物主义的论据是很好的;并且他关于灵魂与身体的关系的整个概念,也比柏拉图的或亚里士多德的要更加明确。他象斯宾诺莎一样,具有一种非常感人的道德纯洁性与崇高性。他永远是真诚的,从来也不尖刻或挑剔,他一贯是想要尽可能简捷明白地告诉读者他所认为是重要的东西。无论人们对于作为一个理论哲学家的普罗提诺作何想法,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说,人们是不可能不爱他的。
普罗提诺的生平,就颇为人所知道的而论,是通过他的朋友而兼弟子的蒲尔斐利(此人是一个闪族人,真名字是马尔库斯)所写的一本传记而为人所知的。然而这部记载里面有许多奇迹式的成份,使人就连其中那些较为可信的部分也难于完全信赖了。
普罗提诺认为自己此时此地的存在是无关重要的,所以他很不愿意谈到自己一生的历史事迹。可是,他说过他生于埃及;并且我们知道他青年时是在亚历山大港求过学的,他在这儿一直住到三十九岁,他的老师就是通常被人认为是新柏拉图主义的创立人的安莫尼乌斯.萨卡斯。此后他参加了罗马皇帝高尔狄安第三对波斯人的远征,据说是意在研究东方的宗教。皇帝当时还是一个青年,不久就被军队谋杀了,这种事本来是当时的惯例。这件事发生于公元244年他在美索不达米亚作战的时候。于是普罗提诺便放弃了自己的东征计划而定居于罗马,并且不久便在罗马开始教学。他的听众中间有许多有势力的人物,他并曾受到了皇帝加里努斯的垂青①。有一个时候他曾制订过一个计划,要在康巴尼亚建立起柏拉图的理想国,并要为此目的而建立一座新城市,就叫作柏拉图城。皇帝起初是赞许的,但最后撤销了他的支持。如此之靠近罗马而居然还能有地方建立一座新城市,这似乎是很奇怪的事;但是或许当时这个地区正象今天一样乃是疟疾流行区,而以前却并不流行。普罗提诺一直到四十九岁都没有写过什么东西;但是此后他写了很多东西。他的著作是由蒲尔斐利编纂的,蒲尔斐利要比起罗提诺更醉心于毕达哥拉斯主义,他使新柏拉图主义的学派变得更为超自然主义的了;倘使新柏拉图学派能够更忠实地遵循普罗提诺的话,本来是不致于如此的。
普罗提诺对柏拉图怀有极大的敬意;他谈到柏拉图总是用尊称的“他”。一般说来,他对待“有福的古人们”总是非常尊敬的,但是这种尊敬却并不及于原子论者。当时还在活跃着的斯多葛派和伊壁鸠鲁派是他所反对的,反对斯多葛派仅只是由于他们的唯物主义,而伊壁鸠鲁派的哲学则每一部分他都反对。亚里士多德对他所起的作用要比表面上来得大,因为他借用亚里士多德的许多地方常常是不加声明的。另在许多论点上,我们也可以感觉出巴门尼德的影响。
普罗提诺笔下的柏拉图,并不象真实的柏拉图那样地充满了血肉。理念论、《斐多篇》和《国家篇》第六卷的神秘学说,以及《筵话篇》中关于爱情的讨论,这些就差不多构成了表现于《九章集》(这是普罗提诺著作的名字)中的全部柏拉图。至于政治的兴趣、追求各种德行的定义、对数学的趣味、对于每个人物之戏剧性的而又多情的欣赏、而特别是柏拉图的那种风趣,则完全不见于普罗提诺的作品之中。柏拉图,正如卡莱尔所说的,“在天堂里是最能悠然自得的”;反之,普罗提诺则永远是极力循规蹈矩的。
普罗提诺的形而上学是从一种神圣的三位一体,即太一、精神与灵魂,而开始的。但这三者并不是平等的,象基督教的三位一体中的三者那样;太一是至高无上的,其次是精神,最后是灵魂。①太一是多少有些模糊的。太一有时候被称之为“神”,有时候被称之为“善”;太一超越于“有”之上,“有”是继太一而后的第一个。我们对太一不能加以任何的叙述语,我们只能说“太一存在”。(这令人想到了巴门尼德。)把“神”说成是“全”乃是错误的,因为神超越于全之上。神是通过万物而出现的。但太一是可以不假任何事物而出现的:“它既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而任何地方又都有它存在”。虽然有时候他把太一说成是“善”,但他却告诉我们说,太一既先于“善”也先于“美”。②有时候太一看起来很象亚里士多德的“神”;他告诉我们说神并不需要自己的派生物,并且也并不关心被创造的世界。太一是不可定义的;就这一点而论,则沉默无言要比无论什么辞句都有着更多的真理。
