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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戟沉沙录 [牧野流星]

_34 梁羽生(当代)
  孟华如获至宝,忙跑上前去,拦住马头。他的身上沾满泥沙鞋穿衣烂,形状极为狼狈。那老牧人大吃一惊,喝道:“你想干什么,我是身上没有分文的穷汉!”
  孟华连忙用新学的哈萨克方言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是强盗,我想买你这匹坐骑。”说罢拿出一锭黄金,塞到那老牧人的手里。
  新疆是产金的地方,老牧人虽然家贫,金子是见过的,一看他这锭金不假,反而更为疑惑了。在新疆黄金虽然不如内地珍贵,但这锭黄金还是足以购买一匹强壮的好马的。他自问自己这匹劣马,可值不了这个价钱。
  “这是我自用的坐骑,多少钱也不卖的。”老牧人说道。
  孟华人急智生,说道:“你知道瓦纳族罗海族长吗?”那老牧人怔了一怔,说道:“他是我们哈萨克族的老英雄,我怎能不知?你和他是……”
  孟华说道:“你看,这是他亲笔写的书信。”无可奈何,他只好拿出罗海给他的介绍信了。这本来是给各个部落酋长看的。幸好这老牧人识得回文。
  老牧人看过书信,对孟华没那么害怕了。但还是疑心未消。
  “你从罗海那里来,怎的没有坐骑?”老牧人问道。
  孟华说道:“我知道你见我这副形状,心中一定奇怪。实不相瞒,我是中途遇盗,坐骑给强盗射毙了的。”
  那老牧人道:“奇怪,我们这个地方,一向太平,从没听说有强盗的。你碰上的是些什么强盗?”
  孟华只好耐着性子和他说明白:“是一帮西藏来的喇嘛,他们在我必经之路掘下陷阱。唉,我那匹坐骑还是罗海送给我的呢,中了他们的毒箭,跌下陷阱死了。”
  “哦,你的坐骑是罗海送给你的吗?那一定是匹名种骏马了?”
  急惊风碰上慢郎中,孟华只想赶快完成这宗交易,偏偏老牧人缠着他问,问的又是他认为无关紧要的问题。
  “不错,那匹马是罗海的坐骑,全身毛白,只是四蹄有许多红色的斑点的。”孟华知道急也没有用,索性把这匹马的形状都清清楚楚的描绘出来。
  老牧人大喜说道:“不错。你说的对了,它有个名字,叫做雪里红,你知道么?”原来他曾经见过罗海这匹坐骑,至此方才确信孟华的确做过罗海的贵宾。
  孟华说道:“那么你肯把这匹马卖给我吗?”
  老牧人道:“不行!”
  孟华想到说了半天还是不行,大失所望,只好颓然离去。
  那老牧人却忽地哈哈一笑,说道:“小伙子,我的话都未曾说完呢,回来,回来!”
  孟华转过身来,说道:“你肯改变主意吗?”
  老牧人道:“我的主意是不改的。要买不行,但我可以送给你!”
  孟华又惊又喜,说道:“那怎么行?”
  老牧人道:“我这匹马本来是不卖的,把你当作好朋友才送给你。那若要给钱,就是不把我当作朋友了,我只好收回。你别替我担心,我家里还有一匹母马,就快要生产了。我虽然并不富裕,一匹马送给朋友还送得起。”
  孟华见他如此诚恳,当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能接受他的赠与了。
  老牧人笑道:“小伙子,别急,回来。我还有话和你说呢。你要找我们的格老,你知道应该怎样走吗?”
  孟华瞿然一省,连忙说道:“正要请教老丈。”
  老牧人说道:“我教你走一条捷径。”恐怕他听不明白,折下一恨树枝,在沙土上画出一张地图。孟华本来早就打听清楚,知道怎样去天狼谷的,但却不知有这么一条捷径。按照老牧人所教的走法,最少可以减少三分之一路程。
  孟华大喜道谢,老牧人道:“你是来帮忙我们的,要讲客气的话,应该是我向你道谢才是。不过,你可要小心,别欢喜得太早了。”孟华听他话里有因,连忙问道:“前途可是还有什么艰险么?”
  老牧人道:“途中会不会有意外发生,我不知道。但你到了我们格老那儿,可要特别小心防备。”
  孟华心头一跳,问道:“为什么?”
