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卡尔维诺:帕洛马尔

伊塔洛·卡尔维诺(意大利)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一.帕洛马尔休假
  一.一.  在 海 滨
  一.一.一.海浪
  海水在荡漾,轻轻拍打着沙滩。帕洛马尔先生伫立岸边观浪;他并未沉迷于观察之中,不,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要看看海浪的—个浪头。不能说他在观察,因为观察需要相应的性格、相应的心情、相应的外界条件。帕洛马尔先生原则上虽不反对进行观察,但观察所需要的上述三个条件他全都不具备。再说,他不是想看整个海浪,只要看海浪的一个浪头,并无其它奢望。为了获得清晰的感觉,他为自己的每一个行为都预先确定好一个有限而明确的目标。
  帕洛马尔先生望着一个海浪在远方出现,渐渐壮大,不停地变换形状和颜色,翻滚着向前涌来,最后在岸边粉碎、消失、回流,他也许可以认为至此已完成了既定目标,可以开路了。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很难把一个浪头与后面的浪头分开,因为后浪仿佛推着它前进,有时却要赶上并超过它;同样,也难把二个浪头与前面的浪头分开,因为前浪似乎拖着它一同涌向岸边,最后却转过身来反扑向它,以阻止它前进。再从横的方向看一个浪头的幅度,它与海岸同宽,很难确定它一直延伸到哪里,又在哪里被截分成速度;形状、强度与方向等均不相同的单独的浪头。
  总而言之,如不考虑构成一个浪头的各种复杂因素以及同样复杂的各种伴生现象,那就无法观察到—个浪头。这些因素与现象变化无穷,因此每—个浪头都有别于另—个浪头。不过,如果说每—个浪头都与其它浪头一样,不管它们是否相邻或者相继,那也不算错,因为总有一些形式与系列会重复出现,虽然它们在发生的时间与地点方面并无规律可循。既然帕洛马尔先生现在想干的只不过是看到一个浪头,即将它的各个组成部分与伴生现象尽览无遗,他的目光就应该集中在海水拍打海岸的动作上,收集他尚未注意到的现象,一旦发现眼前的景象开始重复,就知道他已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一切,便可收兵了。
  生长在这个混乱而拥挤的世界上,帕洛马尔先生力求减少与外部世界的接触,并且为了不刺激自己那易怒的神经,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感受。
  波浪滚滚而来,它那隆起的顶峰开始呈现白色。如果它还没有到达岸边,白色的浪花翻滚几下后,便迅速消逝,仿佛海水吞噬了并把海水染成白色。这时它又开始隆起,酷似一块白色的地毯铺向岸边,仿佛为了迎候海浪。然而。当你急不可待地期望看到浪在这块地毯上滚动时,却看不到波浪,只看到地毯。—会儿白地毯也迅速消逝,变为一片晶莹闪亮的湿漉漉的沙滩。霎时间湿沙滩也随着向后撤,仿佛那干燥而灰暗的海滩挤压着它,并使自己那弯弯曲曲的疆界向前扩张。
  同时要注意到海岸的凸起处。这里海浪分成两翼,一翼自右向左朝海岸推进,一翼自左向右朝海岸奔来,它们的分界处或曰汇合点即是这海岸的凸起处。凸起处总是位于海浪两翼向前推进的后部,并经受其重叠交错地冲击,直至下—个浪头——更加强劲的浪头,亦将分为两翼的浪头——袭来,驱散前一个浪头,如此周而复始。
  由于海浪活动的这种模式,海滩上形成了许多上面提到的凸起处。这些凸起处一直延伸到海水之中,犹如涨潮时海水上涨淹汉了它们。帕洛马尔先生恰好选择了这么—个深人海水中的滩头作为自己的观察点。这里海浪从两侧袭来;如若挖断半潜入海底的沙滩,两边的海浪即可汇合起来。就是说,为了搞清楚一个浪头,必须考虑来自两侧的、方向截然相反的两股力量,它们相反相成,相激相荡,产生出无穷无尽的浪花。
  现在,帕洛马尔先生尽量限制自己的视野。如果只注视自己前面十米海岸乘十米大海这么一块海面,那么经过一定时间便可以全部记录下以某种频率重复出现的海浪的各种运动。困难在于确定这块观察区的边界:如果把一个滚滚而来的浪头视为离他最远的边界,那么这个浪头越来越近,越隆越高,就使他看不见后面的一切;喏,浪头到达岸边一个滚翻消失了,他确定的观察区也就不存在了。
  虽然如此,帕洛马尔先生也不灰心丧气。每次他都认为看到了从他那个观察点可以看到的一切,然而,每次都有某种他未曾预料到的东西闯入他的眼帘。如果他不像这样锲而不舍地追求完满的结果,这种观察活动也许能使他得到休息,使他免受神经衰弱、心肌梗塞或胃肠溃疡病的侵害,也许还可能帮助他把外部世界简化为比较简单的机械运动,从而掌握外部世界那纷繁的规律。
  要确定海浪活动的模式,必须考虑海岸前方与海岸平行的长浪,它的浪峰微微露出海面并向两侧延伸,连绵不断。波浪向岸边滚动,海峰却巍然屹立于浪尖,不偏不倚将浪头分为前后两半。谁知道这个海浪生于何时,欲往何方?也许渊源于东方,一阵风吹过海面,迎面碰上大海的激荡,生出这股海浪。它又汇集了两侧的推力,你簇拥着我,我拖拉着你,滚滚向前;它不断前进,不断增强,直到碰上逆行的海浪,使它渐渐减弱、消亡,或者被它们扭曲,变成一股股歪斜的小浪,并与它们一起被海岸撞碎。
  只要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个方面,就能使这个方面显得突出,甚至使它充斥整个画面,仿佛画画儿时那样,你只要闭一下眼睛,再睁开,透视画面就完全变了。来自不同方向的波浪重叠交错,把整个画面分割成许多时而隆起、时而跌落的波峰。还有,每—个海浪扑向海岸之后的回潮,也具有一定的力量,阻碍着继之而来的波浪。如果你把注意力集中在海浪的回潮上,那么波浪运动的真正方向就仿佛来自海岸走向大海啊。
  帕洛马尔先生即将得出的结论,是否是要使波浪倒转时间倒流呢?是否是要超越感觉与理智的局限去发现世界的真谛呢?否,他得到的只不过是一阵轻微的晕眩。那股不屈不挠地将海浪推向海岸的力量胜利了,看!海浪增强了。啊,风向是不是变了?糟啦!帕洛马尔先生通过仔细观察得到的有关海浪的印象被搅乱了,粉碎了,驱散了。如果他能够再把这些现象在脑子里聚集起来,便可开始认识过程的第二步,把对一个海浪的认识推广到整个海浪。
  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可惜帕洛马尔先生失去了耐心,他沿着海滩离去了,神经比来时更加紧张,思绪比来时更加混乱。 一.一. 2.  裸胸的女人
  帕洛马尔先生沿着冷僻的海滩漫步,偶尔遇上几位游客,一位年轻的夫人袒胸露臂躺在沙滩上沐浴日光。帕洛马尔先生谨小慎微,把视线投向大海与天际。他知道,遇上类似情形,当一个陌生人走近时,女人们会急忙抓衣掩体。他认为这不好,原因是这样会打扰那位安然自得沐浴日光的少妇;过路的男人也会感到内疚;这等于间接承认妇女不得袒胸露臂这条禁忌;如不完全按照礼俗行事,人们不仅得不到自由,做不到坦率,反而会行不能无虑、言不能由衷。
  因此,当他远远看到晒得黑里泛红的裸露的女性上身时,便急忙仰起头,使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之中,并像个文明人那样,不让目光逾越环绕人身四周的无形的界线。
  他边走边思考。当他的视野里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自由转动眼球时,他这样想道:我这样做,是卖弄自己的决心,也就是说,我支持了禁止看女人乳房的习俗,或者说我在她的胸膛和我的眼睛之间安置了一副心理上的乳罩,让那鲜嫩的、诱人的胸膛散发的闪光不得进入我的视野。总而言之,我这不看的前提是,我正想到它是袒露的。这种看法本身就是不礼貌的、落后的,为此我感到不安。
  帕洛马尔先生散步转来,再次经过那位女士身边。这次他把视线投射到自己前面的景物上,不多不少仅仅看到海边的浪花、拉上海滩的船只、铺在沙滩上的毛巾被、丰满的乳房及颜色略暗的乳头、弯弯曲曲的海岸以及灰色的雾气和天空。
  ——喏,——他自鸣得意地边走边想道,——我成功地把女人的乳房与周围的景色完全协调起来,使我的目光像天空中海鸥的目光或海水里无须鳕的目光那样,不至破坏这自然的和谐。
  ——这样做对吗?——他继续想道,——这是不是把人降低到物的水平上,把人看成物?把女性的象征也看成物,难道不过分吗?我是不是重犯了大男子主义的陋习?这种世代相传的陈规陋习是否已在我头脑里生根?
