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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军骑士

_6 亨利克·显克维奇(波兰)
  “为什么你留在这里很难受?”她问他。
  “齐赫一点没有告诉过你关于达奴莎的事么?”
  “没有啊,他告诉过我一点……我知道她曾用她的头巾罩在你头上。那我知道!他也告诉过我每一个骑士都起誓为他的情人效劳。但是他说,这种誓约算不了什么;有些骑士已经结了婚,还不是照样为他们的情人效劳。兹皮希科,这位达奴莎的事倒要你说给我听听呢!”
  她靠拢在他身边走着,非常焦急地望着他的脸;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吃惊的声调和目光,只是说:
  “她是我的情人,同时也是我最亲密的爱人。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讲起过她;但是我会告诉你的,因为你和我从小就认识了。我一定要去找她,哪怕是越过第十条河,越过第十个海[注],哪怕是走到日耳曼人那儿去,走到鞑靼人那儿去,我也要去找她,因为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她一样的姑娘了。让我的叔父留在波格丹涅茨,我要上她那儿去。没有她,我在乎什么波格丹涅茨,什么家族,什么畜群,什么修道院长的财产呢!我要骑上马走路,我敢发誓;我一定要实现我对她的誓言,否则我宁可死。”
  “我本来还不知道呢,”雅金卡门声闷气地回答。
  兹皮希科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她;他怎样在蒂涅茨遇到了达奴莎;怎样对她起誓,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还谈到他的坐牢,达奴莎怎样救了他;谈到尤仑德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他们就此离别了,他很寂寞;最后又谈到他的快乐,因为一等玛茨科复原,他就要上他亲爱的姑娘那儿去。直到他看见了牵马守候在森林边上的仆人,这才没有再讲下去。
  雅金卡跳上马,立即向兹皮希科告别。
  “让这仆人背着水獭跟你去吧,我要回兹戈萃里崔去了。”
  “那末你不到波格丹涅茨去了么?齐赫在那里呢。”
  “不。‘达都罗’说,他会回去,叫我径直回家去。”
  “好吧,愿天主为这水獭报答你。”
  “再见。”
  雅金卡独自回去了。她穿过荒地走回家去,一面回过头去望望兹皮希科的背影;等他消失在树林那边时,她用双手蒙住了眼睛,仿佛是为了遮阳光似的。但是,不一会儿工夫,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双颊流了下来,掉落在马鬃毛上。
  第十五章
  雅金卡跟兹皮希科谈过话后,有三天没有到波格丹涅茨去;但是到了第三大,她急急忙忙赶来通知说,修道院长到达兹戈萃里崔了。玛茨科听到这消息很激动。他确实已经有足够的钱来赎回产业。他也计算过,这钱也足够吸引一些农民到这块土地上来,还可以用来购买牲畜并进行其他修建事宜;但是在这整个交易过程中,大都还要看这位富有的亲戚意见如何,比如说,他可以带走或者留下由他移居到这里来的农民;他这份产业价值的增减也将以此为转移。
  因此玛茨科向雅金卡打听修道院长的情形:他身体如何,心情好不好,他说了他们一些什么,他什么时候到波格丹涅茨来?她给了他很有见识的回答,竭力从各方面鼓励他,安慰他。
  她说,修道院长身体很好,也很愉快,他带了不少扈从,除了武装的仆从之外,还有好几个游方教士和吟唱者;他同齐赫一起唱歌,不但很高兴听宗教歌曲,也喜欢听世俗的歌曲。她也说到他仔细问起过玛茨科的情形,又热心听齐赫谈着兹皮希科在克拉科夫的险遇。
  “您该怎么行事,您心里有数,”聪明的姑娘最后说:“但是我想兹皮希科应该立刻先去问候他的长辈亲戚,不要等到修道院长到波格丹涅茨来。”
  玛茨科赞成这个意见;因此他把兹皮希科叫到跟前来,对他说:
  “你去换身漂亮衣服,然后去向修道院长致敬,向他问安;他也许会对你发生好感。”
  接着,又转向雅金卡说:
  “假使你是个笨蛋,我丝毫也不会奇怪,因为你是一个女人;但是叫我吃惊的是,你居然有这样的好见识。那末请告诉我,修道院长来的时候,最好用什么方式接待他。”
  “说到吃的,他自己会告诉你他要吃什么;他喜欢丰盛的筵席,但是,只要食物中多放些番红花,他就什么东西都吃。”
  玛茨科听到这话,就说:
  “我怎能弄得到番红花来款待他呢!”
  “我带了一些来了,”雅金卡说。
  “这样的好姑娘,让我们多遇上几个吧!”喜出望外的玛茨科嚷道。“真是一个漂亮的好主妇,又聪明,心肠又好!嗨!要是我年轻些,我就立刻会娶了你!”
  这时候雅金卡偷偷地看了兹皮希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说:
  “我也带来了骰子、大杯和一块布,因为修道院长喜欢吃过饭后玩骰子。”
  “他一向就有这个习惯,不过他常常要发脾气。”
  “现在他有时候也要发脾气;一发起脾气来就把大酒杯摔在地上,从房间里冲到田野去。然后又带着笑容回来,嘲笑自己刚刚那一顿脾气。您是知道他的!只要您不顶撞他,他真是世界上再好不过的好人。”
  “谁顶撞他呢?他不是比谁都聪明都有权势么?”
  他们就这么谈着,兹皮希科则在套房里穿衣服。最后他出来了,穿得非常华丽,就像他第一次穿了他那洁白的“雅卡”到兹戈萃里崔去一样,叫雅金卡看得眼睛也发花了。她叹息这个漂亮的骑士不是她的人儿,叹息他爱上了另一个姑娘。
  玛茨科很高兴,因为他认为修道院长免不了要喜爱兹皮希科,那么,双方打起交道来,修道院长自然也就会宽厚些了。他想到这里,十分高兴,因而他也决定去了。
  “吩咐仆人们准备一辆马车,”他对兹皮希科说。“我既然能够腰里带着一块铁从克拉科夫赶到波格丹涅茨来,那我现在一定能上兹戈萃里崔去。”
  “只要您不会发晕就好,”雅金卡说。
  “嗳!我能行,因为我觉得我已经强健些了。即使发晕,修道院长看到我这么赶去迎接他,他也就会对我们慷慨了。”“我宁愿要您的健康,可不要他的慷慨!”兹皮希科说。
  但是玛茨科坚持要去,于是启程上兹戈萃里崔去了。路上他稍稍有些呻吟,但是他依旧继续指点兹皮希科;他告诉他在兹戈萃里崔的举止应该如何,特别劝告他在他们的有权势的亲戚面前要听话、要谦恭,因为那人受不了丝毫的违抗。
  他们到达兹戈萃里崔的时候,发现齐赫和修道院长正坐在房前,一边眺望着美丽的乡村景色,一边喝葡萄酒。在他们后面,靠近墙壁的地方,坐着修道院长的六个扈从:两个是吟唱者,一个是香客,香客的曲手杖和黑斗篷立刻就使人辨认出来;其他的人看来像是游方教士,因为他们都剃光了头,而且穿着俗人的衣服,围着牛皮腰带,还佩着剑。
  齐赫看见玛茨科坐着马车来了,他连忙向他奔了过去;但是修道院长显然是记起了他的宗教的威严,仍然坐在那里,并且开始向他的游方教士说些什么。兹皮希科和齐赫领着生病的玛茨科向屋前走来。
  “我的身体还不十分好,”玛茨科说,同时吻着修道院长的手,“但是我来向您,我的恩人致敬;来谢谢您对波格丹涅茨的照顾,而这是我们有罪的人最需要的。”
  “我听说你好些了,”修道院长说,把手放在玛茨科头上:“还听说你许过愿要去朝拜我们已故王后的陵墓。”
  “因为我不知道该祈求哪一个圣徒保护,我就向她起了一个誓。”
  “你做得好!”修道院长热心地说:“她比所有的圣徒都好,总是有求必应。”
  一刹那间,他的脸就气得发红了,双颊充满了血,双眼发出了火花。
  他们都看惯了他的急躁性子,齐赫笑了起来,喊道:
  “信奉天主的人,降服吧!”