现在我们就来看第二者,这第二者普罗提诺称之为nous(心智)。我们很难找出一个英文字来表达nous。标准的字典翻译是“心灵”,但是这并不能表示它的正确涵义,特别是当这个字用之于宗教哲学的时候。假如我们说普罗提诺把心灵置于灵魂之上,那我们就会造成一种完全错误的印象了。普罗提诺的英译者麦肯那(Mckenna)用的是“理智-原则”,但这个字也还是不妥当的,而且也并没有能提示它是适宜于宗教崇拜的一种对象。印泽教长用的是“精神”,这或许是最可取的一个字了。但是这个字却漏掉了自从毕达哥拉斯以后一切希腊宗教哲学中都极重要的那种理智的成份。数学、观念世界以及关于非感觉的事物的一切思想,对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和平罗提诺来说,都具有着某种神圣的成份;它们构成了nous的活动,或者至少也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接近于nous的活动的东西。正是由于柏拉图的宗教里的这种理智的成份,才使得基督教徒——最突出的是约翰福音的作者——把基督等同于Logos(道)。就这方面而论,则Logos应该译作“理性”;这便使我们不能用“理性”这个字来译nous了。我愿意跟着印泽教长用“精神”这个字,但附有一个条件即nous具有着一种理智的涵意,那是通常为我们理解的“精神”所没有的。但我将经常使用nous这个字而不加以翻译。普罗提诺告诉我们说,nous是太一的影子;它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太一在其自我追求之中必须有所见,这种见就是nous。这是一个很难理解的概念。普罗提诺说过,一个并不具有各个部分的“有”也可以认识其自身;在这种情形下,见者与被见者就是同一个东西。神是被柏拉图类比作太阳而加以想象的,而在神里面发光者与被照亮的东西就是同一个东西。按照这种类比来推论,则nous可以认为是太一看见其自身时所依恃的光明。我们有可能认识到我们由于固执己见而已经忘记了的“神圣的心灵”。要想认识神圣的心灵,我们就必须趁着我们自己的灵魂最与神相似的时刻,来研究我们自己的灵魂:我们必须撇开我们的肉体,以及塑造肉体的那一部分灵魂,以及“具有欲望与冲动和种种类似的虚幻无用的感觉”;这时剩下来的就是神圣的理智的影子了。
“那些被神明所充满、所鼓舞的人们至少具有着一种知识,即他们身中有着某些更伟大的东西,虽说他们并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从推动着他们的运动里以及他们所发出的言论里,他们看到的并不是他们自身而是那推动着他们在运动的力量:因此当我们把握住纯粹nous的时候,我们对至高无上者的关系也必定是处于同样的状态;我们知道内在的神圣的心灵,是它创造了有以及属于有的其他一切:但是我们也知道还有另外的东西,知道它完全不属于有,而是一种比我们所知道的有关有的一切要更加高贵得多的一种原则;要更加完满得多,也更加伟大得多;它超乎于理智、心灵和感情之上;是它赋予了这些力量的,但绝不可把它和这些力量混为一谈”。①这样,当我们“被神明所充满、所鼓舞”的时候,我们就不仅见到了nous,而且也见到了太一。当我们与神明这样相接触的时候,我们并不能以文字来推论或者以文字来表达这种所见;这些都是以后的事。“在与神明相接触的那一瞬间,是没有任何力量来做任何肯定的;那时候没有工夫这样做;根据所见来进行推理,乃是以后的事。我们只知道当灵魂突然之间被照亮了的时候,我们便具有了这种所见。这种光亮是从至高无上者那里来的,这种光亮就是至高无上者;当他象另一个神那样受到某一个人的呼吁而带着光亮来临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相信他在面前;光亮就是他来临的证据。这样,没有被照亮的灵魂就始终没有那种所见;但是一旦被照亮之后,灵魂便具有了它所追求的东西。而这就是摆在灵魂之前的真正的目的:把握住那种光明,以至高无上者(而不是以任何其他原则的光明)来窥见至高无上者,——窥见那个其自身同时也就是获得这种所见的方法的至高无上者;因为照亮了灵魂的正是灵魂所要窥见的,正犹如惟有凭借着太阳自身的光明我们才能看到太阳一样。”