  他转过身来往回走,现在他把目光毫无选择地投向海滩,当这位少妇的胸膛进入他的视野时,他感到自己的视线中断了,停止了,偏离了。他的目光一触到那紧绷绷的皮肤便往后缩,仿佛对它那与众不同的柔韧性和特殊价值感到吃惊。目光在空中停留片刻,再谨慎小心地沿着乳房的曲线并保持一定距离绕行一周,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自己的行程。
  ——我想,我的观点是十分清楚的,——帕洛马尔先生心里说,——不会引起误解。然而,我目光的这种运动会不会被理解成一种傲慢的态度,理解成低估女人乳房的价值,就是说有意冷落它,把它置于一旁放在括号内呢?喏,我这不又在老调重弹,与千百年来那些假正经和把性欲视为淫乱的人一样,尽量把女人的乳房隐蔽起来……
  这种说法是违反帕洛马尔先生的美好心愿的。他虽然属于老一辈,曾把女性裸露的乳房与性生活联系在一起,但是他欢迎风俗习惯中的这—转变,因为这是社会思想开放的结果,同时也因为他觉得女性的这一形象使他感到愉快。他希望在他的目光中表示出来的恰恰是这种不含有任何私心的鼓励态度。
  他来个向后转,并迈着坚定的步伐向那在阳光中沐浴的少妇走去。现在他的目光敏捷地扫向周围的景物,最后将极其崇敬地停留在少妇的胸膛上,并与少妇的裸胸一起珍陪与感激周围的一切,珍惜与感激这里的阳光,这里的蓝天,这里被风吹弯的松树和被风吹积起来的沙丘,珍惜与感激这沙滩、礁石、海藻和云雾,珍惜与感激围绕着这光芒四射的乳房旋转的整个宇宙。
  这种态度应该能够使那位孤独的沐浴者感到放心,应该能够使她免于臆断。然而,当他刚刚走近一点时,那少妇一跃而起,披上衣服,喘息着仓皇逃遁,一边还生气地晃着肩膀,仿佛在逃避一个色鬼的纠缠。
  ——陈腐的习惯势力阻挠人们正确对待这些最开明的思想。——帕洛马尔先生痛苦地得出结论说。 1.一. 3  闪光的剑
  日落时海面上会产生反射。耀眼的日光从天际射向海边,海面上波光粼粼,深蓝色的海水仿佛透过一个个网眼衬托着闪闪发光,的大网。在逆光中,白色的游艇变成了黑色。它那清晰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犹如被这耀眼的光波浸蚀了似的。
  帕洛马尔先生不喜欢拥挤,这正是他进行晚泳的时刻。他走进海水,游离海边。阳光反射在海中,宛若一把亮闪闪的利剑,从天际直指他的身边。他在这把闪光的剑中游泳,说得确切些,剑头总停留在他的眼前,他的手臂每向前划动一次,这把闪光的剑便向后退缩—点,决不让他够着。他划到哪里,暮色便随他到达那里,使他身后直至岸边的水面暗淡无光。
  太阳渐渐下落,白色的反光变成金黄色、酱紫色。帕洛马尔先生不论划到哪里,总是处在阳光和反光形成的锐角三角形的顶点上。那把闪光的剑像钟表的指针,以太阳为轴心,处处跟随着他,指示着他。
  “这真是太阳赐予我个人的礼物啊!”帕洛马尔先生试着这么想道,说得确切些,寄居在帕洛马尔先生体内的那个利己的、狂妄自大的自我这么想道。然而,男阶与其同居—起、被压抑、爱自责的自我却反驳说:“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反光追随着他们;我们大家都不免在感觉上或理智上产生幻象。”这时第三个同居者——比较公正的自我却说道:“就是说,我属于有知觉、会思想的主体,能够与阳光确立某种关系,能够解释与评价自己的感觉与幻想。”
  任何一个在这个时候下海并向着西方游泳的人都能看到,一束阳光向他射来并在他手臂前面不远的地方终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反光,它的方向和位置是因人而异的。在反光的两侧,海水的颜色相对深暗。“难道只有这暗淡的颜色才不是幻象,才是大家共有的数据吗?”帕洛马尔先生自问道。但是那闪光的剑,每个人的眼睛都能看到,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啊。“难道我们共有的东西恰恰是我们作为人才能感受到的东西吗?”
  这时帆板被推入海里,斜对着从陆地上吹来的风向航行。—个个直立的身影像弓箭手一样,伸开双臂握着帆杠,风鼓着帆布哗哗作响。当帆板横穿反射的阳光时,五彩缤纷的风帆在金光闪闪的阳光下变得暗淡了,运动员的身躯也像被黑暗笼罩着—般模糊不清。
  一所有这一切不是发生在海面上,也不是发生在日光下,——帕洛马尔先生边游边想,——而是发生在我的头脑里,发生在由我的眼睛与大脑组成的回路里。我正在我的头脑里游泳;只有在我的头脑里才存在这把闪光的剑;它吸引着我,是我的—个元素,是我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认识的唯一的元素。
  ——它总在我前面,我不可能够着它。——他又想道,一它不可能位于我的头脑里而我同时又身临其中在游泳。如果我能看见它,说明我在它的外边,同时它也在我的外边。
  他划水的动作缓慢了、茫然了,因为这些推理与其说使他在反光中游泳感到愉快,毋宁说正在破坏他的兴致,使他感到压抑、负疚或受到谴责。同时他感到有某种不可推诿的责任:这把闪光的剑由于他在那里才得以存在;如果他离开那里,如果所有游泳与冲浪的人都回到岸上去或把后背转向太阳,那么这闪光的剑何在呢?在这个日趋解体的世界上,他想拯救的是最脆弱的东西,即连接他的眼睛与落日的这座桥梁。帕洛马尔先生不愿意再游水了,他感到身上发冷。但是,他不能终止游泳,因为他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地应留在水里,直到太:阳落入海中。
  ——如果说我能看见、思考并在反光中游泳,一一于是他想道,——那是因为在另一端有太阳在散发着光芒。啊,重要的只是事物的缘由,因为事物不过是我的目光能够看到的已经削弱了的形式,就像现在日落时见到的反光一样。一切都是反光或反光的反光,包括我自己在内。
  这时一只帆板掠过,运动员的黑色身影在粼粼波光中穿过。“如果没有风,——他想道,——这个由塑料杆、人体、帆布和尼龙绳组合起来的玩艺儿绝不会站立起来;是风使它变成具有一定目的与用途的一叶小舟;只有风才知道这块帆板及其运动员的去向。”如果帕洛马尔先生能够消除他那不公正的、多疑的自我,相信存在—个一切事物的缘由,那该多么令人欣慰啊!这个唯一的、绝对的缘由就是一切形式与行为的渊源吗?或者,有几种性质不同的缘由,方向不同的力,它们相互作用的结果,使世界每时每刻都具有一种对该时该刻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形式呢?
  ——……风,海,当然还有海水,这支撑着漂浮物的海水,支撑着我和帆板的海水。——帕洛马尔先生仰浮在水面上想道。
  现在他仰面望着在天空中飘浮的行云和被森林覆盖着的山丘。他那自我仿佛也被各种因素翻转过来了。这些因素是;红色的天空,流动的空气,海水当摇篮,大地作支撑。这些难道就是大自然吗?他所看到的这些现象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太阳并不降落,海水也不是那种颜色,这都是光波投射到视网膜上造成的形式;他用四肢做出并非自然的动作漂浮在水面上,漂浮在各种幻影之间;那些运动员的身体作出非自然的姿态,他们不是依靠风来移动他们的体重,而是靠风与那个人工玩艺儿之间形成的一种几何学上的抽象即角度,才得以在海水光滑的表面上滑行。这么说大自然不存在吗?
  帕洛马尔先生的自我沉浸在这个由各种因素构成的世界里。这里各种力相互作用,各种矢量相互组合,一束束线条相互连接、相互交叉或形成折射。但是,他的体内有块地方,形似一个疙疙瘩瘩的凝结块,那里的事物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这就是感觉,你感觉呆在也可能实际不呆在这个似乎存在又可能不存在但事实上是存在的世界上。
  一个外来的波浪打破了平静的海面:一艘汽艇颠簸着在海面上飞驶而过,散播着油污。柴油的污迹闪着亮光在水面上波动、扩散。在阳光之下,油污虽然缺乏固定的形态,但不能因此而怀疑它的存在。人把漏掉的燃料、燃烧后的渣滓和不能吸收的废弃物混合在—起,抛入大海,从而在自己的周围繁殖着生命并制造死亡。
  ——这就是我的栖息地,——帕洛马尔先生想道,——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只能在其中生存。
  如果地球上的生物命运早已注定,如果任何拯救办法都免不了最后走向死亡,那该怎么办呢?
  一阵巨浪翻腾着冲向海岸,然后被撞得粉碎。海滩上除了细沙、石子、海藻和细小的贝壳外,已经没有人晒太阳了,巨浪过后海水倒流,露出一片海滩,上面到处都是易拉罐、水果核、避孕套、死鱼、塑料瓶、破木屐、毒品注射器和粘有沥青的树枝。
  帕洛马尔先生被汽艇掀起的波浪和回潮颠簸着,突然感到自己就是这片垃圾中的一块渣滓,是这个坟墓大陆的垃圾浴场上的一具死尸。假若在这由海水和陆地组成的地球上,除了死人那暗淡无光的眼睛外,再也没有人能睁开眼睛来观看.那么这把闪光的剑也许不会再闪光了吧。
  仔细想起来,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可能,因为世界上出现能够看到光线的眼睛之前,太阳已连续亿万年向海水里投射它的光芒了啊。
  帕洛马尔先生一会儿潜入水底,一会儿浮出水面,喏,他又看见那把闪光的剑了!历史上确有那么一天,有只眼睛从海水里浮现出来时,那把闪光的剑已经在那里等待它了,并且终于等到了炫耀自己的利刃和闪光的机会。眼睛和闪光的剑是互相依存的事物;也可能不是因为有了眼睛才产生了闪光的剑,而是因为有了闪光的剑才产生了眼睛,因为闪光的剑离不开眼睛,需要有只眼睛在它的顶端向它观看。
  帕洛马尔先生想到他不存在时的世界,那个他生前就已存在的漫长的世界和那个他死后更加黑暗的世界;他尽力想象眼睛——任何眼睛——出现之前的世界和明天由于灾难或腐蚀作用可能变成没有光亮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上发生着(发生了或将要发生)什么呢?太阳发出一束光线照射在乎静的海面上,在哗哗作响的海水声中闪闪发光,突然,物质变成能够接受光线了,分化成具有生命的组织,再一跃而变成一只眼睛,许多眼睛,不停地变化出眼睛……
  现在所有的帆板都上岸了,最后一名游泳者——那个名叫帕洛马尔的——也感到寒气袭人而走上岸来。他现在深信不疑,那闪光之剑即使没有他也会继续存在。最后他用浴巾擦干身体,向家里走去。
 一.二 在庭院里
  一.二.一 乌龟交媾