  至于那修道院长,他呼哧呼哧喘气,直望着在场的人,接着又突然大笑起来,望了望兹皮希科,问道:
  “那一位就是你的侄子,我的亲戚么?”
  兹皮希科俯下身于,吻了他的手。
  “上次看见他,他还是个小娃儿;这一回我可不认识他了,”修道院长说。“让我们来看看你吧!”于是他开始从头到脚直朝他看,最后说:
  “他太漂亮了!这是一个姑娘,不是一个骑士!”
  玛茨科听了,回答道:
  “那个姑娘常常要去同日耳曼人跳舞;但是邀请她的人总是跌倒了,就爬不起来。”
  “他还能够不用曲柄就拉开一张石弓!”雅金卡喊道。
  修道院长转向她说:
  “啊!你在这里么?”
  她面孔涨得很红,连脖子和耳朵都红了,回答道:
  “我看见他拉开的。”
  “那末小心他别来射你,否则你就得花好长时间来治疗创口呢。”
  听了这话,吟唱者、香客和游方教土都哄堂大笑起来,使得雅金卡更加发慌;修道院长怜惜她,便举起手臂,指着自己的大袖口说:
  “躲到这里来吧,我的好姑娘!”
  这时齐赫扶着玛茨科坐到板凳上,吩咐给他拿些葡萄酒来。雅金卡拿酒去了。修道院长向着兹皮希科说道:
  “玩笑开够了!我把你比作一个姑娘,不是羞辱你,而是称赞你的美貌,这样的美貌,许多姑娘准会认为值得骄傲的。但是我知道你有男子气概!我已听说过你在维尔诺的事迹,听说过两个弗里西安人的事,克拉科夫的事。齐赫全都告诉了我,懂吧!”
  这时候他开始全神贯注地望着兹皮希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说:
  “如果你许过三簇孔雀毛的愿,那就去找吧!去惩罚我们国家的敌人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使天主高兴的事。但是,如果你许了别的什么愿,我可以免除你的誓约。”
  “嗨!”兹皮希科说:“一个人既然在灵魂里向主耶稣许了什么愿,谁有权力来取消他的誓愿呢?”
  玛茨科忧惧地望着修道院长;但是显然他的心绪极好,因为他不但不发怒,反而用一个手指吓唬兹皮希科说:
  “你多么聪明!但是你必须小心,别碰着那日耳曼人贝哈德同样的命运。”
  “他出了什么事?”齐赫问。
  “他们把他在火葬堆上烧了。”
  “为什么?”
  “因为他常常说,俗人能像教士一样懂得天主的奇迹。”
  “他们惩罚得他太厉害了!”
  “但是很正当!”修道院长嚷道,“因为他亵渎了圣灵。你以为怎样?一个俗人能够解释天主的奇迹么?”
  “决不能够!”那些游方教士一齐喊道。
  “住口,你们这些小丑!”修道院长说:“给我安安分分地坐着,你们又不是正式教士,虽然你们都剃光了头。”
  “我们不是‘小丑’,是您阁下的仆从,”其中有一个答道,一面望着一只大吊桶,因为那只桶里散发出蛇麻子和麦芽的气息来。
  “瞧!他是在一只大桶里讲话呢!”修道院长喊道,“嗨,你这毛发蓬松的鬼家伙!干么你望着这只吊桶?你在那桶底里是找不着拉丁文的。”
  “我不是在找拉丁文,是在找麦酒;但是我找不到。”
  修道院长转向兹皮希科,兹皮希科正惊奇地望着这样一些侍从,于是修道院长说道:
  “他们都是神学院的学生;但是他们每一个都宁愿扔开书本,拿着琵琶,到处去流浪。我给他们吃,给他们住;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们都是百无一用,但是他们会唱歌,都熟悉供奉天主的义式;因此他们在我的教堂里还有些用处,必要的时候,他们会保卫我,因为他们中间有些人部是勇猛的汉子!这个香客说,他曾经到过圣地;但是我白白问了他几洲几国的事情;他甚至连拜占庭皇帝的名字和他自己住在哪一个城市都不知道。”
  “我本来知道的,”香客嘎声地说:“但是我在多瑙河上发了一场热,把我脑子里的什么东西都忘掉了。”
  “最使我吃惊的是他们身为游方教士,却都佩着剑,”兹皮希科说。
  “他们是可以佩剑的,”修道院长说,“因为他们还没有得到神甫的职位;而且我这个修道院长也佩着剑,这有什么稀奇。一年前,我曾向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挑战,要为你们经过的那片森林战斗,但是他没有来。”
  “他怎么能同一个神甫战斗呢?”齐赫插嘴说。
  修道院长听了这话发怒了,用拳头捶着桌子,喊道:
  “我一披上甲胄,就不是一个神甫,而是一个贵族了!他不来,因为他宁愿叫他的仆人们在杜尔查攻击我。所以我要佩一口剑:一切教规,任何法律,都允许用武力来击退武力,用一切手段来保卫自己。所以我叫他们都备好宝剑。”
  听着这些拉丁文,齐赫、玛茨科和兹皮希科都静默了,他们都在修道院长的智慧面前低下头来,虽然他们一个拉丁字也不懂;至于修道院长呢,他狂怒了一阵以后。又说:
  “谁知道甚至在这里他会不会来攻击我呢?”
  “哦伐!计他来吧!”那些游方的神学生们喊道,一面握着剑。
  “我倒高兴他来攻击我!我真想打一次仗。”
  “他不会于的,”齐赫说,“他多半是要来向您致敬的。他放弃了那片森林,现在他正为他儿子着急呢。您知道!他是绝不会来攻击您的。”
  这时候,修道院长已经心平气和,他说:
  “我在克尔席斯尼阿的一家客店里看见小维尔克在同罗戈夫的契当喝酒。他们没有马上认出我们,因为天黑了;他们正在谈着雅金卡哩。”
  这时候,他向兹皮希科说:
  “也谈到你。”
  “他们跟我有什么相干?”
  “他们同你没有什么相干;但是他们不喜欢在兹戈萃里崔附近有第三位年轻人。契当对维尔克说:‘我答打他一顿之后,他的皮肉就不会那么光滑了。’维尔克却说:‘他也许会怕我们;要不,我一定敲碎他的骨头!’于是,他们彼此打赌说,你一定会怕他们。”
  玛茨科听了这话,望望齐赫,齐赫也望望他;他们脸上都流露出非常机智和快乐的表情。他们谁都确不定修道院长是否真正听到过这样的话,还是他只是为了要刺激一下兹皮希科才这么说的;但是他们两人都知道,尤其是玛茨科,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来激起兹皮希科去赢得雅金卡的心了。
  修道院长故意添了一句:
  “真的,他们都是勇猛的汉子!”