然而这要怎样才能成就呢?“要摒弃万事万物”①“天人感通”(在一个人的体外)的经验曾屡次地临到过普罗提诺:
这曾发生过许多次:摆脱了自己的身体而升入于自我之中;这时期他一切都成了身外之物而只潜心于自我;于是我便窥见了一种神奇的美;这时候我便愈加确定与最崇高的境界合为一体;体现最崇高的生命,与神明合而为一;一旦达到了那种活动之后,我便安心于其中;理智之中凡是小于至高无上者的,无论是什么我都凌越于其上:然而随后出现了由理智活动下降到推理的时刻,经过了这一番在神明中的遨游之后,我就问我自己,我此刻的下降是怎么回事,灵魂是怎样进入了我的身体之中的,——灵魂即使是在身体之内,也表明了它自身是高尚的东西。①这就把我们带到了三位一体之中的第三个成员而且是最低下的成员,即灵魂。灵魂虽然低于nous,但它却是一切生物的创造者;它创造了日、月、星辰以及整个可见的世界。它是“神智”的产物。它是双重的:有一种专对nous的内在的灵魂,另有一种对外界的灵魂。后一种灵魂是和一种向下的运动联系在一片的,在这种向下的运动里“灵魂”便产生了它的影象,——那便是自然以及感觉世界。斯多葛派曾把自然等同于神,但普罗提诺则把自然视为是最低级的领域,是当灵魂忘却了向上仰望nous时从它里面流溢出来的某种东西。诺斯替派的观点,即可见的世界是罪恶的,可能就是受了它的启发,但是普罗提诺本人并没有采取这种观点。可见的世界是美丽的,并且是有福的精灵的住所;它的美好仅次于理智世界。在一片论述诺斯替派见解(即宇宙极其创造者是罪恶的)的非常有趣的争论性文章里,他承认诺斯替派的学说有些部分,例如对物质的憎恨,是可以推源于柏拉图的;但他认为凡是其他那些并非来自于柏拉图的部分,都不是真的。
他对诺斯替主义的反驳有两种。一方面,他说灵魂创造物质世界的时候,乃是由于对神明的记忆所使然,而并不是因为它堕落了的缘故;他认为感觉世界是美好得正如一个可感世界所可能的那样。他强烈地感到,被感官所知觉的事物乃是美丽的:
凡是真正知觉到了理智世界的和谐的人,只要是有一点音乐感的话,谁能不感到可感的声音之中的和谐呢?哪一位几何学家或算学家能不欣赏我们在可见的事物中所观察到的对称、对应与秩序的原则呢?想一想绘画的情形吧:凡是以肉体的感官看见了绘画艺术的作品的人,决不是以唯一的一种方式在看见这件东西的;他们从眼前被勾画出来的事物里面认识到了深藏在理念之中的事物的表现,因而深深地被感动,并这样被唤起了对于真理的回忆,——这正是“爱”所由以产生的经验。如果卓越地再现于一个面容上的美的形象,能把心灵催向那另外的一个境域里去;那末凡是看见了这些在感觉世界中处处都在洋溢着的可爱形象的人,——这种巨大的秩序井然,就连遥远的星辰也都在体现着的这种形式,——当然就不会有一个人是如此之冥顽不灵、如此之无动于衷,竟致于能不被这一切带入到回想之境的,竟致于在想到从那种伟大之中所发出来的如此伟大的这一切时,而能不被敬畏之情所充满了的。凡是不能领会这些的,就只能是既不曾探测过这个世界,也不曾对于另一个世界有过任何的所见。(同书,第二卷,第九篇,第16章)
此外,反驳诺斯替派见解的还有另一种理由。诺斯替派认为,一切神明的东西都不与日、月、星辰相联系;日、月、星辰乃是被一种罪恶的精灵所创造出来的。在一切可以知觉得到的事物之中,唯有人的灵魂是多少具有一些善的。但是普罗提诺则深信天体乃是与神明相似的某些生物的身体,并且无可比拟地要优越于人类。按照诺斯替派的说法,“他们宣称他们自身的灵魂,即人类的最渺小的灵魂,乃是神明的、不朽的;但是整个的天体以及天上的星辰却与'不朽原则'并没有任何相通之处,尽管这些比其他们自己的灵魂来要更加纯洁得多、可爱得多”(同书,第二卷,第九篇,第5章)。普罗提诺的观点以《蒂迈欧篇》的权威为其依据,并且这种观点曾被某些基督教的教父(例如欧利根)所采用。它对人们的想象是具有吸引力的;它表达了天体自然而然所激起的感情,并且使得人类在物理世界之中也并不那么太孤零。
