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隔他们还很辽远,我的心不能诉诸他们的心。他们眼中的我是在疯人与尸体之间。
夜是黑暗的,查拉斯图拉之路途也是黑暗的。来罢,僵硬如冰的同伴!我背负你到我将亲自埋葬你的地方去。"
八
查拉斯图拉向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便掮了尸体,开始上路。他还不曾跨到百步,一个人溜到他旁边来,凑着他的耳朵低低地说话。——吓!这说话的人竟是那塔中的丑角!"啊,查拉斯图拉,离开这个城市罢!"这丑角说:"恨你的人太多了。善良者正直者恨你,称你为他们的仇敌,他们的轻蔑者;正宗信仰的信徒恨你,称你为群众之洪水猛兽。人们笑你还是你的幸运:你说话实在太像一个丑角了。你把自己和这死狗结成伴侣,也是你的幸运;你今天的自辱救了你的性命。无论如何,离开这城市罢,否则我这活人明天又得跳过一个死人了。"
这人讲完了这些话,便消失在夜里;查拉斯图拉继续取黑路前进。
在城门边,掘坟穴的工人遇见了他:他们用火把照照他的面部,认出他是查拉斯图拉,而刻薄地讥讪他。"查拉斯图拉背负着这死狗:了不得,查拉斯图拉又变为掘坟者了!我们的手太干净,不值得去埋葬这匹兽。查拉斯图拉想偷魔鬼的食物吗?去罢,祝你用餐时好福气罢!只要魔鬼不是一个比你高明的偷儿就好了!他也许两个一起都偷了,吃了!"他们并头笑着。
查拉斯图拉不回答什么,向前迈步着。他沿着森林与泥地走了两个小时,听到许多饿狼之呻嚎;忽然,他也觉得饥饿起来。他便停在一个四无邻居而内有灯光的屋子前。
"饥像饿强盗似地追着了我,"查拉斯图拉说,"在森林与泥地间,深夜中,饥饿抓住了我。
我的饥饿有些奇怪的恶习。常常餐时刚过,它来了,今日它却整天不曾来:它曾在什么地方逗留着呢?"
查拉斯图拉敲敲那屋子的大门。一个老者拿着一盏灯出来,他问:"谁到我这里来,谁到我恶睡里来了呢?"
"一个活人与一个死者。"查拉斯图拉说,"给我一点饮食罢;我昼间忘却了这件事。智慧说:飨饿者的人,同时也安慰自己的灵魂。"
老者进去,立刻拿了面包与酒出来,给查拉斯图拉。"这是一个对于饿者很不利的地方,"他说,"所以我便住在这里,人与兽都来找我这孤独者。但是,请你的同伴也喝点吃点罢;他比你还疲倦些呢。"查拉斯图拉说:"我的同伴死了;我不容易劝他做这件事。"
"这于我毫无关系;"老者埋怨地说,"谁敲我的门,就得接受我给他的食物。吃罢,祝你们前路平安!"——
接着,查拉斯图拉信任着星光与路又走了两小时之久:他有夜行的习惯,并且喜欢正视陲着的一切。当东方刚发白时,查拉斯图已在一个前无去路的深邃的森林里。于是他把尸体放在一个和他等高的空树里,——因为他想使饿狼无法找到它,——自己便躺在地下的苔上。他立刻熟睡了,肉体虽倦,灵魂却是平静的。
九
查拉斯图拉睡得很久;不但黎明,连早晨也从他脸上溜过了。最后,他睁开眼睛来,向寂静的森林投了惊诧的一瞥,又惊诧地看看自己。接着他迅速地站起来,像一个忽然发现陆地的水手;他叫出一声快乐的呼喊: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真理。他向自己的心说:
"一线光明在我心里破晓了;我需要同伴,活的同
伴,——而不是任我负到无论什么地方的同伴或尸体。
我需要活的同伴,他们跟随我,因为他们愿意跟随自己,——无论我往什么地方。
一线光明在我心里破晓了:查拉斯图拉不应当向群众说话,而应当向同伴说话!查拉斯图拉不应当做羊群之牧人或牧犬!
从羊群里诱夺去许多小羊,我是为这个来到的。群众和羊群会因我而激怒起来:查拉斯图拉愿意被牧者们视为强盗。
我称他们为牧者,但是他们自称为善良正直者。我称他们为牧者,他们自称为正宗信仰的信徒。
请看那些善良者正直者罢!谁是他们最恨的呢?他们最恨破坏他们的价值表的人,破坏者,法律的破坏者:——但是这人正是创造者。
请看各种信仰的信徒罢!谁是他们最恨的呢?他们最恨破坏他们的价值表的人,破坏者,法律的破坏者:——但是这人正是创造者。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而不是死尸,也不是羊群或信徒。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他们把新的价值写在新的表上。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和共同收获者:他认为一切都成熟了,等待着收获。但是他缺乏百把镰刀:所以他愤怒地扯拔着穗实。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和善于磨锐镰刀的人。他们将被称为破坏者与善恶之轻蔑者。但从事收获而庆祝丰收的,会是他们。
查拉斯图拉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查拉斯图拉所寻找的是共同收获者和共同庆祝丰收者:羊群牧者与尸体,于他有何用处!