  小院里养着两只乌龟,一公一母。咔嚓,咔嚓,它们的龟甲相撞发出声响,现在正是乌龟发情的季节。帕洛马尔先生因羞于直视,偷偷地窥视着它们。
  公龟侧着身子,用力把母龟挤向院内路沿上;母龟仿佛在抵御公龟的进攻,至少是尽量保持不动。公龟个头虽小,倒艮活跃。或者说很年轻。它多次试图爬到母龟背上去,从后面爬上去,但由于母龟背甲呈倾斜状,每次都滑了下来。
  现在它似乎找对位置了,有节奏地用力挤压母龟;它每用力一下就大声喘一口气。母龟的前肢向前平伸,紧紧地贴着地面,因此它的后部便向上翘起。公龟张着嘴,伸着脖子,两个前爪在母龟的背甲上乱抓。龟甲带来的问题是无法抓握,而乌龟的脚爪又不能抓握。
  现在母龟挣脱了,公龟追逐它。母龟逃跑的速度并不比公龟快,也不像决意要逃开的样子;公龟为了缠住母龟,轻轻地咬母龟的脚爪,而且老是咬那只脚爪,母龟并不还口。只要母龟停下不跑,公龟就往它背上爬。这时母龟向前移动一点,公龟从它背上掉下来,生殖器也磕在了地上。乌龟的生殖器很长,像把钩子,即使龟甲很厚,即使交媾的姿态使它们不能贴近,公龟总还能够着母龟。但是很难说清,公龟发起的攻击成功的有多少,失败的有多少;又有多少是为了玩耍,为了做给人看的。
  现在正是夏季,小院子里除了一个角落里还生长着一丛茉莉外,没有其它花木,显得缺乏生机。公龟向母龟求爱就是围着这块小草坪兜圈子,母龟试图钻进茉莉丛里,以为可以躲到里面去 (或者是为了使人以为它要躲到里面去)。其实这是让公龟堵住它的最好办法,堵得死死的,没有一点活动余地。现在公龟显然把生殖器插到正确位置上了,它们双双变得一动不动,一响不响。
  帕洛马尔先生无法想象,两只乌龟交媾时会有什么感觉。他非常冷淡地望着它们,仿佛望着两部机器:两只带有交媾程序的电子乌龟。如果人体外表长的不是皮而是甲或鳞,爱是什么感觉呢?我们所谓的爱,难道不是我们身体这部机器里的一种程序吗?也许这是一套比较复杂的程序,因为大脑这个存贮器收集我们身上的每一个皮肤细胞和肌肉分子发送来的信息,并把这些信息与来自视觉的和来自想象的脉冲混合起来并加以放大。这两种程序的差别只是参与活动的回路数量多寡罢了。我们身体上的接受器有千百万条连线与思想感情、外界条件和人际关系的电子计算机连接着……爱就是在精神这部复杂的电子计算机中执行的一个程序。精神是什么呢?是皮肤,是手摸到的皮肤,眼睛看到的皮肤,大脑记忆的皮肤。那些乌龟,它们封闭在没有感觉的龟壳之内,它们的情形怎么样呢?它们因为缺乏来自感觉的刺激,不得不依靠来自大脑的单千而强烈的精神刺激,从而获得纯粹的理性认识……也许乌龟的爱接受绝对的精神法则的支配,而我们却要受机器的奴役。我们不知道这部机器如何运转,它在运行中可能发生阻塞,也可能失去控制……
  难道乌龟比起我们更加了解它们自己吗?交媾十来分钟之后,两副龟甲脱开了,母龟走到前面,公龟走在后面,重新开始围绕草坪兜圈。不过,现在公龟不是跟得那么近。公龟时而用脚爪挠一下母龟的背甲,时而又爬上母龟的背上待一下,但态度并不那么坚决。它们重新回到茉莉丛里,公龟时而去咬一下母龟的脚爪,老是咬那个地方。
  一.二.二. 乌鸫啭鸣
  帕洛马尔先生有幸在这个飞禽云集、鸟语不断的地方度夏:他仰卧在躺椅上,鸟儿则躲在树杈上为他举行丰富多彩的声乐表演。各种声音时抑时扬,时急时缓,虽无章法却很和谐;任何一种声音都不会在响度上或音高上压倒其它声音,相反,它们相互交织构成—个不是靠和声而是靠轻快与清晰度维系着的整体。帕洛马尔先生并非在休息,而是在工作,或者说他有幸在这个地方以这种姿态 (本来可以成为他绝对休息的地方与姿态)进行工作,说得更确切些,他不幸感到自己不能停止工作,即使酷暑的清凉早晨躺在树荫下他也觉得不应停止工作。他一直工作到暑气降临,直至为数众多的凶残的昆虫和震耳欲聋的蝉鸣一点一点地侵占了周围的时空,结束这悦耳声乐的绝对王国。
  帕洛马尔先生的听觉对鸟语的注意是很不相同的:他时而将鸟语推向远处,使之成为静谧环境背景的一部分,时而集中注意力区分它,把它分成单个语句,并按其复杂程度将它们顺序归纳成以下几类:单音符啾啾短鸣,一短一长双音符啁哳颤鸣,嘁嘁喳喳短而颤的啭鸣,咕咕哼鸣,一串音符连续的或急起急停式的啭鸣,变调式的婉鸣,等等。
  帕洛马尔先生只会进行这种比较概括的分类,不像有些人,只要听到一声鸟鸣,就能指出这是什么鸟在啭鸣。他为自己的无知深感内疚。依靠声音直接传授的知识,一旦丢失便不可能重新获得,也不可能重新传播,而人类正在征服的新的知识领域却不能弥补这种损失,因为任何书籍也不传授人们在孩童时代直接依靠耳朵和眼睛留心鸟儿的啭鸣与飞行获得的知识。帕洛马尔先生决不迷信精确的术语与分类,他宁可不甚准确但始终不渝地去注意声音的响度、音高以及混成的即不能区分的声音,现在他也许会做出相反的选择,因为鸟语在他脑海里唤醒的思路,使他觉得他这一生失掉了许多良机。
  在各种鸟语之中,乌鸫的啭鸣别具一格,不可能与别的鸟鸣混淆。有两只乌鸫傍晚时飞到这里来,它们一定是夫妻一对,也许去年就是一对,往年也是一对。每天傍晚,帕洛马尔先生听到一声双音符的啭鸣,仿佛听见什么人来到时发出的信号,总要抬起头来四处搜寻,看看谁在召唤他;但他会立即想起,该是乌鸫飞临的时刻了。他很快就能发现它们在草地上行走。看它们模仿人走路的样子,仿佛它们真正的使命就是做陆地上的双足动物。
  乌鸫的啭呜有个特点,像人打的口哨,像这样一个人打的口哨:他虽不善于打口哨,却由于某种充分的理由非要打口哨不可;他过去从未打过口哨,这次打一下以后也不想再打口哨了。这次打口哨时,他态度坚定、谦恭、和蔼可亲,深信不会引起听哨人的反感。
  第一声啭呜之后又传来第二声啭鸣(仍由那只乌鸫或由它的伴侣发出的啭鸣),仍然像一个第一次想到打口哨的人吹的口哨。如果这是两只鸟儿在对话,那么它们在每句话之后都要进行很长时间的思索。它们是在对话呢,还是每只乌鸫仅仅为自己啭鸣,并非为它的同伴?不论它们是在对话还是在为自己啭鸣,这前后两句话是一问一答(对伙伴的回答或者对自己的回答)呢,还是重申同一件事情(如我在这里,我们属于同一物种、同—性别,来自同一故乡)?也许这同一句鸟语的涵义在于它是由不同的鸟喙发出的,在于两次发声之间持续的那段沉默。
  或者说它们对话是向对方说明“我在这里”,而中间沉默的时间表示“还”的意思,仿佛在说,“我还在这里,我仍然在这里。”如果它们对话的含义不在啭鸣本身而在于中间的停顿,那末停顿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乌鸫不是通过啭鸣而是通过沉默互相沟通,那么它们沟通的是什么呢?啭鸣在这种情形下仿佛成了标点符号,成了玩桥牌时‘一”(不叫)、“二”(止叫)。沉默从表面上看都是一样的,其实它可以表达上百个不同的意图;啭鸣当然也有同样的功效。通过沉默讲话或通过啭鸣讲话,都是可能的,问题在于相互理解。也可能它们谁也无法理解谁,因为每只乌鸫都以为自己给自己的啭鸣赋予了某个基本含义,但是这个含义只有它自己才明白;它的伙伴回答它,伙伴的回答却与它刚讲那句话毫无联系。这场对话就像聋子之间的对话,谈话的内容既无开头又无结尾。
  人类的对话是否与鸟儿的对话不同呢?帕洛马尔夫人也在院子里,在给草坪上的婆婆纳浇水。她说:“喏,在那儿!”假若她的丈夫正在观察乌鸫,这就是一句多余的话;假若她的丈夫并未观看乌
  那么这就是一句令人难以理解的话。她说这句话的目的是,确立她先于丈夫而观察乌 这种关系,并重申她多次观察后得出的结论——它们必定在此时出现(事实上是她首先发现乌鸫,是她首先向丈夫指出乌鸫的这一习惯)。
  ——嘘!——帕洛马尔先生说,表面上看似乎为了制止夫人大声讲话,惊着乌鸫(其实这也是无意义的,因为这时乌鸫夫妇现在已经习惯帕洛马尔夫妇的存在与讲话声了),其实是为了抑制夫人的优越感并表明他对乌鸫的关怀远远胜过夫人。— 这时帕洛马尔夫人说:“打昨天起就干了。”她是指正在浇水的草坪土壤干了。这句话也是多余的。她通过改变话题继续讲话,以问丈夫表明,她与乌鸫的关系比丈夫与乌鸫的关系更加亲密、更加,随便。虽然如此,帕洛马尔先生却在夫人的谈话中看到了一幅相安无事的画面,并对她满怀感激之情,因为她的话等于向他证实说,现在没有令人担忧的事,他可以专心从事自己的“工作”(或曰“假工作”、“超工作”)。沉默片刻后,帕洛马尔先生也想说句安慰话,告诉妻子他像往日一样正在进行工作(工作之外的工作,工作之余的工作)。为此,他气呼呼地嘟哝说:“……不……虽说……又来了不是……一点儿也没……”这些话加在一起传达的信息也可能是“我很忙”,如果他妻子的最后一句话中隐含着这种指责,“你就不能想到在院子里浇浇水。”
  进行这种词语交换要有个前提,即夫妻之间充分默契,使他们能够不必事事都说出来也能达到互相理解。然而他们两人把这个原则付诸实践的方式却差别很大:帕洛马尔夫人表达自己的思想使用完整的句子,虽说有些句子含沙射影、隐晦难懂(这是为了考验丈夫的联想能力,看看丈夫的想法是否与自己的想法协调—致。他们的想法并不经常发生谐振)。帕洛马尔先生则让他内心的自白发出一些清晰然而相互没有联系的声音,并相信这些声音如不能明确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至少也能勾画出他的某种心情的轮廓。
  帕洛马尔夫人拒绝把这些嘟哝声当作话语接收。为表明她不参与对话,她低声说道:“嘘!别吓着它们……”也把丈夫理直气壮加给她让她保持肃静的话又还给了丈夫,再次重申她在对乌鸫的关怀中占据领先地位。
  帕洛马尔夫人又赢得一分后离开庭院。两只乌鸫 在草坪上啭语,它们一定认为帕洛马尔夫妇间的对话也是它们同类间的啭鸣。帕洛马尔先生想,最好我们也不要讲话,只打口哨。他认为这个观点前途无量,因为人类行为与其它物种行为之间的差异,一直是不安定的源泉。他认为,人类如果像乌鸫 啭鸣一般打口哨,那么就有可能在人与其它物种之间架起—座桥梁。
  如果人类把赋予言语的一切含义都赋予口哨,而且乌鸫也在口哨般的啭鸣中加进未曾尽言但符合自然的东西,那么就完成了消除差异的第一步……消除什么之间的差异呢?消除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差异?消除沉默与言语之间的差异?帕洛马尔先生总希望沉默包含的内容比言语表达的内容更加丰富。可是,如果万物存在的目的只为了变成语词,如果从盘古开天之时起世界上存在的只有语词,那么他如何才能自圆其说呢?帕洛马尔先生已感到惶惑不安了。
  他仔细聆听乌鸫的啭鸣,再试着模仿它,尽量忠实地模仿它。然后忧心忡仲地默默等待,仿佛他发出的信息需经仔细辨认。最后传来一声同样的啭鸣。帕洛马尔先生不知道这是给他的答复呢,还是他打的口哨与乌鸫 的啭鸣差别如此之大,乌鸫根本不屑回答他,却好像什么也未曾听到似地继续它们之间的对话?
