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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龙蛇传

_11 梁羽生(当代)
候越北越冷,寒凤卷雪,飞砂扑人,姜凤琼很是不惯。
  可是气侯寒冷倒还事小,更令他们提心吊胆的,是时时害怕鹰犬的追踪。他们在保定杀
死索家武师和两名从京诚来的官差后,已是“钦犯”了。清廷行文各处,指名追捕。好在当
时“钦犯”不止他一个(例如“匕首会”中的重要头目就都是“钦犯”),他们隐蔽得也
好,所以没有给公门的人发现。但虽然如此,也受了几场虚惊。
  更不幸的是:他们辛辛苦苦地到了陕西、始知道管羽帧已经死了。万胜门的掌门位子已
传给他门中的长辈老拳师刘展鹏的儿子刘云英,总“堂口”也移到山西去了。
  姜老头子在陕西没有熟人,他不能逗留,他也不能折回南方。因为自入陕西后,他就好
像发现有人跟踪着他。常常在很偏僻的道路,也会出现神情奇怪的人物,像鬼魅般窥伺在
旁,幸好姜老头子租孙功夫都非常人可比,一有疑窦,便想法把跟从的人抛在身后。
  姜老头子既不回南,又不愿在陕西逗留、他就索性更向西北走,一路自潼关、沿渭水,
直至宝鸡,穿过大散夫入甘肃。他人甘肃,除逃亡,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以后再表。
  甘肃地势属于西北的黄土高原,秦岭、六盆诸山,川原相间、山峰夹峙。越深入越觉漠
砾荒凉,人烟稀少。更兼冬已渐深,苦寒透骨,加以时而大风扬沙,时而冰川阻路。姜老头
子惯历风霜,还不觉得怎样,姜凤琼姑娘可是第一次到西北荒凉之地,功夫虽好,却不习惯
气候水上与艰苦旅途,才过大散关,已觉精神不支,入了甘肃数百里,行过天水,就病起来
了。
  天水位于渭水上游,东南的麦积山是魏,唐时代佛教最昌盛的地区之一,虽然时历千
年,已经衰落,可是到底还有一些古寺,未曾崩塌。姜老头子好不容易找到一间佛像倾颓、
无人主持、荒凉到极点的古寺。当下也顾不得许多,随便打扫了一下,就叫姜凤琼进去权且
歇息。他就在寺中扫集积雪,烹起茶来。好在姜凤琼并非大病,吃了热茶,精神稍见好转,
只是两颊还是发烧,红得可怕。
  姜老头子见孙女儿发烧得很厉害,一定要她躺下,将随身的两张薄毡和自己的老羊皮袄
都给她盖上。姜凤琼起先还噘着嘴儿,不肯安息,但终于给她爷爷哄得伏贴了。
  姜老头子伏侍孙女睡后,独自走出野寺山门,信步徘徊。只见遍山遍野,积雪皑皑,月
亮照在雪上,掩映流辉,月光也像分外寒冷。
  姜老头子信步徘徊,思潮起伏,只听得远处角声鸣咽,胡笳隐隐,似是边城戍卒,遥寄
乡思。姜老头子泪咽心酸,不禁喃喃自语道:
  “我这是碰着什么蝎子命(坏命运)?风烛残年,也不能平安渡过,还要连累了琼儿!”
  “爷爷,你怎么还不安息?有这些兴趣赏雪,和谁说话呀?”姜凤琼姑娘不知什么时候
又爬起来了。
  姜老头子啐她道:
  “你这小淘气,怎不好好去睡,又爬起来了?你这是在病中呀,不听活,要爷爷给你担
心。”
  姜凤琼娇笑道,“爷爷,我睡得闷了,我看月亮这么好,就忍不住起来了。哎,爷爷,
我可听见你自言自语呢!”
  姜老头子尴尬地笑道:“小鬼头,你听见什么了?”
  姜凤琼不理他的插问,一本正经地往下说道:
  “爷爷,你并没有碰着什么蝎子命,我看,这世界本来就不许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渡过一
生嘛!你不管‘闲事’,闲事也要来管你:拿小的来说,好像我嘛。我们和索家风马牛不相
及,但他们偏偏要给我找麻烦。拿大的来说吧。比如朱师叔那班人,难道不是好人?可是早
些时也不是给朝廷当成十恶不赦的叛贼追捕?爷爷,这几年来,我在外面也看得多了,老百
姓头上,上有官府,还有洋人,他们给欺压得比我们还惨得多呢!你说老百姓们谁不想安安
静静过日子,可是又有谁能安安静静过日子?”