但是你,我的第一个同伴呀,在和平中安息了罢!我已经小心地把你埋在这空树里;我已经把你密藏着,不致为饿狼所侵害了。
但是,我得离开你,时候已经到了。在两个黎明之间,我得到一个新真理的诏示。
我不应当是牧人或是掘墓者。我决不再向群众说话;同时这是最末一次,我向一个死者说话。
我要加入创造者之群去,加入那些收获者庆祝丰收者之群去;我将给他们指出彩虹与超人之梯。
我将唱歌给独居者和双居者倾听;谁还有耳朵听不曾听过的东西,我将使他的心充满着我的祝福。
我向着我的目的前进,我遵循着我的路途;我越过踌躇者与落后者。我的前进将是他们的没落。"
十
查拉斯图拉向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太阳已经正午了。忽然他向上投掷诘问的一瞥,因为他听到天空中有尖锐的鸟叫。看呵!一个鹰浮在天空中画大圈儿,悬挂着一条蛇,不像一个俘获而像一个朋友:因为这蛇绕在它的颈上。
"这是我的鹰与蛇了!"查拉斯图拉说,而满心欢喜起来。
"太阳下最高傲的动物呵,太阳下最聪明的动物呵,——
它们为侦察而来的。
它们想知道查拉斯图拉是否还生存着。真的,我现在算是生存着吗?
在人群里,我遇到的危险比兽群里还多些;查拉斯图拉走着危险的路途。让我的鹰与蛇指点我罢!"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记起森林里圣哲的劝告。于是他叹息着向自己的心说:
"我希望我更聪明些!让我从心的深处再聪明些,像蛇一样罢!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祷求我的高傲陪伴我的智慧!
如果将来智慧竟舍弃了我:——唉!它是喜欢逃遁
的!——至少我的高傲还可以和我的疯狂继续同飞罢!"——
——查拉斯图拉之下山如是开始。三种变形
我告诉你们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如何变成小孩。
许多重负是给精神,给强壮忍耐而中心崇敬的精神担载的:精神之大力要求重的和最重的负担。
"什么是重的?"能担载的精神如是问;它便骆驼似地跪下,承取一个真正的重负。
"英雄们,什么最重的?"能担载的精神如是问,"说罢!
让我载着,让我的大力畅快畅快罢。"
自卑以损伤高傲;显露疯狂以讥讪智慧:这个是不是呢?
正当自己的主张庆祝胜利时,而抛弃了这主张;爬上高山去挑拨诱惑者:或是这个罢?
以知识之果与草自养,为着真理而使灵魂受饿:或是这罢?
患病而拒绝安慰者,交给永不会了解你的愿望之聋聩:或是这个罢?
只要那是真理之水,不顾污秽地跃入,而不嫌恶冰冷的和发热的蛙:或是这个罢?
亲善我们的轻蔑者,伸手给想使我们惊怕的妖怪:或是这个罢?
这一切重负,勇敢的精神都担载在身上,忙着向它的沙漠去,象负重的骆驼忙着向沙漠去一样。
但是,在最寂寥的沙漠中,完成了第二变形:在这里,精神变成狮子;他想征服自由而主宰他自己的沙漠。
在这里,他寻找他最后的主人:他要成为这主人这最后的上帝之仇敌;他要与巨龙争胜。
谁是那精神不愿称为主人与上帝的巨龙呢?"你应"是它的名字。但是狮子之精神说,"我要。"
"你应"躺在路上,侦候着狮子之精神;它是一个放射着金光的甲兽,每个鳞上有"你应"的金字!
千年来的价值在这些鳞上放光。这最有权力的龙如是说:
"万物之一切价值——它们在我身上闪耀。
一切价值都已创造。而一切已创造的价值——那就是我,真的,'我要'是不应存在的。"这龙如是说。
兄弟们,精神之狮子用处何在呢?那谦让崇敬而能担载的骆驼不已够了吗?
创造新的价值,——狮子亦不足为此:但是为着新的创造而取得自由,——这正需要狮子的力量。
创造自由和一个神圣的否定以对抗义务:兄弟们,这是狮子的工作。
取得创造新价值的权利,——这是崇敬而能担载的精神最可怕的征服。真的,这于它是一个掠夺与一个凶恶的食肉猛兽的行为。
从前它曾爱"你应"为最神圣之物:现在它不得不在最神圣之物里,找到幻谬与暴虐,使它可以牺牲爱以掠夺自由:
为着这种掠夺,我们需要狮子。
但是,兄弟们,请说,狮子所不能做的事,小孩又有何用处呢?为什么掠夺的狮子要变成小孩呢?
小孩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
是的。为着创造之戏,兄弟们,一个神圣的肯定是必要的:精神现在有了他自己的意志;世界之逐客又取得他自己的世界。
我向你们说明了精神之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变成狮子,最后变成小孩。——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这时候,他住在被称为彩牛的城里。道德的讲座
人们向查拉斯图拉夸说一个智者,他善于谈说睡眠与道德:因此他获得崇敬与赞颂,许多少年来到他的讲座前受教。查拉斯图拉也来到智者这里,和少年坐在他的讲座前,于是这智者如是说:
"尊尚睡眠而羞涩地对待它罢!这是第一件重要的事!回避那些不能安睡而夜间醒着的人们!
窃贼在睡眠之前也是羞涩的:他的脚步总是悄悄地在夜里偷过。守夜者是不逊的;同时不逊地拿着他的号角。
睡眠绝不是一种容易的艺术:必须有整个昼间的清醒,才有夜间的熟眠。
每日你必得克制你自己十次:这引起健全的疲倦,这是灵魂的麻醉剂。
每日你必得舒散你自己十次;因为克制自己是痛苦的,不舒散自己的人就不能安睡。
每天你必得发现十条真理;否则你会在夜间寻求真理,你的灵魂会是饥饿的。
每天你必得开怀大笑十次;否则胃,这个苦恼之父,会在夜间扰乱你。
很少人知道这个:但是一个人为着要有熟眠,须有一切的道德。我会犯伪证罪吗?我将犯奸吗?