  他继续打着口哨,继续忐忑不安地询问乌鸫。
  一.二.三 无法计量的草坪
  帕洛马尔先生的住房周围有一片草坪。这里并不是自然长草的地方,也就是说这块草坪是人造的,由自然的物即草构成的人造的物。草坪的目的是代表自然,是以本身虽属自然但在那个具体地方却属人造的物去代替这个地方的真正的自然。简而言之,草坪昂贵,它需要无数金钱与精力:播种、浇灌、施肥、除虫、修剪等。
  这片草坪上混长着马蹄金草、黑麦草和三叶草。这在播种时就以相同的比例混合好了的。在生长中,低矮的蔓生草种马蹄金草占了上风,它那圆叶软茎不断地蔓延仿佛给草坪铺上了一层美丽而柔软的地毯。草坪的厚度取决于黑麦草那锋利的针叶,如果黑麦草生长得不那么稀疏,并且适时得到修剪的话。三叶草则不规则地生长在草坪上,这里一撮,那里一片。只要不蔫萎,三叶草显得很健壮,因为它的叶片生长在茎顶,压得细嫩的茎秆略微弯曲。剪草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振颤着正在修剪;一阵鲜草的清香在空气中荡漾。剪平了的草坪又获得了青春,然而剪刀也把草坪上缺草、无草和发黄的地方暴露无遗。
  草坪的面目应该是一片深浅一致的草绿色。这是大自然希望草坪达到的但并非自然能获得的效果。只要仔细观察便可发现,喷灌器那旋转的喷头哪里能浇到,哪里浇不到,哪里浇水过多使草根腐烂,哪里受益的却是些杂草。
  帕洛马尔先生蹲在草坪上拔除杂草。一株蒲公英牢牢长在草地上,茎秆下面生长着一层层齿裂状叶片。你若抓住茎秆拔它,茎秆折断则根留在土内。你需要抓住整个植株慢慢抖动,轻轻把它的根从土中整个拔出来。当然这样会带下一大块泥土和一些被这位入侵者挤得奄奄一息的秀草。然后再把它扔到既不能扎根又不能打籽的地方。如果你要拔除一棵狗牙根,便会发现这儿有棵狗牙根,那儿也有棵狗牙根,再往前边还有狗牙根,一棵棵都相互连接在一起。简而言之,这片地毯般的草坪乍看起来仿佛只需拔出几根杂草,现在却变成了一块杂草丛生的地方。
  这里仅有杂草吗?不,比这更糟糕。杂草与秀草盘根错节,你简直不知如何着手清除。仿佛播种的草与野生的草达成了一项协议,共同消除它们之间由于出生方式不同而产生的障碍,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蜕化。有些自生自长的草,其外表不像是有害或令人畏惧,为什么不能承认它们也属于秀草之列,并把它们列入种植的草类呢?这会导致放弃“英式草坪”,选择粗放的“乡村草坪”。“人们迟早要做出这种选择”,——帕洛马尔先生如此想道,然而他觉得这种想法有损他的声誉。这时一棵琉璃苣和一棵菊苣闯入他的视野,他将它们拔除。
  ——当然,靠这儿拔棵杂草,那儿拔棵杂草,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必须这么干,——他考虑着,——取一块草坪,如一米见方,把三叶草、黑麦草和马蹄金草以外的一切草类统统清除,然后再进行下一块。不,要么取一块草坪作为样板,数数那里的草有多少根,多少种,草的密度多少,各品种的比例如何。根据这些数字便可得到整个草坪的统计数字,一旦确定了这些统计数字……
  计算草的数目是毫无意义的,而且永远也无法弄清它们的数目。草坪没有明确的边界:说这儿不长草是边沿,可外边又长出几根草,又有一撮绿地,又有一溜儿稀稀拉拉的草地,那儿还算草坪不算草坪呢?有些林区树木与草地不分,搞不清哪儿是草地,哪儿是灌木丛;即使是只长草的地方,也很难确定什么时候该计数,什么时候不该计数。在这根草与那根草之间,总有一根草芽刚刚破土而出,下面还有一段白色的细如毛发的根;一分钟前也许可以忽略它,不把它算作一根草,可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该算它了。当你为此犹豫不决时,却有两根草刚刚还是黄黄的,现在一眨眼变得完全枯萎了,应该把它们从计数中刨除。还有残缺不全的草,有的被拦腰折断,有的擦根被掘,有的叶序不全,有的脉序残缺……用小数加法计算也不能使它们变成一根根完整的草,它们仍旧是被毁坏了的草的片段,有的还活着,有的已腐烂,就成了其它植物的肥料——腐殖质……
  草坪是草的一个集合(应该这样来研究问题),它包括两个子集:种植的草和自生的草即杂草。这两个子集的交则是自生的但属于种植品种的草,因此不能把它们从种植品种中剔出去。这两个子集各自都包括许多品种,每一个品种又构成一个子集,说得确切些,每一个品种又构成一个集合,它也有两个子集:一个子集包括属于草坪的诸元素,另一个子集是不属于草坪的诸元素。风带着草种和花粉到处飞舞,各集合之间的关系又被打乱了……
  帕洛马尔的思想早巳转向另一思维过程了:我们看到的是“草坪”呢,还是一根草加一根草加一根草……?我们所谓的“看到的草坪”,只不过是我们的感觉器官不精确的、粗略的印象。集合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构成集合的诸元素各不相同。不必计算各元素的数量,数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眼看清每一根草,看清它们的特性与差异。不仅是看见它们,而且要想到它们;不仅是想到“草坪”,而且要想到三叶草那根茎和两片叶,想到黑麦草那剑状的略微弯曲的叶,以及马蹄金草那细嫩的伞房花序……
  帕洛马尔先生对草坪的注意力分散了,他不再拔草坪上的杂草,也不再想草坪,而想整个宇宙。他要把自己对草坪的这些想法应用到宇宙中。宇宙是规则的、有序的,也许是混乱的、盲目的;宇宙可能是有限的,但是不可数的,它没有一定的边界,自身又包括了许多别的宇宙;宇宙是各种天体、星云和尘埃的集,是各种力的场,各种场的交,各种集合的集合。
一.三.观天象
  一.三.一 黄昏的月亮
  月亮在黄昏时最不引人注意,然而这却是月亮最需要我们关注的时刻,因为这时它自身的存在尚成问题。黄昏时它只不过是明亮而蔚蓝的天空中一块略呈白色的斑点;谁能向我们保证,今天它也会慢慢变成一轮明月呢?它那么虚弱,那么苍白,那么单薄,仅在一侧露出一条形似弯镰的光亮的边沿,其余部分还略呈天蓝色。它像一块透明的圣餐面饼,又似一片尚未完全溶化的药片,差别在于它这块白色圆形体并不渐渐消亡,它上面的白色会不断吞噬蓝灰色的暗影变得越来越浓(搞不清的是,这蓝灰色的暗影是月球的一种外貌呢,还是月球像—块海绵,吸附了天空分泌的蓝色物质)。
  这时的天空还是一种非常坚实、非常具体的物质。很难确切地说,月球这个比云雾略微坚实一点的圆形白色物体,是正从天穹那紧绷绷的无边无际的表面上渐渐脱离开来呢,还是它乃是天穹上吱腐蚀的一个斑点(像教堂圆顶上油漆脱落的斑点一样),还是它像是裂开了一条缝隙可透视深邃天空的背景。人们不能确定这点还因为月球的形状捉摸不定:接受到暮色余辉的部分开始成形,接受不到的部分则仍滞留在阴暗之中。由于月球这两部分界线不清,我们得到的印象就不像透视某一固体时的形象,却有点像历书上画的月亮形象——黑色轮廓中的白色形象,对这种图像本不应提出任何非议,如果它表示的是上弦这一月相,而不是望或近似望。然而,此时的月相正是望或近似望。随着月亮与天空的光线反差越来越大,月亮的边沿越来越清晰,仅在它朝东的边沿上还有点不规则的地方了。
  应该指出,天空的蔚蓝色随后向堇色、浅紫色变化(太阳的光线现已变成红色),再变成烟灰色、灰白色,而月亮的白色则一步一步变得更加突出,它那中央发光的部分一点点扩张,直至最后覆盖整个圆盘。月亮一月之内应经历的各种月相,仿佛都被这轮满月在升起与降落的几个小时之内经历过了,差别在于满月这种形象始终都能被人们或清楚或隐约地看到。明月之中依然有许多斑块,而且它们与其它地方的光线反差也越来越明显。现在已毫无疑问,这些斑块就像月亮身上的黑记或瘀斑,不能再把它们视为透视天穹背景的孔隙,也不再能把它们视为幻影般的月亮外表上的裂缝。
  现在尚不清楚的是,月亮渐渐获得形状与光辉(假设它也发光),是因为天空离得远了,沉入黑暗之中了’呢,还是因为月亮离得近了,把原来散射在四周的光从天空中集聚起来,统统归入自己那个收集器的圆口之中。
  我们在观察这些变化时不应忘记,地球的这个卫星正向西方、向中天运动。月球是可见宇宙体中最多变的星体。它虽变化多姿,却最有规律可循:月亮从来不会不出现,我们总能在它的轨道上找到它;即使你在它处于某一位置时离开它,也可在别的地方重新见到它;虽然你记得的只是它在某一时刻的形象,但它的形象在不断变化,变化的程度可能不一。尽管如此,当你密切注视它时,你却看不出它在不知不觉地离开你。只有云彩可以帮助你幻想它在奔跑,幻想它在迅速变化,或者说得确切些,帮助你清楚地看到否则就看不到的东西。
  云彩在奔驶,由灰暗变成乳白、透明;背景的天空变暗了,夜幕降临了,星星出现了,月亮也变成一块光亮的又大又圆的镜子。谁能在它现在的形象中看出它几小时前的模样呢?现在它像一潭闪闪发光的清潭,向四周散发出一圈银白色的寒光,为夜间行走的人们照亮道路。
  毫无疑问,一个冬季的望月之夜来临了。帕洛马尔先生现在确信,月亮现在再也不需要他了,于是走进屋内。