  兹皮希科一点也不激动;他用一种奇特的、听起来不像他的声音问齐赫道:
  “明天是礼拜天吧?”
  “是的,礼拜天。”
  “你们到教堂去么?”
  “去的!”
  “到哪里?到克尔席斯尼阿么?”
  “那是最近的教堂了!”
  “唔,那好吧!”
  第十六章
  兹皮希科追上了齐赫和雅金卡。他们同修道院长和他的扈从一起骑了马到克尔席斯尼阿去做礼拜。因为他决意要向修道院长表明,他既不怕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也不怕罗戈夫的契当。他再一次对雅金卡的美貌暗暗称奇。他在兹戈萃里崔和波格丹涅茨,常常看见她打扮得很美丽,但是从来没有看见她现在到教堂去的这副打扮。她的外套是用阔幅红呢做的,镶着貂皮边;她戴上红手套,头上是一方绣金的小头巾,头巾下面两条发辫垂在双肩上。她不是叉开两腿骑在马上,而是坐在一个高高的鞍上,那上面有一个把手和一张搁脚的小凳,她的长裙盖没了那小凳。齐赫许可这姑娘在家的时候穿山羊皮外衣和高统靴,但是上教堂去却要她别穿得像一个穷“弗罗迪契克”[注]的女儿,而要打扮得像一个显赫的贵族小姐,两个打扮得像侍童似的孩子给她牵着马。有四个仆人骑着马跟在修道院长那些佩着剑、带着琵琶的神学生后面。兹皮希科很欣赏这整个扈从队,尤其赞美雅金卡,她简直像个画中的美人。修道院长穿着一件红外套,双袖非常宽大,像一个出巡的王子。穿得最朴素的是齐赫,他要求别人穿得十分华丽,自己却只知道唱歌和嬉乐。
  修道院长、雅金卡、兹皮希科和齐赫一起骑着马,并排走着。起初,修道院长命令他的吟唱者唱一些教堂的歌曲;后来他听厌了他们的歌曲,就同兹皮希科谈起话来,兹皮希科见他那把巨剑有日耳曼人双手挥使的大刀那么大,不禁笑了笑。
  “我看得出来,”他庄重地说,“你对我的剑感到诧异;宗教会议允许宗教界人士出门的时候可以佩剑,我现在就在出门啊。圣父禁止教士们佩剑和芽紫红色的衣服,那当然是指出身卑贱的人而言,因为天主认为贵族应该佩武器;谁敢僭取贵族的权利,就是反对天主的永恒意旨。”
  “我看见过玛佐夫舍的公爵亨利克,那时候他在决斗,”兹皮希科说。
  “我们谴责他,并不是因为他决斗,”修道院长回答,一面举起一个手指来,“而是因为他结了婚,而且结得很不幸;他娶了一个mulierem[注],Fornicarium而bibulam[注],这个女人据说从小Bachum adorabat[注],并且又是一个adultua[注],娶了这种女人不会有好结果。”他勒住马,更加庄重地解释起来了:
  “谁想要结婚,那就要挑一位uxorem[注],一定要探听清楚她是否虔诚,是否品德端正,是不是个好主妇,是不是纯洁。这不但是教堂里神甫们的劝告,而且也是某一个叫作辛尼加的异教圣哲的劝告。如果你对于你要娶的这位终身伴侣,连她的出身也弄不明白,你怎么能知道你挑选得好不好呢?因为另一个圣哲曾说过:Pomus non cadit absque arbore[注]。怎样的牛产怎样的皮;有其母,必有其女。由此,你,作为一个罪人,必须吸取这条格言,——你必须在近处而不要到远处去找妻子;因为如果你娶了一个坏妻子,你就会像那个哲学家那样,当他的好争吵的妻子把aquamsondidam[注]倒在他头上的时候,就大哭起来。”
  “In sacula saculorum[注],阿门!”那些游方神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喊道,他们总是文不对题地把修道院长的话归结为阿门。
  他们都全神贯注地听着修道院长的话,赞羡着他的口才和他的《圣经》知识;他表面上井不直接对兹皮希科说话;相反,他多半是向着齐赫和雅金卡说话,仿佛是要开导他们似的。但是雅金卡显然懂得他的意图是什么,因为她从那长长的睫毛下面,老是望着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却蹩着双眉,搭拉着脑袋,仿佛正在严肃地思考着修道院长所说的话似的。
  这以后,扈从们便默默无声地继续赶路;但是他们快到克尔席斯尼阿的时候,修道院长摸摸腰带,把它移了一移,让剑柄更容易抓到手上,于是他说了:
  “我相信那个勃尔在卓伐的老维尔克也会带着一大队扈从来的。”
  “也许是的,”齐赫答道,“但是我听说他身体不大好。”
  “我的一个神学生听到说,他打算做过礼拜之后,在客店门前袭击我们。”
  “不经过挑战手续,他决不会干的,特别是望过神圣的弥撒之后。”
  “愿天主使他有理性。我不向任何人挑衅,我会耐心地忍受欺侮。”
  这时候,他望了望那些小丑们[注],说:
  “别拔出你们的剑,记住你们都是神的仆人;但如果他们先攻击我们,那就斫他们!”
  兹皮希科同雅金卡并排骑着马,问道:
  “我相信我们会在克尔席斯尼阿遇到小维尔克和契当。你老远就把他们指给我看,让我认得他们。”
  “很好,兹皮希古,”雅金卡回答。
  “他们大概在仪式前后会碰上你吧?碰上以后他们做些什么呢?”
  “他们为我效劳。”
  “今天他们不会给你效劳了,懂吧?”于是她又回答了,几乎是很谦恭地说:
  “懂,兹皮希科。”
  木槌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因为克尔席斯尼阿还没有钟。不一会工夫,他们来到了教堂。从前面等着望弥撒的人群中间,立刻走出来了小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契当;但是兹皮希科跳下马来,不等他们赶到她跟前,就抱起了雅金卡,把她从马身上放下来;于是他挽着她的手,一面威胁地望着他们,一面引着她进教堂去。
  在教堂的门廊上,他们再度失望了。当两人都冲向圣水盘那里,伸进手去,然后把手伸向姑娘时,兹皮希科也这样做了,她摸了摸兹皮希科的手指,画了十字,就同他一起进入教堂。于是不但小维尔克,就是罗戈夫的契当,尽管愚蠢,也都懂得这是有意这样做的,因此两人都不禁怒发冲冠。维尔克冲出门廊,像个疯人似地跑去,却不知道跑向哪里,契当也跟着他冲出去,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干什么。
  他们在围墙的角落里停了下来,那里有几块大石头,准备给克尔席斯尼阿建造钟楼做基石用的。于是维尔克想消消他一肚子的气,就抓住一块大石头用力直摇;契当看见他这样做,也抓住这块石头直摇,一会儿工大两人就把它推滚到教堂的大门跟前。
  人们惊奇地望着他们,以为他们发了什么誓,这样做是表示为建造钟楼尽一份力量。这样出了些力气,他们倒感到舒畅些了,神志也清醒了;于是他们站在那里,因为使劲过度而脸色发白,一面喘着气,一面迟疑地彼此相望着。
  罗戈夫的契当首先打破沉寂。
  “现在怎么办?”他问。
  “什么怎么办?”维尔克反问了一句。
  “我们立刻去攻击他么?”