我会贪想我邻人的使婢吗?这一切都与安眠不甚调和的。
纵令你有了一切道德,你还得知道一件事:合时宜地遣道德去睡眠。
你须使它们不致互相争执,那些小爱宠!不为着你争执,你这不幸者!
服从上帝,亲睦邻人:安睡的条件如此。同时也与邻人的魔鬼和协!否则它会在夜间来追附你。
敬重统治者而信服他们,便是跛足的统治者,也得这样!安睡的条件如此。权力高兴用跛足走路,我有什么办法想吗?
凡是牵引羊群往最绿的草地去的,我总认为是最好的牧者:这样,才与安眠调和。
我不要许多荣誉或大财富,这是自讨烦恼。但是没有美誉与小财富的人是不能安睡的。
我宁愿选择一个窄狭的友群,而不要一个恶劣的;但是他们必得按时来而按时去。这样,才与安睡调和。
我对于痴子也感受很大的兴趣:他们促进睡眠。当人们承认他们有理由的时候,他们是很快乐的。
这样,有德者的昼间便过去了。当夜间来到时,我切不召唤睡眠。睡眠这一切道德的主人,是不愿被召唤的!
但是我反省着日间所做所想的事。我反刍着,我忍耐如牛地自问你的十次自克是什么?十次舒散,十条真理与十次使我开心的大笑是什么?
我反省着,在这四十人思念的摇篮里摇荡着。忽然睡眠这道德的主人,这不奉召者,竟抓着了我。
睡眠轻轻敲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就沉重起来。睡眠接触着我的口,我的口就张大着。
真的,它用轻悄的脚步,溜到我身上来,这最亲爱的偷儿,它偷去了我的思虑:我痴笨地站着,如这书案一样。
但是我站不多时,就已经倒下去了。"——
查拉斯图拉听完了智者这些话,他心里暗笑起来:一线光明在他心里破晓。他向自己的心如是说:
"这智者的四十个思念,颇有些傻劲:但是我相信他是善于睡眠的。
谁是住在这智者旁边的是有幸福的!这种睡眠是传染的,虽隔着一层厚墙,也会传染。
他的讲座放射出一种魔力。这些少年们来听这道德的说教者,不是白费时间的。
他的智慧告诉我们:为着夜间的安睡,必须有昼间的清醒。真的,如果生命原无意义,而我不得不选择一个谬论时,那么,我觉得这是一个最值得选择的谬论了。
现在我知道从前人们找寻道德的教师时,人们所追求的是什么了。人们所追求的,是安睡与麻醉性的道德。
一切被称颂的讲座智者之智慧,只是无梦的安眠:他们不知道生命还有其他的更妙的意义。
这种道德的说教者,现在还存在几个;但那几个都不如眼前这个诚实:不过他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们站不多时,就已经倒去下了。
这些昏昏欲睡的人们被祝福;因他们立刻熟睡了。"——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遁世者
从前,查拉斯图拉也曾如遁世者一样,把他的幻想抛掷到人类以外去。那时候我觉得世界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上帝之作品。
那时候我觉得世界是一个上帝之幻梦与奇想;一个神圣的不自足者放在眼睛前的彩色的烟雾。
善恶,苦乐与我你,——我觉得都是创造者眼睛前的彩色的烟雾。创造者不愿再看见自己,——于是他创造了世界。
受苦的人能够不看见自己的痛楚而忘却了自己,这于他是一种陶醉的快乐。从前,世界对于我也曾是陶醉的快乐与自我的遗忘。
这世界,这永不完美的、一个永恒的矛盾的略似的形象——它的不完全的创造者的一种陶醉的快乐;——从前我曾觉得世界是这样。
所以我也曾如遁世者一样,把我的幻想抛掷到人类以外去。但是真正抛掷到人类以外去了吗?
唉,兄弟们,我创造的这个上帝,如其他神们一样,是人类的作品与人造的疯狂!
他也是人,而且只是一个"人"与一个"我"的可怜的一部分罢了:他是从我自己的灰与火焰里走出来的幻影,真的!他不是从天外飞来的!
兄弟们,以后便如何呢?我克服了痛苦着的我;我把我自己的灰搬上山去;我给自己发明了一种更光明的火焰。看罢!那幻影便离我远遁了!
现在,相信这样的幻影,对于新愈者是痛苦与侮辱;对于我是恶运与羞屈。我向遁世者如是说。
痛苦与无能——它们制造了别的世界和这短期的幸福之狂,只有痛苦最深的人才能体验到。
疲倦想以一跃,致命的一跃,达到最后的终结;可怜的无知的它,也不愿再有意志:于是它创造了神们与别的世界。
相信我,兄弟们!这是肉体对于肉体的失望,——它用迷路的精神之手指,沿着最后的墙壁摸索着。
相信我,兄弟们!这是肉体对于大地的失望,——它听到存在之肚皮向它说话。
于是它把头穿过最后的墙,伸出去,不仅是头——它想整个地到"彼岸的世界"去。
但这"彼岸的世界"是无人性的非人性的,是一个无上的空虚;它深藏着,不给人类看见;存在的肚皮如果不是用人的身份,便不向人说话。
真的,证明存在,或使它发言,是很难的。但是,告诉我,兄弟们,你不觉得最奇特的事情,便是已经被证明最好的事情吗?
是的,这个"我",这个有创造性,有意志而给一切以衡量与价值的"我",它的矛盾与混乱,便最忠诚肯定了它自己的存在。
这个"我"这最忠诚的存在,便是当它沉思时,狂热时,或用断翼低飞时,也谈着肉体,还需要着肉体。
这个"我"时时学着忠诚地说话;它愈学,愈能找到赞颂肉体与大地的字句。
我的"我"教我一种新的高傲,而我又教给人们:莫再把头藏在天物之沙里,自由地,戴着这地上的头,这创造大地之意义的头罢!
