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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蜘蛛巢的小径》

_2 伊塔洛•卡尔维诺(意大利)
  不过,他现在想给妻子做一个不偏不倚的榜样,于是说道:"哎,克劳迪娅,你未免太夸张了......当然,并不十分有效,但还是有用的......再说,糖浆免费供给......需要过几年才能下结论......""几年?他们像这种样子搞了差不多二十年,蚂蚁却一年多似一年,成倍增加。"雷吉瑙多没有反驳,而是把话题转到了与阿根廷蚂蚁作斗争局所做的好事上。他谈起了粪料盒:蚂蚁人们把这些盒子放在每家的花园里,等蚁王在里面产完卵后,就把盒子取走烧毁。我觉得雷吉瑙多先生讲的这些话也适于讲给我那生性多疑、悲观失望的妻子听,所以回家后就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对克劳迪娅女士的冷嘲热讽则只字未提。我妻子是那种对什么也看不惯、但又无可奈何的女人,举个例子来说吧,她认为火车时刻表、列车编组、乘务员检票都是荒唐可笑、糟糕透顶、毫无意义的,但她出门时又不得不乘火车,接受这一切。听了我讲的糖浆灭蚁法后,她做出了判断:这种方法荒谬绝伦,完全是多此一举。我无言以对。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略微收拾了一下屋子,准备迎接那位蚂蚁人来访;听说他叫包迪诺先生。我们不打算对他发牢骚,也不想徒劳无益地向他提出各种要求。应该让他专心致志地工作。他没有请求许可便走进了我们的庭院。我们正在议论着他哩,他却已经出现在眼前了,真叫人难堪。他五短身材,五十来岁,身上那件黑衣服已经褪了色,磨损得很厉害。脸像醉汉似的,头发还没变白,梳着儿童式的分头;眼睛半睁半闭,眼圈和鼻子周围泛红,唇边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
  他讲起话来外地口音很重,嗓子很尖,像是布道的教士;说得激动时,嘴角和鼻子周围的皱纹会轻轻抖动起来。我把包迪诺先生描绘得如此细致入微,是为了说明他给我们造成的奇异感觉。噢,不,一点不奇怪。因为我们原先就认为蚂蚁人应该是这种样子,能在一千个人当中轻而易举地被辨认出来。他的双手粗大,手背毛茸茸的,一只手拿着一个形状像咖啡壶的器皿,另一只手端着几个陶土小碟。他告诉我们说,他要放糖浆了。他的口气表明,他是一个惯于磨洋工、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职员。他拖曳着嗓门,有气无力地说出"糖浆"这个词,这足以使我们明白,他是多么不把我们看在眼里,对他自己的工作成效又是多么缺乏信心。我发现,在这个人面前,我妻子倒给我做出了保持冷静的榜样。她耐心地告诉他,哪些地方经常有蚂蚁爬过。
  他谨小慎微地来回做着那几件事:把咖啡壶中的糖浆倒进小碟,把小碟放在该放的地方,当心别碰翻它们。我没看多久便失去了耐心。我观察着他的举动,重新想起他给我留下的初始印象:他像蚂蚁。原因何在?我说不上来,可他确实很像蚂蚁。大概是由于他皮肤黝黑吧,但也可能是因为他个子矮小的缘故,或者是他的嘴角老在颤动,和蚂蚁的不断抖动足和触角相似。不过,蚂蚁的另一个特点他却不具备:它们不停地奔忙和操劳,而包迪诺先生却笨手笨脚,慢慢吞吞。现在他正举着一把蘸满糖浆的小刷子,在墙上可笑地涂抹着。我注视着他的动作,越来越感到厌恶。忽然,我发现妻子不见了。我用目光四处搜索了一遍,最后在庭院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了她。雷吉瑙多和勃劳尼两家的篱墙在那里相连。
  克劳迪娅女士和阿格劳拉女士分别站在自家的篱墙边,指手画脚地讲个不停,我妻子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们中间,她正在听她们说。我朝她们走去,反正包迪诺先生正在房后涂糖浆,那里没什么重要东西,怎么涂都可以,我不必看着。我听见勃劳尼太太在大声发牢骚,她挥着胳膊说:"那家伙是来给蚂蚁喂补药的,哪是什么毒药!"雷吉瑙多太太为她帮腔,但口气没有这么激烈:"如果有一天蚂蚁灭绝了,他们那些职员不就失业了吗?所以,您能指望他们干什么呢,太太?!""喂肥了蚂蚁,这就是他们的工作成绩!"阿格劳拉女士愤然下了结论。两位女邻居的话都是对着我妻子说的。她凝神听着,表面上很平静,但我从她那不停抽动的鼻翼和紧紧咬着的嘴唇中可以看出她的愤怒,和由于知道自己被愚弄而感到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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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阿根廷蚂蚁(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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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话,我也接近于相信,这两位女士不是在信口雌黄、搬弄是非。"还有那些带有蚁卵的粪料盒,"雷吉瑙多太太接着说,"您以为他们取走后真会烧掉吗?根本不是!"忽然响起了她丈夫的声音:"克劳迪娅!克劳迪娅!"妻子说话过了火,显然使他局促不安。雷吉瑙多太太说了声"对不起",匆匆离开我们;她的道歉声中包含着对随波逐流、胆小怕事的丈夫的鄙视。从相反方向仿佛传来了一阵冷笑声,我回头一看,发现勃劳尼上尉正在砾石小径上调整他的那些灭蚁装置的角度。包迪诺先生刚倒上糖浆放在那里的一个陶土小碟在他脚旁成了碎片,碟底朝天;大概被他踢了一脚,但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出于不慎。我和妻子回到屋里。我想象不出她会怎样发泄她对蚂蚁人的怒火,但我知道,我不会劝她止怒的,反倒有可能给她火上加油。可是,我们扫视了屋里屋外,却没发现这位蚂蚁人的踪迹。嗯,我们进门时,似乎听见庭院的栅门吱哑一声关上了。他大概刚走,不辞而别了。他在屋里涂下的这一道道黏糊糊的暗红色糖浆发出一种难闻的甜腻味,和蚂蚁的气味虽然不同,但我觉得两者有关系,虽然我说不出其所以然。儿子在睡觉,我们认为这是抽空到毛罗太太家去串门的好机会。
  我们应该去一趟,向她要储藏室的钥匙;另外,这也是礼节的需要。但我们迫不及待地去拜访她的真正动机却是让她听听我们的抱怨:她事先不做任何说明,就把这么一个蚁害严重的住所租给了我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们想看看房东太太是怎么对付蚂蚁的。毛罗太太的别墅带有一个延伸在山坡上的大花园。参天的棕榈树枝叶纷披,扇状树叶已经发黄。一条小路曲曲弯弯,通向雄踞在山巅的别墅:这是一座有许多阳台和阁楼,屋顶安了一个鸡形风标的建筑物。锈迹斑斑的风标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艰难地转动着;它的反应比棕榈树叶要迟钝得多:微风一吹,树叶就瑟瑟作响,仿佛在低声呻吟。我和妻子沿着小路往上走,不时倚着路旁的护栏,眺望下方的一切:那座对我们来说还很陌生的新居,庭院中那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雷吉瑙多家那个跟仓库的内院相似的小花园,还有勃劳尼家那个方方正正、和墓地相仿的小花园。只有在这时,我们才可以暂时忘记那些地方蚂蚁成群;只有在这时,我们才可以假设那些地方没有日夜不停地困扰着我们的蚁害;只有在这时,离得远远的,我们才觉得那些地方像天堂一样美丽。我们越往上走,心里就越懊恼:我们竟会住在那种地方。在那种庸俗、烦人的地方生活,整天只得为解决一个又一个庸俗、烦人的问题而大伤脑筋。
  毛罗太太年纪不轻了,人很瘦,个子挺高。她在一间阳光照不到的屋子里接待我们,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高靠背椅上,旁边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针线和文具。她浑身着黑,只有上衣的男式领子是白色的。她的脸庞瘦削,扑了薄薄一层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马上就把钥匙给了我们,这是她头天就答应的。她没问我们是否住得舒服;我们认为,这表明她心里明白,我们是向她诉苦来了。"太太,下面那些蚂蚁......"我妻子说道,她这时的口气温顺谦恭,一反往常。我真希望她别用这种声调讲话。她是一个性格倔强、嘴不饶人的女人,但有时也谨小慎微;每逢这种时候,我就感到不高兴。我赶紧给她撑腰,用一种深受委屈的口吻指出:"太太,您租给我们的那所房子......坦率地说,如果我们知道有这么多蚂蚁......"我没往下讲,心想这已经够清楚了。太太连眼也没抬。"那所房子长期没人住,"她说,"有几只阿根廷蚂蚁不足为奇,这种蚂蚁到处都有......房子经常打扫,蚂蚁就会绝迹的,可是您,"她的眼睛盯着我,"拖了四个月才给我答复。如果那时您马上搬来住,现在就不会有蚂蚁了。"我们打量着由于挂着帷帘和半关着百叶窗而几乎黑暗的房间,遮着古代壁毯的高高的墙壁,黑色的雕花家具,玻璃瓶和银茶壶在那上面发着短促的闪光,我们觉得这种黑暗,这些沉重的饰物也许有助于隐蔽肯定从地基到房顶流遍这座房屋的蚂蚁河的存在。"为什么您,这里,"我妻子插了一句,她的话中含有嘲讽语气,"没有蚂蚁?"毛罗太太撇了撇嘴。"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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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阿根廷蚂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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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后,她见我们不大相信,便做了一番解释:"我们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光洁如镜。蚂蚁刚从花园中爬进屋里,就会被发现。我们立刻便采取对策。""什么对策?"我和妻子异口同声问道。我们感到好奇,充满了希望。"很简单,"太太耸耸肩,"把它们撵走,用笤帚把它们扫走。"刚说到这里,她那故作镇静的表情忽然起了变化,她仿佛体会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楚。我们发现她坐得不是那么端正了:腰部扭向一边,全身的重心也明显地朝那边偏移。如果她刚才没有用如此肯定的语气讲出上面那几句话,那我一定会发誓说,准是有一只阿根廷蚂蚁钻进了她的内衣,在她身上叮了一口。一只,或者好几只蚂蚁在她身上乱爬,使她感到奇痒难忍。她竭力不在椅子上扭动身躯,但她显然无法像刚才那样安静而有风度地坐着了。她神色紧张,表情越来越苦恼。"我们房前的庭院里全是蚂蚁,黑压压的一片,"我匆匆说,"屋子打扫得再干净,也免不了会有几千只蚂蚁爬进来......""有道理,"太太说,她那只干瘦的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有道理。庭院荒着,荒地里会繁殖出几百万只蚂蚁来的。我本想四个月前就在那块地里种上庄稼,可您让我等了这么久。现在您自作自受了,不仅您吃了苦头,大家也跟着倒霉。蚂蚁朝四面八方爬去......""也爬到您这里来了?"我妻子问道。她差点笑出声来。"这里没有!"毛罗太太立刻否认。她的脸色苍白,右手一直紧紧抓着扶手,肩膀转动了一下,胳膊肘轻轻擦着腰部。我终于明白了,除了矢口否认事实的自尊心和这所宽敞、阴凉、考究的别墅外,毛罗太太并没有什么抵御蚂蚁的对策。
  当然,她在蚁害面前表现得比我们要坚强得多。不过,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包括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的她在内,都被蚂蚁叮着、咬着,这是显而易见的。这里的蚂蚁也许比下面的更无情,它们像某种非洲蛀虫,能把所有东西啮食一空,最后只剩一个空壳。太太的别墅中似乎只有那条褪色的地毯和那几块积满灰尘的窗帘还没有受到蚂蚁的侵袭,其他东西仿佛转眼间就会变成粉末。"我们上您这里来,是要向您请教如何摆脱蚂蚁......"我妻子说,她的神情泰然自若。"屋子经常打扫,地里种上庄稼:没有别的办法。干活,只有干活才能摆脱蚁害。"她骤然站了起来,再也不能端坐在椅子上了。她的全身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我们决定立即告辞。她镇静了下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轻松的微笑。我们沿着小路往下走,回到我们的庭院。
  我妻子说:"但愿他还没醒。"我也在惦念着孩子。然而,我们还没跨进家门,就听见了他的哭声。我们连忙跑进屋,把他抱出摇篮,千方百计地哄他重新入睡。可是他仍然尖着嗓子,嚎啕大哭。一只蚂蚁爬进了他的耳朵。他没命地哭着,怎么哄也不管用。我们费了半天劲,才弄清事情的原委。其实我妻子一开始就猜到了。"准是蚂蚁!"但我却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哭个不停,因为周围并没有蚂蚁。我们脱光他的衣服:身上没发现有被咬或搔痒的痕迹。但我在摇篮里看见了几只蚂蚁。我虽然把摇篮放在离墙很远的地方,但没想到包迪诺先生在地板上涂了糖浆,蚂蚁被这位蚂蚁人的糖浆所吸引,沿着地板爬进了摇篮。
  孩子的哭叫和妻子的嚷声把几位女邻居吸引到我们家里。雷吉瑙多太太对我们关怀备至,勃劳尼太太为我们忙这忙那,还来了几个以前从未见过的女人。大家争先恐后出主意:往耳朵里灌温热的橄榄油;让他张开嘴,使劲擤鼻子;还有一些别的法子,我记不得了。她们高声说话,嘁嘁喳喳,虽然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一种安慰,但说实话,忙帮得不多,麻烦倒添了不少。她们在孩子身边忙碌,起到的主要效果是激起了大家对那个蚂蚁人的义愤。我妻子对他-包迪诺-破口大骂,把所有过错都安在他头上。邻居们全都认为,他最好还是回家抱孩子去,他在这里的工作只是为了使蚂蚁繁殖得更快,这样他才不会失业;他工作得很出色,助蚁为虐,与人作对。她们讲的话过了头,但这是可以理解的。当时我也很激动,加上手里还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所以也和她们一道骂了起来。如果包迪诺那时就在跟前的话,我真不知道会对他干出什么事情来。一只小蚂蚁随着温热的橄榄油从孩子耳朵里流了出来。他止住了哭,傻乎乎地拿过一个赛璐珞玩具,晃了几下,塞到嘴里吮吸着,再也不理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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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阿根廷蚂蚁(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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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时和他一样,希望一个人待着;我要放松一下神经。邻居们还在咒骂包迪诺,她们告诉我妻子说,他现在大概就在附近的一个庭院里,那里有他的仓库。我妻子说:"哼,我去找他,到那里去找他算账。"一支由我妻子领头的小队伍马上形成了,我当然走在她身边,尽管我不认为这种举动会有什么用处。唆使她这么做的女邻居们跟在她后面,有时抢先几步,给她带路。克劳迪娅女士主动提出留下给我们看孩子,她在栅门边送别了我们。后来我发现阿格劳拉女士也没来,虽然她刚才唾沫四溅,仿佛是包迪诺的不共戴天的敌人。跟我们两人一块出发的只是那几个以前没见过面的女人。我们沿着一条宽阔得像院子一样的道路前进,两旁相继闪过小木房、鸡圈和堆满垃圾的菜园。几个刚才嚷嚷得最凶的女人走到自己家门口后,停下了脚步;她们热情地告诉我们应该往哪边走,然后就回家喂老母鸡去了,或者喊过在街上玩耍的浑身是土的孩子,把他们拉进家门。只有两三个女邻居跟我们一起走到包迪诺所在的那个庭院门口。不过,等我妻子敲开门后,我们发现进去的只有我和她两人。女邻居们有的趴在窗口注视着我们,有的在鸡圈里看热闹,有的一面在门外扫地,一面继续鼓动我们。当然,她们的声音很轻,除了我们以外,旁人听不见。那个蚂蚁人站在仓库中。