  一.三.二.眼睛与行星
  帕洛马尔先生听说,今年整个四月份都可以用肉眼看到三个外行星相“冲”(因此他也可以看到,虽然他近视且带散光),就是说整个夜晚都可以同时看到它们。他便急急忙忙走上阳台。
  一轮望月把天空照得通亮。火星风风火火地向前迈进,虽然它离明镜似的月球很近,但白色的月光压不住它那深黄色的光辉。它的光辉不同于任何其他星星发出的黄色光辉,它黄得发红,在你凝视的瞬间还真能看到它发出红光呢。
  眼睛往下看,在思想上向偏东方向划一弧线,把轩辕十四与角宿这两颗星星连接起来(角宿这时几乎看不见),便可清楚看到土星,它发出的光苍白;再往下,喏,那便是木星,这是它最亮的时候,光辉黄而透绿。附近其他星星都显得黯淡,除了位于东方略靠上方的大角星,它闪闪发光仿佛在向这两颗行星挑战呢。
  为了充分观察这次三个行星相冲的现象,必须弄个天文望远镜。帕洛马尔先生,也许因为他的名字与那个著名的天文台的名字相同,在天文学界有些朋友,从他们那里借得一个一百五十毫米的天文望远镜,就是说这个望远镜对从事科学研究来说太小,但与他那副眼镜相比却有天壤之别。
  举例说吧,用这个望远镜看火星,火星就显得比用肉眼看时更加烦躁不安,仿佛它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人们,而人们只能了解其中很小一部分,就像听到一篇含糊不清且断断续续的讲话。火星周围有圈红色光环;调节望远镜的焦距,可以使它的形象稳定,并看清它下部的冰冻表层;火星表面的阴影时隐时现,好像是一块块云朵,又好像是大片云层中出现了缝隙。有块阴影,不论形状还是位置都像澳大利亚。帕洛马尔先生发现,他焦距对得越准,那块澳大利亚就看得越清。但是,他同时也发现,原来他仿佛已经看到或他本来应该看到的其他东西,现在却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
  总而言之,帕洛马尔先生觉得,自斯基亚帕雷利以来,许多人曾广泛议论过的火星,之所以有时令人神往,有时令人失望,其原因就是它像个性格怪僻的人,很难同它建立关系(可见性格怪僻的毛病并非帕洛马尔先生一人独有,他枉费心机躲到这些宇宙体之间,仍然不能摆脱古怪的性格)。
  他与土星的关系截然相反。用天文望远镜观察土星的人都会感到激动:啊,那么明净,那么洁白,轮廓清晰,光环清楚;一条条平行的浅色斑马纹布满土星表面;在光环与土星外缘之间隔着一道光线略暗的界线。帕洛马尔先生的这个天文望远镜只能看到土星的这种几何形状,看不到其他细节。但是,距离遥远的感觉却不会因使用望远镜而减弱,反而会比用肉眼观察时更加强烈了。
  天空中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物体在运行,它的形状既简单又规则,和谐一致,达到了神奇的程度,使帕洛马尔先生感到赏心悦目。
  “如果从前能像我现在这样看到土星,”帕洛马尔先生想道,“我们的祖先一定会以为看到了柏拉图式的天空,看到了欧几里得公设的非物质空间;可是这种形象鬼使神差来到我的眼里,我却担心它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符合实际,觉得它太符合我的虚构了,恐怕它并非真实的宇宙。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太不信任我们的感觉了,我们才在这个宇宙中感到不舒适。也许我应该给自己确定这样一个座右铭:眼见为实吧。”
  现在他觉得土星的光环在微微颤动,或者说土星在光环内移动,土星和光环都在转动。其实这是帕洛马尔先生的头在移动,他不得不转动脖颈把目光送人望远镜的镜筒内。他正小心翼翼地进行辨别,这种感觉是出于自己的想像呢,还是客观事实所致。
  土星的运动实际上如此。“旅行者二号”发射之后,帕洛马尔先生没有放过一篇有关土星光环的文章:什么光环是由细小的尘埃组成的呀,是由冰晶块组成的呀;什么光环与光环之间存在空隙,其中有许多卫星在运行,卫星将那里的物质清扫干净或吸附在自己周围,就像猎狗围着羊群奔跑,保障羊群不散失那样;他读过的有些文章说,土星光环是由许多光环交织在一起形成的,后来又说这些很细很细的光环并非交织在一起;另有一些文章说发现了辐状的暗纹,后来又被确定为由冰晶结成的云层。但是,所有这些新的知识都不否认土星的这一基本形状,它与卡西尼山一六七六年首先看到的形状毫无差别。卡西尼还发现了土星光环的缝隙,这被称为卡西尼环缝。
  像帕洛马尔先生这样勤奋的人,遇上这种事情自然会事先查阅百科辞典和各种书籍。这颗百看不厌的土星,现在在他的眼里仍像首次被发现时那样充满魅力,也使他为伽利略感到惋惜。伽利略使用的望远镜由于聚焦不准,得到的是一种非常模糊的印象,仿佛土星是个三联体,是个圆球带两个把手;等他接近发现土星的形状时,他的视力坏了,一切都变成了黑暗。
  盯着一个发光体看得时间过长,会使视力疲劳。帕洛马尔先生闭上眼睛,然后转而观察木星。
  木星的体积巨大但并不显得笨拙,它那两道光环宛如一条淡蓝色的绣花围巾。木星大气的风云绘出了一幅井井有条的、宁静的、十分得体的图画。然而,这颗行星最豪华的东西却是它那些光芒四射的卫星。现在这四颗卫星均处于一条斜线上,宛如一根镶满珠宝的国王权杖。
  伽利略首先发现了这四颗卫星,并命名它们为“美迪奇家族之星”,不久之后一位荷兰天文学家改用古罗马诗人奥维德曾使用过的名称(我、欧罗巴、加里梅德、卡里斯托)又重新为它们命名。木星的这几个卫星好像散发着文艺复兴时期新柏拉图主义的最后光芒,仿佛它们并不知道,正因为它们被发现,天体之间原来那种无尊无卑的秩序已经被打破了。
  木星仍被笼罩着一层古典神话的迷梦。帕洛马尔先生从天文望远镜里凝视着木星,期待奥林帕斯山上的宙斯显灵。可是他现在无法把眼中的形象调节清楚,他需要闭一下眼睛,让发昏的眼球恢复对形状、颜色和光线的准确感受,也让他的想像力摆脱书本知识,甩掉那些本来不属于它的外衣。
  视力无能为力时,想像力应该给予帮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想像应该是自然的,由目光直接诱发的。他这时想到的第一个比喻是什么呢?为什么他认为这个比喻不恰当而放弃了呢?木星这时在他的眼里,像一条浑身发光、皮肤上带有斑纹的又圆又大的海鱼在游动,那几个一字排列的卫星,像这条鱼在海底吐出的几个气泡,正在缓缓向上浮起……
  第二天夜晚,帕洛马尔先生又来到阳台上用肉眼观察行星:他发现这样看差别很大,他必须考虑所观察的行星、四周黑暗的星空和他这个观察者三者之间的比例。用望远镜调好焦距观察行星,就像面对面地进行观察,他与行星之间就不会产生这种比例关系。另外,他还记得昨天夜晚观察到的各行星的详细形象,总想把那些形象与天空中这些发亮的微小斑点结合起来。他愿意以这种方式来真正掌握行星,至少是掌握一颗行星能够进入一只肉眼中的一切知识。
  一. 三. 三. 观察星辰
  夜晚天空晴朗时,帕洛马尔先生总说:“我应该去看星星。”他用“应该”这个词,是因为他厌恶浪费,认为放弃星空给予他的观察众星的机会就是浪费。他用“应该”这个词,还因为他对观察星星这件事并不内行,这个极简单的行为对他来说却很费力。
  头一个困难是,难以找到一个恰当的地方,例如一片低洼海滩,那里既无电灯光线的干扰也无其他任何障碍,他的目光可以自由地遨游天空。
  另一个必备条件是带上星图,没有星图即使看见了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帕洛马尔先生的问题是总记不住怎么参照星图,每当用到它时总要研究半天。黑夜里看星图还得有手电筒。时而看星图,时而观天,帕洛马尔先生只好时而开电筒,时而关电筒;这一开一关,一明一暗,叫他眼花缭乱,每次过渡都要调节一次视力。
  如果帕洛马尔先生使用天文望远镜,那么在某些方面问题会变得更复杂了,在其他方面问题则简单了;现在他感兴趣的是,像古代航海家和游牧民族那样用肉眼来观察天象。对他这个近视的人来说,用肉眼观察就是戴着眼镜观察。由于他看星图时要摘下眼镜,这一摘一戴就带来了问题,总要等候几秒钟,以便他眼睛的水晶体对天空中真正的星星或星图上绘制的星星进行聚焦。星图上星辰的名称是用黑色字体标在蓝色纸上,必须把手电筒靠近星图才能看清。等他抬起头来再看天空时,天空却是黑的,带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亮点;过一会星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呈现出图上标记的样子,而且他观察的时间越长,看到的星星越来越多。
  补充说一下,帕洛马尔先生需要查阅的蓝色星图共两张,不,应该说是四张:一张是非常概括的当月星图,分别绘出了南天和北天的星座;另一张是非常详尽的整个天穹的星座图,长条的是赤道带星座图,圆形附图是北极星周围的星座图。简单地说,为确定一颗星的位置,需要把天穹与各种星图进行比较,需要完成各种相应的动作:戴上眼镜或摘下眼镜,开开电筒或关上电筒,打开星图或合上星图,确定参照点或放弃参照点,等等。