  “我们怎能在教堂里干这种勾当?”
  “不在教堂里干,等望过弥撒之后再干。”
  “他同齐赫和修道院长在一起。你忘记了齐赫说过,如果打起架来,他就不让我们随便哪一个到兹戈萃里崔去么?要不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早就打断你的肋骨了。”
  “要不就是我打断你的肋骨!”契当回答,一面紧紧握着他的有力的双拳。
  他们的眼睛又发出威胁的光芒;但是他们两人马上认识到,他们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相互谅解。他们常常在一起打架,但是每次打过架以后,又总是和解了,因为虽然为了爱雅金卡而弄得彼此不和,但他们却不能没有对方而生活下去。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公敌,况且都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公敌。
  静默了一会,契当问道:
  “我们怎么办?我们去向他挑战么?”
  维尔克虽然比较聪明些,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幸而木槌响起来了,告诉人们弥撒就要开始了。他一听见,就说:
  “我们该怎么办?现在到教堂去,进去之后,全凭天主的高兴来办事吧。”
  罗戈夫的契当对这回答很高兴。
  “也许主耶稣会赐给我们一个启示,”他说。
  “而且将保佑我们,”维尔克补充道。
  “按照正义行事。”
  他们到教堂去了,虔诚地望过弥撒之后,好像有了更大的希望。望过弥撒,当雅金卡又从兹皮希科手中接受圣水的时候,他们并没生气。在教堂的院子里,他们向齐赫鞠躬,向雅金卡甚至向修道院长鞠躬,虽然他是勃尔左卓伐的老维尔克的仇人。他们对兹皮希科怒目而视,但并没有打算去碰他一下,只是由于悲伤。愤怒和嫉妒,心房怦怦地跳着;他们觉得雅金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像一位真正的公主。显赫的扈从簇拥着修道院长他们向回家的路上走去,远远传来了走动着的神学生们快乐的歌声。这时候契当开始拭掉他的毛茸茸的双颊上的汗水,像一匹马似地喷起鼻息来;至于维尔克呢,他咬牙切齿地说:
  “上客店去!上客店去!我倒霉!”
  这时他们记起刚才使他们感到轻松了些的那个动作,便又抓起那块大石头,把它滚回到原来的地方。
  兹皮希科骑着马走在雅金卡旁边,听着修道院长的神学生们唱着快乐的歌曲;但当他们走了五六个“富尔浪”的时候,他忽然勒住了马,说:
  “哦!我原想为叔父的健康举行一次弥撒,可我忘记了;我一定得转回去。”
  “别回去了!”雅金卡喊道:“我们从兹戈萃里崔派人去好了。”
  “不,我就回来,你们不要等我。再见!”
  “再见,”修道院长说:“去吧!”他容光焕发;等兹皮希科消失了,他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齐赫说:
  “你明白么?”
  “什么?”
  “他一定是要在克尔席斯尼阿同维尔克和契当斗一斗;这是我所希望的,我很高兴。”
  “他们都是些凶恶的家伙!要是他们伤了他月n怎么办呢?”
  “怎么办?如果他是为雅金卡斗的,那末,以后他怎么能想到另一位姑娘尤仑德小姐呢?从这个时候起,他的情人就是雅金卡,而不是那另一个姑娘了;我正希望这样,因为他是我的亲戚,而且我喜欢他。”
  “嗨!那他的誓言怎么办呢?”
  “我一眨眼就可以免除他对这个誓言的义务!你没有听见我答应给他解除誓言么?”
  “您这副明智的头脑,什么事都对付得了,”齐赫回答。
  修道院长听到这个赞扬,很是高兴;于是他更走近雅金卡,问道:
  “你为什么这样忧愁呢?”
  她从马鞍上侧过身来,拿了修道院长的手,放到自己嘴边,说:
  “教父,您不能派您的随从到克尔席斯尼阿去一趟么?”
  “干什么?他们会在客店里喝醉的——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他们可以阻止一场吵架。”
  修道院长直望着她的眼睛,继而厉声说道:
  “让他们把他杀死又何妨。”
  “那末他们也得把我杀了!”雅金卡喊道。
  自从那次同兹皮希科谈到达奴莎以来蕴蓄在她心里的那股辛酸悲伤,现在化作一股热泪迸了出来。修道院长看见这情形,便用手臂搂住她,他的大袖子几乎把她盖没了,他开始讲道:
  “别担心,我亲爱的小姑娘。他们也许会吵架的,但那两个孩子都—贵族;他们只会用一种骑士风度来攻击他;他们会把他找到田野上去,那样,他就能应付裕如了,即使一下子得同时对付他们两个,他也对付得了。至于尤仑德小姐,你也听说过了关于她的事,那我可以这样告诉你:自己的树林里哪会有给别人做床用的树木!”
  “如果他宁愿要另一个姑娘,那我也不在乎他了,”雅金卡流着眼泪回答。
  “那末你为什么哭呢?”
  “因为我为他担忧。”
  “这是女人的见识!’修道院长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他附着雅金卡的耳朵,说:
  “你必须记住,好姑娘,即使他娶你,他还是得战斗;一个贵族必须同时是一个骑士。”他把身子凑得更近一些,又说道:“他会娶你的,我担保,最近就会娶你!”
  “说到哪里去了!”雅金卡反驳道。
  但是她透过泪眼笑起来了,并且望着修道院长,仿佛要问他,他怎么知道。
  这时候兹皮希科已回到克尔席斯尼阿,就直接去找神甫,因为他确实想要为玛茨科的健康举行一次弥撒;这事情一安排好,他就到客店去,他预料在那里可以找到勃尔左卓伐的小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契当。
  他发现他们两人都在那里,还有许多别的人,贵族、农民和几个在变日耳曼戏法的“走江湖的”。起初他什么人也认不出,因为客店的窗户是用牛膀胱做的,光线很不好;但是后来仆人在炉子上加了一片松脂柴,他便在麦酒桶后面的角落里看到了契当的毛茸茸的脸颊和维尔克的盛怒的面孔。
  于是他推开旁人,慢慢地向他们走去;一走到他们跟前,他就用拳头猛力捶了一下桌子,响声震动了整个客店。
  维尔克和契当立刻站起身来,开始挪挪他们的腰带;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握住剑柄,兹皮希科已经扔下了一只手套,一面像骑士们在挑战的时候那样用鼻音说话,他说的这些话,却出于每个人的意料之外:
  “如果你们两人中间任何一个,或者在场的任何具有骑士风度的人,否认世界上最美丽。最有德性的姑娘是斯比荷夫的达奴大·尤仑德小姐,我就要对那个人挑战决斗,骑马也好,徒步也好,不等对方下跪或者战死,决不甘休。”
  维尔克和契当当时的惊奇决不会下于修道院长(要是修道院长也听到这番言语的话)。有好一会工夫,他们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位小姐是谁呢?他们关切的是雅金卡,而不是那位小姐,那么他的用意何在呢?他为什么要在教堂的院子里惹他们发怒?他回来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同他们寻事挑衅呢?这些问题使他们心里十分混乱,以致张大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兹皮希科,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日耳曼奇迹。
  但是比较聪明的维尔克,稍微懂得些骑士的规矩,他知道一个骑士往往要为一位情人效劳,又同另一位结婚。他想这必定就是一例,他必须抓住这机会来保卫雅金卡。
  因此他从桌子后面走到兹皮希科的紧跟前,威胁地问道:
  “那末,你这狗东西,你意思是说,雅金卡·齐赫小姐不是世界仁最美丽的姑娘么?”