我教人类一个新的意志:意识地遵循着人类无心地走过的路,肯定这条路是好的,而莫像病人与将死者一样悄悄地离开了它!
病人与将死者蔑视肉体与大地,发明一些天物与赎罪之血点;但是,这甜而致死的毒药,他们还是取自肉体与大地!
他们想从不幸中自救,而星球却太远了。于是他们叹息着:"不幸呵,为什么没有天路,使我们可以偷到另一生命里和另一幸福里呢!"——于是他们发明了一些诡计与血之小饮料!
他们自以为脱离了肉体与大地,这些忘恩的。谁给他们脱离时的痉挛与奇欢呢?还是他们的肉体与大地呢!
查拉斯图拉对于病人是宽厚的。真的,他不因为他们的自慰的方式,或他们的忘恩负义而恼怒。让他们痊愈了,超越了自己,给自己一个高等的身体罢!
查拉斯图拉对于新愈者,也是宽厚的。他不因为他们留恋于失去的幻想,半夜起来巡礼他的上帝的坟墓而恼怒;我认为这些新愈者的眼泪,是一种疾与身体的一种病态溺于梦想而希求着上帝的人,很多是病态的;他们毒恨求知者与最幼的道德:那便是诚实。
他们常常后顾已过去的黑暗时候:自然,那时候的疯狂与信仰,都是不同的。理智的昏乱便认为是上帝之道,疑惑便是罪恶。
我十分清楚这些像上帝的人:他们要别人相信他们,而疑惑便是罪恶。我也十分知道他们自己最相信的是什么。
那真不是什么另一世界或赎罪之血点:他们最相信的是肉体;他们把自己的肉体视为绝对之物。
不过他们仍认为肉体是一个病物:很愿意脱去了这躯壳。
所以,他们倾听死亡之说教者,而他们演说着另一世界。
兄弟们,倾听着健康的肉体的呼声罢:那是一个较忠诚较纯洁的呼声。
健康,完善而方正的肉体,说话当然更忠诚些,更纯洁些;而它谈着大地的意义。——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第二卷
肉体的轻蔑者
我有几句话,要说给肉体的轻蔑者知道。我并不要他们变换什么学与教的方法,我只要他们向他们自己的肉体告别,——而成为哑巴。
"我是肉体与灵魂。"——小孩如是说。为什么他们不也作如是观呢?
但是,醒悟者自觉者却说:"我整个地是肉体,而不是其他什么;灵魂是肉体某一部分的名称。"
肉体是一个大理智,一个单一意义的复体,同时是战争与和平,羊群与牧者。
我的兄弟,你的小理智——被你称为"精神"的,是你的肉体的工具,你的大理智的小工具与小玩物。
你常说着"我"而以这个字自豪,但是更伟大的——而你不愿相信——是你的肉体和它的大理智:它不言"我",而实行"我"。
一切五官所感受的,精神所认知的,本身都没有目的。但是,感觉与精神想使你相信它们是成物之目的:它们是如此虚荣的。
感觉与精神不过是工具与玩物:它们的后面,"自己"存在着。"自己"也使用感觉的眼睛与精神的耳朵。
"自己"常常谛听而寻找着:它较量着克服着而破坏着。
它统治着。也是"我"的主人。
我的兄弟,在你思想与感情之后,立着一个强大的主宰,未被认识的哲人,——那就是"自己",它住在你的肉体里,它即是你的肉体。
你肉体里的理智多于你的最高智慧中的理智。谁知道到底为什么你的肉体需要你的最高智慧呢?
你的"自己"笑着你的"我"与它的骄傲的跳跃。谁知道到底为什么你的肉体需要你的最高智慧呢?
你的"自己"笑着你的"我"与它的骄傲的跳跃。"这些思想的跳跃与飞驰对于我是什么呢?""自己"自语道。"都只是达到我的目的的旁径罢了。我是'我'的极限,也是'我'的一切观念的提示者。"
"自己"向"我"说:"品尝一点痛苦罢!"于是"我"便痛苦起来,而想如何免除痛苦。——它必为这个目的而思考。
"自己"向"我"说:"品尝一点快乐罢。"于是"我"便快乐起来,而想如何常享快乐。——它必为这个目的而思考。
我想向肉体的轻蔑者说几句话。让他们轻蔑肉体罢!这正是他们对于肉体的尊敬。谁创造了尊敬与轻蔑,价值与意志呢?
这创造性的"自己",为自己创造了尊敬与轻蔑,欢乐与痛苦。创造性的肉体为自己创造了精神,作为它的意志之手。
你们这些肉体的轻蔑者,便在你们的疯狂与轻蔑中,你们也是为你们的"自己"服务。我告诉你们:你们的"自己"愿意毁灭而逃避生命。
它已不能做它所最愿做的事:——创造高于自己之物。
这才是它最强烈最热诚的希望。
但是,现在已是过迟:——所以你们这些肉体的轻蔑者呵,你们的"自己"愿意毁灭。
因为你们的"自己"愿意毁灭,所以你们成为肉体的轻蔑者!你们不能创造高出于你们之物。
你们怨恨生命与大地,但是一种不自觉的妒忌,显露在你们邪射的轻蔑的目光里。
肉体的轻蔑者,我不会蹈你们的覆辙!你们决不是我的达到超人的桥梁!——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快乐与热情
我的兄弟,如果你有一种道德,而它是你的特有的道德时,你切不可和其他任何人共有着它。
自然,你想赐予它一个佳名,而抚爱它;你想提提它的耳朵,和它游戏。
但是,看罢!一旦它取得了你给它的名字,而群众都共有着它的时候,那么,你会因这道德而成为群众与常人之一!