  这是一个小棚子,四分之三已倒塌,仅存的那堵木板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纸片,上面赫然写着"与阿根廷蚂蚁作斗争局"几个大字。地上堆着一叠叠放糖浆的小碟、各式各样的木盒和空罐头。这里像是一个垃圾堆,破纸、鱼骨和其他废物应有尽有,人们马上就能想到,这是当地所有蚂蚁的大本营。包迪诺先生面带愠怒和询问的神色朝我们走来,他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我们发现他的牙齿已经所剩无几。"您!"我妻子犹豫片刻后对他开了火,"您应该感到羞耻!您到了我们家,弄得到处一塌糊涂,用糖浆引来了蚂蚁。一只蚂蚁还爬进了我孩子的耳朵。"她冲着他的脸挥拳头。包迪诺先生像受惊的动物一般躲开了,但嘴角的笑容并未消失。他耸耸肩,眨眨眼,朝周围环视着。他的视线最后落在我身上,因为附近没有别的人。他的目光似乎意味着:"她发疯了。"但他说出口的话却只是无力地为自己辩解:"不......不......怎么能呢......""大家都说,您不是给蚂蚁下毒,而是给它们喂补药!"我妻子嚷道。包迪诺先生溜出棚子,来到那条像院子一样宽阔的道路上。我妻子一直跟在他后面骂个不停。
  他开始对附近小木屋里的女人们耸肩膀和挤眉弄眼。我觉得她们此时在悄悄扮演着两面派的角色:一方面接受他的目光的含义,同意他的看法-我妻子是在胡说八道,与疯子无异;另一方面,当我妻子的视线投向她们的时候,她们又频频颔首,或者挥动笤帚,鼓励她继续向那蚂蚁人开火。我避免介入。我应该如何是好呢?当然不能像妻子那样出言不逊,更不能对节节败退的包迪诺大打出手,我妻子的这通脾气已经够他受的了,但我也不应该劝妻子息怒,因为我不想袒护包迪诺。我妻子越来越愤怒,刚嚷了句"您在坑害我的孩子!",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使劲摇晃。我怕他们打起来,正想奔过去把他们拉开时,忽然发现包迪诺先生并不还手,只是用越来越像蚂蚁的动作转动了几下身子,挣脱了她,滑稽地跑开了。
  他在不远处停下,理好衣服,耸耸肩,嘟哝道:"什么哟......谁会那样......"然后便走开了。临走前,他朝小木屋里的居民们摆了几下手,意思似乎是"她发疯了"。我妻子朝他扑去时,小木屋里的居民们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喧哗声;那人挣脱后,喧哗声随之沉寂;而等那人离开了这里,人们看着他的背影,又开始纷纷议论起来。这回她们讲得很清楚,每句话的意思都很明白:不是抗议或威胁,而是抱怨,表示同情,以及提出要求。她们的声音很响,仿佛是在发表一篇自豪的宣言:"我们会被蚂蚁活活咬死的......床上有蚂蚁,菜盘里有蚂蚁......白天有蚂蚁,夜里有蚂蚁......我们本来就吃不饱,可是还得喂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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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阿根廷蚂蚁(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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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拽过妻子的手臂,但她还不时扭过身去喊道:"没这么便宜!我们知道谁是骗子!我们知道应该找谁算账!"她还讲了另外一些怒气冲冲的话。这时已经没有人附和她了:我们从那些小木屋门前经过时,家家户户立即关上门窗;邻居们宁愿和蚂蚁和平共处,她们不想招惹是非。回家的路上冷冷清清,这其实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尽管如此,看到女邻居们的那种表现,我实在感到痛心。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愿看见那些只会口头上到处抱怨深受蚂蚁之害的女人。我一辈子也不会像她们那样耍两面派手法。我倒想仿效毛罗太太,独自关在家里,高傲地忍受痛苦。不过,她是个阔佬,而我们一贫如洗。我找不到出路,想不出法子,不知道怎样在这个城镇里继续待下去。但我认为,我的熟人中间,以及不久前我还觉得比我有能耐的那些人中间,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出了办法,或者即将想出办法。我们到了家。孩子还在吮吸着他的玩具。妻子坐到椅子上,我打量着爬满蚂蚁的土地和篱墙。雷吉瑙多先生的花园里有人在喷驱蚁粉,一股粉尘在篱墙那侧冲天而起。右边是上尉家那个浓荫铺地、静谧安宁的花园,各种精巧的装置正在不断地消灭蚂蚁。这就是我的新居所在的城镇。我抱起孩子,挽着妻子说:"我们去遛遛,一直走到海边去。"太阳已偏西。我们沿着林荫大道和傍山小路朝前走。老城的一角还沐浴着阳光,那边的房子由灰色的海泡石砌成,窗棂上抹着灰泥,屋顶长满青草。这个城镇呈扇形展开,房屋依山而筑。山坳间空气清新,大地这时染上了紫铜色。
  孩子回过头去,不胜诧异地浏览着这一切。我们也部分受到了他的感染,觉得颇为新奇。生活中的某些时刻是很甜蜜的,我们似乎接近了这种时刻,心头的伤口也仿佛渐渐愈合了。我们碰见了几个老太太。她们头上垫着个草垫圈,上面顶着一个大篮子。她们低着头向前走,腰板挺得笔直,身子从不乱晃。一群裁缝姑娘跑出修道院的花园,奔到池边,伏在石栏上看着水中的一个蟾蜍;她们说:"唉,真可怜!"栅门后边的一株紫藤下,几个身穿素白衣裳的小女孩在逗弄一个玩汽球的瞎子。一个光着上半身、蓄着大胡子、留着披肩发的小伙子手持木叉,在一株长满又长又白的树刺的老树下够刺梨。一户殷实人家中的几个小孩神情悒郁,每人戴副大眼镜,在窗前吹肥皂泡。铃声骤然响起,收容所里的老人该回房了:他们拄着拐棍,戴着草帽,一边喃喃低语,一边依次踏上台阶,走进寝室。两个工人在检修电话线,在下面扶梯子的那位对在电线杆上干活的伙伴说:"下来吧,该收工了,我们明天把它干完吧。"
  我们来到港口,面前便是浩瀚的海洋。海边有一排棕榈树和几条石凳。我和妻子坐下,孩子乖乖地待在一边。妻子说:"这里没有蚂蚁。"我接着她的话说:"而且空气新鲜。在这里待着真舒服。"海水忽进忽退,拍击着栈桥边的礁石。渔船在轻轻晃动,肤色黧黑的渔民们把一张张红色的鱼网和一个个鱼篓放进船舱,准备晚上出海捕鱼。海面平静,只是颜色在不断变化,时而蓝,时而黑,越到远处,色调越深。我想着远方的海水,想着海底的无数细小沙粒,以及被潜流带到海底、被波涛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洁白的贝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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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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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马可·波罗描述他旅途走访过的城市时,忽必烈汗未必全都相信,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位鞑靼君王听我们这位威尼斯青年的讲述,要比听任何信使和考察者的报告都更专心,更具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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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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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马可·波罗描述他旅途走访过的城市时,忽必烈汗未必全都相信,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位鞑靼君王听我们这位威尼斯青年的讲述,要比听任何信使和考察者的报告都更专心,更具好奇心。在帝王的生活中,总有某个时刻,在为征服的疆域宽广辽阔而得意自豪之后,帝王又会因为意识到自己将很快放弃对这些地域的认识和了解而感到忧伤和宽慰;会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在黄昏时分袭来,带着雨后大象的气味,以及火盆里渐冷的檀香木灰烬的味道;会有一阵眩晕,使眼前绘在地球平面图上的山脉与河流,在黄褐色的曲线上震颤不已;会将报告敌方残余势力节节溃败的战报卷起来,打开从未听人提过姓名的国王递来的求和书的蜡封,他们甘愿年年进贡金银、皮革和玳瑁,以换取帝国军队的保护:这个时刻的他,会发现我们一直看得珍奇无比的帝国,只不过是一个既无止境又无形状的废墟,其腐败的坏疽已经扩散到远非权杖所能救治的程度,而征服敌国的胜利反而使自己承袭了他人的深远祸患,从而陷入绝望。只有马可·波罗的报告能让忽必烈汗穿越注定要坍塌的城墙和塔楼,依稀看到那幸免于白蚁蛀食的精雕细刻的窗格。
  城市与记忆之一
  从那里出发,向东方走三天,你会到达迪奥米拉,这城市有六十个银色的圆屋顶,诸神的青铜塑像,铺铅板的街道,一个水晶剧场,还有一只金鸡在塔楼顶上每天报晓。旅客们对这些美景都很熟悉,因为他们在别的城市也见过。然而这座城市的独特品质在于,倘若在九月的黄昏来到此地,白昼渐短,你就会看到炸食店门口同时亮起多彩的灯光,听见某处凉台上传来女人的叫声:啊!真让人羡慕那些人,他们觉得自己曾经度过这样的一个夜晚并且在那时是幸福的。
  城市与记忆之二
  一个人长时间骑马行走在丛莽地区,自然会渴望抵达城市。他终于来到伊西多拉,这里的建筑都有镶满海螺贝壳的螺旋形楼梯,这里的人能精工细作地制造望远镜和小提琴,这里的外来人每当在两个女性面前犹豫不决时总会邂逅第三个,这里的斗鸡会导致赌徒之间的流血争斗。在他盼望着城市时,心里就会想到所有这一切。因此,伊西多拉便是他梦中的城市,但只有一点不同。在梦中的城市里,他正值青春,而到达伊西多拉城时,他已年老。广场上有一堵老人墙,老人们坐在那里看着过往的年轻人;他和这些老人并坐在一起。当初的欲望已是回忆。
  城市与欲望之一
  关于多罗泰亚可以有两种说法:你可以说,城墙上高耸着四座铝质塔楼,七个城门口装有弹簧控制的吊桥跨越护城河,河水流进四条绿色的运河,把城市纵横划分成九个区,每个区有三百所房屋和七百个烟囱。每个区的婚龄少女都要嫁给其他区的小伙子,双方父母要交换各自专有的商品-香柠檬、鲟鱼子、紫水晶-以此为基础,就能推导出整个城市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你也可以像把我带到那里的赶骆驼的人一样说:"我很年轻时来到这里,那天早上,许多人匆匆赶往集市,女人都长着一口漂亮的牙齿,直率地望着我的眼睛,三个士兵在高台上吹着小号,到处是车轮滚滚,到处是彩旗飘飘。在那以前,我只知道荒漠和商队车路,而那个多罗泰亚的早上使我觉得今生今世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感受。在后来的岁月里,我的目光又回头审视荒漠和商队车路;而我现在知道,这只是那个早上让我走进多罗泰亚的许多道路中的一条。"
  城市与记忆之三
  至高无上的忽必烈汗啊,无论我怎样努力,都难以描述出高大碉堡林立的扎伊拉城。我可以告诉你,高低起伏的街道有多少级台阶,拱廊的弧形有多少度,屋顶上铺的是怎样的锌片;但是,这其实等于什么都没有告诉你。构成这个城市的不是这些,而是她的空间量度与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灯柱的高度,被吊死的篡位者来回摆动着的双脚与地面的距离;系在灯柱与对面栅栏之间的绳索,在女王大婚仪仗队行经时如何披红挂彩;栅栏的高度和偷情的汉子如何在黎明时分爬过栅栏;屋檐流水槽的倾斜度和一只猫如何沿着它溜进窗户;突然在海峡外出现的炮船的火器射程和炮如何打坏了流水槽;鱼网的破口,三个老人如何坐在码头上一面补网,一面重复着已经讲了上百次的篡位者的故事,有人说他是女王的私生子,在襁褓里被遗弃在码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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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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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就像一块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对今日扎伊拉的描述,还应该包含扎伊拉的整个过去。然而,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
  城市与欲望之二
  一直向南走上三天,你就会到达阿纳斯塔西亚。这座城里有许多渠道会聚在一起,空中有许多风筝飞翔。我应该开列一个在这里能买到的上好货品的单子:玛瑙、石华、绿玉髓及各种其他的玉髓;我应该赞美那用陈年的香桃木烤熟的、涂满大量牛至的金黄色的野鸡;还应该提到那些在花园水池里沐浴的女人,据说她们有时还邀请过路者脱掉衣服,跟她们一起在水里追逐嬉戏。不过,所有这些还并非城市的真正本质所在:因为对阿纳斯塔西亚的描述,只能唤起你的一个个欲望,再迫使你把它们压下去,而某天清晨,当你在阿纳斯塔西亚醒来时,所有的欲望会一起萌发,把你包围起来。这座城市对于你好像是全部,没有任何欲望会失落,而你自己也是其中一部分,由于她欣赏你不欣赏的一切,所以你就只好安身于欲望之中,并且感到满足。阿纳斯塔西亚,诡谲的城市,拥有时而恶毒时而善良的力量:你若是每天八个小时切割玛瑙、石华和绿玉髓,你的辛苦就会为欲望塑造出形态,而你的欲望也会为你的劳动塑造出形态;你以为自己在享受整个阿纳斯塔西亚,其实你只不过是她的奴隶。
  城市与符号之一
  你在树木与石头之间一连数日行走。你的目光很难停留在一个物体上,只是在认出它是表明另一事物的符号时才会驻目观察:沙上的足迹说明曾有老虎经过;一片沼泽说明有一脉水流相通;木芙蓉花意味冬季的结束。其余的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可以互相替换的;树木和石头只是树木和石头。旅途终于把你带到了塔马拉。你沿着两边墙上挂满招牌的街巷走进城市,眼中所见的不是物品,而是意味着其他事物的物品的形象:牙钳表示牙科诊所,陶罐表示酒馆,戟代表卫队营地,天平代表蔬菜水果铺。雕像和盾牌上描画着狮子、海豚、塔楼和星辰:是以狮子、海豚、塔楼或星辰为符号的某种东西。还有禁止在某处做某事的标志(车辆不得进入小巷,不得在凉亭后面解手,不得在桥上垂钓),以及某些准许做的合法行为(给斑马饮水,打木球,焚烧亲友尸体)。在寺庙门口,能够看到各种神灵的雕像,都带有特殊的象征:羊角、沙漏、水母,信徒可以借此辨认神灵,并向它们正确地倾诉祷告。如若一座建筑没有招牌或什么形象标志,那它的形式本身和在城里的位置就足以说明它的职能:王宫、监狱、铸币厂、学校、妓院。就连商贩在货摊上陈放的商品的价值也不在于其自身,而在于作为符号代表其他什么东西:绣花的护额带代表典雅,镀金的轿子代表权力,阿威罗伊的书卷代表学识,脚镯代表淫逸。你放眼打量街巷,就像翻阅写满字迹的纸页:城市告诉你所有应该思索的东西,让你重复她的话,而你虽以为在游览塔马拉,却不过是记录下她为自己和她的各部分所定下的名称。无论在这些林立的招牌下城市包含或隐藏着什么,当你离开塔马拉时,你都不会了解她的真实面貌。城外空旷的土地铺向远方的地平线,无际的天空,朵朵白云流过。偶然的机缘和风儿给了云朵形状,你已经在辨认它们的轮廓:一艘帆船,一只手,一头大象......