  契当跟着他;人们围住了他们,因为他们知道这件事不是讲讲就能了结的。
  第十七章
  雅金卡一到家,立刻就派了一个仆人到克尔席斯尼阿去打听客店里是否发生过殴斗,或者是否有过什么挑战。但是这仆人因为得到了一个“斯果耶崔”,就同神甫的仆人们喝起酒来,并不忙着去办事。另一个仆人回来了,他是被派到波格丹涅茨去通知玛茨科,说修道院长就要去访问他了;现在他完成任务回来,报告他看见兹皮希科在跟那个老头儿玩骰子。这多多少少安慰了雅金卡,因为她根据经验,知道兹皮希科是多么的灵巧,而她对于正常的决斗并不像对客店里的意外事件那么担心。她想陪修道院长到波格丹涅茨去,但是他不愿意让她去。他想同玛茨科谈谈有关抵押掉的田庄问题和别的重要事务;而且他要在黄昏时才到那里去。他听说兹皮希科已经平安抵家,就觉得非常快活,吩咐他的游方神学生们唱歌和叫喊。他们遵从他的命令,弄得森林里响彻了喧哗声,波格丹涅茨的农民们都从家里跑出来,看看是否发生了火灾还是敌人来侵犯了。那香客骑马走在前面,他要他们定下心来,对他们说,是一个教会里的高级教士来了,因此当他们看见修道院长的时候,他们都向他鞠躬,有些人甚至在胸口画十字;他看到他们多么尊敬他,便又快乐又骄傲地骑马前进,他对人间感到满意,满怀慈祥地对待人们。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听见歌声和叫喊声,就到大门口来迎接他。有几个神学生以前曾经同修道院长到过波格丹涅茨;但是另外几个最近才加入扈从队,以前从来没有到过。他们一看到这简陋得不能同兹戈萃里捏的大厦相比的房屋,就大失所望。但是一看到茅草屋顶上冒出来的烟,他们又安心了;等他们走进房间,又大大高兴了。他们嗅到了番红花和各种肉食的香味,看到两张桌子上摆满了锡盘子,虽然还空着,却是很大。在为修道院长准备的那张较小的桌子上,一只银盘闪闪发光,还有一只雕刻得很美丽的银杯,这两件东西同别的贵重物件都是从两个弗里西安人那里得到的。
  马茨科和兹皮希科立刻邀请他们就座;但是修道院长因为在兹戈萃理崔已经吃得很饱,又有心事,便谢绝了。一到这里,就全神贯注而又颇为不安地望着兹皮希科,仿佛他想要在他身上看到一些殴斗的痕迹;但是一看见这青年安静的脸,他就不耐烦起来了;终于,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我们到里问去,”他说,“去谈谈那笔抵押的田产吧。别拒绝我,否则我会发怒的!”
  他转向着神学生们喊道:
  “你们安静些,别到门旁来偷听!”
  说了这话,他就打开里间的门进去,兹皮希科和玛茨科跟着进去。他们在箱子上一坐定,修道院长便向年轻的骑士说:
  “你到克尔席斯尼阿去过么?”他问。
  “是的,我去过了。”
  “怎么样?”
  “唔,我是为我叔父的健康去付钱举行弥撒的,就是这么回事。”
  修道院长在箱子上不耐烦地挪动着身子。
  “嘿!”他想,“他没有遇到契当和维尔克;也许他们不在那里,也许他没有去找他们。我想错了。”
  但是正因为想错了,也因为他的计划没有实现,他发怒了;他涨红了脸,大声喘气。
  “我们来谈谈那笔抵押的田产吧!”他说。“你们有钱么?要是没有,那么这田产就是我的了!”
  玛茨科是知道如何对付的,他默默站起身来,打开他坐在上面的那只箱子,取出了一袋“格里温”,显然是准备在这种场合用的,他说:
  “我们是穷人,但是这笔钱我们还有;我们一定付清‘文书’上写明的该付的钱,因为我在那‘文书’上画过圣十字和花押。如果你要付修建费,我们也没有异议;你说多少,我们一定付多少,我们要向您,我们的恩人,纳礼。”
  说了这话,他就在修道院长的膝旁跪了下来,兹皮希科也照样做了。修道院长原以为会有一场争吵,看到这种举动,大出意外,倒是不大高兴起来了;他本来要提出一些条件,如今眼看没有机会这样做了。
  因此在交还玛茨科画过十字的“文书”或者不如称之为抵押单的时候,他说:
  “你们为什么同我谈到一笔额外的钱啊?”
  “因为我们不愿意收受任何礼物,”玛茨科狡诈地回答,他知道在那件事上他争论得愈凶就捞得愈多。
  修道院长听了这话,气得脸都发红了:
  “你见过这样的人么?不愿意收受一个亲戚的任何东西!你面包太多啦!我取去的不是荒地,我还的也不是荒地;如果我要把这一袋钱送给你们,那我就一定要送。”
  “您一定不会那么干的!”玛茨科喊道。
  “我一定不会干!这里是你的抵押单!这里是你的钱!我给你是出于自愿,我即使要把它扔到大路上去,这也与你无关。你看看我是不是要干就干!”
  说着他抓起口袋,把它重重地扔到地板上,袋子立即裂开,钱散了一地。
  “愿天主报答您!愿天主报答您,神甫和恩人!”玛茨科喊道,他老早就在等着这个场面了:“别人的我不会收;既是一个亲戚而且是一个神甫送的,我就收下吧。”
  修道院长严厉地望望他们两人,最后他说:
  “虽然我在发怒,但是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收下吧,这是你们的钱财了,但是你们要知道,再不会有另外一个‘斯果耶崔’给你们了。”
  “我们就连这笔钱也想都没有想到。”
  “你们也得知道,雅金卡将继承我所有的一切财产。”
  “连土地也让她继承么?”玛茨科直截了当地问。
  “也让她继承!”修道院长嚷道。
  玛茨科听了,马上拉长了脸,但他定了定神,说道:
  “嗳,您干吗想到死呢!愿主耶稣赐您长命百岁,而且不久就获得一个重要的主教职位。”
  “当然!难道我比别人差么?”修道院长说。
  “不会差,只会好!”
  这些话平息了修道院长的怒气,因为他的怒气从来是发不长的。
  “好吧,”他说,“你们是我的亲戚,她只不过是我的教女;但是我爱她,也爱齐赫。世界上没有比齐赫更好的人了,也没有比雅金卡更好的姑娘了!谁能够说他们一句坏话?”
  他又开始显出怒容了,但是玛茨科并不反对,并且连忙肯定说,在整个王国内,也没有比这更高尚的邻居了。
  “至于那位姑娘,”他说,“我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靠了她的帮助,我恢复了健康,我至死也决不会忘记这一点,”
  “如果你们忘记了这个的话,你们两个都要受到惩罚,”修道院长说,“而且我一定要诅咒你们。但是我不愿意亏待你们,因此我想出了一个办法,使得我死之后,我的遗产能够属于你们和雅金卡;你们懂么?”