  老牧人叹一口气,道:“我们的格老前几年还好一些,这两年却是变成贪得无厌,只知道强逼牧民‘献纳’了。生下两匹小马,他要一匹;淘出来的金沙,他要分个七成。
  “这还不说,还时常有些不明来历的人到他那里,作威作福,走的时候,总要带走一大堆礼物,那可都是我们百姓的血汗啦。有人说那些人都是在北京的满洲鞑子皇帝派来的。”
  孟华心中一动,问道:“最近有些什么样的人来过吗?”老牧人道:“我正要告诉你,你所碰上的那九个红衣喇嘛,就是我们格老的上宾,他们大约是十天之前来的。前两天说是走了,我们正自欢喜,谁知道却还留在这儿。昨天有人见他们在山下挖泥动土,不知是干什么。原来是干害人的勾当。”
  孟华心想,那九个喇嘛,已经伤了六个,恐怕是来不及赶回天狼谷了。于是问道:“除了那九个喇嘛之外,还有什么可疑的人物在你们格老那儿吗?”
  老牧人道:“有呀,和那些喇嘛同来的还有两个汉人,格老对他们好像比那些喇嘛还要尊敬。那些喇嘛离开天狼谷之后,他们还留在那儿。”
  “多谢你告诉我许多事情,我会当心的了。”孟华谢过了老牧人,便即跨上他送的坐骑继续前行。虽然走的捷径,但可惜这匹马却是比他原来的坐骑差得太多。第二天入黑时分,方才赶到天狼谷。
  暮霭苍茫中,只见那座山峰好似一头蹲着的巨狼,头部较为平坦,两翼危崖伸展,像是意欲攫人而食的狼爪。往山上望隐隐可见一道围墙,围着一座堡垒。
  孟华的坐骑,已是口吐白沫,疲不能兴。山坡极为峻峭,料想它是无力走上去了。孟华将它放开,说道:“多谢你驮我走了这许多路,你自己吃草去吧。”独自登山。
  哪知倦马长嘶之声,却惊动了巡逻的兵士,孟华刚踏步进天狼谷,乱草丛中忽地出现四个回兵,喝道:“你是什么人,来此何事?”
  孟华无暇与他们细道其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点了四个人的穴道。这四个人本是天狼部酋长手下的头等卫士,但碰上孟华这样的高手,却是毫无抵抗的余地。他们的刀枪还未来得及举起来,便一个接着一个的“卜通”倒地了。孟华笑道:“对不住,委屈你们在这里躺两个时辰。”幸亏谷中只有这四个巡逻的回兵,并没打草惊蛇。
  孟华施展轻功,借物障形,直奔“狼窝”。山上险要之处,虽然设有哨岗,却也给他神不知鬼不觉的直上山头,连过十几座哨岗,都没有被人发现。
  天色已黑了。这晚的天色倒是很“好”,无月无星,有利于他偷入堡垒。不过,在他获得意外的顺利到达堡垒之际。心中却是忐忑不安:“尉迟大侠此刻不知如何,我会不会来迟了呢?”
  尉迟炯怎么样了?
  此际他正在和天狼部的酋长把酒言欢,他是在主人为他而设的接风宴上。
  他和天狼部的酋长谈得很是投机,酋长慷慨激昂,矢誓与义军联手抗清。
  他经过十个部落,十个部落的酋长都是和他说的差不多同样的话。倘若勉强要找不同之处,只是这个天狼部的酋长说得更加漂亮,更为动听而已。
  他本来是个精明老练的人,但可惜正因为他习以为常,以为这个酋长和他拜访过的那十个酋长都是一样,是以身陷危机,竟不自知。
  酋长一拍手,两个仆人走了出来。一个捧着漆盘,盘中放着一壶酒,一个捧着一块折得厚厚的红布,上面放着一把尖刀。
  天狼部酋长肃立说道:“难得尉迟大侠不远千里而来,帮忙我们抵抗满洲鞑子。请干一杯血酒,祝贺咱们定盟。”
  “歃血定盟”是一种很隆重的誓约,在喝过血酒后,双方的联盟便算告成。如有背约,必遭天谴。所以这杯血酒,尉迟炯是非喝不可,而他当然也是以十分愉快的心情,接受这个“歃血定盟”的。
  酋长首先拿起尖刀,刺破了自己的中指,挤出几滴血珠,滴入酒壶,尉迟炯跟着也这样做。
  仆人倒了两杯酒,分给酋长和尉迟炯。酋长说道:“先干为敬”,一仰脖子,把盛得满满的一杯酒一口吞下。
  尉迟炯举起酒杯,正要喝酒。只觉这酒芬芳扑鼻,只是香气之中,稍稍杂有一点血腥气味。几滴血混在一壶酒中,本应血腥之味极淡,甚至不能察觉。不过一来是酋长首先喝了,二来尉迟炯每到一个部落都是曾喝血酒的,做梦也想不到这个酋长会有异心,是以虽然闻到一点血腥气味,亦是不以为奇。
  “祝贵我双方,盟约永固。同心合力,患难相助。”尉迟炯道。说完之后,便即举杯。
  正当他将喝未喝的时候,忽听得外面有喧闹的声音,酋长一皱眉头,喝道:“什么人在外面闹事?”