  姜老头子怔了一怔,听她滔滔不绝他说了一大篇,笑道:
  “我的好姑娘,懂得说大道理了,我真说不赢你了。你的这些道理,我都懂,我看得比
你更多。一个人是难以一生都得安逸的。可是得过且过,我也不想像红灯他们那样,豁出性
命来,成天担惊吃怕。”
  姜凤琼姑娘皱了皱眉,正想再说。忽听得她爷爷惊呼道:
  “琼儿,赶快进去,暗器不能离手!远处有人来了!”
  欲知来者何人?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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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草莽龙蛇传》——第 十 回 积雪寒光 敌骑骤至 边城曙色 小侠飞来
梁羽生《草莽龙蛇传》 第 十 回
积雪寒光 敌骑骤至
边城曙色 小侠飞来   彤云布空,朔风骤起,雪花飞舞,马铃远闻。姜老头子持刀疑立,只听得铃声蹄声由远
而近,几骑健马,在雪地上飞驰而来。霎时间到了跟前,突地抛下缰绳,齐齐下马。
  姜老头子凝眸注视,只见老老少少,共是五条大汉。为首的一个半老汉子,冲着自己说
道:“姜大拳师,远来西北,不易不易!荒山苦寒,还是跟随咱们兄弟回去吧!”
  姜老头将刀一指,扬声问道:“你们是些什么人?跟踪至此,意欲何为?”
  为首的汉子狞笑连声:“北五省的三龙二虎,在江湖道上,也有个小小名头。姜老拳
师,俺们兄弟亲来迎接,总算对得住你这位稀客!”
  “三龙二虎?”姜老头子想了一想,知道来者定是骆、童两家兄弟,骆家兄弟三人号称
西北三龙,童家兄弟二人,号称西北二虎。早岁都是绿林中的豪强,后来听说受招安去了,
不想却在这里出现。姜老头子听过他们的名头,却不知他们的底细。
  姜老头子当下佯作不知,稽首问道:“原来是骆、童两家兄弟,失敬!失敬!敢问兄台
们在哪里安窑立柜,老朽当到宝山拜遏。绿林武林,红花绿叶,都是一家,兄台们有什么赐
教?”
  骆家的大哥骆飞龙扬鞭笑道:“姜老头子你是真个不知还是假作不知?俺们兄弟早已洗
手不干。古语有云:“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俺们兄弟虽是不才,也在西北军中,挂
有小小的差使,俺们是奉陕西总督之命,越界来请!”
  姜老头子圆睁双目,一声长笑道:“失敬!失敬!原来‘三龙二虎’竟是‘三鹰二
犬’,给官府当鹰犬,做跑腿!你别看我年老,我的骨头还比你们硬!”
  骆飞龙受不了姜老头子奚落,唰的跳前两步,单鞭早发出招来,口中叫道:“兄弟们
上,这个糟老头敬酒不吃,要吃罚酒!”这条鞭随着身形话声,已自“泰山压顶”,当头袭
来。姜老头子勃然大怒。雁钢刀扬空一闪,闪鞭还刀。当下三龙二虎,一齐涌上。
  姜老头子以一敌五,毫不为意,袍袖飘飘,展开了梅花刀六十四式,崩、扎、窝、挑、
删、所、劈、剁,一招一式,都不放松。只是这三龙二虎,本领竟也自不弱,此呼彼应,把
姜老头子围在当中。
  开拍未久,忽地贼人大呼:“躲暗青子!”倏地分开,流星四射,姜老头子纵眼一看,
不由得大吃一惊,自己的孙女儿竟然扶病出战了。
  姜翼贤将刀一枪,猛地往前一跃,雁翎刀闪闪含光,左荡右冲。赶去救应。三龙二虎哪
里肯让他们祖孙会合,骆家三龙,刀鞭并举。截拦姜老头子;童家二虎,锤棒兼施,恶战红
衣女侠。
  荒山雪地,剑影刀光。飘瞥闪烁,姜凤琼紧咬银牙,疾挥利剑,浑身上下,寒光闪闪。
使出了连环进手招数,迫着童家二虎,眨眼间打了十来个照面。姜凤琼若论真实功夫,尽可