  “愿天主帮助我们实现这件事!”玛茨科回答。“亲爱的耶稣!我一定要徒步走到克拉科夫王后的坟墓或者到里沙·戈拉[注]向神圣的十字架膜拜。”
  修道院长听到这样诚恳的话,非常高兴,笑笑说:
  “这姑娘选人爱挑剔,这是完全对的,因为她漂亮,又富有,又是出身名门!即使一个‘伏叶伏大’的儿子也不见得配得上她,那末契当或者维尔克算得什么呢!但如果有人,例如我自己,特别赞许某一个人,她就准会嫁给那个人,因为她爱我,并且她知道我劝告她的总是好话。”
  “您劝她嫁的那个人真是太幸运了,”玛茨科说。
  但是修道院长向着兹皮希科说:
  “这件事你怎么说呢?”
  “唔,我也同我叔父一样想法。”
  修道院长的脸色变得更加平静了;他用手在兹皮希科的肩上使劲地捶了一下,声音之大使得房间外面也听得见,他还问道:
  “你为什么在教堂里不让契当或维尔克接近雅金卡?”
  “因为我下愿意让他们以为我怕他们,我也不愿意您那么想。”
  “但是你给了她圣水。”
  “是的,我给了她。”
  修道院长又捶了他一下。
  “那么,娶她吧!”
  “娶她吧!”玛茨科像回声一样喊道。
  兹皮希科听了这话,把头发一拢,放在发网里,安静地回答道:
  “我既然已在蒂涅茨的祭坛前,给达奴莎·尤仑德小姐起了一个誓,我义怎么能娶她呢?”
  “你起的誓是关于那些孔雀毛的,那你一定要弄到它们,但是你得立刻娶雅金卡。”
  “不,”兹皮希科回答:“后来达奴莎用她的头巾包住我的头的时候,我起过誓要娶她。”
  血又涌上了修道院长的脸;他两耳发青,两眼突出,走到兹皮希科跟的,气得话都说不清:
  “你的誓言不过是糠秕,我可是风;懂么!喂!”
  他使劲吹着兹皮希科的头,弄得发网掉了下来,头发披散在肩上。十是兹皮希科蹙起了眉头,直瞪着修道院长的眼睛,说道:
  “我的誓言里包含着我的荣誉,只有我自己能保卫我自己的荣誉。”
  这个不习惯于让别人顶撞的修道院长,听了这话,气得气都喘不过来,一时说不出话来。接着是一阵不祥的静默,最后还是玛茨科打破了静默说:
  “兹皮希古!”他喊道,“你神志清醒些!你怎么啦?”
  这时候修道院长举起手来,指着这青年,嚷道:
  “他怎么啦?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心不是贵族的心、骑士的心,而是兔子的心!他就是那么回事;他怕契当和维尔克!”
  但是兹皮希科还是沉着而冷静,不在意地耸耸肩膀,答道:
  “哦!我在克尔席斯尼阿把他们的头都打开了。”
  “天哪!”玛茨科喊道。
  修道院长瞪眼看了兹皮希科一会。愤怒和赞赏在他心里搏斗着,他的理智告诉他,那场打架也许有利于他的计划的执行。
  因此比较冷静之后,他向兹皮希科喊道:
  “这件事你为什么早先不告诉我们?”
  “因为我感到惭愧。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向我挑战,要跟我骑马或徒步决斗,因为这是骑士的惯例;但是他们是强盗,不是骑士。维尔克首先从桌子上拿起一块板来,契当抓了另外一块,两人向我冲了过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抓起了一条板凳;唔——下文你们自己有数!”
  “他们还活着么?”玛茨科问。
  “活着,他们还活着,不过都受了重伤。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有气。”
  修道院长一面擦着前额,一面听着;过了一会,他突然从箱子上跳了起来——他坐在这箱子上本来是为了坐得比较舒服些,让他能仔细想想事情;他喊道:
  “且慢!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兹皮希科问。
  “如果你为雅金卡打了架,而且为她的缘故打伤了他们,那你就是她的真正骑士,而不是达奴莎的骑士了;那你就必须娶雅金卡了。”
  说着,他把双手放在腰眼上,得意扬扬地望着兹皮希科;但是,兹皮希科只是笑了笑,说:
  “嗨!我知道啦,您为什么要我去同他们打架;可是您的计划没有成功。”
  “怎么?说说看!”
  “我是以达奴莎·尤仑德小姐作为世界上最美丽、最有德性的姑娘向他们挑战的;他们却站在雅金卡这一边,打架是为这而起的。”
  修道院长听了这话,呆若木鸡,只有他那不断转动的眼珠,表明他还是活着。最后他转过身,用脚踢开房门,冲到另外一间屋里去了;他在那里,从香客手里夺过雕刻的手杖,就打起那些小丑来,像一头受伤的野牛似的吼叫着。
  “上马,你们这些恶棍!上马,你们这些狗东西!我再也不走进这屋里来了!上马,天主的信徒,上马!”
  他打开了外面的门,走到院子里去,后面跟着那些受了惊吓的神学生。他们冲到马厩,把马上了鞍。玛茨科徒劳地跟着修道院长,求他留下来,发誓不是他的过错;修道院长诅咒这座房屋、这些人和这些因产;当他们给他牵来一匹马的时候,他踩也不踩马镫就跃上马鞍,飞跑而去,他的一双大袖子里灌满了风,看起来像一只红色的大鸟。神学生们骑马在他后面奔驰着,像一群野兽跟踪在兽王后面。
  玛茨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等他们消失在森林里,才慢吞吞回到房里,沮丧地摇着头,对兹皮希科说:
  “瞧你干了些什么?”
  “要是我早走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我没有离开,都怪你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在你生病的时候离开你。”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呢?”
  “我就走。”
  “走到哪里去?”
  “先到玛佐夫舍去看达奴莎,再到日耳曼人那里去找孔雀毛。”
  玛茨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他退回了那‘文书’,但是抵押单却记录在法庭的抵押簿上。现在这修道院长连一个‘斯果耶崔’也不会给我们了。”
  “我不在乎。你有钱,我路上又什么也不需要。人们到处会接待我,我的马匹也不愁粮草;我只要身上有一套甲胄,手上有一口宝剑,就什么也不需要了。”
  玛茨科开始想起刚才的一切事来。他所有的计划和愿望都化为乌有了。他本来一心一意希望兹皮希科会娶雅金卡;但是他现在认清了他的愿望决不会实现;想到修道院长的愤怒,兹皮希科对雅金卡的举止,以及最后同契当和维尔克的打架,他断定还是让兹皮希科走的好。
  “唉!”他终于说:“如果你一定要在十字军骑士的头上找孔雀毛,那就去吧。愿主耶稣的意旨得到实现。但是我必须立即到兹戈萃里崔去;如果我去恳求修道院长和齐赫原谅,我也许能缓和他们的愤怒;我特别关心齐赫的友谊。”
  这时候他看了看兹皮希科的眼睛,问道:
  “你不为雅金卡感到遗憾么?”