  城市与记忆之四
  在六条河流与三座山脉的那边就是左拉,这是一座你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终生难忘的城市。这并不是因为她能像其他值得记忆的城市一样给人留下什么不同寻常的印象,左拉的独到之处在于能一点一滴地留在你的记忆中,那些连贯的街巷,街道两旁的屋宇,房屋的门窗等等,虽然并不显得特别漂亮或罕见,却都能占据你的记忆。她的秘密在于能使你的目光浏览其一幅幅画面的方式,就像在读一部乐谱,任何一个音符都不能遗漏或移动。熟悉左拉每一个角落的人在晚上睡不着觉时,可以想象自己走在左拉的街上,依次记起大铜钟、理发店的条纹窗帘、九眼喷泉的水池、天文馆的玻璃塔楼、卖西瓜的货亭、隐士与雄狮的雕像、土耳其浴室、街角的咖啡店、通向海港的小巷。这座城市无法让你从记忆中抹去,就像一套盔甲或一个蜂巢,在每一个小窝里都能贮存想要记住的东西:杰出人物的姓名、品德、数字、植物与矿物的分类、战役的日期、星座和名言片段。在每个观念和每条路线的转折点之间,你都能确立帮助唤起你记忆的相似或相对立的关系。于是,世界上最博学的人就是把左拉印在记忆里的人。但是,我要登程走访左拉却是徒劳的:为了让人更容易记住,左拉被迫永远静止不变,于是就萧条了,崩溃了,消失了。大地已经把她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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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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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与欲望之三
  到苔斯皮那去有两条途径:乘船或者骑骆驼。这座城市呈现给从陆路和海路而来的人不同的风貌。在高原上赶骆驼的人,看到地平线上出现的摩天大厦的尖顶、雷达的天线、随风飘动的红白两色的风向袋和冒着烟雾的烟囱,就会想到一条船,明知是一座城市,也还是把她看做将自己带离荒漠的一条船:一条即将解开缆绳的帆船,尚未全部打开的帆已经鼓满了风;或者是一条汽船,龙骨上的锅炉已经在震动;他会想到所有的海港,想到起重机在码头上卸下的外国货,想到各国水手们在酒馆里用酒瓶相互敲打脑壳,想到楼房底层亮着灯光的窗口,每个窗口都有一个正在梳妆的女子。在迷雾缭绕的海岸,水手辨认出正在一摇一摆行进着的骆驼的轮廓,带着斑点的两座驼峰之间是流苏闪亮的绣花鞍垫,他明知这是一座城市,却仍然把她看做一头骆驼,身上驮满大大小小的酒囊、蜜饯果脯、枣酒和烟叶,甚至已经看见长长的商队离开海边的沙漠,走向错落起伏的棕榈树阴下的淡水绿洲,走向墙壁刷成白色、庭院铺满瓷砖的宫殿,赤脚的舞女们摇动着薄纱下时隐时现的手臂。每个城市都从她面对的荒漠获得自己的形状;于是,赶骆驼的人和水手所看到的,就是这样处在沙的荒漠与水的荒漠之间的苔斯皮那。
  城市与符号之二
  从吉尔玛城归来的旅人,都带了不一样的记忆:一个盲眼黑人在人群中大喊大叫,一个疯子在摩天大厦的楼顶飞檐上摇摇欲坠,一个女孩牵着一头美洲豹散步。其实,许多手持棍杖敲打着吉尔玛石子路面的盲人都是黑人,每座摩天大厦上都有人在变疯,所有疯子都在摩天大厦的飞檐上消磨时光,也没有哪头美洲豹不为任性的女孩子所饲养。这是一座夸张的城市:不断重复着一切,好让人们记住自己。我也从吉尔玛回来:我的记忆还包括与窗子平齐的四处飞行的飞艇,开满为水手文身的店铺的街巷,挤满肥胖妇女的闷热的地下列车。然而与我同行的旅伴们却发誓说,只见过一艘飞过城市塔尖的飞艇,只见过一个文身匠在收拾长凳上的钢针墨水和文身图案,只见过一个胖女人在月台上为自己扇着风。记忆也在夸张:反复重复着各种符号,以肯定城市确实存在。
  轻盈的城市之一
  伊萨乌拉,千井之城,据说建在一个很深的地下湖上。只要在城市范围之内,居民们随便在哪里挖一个垂直的地洞就能提出水来:城市的绿色周边正是看不见的地下湖的湖岸线,看不见的风景决定着可视的风景,阳光之下活动着的一切,都是受地下封闭着的白垩纪岩石下的水波拍击推动的。结果,伊萨乌拉就有两种宗教形式。一些人相信,城市的神灵栖息在给地下溪流供水的黑色湖泊深处。另一些居民则认为,神灵就住在系在绳索上升出井口的水桶里,在转动着的辘轳上,在水车的绞盘上,在压水泵的手柄上,在把水井管里的水提上来的风车支架上,在打井钻机的塔架上,在屋顶的高脚水池里,在高架渠的拱架上,在所有的水柱、水管、提水器、蓄水池,乃至伊萨乌拉空中高架上的风向标上。这是个一切都向上运动着的城市。
  被派到边疆省份巡查的使节和税务官准时回到蓟门府①,立即到木兰花园朝见可汗,忽必烈一边在木兰树阴下散步,一边听取他们的长篇报告。使节中有波斯人、亚美尼亚人、叙利亚人、埃及人和土库曼人;皇帝对于他的每一个臣属来说都是外国人,而只有通过外国人的眼睛和耳朵,帝国才能向忽必烈汗表明自己的存在。使节们用可汗听不懂的语言,禀报从他们也听不懂的语言那里得来的消息:浓重含糊刺耳的声音吐露出帝国征收了多少赋税,被撤职和处死的官吏的姓名,天旱时引水灌溉的运河有多长多宽。但是,年轻的威尼斯人在上奏时却与皇帝建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沟通方式。马可·波罗刚来不久,还不懂东方语言,只能靠手势、跳、惊奇或惊恐的叫声、鸟兽的叫声或从行囊里掏出的物件来表达:鸵鸟毛、投石枪、石英,把它们像下棋一样摆在面前。每当完成忽必烈的使命归来,这位机灵的外国人都会演出即兴哑剧,让皇帝揣摩:第一座城市是一条鱼逃离了鸬鹚的长嘴,却又落入了鱼网;第二座城市是一个赤条条的男子跳过火堆,竟安然无恙;第三座城市是一个骷髅头,发绿霉的牙齿咬着一颗圆圆的白色珍珠。可汗能看懂他的手势,却弄不清它们跟他所到城市之间有何关系;他不明白马可究竟想说明旅途中的奇遇,还是想讲述某城的创建者的业绩,还是转达占卜者的预言,还是隐喻人名的字谜或画谜。不过,不论寓意晦涩还是清晰,马可展示的所有物品都有一种象征的力量,谁看过一次都不再忘记,也不会混淆。在可汗的头脑中,帝国是由沙粒一样的短暂易逝的能互相更换的数据构成的荒漠,而沙堆上出现的,就是威尼斯青年的字画谜里的城市和省份的形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不断的巡视,马可·波罗掌握了鞑靼人和其他民族与部落的语言。现在,他的报告是可汗听到的最精确最详细的报告,能完全满足可汗的一切疑问与好奇。然而,每当得到关于某地的新消息,皇帝都会想起当初马可做过的手势或展示的物件。新消息从象征中得到新的意义,又同时给象征增添新的意义。忽必烈想,也许帝国只是头脑里精神幻觉中的一幅黄道十二宫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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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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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我明白了所有象征的那一天,"可汗问马可,"我是否就终于真正拥有了我的帝国呢?""陛下,"威尼斯人答道,"别这样想。到那时,你自己就将是众多象征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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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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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使者都给我提出关于饥荒、舞弊和犯罪阴谋的警告,或者报告新发现的绿松石矿、价格合算的貂皮,或提议购买镶嵌宝石的刀剑。而你呢?"可汗向马可发问,"同样是从偏远的地方归来,你却只会告诉我某人晚上坐在自家门槛上乘凉时想些什么。你的跋山涉水究竟有何用?""此刻是晚上,我们坐在皇宫的台阶上吹风,"马可·波罗回答,"不管我的话能唤起你对哪个地方的想象,你都会处在自己的位子上,作为观察家来看它,即使在皇宫里,也能看到木桩上建造的村庄,也能感到带有河口海湾泥腥气味的微风。""我承认,我的目光是那种凝神沉思者的目光。可你的呢?你走遍诸海群岛与冰封的苔原,越过崇山峻岭。可你即使足不出户,也能说出这些话。"
  威尼斯人很清楚,忽必烈之所以生他的气,是因为想更好地跟上他的思路;而他的回答与争辩都正是可汗头脑中那些话语的一部分。换言之,他们二人之间无论是大声谈论,还是继续无言静默,其实都是一样的。事实上,他们沉默着,半闭双目,躺在吊床的软垫上摇摇晃晃,吸着玛瑙嘴的长烟斗。马可·波罗想象着自己回答(或者忽必烈汗想象着他的回答)说,越是在远方城市陌生的小区里迷失方向,就越能了解为到达该城所经过的那些城镇,再回首追溯旅程各站,重新认识当初起航的海港和年轻时所熟悉的地方,孩提时终日奔跑过的威尼斯的小广场和自家周围的一切。这时,忽必烈汗打断马可或想象着打断他,或者马可想象着被可汗的提问打断:"你前进的时候总是回头向后看吗?"或者:"你所见过的一切总在你的背后吗?"或者:"你的旅行总是发生在过去吗?"这都是为了让马可·波罗能够解释,或者自己想象解释,或者被想象成解释,或者终于能够解释,他所追寻的永远在自己的前方,即使是过去的,也在旅行过程中渐渐变化,因为旅行者的过去会随着他的旅行路线而变化,这并非指每过去一天就补充一天的最近的过去,而是指最遥远的过去。每到一个新城市,旅行者就会发现一段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的故我和不再拥有的事物的陌生感,在你所陌生的不属于你的异地等待着你。马可在一座城里,看见某人在广场上所过的一生或一个瞬间,而这一生或一瞬也许就是他自己的;假如时间能停止在很久很久以前,现在的那个人可能就会是他自己;假如当年他没有在岔路口上取道相反的方向,在漫长的旅行过后,或许自己就会在广场上取代那个人的位置。如今,他已经被排除在那个真实的和假想的过去之外;他无法停止下来;他必须继续走向另一个城市,而那里等待他的是他的另外一段过去,或者某种当初也许是他的可能的未来,而现在已是他人的现在的事物。未曾实现的未来仅仅是过去的枝杈,干枯了的枝杈。"你是为了回到你的过去而旅行吗?"可汗要问他的话也可以换成:"你是为了找回你的未来而旅行吗?"马可的回答则是:"别的地方是一块反面的镜子。旅行者能够看到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
  城市与记忆之五
  在莫利里亚,旅行者应邀进城游览,并且欣赏一些反映城市旧貌的彩色明信片:同一个广场,现在是公共汽车站的地方从前站着一只母鸡,现在是拱桥的地方从前是演奏音乐的凉台,现在是火药厂的地方从前站着两位打着白阳伞的小姐。若不想让市民失望,旅人们就要称赞画面上的城市,夸奖她胜过今日的城市风貌,但是同时又必须非常小心,使自己的惋惜表现得在确切的限度之内:首先应承认变成大都市的莫利里亚所具有的繁华与壮观,可惜同昔日作为旧省城的莫利里亚相比,又不免失去些优雅的气质,人们只能在画片里欣赏这种优雅;然而当初作为省城的莫利里亚若是没有这番巨变,在人们眼里就一点优雅气质也显不出来;无论如何,今日的都市更具魅力,因为只有通过她变化了的今日风貌,才唤起人们对她过去的怀念,而抒发这番思古怀旧之情。
  留神不要对他们说出,同一地点同一名字下的不同城市,有时会在无人察觉之中悄然而生,或者默默死去,虽是相继出现,却彼此互不相识,不可能相互交流沟通。有时,居民的姓名、音调甚至容貌都不曾变化,但是栖身于这些名字之下和这些地点之上的神灵却已经悄然离去,另一些外来的神灵取代了他们的地位。询问新神灵比起老的神灵究竟更好还是更坏,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们之间毫无关系,就像那些彩色明信片并不代表莫利里亚,而是代表一座偶然凑巧也叫做莫利里亚的昔日的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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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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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与欲望之四