  帕洛马尔先生上次观察星辰至今已经过了许多星期,或者说过了几个月,星空已经变样了。大熊星座(现在是八月)分布在西北方向,仿佛栖息在树梢;牧夫星座中的大角拖着一串小星星垂直落向山巅;天琴星座的织女一孤零零地高悬在西方;如果说那颗是织女一,这颗海上边的便是河鼓二,再往上看就是天津四。天津四在天空中发出淡白色的寒光。
  今夜天空中的星星似乎比任何星图中标出的星辰都多。实际的星空比起星座图来显得更加复杂而且不够清晰:每一簇星星都可能包含你要寻找的那种三角形状或虚线形状;每当你抬起头观察某一星座时,都会觉得它的形状与你上次看到的略有差别。
  要识别某一星座,最好的办法是看它是否符合它的名称:看那个亮点与其名称的对应关系,即看它能否迅速变成等同于那个声音的东西。比起在星图上测量距离、比较形状等等方法,这种方法有更大的说服力。星辰的名称对我们这些不懂神话故事的人来说,既矛盾百出又牵强附会,可是又不能随意混淆它们。当帕洛马尔先生想出星辰的正确名称时,他立即就能发现那颗星星,因为正确的名称给予那个星辰以存在的可能与必要;如果想不出或把那个名称弄错了,几秒钟之后他便看不见那颗星星了,仿佛他一耸肩膀便把那颗星星抖落在地,再也不知道它待在何处,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了。
  帕洛马尔先生几度试图确定位于蛇夫座这边或那边的光斑是贝勒奈司彗星(这是他最喜爱的星辰),却感觉不到心脏喜悦的跳动。过去他认出这个如此美丽、如此轻盈的星辰时,心总要跳—下。最后他才弄明白,他未能找到贝勒奈司彗星,是因为在这个季节里看不到它。
  天空中有许多发亮的条带与斑点,银河就是其中之一。八月里银河显得更加粗壮,仿佛河水就要越过河堤泛滥成灾了。银洞里的亮斑与阴影混杂在一起,影响透视效果,不能在那深邃的黑暗背景之上清楚看到一颗颗星星;闪闪星光和黑白参半的云霭在这里都处于一个平面上。
  星空的几何形状难道如此吗?帕洛马尔先生觉得地球上一切都那么复杂、那么混乱,多次把希望寄托于星空。难道这就是他向往的地方?面对着这真正的星空,一切都是这么捉摸不定。即使是他认为最明显不过的东西,例如我们这个星球的体积对漫无边际的宇宙来说,小得微乎其微,即使这个结论也不能被直接感知出来。宇宙这种东西位于我们头顶之上,我们能看见它,却不能得出有关它的体积或距离的概念来。
  既然宇宙中的发光体充满了不确切性,那么只好相信黑暗,相信它那不存在任何东西的部分。不存在任何东西的地方能有什么可靠的东西呢?再说,不存在任何东西这种说法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可信。帕洛马尔先生看到星空中一块空地,一块空荡荡黑糊糊的地带,再注目细看:喏,那里面也出现了一粒粒、一点点亮斑;但是,他无法确知那里确有这些亮斑了呢,还是他觉得那里有这些亮斑。也许这些亮斑是我们闭上眼睛时看到的那种火花(黑暗的天空宛如我们感到头晕目眩、眼花缭乱闭上眼睛时一样);也许那是他的眼镜的反光;也可能是一颗尚未被人们发现的星星从宇宙深处渐渐浮现出来。
  “用这种方法观察星辰只能得到不可靠的且互相矛盾的知识,”帕洛马尔先生想道,“与古人传授下来的知识大相径庭。”
  原因何在呢?是因为他观察星辰时断时续,且满怀激情,因为他不能持之以恒地平心静气地进行观察吗?如果他不得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进行观察并跟踪星辰在天穹上的弧形行程与轨道,也许他也能获得一种时间概念,这种时间连续不断且没有变化,但被地球上发生的短暂的、零碎的事件所分割。那么,只注意天体的公转是否就能使他搞清它们的轨迹呢?是否不需要注意天体的自转呢?(帕洛马尔先生只能在理论上承认这种自转,无法想像它可能对自己的激情与思想产生何种可以感知的效应。)
   关于星球的神话,他知道的很少,关于星球的科学知识,都是报刊上传播的东西;他不相信自己已知的东西,对自己不知的东西又放心不下。他感到压抑,感到不安,烦躁地翻看着蓝色星图,犹如翻阅火车时刻表寻找换车时间与地点。
  看,一道亮光划破星空,那是一颗流星?八月的夜晚星星最易坠落。但是,那也可能是一架夜航的飞机。帕洛马尔先生的目光时刻警惕着,时刻准备着,没有任何先人为主的成见。
  他坐在躺椅上,待在这黑魃魃的海滩上已经半个小时了,时而望望南天,时而望望北天,时而打开手电筒并把摊在膝盖上的星图移近鼻尖,时而又拧着脖子望着北极星并从那里重新开始对星空的考察。
  一些黑影静悄悄地在沙滩上移动。一对恋人从沙丘上站立起来,然后是一位夜钓的渔夫,一位海关工作人员,一位船夫。帕洛马尔先生听见沙沙的脚步声,抬头向四周一望:离他几步之外,已聚集起一群人,他们望着他那抽搐般的动作,仿佛望着一个疯子。
二.帕洛马尔在城里
  二.一.在阳台上
  二.一.一.观察大地
  “嚄哧!嚄哧!”帕洛马尔先生奔向阳台轰赶鸽子。它们在阳台上或食南北菊的叶,或啄肉质植物的茎,或攀援于风铃草之上,或掰下黑莓之果。厨房门外木箱里种着欧芹,它们要么吃掉欧芹的叶,要么刨开泥土暴露出欧芹的根,仿佛它们飞来的目的就是破坏。过去的鸽子给广场上的人们带来欢乐,它们这些后代却很堕落、肮脏,染上一身恶习。它们既不是家养的,也不是野生的,而是公共建筑的一部分,无法消除的一部分。罗马的天空已被这众多的长满羽毛的游民所控制。它们威胁着其他鸟类的生存,并以它们那单调的、铅灰色的羽毛充斥着这曾经是自由多彩的空间。
  罗马这个古老的城市过去曾顽强抵御了野蛮民族的入侵,现在却被地下的老鼠和空中的鸽子从上下两个方面侵蚀着,毫不反抗,仿佛它认为这并非来自外部敌人的进攻,而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最不自觉的、与生俱来的冲动。
  罗马城有个神灵(它有许多神灵),职责是协调年代久远的建筑物与不断更新的树木,让它们和睦地分享阳光。帕洛马尔家的阳台遵照城市环境或曰环境保护神的这种美好愿望,成了屋顶上的一个孤岛,在凉棚下面集中了巴比伦式花园中应有尽有的各种花木。
  让阳台上的花木生长茂盛,这是全家人的愿望。帕洛马尔夫人对花木的关心极其自然地表现在按照自己的心愿挑选一些花木,组成一个丰富多彩的整体,一个有代表性的花圃。这种整体精神是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所缺少的。女儿缺少这种精神,因为她年轻,青年时代不可能也不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方面,她的注意力放在阳台之外;丈夫不具备这种精神,因为他摆脱青年时代的烦恼为时过晚,过晚地认识到(也只是在理论上认识到)出路只有—条,那就是关心现实。
  养花人关心的是具体的花、具体的土(如几点至几点照射阳光)、具体的病虫害(应采取什么方法及时进行治疗),与习惯于工业生产的人思想不一样。工业生产是按照原型化、一般化的原则解决问题。帕洛马尔先生终于明白过来,他自己原以为可以找到精确性与普遍性的外部世界,充满了不精确的、错误的规则。这时他才开始与外部世界慢慢建立起另一种关系,决定只观察那些可见的事物。然而,现在他的思想早已定型了。他对事物的观察总是短暂的、时断时续的,仿佛老是考虑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他对阳台上花木繁荣昌盛的贡献,仅仅是不时地奔上阳台轰赶鸽子,“嚄哧!嚄哧!”以唤醒自己心灵里祖传的责任感——卫护自己的领地。
  如果不是鸽子而是别的鸟儿飞临阳台,帕洛马尔先生不仅不轰赶它们,而且对它们表示欢迎,对鸟啄可能造成的损失也闭上一只眼睛,并把它们视为友好神灵派来的使者。这些客人都很罕见。有时一群乌鸦聒噪而至(神灵也随着时代改变他们的语言),给天空带来异彩,也给人们带来了生息与喜悦;有时飞过几只乌鸫,歌声委婉,行动敏捷;有一次飞来过一只欧鸲;至于麻雀却是不被人注意的常客。还有些鸟儿在城市上空飞翔时,老远就能发现,如秋季列队南迁的候鸟和夏季扑虫穿檐的燕子。有时一些白色的海鸥,划桨般地扇动双翅,也深入到这近海的上空,发出一声声尖叫,也许它们从台伯河人海口处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飞行迷失了方向,也许它们正在进行旅行结婚。
  这个阳台有两层,阳台上还有一个平台或叫观景台。帕洛马尔先生站在观景台上,像鸟儿那样居高临下,观看下面那参差不齐的屋顶。他努力想像着,在鸟儿眼里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但鸟儿与他不同,是悬在空中的。它们也许从不往下看,只看两侧,只有侧着身子在空中翱翔时,它们目光看到的才像他现在见到的一样,到处都是屋顶,高一点的屋顶或矮一点的屋顶,高一点的建筑或矮一点的建筑,密密麻麻的,令它们无法低飞。而帕洛马尔先生却凭借经验知道,下面这些建筑物之间还夹杂着街道与广场,街面才是真正的地表面;他现在所见到的情形并不会使他对以往的经验产生怀疑。