你毋宁应该说:"这使我灵魂又愁又甜的东西,是不可言喻的;这使我内心饥饿的是无名的。"
使你的道德高贵得不容许亲昵的称谓罢:如果你须读到它,你不必害羞,你无妨期期艾艾地说。
你可以吃吃地说:"这是我所珍爱的善,它极使我喜悦,我所需要的善正是如此。
我需要它,不是因为它是上帝的法律,或是人类的规条,或是人类的必需:它绝不是导往另一世界或天堂的指南。
我爱它是地上的道德:它的智慧不多,而理智更少。
但是这鸟儿在我旁边建筑了他的巢:所以我温柔地爱它——现在它在我家里,孵着金卵。"
你应当这样期期艾艾地谈说与赞颂你的道德。
从前你有许多热情,而你称它们为恶。但是现在你只有你的道德,它们是从热情里诞生的。
你曾把你最高的目的放在这些热情里:所以它们变成了你的道德与快乐。
你纵属于多怒者的,肉欲者的,溺信者的,或睚眦必报者的族类:
当你的一切热情,终于会变成道德;你的一切魔鬼,终于变成天使。
从前你的地窖里有许多野犬;但是现在它们变成了鸟儿与美好的歌唱者。
你用你的毒药制出了你的止痛剂;你曾挤出痛苦之牛的乳汁,——现在你饮着这甜香的液体。
你身上不会再诞生恶,除非是多种道德之争斗,所产生的恶。
我的兄弟,你如果是幸运的,你只须有一种道德,而不多于一种罢:这样,你过桥更容易些。
能有多种道德是一件漂亮的事,但是那是一个较难忍受的命运;很多人,因为不堪作多种道德之战场,跑到沙漠里去自杀。
我的兄弟,战争是恶吗?这是必要的恶;妒忌,毁谤与不信任,在你的多种道德中也是必要的。
看罢!什么是每种道德所最贪求的事呢:它要你整个的精神做他的先驱,它需要你在爱憎与怒里的全部力量。
道德互相妒忌,而妒忌是可怕的。多种道德都可以因妒忌而死灭。
为妒忌之火焰所包围的人,像蝎一样,终于以毒针转向自己。
唉,我的兄弟,你从不曾看见一个道德之自谤与自杀吗?
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所以你应当珍爱你的道德:——
因为你可以因它而死灭。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苍白的罪犯
你们这些法官和祭司们,在牺牲没俯首以前,你们当然不愿意杀戮罢?看呵!这苍白的罪犯俯首了:他眼睛里显露着他的大轻蔑。
"我的'我'是应当被超越的:我的'我'便是我对于人类的大轻蔑。"罪犯的眼睛如是说。
这是他的至高无上的时刻,他的自我审判的时刻。莫让这高举着的人再降到他的低下的地位去罢!
这样因自己而痛苦的人,除了速死而外是无法得救的。
啊,法官啊,你们的杀人应当由于哀矜而不由于报复;你们杀人时还得留心替生命辩护。
你们仅与被你们杀死的人讲和是不够的。让你们的悲哀成为对于超人的爱罢:这样,你们才合法化了你们自己的不死!
你们只当称他是"仇敌"而不是"恶徒";你们只当称他是"病者"而不是"流氓";你们只当称他是"疯子"而不是"罪孽者"。
你,赤色的法官,如果你把你思想过的事高声说出来:大家会如是叫道:"除却这秽物与毒液罢!"
但是思想与行为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行为的意象又是另一件相异的东西。因果之轮不在它们中间旋转。
一个意象使这苍白的人脸色灰败。当他犯罪时,他很有犯罪的能耐:可是完成以后,他反不能忍受这犯罪意象了。
他永远把自己当成独一行为的完成者。我称这个为疯狂:
在他身上特例变成了原则。
一条粉线可以使鸡儿迷惑;这罪犯的一击,迷惑了他可怜的理智——我称这个为事后的疯狂。
听罢,法官啊!另外还有一种疯狂:而那是事前的。唉!
你们还不曾深深地透视这个灵魂呢!
赤色的法官如是说:"为什么这罪犯杀了人呢?他想抢掠。"但是,我告诉你们,他的灵魂需要血,而全不是想抢掠:
他渴求着刀之祝福。
但是他可怜的理智,不了解这种疯狂,而决定了他的行为。"血又有何价值呢?"他说;"你不趁着机会至少抢掠一下吗?报复一下吗?"
他听信了他可怜的理智:他的语句如铅似地悬在他身上;——于是他杀人时,也抢掠了。他不愿因自己的疯狂而怀羞。
现在他的过失之铅又重压在他身上,他的可怜的理智又如此地麻木,瘫痪而沉重。
他只要能摇摇头,他的重负便会滚下来,但是谁摇这个头呢?
这个人是什么?他是疾病的集团;这些疾病凭藉他的精神在世界上伸长着:它们想在那里寻找赃物。
这个人是什么?是一串互扭着的从不和睦的野蛇,——
所以它们四出在世界上找寻赃物。
看这个可怜的躯壳吧!它的许多痛苦与希望,它可怜的灵魂尝试去了解它们。它的灵魂以为那就是犯罪的快乐与焦急,想取得刀之祝福的。
现在,患病的人都被当今的恶所袭击:他想用致他于痛苦之物,也使别人痛苦。但从前曾有过别的时代,别的善恶。
从前,疑惑与个人的野心都是罪恶。那时候,病者变成异教徒与巫者:他们如异教徒与巫者一样,使自己痛苦,又使别人痛苦。
我知道你们不愿听从我:你们以为这会对于你们中间的善良者有害,但是你们所谓善良者于我何有呢!