  灰石建造的城市菲朵拉的中心有一座金属建筑物,它的每间房内都有一个玻璃圆球。在每个玻璃圆球里都能看到一座蓝色的城市,那是另一座菲朵拉城的模型。菲朵拉本可以成为模型里的样子,却由于种种原因变成了现在我们所见到的模样。在每个时代里都有某些人,看着当时的菲朵拉,想象着如何把她改建成理想的城市,然而当他们制作理想城市的模型时,菲朵拉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城市,而那个直至昨日还是可能的未来城市也就只能成为玻璃球里的一件玩具。今日收藏那些玻璃球的建筑物是菲朵拉的博物馆:每个市民来参观,选择符合自己愿望的玻璃球里的城市,仔细端详着,想象着汇集运河水的水母池中倒影的飘逸(倘若它今日没有干涸的话),想象着骑在配有篷伞的象背上,行走在大象专用道上的滋味(可现在已经禁止大象进城了),想象着顺着清真寺螺旋形塔尖往下滑行的乐趣(可现在连塔身的基础都找不到了)。在你的帝国的版图上,伟大的可汗啊,应该既能找到石头建造的大菲朵拉,又能找到玻璃球里的小菲朵拉。这并非由于她们都同样真实,而是由于她们都同样是假想的。前者包含了被当做必需而接受的东西,但其实尚非不可或缺;而后者被想象为有可能存在,但瞬间之后就再也不可能了。
  城市与符号之三
  人在旅途,不知前面路上等待着自己的是怎样的城市,就揣摩她的王宫、兵营、磨房、剧院和市场会是什么样子的。帝国里的每一座城市,每一座建筑都不相同,其排列顺序也不一样;但是,一个异乡人一走进这座陌生的城市,目光扫过那些塔尖柱饰、楼阁与干草棚,掠过弯弯曲曲的运河、菜园和垃圾堆,就能一下子分辨出来,哪是王子的宫殿,哪是大法师的庙宇,哪是旅馆、监狱或贫民窟。有人说,这证明了一种假设,那就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仅仅由差异构成的城市,一座既无形象又无形态的城市,而那些特别的城市则填充了它。而佐艾不是这样。你可以在这座城里的每个地方睡觉,制造器具,烧饭,积蓄金币,脱衣服,治理朝政,卖货或向演说家提问。它的任何一座金字塔式屋顶之下的建筑,都既可以是麻风病院,又可以是后宫姬妾的浴所。旅人四下漫步,只有满腹疑问:他无法将城里各个地方区分开来,即便那些在他脑子里觉得最清晰的都混淆起来了。他如此推论:假如存在的每个瞬间都属于其全部,佐艾城就是一个无法分割的存在的地方。可为什么是城市呢?有哪条线划分城里与城外的界限,什么能区别车轮声与狼嚎声呢?
  轻盈的城市之二
  我现在要讲的城市是珍诺比亚,其绝妙之处在于虽然处于干燥地区,却完全建筑在高脚桩柱上,房屋是用竹子和锌片盖的,高低不同的支柱支撑着纵横交错的走廊和凉台,相互间用梯子和悬空廊连接,制高点是望台,还有贮水桶、风向标、滑车、钓鱼杆和吊钩。是什么样的需求、命令或欲望使珍诺比亚的创建者赋予城市如此的风貌?没有人记得了,所以不能说我们今日所见的城市是否合乎他们的理想,经过历年的增建扩建,最初的设计恐怕早就面目皆非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倘若你让居住在珍诺比亚的人描述他心中的幸福生活,那一定是像珍诺比亚一样,有高脚桩柱和悬空梯子的城市,那也许是与珍诺比亚不同的城市,有随风飘扬的旗子和彩带,但永远是这原始模型与其他成分的组合而已。
  既然如此,就无需将珍诺比亚划归幸福的还是不幸福的城市范畴。按照这种类别区分城市是没有意义的,如果要区分,则另有两类:一类是经历岁月沧桑,而继续让欲望决定自己形态的城市;另一类是要么被欲望抹杀掉,要么将欲望抹杀掉的城市。
  城市与贸易之一
  迎着西北风走上八十公里,你就会到达欧菲米亚,每年的冬夏至和春秋分,七个国家的商人都会聚集此地。载着生姜和棉花驶来的船只,扬帆而去时满载的是开心果和罂粟籽,刚卸下肉豆蔻和葡萄干的商队,又把一匹匹金色薄纱装入行囊,准备回程上路。不过,这些人顺着河流或穿越荒原远道而来,决不仅仅是出于做生意的愿望,因为在可汗帝国的版图内外,所有集市上的商品都是一样的,铺在脚下陈列商品的都是同样的黄席子,头上撑着的都是同样的防蝇布篷,做招徕的都是同样的虚假减价。到欧菲米亚来决非只为做买卖,也是为了入夜后围着集市四周点起的篝火堆,坐在布袋或大桶上,或者躺在成叠的地毯上,聆听旁人所说的词语,诸如"狼"、"妹妹"、"隐蔽的宝藏"、"战斗"、"疥癣"、"情人"等,篝火旁的每个人都要讲述一个关于狼、妹妹、隐蔽的宝藏、战斗、疥癣和情人的故事。当你离开欧菲米亚这个每年冬夏至和春秋分都有人要来交换记忆的城市时,你知道在归程的漫漫旅途上,为了在驼峰间或平底帆船舱内的摇摇晃晃中保持清醒,你会再度翻出所有的记忆,那时你的狼会变成另一只狼,你的妹妹会成为另一个妹妹,你的战斗也变成另一场战斗。欧菲米亚是个在每年冬夏至和春秋分交换记忆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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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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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可·波罗刚来不久,而且完全不懂东方语言,要表述什么,就只能靠从行囊里掏出一件件物品:鼓、腌咸鱼、疣猪牙穿成的项链,再加以手势、跳跃、惊异或惊恐的喊声,或模仿豺狼和猫头鹰的叫声。对于皇帝来说,有时环节之间的联系并不清楚;那些物件可以表示不同的意思:装满矢镞的箭囊有时表示一场战争的临近,有时又代表收获丰厚的狩猎,还可以是出售兵器的商店;沙漏可以代表已经或正在流逝的时间,又可能是制作沙漏的作坊。但是,这位口齿不清的报告人所提供的每件事情或每个消息,令忽必烈最感兴趣的是它们周围的空间,一个未用言语充填过的空间。马可·波罗对所走访过的城市的描述具有这种特色:你可以在思想中漫游、迷失,停下来乘凉,或者径自跑开。
  随着时间的推移,马可·波罗的讲述中词语逐渐替代了物件和手势:先是感叹,孤立的名词,干巴巴的动词,接着是绕弯子的句子,层次繁多的复杂的陈述,明喻和暗喻。外国人学会了说皇帝的语言,或者说皇帝学会了听外国人的语言。可是,两个人之间的沟通似乎不如从前那么愉快了:语言当然比那些物件和手势更能表达每个省份和城市的重要的事物:建筑、市场、风俗、植被和动物;但当波罗讲述那些地方每天每夜的生活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结果,还是回到用手势、表情和目光来表达。于是,在用准确的语言讲述了城市的基本情况后,他会对每座城市进行一番无言的评论:伸出手掌,掌心或手背向上或向两侧,直截了当或拐弯抹角,动作迅速或缓慢。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新型的对话方式;可汗戴满戒指的白皙的手动作庄重地回答商人结实灵活的手。两人之间的默契与日俱增,他们手的动作也就开始采取固定的姿态,这些姿态代表各自在各种时刻的心情变化。而代表事物的词汇为丰富的实物样品所补充更新,无声的评论趋于封闭和定型。双方对采用语言对话的兴致逐渐在减少,他们的对话,大部分时间是在沉默与静止状态下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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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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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必烈汗发现马可·波罗的城市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的,仿佛完成那些城市之间的过渡并不需要旅行,而只需改变一下她们的组合元素。现在,每当马可描绘了一座城市,可汗就会自行从脑海出发,把城市一点一点拆开,再将碎片调换、移动、倒置,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马可继续汇报他的旅行,但是皇帝已不再聆听,打断他说:"从现在开始,由我来描述城市,而你则说明是否真的存在我所想象的城市,她们是否跟我想象的一样。首先,我要讲的是一座台阶上的城市,坐落在一个半月形的海湾,常有热风吹过。现在,我再来讲讲她的一些奇景:一个像大教堂那么高的玻璃水池,供人们观看燕鱼游水和飞跃的姿态,并以此占卜凶吉;一棵棕榈树,风吹树叶,竟弹奏出竖琴之声;一座广场,环绕着马蹄形的大理石桌子,上面铺了大理石台布,摆着大理石制的食品和饮料。""陛下,你走神了。你刚才打断我的时候,我正在讲这座城市呢。""你知道她?她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她既无名称又无地点。我再向你说明一次描述她的缘故:在可以想象的城市的数目之中,那些元素组合缺乏联系的线索,缺乏内在的规律,缺乏一种透视感和一番故事的城市,必须排除在外。城市犹如梦境:所有可以想象到的都能够梦到,但是,即使最离奇的梦境也是一幅画谜,其中隐含着欲望,或者是其反面-畏惧。城市就像梦境,是希望与畏惧建成的,尽管她的故事线索是隐含的,组合规律是荒谬的,透视感是骗人的,并且每件事物中都隐藏着另外一件。""我既无欲望又无畏惧,"可汗说,"我的梦境不是由心灵,就是由偶然而生。""城市也认为自己是心思和机缘的产物,但是这两者都不足以支撑起那厚重的城墙。对于一座城市,你所喜欢的不在于七个或是七十个奇景,而在于她对你提的问题所给予的答复。""或者在于她能提出迫使你回答的问题,就像底比斯通过斯芬克司之口提问一样。"
  城市与欲望之五
  从那里出发,再走上六天七夜,你便能到达佐贝伊德,月光之下的白色城市,那里的街巷互相缠绕,就像线团一样。这一现象解说了城市是怎样建造而成的:不同民族的男人们做了同一个梦,梦中见到一座夜色中的陌生的城市,一个女子,身后披着长发,赤身裸体地奔跑着。大家都在梦中追赶着她。转啊转啊,所有人都失去了她的踪影。醒来后,所有人都去寻找那座城市。没有找到城市,那些人却会聚到了一起,于是,大家决定建造一座梦境中的城市。每个人按照自己梦中追寻所经过的路,铺设一段街道,在梦境里失去女子踪影的地方,建造了区别于梦境的空间和墙壁,好让那个女子再也不得脱身。这就是佐贝伊德城,那些人在这里定居下来,期待着终有一夜梦境再现。但是,无论在梦境还是在清醒时,谁也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子。城里的街巷就是他们每天上班工作要走的路,与梦中的追逐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久而久之,连梦也被遗忘了。其他国家的人们也做过同样的梦,他们便来到这里,并且从佐贝伊德的街巷中看出某些自己梦中的道路,于是就改变一些拱廊和楼梯的位置,使它们更加接近梦里追赶那个女子的景况,让女子失踪的地方再也没有任何可逃遁的出路。最早来的人们想不通,是什么吸引那些人来佐贝伊德,走进这个陷阱,这座丑陋的城市。
  城市与符号之四
  远道而来的旅人要面对改变语言的问题,但没有一次能比得上我在伊帕奇亚的经历,因为所涉及的不是语言,而是事物。一天早上,我走进伊帕奇亚,一座木兰花园倒映在一片蓝色的湖水中,我在夹道的篱笆间走着,满以为能看到美丽的少女戏水:可是水底却是螃蟹,正咬着脖子上拴着石头、头发里缠着绿色海带的自溺者的眼睛。我感到受了欺骗,决定找苏丹讨个公道。我走上最巍峨的大圆顶皇宫的斑岩石台阶,穿过六进建有喷泉、铺有瓷砖的院落。中央的大堂有铁栏围着:戴着黑色铁镣的囚犯正在一个地下采石场挖掘玄武岩石。我只好请教哲学家。走进大图书馆,在装满羊皮纸书卷几乎要倒塌的书架间迷了路,只好按照消失了的字母表的字母顺序,在走廊、扶梯和小桥间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在最偏僻的纸莎草的小隔间里,我看到一片烟云,一个躺在席子上的年轻人目光呆滞,嘴上噙着鸦片烟筒。"智者在哪里?"吸鸦片烟的人用手指了一下窗户外面。那是一座儿童游乐园:木瓶、秋千、陀螺。哲学家就坐在草地上。他说:"符号形成一种语言,但那不是你们自以为了解的语言。"我明白了,我必须从引导我追寻事物直至此地的形象中解脱出来:只有那时,我才能理解伊帕奇亚的语言。现在,我只要听见马嘶和鞭响的声音,就会春潮涌动:在伊帕奇亚,你必须到马厩和训马场,才能见到骑在马鞍上的美貌女子,她们裸露着大腿,小腿戴着护甲,若有年轻的外国人出现,她们就立即把他推倒在干草堆或锯末堆上,以自己结实的乳房挤压他。当我的灵魂只需要音乐的营养与刺激时,我晓得应该到墓地去:音乐家们都躲在墓穴中,笛子的颤音和竖琴的和弦在坟头间彼此呼应。当然,总有一天,我在伊帕奇亚的唯一愿望将是起身离去。我知道,不该走向海港码头,而必须爬上城堡最高的尖塔,去等候一条路经那里的船只。但是能否有船驶过呢?没有一种语言是绝对不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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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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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盈的城市之三