  “愿天主赐她健康,百事美满!”兹皮希科答道。
  第十八章
  马茨科耐心地等了好几天,希望能得到一些来自兹戈萃里崔的消息,或者能听到修道院长怒气平息的消息;最后,他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看看齐赫。一切事情都与他的意愿相违,现在他急于要知道齐赫是否在生他的气。他担心修道院长永远不会同兹皮希科和解了,可是,他要尽他一切的力量来和缓修道院长的怒气;因此他一边骑着马,一边想,到了兹戈萃里崔,他该怎么说,才能平住人家那一口气,同他的邻居保持老交情。可是他的想法还不很清楚,因此他到了那里,看到只有雅金卡一个人在家,十分高兴;这姑娘像平常一样接待他,向他鞠躬,吻他的手——总之,她很友善,只是有点悲伤。
  “你父亲在家么?”他问。
  “他同修道院长出去打猎了。他们就会回来的。”
  说着,她领他到屋里去,他们俩默默地坐了很久;还是这姑娘先开口说:
  “您现在在波格丹涅茨寂寞么?”
  “很寂寞,”玛茨科回答。“你已经知道兹皮希科走了吧?”
  雅金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知道,我当天就知道了;我还以为他会到这里来同我告别呢,可是他没有来。”
  “他怎么能来呢!”玛茨科说。“来了的话,修道院长准会叫他粉身碎骨;你父亲也不会欢迎他的。”
  她摇摇头说;
  “嗳!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玛茨科听了,紧紧地抱了抱姑娘说道:
  “愿天主与你同在,姑娘!你很悲伤,我也很悲伤。我告诉你,不论修道院长或者你自己的父亲都比不上我爱你。我但愿兹皮希科会选中你,而不是旁人。”
  悲伤和渴念顿时攫住了雅金卡,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说道:
  “我永远也看不到他了,等我看到他,他一定同尤仑德小姐在一起了我准会把眼睛都哭瞎的。”
  她撩起了围裙,掩住泪水盈眶的眼睛。
  玛茨科说:
  “别哭!他已经走了,但是蒙天主的恩典,他不会同尤仑德小姐一起回来的。”
  “为什么不会?”雅金卡透过她的围裙低声说。
  “因为尤仑德不肯把那姑娘嫁给他。”
  于是雅金卡突然拿开了围裙,对玛茨科说:
  “兹皮希科也告诉过我的:这可是真的么?”
  “像天主在天堂一样的真实。”
  “为什么?”
  “谁知道。总不外乎誓约之类的限制,誓约实在是取消不得的!他喜欢兹皮希科,因为这孩子答应帮助他报仇;但即使如此,也不顶用。尤仑德既不听从劝告,也不听从命令,也不听从祈求。他说他不能就不能。嗯,他所以不能,总有个理由;他又不肯改变主意,因为他是个硬汉子,说了算数。别失望,打起精神来。说句公正话,这孩子是不得不走的,他已经在教堂里发过誓,要取得三簇孔雀毛。再说,那姑娘也用头巾包过他的头,就表示她要认他为丈夫;若不是亏了她,他们早就听了他的头;因此,他必须感激她——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天主保佑,她不会做他的妻子;但按照法律,他是她的未婚夫。齐赫生了他的气;修道院长咒骂他,使他全身都打颤了;我也生他的气,但仔细为他想一想,他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既然是另一位姑娘的人,他就非去不可。他是个贵族。但是,我要告诉你:只要他不给日耳曼人杀死,他总会回来的;不单是回到我这个老头身边来,也不单是回到波格丹涅茨来,而且回到你身边来,因为他很喜欢你。”
  “我不相信他喜欢我!”雅金卡说。
  但是,她靠拢玛茨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道:
  “您怎么会知道?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我怎么会知道?”玛茨科反问道。“我看见他走的时候多么难过。当他决定要走的时候,我问他:‘你不为雅金卡感到遗憾么?’他说:‘愿天主赐她健康,百事美满。’接着他立刻叹息起来。”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雅金卡低声说:“请您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天主在上,这是千真万确!他一见到你,就不把那位姑娘放在心上了,因为你自己也知道,全世界没有比你更美丽的姑娘了。恐怕他心里也有数,天主安排你做他的未婚妻;也许他对你的情意比你对他的情意还要重呢。”
  “没有的事!”雅金卡喊道。于是她又用袖子遮住了她那鲜红得像苹果似的脸;玛茨科笑了,用手捋了一下上髭,说道:
  “嗨!要是我年轻些有多好啊;但是你应当宽心,因为我看得出这件事往后的结果。他将在玛佐夫舍朝廷里获得骑士封号,因为那里接近边境,要在那里杀一个十字军骑士并不难。我知道日耳曼人中间有许多好骑士;但是我认为,除非武艺十分高超的骑士,是击不败兹皮希科的。罗戈夫的契当和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据说都是像熊一般骁勇的好汉,可还不是给他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他一定会带回他许过愿的三簇孔雀毛的,但是他不会带尤仑德小姐来。”
  “但是,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唉!如果你不是有心去等他,那你就不会感到委屈了。把我告诉你的话去向修道院长和齐赫说说;他们也许不会对兹皮希科这么生气了。”
  “我怎么能向他们说呢?‘达都斯’与其说是发怒,不如说是伤心;在修道院长面前,甚至提起兹皮希科的名字都是危险的。他痛骂了我一顿因为我送给了兹皮希科一个仆人。”
  “什么仆人?”
  “我们有一个捷克人,这是‘达都斯’在波拉斯拉维茨俘虏来的一个忠心的好孩子。他名字叫哈拉伐。‘达都斯’叫他侍候我,因为他是一个‘弗罗迪卡’;我给了他一身很好的甲胄,派他侍候和保卫兹皮希科。我也给了他一袋钱做路费。他向我发誓,他将誓死终身侍奉兹皮希科。”
  “我亲爱的姑娘!愿天主报答你!齐赫反对你这样做吧?”
  “是的,起初‘达都斯’无论如何不要我这样做;但是我用好话劝说他,他才同意了。修道院长从他的神学生们那里一听到这件事,立即骂不绝口地冲出房间,弄得天翻地覆,‘达都斯’躲到马房里去了。到黄昏时,修道院长看见我哭,可怜起我来了,甚至还送给我一串念珠当做礼物呢。”
  “天主在上,我不知道我爱兹皮希科是否更甚于爱你;但是他已经有了一队很阔气的扈从。我也给了他钱,不过他不愿意拿。玛佐夫舍又不是在天涯海角。”
  他们的说话被屋前的狗吠声、叫喊声和铜喇叭声打断了。一听见这声音,雅金卡说:
  “‘达都斯’和修道院长打猎回来了。我们到外面去吧;最好让修道院长在外面看见您,别让他出乎意外地在屋里遇见您。”。
  说着,她领玛茨科出了门;在院子里,他们在一片雪地上看见了一群人,马和狗,以及被矛刺穿了的或是用弩箭射穿了的麋鹿和狼。修道院长没有下马就看见了玛茨科,他向他投过一支矛来,不是为了打他,而是用这个方式来表示他对波格丹涅茨人的极大愤怒。但是玛茨科除下帽子向他鞠躬,仿佛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可是,雅金卡没有注意到修道院长的举动,因为她非常惊奇地看到她的两个求婚者也在扈从队里。
  “契当和维尔克都来了,”她喊道:“我猜想他们是在森林里遇见了‘达都斯’。”
  玛茨科立刻起了一个念头,也许他们两人中,有一个将得到雅金卡和她的莫奇陀里,修道院长的土地、森林和金钱。于是他心里又伤心又发火,特别是他竟看见了当时的情况。瞧,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跳到修道院长的马镫旁去了,还帮助他下马;修道院长也很友善地倚在这年轻的贵族肩上,虽然不久前修道院长还要同他父亲决斗。
  “看这样子,修道院长要同老维尔克和解了,”玛茨科想,“他要把森林和土地连同那姑娘一起给他了。”
  他的悲伤的想法被雅金卡打断了,她说:
  “他们被兹皮希科打伤以后,很快就痊愈了;但即使他们天天到这里来,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玛茨科望了一望雅金卡,看见那姑娘的脸气得发红,一双蓝眼睛燃烧着怒火,尽管她知道得很清楚,契当和维尔克在客店里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还为她挨了打。
  因此玛茨科说:
  “得啦!你要照着修道院长的吩咐行事了。”
  她立刻反驳道:
  “修道院长要照我的愿望行事。”
  “仁慈的主!”玛茨科想,“那个笨蛋兹皮希科竟然丢掉这样一个好姑娘!”