你们所谓善良者,有许多使我生厌之物;但那并不是他们的恶。我只愿他们会有一种疯狂,使他们如这苍白的罪犯似地死灭!
真的,我愿他们的疯狂便是真理、忠信、或正义;但是他们有他们的道德,那便是在可怜的自满中求得长生。
"我是河边的栏杆;谁能扶我的,便扶我罢!我不是你们的拐杖。——"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诵读与写作
一切写作之物,我只喜爱作者用自己的心血写成的。用你的心血写作罢:你将知道心血便是精神。
别人的心血是不易了解的:我恨一切以诵读为消遣的人。
深知读者的人,不会再给读者写作。这样的读者再有一世纪,——精神也会腐臭了。
让每个人都有读书的权利,不仅最后会损害了写作,连思想也会被损害的。
从前精神便是上帝,接着变成了人,现在他变成了群众。
谁用心血写作格言,他是不愿被人们诵读的,而是给人们默记的。
从这个峰巅到那个峰巅是两山间最短的距离;但是你必须有长腿,才能取道于此。格言应当是山之峰巅;而听受这些格言的人,应当是伟大高强的。
轻快而纯洁的空气,随时可有的危险,精神里充满着快乐的恶:这一切都互相调和。
我愿意魔鬼围绕着我,因为我是勇敢的。勇敢驱逐鬼魅而自制许多魔鬼,——勇敢需要笑。
我的感觉不再和你们的相同:我笑我下面那块云的乌黑与笨重,——只是那却是你们的激起风暴的暗云。
你们希望高举时,你们仰望着。我却俯视着,因为我在高处。
你们中间谁能又笑又在高处呢?
站在最高山上的人,笑看着戏台上生命里的一切真假悲剧。
不顾忌的,轻蔑的,暴虐的,——智慧教我们如是:智慧是一个妇人,只爱一个战士。
你们向我说:"生命是难于忍受的。"那么,你们为什么晨倨而夜恭呢?
生命是难于忍受的:那么,不要做那荏弱的样子罢!我们都是载着重负的雄驴,牝驴。
我们和那在一颗露珠的重压之下而颤栗着的玫瑰苞儿,有什么同点呢?
这是不错的:我们之爱生命,并不是因为我们惯于生命,而是贯于爱。
爱里总有疯狂的成分。但是同样的疯狂里总有理智的成分。
在我这爱生命者看来,我觉得蝴蝶,肥皂泡和一切在人间的与它们相似之物,最了解幸福。
当查拉斯图拉看见这些轻狂、美丽而好动的小灵魂,他便要流泪而歌唱起来。
我只能信仰一个会跳舞的上帝。
当我看见我的恶魔,我觉得他安详,精细,深沉而像煞有介事的;这是严重的精神:——万物都因它倒下。
我们杀人不用愤怒,而用笑。前进,让我们杀了这严重的精神罢!
我学会了走路:以后我便让自己跑起来。我学会了飞:以后我便不须先被推挽而更换位置。
现在我轻了,我飞起来;我看见我在我自己的上面。一个上帝在我身上跳舞。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山上的树
查拉斯图拉发现一个少年总是回避他。某晚,他往彩牛城边的高山上去散步,吓,他看见这少年靠着树坐着,疲乏的目光望着深谷。查拉斯图拉抱着这少年倚坐的那棵树说:
"如果我想用手去摇撼这棵树,我不能够。
但是,我们不能看见的风,却随意地摇撼它弯屈它。同样地,我们也被不能看见的手所弯屈所摇撼。"
这少年突然地立起,他说:"我听到查拉斯图拉说话了,我正想着他!"查拉斯图拉答:
"你为什么惊怕呢?——人与树是一样的。
他越想向光明的高处生长,他的根便越深深地伸入土里,黑暗的深处去,——伸入恶里去。"
"是的,伸入恶里去!"少年喊叫起来。"你如何能够发现我的灵魂呢?"
查拉斯图拉微笑地说:"许多灵魂,除非先被制造了,是永不会被发现的。"
"是的,伸入恶里去!"这少年又喊叫起来。
"你说的全是真理,查拉斯图拉。自从我想升往高处去,我对自己便无信心,也无人信任我;——这是何故呢?轻蔑那想升高的人。他到底想在高处做什么呢?
我如何地自惭于我的升高与我的碰跌呵!我如何地讥讪我的急喘呵!我如何地恨那飞着的呵!当我在高处我是如何地疲倦呵!"
于是少年沉默下来。查拉斯图拉看着他俩旁边那棵树如是说:
"这树独自在山上高大起来;它在人与兽之上成长着。
如果它想说话,任何人不能了解它,它长得太高了。
于是它等候着,等候着——等候什么呢?它住得太靠近云座了:它或许等候雷火第一击罢?"
查拉斯图拉说完以后,这少年作激烈的手势叫道:"是的,查拉斯图拉,你说的全是真理。我之想达到高处,只是渴求我自己的没落,而你便是我等候的雷火之一击!你看我罢,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我成了什么?这是对于你的妒忌杀了我!"——少年如是说,而痛哭起来。查拉斯图拉用臂挽住他的腰,把他牵走。
他俩并肩地走了几分钟,查拉斯图拉又如是说:
"我心痛极了。你的目光诉说着你所冒的危险比你的语言还清楚些。
你还是不自由的;你仍找寻着自由。你的找寻使你如梦游者似地清醒。
你想往自由的高处去,你的灵魂渴求着星球。但是你的恶劣的本能也热望着自由。
你的野犬也想解放自己;当你的精神尝试开狱门时,它们在地窖里欢叫着。
在我看来,你还是一个幻想着自由的囚犯:唉!这种囚犯之灵魂,变成机智的,同时变成狡狯的恶劣的。
精神自由了的人,还得净化自己。在他心里还有许多禁锢和泥垢;你的眼睛也得变成纯洁的。
是的,我知道你的危险。但是凭着我的爱与希望,我请求你:莫抛弃你的爱与你的希望罢!