  阿尔米拉成为这个样子,究竟是由于没有建造完毕,还是由于某种魔法或者任性所致,我无从知晓。她没有墙壁,没有屋顶,也没有地板:总之,没有一点看上去像个城市的地方,只有管道除外。那些管子在应该是房屋的地方垂直竖立着,在应该是地板的地方横向分岔,真像一片管子的树林,每个末端都是水龙头、淋浴喷头、虹吸管或溢流管。蓝天之下,反衬着白色的洗手盆、浴缸或其他白色洁具,好像晚熟的果子挂在干枯的枝条上。有人会说,一定是水管工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不等泥瓦匠来砌墙盖顶就匆匆离去;要不然,就一定是坚不可摧的输水系统竟然逃过了一场大劫难、大地震或白蚁的蛀食。无论阿尔米拉是在有人居住之后还是之前被遗弃,我们都不能说她是一座空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抬眼望去,就会在水管
  丛中见到身材不高但苗条纤细的年轻姑娘,在浴缸里悠闲地浸泡着,在悬空的喷头下弯腰屈身,在沐浴,在擦拭,在喷香水,或者在对着镜子梳理长发。阳光下,喷头里洒出的扇面形水线、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柱、喷出的水丝、溅出的水花和海绵浴刷上的皂沫都闪动着七彩光。我所得到的解释是这样的:进入阿尔米拉的水管网络的一些水流一直受水泽仙女和水神的统辖。众仙习惯了在地下的水路里悠游,便容易进入这个新的水系王国,随着众多的喷泉水柱跃到地上来,找到新的镜面,新的游戏,新的享受水的乐趣的方式。也许是她们的入侵赶走了当地居住的人类,也许是因为人类滥用了水源,冒犯了水仙,于是建造阿尔米拉作为对水仙们的供奉。总而言之,似乎她们现在是心满意足了,这些小巧的女人,早上还能听到她们的歌声呢。
  城市与贸易之二
  在克洛艾这座大城市里,在街上走动的人们彼此都互不相识。每次碰面时,他们都想象着关于对方的各种景况,可能发生在他们之间的相遇、对话、惊奇、爱抚、轻咬。可是,竟然谁也不和他人打招呼问候,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仅仅彼此对视一秒钟,然后转移视线,去寻求其他的目光,永远不会停留。一个少女走过,转动着肩上的阳伞,自己浑圆的臀部也微微晃动着。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走过,面纱下一双不安的眼睛和颤抖的双唇,更显出饱经风霜的年岁。还有一个文身的高大巨人,一个白发小伙子,一个女侏儒,两个穿着珊瑚红色衣裳的孪生姊妹。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穿梭移动,互相投出的目光就像线条把一个个形象连接起来,并且画出那个瞬间能组合成的箭头、星形、三角形等所有图形,而此刻又有其他人物走入这个场景:一个牵着驯豹的盲人,一个手持鸵鸟羽扇的高级妓女,一位美男子,一个比男人还粗壮的女人。这些人偶然会在门廊下避雨,在集市的篷伞下购物,或者在广场上聆听乐队演奏,彼此互不开口,指头也不会动一下,甚至连眼皮也不会抬一下,却能发展成约会、引诱、通奸、纵欢。克洛艾,这座最贞洁的城市,时刻都被肉欲推动着。如果男人们和女人们开始实现他们朝露般短暂的梦,每个幽灵都会变成人,上演一段追求、虚伪、误解、冲突与压迫的故事,而幻想的旋转木马就会停止转动。
  城市与眼睛之一
  古人在湖畔建造了瓦尔德拉达,有阳台的房子层层叠叠,高处的街道临湖一面都修了护栏和围墙。来到此地的游人便能看到两座城市:一座临湖而坐,一座是湖中倒影。无论湖畔的瓦尔德拉达出现或发生什么,都会在湖中的瓦尔德拉达里再现出来,因为这座城市的结构特点就是每一个细节都能反映在它的镜子中,水中的瓦尔德拉达不仅有湖畔房屋外墙的凹凸饰纹,而且还有室内的天花板、地板、走廊和衣柜门上的镜子。瓦尔德拉达的居民都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镜子里的动作和形象,都具有特别的尊严,正是这种认识使他们的行为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即使是一对恋人赤身裸体地缠绕在一起肌肤相亲时,也要力求姿态更美;即使是凶手将匕首刺进对方颈项动脉时,也要尽量使刀插得更深,血流得更多,因为重要的不在于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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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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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合或者凶杀,而在于他们在镜中交合或者凶杀的形象要冷静清晰。这面镜子有时提高事物的价值,有时又予以贬低。镜子外面似乎贵重的东西,在镜子中却不一定贵重。这对孪生的城市并不相同,因为在瓦尔德拉达出现或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对称的:每个面孔和姿态,在镜子里都有相对应的面孔和姿态,但是每个点都是颠倒了的。两个瓦尔德拉达相互依存,目光相接,却互不相爱。
  大汗梦见一座城市,他向马可·波罗描述:"港口坐南向北,在阴影中。码头比黑色的海水高出许多,黑浪拍打着海堤护墙;石阶上铺满了滑溜溜的海藻。码头上系泊着涂上沥青的小船,等待着那些向家人依依道别的旅客登船起航。告别是无言的,泪水在流淌。天气寒冷,所有人头上都裹着围巾。船夫的一声吆喝打断了所有人的拖延,旅客们聚集在船头,依然聚集在岸上的家人凝望着渐渐变小的游子;他们的面目已经难以分辨;海上有薄雾;小船靠近一艘抛了锚的大船,最后一个缩小的人影爬上了扶梯,消失了;人们能隐约听到锈蚀的铁链在拉起时碰撞锚链孔的声音。岸上的人们依然站在码头大石块上,目送着大船驶出海湾,不断挥动着白手帕。"你上路吧,搜索所有的海岸,去寻找这座城市,"可汗对马可说,"然后再回来告诉我,我的梦是否符合实际。""请原谅,我的主人,毫无疑问,我迟早会从那个码头登船起航,"马可说,"但不会回来向你报告。这个城市确实存在,而且有一个简单的秘密:她只知道起航,却不知道返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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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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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必烈汗嘴里叼着镶着琥珀嘴子的烟斗,胡须垂到紫晶项链上,脚趾在缎子拖鞋里紧张地弓起,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听着马可·波罗的汇报。这些天,每到黄昏,总有一股淡淡的忧郁压在他的心头。"你的那些城市现在不存在,或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肯定将来也不会存在。你为什么拿这些宽心的童话来哄人消遣?我知道,我的帝国像一具沼泽地里的尸体一样在腐烂,它的病毒都已经传染给啄食它的乌鸦和把它当做肥料的竹子。你为什么不跟我谈这些呢?你为什么要对鞑靼人的皇帝说谎呢,外国人?"波罗善于顺从皇帝的恶劣心境。"是的,帝国是染上了疾病,并且还在努力使自己习惯于自身的伤口,而这是更糟糕的事。我探察的目的在于:搜寻尚可依稀见到的幸福欢乐的踪迹,测量它缺失的程度。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么黑暗,你就得留意远处的微弱光线。"有时候,可汗会一时心情愉快,离开坐垫,在铺了地毯的小路上大步行走,靠在亭台栏杆上,用迷茫的目光环顾被香柏树上的灯笼照亮的整座御花园。"我也知道,"他说,"我的帝国是用水晶材料建筑的,它的分子排列形式完美无瑕。正是元素的激荡才产生出坚实无比、绝妙无伦的金刚石,产生整座有许多切面的透明的大山。为什么你的旅行总是在令人失望的情况下停止,而从来都抓不住这不可阻挡的进程?为什么你总是在不必要的忧伤中流连?为什么你要对皇帝隐瞒他辉煌的命运?"马可答道:"陛下,只要你做一个手势,就会筑起一座美轮美奂、独一无二的城市,然而我得去收集其他那些为让位于她而消失了的城市的灰烬,那些城市既不可能重建,也不会被人记起。只有当你辨认出任何宝石都无法补偿的不幸的废墟时,你才会准确计算出最后的金刚石该有多少重量,才不会在开始时估计失误。"
  城市与符号之五
  英明的忽必烈汗啊,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不能将城市本身与描述城市的词句混为一谈。然而两者之间确实存在着关系。我若要给你描绘奥利维亚这座物产丰富的城市,表现它的繁华康泰,只能列举镶金镂银的宫殿和双扇窗台前的流苏软垫,庭院围栏内旋转的喷水嘴子在浇灌绿草坪,一只白色孔雀在开屏。但是,从这番言辞之中,你也能立刻就联想到奥利维亚城市上空笼罩着的煤粉和油烟怎样把房屋的墙壁弄得污秽不堪,吵闹喧嚣的街道上过往的拖车是怎样把行人挤到墙根上。我若要给你描绘市民如何勤劳,就得提及散发着皮革臭味的鞍具店,边说边笑着编织棕席的妇女,还有推动磨坊水车的运河流水。但是,这些词句在你明智的内心里,唤起的印象却好似铣床齿轮咬合的心轴,按照预定的转速,经千万只手的轮班操作,千万次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我若试图说明奥利维亚人如何倾向更自由的生活和精细的文明,就会讲述那些驾着灯火通明的独木轻舟,唱着歌儿在夜色里划过青色河口的女人;不过,也只是提醒你,每夜都有成队的梦游者一般的男男女女涌向市郊,总有人在黑暗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引起串串玩笑和讥讽。也许你还不知道,我不能用其他话语描述奥利维亚。如果真存在一个有双扇窗与孔雀、鞍具店与编席女工、独木舟与青色河口的奥利维亚,那一定是一个爬满苍蝇的丑陋不堪的黑洞,要描述它,我还要借用煤粉、刺耳的车轮声、反复的动作、讥讽等比喻。虚假永远不在于词语,而在于事物自身。
  轻盈的城市之四
  索伏洛尼亚是由两个半边城市构成的城市。在一边,有驼峰般陡峭山壁间的巨大过山车,装有链条轮辐的旋转木马,有旋转舱的摩天轮,蹲伏的摩托骑士的死亡飞跃,正中吊着空中飞人荡秋千的马戏团大圆顶帐篷。另外半边城市,则是石头、大理石和水泥建成的银行、工厂、宫殿、屠宰场、学校,等等。两个半边城,一个是永久固定的,另一个则是临时的,时限一到,就会拔钉子、拆架子,被卸开、运走,移植到另一个半边城市的空地上。于是,每年都有一天,工人们会拆下大理石屋檐,推倒石头墙和水泥柱子,拆除市政大楼、纪念碑、船坞、炼油厂和医院,把它们装上拖车,依照每年固定的路线,一个广场一个广场地迁移。留下来的半边索伏洛尼亚,还有射击场和旋转木马,猛然冲下的过山车暂时停止了尖叫,它开始计算还要等上多少个月、多少个日夜,才能盼回车队,重新开始完整的城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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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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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与贸易之三
  踏进以埃乌特洛比亚为首府的地区,旅人见到的不是一座城市,而是散布在起伏不平的高原上的许多城市,她们大小相同,形态相似。埃乌特洛比亚不是一座,而是所有这些城市的名字,每次只有其中一座住人,其余都是空城;这情形总是依次出现。我来告诉你们其中的原由。如果有一天,埃乌特洛比亚的居民厌烦了,再也忍受不了他们的工作、亲属、房子、街道、债务,以及那些他们必须打招呼的人和对他们打招呼的人,全城市民就决定迁移到邻近那座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崭新的空城里,在那里,每个人都开始从事新的职业,娶一位新的妻子,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新的景致,每晚跟新的朋友做新的消遣,谈新的闲话。于是,他们的生活在一次次搬迁中不断更新,而每座城市的方位、倾斜度、水流和风向都使她显得与其他城市不同。因为他们的社会是有序的,人们的财富和权利没有多大差别,所以从一个职业换到另一个职业几乎没有什么波折;多样化的职业保障了人们工作的多姿多彩,以至于极少有人能在人生之中重复已经做过的工作。这样,城市在她空着的棋盘上不断移动着,重复着它始终如一的生活。居民们反复演出同样的场景,只是更换了演员;他们重复着同样的台词,不过改变了口音而已;他们张开不同的嘴巴,打着同样的哈欠。在帝国的所有城市中,只有埃乌特洛比亚保持始终不变。这个城市最尊崇的无常之神墨丘利造出了这种暧昧的奇迹。
  城市与眼睛之二