  这座城市的真正外貌是这些高高矮矮的屋顶,有新有旧的瓦片、房檐、屋脊,有粗有细的烟囱,用苇席或瓦楞板搭的凉棚,阳台上的铁栏杆、女儿墙、花盆架、贮水箱、阁楼、天窗,还有插遍各个角落的电视天线:直立的、歪斜的、脱漆的、生锈的、新式的、老式的、枝枝杈杈的、牛犄角式的、网状的,等等,形状虽说不一,但都像骷髅或图腾那样令人望而生畏。阳台与阳台之间由不规则的空间隔开。这里是穷苦人家的阳台,拉上了绳子,晾上了衣服,破洗脸盆里种着西红柿;那里是富贵人家的阳台,摆放着白漆铁桌椅,还有活动布棚,栏杆上爬满了攀缘植物;那些是钟楼,顶楼里响着钟声;那些是公共建筑,它们的正面与侧面是希腊式三角形墙顶、雅典式顶楼、无用却不可缺少的装饰物;那些是正在施工或停工待料的建筑工地脚手架;看,那些拉上窗帘的大窗户与卫生问的小窗户;看,那些暗红色或浅红色的残垣断壁上,长着青苔或悬挂着小草;喏,那是电梯的塔楼,塔式建筑物及其两开或三开式的窗户;那里是教堂的塔顶及圣母塑像,马或战车的雕塑;那些房子曾是华贵的住宅,后来破旧了,现在又改建成出租房;还有教堂那乳房状的圆屋顶,比比皆是,仿佛要证实这座城市的女性般的魅力。这些圆屋顶在阳光作用下,一日之内数易其色,时而呈白色,时而呈红色,时而呈紫色;它们顶部那越来越小的灯笼式天窗,犹如乳房上的乳头。
  徒步或乘车在水泥路面上行走的人是看不到这一切的。但是,从这上面往下看,仿佛地球的真正外壳就像这样极不平坦但很坚实,尽管上面有许多深沟、裂缝或曰深井、火山口,但它的外表却像一个鳞次栉比的松塔。你甚至不会追问它的内部隐藏着什么,因为你的眼睛在它表面上看到的东西已经十分丰富多彩,足够在你的头脑里填满各种信息与含义,而且还有剩余。
  鸟儿就是这样思考的,起码帕洛马尔先生把自己想像成鸟儿时是这么思考的。“只有认识了事物的外表,”他得出结论说,“才可以进一步去探索它的内部。但是,事物的外表是不能尽知的呀。”
  二.一.二.看 壁 虎
  和历年夏季一样,这个壁虎又回到阳台上来活动了。帕洛马尔先生可以从一个绝妙的观测点观察到这个壁虎的腹部,不像我们寻常看壁虎、蜥蜴和绿蜥蜴那样,只看到它们的背部。帕洛马尔先生的客厅里,有个橱窗式的窗户,开向阳台,橱窗内的架子上陈列着许多新潮花瓶。晚上,一只七十五瓦的灯泡为这些花瓶照明;阳台女儿墙上白花丹的枝叶正好搭在这个橱窗外面的玻璃上。每天晚上开灯的时候,栖居在白花丹枝叶下面的这只壁虎,便爬到玻璃上来,停在电灯附近一动也不动,如同蜥蜴待在阳光下那样。电灯光吸引来众多昆虫和蚊子;如果它们进入壁虎的活动范围,便会被它吞食掉。
  帕洛马尔先生和夫人每天晚上都要把安乐椅从电视机前移到橱窗边,从房间内观看这个爬行动物那衬托在黑暗背景上的白色腹部。他们有时也犹豫不决,不知是看电视呢,还是看壁虎,因为不论是电视还是壁虎,都可以给他们传授一些另一方不能传授的信息:电视的活动范围是世界各地,会聚着来自各种事物可见面的光波刺激;而壁虎则代表静止的一面,隐蔽的一面,即眼睛能够见到的那一面的反面。
  最不寻常的是壁虎的足,简直跟人的手一样,有柔软的手指和指节肚。它的脚趾按在玻璃上,吸盘就能牢牢吸住。那叉开的五个脚趾像幼童画的花瓣;行走时脚趾收拢起来像个没有全开的花朵,然后再伸开贴在玻璃上,留下宛如指印般的痕迹。这些细软而有力的脚趾好像具备巨大的智慧,仿佛它们只要摆脱贴附在垂直平面上这个任务,便能赢得人手才能得到的赞誉。据说,人手就是从摆脱了挂在树上或爬在地上的任务之后,才变得如此灵巧。
  它的四肢一弯一曲,似膝似肘,支撑着身躯灵活地运动。它的尾巴轻轻贴在玻璃上,形成一条中线,仿佛尾巴上那一道道色环恰好从这里起始,绕尾巴一周,又在这里终止,把尾巴捆绑得结结实实,使之成为一件坚实的工具。壁虎的尾巴大部分时间是懒散地、一动不动地贴在玻璃上,好像除了充当辅助支撑之外,它既无其他才干也无别的奢望(它可不像蜥蜴尾巴那样灵巧得犹如书法家的手)。但是需要的时候,它也能活动,也相当灵活,甚至具有一定的表达能力。
  它的头部从这个角度仅可看到那体积可观且不停颤动着的口腔,以及那两只突起的、没有眼睑的眼睛。它那口腔像个柔软的布袋,从坚硬的、布满鳞片的下颌一直延伸到腹部。那白色的腹部贴在玻璃上,仿佛长满了黏性的微粒。
  当蚊子飞经它的口腔附近时,它那又细又长的说不上什么形状的舌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来钩住蚊子并把它吞人口中。其速度之快,使帕洛马尔先生难以确信自己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壁虎的舌头;但他现在确确实实地看到那个蚊子在壁虎的口腔内。因为壁虎的腹部贴在明亮的玻璃上,仿佛被X射线照射着那样,透明可见,可以看清壁虎的内脏吞咽这个猎获物的过程。
  如果各种物质都是透明的,如果我们脚下的土地和我们体外的皮肤都是透明的,那么我们看到的决不是一些轻轻扇动的透明的薄膜,而是这些透明外表内部的倾轧和吞咽。也许位于地心的冥王正手执生死簿,透过花岗岩层从下面注视着我们呢;也许那些被撕得粉碎的牺牲品正待在强大的捕食者的肠胃里等着被消化呢,如果这个强者不被另一个强者吞食。
  壁虎可以待在那里几个小时不动,只需时而动动舌头捕捉蚊子或小虫。其他昆虫,甚至是蚊子的同类,有时无意地停落在距壁虎的嘴仅几毫米的地方,壁虎好像也不注意它们,是壁虎头上长在两边的那双眼睛看不见它们吗?是壁虎有自己的择食标准,我们不知道呢?还是它的行为没有常规,全凭一时高兴呢?
  壁虎的四肢和尾巴上长着色环,头部和腹部布满细小的圆斑,这一切使它在外表上像个机械玩艺,像一部经仔细研究制作的机器。因此人们不禁会问,既然它需要完成的动作有限,这么精工细作是否是浪费呢?或者说,壁虎的奥秘是否是:安于现状,减少消耗呢?这是否是帕洛马尔先生应该吸取的教训呢?馋年轻时的行为准则是:追求不止,超常发挥啊。
  喏,现在一只飞蛾进入它的捕食范围了。它不会理睬这只飞蛾吗?不,它把飞蛾捕捉住了。它的舌头变成了捕捉蛾子的网,并把飞蛾送进口内。它的口腔装得下飞蛾吗?它会把飞蛾吐掉?它的肚子会撑破?不,飞蛾已进入壁虎的口腔了,还在口腔内抽搐,虽然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但还未被吞食者的牙齿嚼烂。喏,现在它已越过狭窄的咽喉,变成一个小团团,开始在那撑大了的食道中挣扎着缓缓下行。
  壁虎不像原来那样懒散了,现在它张着嘴喘气,抽搐般摇晃着头部、身躯和尾巴,沉重地撞击腹部。今天晚上它该吃饱了吧?它会走开吗?它的最大愿望已经满足了吗?它想检验的最大捕食量就是这些了吗?不,它还留在那里,也许现在睡着了。一个没有眼睑的动物,睡眠是什么样呢?
  帕洛马尔先生也不能离开那里,他需要留下来继续观察壁虎。暂停总是暂停,从来是不长久的。即便他现在重新打开电视机,他在荧屏上看到的仍然是杀戮行为的继续。那只飞蛾,那个弱小的欧律狄克已渐渐沉人自己的冥府。喏,又有只蚊子飞过来,正要落到玻璃上。这只壁虎的舌头又闪电般地晃了一下。
  二.一.三.椋鸟入侵
  今年秋末,罗马有个奇异的景象,天空中到处都是飞鸟。帕洛马尔先生的阳台是个绝妙的观察点,他的视线可以从这里出发在屋顶上面广阔的天空中遨游。他对这些鸟儿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这种鸟儿叫欧椋鸟,成千上万一起飞行,它们从北方到这里来会合,然后一起飞往非洲沿海地区越冬。夜晚这些鸟儿就栖息在市内的树上,如果谁把汽车停在台伯河滨的街上过夜,第二天早晨非得把汽车彻底刷洗一遍不可。
  白天它们待在什么地方呢?南迁过程中在一个城市停留这么久有什么意义呢?它们夜晚为什么要如此稠密地聚集在一起呢?它们的那些空中表演是进行演习呢,还是接受检阅?这些问题帕洛马尔先生都还未能弄清楚。现有的种种解释都有些可疑之处,或完全依据一些假设,或摇摆于各种可能之间。如果这仅仅是些人云亦云的传闻,那是可以理解的;但人们的印象却是,科学理论既不证实这些说法,也不否认这些说法,它对这些现象的解释很笼统。既然如此,帕洛马尔先生便决定靠自己的观察,靠自己观察时直接得出的结论,来弄清他能够看到的那个局部的情况。
  借着落日淡黄色的余晖,他发现天空一侧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斑点,渐渐变得像片乌云。那是一片飞翔着的鸟儿,成千上万铺天盖地侵入天空。他原来看到的平静的、空荡的、无边无际的天穹渐渐被这些飞驰的、轻盈的鸟儿所遮盖。
  在我们头脑里世代相传的记忆中,候鸟迁移总和四季交替和谐地联系在一起,应是一种令人放心的景象。然而,帕洛马尔先生却为此感到担忧。是因为鸟儿充斥天空使我们想到大自然失去了平衡呢,还是因为不安全感使我们处处感到灾难对我们的威胁?