你还觉得你自己高贵,便是恨你,用恶意的目光看你的人,也认为你高贵。你得知道:无论何人总把一个高贵的人当成一个阻碍物。
高贵的人也是善良者之阻碍物:虽然善良者也称他善良,那只是把他丢放在旁边。
高贵的人想创造新事物与新道德。善良的人们却需要旧事物,保存旧事物。
高贵的人之危险,不是他会变成善良者,而是他会变成无耻者,讥讪者,破坏者。
唉!我曾知道许多高贵的人,失去了他们最高的希望。于是他们毁谤一切高贵的希望。
于是他们无耻地生活于短促的快乐上,他们没有隔夜的计划。
'精神也是一种淫乐。'——他们如是说。于是他们的精神自折断了翼:他们现在爬着,弄脏一切他们咬吃之物。
从前他们想成英雄;现在他们仅是享乐者。英雄这观念使他们痛苦惧怕。
但是凭着我的爱与希望,我请求你:莫抛弃你灵魂里的英雄罢!神圣化你最高的希望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死亡的说教者
有些人是死亡的说教者,同时世界上充满着那些应当被劝告抛弃生命的人。
世间充满着多余的人;生命已被过剩的人所损害。让人们用"永生"的饵,引着他们离去这个生命罢!
黄袍者或黑袍者:人们这样称呼这些死亡的说教者。但是我将使你们看到他们的别种颜色。
他们中间之最可怕的,包藏着兽心。除开肉欲或自残外,别无所择。便是他们的肉欲还是自残。
这些可怕的生物,还不会变成人类:让他们作厌恶生命之说教罢!让他们离去罢!
他们是灵魂的痨病者:刚才呱呱堕地,便已开始死亡,他们希求的是厌倦与放弃的学说。
他们愿意死亡,我们正应当赞成他们的主张!我们切不要复活死者,或损坏了这些活着的棺材。
如果他们遇见一个病者,或一个老人,甚至于一个尸体,他们立刻说:"生命是被推翻了!"
但是被推翻的是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仅看见生存之一方面的眼睛。
他们生活在浓厚的忧郁中,贪着致命的小冒险:他们咬紧牙齿这样等候着。
或者,他们向糖果伸手,却笑自己的孩子气:他们把生命悬在一片草上,但他们却笑自己还悬在那上面。
他们的智慧说:"还活着的人是疯狂者;然而我们正是那种疯狂者!这是生命中最大的疯狂!"
"生命只是痛苦!"——别的人如是说,而这并不是诳语:那么,你们设法停止生活罢!你们停止只是痛苦的生活罢!
而这是你们的道德的教训:"你应当自杀!你应当把你自己偷去——"
"淫乐便是罪恶。"——第一批死亡的说教者说。——
"让我们回避罢,不要生育孩子罢!"
"生育是劳苦的。"——第二批说。——"为什么还生育呢?人们只生育一些不幸者!"这一批人也是死亡的说教者。
"怜悯是必要的,"——第三批说。"取去我的所有物罢!
取去我的本身罢?我与生命的联系将愈少些。"
如果他们彻底地是怜悯者,他们会使邻人也厌恶生命。为恶——那将是他们的真善。
但是他们想抛弃生命;如果他们的链索与礼物,更紧地系住了别人,他们怎会顾及呢!——
而你们,你们的生命是焦灼与苦工:你们不曾疲倦于生命吗?你们不是已经成熟得可以接受死亡的说教了吗?
你们都喜爱苦工与一切迅捷而新奇之物,——你们对于生命的忍受已经够了,你们的勤劳只是一个自忘的逃遁与意志。
如果你们对生命有信仰些,你们便不会自弃于当前一刹那。但是你们的内在价值不够,所以你们不能等候,——甚至于也不能偷懒!
死亡的说教者的声音到处喧哗着,世界充满着那种应当被劝告就死的人。
或者说世界充满着那种应当被劝告寻求"永生"的人,这于我只是一件事,——只要他们快些走!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战争与战士
我们不愿意我们最好的仇敌姑息我们,也不愿意我们由衷地热爱着的人们姑息我们。所以,让我告诉你们真话罢!
作战的兄弟们!我从心之深处爱你们。我是,我一向是你们的同伴;我也是你们的最好的仇敌。所以,让我告诉你们真话罢!
我不茫然于你们心里的怨恨与妒忌。你们并不是伟大得不知道怨恨妒忌。所以,你们伟大些,莫以这个为可羞罢!
如果你们不能做知识的圣哲,至少做知识的战士罢。知识的战士是这种神圣性的伴侣与先驱。
我看到很多的兵;让我看到很多的战士罢!他们的穿著被称为制服。他们蕴藏在内的,该不是"制服"似地一律罢!
你们应当是那些时时用眼睛寻找仇敌的人,——寻找着你们的仇敌。你们中间的一部分人,应当第一眼就表示怨恨。
你们应当寻找你们的仇敌;你们应当作战,为着你们的思想作战!如果你们的思想被克服了,但是你们的忠诚仍当大呼胜利!
你们应当爱和平为未来战争的一种手段。你们应当爱短期的和平甚于长期的和平。
我不忠告你们工作,只忠告你们争斗。我不忠告你们和平,只忠告你们胜利。让你们的工作是一个争斗,而你们的和平是一个胜利罢!