  是观看者的心情赋予珍茹德这座城市形状。如果你吹着口哨昂首而行,你对她的认识就是自下而上的:窗台、飘动的窗帘、喷泉。如果你指甲掐着手心低头走路,你的目光就只能看到路面、水沟、下水道口的盖子、鱼鳞和废纸。你无法说这种风貌比那种更加真实,但是关于珍茹德高处的情况,你大多要靠来自别人的记忆,他们正在向珍茹德的底部下行,每天都沿着相同的街道行走,都能看到前一天的愁闷沉淀在街角墙根。所有的人,或迟或早都将视线顺着排水管移动,再也离不开铺设路面的石子。与此相反的情形并不排除,但是肯定罕见:因此,我们继续在珍茹德的街道上行走,目光投进地窖、地基和水井中。
  城市与名字之一
  关于阿格劳拉,我所能告诉你的,不外乎当地居民们口头常说的话:一系列关于道德的箴言,一系列关于过错的格言,一些奇谈怪论,还有一些对规则的执拗的见解。对古代的观察家,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们的诚实,而他们都认为阿格劳拉具有持久的混合的品质,当然也少不了把他们那个时代其他城市的品质融合进去。无论是传说的还是看到的阿格劳拉,比起当初或许都没有多少变化,但是它的奇特之处在于,从前认为平常的,如今已经变得古怪,从前以为怪诞的,如今已经成为习惯,而且由于德行与过错观念的改变,使得它们不再带来美誉或恶名。就这一方面的意义而言,有关阿格劳拉的一切说法都不属实,但是它们已经为这座城市建造了坚固可靠的形象,而凭借居住在城市里所能得出的评论却很少实质。
  结论是:传说中的城市很大部分是其实际存在需要的,而在它自己的土地上存在的城市,却较少存在。那么,如果我要根据自己亲眼所见与亲身经历向你描绘阿格劳拉,就只能告诉你,那是一座毫无色彩、毫无特征、只是随意地建在那里的城市。但是,这话也并不真实:在某些时刻、某些街道上,你会看到某种难以混淆的、罕见的、甚至是辉煌的事物;你想讲述这件事物,可是那些关于阿格劳拉的所有传说已经把你的词汇给封住了,你只能重复那些传说的话,却讲不出自己的话来。因此,当地居民始终相信他们居住的是一座建立在自己名字之上的阿格劳拉城,而不能发现那座生长在自己土地上的阿格劳拉城。虽然我愿意在记忆中将两座城市区分开保存,但是只能向你讲述其中一座,另外那座则无法用言语表述,因为她早已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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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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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汗说过,"从今往后,由我来描绘城市,而你则在你的旅行中验证它们是否存在。"但是,马可·波罗眼中所见的城市总是跟皇帝想象的不一样。"我在头脑里建造一座样板城市,可以按照她来演变出所有可能的城市来,"忽必烈说。"她包含一切符合常规的东西。鉴于现有的城市都或多或少偏离常规,我就只需预先料想到常规的种种例外,便能计算出它们最可能的组合形式来。""我也曾经想过一个样板城市,由此而演变出其他所有城市来,"马可·波罗回答。"它是由各种例外、障碍、矛盾、不合逻辑与自相冲突构成的。假如这般组合的城市的存在可能性最小,那么只需减少一点不正常的成分,就可以提高其存在的可能性。所以,只要我剔除我的样板模式中的一些例外,无论按照什么程序进行,都能到达一座总是作为例外而存在的城市。不过,不能把我的这类活动推出一定的界限:否则我将会得到一些可能性过高、反而不真实的城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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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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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汗在皇宫高高的阳台上,注视着帝国的壮大增长。起初是边界线容纳进了新征服的领地,然后是前行中的军队开进人烟稀少的地区,那里只有茅舍零落的村庄、稻麦不生的沼泽、瘦弱多病的百姓、干涸的河床和芦苇。"我的帝国已经向外扩展得太远了,"可汗心想,"到了该让它向内生长的时候了。"于是,他梦想成片的石榴树林里熟透的果子裂开,穿着牛肉串的烧烤叉子在火上滴着油滴,地壳运动塌陷的地表露出闪光的黄金矿脉。如今,连年的丰收把谷仓装得满满的。涨水的河流带来大批的木材,用做支撑庙宇和宫殿铜顶的大梁。大队的奴隶搬动若干座蛇纹大理石山,跨越了整个陆地。可汗注视着他的帝国已经遍布城市,重压着大地和百姓,到处是财富,到处是拥挤繁忙的交通,到处是过多的装饰和庞大的建筑,是复杂的等级结构,是臃肿、紧张、沉闷。"帝国正在被它自身的重量压垮。"忽必烈心想。于是,他梦境里出现了像风筝一样轻盈的城市,花边一样通透的城市,蚊帐一样透明的城市,还有叶脉一样的城市,手纹一样的城市,能够看透其晦暗、虚构的厚重的金银镶嵌的城市。"我把今夜梦到的城市讲给你听,"他对马可说。"在一片黄色的平原上,散落着一些陨石和不规则形状的岩石,我望见远方有一座城市的塔尖高耸,那些纤细的尖顶似乎专门供旅行中的月亮轮流在上面休憩,或者在起重机的缆绳上摇摆游荡。"波罗则说:"你梦到的城市是拉拉杰。她的居民提供这些夜空中的休憩点,是为了让月亮能赐予城中一切事物永无止境的成长力量。""还有一点你不知道,"可汗补充道,"月亮赐给拉拉杰最罕见的特权:在轻盈中成长。"
  轻盈的城市之五
  你愿意相信我,那很好。现在我告诉你,奥塔维亚这座蛛网之城是怎样建造的。在两座陡峭的高山之间有一座悬崖,城市就悬在半空里,用绳索、铁链和吊桥与两边的山体相连。你在狭小的木板上走动,战战兢兢唯恐脚步踩空,要么你也可以抓紧大麻绳编织的网桥。你身下是万丈悬崖,只有几片白云飘过,白云下面,才能望到深邃的谷底。这便是城基:一张网,既当通道,又做支撑。其余的一切,不是在网上,而是在网下吊着:绳梯、吊床、麻袋似的房子、晾衣架、小艇似的凉台、皮水袋、煤气嘴子、淋浴喷头、高架秋千、游戏套圈、高架索道、吊灯、盆栽的下垂植物。虽然悬在深渊之上,奥塔维亚居民的生活并不比其他城市的更令人不安,他们知道自己的网只能支撑这么多。
  城市与贸易之四
  在艾尔西里亚,为了建立维系城市生命的关系,居民都在房屋角落之间拉起黑、白、灰或黑白色的绳子,绳子颜色视彼此亲缘、交易、权威和代表关系而定。当绳子多到让人连路都走不通时,居民们就会搬迁,拆掉房屋,只留下绳子及其支撑物。带着家中器具露宿山坡的艾尔西里亚难民们,回望平原上那些由竖起的木桩和木桩间拉起的绳索构成的迷宫。那里仍是艾尔西里亚城,而他们则算不上什么。他们在另一处再建艾尔西里亚,要编织另一张类似的绳网,但更加复杂,更加有规则。后来,他们再度离弃那里,把家搬到更远的地方。于是,当你在艾尔西里亚境内旅行时,会看到一处处被遗弃的旧城废墟,不耐久的墙壁早已消失,死者的骸骨也早已被风吹走:只有那些交织纠缠着的关系的蛛网在寻找一种形式。
  城市与眼睛之三
  在树林里走上七天,去宝琪的旅人还见不到城市的影子,其实他已经到了。地面上竖起的一根根高高的细长支架一直穿进云层,它们间隔很远,支撑着上面整座城市。登上云梯,你就能走进城市。那里的居民极少下到地面来:上面有他们所需要的一切,他们不喜欢下来。城市的一切都不接触地面,除了那些黄脚绿鸠似的高脚支架,再就是晴天时投射在植物叶片上的有孔多角的影子。关于宝琪的居民,有三种假设:他们憎恨地球;他们敬畏地球,乃至尽量避免与地面的任何接触;他们喜欢自己出生之前的地球,以至利用各种望远镜不知疲倦地观察着每一片树叶,每一块石子,每一只蚂蚁,着迷地冥思自己杳然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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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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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与名字之二
  有两种神灵保护着莱安德拉城。两种神灵都非常细小,以至非肉眼所能看到,他们为数众多,以至无法数清。一种神灵栖身房屋的门口及室内衣架和伞筒处;在搬家时,他们也随着交出钥匙的住户,定居在新住所里。另一种神灵就在厨房里,喜欢藏在炊具下、壁炉罩里,或者在放扫帚的储藏间里:他们属于房屋的一部分,当住户搬迁离去之后,他们仍留下来,与新来的住户做伴。在房子建造之前他们就或许已经栖息于当地,躲在杂草丛中,藏在生锈的罐头盒里;如果把房子拆掉,再就地建造一座容纳五十户人家的楼房,那么他们的数目肯定也会相应增长,分别安身于五十个厨房之中。为了对他们加以区别,我们把前者称为宅神,后者则称为守护神。在一所房屋里,并不是宅神总和守护神泾渭分明,互不混淆。他们互相交往,一起在飞檐和暖气管道上散步,就家政加以评论,他们很容易发生争吵,但也可以和平共处上几年;如果让他们排成一行,你肯定分不出谁属于哪一类。
  守护神看着带着不同出身和风俗的宅神穿墙而来;而宅神则要跟衰败了的豪华宫殿里傲气十足的守护神争抢地盘,与铁皮破屋里火气大疑心重的守护神设法相处。莱安德拉的实质就是他们永远争辩不休的题目。哪怕是去年刚刚来到的宅神,也认为自己是城市的灵魂,并且相信自己离开这里时会把莱安德拉一同带走。守护神则认为宅神是不速之客,是令人厌烦的侵略者;真正的莱安德拉是他们的,是他们使一切内涵具有了形态,是他们在这些暴发户抵达之前就栖息于此,在那些家伙离开之后仍将继续留下来。两种神灵有一点共同之处:家里或城里发生的一切,都值得他们论说一番。宅神总是重提太公、曾祖母、曾叔公等先人;守护神则言必称被人们毁坏了的环境当年如何如何。但是,他们不总是生活在回忆中,他们也憧憬未来:宅神想象孩子们长大成人后如何立业成家,守护神在判断那栋房子或那片地方今后会在擅长持家者手中变成什么样子。如果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特别是在夜间,你会听到他们在莱安德拉房室内的低声谈话、彼此插话、发怒、嘲弄,夹杂着讥讽的、强抑的笑声。
  城市与死者之一
  在梅拉尼亚,每当你走进广场,都会听到一段对话:吹牛皮的军人和寄生虫走出门来,遇见年轻的纨绔子弟和妓女;吝啬的父亲在门槛上向坠入情网的女儿发出最后的叮咛,却被愚蠢的仆人打断,而他正要去给拉皮条的女人送一张字条。许多年过后,当你重返梅拉尼亚时,还会听到同样的对话在继续,不过寄生虫、拉皮条的女人和父亲已经去世,吹牛的军人、女儿和愚蠢的仆人替代了他们的位置,而这些人又正被伪君子、女友和星相家所取代。梅拉尼亚的人口生生不息:对话者一个个相继死去,而接替他们对话的人又一个个出生,分别扮演对话中的角色。当有人转换角色,或者永远离开或者初次进入广场时,就会引起连锁式变化,直至所有角色都重新分配妥当为止。此时,愤怒的老人还会继续叱责伶牙俐齿的小女仆,放高利贷者继续追逐被剥夺继承的年轻人,护士还在宽慰伤心的私生女,然而他们的目光和声音已经跟上一场景的人物完全不同了。有时候,同一个人同时扮演两个或更多角色:暴君、恩人、信使;有时候,同一个角色分别由两个或者成百上千的梅拉尼亚居民扮演:三千人演伪君子,三万人演寄生虫,十万人演流落街头等待机会恢复地位的王子。时光流逝,角色也不完全与过去的相同;当然,剧情错综复杂,情节多变,虽然线索混乱、障碍重叠,演出还是朝最后收尾接近。如果你一直在观察这个广场,就会听到对话如何一场接一场地变化,而梅拉尼亚的居民寿命实在太短,还来不及发觉这些变化。
  马可·波罗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描述一座桥。"可是,支撑桥梁的石头是哪一块呢?"忽必烈汗问。"整座桥梁不是由这块或者那块石头,"马可答道,"而是由石块形成的桥拱支撑的。"忽必烈汗默默地沉思了一阵,然后又问:"你为什么总跟我讲石头?对我来说只有桥拱最重要。"波罗回答:"没有石头,就不会有桥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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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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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曾见过跟这座城相似的城市?"忽必烈汗对马可·波罗发问,从御舟的绸缎顶篷下伸出戴满戒指的手,指点着运河上的桥梁,大理石台阶浸泡在水中的富丽堂皇的宫殿,摇着长桨曲折行进的轻舟,在开着集市的广场边卸下一筐筐蔬菜的运货船,还有阳台、平台、建筑物的圆顶、钟楼,以及在灰色湖水中的青翠的花园式小岛。皇帝正由他的外国宠臣陪伴着驾幸昆塞①,旧王朝的故都,可汗王冠上的最后一颗明珠。"没有,陛下,"马可回答,"我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城市。"皇帝试图看透他的眼睛。外国人垂下了目光。忽必烈整天都一言不发。日落之后,在皇宫的平台上,马可·波罗向君王报告自己出使的经历。可汗已经习惯每晚半闭双目地倾听他的这些讲述,直到他的第一个哈欠暗示侍从点起火把,领他回寝宫。