  说到候鸟,人们通常会想到一队整齐划一的飞鸟,它们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队列,许多鸟像一只鸟那样整整齐齐地飞越天空。但是,这种形象却不适合欧椋鸟,起码是不适合秋天罗马天空中的这些欧椋鸟。这种群落中的鸟儿表面上看像是悬浮液中的微粒,到处扩散,且变得越来越稀疏。其实欧椋鸟并不飞散,它们的密度会越来越大,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导管在不停地往这种悬浮液里加注旋转着的微粒,又不会使该溶液达到饱和的程度。
  鸟群越展越宽,鸟儿的翅膀在空中也越来越清晰,这说明它们越飞越近了。帕洛马尔先生现在已经可以看清这群鸟了:有些已飞近他头顶上空了,有些离得尚远,还有些离得更远,再往前看可以发现许多小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一直延伸几公里,而且每个小点之间的间距仿佛都一样。然而间距一致这种看法却有欺骗性,因为飞行中的鸟儿密度最难估计:鸟儿最密的地方仿佛就要遮住天空,可一眨眼这只鸟与那只鸟之间又出现了空隙。
  如果他注目观察一下这些鸟儿的队列,帕洛马尔先生便会为眼前这片密密麻麻、延伸不断的队列感到惊讶,仿佛他也被包括进这个由成千上万只个体组成的队伍之中了。这些相互分离的个体集合起来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犹如一片云,一柱烟,一股水,就是说由流体构成的固定形态。但是,只要他注视一下一只鸟,就足以使他忘掉这种队形,刚才那种被一股浪潮或一张鱼网裹带的感觉便会一扫而空,反而会感到一阵眩晕与恶心。
  当帕洛马尔先生确信这群鸟儿已经向他飞来时,便把目光投向其中一只鸟,看到这只鸟的飞行方向不是接近他而是远离他。再把目光从这只鸟移向那只鸟,那只鸟的飞行方向虽与前者不同,但也是远离他。总而言之,他发现这些飞禽表面上似乎向他飞来,实际上却是离他四散而去,仿佛他处于爆炸现象的中心。这时候帕洛马尔先生就会产生上面提到的眩晕与恶心感觉。但是,他只要把目光移向天空的另一区域,便立刻会看到那些鸟在那里盘旋飞行,宛如一个漩涡,中心部分鸟儿越来越挤,越来越密。就像我们把磁铁放在纸下吸附上面的铁屑,中心生成一圈圈浓淡不等的图案,外围则是四处散落的斑痕。
  在这片群魔乱舞般的混乱之中,终于出现一种规则形状,它渐渐向前移动,颜色越来越深。这个形状是圆的,像个圆球,像个肥皂泡,像这么一幅连环画上的情景:有人把天空变成鸟儿的世界,由鸟儿构成的“雪崩”在空中翻滚,带动着周围的鸟儿一起翻滚。这个运动着的一团在空中有一定的体积与位置,在它的范围之内 (虽然它的表面富有弹性,时而收缩,时而扩张),欧椋鸟可以沿着自己的飞行方向飞行,但不能破坏球体的形状。
  过了一会,帕洛马尔先生发现,这个球形体内的旋转物数量在急剧增加,仿佛有只漏壶在迅速地向里面注入新的成分。这是因为另一股欧椋鸟加入进来,它们也开始在原先那个球形内部进行环形飞行。但是这群飞鸟的聚合力不能超过一定限度。对,帕洛马尔先生已经发现这个球体边缘上的一些飞禽在散失,甚至可以说那里出现了裂缝,将导致球体破裂。帕洛马尔先生刚刚发现这些裂缝,那个球状体便消逝了。
  帕洛马尔先生对鸟儿的观察天天都在继续,而且越来越频繁。他觉得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观察结果,需要把自己的结论告诉朋友们。他的朋友们也有一些情况需要告诉他,因为他们也都关心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与他们的谈话唤醒了他们对这个问题的兴趣。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如果哪位朋友看到什么新情况或需要修正原来的某种印象时,便觉得有必要立即打电话告知其他朋友。因此,当天空中还满布一群群飞禽时,他们的各种信息便在电话网中穿梭旅行了。
  “你看见了吗?它们飞行时,不论多么稠密,也不论它们各自的路线如何纵横交错,都能避免撞在一起。它们也许有雷达吧。”
  “不,事实并非如此。我在马路上见到过伤残的半死的或者已经死了的欧椋鸟。它们都是空中冲突的受害者。密度太大时,不可能避免冲撞。”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晚上它们还一起在城市这个地区的上空飞行。它们和飞机一样,在收到许可降落的命令以前要在机场上空盘旋,因此我们看到它们在这周围长时间飞行。它们在等待时机,好降落到这些树上过夜。”
  “我看见它们怎么往树上落了。它们在空中做螺旋形飞行,一圈一圈地转,然后一个一个地猛扎下来,飞向它们选好的树干,再来个急刹车停到树枝上。”
  “不,空中没有交通阻塞问题。每只鸟都有自己的树,自己的 枝,自己的位置。它们在空中看清楚了就猛扑下来。”
  “它们的视力都那么好?”
  “那谁知道呢。”
  他们在电话上的通话都很简短,因为帕洛马尔先生急于回到阳台上去,仿佛担心讲话时间长了会耽误他看到鸟儿飞行的关键时刻。
  现在他觉得鸟群仅仅占据了落日余晖照亮的那部分天空。再仔细看看,他发现这群欧椋鸟时而稠密时而稀疏的队形像一条弯弯曲曲飘荡着的带子。带子弯曲的地方欧椋鸟显得稠密,像一群蜂;带子伸直的地方,鸟儿则呈稀疏的点状分布。
  一片黑暗从下面的街道上慢慢升起,渐渐笼罩了这片由砖瓦、圆顶、阳台、顶楼、平台和钟楼构成的海洋,天空中最后一线阳光也消失了。这群空中入侵者收拢翅膀栖落树上,与市里那些到处拉屎的愚蠢的鸽子混为一体,帕洛马尔先生再也无法把它们区分开来,这才停止观察。
 二.二.购 物
  二.二.一.一公斤半鹅油
  鹅油罐头的玻璃瓶上贴着手写的标签:“肥鹅肢两件(一腿一翅)、鹅油、盐、花椒。净重:一公斤半”。玻璃瓶里那厚厚的松软的白色鹅油仿佛吸收了周围的嘈杂声;帕洛马尔先生的脑海里模模糊糊的回忆使他仿佛看清了这两件已经炼成油脂的鹅的肢体。
  帕洛马尔先生正在巴黎一家肉店里排队。现在正好是节日期间,但这家店铺即使在非节日期间也是顾客盈门,因为它是巴黎这个地区闻名的食品商店之一。这些年来由于商业萧条,税率增加,消费者的收入降低,现在又是经济危机,这个地区的老店铺一个一个地被相继挤垮,被一些毫无个性的超级市场所代替。
  帕洛马尔先生一边排队,一边观察罐头瓶。砂锅炖肉(一种由扁豆、肥肉和鹅油为主料的炖肉),他在自己头脑中尽量搜寻对这种罐头的记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无论是味觉记忆还是文化知识都未能帮他的忙。然而这种罐头的名称、外观和观念都吸引着他,引起他瞬时的幻想。啊,不,不是味觉的幻想,那是爱的幻想:一位美女从一座鹅油山中冉冉升起,红润润的皮肤沾满了鹅油;他想像自己踏着鹅油走向她,拥抱她并和她一起沉人鹅油之中。
  他把这种荒唐的想像驱出头脑,然后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上悬挂的一串串香肠。这些意大利式色拉米香肠,使他想起了民间游戏悬赏杆。商店大理石货架上陈列的商品琳琅满目,都是人类文明与艺术的结晶。那一块块野味焰饼包含着野生动物的大腿或翅膀,凝聚着各式各样的美味。那灰中透红的野鸡冻上面,按照名门望族的纹章图案与文艺复兴时期家具上的雕饰,摆着两只鸡爪,这是为了强调罐头的真实来源。
  透明胶袋里装的黑孢块菌,一粒粒清晰可见,宛若丑角皮埃罗服装上的扣子或大谱表中的音符。它们一簇簇排在一起,装点着由炖肥肝、腊肠、肉羹、肉冻和香肠组成的斑驳陆离的花坛;一头头洋蓟装饰得犹如一尊尊奖杯。黑孢块菌的黑色图案成了主导,把众多的食品联结在一起,并把它们衬托得更加绚丽,其作用犹如化装舞会上的黑色礼服。
  顾客们或阴郁,或沉闷,或面带愠色在货架之间穿行;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售货员迅速疏导他们。顾客们的提包仿佛黑魃魃的大口,把光彩夺目的夹着鲑鱼肉、涂着蛋黄酱的面包片吞咽下去。当然,每一位顾客,不论是男是女,都知道自己要买什么,毫不迟疑地选购自己的食品,迅速地拆除那一堆堆夹馅千层饼、白色布丁、脑髓香肠……
  帕洛马尔先生多么希望在他们的目光中看到一点反应,证明他们被这些美味佳肴所吸引。然而,他们的面孔和动作都显得烦躁不安,匆匆忙忙,像那种性格内向、神经紧张、患得患失的人。他觉得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称得上是庞大固埃式的人物,没有一个配得上橱窗里和柜台上陈列的这些商品。这些既无欢乐又不年轻的人却很贪婪,因为在他们与这些食物之间有种根深蒂固的、世代相沿的联系,因为这些食物与他们的肉体同一,是他们身上的肉。
  他发现自己有一种类似忌妒的感觉,真希望这些瓶瓶罐罐中的鸭肉、兔肉能对他而不是对别人表示欢迎,把他看成惟一有权享受它们的人,享受大自然与人类文明世世代代给予人们的这些赏赐。大自然与人类文明的赏赐不应该落到这些愚昧无知的人手中!他的心情无比激动,这难道不正好说明他才是高贵的人,幸运的人,惟一有权享受这些源源不断来自外部世界的丰盛食品的人吗?
  他环视四周,期望闻到各种食物的香味,可他什么香味也未闻到。各种美味佳肴在他头脑里唤醒的是各种模糊的、难以相互区分的回忆,而他的想像力又不能把这些回忆与眼前这些形象和名称联系起来。他不禁自问,他的美食感是否仅仅是思想上的、美学上的、象征性的呢?也许这是因为,尽管他真挚地热爱肉冻,肉冻却不爱他。这些食品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正把它们变成人类文明的历史,变成应交给博物馆的收藏物。
  帕洛马尔先生非常希望队伍能前进得快些。他知道,如果他在这家商店多待几分钟,他自己也将变成一个无知的人,被人遗弃的人,无权享受这些食品的人。
  二.二.二.奶酪博物馆
  帕洛马尔先生在巴黎一家奶酪商店排队,想买些小玻璃瓶装的、配有各种香料与香草的油浸羊奶酪。顾客沿着柜台长长排了一队,柜台里陈列着形形色色罕见的奶酪品种。这家商店的商品给人的印象是品种齐全、应有尽有;它的招牌“风味奶酪店”已经表明这家商店继承了人类文明在这方面积累起来的全部历史知识与地理知识。
  三位系着玫瑰色围裙的姑娘在接待顾客。接待完一位顾客,又立即接待下一位顾客,询问他希望买点什么。顾客说出商品名称,或在店内走来走去,指示那些他们知道符合他们口味的商品。
  这样,顾客的队伍便向前移动一步。原来站在带有绿色纹理的“奥弗涅蓝色奶酪”旁边的人,便移到外边用麦秆捆着的白色奶酪“爱的幼芽”旁边;原来欣赏用树叶包着的圆奶酪的人,现在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到外面沾有一些草木灰的方奶酪上了。有人从这些意外的停留中受到新的刺激,得到新的启示,产生新的希望,或改变原来的想法,或在自己的购货单上添上新的项目;有人则不受诱惑,坚持自己的目标,用排斥法来划清外界的诱惑与自己的愿望之间的界限。
下一页 尾页 共2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