敌得住童家二虎,无奈人在病中,闪展腾挪之际,脚下就好像踩了棉花,软弱无力。刚才是
一鼓作气,仗青钢剑,夹铁莲子,出来援助爷爷。谁知敌人竟非庸手,暗青子(暗器)打贼
人不着,已自着急,而今青钢剑使开,又不能得心应手,更是心焦。她渐觉昏眩,病躯难持
了。
  那边厢,骆家三龙也紧缠着姜老头儿。姜翼贤恼怒异常,雁翎刀顿时泛成一团寒光,把
骆家三龙齐齐迫住。可是骆家三龙功夫远胜童家二虎,七节鞭,泼风刀,铁拐杖,跑马灯似
的围着姜老头子厮杀,急切间也兀自不能得手。
  姜老头子一面斗一面注视着自己的孙女儿,只见她越打越支持不住了,脚步浮飘。摇摆
不定,全靠纯熟灵活的剑招。勉强撑持。
  姜老头子气红了眼,怒喝一声:“贼子,俺与你们拼了!”雁翎刀翻翻滚滚,狂风暴雨
般猛扫过去。骆家三龙,发一声喊,手中兵器,也越裹越紧。
  骆家三龙中,大哥骆飞龙使的是水磨七节鞭,二哥骆白龙使的是泼风大斫刀,三弟骆金
龙使的是护手双铁拐,全都是有分量的兵器,不怕雁翎刀磕飞,他们竟此呼彼应,强接硬
架。
  但姜老头子是何等人也?他虽年迈,武艺精湛。骆家三龙想趁他恼怒烦躁之际,硬碰硬
上,正着了他的道儿。战到难分际,骆金龙双拐抡圆,往下一翻,照定雁翎刀猛砸。姜老头
子刷地撤刀变招,一错身,微微一闪,雁翎刀“彩凤舒翼”,刀尖就如流生逐电似的,在骆
玉龙的面上各各一扫,骆家三龙也急急撤兵器护身。说时迟,那时快,姜老头子已刀锋一
指,身法侧转,倏地抢进洪门,雁翎刀“青龙摆尾”,朝骆金龙的下盘猛扫。骆金龙双拐放
尽,救招不及,他急施展“旱地拔葱”招术,往上拔身。不料姜老头子快如闪电,一刀扫
过,右腿便起。骆金龙刚刚纵起,给他迎面一脚,踢个正着,“咕咚’一声,跌在雪地上翻
翻滚滚。
  姜翼贤一招得手,更不迟疑。这时骆白龙的泼风大斫刀首先扑到,“泰山压顶”,连人
带刀,硬往下落,刀锋直斫姜老头子项梁。姜翼贤微一拧身。雁翎刀往外斜控,忽又陡然横
身,刷地横飞一中,又是“膨”然巨响,骆白龙也给踢倒了!
  骆白龙、骆金龙二人都给姜老头子踢倒,姜老头子舒了口气,急走如风,赶去援救孙
女。
  可是骆家三龙中还剩下老大骆飞龙没有受创,他竟一摆六节鞭,拦身横截,上下翻飞,
跟姜老头子拼死恶斗。姜老头子大喝一声:“让我者生,挡我者死!”欺敌猛进,刀光闪
动,矫若游龙,骆飞龙虽挺守步位,苦斗不休,可也给迫得连连后退。
  姜老头子正将得手之际,红衣女侠姜凤琼已自香汗淋漓,支持不住,摇摇欲倒!她刚躲
过童大虎的流星锤,童二虎的杆棒又扑地卷到。姜凤琼进气强忍,剑锋往外一展,反削童二
虎使杆棒的手腕,童二虎闪身窜开。姜凤琼剑尖一转,童大虎的流星锤又疾地打到。幸得姜
凤琼回让门户,正好赶上,当的一声,与流星锤碰个正着,姜凤琼病中力弱,把持不住,青
钢剑竟给流星锤碰飞出去!
  生死俄顷,姜凤琼提着最后一口气,“细胸巧翻云”,倒纵出二丈开外,可是她用力过
度,虽避得开流星锤,精神却已支持不住,竟“咕咚’一声,晕在雪地之上。其时姜老头子
虽听得孙女惨呼,只是给骆飞龙死命绊住,骆白龙也已挣扎起来,重整旗鼓,上前协助。姜
老头子气红了眼睛,急切间却闯不过去。
  姜凤琼晕倒雪地,童大虎一声狞笑:“看你这丫头还跑!”流星锤“流星赶月”,人未
到,锤先发。他是怕红衣女侠还会爬起,意欲将她打伤,挟为人质。
  谁知他笑声未了,忽地惊呼,一缕寒光,猛然飞到。他大吃一惊,回剑护顶,却已不
及,肩头上结结实实受了一口飞刀,流血如注。雪地上一条灰白人影,奔雷逐电似的赶来,
霎那之间,已赶到斗场,舌绽春雷,扬声大喝:“贼子敢尔,吃我一剑!”