  “为什么不许我进来?岂有此理!”外面二个粗豪声音传入厅中。
  一个卫士禀道:“是苏合他要硬闯进来!”苏合是天狼部一个甚有威望的老军官,虽然业己退休,酋长也得尊敬他几分的。
  酋长皱眉道:“你告诉他我的禁令没有?”
  那卫士道:“早已告诉他了。我说格老要款待贵宾,请他明天来。可是他非现在进来不可。”话犹未了,外面又在大吵特吵了。
  酋长说道:“好,你叫他稍待片刻,我马上出来见他。这总可以了吧!”
  说罢回过来,笑道:“我管束部下不严,真是不好意思,别给他扰乱咱们的正事,尉迟大侠,你请喝吧!”
  尉迟炯对他们的吵闹莫名其妙,也不愿意多管别人闲事,此时见酋长已经转过身来,面向着他,于是重新把酒杯举起,准备按照礼节,当着酋长的面喝了这杯血酒,酒杯刚刚触及唇边,忽觉微风飒然,一枚钱镖已是奔他打来。
  尉迟炯身经百战,哪能这样轻易受人暗算?一觉微风飒然,空着的那只左手中指一弹,“铮”的一声,已是把那枚钱镖弹开。不过如此一来,他却也无暇喝下那一杯血酒了。而且在他弹开钱镖的时候,他也禁不住心头蓦地一动,觉得这枚钱镖打得颇有“蹊跷。”
  “这人打暗器的手法很是高明,功力也不弱。但何以他的钱镖却并非是打向我的要害,倒像是要打中我手中的酒杯呢?”要知尉迟炯是个武学大行家,指尖和钱镖一碰,不但立即知道对方的功力,暗器所要打的部位,他亦已了然于胸。
  心念未已,第二枚钱镖又已闪电般的来到。这次尉迟炯故意不加防御,只听得“当”的一声,酒杯落地,碎成片片。不出他所料,这人的用意果然只是在于打碎他的酒杯。
  不用说这个用钱镖打碎尉迟炯酒杯的人就是孟华了。他来得可正是时候!
  说时迟,那时快,孟华在屋檐上一个“倒挂金钩”,跟着一个“鹞子翻身”,砰的一掌击出,已是破窗而入!
  “尉迟大侠,这是毒酒,千万不能喝!”孟华脚尖着地,便即叫道。同时迅即点倒了两个向他扑来的回兵。
  别人说的话尉迟炯或许不信,但孟华帮忙过义军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孟华说的话他可不能不信!
  事起仓卒,那两个“仆人”可是应变奇快!
  尉迟炯还未来得及和孟华说话,那两个“仆人”已是不约而同,蓦地出手,向尉迟炯夹攻。
  “蓬”的一声,尉迟炯和左面攻来的那个“仆人”双掌相交,把那“仆人”震得抛了起来,但尉迟炯的身形也禁不住一晃。虽然是尉迟炯大占上风,却也令他大感意外。这人居然能够硬接他的掌力,哪里是什么“仆人”,分明是一流高手。
  第二个“仆人”武功更为怪异,一出手便是一股刺骨的寒风径袭过来,饶是尉迟炯的内功深厚,也是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噤。
  尉迟炯喝道:“好呀,原来你是阳继孟!”阳继孟是当今之世唯一把“修罗阴煞功”练到第八重的大魔头,尉迟炯是知道他和丹丘生争夺石林之事的,不过以前却没见过。虽然没有见过,他的“修罗阴煞功”一使出来,尉迟炯也知道他是谁了。
  尉迟炯未曾有过抵御“修罗阴煞功”的经验,迅即掣出宝刀。只听得“铮”的一声,阳继孟双掌劈而为指戳,恰好弹着刀背。他的“修罗阴煞功”已练到第八重,“隔物传功”的本领亦己大胜从前,尉迟炯虽然禁受得起,这瞬间也是突然感到一股奇寒之气,直冲他的寸脉。刀锋一歪,竟然未能劈个正着。不过虽然未能劈个正着,快刀斜削而过,亦已在阳继孟的臂上划开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阳继孟踢开桌子,跃出一丈开外。刚才和尉迟炯交手的那个“仆人”,此时身形着地居然没有受伤。他身向前闯,掌力却是后发。这股掌力汇合了阳继孟的第八重的修罗阴煞功,把尉迟炯挡了一挡。
  说时迟,那时快,孟华点倒了两个回兵,正好碰着夺路奔逃的这个仆人。孟华“唰”的一剑,便刺过去,喝道:“姓叶的,在拉萨我饶了你,你又跑到这里兴风作浪!”原来这个“仆人”,不是别个,正是大内三大高手中名列第二的叶谷浑。在玉树山上和布达拉宫曾经两次和孟华交过手的。
  叶谷浑的大摔碑功夫有开碑裂石之能,平素也是以掌力自负的,想不到今天刚一交手,便败在尉迟炯的掌下。此刻又认出了这个少年乃是剑术奇精的孟华,前两次交手他都稍稍吃亏,他如何还敢恋战?