你们说好的主张神圣化战争吗?我告诉你们:你们的勇敢,而不是你们的怜悯,救了许多牺牲者。
"什么是好的?"你们问。勇敢是好的。让小女孩子们说:
"美丽而又动人的才是好的。"
人们指斥你们无心肠;但是你们的心是真实的,而我爱你们那热诚之羞怯。你们为着你们的大潮流而害羞,别人却为着他们的回浪而害羞。
你们丑吗?兄弟们!就算丑罢!用光荣这丑恶之外套包裹着你们罢!
当你们的灵魂变伟大了,它也变成为高傲的。你们的崇高之中,有恶。我知道你们。
高傲者与软弱者在恶里遇着。但是他们不互相了解。我知道你们。
你们的仇敌应当是可恨的,而不是可轻蔑的。你们应当以仇敌自豪:于是仇敌的成功,也是你们的成功。
反抗,——这是奴隶之可贵处。你们的可贵之处,却是服从,让你们的命令也是服从罢!
一个好的战士,不喜欢"我要",而喜欢"你应"。一切你们喜爱之物,你们应当先让别人命令了给你们。
让你们的对于生命的爱,是你们的对于最高希望的爱罢:
让你们的最高希望是生命之最高理想罢!
但是,你们的最高理想,我命令你们罢,——就是这个:
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
所以,度着你们的服从与战斗的生活罢!长命又有何意义!哪个战士愿被怜惜呢!
我不怜惜你们,作战的兄弟们,我从心之深处爱你们!——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新偶像
兄弟们,别的地方现在还有民族与人群,但这决不是我们这里:我们这里只有国家。
国家?这是什么?伸长你们的耳朵罢!我将告诉你们:民族怎样死灭的。
国家是冷酷的怪物中之最冷酷者。他冷酷地说谎;这便是从他口里爬出来的诳语:"我,国家,便是民族。"
这是一个诳语!凡创造民族而给他们高悬了一个信仰与一个爱的,是创造者;这样,他们为生命服务。
凡给大多数人埋设陷阱,而称这些陷阱为国家的,是破坏者:他们给民族高悬了一把刀与各种肉欲。
凡是还有民族的地方,国家是不存在的。他们厌弃国家如一个不祥的人,如一种违反习惯与法律的罪恶。
我给你们这个标记:每个民族自有它的特殊的善恶之语言:他们邻族不能了解。每个民族从它的习惯与法律里自制了它的语言。
但是国家用各种善恶之语言说谎;它的话都是诳语:它的一切来自偷窃。
并且它的一切,都是假的;咬人的它,用偷来的牙齿咬着。它的内脏也是虚伪的。
善恶之语言的混杂:我给你们这个,做国家的标记。真的,这个标记所指示的是死亡之意志!真的,它招引死亡之说教者!
多余的人充塞着世间:国家是为这些多余的人而发明的!看它如何吸收着多余的人啊!如何地吞食,咀嚼而消化他们呵!
"世界上没有伟大于我的:我是上帝发令的手指。"——
这怪物如是嗥着。跪拜在地下的,不仅是长耳短视的人!
唉!对于你们,你们这些伟大的灵魂呵,它也向你们低说着它的怕人的诳语!唉!它猜出了这些自愿消费的富有的心!
真的,它猜透了你们,你们这些旧上帝之胜利者!过去的争斗使你疲倦了,现在你的疲倦投效于新偶像。
它正想找英雄与荣誉的人做它的左右,这新偶像!它爱取暖于良心的太阳里——这冷酷的怪物!
如果你们愿意崇拜它,它愿意什么都给你们,这新偶像!
如是,它买到了你们的道德之光耀与你们的高傲的目光。
你们将被用作饵,去钓骗那些多余的人!是的,它发明了一个毒计,一个死亡之马,配着神誉之鞍鞯叮当作响!
是的,它决定了许多人的死亡,一种自夸为生命的死亡:
真的,对于死亡的说教者,这是一个莫大的劳绩!
我认出国家是善人恶人都吃毒药的地方;国家是善人恶人都自趋灭亡的地方;国家是大众的慢性的自杀,——被称为"生命"的地方。
看这些多余的人罢!他们偷窃了发明者的工作与智者的宝物:他们称这种偷窃为文明。——但是一切遇到他们,都会变成疾病与祸害!
看这些多余的人罢!他们总是病着;他们吐着他们的肝液,而称这个为报纸。他们自相吞食,却不能互相消化。
看这些多余的人罢!他们愈聚积财物,但因此愈穷些。他们渴求着权力,尤其是权力之柄和多量的钱,这些无能者!
看他们爬行罢!这些敏捷的猴子!他们互相攀登,而在泥土的深坑中,互相推挤着。
他们都想走近皇座:这是他们的疯狂,——似乎幸福坐在那里!其实坐在皇座上的常常是泥土,——皇座也常常在泥土里。
我觉得他们是一些疯人,爬行的猴子与患昏热者。他们的偶像,那冷酷的怪物,已经腐臭了;他们这些偶像之崇拜者,也已经腐臭了。
兄弟们,你们愿意在他们血口之呼气里和肉欲里窒息吗?
毋宁破窗而跳出去罢!
回避恶臭罢!远离了多余的人的偶像崇拜罢!
回避恶臭罢!远离了这些人肉牺牲的烟雾罢!
现在,伟大的灵魂还可以在大地上发现自由的生活。现在还有许多地方,隐士们可以独自地或结伴地潜藏着。在那里,沉默的海的气息吹着。
伟大的灵魂还可以享受自由的生活。真的,一个人的占有物愈少,他也被占有得少些:轻度的贫乏是被祝福的!
国家消灭了的地方,必要的人才开始存在;必要的人的歌唱,那独一无二的妙曲,才能开始。
国家消灭了的地方,——看罢,兄弟们!你不看见彩虹与超人之桥吗?——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