  可是,忽必烈今天似乎存心抗拒倦意。"再讲一个城市吧。"他坚持说。"......离开那里,顺着东北风和东北偏东风骑马走三天......"马可·波罗继续他的报告,列数许多地名、风俗习惯和物产。他的阅历之丰富,可以说到了取之不竭、述之不尽的程度,可现在也不得不认输了。天就要亮了,他说:"陛下,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所有城市都讲给你听了。""还有一个你从未讲过。"马可·波罗低下头来。"威尼斯。"可汗说。马可笑了。"你以为我一直在讲的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吗?"皇帝不动声色。"可我从未听你提及她的名字。"波罗说:"每次描述一座城市时,我其实都会讲一些关于威尼斯的事。""当我问起别的城市时,我想听那些城市的事;我问起威尼斯时,就想听关于威尼斯的事。""为了区分其他城市的特点,我必须总是从一座总隐于其后的首要的城市出发。对于我,那座城市就是威尼斯。""那么,你的每一个故事都要从旅行的开始讲起,详细地如实描述威尼斯,完整地讲述,不疏漏任何一点记忆中的事物。"湖面轻轻泛起涟漪,宋王朝故宫的树枝倒影裂成闪亮的碎片,像水面漂浮的叶片。"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波罗说。"也许,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点失去她。"
  城市与贸易之五
  在水城斯麦拉尔迪那,一张运河渠道网与街巷道路网相互交织着。从一处到另一处去,你总有陆路和水路可选择。在斯麦拉尔迪那,两点之间最短的路线不是直线,而是具有多处分支的曲线,因而供行人选择的路线就远远不止两条,倘若你喜欢水陆两种交替使用,你的选择余地就更大。于是,斯麦拉尔迪那的居民就省却了每日行走相同路线的厌烦。不仅如此,行走的路线绝不只限于一个层面上,而是一路上有上上下下的台阶,有驻足的平地,有驴背式的罗锅桥,还有架空的路。各段不同层面的路线组合变化,能使每个居民每天去同一地点时观赏不同路线的景色。在斯麦拉尔迪那,最平常最宁静的生活也不会千篇一律。但是,这里也如同其他地方一样,大部分秘密和冒险生活都受到种种限制。斯麦拉尔迪那的猫儿、小偷与地下情侣,走的都是高处断断续续的路线,有时要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有时要从屋顶平台跳到阳台上,有时则用走钢丝的步法取道屋檐的水槽。在下面,成群的老鼠在阴暗的下水道里流窜,阴谋家与走私者们从地洞和排水管口向外窥探,往来于地道地沟,抬着乳酪片、违禁品、成桶的火药,利用地下通道横穿城市。斯麦拉尔迪那的地图应该用不同颜色标出所有这些固体与液体的、明处与暗处的路线。最难标示的是飞燕的路线,它们划破屋顶上方的空气,以不动的翅膀划出看不见的抛物线,俯冲着吞食蚊虫,盘旋着上升,掠过塔顶,在它们空中路线的每一点之上俯视整个城市的每个点。
  城市与眼睛之四
  来到菲利德,你会非常欣赏架在运河上的各式各样的桥梁:驴背式罗锅桥,有顶篷的桥,有柱脚的桥,驳船托着的桥,悬空桥,带雕花栏杆的桥。还有临街的各种式样的窗子:双扇窗,摩尔式窗,哥特式窗,镶着半月形或圆花饰彩色玻璃的窗。道路由各种材料铺砌:鹅卵石、青石板、碎石子,还有蓝色与白色的瓷砖。城市的每个地方都向游人展示着她令人惊奇的景色:城堡墙头上伸出来的一丛刺山柑,梁柱上端的三个女王雕像,洋葱式圆屋顶上串着三个小洋葱加一个尖顶。你会赞叹:"能够每天都看到菲利德所包含的看不完的景致的人,他们是多么幸福啊!"而当你在仅仅看上一眼便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时,你会惋惜。反之,你若必须在菲利德住上一段时间,甚至度过自己的余生,眼前的城市很快就会退色,圆花饰彩色玻璃窗、梁柱上端的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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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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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雕像、洋葱式圆屋顶都会消失。就像所有菲利德居民一样,你走过曲折的街道,分辨阳光与阴暗的地区,这里一扇门,那里一段台阶,这是你可以放篮子的板凳,那是不小心就会让你跌跤的坑洼。城市的其余部分都是看不见的。菲利德是一个空间,虚无中各点之间都连着通道:你可以走最快捷的路线,不必经过某债主的门口就到达某商贩的帐篷。你的脚步追随的不是双眼所见的事物,而是内心的、已被掩埋、被抹掉了的事物。如果你觉得两个拱廊之中的一个更为惬意,那是因为在三十年前曾有一个穿绣花宽袖衣服的姑娘走过那里,或者是因为那个拱廊在某一时刻里的光线使你联想起另外一个地方的什么拱廊。上百万只眼睛向上望着窗户、桥梁、刺山柑,但他们看见的也许只是一张白纸。像菲利德这样的城市很多,它们能够躲过所有凝视的目光,却躲不过那些出其不意投来的目光。
  城市与名字之三
  对于我,在好长一段时间里,皮拉是一座海湾斜坡上的城堡式城市,高大的窗户和高大的塔,像有一个罩子扣着,市中心有一个井一样深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眼井。我从未见过她。她是我未曾涉足过的城市之一,我只能通过名字来想象那些城市的样子:埃乌伏拉西亚,奥迪莱,马尔加拉,杰图利亚。在这些城市之中,皮拉有自己的位置,和她们各有所不同,也和她们有相似之处,在我心目中决不会混淆。终于有一天,旅行把我带到了皮拉。一踏上这块土地,我就立即忘掉了以前的所有想象;皮拉变成了皮拉自己的样子;我相信自己一直知道,隐藏在起伏的沙丘后面的大海是远离城市的;街道是笔直的,长长的;屋宇有间隔地集中着,它们都不算高,中间有存放木料和木工厂的地方;风儿吹动着抽水泵的叶轮。从那以后,皮拉这个名字在我脑海唤起的就是这幅景象,这种光线,这种嗡嗡的声音,这种黄尘浮动的空气。很显然,除此之外,这个名字不可能具有其他意义。我脑海里继续容纳着那许多我尚未见过并且将见不到的城市,她们的名字附带着一种形象,或者想象的形象中的一景一点:杰图利亚,奥迪莱,埃乌伏拉西亚,马尔加拉。海湾上的高城依然在那里,她的中央广场中间依然是那口井,可我怎么也叫不出她的名字,并且想不起我怎么会给她起一个意义完全错误的名字。
  城市与死者之二
  我所经历的旅行,从来没有把我带到比阿德尔玛更远的地方。上岸时正好赶上黄昏。那个在码头上接过缆绳将它系在系缆桩上的水手,很像一个跟我一起当过兵的人,那人已经死了。那正是鱼类批发市场开市的时候。一位老人把一筐海胆装上手推车,我觉得似乎认识他,可刚一转身,他就消失在一条小巷里了;不过我明白,他的相貌很像我童年时的一位老渔夫,而那个人是不可能活到今天的。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寒热病人让我看了很难受,他头上裹着一条毯子:我父亲临死前那几天,黄黄的眼睛和长长的胡子茬就跟他一模一样。
  我转过头去,再也不敢直视任何人的面孔。我想:如果阿德尔玛是我梦里见到的城市,如果我在这里见到的都是已死的人,这个梦太让我害怕了。如果阿德尔玛是一座真实的城市,居住着活生生的人,那么只要我继续盯着那些人,他们相貌的相似之处就会消失,就会变成陌生的脸,苦闷焦虑的脸。无论如何,我还是最好不盯着他们看。一个卖菜的小贩正在称一棵卷心菜,然后把它放进凉台上的少女用绳子放下来的吊篮里。这少女跟我故乡的一位姑娘长得一样,那位姑娘因失恋而发疯,后来自杀了。卖菜的小贩抬起头来:简直就是我的祖母。我想:人到生命的某一时刻,他认识的人当中死去的会多过活着的。
  这时,你会拒绝接受其他面孔和其他表情:你遇见的每张新面孔都会印着旧模子的痕迹,是你为他们各自配戴了相应的面具。搬运工人排成一行,背着大坛子和木桶,弯腰弓背走在石阶上,他们的面部被头上披着的麻袋片遮着;"现在,他们该站住,伸直腰,我又该认出他们了。"我想着,心里又焦急,又害怕。但是我的目光始终离不开他们;我差一点就把视线转向狭窄的街道上拥挤的人群,那就会看到意想不到的面孔,那些远处的面孔都在对着我,好像在等待我识别,也好像在识别我,好像他们已经认出了我。或许,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我也像某个去世的人。我才刚刚来到阿德尔玛,就已经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已经在他们那边,被吸入那眼睛、皱纹和扭曲的面孔的万花筒之中。我想:也许阿德尔玛是人们垂死时抵达的城市,每个人都能在这里与故人重逢。这就标志着我也是死人。我又想:这也标志着彼世并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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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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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与天空之一
  埃乌多西亚向上下两个方向延伸,有许多弯弯曲曲的小巷、台阶、死胡同、棚屋茅舍,城里保存着一块地毯,它能使你看到城市的真实形态。乍看上去,埃乌多西亚跟地毯上的图案毫不相像,整块地毯都是对称图形,图案沿着直线和周边重复着,间杂着色彩鲜艳的螺旋纹饰。可是,假如你认真观察,就会认为地毯的每一处都与城里的某一处相符,而且整个城市都包容在地毯的图案中,甚至连比例顺序都完全正确,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分散了你的注意而看走了眼。埃乌多西亚的混乱,骡子的叫声、煤烟的污垢、海产的腥味,这是你所观察到的不完全的城市景色,而地毯则证明某一点能够展示城市的真正透视图,它的几何图形绝对不会疏漏任何一个微小细节。
  在埃乌多西亚很容易迷路:但是,只要你专心审视地毯,你就会看出你所寻找的街道就在一条深红或深蓝或紫红色的线上,它环绕着的那片紫才是你的目的地。埃乌多西亚的每个居民都拿地毯的固定不变的图形跟自己心目里城市的形象做对照,能在地毯的图案里找到解除自己忧愁苦闷的答案,找到自己人生的故事和命运的转折。就地毯与城市这两件差异悬殊的事物之间的关系,有人请教过先知。先知回答说,其中之一是上帝赐予的星空和行星运转的轨道的形状;另一个则如同所有人工制造的东西一样,是前者的近似的影像。有相当一段时间,占卜者都确信地毯上的图案是神灵所为,从这个意义上注释了先知的断言,从来没有任何争议。但是,用同样的方式,你可以得到完全相反的结论:宇宙的真正地图就是埃乌多西亚城,一片不成形状的污斑,其中有曲折蜿蜒的街道,有灰尘中乱成一堆的破房子,有火灾,还有黑暗中的尖叫声。
  "......如此看来,你这可真是记忆中的旅行!"一直认真聆听的可汗,每当听到马可发出忧伤的叹息,就在吊床里直起身子,喊道:"你跑了那么远的路,只是为了摆脱怀旧的重负!"或者:"你远征归来,舱里满载的是悔恨!"或者不无讥讽地补充:"说实话,对一个威尼斯王国的商人来说,这真是很不划算的交易!"这就是忽必烈汗关于过去与未来的一切提问的最终目的。他做这种猫捉老鼠游戏已经整整一个小时,现在终于把马可逼到墙角,扑到他身上,一只膝盖抵着他的胸口,揪着他的胡须,逼问:"这就是我想从你口中得知的,坦白交代吧,你走私什么货色:心情、幸福,还是挽歌?"这些言语和动作也许都是想象的,其实,两个人都静静的,一动不动,注视着烟斗冒出的烟缓缓上升。