  叶谷浑双掌齐发,以退为进,全力发出一招。阳继孟跟着也是一掌劈到。孟华练了三年的张丹枫所传的“内功心法”,正好是“修罗阴煞功”的克星,寒飚扑面卷来,连尉迟炯刚才都要打一个寒噤的,他居然神色不变,剑法也是挥洒自如。一招“大漠孤烟”,左刺阳继孟,右刺叶谷浑。
  不过他虽然可以抵御“修罗阴煞功”,却还是敌不过阳、叶二人联手并发的掌力,一剑刺空,禁不住身向后退。尉迟炯陡地一声大喝:“鼠辈有胆的与我见个真章!”提刀扑上。就在此,只听得叶谷浑“哎唷”一声,可是他却和阳继孟从那个刚刚给孟华打开的窗子窜了出去。原来他急于逃命,被孟华刺了一剑。这一剑在他的肩头刺了一个颇深的伤口。孟华暗暗叫了一声“可惜!”可惜只差三分就可洞穿他的琵琶骨。
  此时在这大客厅里早已乱成一团,参与宴会的酋长这边的人横七竖八的倒了满地。
  还没有倒下去的人,也在牙关格格作响,浑身直打寒颤,原来他们是被阳继孟的“修罗阴煞功”波及,此时正在冷得发僵,有几个还能走动的赶忙生起火来。
 
  天狼部的酋长有随从保护,围在他的身边保护他的随从差不多都倒下去了,他所受的寒气还不算太深,可以勉强支持得住,但也躲在一角抖抖索索了。
  尉迟炯权衡轻重,拉住孟华说道:“穷寇莫追,料理此处的事紧要。好在这两个鹰爪孙也都给咱们伤了。”
  可是怎样料理此处的事情呢,处事老练的尉迟炯也不禁有点感到为难!当然,此际他是业已知道天狼部的酋长和清廷是有勾结的了,但这是人家内部的事情,他可不便越俎代庖,去干涉人家的“家事”。不错,他是可以指责天狼部的酋长不顾信义,背誓寒盟,但假如天狼部的部众要维护他们酋长的话,尉迟炯这样做只能泄一已之愤,对大事则是非唯无补,反而有害的。他能够这样做么?
  不过孟华年轻气盛,可没有尉迟炯考虑得那么周详,他听得尉迟炯那么说,一个转身,又将酋长一把抓住喝道:“你不愿意和咱们义军联盟那也罢了。为何要串通清廷鹰爪,暗算尉迟大侠?”
  酋长倒也能言善辩,颤声喝道:“我好歹也还是这里的主人,你要知道原由,岂能如此强横?快放开我!”
  尉迟炯道:“孟华不可无礼,让他说!”
  孟华放开了手,酋长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方才之事我也是料想不到。”
  孟华冷笑道:“你怎会料想不到?”
  酋长道:“这两个仆人自称是第二个部落来的,请我收容,我见他们本领不错,就让他们做我的随身侍从。我可并不知道他们原来的身份。尉迟大侠,你刚才不是也没看出他们乃是汉人吗?”
  阳继孟和叶谷浑的化装术甚为巧妙,尉迟炯刚才的确以为他们是哈萨克人的,只好点了点头。
  孟华冷冷说道:“毒酒你又如何解释?在这样隆重的礼节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倘若不是你授意的话,他们怎能换上毒酒,难道也能推说是他们暗中做的手脚吗?”酋长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毒酒?要是毒酒的话,我早该毒发身亡了。不信,我现在可以再喝一杯,给你看看!”