  童二虎急抖杆棒拦截,谁知来人身手迅疾,剑招快得出奇,“金针度线”、“抽撤连
环”,刷!刷!刷!一连几剑,点咽喉、扫肩胸、挂两臂,把童二虎杀得手忙脚乱,只听得
在来人大笑声中,“咔嚓”一声,一颗头颅,离腔飞起,把皑皑白雪,染得鲜红!
  来人更不停留,剑锋滴血,一掠数丈,竟自跃过童大虎前头,回身一剑,“反臂刺
扎”,直抹前胸,童大虎忍痛挥锤,哪里抵挡得住,只听得来人一声大喝:“你也拿过首级
来。”伏身探步,紫电剑剑光一掠一绕,又是一颗头颅飞上半天!
  来人在电光石火之间,连斩二贼。霍地翻身,再赶来帮助姜老头子,美老头子定睛谛
视,惊喜交集,扬声喊道:“师弟,原来是你!”
  来人风驰电掣,加入战团,扬声答道:“师兄,先料理了这几个狗贼再说。”剑光挥
舞,犹如长虹紫电,直取骆白龙。骆白龙刚刚挨了姜老头子一脚,余痛未过,更加给来人声
威镇住,气慑势馁,慌不迭的回刀上架,横身往外一跳。只听得又是一声惨呼,来人似已料
到了他这一逃,紫电剑一扫一封,镇住了他的波风大斫刀,身形急进,只一剑又把骆白龙送
见阎王:来人身手迅疾,瞬息之间,斩了童家二虎,又斩了骆白龙。剩下的骆飞龙,身子战
兢兢地往后直退。姜老头子哪里容得他逃走,倏地招数一紧,刀光匹练般绕向敌身。骆飞龙
勉强招架,身形一挫,一个“枯树卷藤”,向姜老头子双腿连缠带扫。姜老头子一看他摆出
以死相拼的神气,长啸一声,掠空一跃,离地丈余。骆飞龙鞭刚发出,忽见姜老头子抡刀而
起,一般锐风扑到头顶。相迫过近,躲闪不易,喊声还未出口,已给姜老头子飞跃下击,一
刀命中,从头直下,把身子劈成两半。
  姜老头子抽出刀来,就鞋底一抹,与来人相视而笑,说道:“到底老了,手足灵活,已
远逊贤弟。”
  来人正待互道寒喧,忽地纵目远瞩,长剑一指道:“师兄,那边还有一人。”
  姜老头子一看,“哦”了一声道:“我真老糊涂了,斩草除根,别让他漏网。”说罢就
待前追,来人急扯着他道:“师兄,让给小弟代劳,你先去照顾他。”说罢一指倒在雪地的
姜凤琼。他还不知道姜凤琼女扮男装,是他师兄的孙女。
  当下来人双臂一抖,脚尖轻点雪面,如流星倒泻般冲下山去,真似蜻蜓点水,踏雪无
痕,瞬间不见踪迹。姜老头子不禁点头赞叹,自愧不如!
  姜老头子心痛孙女,三脚两步,赶到姜凤琼身边。只见她已悠然醒转,脸孔给冻得红彤
彤的,已挣扎起来坐在雪地上。姜老头子又痛又爱,急忙问道:“琼儿,你觉得怎样?可受
了伤?”
  姜凤琼撒娇地笑道:“爷爷,没事,我自不小心,摔在雪地上,晕眩一阵,也就清醒
了。贼人怎么样了?可都给你料理了吗?”
  姜老头子扶她起来,把身上的一件羊皮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带着怜惜的口吻责备她
道:“叫你不要出来,你偏不听话,不是你的师叔祖赶来,你的小命儿早就完了!”
  姜凤琼睁大眼睛问道:“哪位师叔祖,他老人家在哪里?”
  正说至此,姜老头子侧耳一听,猛地拉着姜风琼,回头指点叫她看道:“你看那不是你
的师叔祖来了!”
  姜凤琼随着她爷爷指点之处看去,起初只见远处有一个黑点在雪上疾滚,霎那之间,已
看出人的轮廓,再过片刻已看清楚了全身,只见来人长须飘然,疾驰而至,含笑来到了跟
前,嚷道:“师兄,不负所托,一柄飞刀就把那厮了结了!”