  那小片云,有时被一阵风吹散,有时一直悬浮在空中。答案就在那片云中。马可看着风吹云散,就想到那笼罩着高山大海的雾气,一旦消散,空气变得干爽,遥远的城市就会显现。他目光想要达到的地方,正是飘浮着的烟雾屏障以外的地方:事物的形态在远处才分辨得更清楚。或许,刚刚离开唇边的烟雾,浓浓的、缓缓的,还悬浮着,给人以另外一种景象:都市上空那吹不散的浊烟,压着柏油路面的瘴气。记忆既不是短暂易散的云雾,也不是干爽的透明,而是烧焦的生灵在城市表面结成的痂,是浸透了不再流动的生命液体的海绵,是过去、现在与未来混合而成的果酱,把运动中的存在给钙化封存起来:这才是你在旅行终点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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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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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必烈: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有时间来走访你向我讲述的那么多城市。我觉得你从未离开过这座花园。波罗:我所见到的和做过的每件事物,都是在头脑的空间里具有意义的,那个空间跟这里一样宁静,有同样的半明半暗的光线,同样的树叶沙沙的恬静。当我凝神思索时,即使我在一刻不停地逆着满布鳄鱼的绿色河流航行,或者在清点装进船舱的腌鱼桶数,我仍然觉得自己就在这座花园,在这黄昏中,面对着你的威严。忽必烈: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花园里斑岩喷泉之间散步,听着泉水飞溅的声音,还是浑身染着血汗,骑在马上率领大军正夺取你所描述的那些国家,或者正挥刀砍向包围着城市并爬上城墙的敌人。波罗:也许这座花园就在我们垂下眼睑后的阴影中,我们始终忙碌着:你在战场上扬起尘土,我在远方集市上为胡椒的买卖讨价还价,即便在拥挤喧闹之中,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抽身回到这里,穿上绸缎的袍子,思考我们的见闻与生活,引出结论,从远处来凝神静想。忽必烈:我们这段对话,也说不定是绰号叫忽必烈可汗和马可·波罗的两个叫花子之间的对话;他们正在翻腾一个垃圾口袋,把生锈的废铁、布头、废纸堆在一起,喝上几口低劣的葡萄酒,在几分醉意之中把自己周围闪闪发光的东西看成东方宝库。波罗:也许,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一片堆满垃圾的荒地,还有可汗的空中花园。是我们的眼睑把它们分开,但我们并不清楚究竟哪个在外面,哪个在里面。
  城市与眼睛之五
  你涉水渡河,穿越关口后,眼前忽然闪现的就是莫里亚纳,它的雪花石城门在阳光照耀下是透明的,珊瑚柱子支撑着镶了蛇纹石的三角门饰,别墅都是玻璃制造的,像水族馆一样,水母形的吊灯下,披着银色鳞装的舞女在灯影下游弋。若不是第一次出门远行,你一定知道,这样的城市肯定会有她的反面对应:只要绕半个圈子,你就会看到莫里亚纳掩饰着的另一副面孔,一大片生锈的铁板,麻袋片,楔着钉子的木板,沾满煤灰的管子,成堆的废铁罐,挂着退色的招牌的墙壁,藤条破损了的椅子框架,只适于把自己吊在腐朽的屋梁上的绳子。从这面到那面,城市的各种形象在不断翻番,但是却没有厚度,只有正反两面:就像一张两面都有画的纸,两幅画既不能分开,也不能对看。
  城市与名字之四
  克拉莉切,光荣的城市,有着一部痛苦的历史。它不止一次地衰落又复兴,但始终以最初的克拉莉切为无与伦比的辉煌的楷模,拿今日的城市与之相比,总少不了在星光暗淡时引发叹息。在几个世纪的衰败过程中,几度瘟疫闹得城空人尽,梁柱檐篷坍塌了,地势变化了,昔日的巍峨不见了,人们心灰意懒,人去街空;然后,躲过灾难洗劫的幸存者又逐渐走出地窖和洞穴,不仅像耗子似的急于搜索和啃咬,而且像鸟雀一样抓紧收拾和补缀。他们抓住一切可以到手的东西,拿到别的地方另派用场:织锦窗帘变成了床单,大理石尸骨坛成了种紫苏的盆子,闺房的铁窗花拆下来当了烤猫肉的架子,精美镶嵌的木料拿来烧火。
  把旧日克拉莉切没有用处的那些零杂物安置在一起,形成劫后余生的新克拉莉切,有茅舍、阴沟和鸽子笼。然而,克拉莉切往日的辉煌几乎还都全部保存着,全都在那里,虽然排列顺序有所变化,却仍像从前一样符合居民的需要。贫困过去后,就是快乐的时代:克拉莉切从褴褛的蛹变成了华丽的蝴蝶;新的富足,使城市到处充满新的建筑材料;新的移民从外地纷纷涌入;一切的一切都与昔日的克拉莉切大不相同;新城越是在克拉莉切旧城的地址和名称上兴旺发达,就越发现自己在远离她,而且比老鼠和霉菌更迅速地摧毁她。人们虽然为新城的富丽感到骄傲,但内心深处却觉得自己成了不相称的外人,成了篡位者。于是,当初被另派用场而得以幸存的最初辉煌时代的碎片如今又被重新安置:罩在玻璃罩下,锁在橱窗里,放在丝绒垫上。这倒不是因为它们不再有什么用处,而是人们要凭借它们重现那座已经无人了解的城市。克拉莉切又经历了几番衰败,几番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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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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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口和风俗也多次改变;只有名字、地方和那些打不破的东西保留了下来。每次新兴的克拉莉切都像有生命的肌体一样,有自己的气味和呼吸,把死去的克拉莉切的那些碎片当做至宝向人炫耀。谁都不晓得那些古希腊式柱头何时装饰过哪些柱子:人们只知道有一个柱头在一个养鸡场里支撑母鸡生蛋的篮子,过了不知多久才和其他展品一起搬到柱头博物馆里。一般人都相信曾经有第一座克拉莉切城,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柱头可能先在鸡舍后在庙宇里用过;大理石罐可能先种紫苏后来才装了尸骨。能够肯定的只有一点:一定数量的物体在一定空间移动,有时被一些新物体遮盖,有时被消耗而得不到替换;规律是每次都要混杂一气,然后再重新拼凑在一起。也许克拉莉切一直就是华而不实的混杂体,分类混乱不清,而且陈旧过时。
  城市与死者之三
  没有任何城市能比埃乌萨皮娅更倾向于无忧无虑地享受人生。为了使由生到死的过渡不那么突然,这里的居民在地下建造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城市。所有尸体都经过特殊脱水处理,只剩下一副骨架包着一张黄皮,被送到地下去继续生前的活动。至于活动内容,是死者生前最喜欢的开心时刻的活动:大多数人坐在饭桌旁,或者跳舞,或者吹奏小号。但是埃乌萨皮娅的生者从事的商业及各种职业,至少是他们最心满意足的工作,在地下也还继续经营着:钟表匠身边还是他店铺里那些停了摆的钟表,他正把干枯的耳朵凑到走了音的老摆钟跟前;理发匠握着干刷子,正往一位演员的颧骨上涂肥皂沫;而那位演员正睁着空洞的双眼读着剧本;一位面带笑容骨瘦如柴的女子,正在给一头小母牛的骨架子挤奶。当然,很多活人都要求死后能够改变命运,过另外一种生活:这座地下城市里挤满了狩猎狮子的猎人、次女高音歌手、银行家、小提琴师、公爵夫人、被情夫供养的女人、将军,其数目之多,是活人的城里所从未达到的。有一个戴蒙面头罩的兄弟会,任务是护送死者到地下城市并给他们安排适当位置。
  除他们之外,谁也不能进入死人的埃乌萨皮娅,有关地下城市的一切消息都是从他们那里打听来的。听说,死者当中也有兄弟会,而且也乐于帮助他人。戴蒙面头罩的兄弟去世后,会在另一个埃乌萨皮娅从事同样的工作。据说他们中间有人已经死了,但是在继续上上下下。在活人的埃乌萨皮娅,这个兄弟会是极有权威的。据说,每次下到地下埃乌萨皮娅的时候,他们都能发现一些变化:死人们也在自己的城市进行改革,虽然不多,却是深思熟虑的,决非任性胡来。听人说,死人的埃乌萨皮娅能在一年之间变得让人认不出来。而活着的人,为了赶上潮流,兄弟会的人所说的一切,他们也要做一做。于是,地上的埃乌萨皮娅就模仿地下的姊妹城。人们说,这不仅是现在才发生的事:事实上,是那些死人依照地下城市的样子建造了地上埃乌萨皮娅。还有人说,在这两座姊妹城里,没办法知道谁是死者,谁是生者。
  城市与天空之二
  在贝尔萨贝阿,有一个信念世代相传:在城市上空另有一座贝尔萨贝阿,城里最高尚的美德与情感都在那里得到充分的释放,地上的贝尔萨贝阿若以天上的贝尔萨贝阿为楷模,二者就会浑然一体。按照传说,那是一座黄金之城,有白银的门锁和钻石的城门,一切都是雕镂镶嵌的,可谓以最精湛的技巧加工最贵重珍奇的材料而形成的一座宝城。贝尔萨贝阿的居民坚持忠于这个信念,处处为天上的城市增添光彩:他们积攒贵重金属和稀有宝石,不敢有瞬间的松懈享乐,始终保持得体端庄的仪态。这些居民还相信,另有一座地下贝尔萨贝阿,那里包容了地上所有卑劣丑恶的事物,因而他们不断努力消除与地下相关和相似的一切。
  在他们的想象中,地下的屋顶就像开口朝下的垃圾筒,干酪皮、油腻的纸团、洗碗的脏水、残羹剩菜、污垢的绷带,不断纷纷自上而落。甚至是一种深色的能挤压延伸的脏东西,就像人类排出的粪便,从一个黑洞排向另一个黑洞,直到在最底层盘绕堆积起来,一层层堆成一座顶尖歪扭着的粪便城。贝尔萨贝阿人的信念中有真实的一部分,也有错误的一部分。真实在于城市同时伴有天上地下两个投影;错误在于它们的实质。地下深处的贝尔萨贝阿是最有权威的建筑师设计的,用的是市场上最贵重的材料,每个机械装置、齿轮和钟表都运转良好,所有管道和连杆都装饰着皮穗、流苏和花边。为了得到更高层次的完美,贝尔萨贝阿已经把不断充填自己空壳的狂热当做美德,却不知道要豪爽地舍弃,自我解脱,舒展放松一下。在贝尔萨贝阿的上空确实有一个天体,地上城市的所有东西都收拢在那个废物库里:飘扬着的马铃薯皮、破伞、旧袜子,闪光晃眼的玻璃碎渣、脱落的衣扣、糖果纸、废车票、修剪下来的指甲和老茧皮、鸡蛋壳。天上的城市就是这般模样,而它拖着的长长的彗星尾巴,则是吝啬贪婪的贝尔萨贝阿居民在唯一最不小气的自由快乐的时刻排泄出来的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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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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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绵的城市之一
  莱奥尼亚每天都在更新自己:清晨,人们在新鲜的床单被单中醒来,用刚从包装盒里拿出的香皂洗脸,换上崭新的浴衣,从新型冰箱里拿出未开启的罐头,打开最新式样的收音机,听听最新的歌谣。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昨天的莱奥尼亚的废弃物包在塑料袋子里,等待着垃圾车。除了挤过的牙膏皮、烧坏了的灯泡、报纸、容器、包装纸,还有热水器、百科全书、钢琴、瓷器餐具。莱奥尼亚的富足,与其以每日生产销售购买量来衡量,不如观察她每天为给新东西让位而丢弃的物资数量。你甚至会琢磨,莱奥尼亚人所真正热衷的究竟是享受不同的新鲜事物,还是排泄、丢弃和清除那些不断出现的污物。当然,清洁工们像天使一样宽容大度,他们的任务是将昨日的遗物搬走,充满敬意地、默默地、以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虔诚工作着,也许是因为人们一旦丢弃这些东西,就不愿意再想它们。至于清洁工每天把这些东西搬运到何处去,从未有人问过:肯定是运到城外。
  但是,城市在逐年扩大,清洁工就得越走越远;垃圾越堆越多,越堆越高,所占面积的半径也越来越大。另外,莱奥尼亚新材料的制造工艺越来越高,垃圾的质量也随之越来越高,经久耐腐,不发酵,不可燃。于是,莱奥尼亚周围的垃圾变成坚不可摧的堡垒,像一座座山岭耸立在城市四周。结果是:莱奥尼亚丢弃得越多,就积攒得越多;她过去的鳞片已经焊成一副无法脱卸的胸甲;城市一面在每日更新,另一面在把一切都保存于唯一一种形态中:昨日的废物堆积在前天以及更久远的过去的废物之上。莱奥尼亚的垃圾也许将一点一点侵占整个世界,不过,这漫无边际的垃圾堆最外围的斜坡那面,也还有其他城市在排泄那些堆积如山的垃圾。也许,莱奥尼亚之外的整个世界都已布满了垃圾的火山口,各自环绕着一座不断喷发垃圾的城市。这些彼此陌生并敌对的城市之间的边界,就是一座座污染的碉堡,各个城市的废物相互支撑,相互重叠,混杂在一起。垃圾堆积得越高,倒塌的危险越大:只要一个罐头盒、一个废轮胎,或一只大肚酒瓶滚向莱奥尼亚,就会引起破鞋、陈年日历、枯花的大雪崩,整个城市就将被淹没在她始终力图摆脱的过去中,与邻近城市的周边混合在一起,终于彻底干净了。一场大灾变,把肮脏的群山夷为平地,每日更换新衣的城市被抹掉了一切痕迹。而附近那些已经准备好压路机的城市,则等待着平整这块土地,拓展自己的领地,扩大疆域,让自己的清洁工走向更远的地方。
  波罗:......也许这座花园的平台只能面对我们心中的湖泊......忽必烈:......无论作为军人和商人的艰苦使命把我们带到多么遥远的地方,我们都会守护着心里这片宁静的阴凉,这段断断续续的对话,这个永远不变的夜晚。波罗:除非我们做相反的假设:那些在战场和港口奔忙的人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封闭在这竹篱笆墙内,一直在静止不动地想着他们。忽必烈:根本就不存在那些辛苦、呐喊、伤疤、恶臭,只有这株杜鹃花。波罗:搬运工、石匠、清洁工、拔鸡毛的厨师、俯身在石头上的洗衣女、一边给婴儿喂奶一边烧饭的母亲,他们之所以存在,
  是因为我们在想着他们。忽必烈: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波罗:那么他们就不存在。忽必烈:我觉得,这个猜测不适合我们。没有了他们,我们就不可能在这吊床里荡来荡去。波罗:那么,这个假设应该排除。因此,另一种假设该是真的了:是他们存在,而我们不存在。忽必烈:我们已经证明了,如果我们过去在这里,我们将来就不会在这里。波罗:而事实上我们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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