  酋长这么分辩,孟华倒是不觉为之一愕了。要知他认为壶中乃是毒酒,只是想当然耳。他来到之时,酋长已经喝过血酒,他没有看见。他只看见尉迟炯端起酒杯,而在尉迟炯旁边虎视眈眈的那两个“仆人”,虽然化装之术甚为巧妙,却也瞒不过他眼睛,他认出阳、叶二人,又早已知道酋长是和清廷有勾结的,如何还敢让尉迟炯喝下这杯血酒?
  尉迟炯见酋长侃侃而辩,不觉也是有点思疑不定,说道:“不错,他刚才是喝过一杯血酒。”
  酋长占了上风,越发装腔作势他说道:“这位小哥没有看见,恐怕他还不敢相信,我再喝一杯给他看看。”
  尉迟炯巴不得这只是一场误会,正要替孟华赔罪,再与酋长“歃血为盟”。忽地有一个人抢上前来,拿起那一杯血酒,一喝而尽。
  这个不速之客正是刚才在外面吵闹的那个苏合。
  酋长喝道:“苏合,你反了么?你是格老还是我是格老?我和尉迟大侠歃血定盟,你来抢喝血酒,这是什么意思?”
  苏合冷冷说道:“你要喝酒,我斟给你喝,喝吧!”说话之间,已是提起那个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递到酋长唇边,就要逼他喝下。
  酋长面色大变,当啷一声,酒杯碎成片片。
  苏合冷冷说道:“你这巧妙的机关,瞒得过尉迟大侠,却瞒不过我。尉迟大侠,你来看看。”
  原来这个酒壶乃是分开两格的,上面一格装的是毒酒,下面一格却是普通的葡萄美酒,壶柄装有机关,一按机关,斟出来的就是毒酒。
  酋长面如死灰,破口大骂:“苏合,我待你不薄,你却反我,真是岂有此理!”
  苏合朗声道:“不错,我是反了!反你的不仅是我一个,你睁大眼睛看看吧,大家都进来!”
  客厅的大门早已给苏合打开,他带来的人一拥而进,把客厅都挤满了。其中有七八个还是酋长亲信的卫士。
  苏合缓缓的说道:“哈萨克族正要同心抵御强敌,你却私通满洲鞑子,这才真是岂有此理!”跟着说道,“刚才跑掉的两个奸细,他是早已知道他们的身份的。他和奸细阴谋毒害尉迟大侠,这也是早就商量好的!”
  酋长强辩道:“你是胡说,你是哪里听来的谣言?”
  苏合冷笑道:“你虽然没有告诉我,还是有人告诉我的。这几个人是你的心腹,他们总不至于造你的谣言吧?”
  冻僵了的那班酋长的随从,在室中生火之后,此时已是渐渐好转,坐起来了。给苏合指为酋长心腹的那几个人连忙说道:“格老,你可怪不得我们背叛你,你做的事,委实是太不应该!”其他的人一看大势已去,为求自保,也都异口同声地指责酋长的不是。一唱百和,立即就有人倡议罢免酋长,改推苏合继位。
  酋长一声长叹,道:“想不到今日我竟是众叛亲离,苏合,但望你念我往日待你不薄,饶我一命。”
  苏合冷冷说道:“众叛亲离,这是你自作自受!怎样处置你,可得待众人公决!”
  当下苏合立即命人把族中的长老请来,与其他有职守的人开一个临时紧急大会,商议废立之事。尉迟炯自是不便参加,趁这空暇的时间,和孟华各述别后的遭遇。
  天亮之前,他们的会议已有了结果,苏合得族人公推为新的“格老”,原来的“格老”则被判囚禁终生。
  第二天,新任“格老”的苏合与尉迟炯重新“歃血定盟”。
  回疆十三个部落,连天狼部在内,尉迟炯已和十二个部落的酋长“歃血定盟”,剩下的就只有极西的最后一个部落了。
  孟华早已把从丁兆鸣处听来的消息告诉尉迟炯,尉迟炯问苏合道:“听说大熊部的格老和清廷也有勾结,不知是真是假?”
  苏合道:“据我所知,大熊部的格老虽然也曾接待过清廷的使者,但与我们原来的格老却是不同,他只是望风使舵,并非死心塌地要投效清廷的。我可以告诉尉迟大侠一个秘密,前几天他派了一个密使来和我见面,说是大势所趋,他决定和其他各部格老共同进退,不再趋附清廷了。不过,他和我们乃是近邻,他怕我们的格老还是效忠清廷、兴兵打他。是以格老一意孤行的话,他愿意支持我废立格老。”
  尉迟炯大为欣慰,笑道:“如此说来,我们是可以放心前往大熊部与他们的格老歃血定盟,不愁再有危险了。”苏合说道:“一定不会有危险的。”此时孟华默坐一旁,却似如有思。
  尉迟炯道:“小兄弟,你在想些什么?”孟华说道:“尉迟大侠,要是你用不着我跟你到大熊部的话,我想今天走了。”尉迟炯道:“此去大熊部已是没有什么危险,我一个人尽可行了。不过你为什么这样急于离开?”