  第十九章
  “愚蠢的”兹皮希科确实是怀着一颗忧伤的心离开波格丹涅茨的。首先,他觉得叔父不在身边,心情有点异样。他是一直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从来没有分离过,因此,没有了他,他不知道一路上和在日后的战争中将如何度过。其次,他怜惜雅金卡。虽然他是去找他心爱的达奴莎的,但他仍旧觉得同雅金卡在一起非常舒服、非常快乐;而现在没有了她,他感到悲哀。他对十这种悲哀,自己也感到奇怪,甚至有些吃惊。要是他想念雅金卡只是像兄长想念妹妹一样那倒是无所谓;但是他发现自己老是在回想着以前怎样拥抱她,把她放在马背上,抱她过河,给她拧干辫发上的水,同她一起在森林里漫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同她谈话,等等。这一切,他都做得很自然,而且觉得非常愉快,以致他一想起来,竟忘记了自己正在长途跋涉,赶到玛佐夫舍去;而且还记起了雅金卡在森林里帮助他与熊搏斗的那一幕。他觉得,他们一起到奥兹泰尼湖去捕水獭就是昨天的事。他又想起了她那次到克尔席斯尼阿的教堂去,穿戴得多么美丽,当时他看到这样一位淳朴的姑娘打扮得像个有权有势的爵爷人家的女儿,很感到惊奇一所有这些想法都涌上了他的心头,既给他带来不安,又给他带来甜蜜和哀愁。“要是向她告别一声,”他心里想,“也许我现在会比较好受些。”
  他终于害怕起这些回忆来了,想把它们从自己心里抖掉,就像抖掉斗篷上的干雪一样。
  “我要到达奴莎那儿去,到我最亲爱的人那儿去,”他想。
  他发觉,这才是更其神圣的爱情。他踏在马镫里的双足渐渐发冷了,冷风吹凉了他的热血。现在他的心思都转到达奴莎·尤白德小姐身上去了。毫无疑问,他是属于她的;要不是多亏了她,他早已在克拉科夫的广场上给斫了头。当时她当着骑士们和市民们说:“他是我的人!”就这样一句话把他从刽子手的刀下救了出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属于她了,就像奴隶属于主人一样。尤仑德的反对是无济于事的。只有她本人才能把他赶走,即使那样,他也走不远,因为他受到了自己的誓言的约束。可是,他认为她下会赶他走的;相反,她会离开玛佐夫舍朝廷,追随他到天涯海角。于是,他开始在心里赞扬她。贬低雅金卡了,仿佛都怪雅金卡不好,诱惑了他,分散了他的爱情。现在他忘了雅金卡治愈了老玛茨科;忘了当初要是没有她的帮助,熊早已把他撕得粉身碎骨;于是他对雅金卡发怒了,希望川这种办法来取悦达奴莎,让他自己问心无愧。
  这时候雅金卡派来的捷克人哈拉伐牵着一匹马赶到了。
  “天主祝福您!”他说,深深地鞠了一躬。
  兹皮希科在兹戈萃里崔曾经看见过他一两次,但是不认识他;因此他说:
  “天主永生永世祝福你!你是谁!”
  “您的仆人,驰名的爵爷。”
  “你说什么?这些人才是我的仆人,”兹皮希科一面说,一面指着苏里姆契克·查维夏送给他的两个土耳其人和两个骑在马上为骑士牵着种马的强壮汉子:“这些人才是我的仆人,你是谁派来的?”
  “兹戈萃里崔的雅金卡·齐赫小姐。”
  “雅金卡小姐?”
  兹皮希科刚刚还在生她的气,到现在还是怒火中烧,因此说道:
  “你回去谢谢小姐的好意,我不要你。”
  但是这捷克人摇摇头。
  “我不能回去。他们已经把我给了您;再说,我起过誓要终身为您效劳。”
  “如果他们把你给了我,那么你就是我的仆人了。”
  “是的,阁下。”
  “那末我命令你回去。”
  “我起过誓了;虽然我是从波拉斯拉维茨俘来的,并且是一个穷孩子,但我仍然是一个‘弗罗迪契克’。”
  兹皮希科发怒了:
  “走开!这是什么话?——你违反我的意旨,却说要来侍候我!趁我没有命令我的仆人拉开石弓之前,赶快走吧。”
  但是这捷克人却心平气和地解开了一件狼皮村里的阔幅呢斗篷递给兹皮希科,说:
  “这也是雅金卡小姐送给您的,阁下。”
  “你要我打断你的骨头么?”兹皮希科问,一面从一个随从的手里拿过一支矛来。
  “这里还有一袋钱也是给您用的,”捷克人回答。
  兹皮希科已经要用矛去打他了,但是他想起这孩子虽是个俘虏,却是“弗罗迪卡”出身,他只是因为付不出赎身金才留在齐赫那里,因此兹皮希科放下了矛。
  于是这捷克人伏在他的马镫前,说:
  “别发怒,阁下。如果您不要我陪您,我就离开一两个‘富尔浪’跟在您后面;但是我一定要去,因为我已经以我灵魂的得救起过誓。”
  “要是我命令我的仆人杀掉你或者把你缚起来呢?”
  “如果您命令他们杀死我,那就不是我的罪过了;如果您命令他们缚我,那我就等着哪一个好人来替我解缚,或者等狼来把我吃掉。”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他策马前进,随从们都跟在后面。这捷克人背着一张石弓和一把斧,也跟着他们走去,他用一张毛茸茸的野牛皮御寒,因为割面寒风挟着雪片刮起来了。暴风雪愈来愈厉害了。两个土耳其人虽然穿着山羊皮外衣,都冷得发抖;兹皮希科自己因为穿得不够暖,对哈拉伐带给他的狼皮里子的斗篷望了好几次;过了一会儿,他叫一个土耳其人把这件斗篷拿给他。
  他把它仔仔细细裹在身上,感到全身都暖和了。他用斗篷的帽兜遮住双眼和大半个脸,风就再也吹不到他了。这一来,他可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雅金卡待他多么好。他勒住了马,把捷克人叫过来,向他问起雅金卡状况以及兹戈萃里崔所发生的一切。
  “齐赫知道小姐派你来么?”他说。
  “他知道的,”哈拉伐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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