在普罗提诺的神秘主义里,并没有任何阴郁的或者与美相敌对的东西。但他却是许多世纪以来可以称得上这一点的最后一位宗教教师。美,以及与之相联系着的一切欢愉,后来就都被人认为是属于魔鬼的了;异教徒和基督教徒都一样地颂扬着丑与污秽。罗马皇帝叛教者朱利安,也象他同时的那些正统基督教的圣人一样地以多须髯而自诩。这一切,在普罗提诺里面是丝毫都找不到的。
物质是由灵魂创造出来的,物质并没有独立的实在性。每个灵魂都有其自己的时刻;时刻一到灵魂就下降并进入到适合于自己的肉体之内。但这一动力并不是理性,而是某种与性欲颇为类似的东西。当灵魂离开身体之后,如其灵魂有罪的话,便必须进入到另一个身体里去,因为正义要求它必须受到惩罚。假如你今生谋害过你的母亲,那末到来生你就要变成一个妇人而被你的儿子所谋害(同书,第三卷,第二篇,第13章)。罪恶必须受到惩罚;但惩罚乃是通过罪人犯错误的激动不安而自然进行的。
我们死后还记得今生吗?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十分合逻辑的,但并不是大多数近代神学家们所要说的。记忆只关系到我们在时间之中的生命,但我们最美好的、最真实的生命却是在永恒之中。因此,随着灵魂之趋于永恒的生命,它便将记忆得愈来愈少;朋友、儿女、妻子都会逐渐地被遗忘;最后,对于这个世界的事物我们终将一无所知,而只是观照着理智的领域。个人的记忆将不存在,个人在静观式的所见之中是不会查觉到自己的。灵魂将与no-us合而为一,而并不是其自身的毁灭:nous与个人的灵魂同时是二而一的(同书,第四卷,第四篇,第2章)。
在《九章集》第四卷论灵魂的篇章中,有一部分(第七篇)是专门讨论灵魂不朽的。
身体既然是复合的,所以显然不是不朽的;因此如果它是我们的一部分,我们便不是完全不朽的。但灵魂对身体是怎样的关系呢?亚里士多德(他的名字并没有明白地提了出来)说,灵魂是身体的形式;但普罗提诺反对这种见解,理由是如果灵魂是身体的任何一种形式,则理智的行为便会是不可能的了。斯多葛派认为灵魂是物质的,但灵魂的统一性证明了这是不可能的。而且,既然物质是被动的,它就不能创造出它自己来;如果灵魂不曾创造出来物质的话,物质就不能存在,而如果灵魂并不存在的话,物质转眼也就要消失。灵魂既不是物质也不是某种物体的形式,而是“本质”;而本质乃是永恒的。在柏拉图关于灵魂不朽乃是因为理念不朽的论证里面已经隐然含有这种观点了,但它只是到了普罗提诺的手里才明显起来的。
灵魂从高高在上的理智世界,又是怎样进入身体之内的呢?答案是:通过嗜欲。嗜欲有时尽管是不高尚的,却可以是比较高尚的。灵魂就其最好的方面而言,“具有一种要按照它在'理智-原则'(nous)中所窥见到的那种模型而整理出秩序来的愿望”。那就是说,灵魂能观照本质的内界领域,并且希望尽可能与之相似地产生出来某种可以从外部来看而不是从内部来看的东西,——就象是(我们可以说)一个作曲家起初是想象着他的音乐,然后就希望听到一支管弦乐队把它演奏出来那样。
但是灵魂的这种创造愿望,却有着不幸的结果。只要灵魂还生活在纯粹的本质世界之中,它就不曾与生活在这同一个世界之中的其他灵魂分离开来;但是只要它一旦与一个身体结合在一片,它就有了要管理较自己为低的事物的任务,而且由于有了这一任务它便与其他的灵魂分离开来,其他的灵魂也各有其他的身体。除了少数人在少数的时刻而外,灵魂总是束缚于身体的。“身体蒙蔽了真理,但在'那里'①则一切都是明白的而又分别着的”(同上书,第四卷,第九篇,第5章)。