  孟华说道:“我奉了爹爹之命,要在天山一趟。”原来大熊部虽然是在天山附近,但却并非直路。从天狼部出发,如果先到大熊的话,须得多走半个月的路程。
  尉迟炯笑道:“你是急于回去见那位金姑娘是吗?”
  孟华给他说中心事,面上一红,说道:“我爹病体初愈,我也放心不下,所以想早点到天山办妥爹爹嘱咐的事情,好赶回去。”
  尉迟炯道:“好,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替主人挽留你了。”当下把孟华要走的事情告诉苏合,苏合见他坚决要走,说道:“孟小侠,这次你帮了我们的大忙,无以为报,请你稍等一会,我叫人挑选一匹好马,送给你作坐骑。”接着笑道,“请你恕我直言,你骑来的那匹马,在我们这里,是一种非常普通的马匹,只配拉车载重的。你要是骑它到天山去,明年今日恐怕也未必能够走到。”原来孟华那匹坐骑,早已给苏合的手下发现,拉回来了。
  孟华笑道:“我这匹坐骑,虽是劣马,但在我的眼中,却比千里马还要宝贵。”
  苏合诧道:“为什么你如此看重一匹劣马?”
  孟华说道:“千里马也许还可以用银子买得到,交情却是无价之宝。”趁这机会,把那老牧人送他这匹坐骑的事情告诉苏合。
  苏合大为欢喜,说道:“你说的这个老牧人我知道,我替你把这匹马还给他,我还要请他帮我办事。不过你还是需要一匹好马的,请你带走我送给你的一匹比较好的坐骑。”
  就在苏合等待手下替孟华挑选坐骑之时。忽地有人进来报道:“有一个从西藏来的自称江布场主的人前来求见。”
  苏合怔了一怔,说道:“这个江布场主是什么人,我和他素不相识,何以他千里迢迢的从西藏跑来见我。”
  孟华又惊又喜,心想:“难得这土霸自己送上门来。”正要说话,一个本来是废酋长的亲信手下说道:“这个人我知道,他来此是有缘由的。”
  苏合问道:“什么缘由?”那手下道:“这个江布场主是西藏一霸和咱们以前的格老互通声气,曾经有过信使往还的。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那个来禀报的下人说道:“不错,他似乎尚未知道咱们这里发生的事情,他是来见格老的。”
  苏合笑道:“原来他不是来拜访我的,你没告诉他我已接任格老之事吧?”
  那下人道:“我是来请格老赐示的,当然还没有向他们说明。”
  苏合道:“他们?那么来的不仅江布一人了?”
  那下人道:“还有两个喇嘛僧和他一起。”
  苏合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老远的跑来,一定是有所求,只是不知他求的是什么?对啦,你说你知道缘由,你还没有讲出来呢。”
  那个本来是“格老”的亲信继续说道:“前两天我无意之中听到那个姓叶的汉人和前格老说起江布,说是他近日碰到一些麻烦,说不定会到咱们这里避难。我不敢偷听下去,他要避的是什么难我就不知道了。”
  孟华说道:“我知道。”这才把江布如何与清廷勾结与义军的人为难,如何囚禁金逐流的女儿,如何在雄鹰阁设伏,以致令得他们父子误伤对方之事一一说了出来。
  苏合笑道:“原来他是老弟的仇人,那他可来得正好了!”
  本来是前格老的那个亲信说道:“还有一件来得正好的事情呢,咱们可以不必替孟小侠挑选坐骑了。”
  苏合道:“为什么?”
  那人道:“这个江布是西藏一个最大牧场的场主,他平生最喜欢名马宝刀,我想他的坐骑一定比咱们这里最好的骏马还要好。”
  那下人道:“一点不错,他们骑来的三匹马都是骏健非凡。”
  苏合微笑道:“很好,难得他自己送上门来,我正好借花献佛了。他见过以前的格老没有?”前格老的亲信说道:“没有。”苏合道:“好,那马上请他们进来。”
  苏合冒充前任的格老和江布以及那两个喇嘛见面,尉迟炯和孟华躲在屏风后面。
  孟华识得这两个喇嘛,正是曾经在雄鹰阁下和他交过手的那两个密宗高手——释空和释湛。
  江布坐定之后,抬头一看苏合,却是不觉一怔。
  原来江布虽然没有见过以前的酋长,但却是曾经派遣使者来过天狼部的,苏合的年龄相貌,和使者给他描绘的那个酋长,并不相符。是以他见了苏合后,自是不禁有点思疑:“听说天狼部的格老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壮年人,怎的这位格老看起来总在五十开外?”
  幸亏苏合体格魁梧,两鬓虽然微斑,精神甚为健砾。曾经见过以前那个酋长的使者也没有随来,故此江布纵有些小怀疑,却还不敢怀疑他是冒名顶替。“回疆的各个部落要联盟抗清,他却是朝廷的人,这些日子来,一定是应付为难,以致心力交疲,显得衰老了。”江布心想。
  苏合招呼他坐下,便即说道:“咱们虽是初会,神交已久,两年前贵使到我这儿,我曾请他代邀场主光临敝地,等了两年,想不到场主今日才践约。”
  江布见他说得出这个秘密,心里疑云消散,但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听说叶谷浑大人和天泰上人正在贵部,不知是真是假?”
  苏合说道:“不错,但可惜你来得不巧,他们昨天刚刚离开此地,到大熊部去了。”江布大为失望,苦笑说道:“那可真不巧了,我还以为可以见得着他们呢。”
  苏合接着说道:“不过叶大人也曾向我提起过场主的事……”江布忙问道:“他提起什么?”
  苏合说道:“他说场主碰上一些麻烦,是不是和柴达木那伙反清的汉人结了怨?”
  江布听他说出此事,哪里还敢怀疑,叹了口气道:“而且是和两个最厉害的人物结了怨呢!”
  苏合说道:“是什么样的厉害人物?场主在西藏财雄势大,怎的也要害怕他们?”
  江布说道:“一个是柴达木那伙强盗的头子之一,名叫孟元超;一个是人称天下第一剑客的金逐流。也是我合当晦气抢了一个小姑娘,却不知这个小姑娘正是金逐流的女儿。我得罪了这两个人,如何还能在故乡立足?即使躲在拉萨的宣抚衙门之内,恐怕也是难以保得平安。后来我和宣抚使衙门的卫参赞卫托平大人商议,他叫我索性逃得远些,左思右想,只有跑来这里,托庇格老了。”
  苏合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你是到这儿避难的。”
  江布不觉又是一怔,心想怎的他用这样口气说话?但有求于人,只好低声下气的说道:“但盼格老收容,有点小小的礼物请格老笑纳。”
  江布呈上一个匣子,特地在苏合面前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对玉狮子和一百颗又圆又大的珍珠。登时宝光外露,耀眼生辉。江布得意洋洋他说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但望格老收容我们,这两位大师都是大有本领的人,或许他们也可以帮格老一点忙的。”江布由于感觉到苏合的态度颇为冷淡,故此在献出重宝之后,特地再说这番说话,提高身价,暗示并不是我单方面求你帮忙。
  不料苏合正眼也不瞧瞧他的珠宝,仍是淡淡说道:“你们既然来了,我当然是要留下你们的。不过,这些礼物嘛……”
  江布只道他来说几句客气的说话,抢先说道:“如果不嫌我送的礼物太过菲薄,务必请格老赏面收下。”
  苏合打了个哈哈,说道:“多谢你的名贵礼物,不过请恕我得陇望蜀,我可还想请你送一样东西。”
  苏合此言一出,江布不觉为之一愕:“此人怎的如此贪得无厌?”只得问道:“不知格老想要什么?”
  苏合说道:“这东西其实不是我要的,是我想送给朋友的。”
  江布说道:“贵友在这里吗?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苏合笑道:“对,对,还是让他出来自己说吧。”
  话犹未了,孟华已是从屏风背后出来,朗声说道:“你的脑袋像个西瓜,我很喜欢。我要你的脑袋!”江布做梦也想不到孟华突然在此出现,不由得吓得呆了。
  就在这瞬息之间,双方同时发难。孟华把吓得呆了的江布一把抓着。释空、释湛二人却扑向苏合,他们听苏合和江布说话,听到一半,知是不妙,早有准备。两人同时脱下袈裟,向苏合当头罩下来。只道定然把苏合生擒,作为人质。
  强中更有强中手,一道白光,突然飞来,闪电般的当空一划,登时红霞消散,两件袈裟都给尉迟炯的快刀划破。说时迟,那时快,尉迟炯唰唰几刀,左斫释空,右斫释湛。他只是一个人,但释空、释湛都是同时感觉对方的刀锋招招指向自己的要害砍来,登时给他砍得手忙脚乱,几乎透不过气。
  天下使刀使得这样快的人,只有尉迟炯和孟元超,他们认得不是孟元超,当然知道是尉迟炯了。
  他们知道是尉迟炯,如何还敢恋战?释空把那件穿了窟窿的袈裟一抖,振臂抛出,只听得声如裂帛,转瞬之间,那件袈裟已是给尉迟炯的快刀绞碎,化成片片蝴蝶,但释空却已冲出大门去了。原来他这一招名为“金蝉脱壳”,正是他仗以脱身的独门绝技。释湛也同时使出这一招“金蝉脱壳”,只是他的功力却是不如师兄,袈裟固然是化成了片片蝴蝶,左臂也给刀锋划开了一道伤口。
  这两人能够在尉迟炯的快刀之下逃生,倒是尉迟炯始料之所不及,心里想道:“怪不得孟华在雄鹰阁也着了道儿,这两个番僧果然有点本领。”追出大门,释空、释湛正跨上他们的坐骑,尉迟炯迟了一步,哪里还能追得上他们的骏马?