这种学说,就象柏拉图的学说一样,要想避免掉创世就是错误的那种观点是有困难的。灵魂在其最好的时候是满足于nous,满足于本体世界的;假如它永远是处于最好的时候,它就不会去创造而只是静观罢了。创世的行为所根据的借口似乎是,被创造的世界大体上就是逻辑上可能的最好世界;但它是永恒世界的一个摹本,并且作为一个摹本它具有着一个摹本所可能的美。论诺斯替派那一其中(第二卷,第九篇,第8章)有着最明确的叙述:
若问灵魂为什么创造了宇宙,那就是在问为什么要有灵魂,创造主为什么要创造?这个问题也就蕴涵着永恒要有一个开端,而且把创世看成是一个变化多端的“生命”由此而转化为彼的一种行为。
凡是作这种想法的人——如果他们愿意得到改正的话,——都必须使之领会那“在上者”的性质,并且使之放其他们那种轻易得来的对于庄严的权力的诽谤,因为对那儿一切人都应该怀着尊敬的迟疑。
甚至于在整个宇宙的运行里,也找不出来进行这种攻击的理由,因为整个宇宙的运行已经给“理智的本性”的伟大性提供了最明显的证据。
呈现为生命的这一宇宙“全体”并不是一种形体无常的组织,——象它里面的那些不分昼夜地由它那繁富的生命力里所生出来的种种较小的形式那样,——整个宇宙是一个有组织的、有作用的、复杂的、无所不包的、显示着深沉莫测的智慧的生命。那末,任何人又怎么能否认,它就是有理智的神明之明晰清楚而又形象美丽的影象呢?毫无疑问,它只是一个摹本而不是原本;但这就是它的本性;它不可能同时既是象征而又是真实。但若说它是一幅不确切的摹本,那就错了;凡是一幅以物理秩序为限的美丽画面所能包罗在内的东西,都已经是丝毫无遗了。
这样的一种复制其是必然要有的,——尽管不是出于有意的谋划,——因为“理智”绝不能是最后的东西而必须具有双重的行为,一重行为是在它自身之内的,一重行为是向外的;因而就必须还有某种东西是在神明以后的;因为唯有那种一切威力都随之而告结束的东西,才能不再把它自身的东西传递下去。
这或许是普罗提诺的原则对于诺斯替派所可能做出的最好的答复了。这个问题又以略为不同的语言而被基督教的神学家们继承了下来;他们也发见了既要说明创世,而又不容许有那种创造主在创世之前是有着某种缺欠的大不敬的结论,是很困难的事。事实上,他们的困难要比起罗提诺的困难更大;因为其罗提诺可以说“心灵”的性质使得创世成为不可避免的,而对于基督教徒来说,则世界却是上帝的自由意志之无拘无束的作用的结果。
普罗提诺对于某种抽象的美,有着一种异常鲜明的感受。在描写理智的地位居于太一与灵魂的中间时,他突然迸发出来一段雄辩无比的话:
至高无上者在其进程中是绝不能乘任何没有灵魂的车而前进的,甚至于也绝不能直接乘灵魂;它是以某种不可名状的美为其先导的:在伟大的王的行程前面最先走出来的是较小的行列,随后出来的就一行比一行伟大,一行比一行高贵,越接近于王也就越富于王者气象;再后便是他自己的尊荣的近侍,最后在这一切荣耀之中便蓦然出现了至高无上的君主本人,于是一切的人——除了那些只看到在他来临以前的景象,便心满意足地走开了的人们而外——便都匍匐下来向他欢呼。(同上书,第五卷,第五篇,第3章)
还有《论理智美》的那一片,也表现了同样的一种感情(第五卷,第8篇):
一切神确乎是庄严美丽的,美丽得不是我们的言词所能表达的。是什么使得他们如此呢?是理智;尤其是在他们(神圣的太阳与星辰)内部运行着的、而又可以看得见的理智。……
安逸的生活也就在那里;真实性对于这些神明们既是母亲又是保姆,既是生存又是抚养;凡是不属于过程而属于确实存在的东西他们都看得见,他们本身就在一切之中;因为一切都是透明的,没有什么是黑暗的,没有什么是能阻碍的;每一个生存对于任何另一个生存都是通明透亮的,无论是在广度上还是在深度上;光明是通过光明而进行的。他们每一个的自身之中都包含着一切,并且同时又在另外的每一个之中都见到了一切,所以处处都有一切,一切是一切而每一个又是一切,这种光荣是无限的。他们每一个都是伟大的;微小的也是伟大的;太阳在“那里”是一切的星而每一座星又都是一切的星与太阳。每一种里面都以某种存在方式为主导,然而每一种又都彼此反照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