  尉迟炯走回客厅,说道:“惭愧得很,我让那两个秃驴走了。好在还留下江布的那匹坐骑,不至于全无所获。”
  苏合笑道:“江布的坐骑料想是最好的一匹,孟兄弟,我就借花献佛,送给你吧。不过处置了马,如何处置它的主人,可还得请孟老弟出个主意呢。”孟华抓着江布用力一捏,只听得江布一声惨呼,琵琶骨已给捏碎。多好武功,琵琶骨碎了也要变成废人,何况是本领平凡的江布?痛得他只会哀求:“好汉,我求求你行个好,你就一刀杀了我吧!”但孟华却给他敷上了金创药。
  尉迟炯道:“他说得也对,何不把他一刀子杀了干净?”
  孟华说道:“我废了他的功夫是为我自己报仇,但另外还有个人受他的欺侮,与他有血海深仇,比我还要恨他。所以我要把这个坏蛋留给他的仇人处置。”
 
  尉迟炯道:“那人又是何人?”孟华说道:“是一个名叫吉里的老藏人,我和爹爹前些时候就是躲在他的家中养伤的。”当下把老吉里的故事说给苏合和尉迟炯知道,并且把老吉里给江布毒刑拷打所留下的那块血布也给他们看了。
  苏合说道:“这狠毒的坏蛋的确是不该便宜了他。好,我替你把他关起来。待你回去的时候,通知那位老藏人,就叫他拿这块血布为凭,到我这里来处置他的仇人。”
  他们已经从江布口中知道,清廷设置在拉萨的宣抚使衙门,除了叶谷浑之外,并没再派人来,尉迟炯固然是可以放心往大熊部,孟华也可以放心离开他们独自前往天山了。正是:
  荆棘满途何足惧,冲风冒雪又前行。
 
 
 
第三十五回
  苦斗番僧破金钵
  忍看同道困蛮牛
 
 
 
  江布这匹坐骑果然比罗海送给他的那匹骏马还好得多,孟华骑上了它,但觉两胁生风,好像插上翅膀一样,两旁景物,好像退潮似的闪开,让他疾驰而过。
  但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却似有赶不完的路。草原并不平坦,它是属于高原地形的草原。上坡下坡,过了一片草原又是一片草原。哈萨克人有句俗话形容他们的草原:“远看是山,近看是川。”在这种草原上驰骋,极目所及,只是苍苍茫茫的、起伏不定的丘陵和片片接踵的草原,看来此山不比那山高,而山也并不耸入云天,但实际上却是越走越高的。
  孟华的骏马疾驰,跑了三天,仍然是在上坡下坡,从这片草原到那片草原。走了三天,草原上已是难得一见人迹。不过,却也并不寂寞。天上有盘旋的苍鹰,歌唱的云雀;地上常常会发现成群的野马、黄羊、长颈鹿和青狼,还有一种庞然大物的野牛,比骆驼还大,更是孟华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一天孟华骑马走上山坡,正在经过一个地形险窄的隘口之际,忽觉劲风飒然,有个人突然从他头顶上方的一棵树上向他扑下。
  一来是草原难得一见人迹,孟华根本没有想到这里会藏有敌人,二来这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横卧树上,好像一根黑秃秃的树干,倘非走近处仔细察视,根本就不会知这是一个人。是以孟华稍为大意,这就着了道儿。
  这个突如其来的袭击,事先毫无预兆,幸而孟华的武功造诣不凡,虽然未到炉火纯青之境,亦可应变随心所欲。一觉劲风扑面,立即霍的一个“凤点头”,侧身抬臂。一招“白鹤亮翅”,把那人的掌力卸过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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