  给姜翼贤师弟追出去结束的那人是骆家三龙中最小的一位——骆金龙,他一开首中了姜
老头子一脚,已自折了两条肋骨。纵拼命奔逃,也逃不出来人之手。
  三龙二虎,全部丧命荒山。姜老头子转祸为福,不止免受敌骑追踪,而且与三十余年未
见面的师弟重逢。当下喜孜孜地拉着姜凤琼的手道:“琼儿,你先见过师叔祖。”
  姜凤琼姑娘呆看着这银须飘然的老人,见她爷爷催她行礼,才如梦初醒,怪不好意思地
检荏作礼,说道:“多谢师叔祖救命之恩,侄孙女这厢有礼。”姜老头子也扶着她对师弟
说:“师弟,你还没有见过她,她就是我唯一的孙女儿,正统(他的儿子)死后,就只剩下
她陪着我了。师弟原谅她刚才摔晕过去,不能给你行大礼。”
  来人定睛看了红衣女侠一会,银须掀动,哈哈笑道:“原来是贤侄孙女易钗而笄,连我
也给瞒过了。不必拘礼,不必拘礼。”他见姜凤琼姑娘仍怔怔地看着他,不禁笑道:“你的
爷爷没有同你说起过我吗?我是你爷爷的三师弟……”话未说完,姜风琼突然截着道:
“哦,你老是卓师叔祖?”那老者含笑点了点头,说道:“我与你爷爷分手三十年了,那时
你爸爸都还未娶亲呢,难怪你不知道我了。”
  这老者正是姜翼贤的师弟卓不凡。姜翼贤同门五人,现存的就只有他们哥儿俩了。卓不
凡在师门排行第三,师兄弟五人中,以他天资最为聪颖,对梅花拳、剑两样师门绝技,造诣
也最深。他少年时抱负不凡,自视甚高。四十年前初出师门时,正是太平军衰亡之际,他正
想往投太平军,而天京(南京,太平天国的首都)已陷入清军之手。他书空咄咄,雄心壮
志,兀未少休。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平军残兵散入“捻党”(山东、河南、安徽等省农
民一种秘密结社的名称),在太平军覆灭后,捻军续兴;成为一支强大的起义军队,捻军的
领袖如赖文光、陈得才等就是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的部将。当时满清的主力湘军,全力对付
南方的太平军,北方兵力空虚。赖文光、陈得才率领一支小军队,经安徽、河南、湖北、陕
西四省,变成数十万人的大军。同治四年,并曾在山东大破清军,以骁勇著名的满清亲王僧
格林沁也被捻军杀死,一时声威大振。
  卓不凡那时正在山东,立刻赶去投入捻军。而姜翼贤则因已替师父接掌梅花拳,不能和
他一道。卓不凡投入捻军后,捻军分为东西两部,赖文光率东捻军在山东,张宗禹率西捻军
由河南攻入陕西。这时满清已调李鸿章的淮军对付东捻,左宗棠的湘军对付西捻,两边形势
都紧张。卓不凡随西捻军在同治五年入陕西。
  卓不凡随捻军入陕后,姜翼贤三十多年都没有得过他的消息,起初以为他随着西捻被左
宗棠屠杀了。后来却有传闻,说他避居甘肃西部,只是得不到确信。所以姜翼贤在陕西无路
投奔时,索性更西行而入甘肃,就是想探听他的下落。
  看官,你道这三十多年来,卓不同为何销声匿迹,连一个音讯也不捎给师兄?原来他随
西捻军入陕西,经历了沧桑浩劫,又遭遇情场惨变,以至倜傥少年,心如槁木。而他的情场
泪史也与西捻入陕后局势的演变有关,经过情形很为复杂,固不属本书范围,这里只能简单
交代。
  原来青海、甘肃、陕西、宁夏几省,原是汉回杂处。捻军未至西北前,满清统治者故意
制造民族纠纷,让汉抑回。西北回族对满清统治固然不满,而对汉人也有仇恨。回汉两族,
同受满清挑拨,互相攻杀。西安、大荔一带二三十县,汉人死者不下数十万。
  西捻入陕后,积极联络被压迫的回民,回民也风起云涌,组成了一支有相当力量的起义
军。捻回力量一直扩展至陕北,甘肃回民也起兵接应。当时捻军自南而北,回军自西(甘
肃)而东(陕西),纵横各千余里,陕北就是两军的交汇点。左宗棠老奸巨猾,一面驻重兵
于陕西耀州,“奏疏”清廷说:“以地形论,中原为重,关陇为轻;以平贼论,剿捻宜急,
剿回宜缓;宜驻重兵于耀州,以防捻回合势。”在军事上,已经是故意将捻、回分别对待,
制造两方面的猜疑。一方面更积极挑拨汉回兄弟民族间的恶感。例如“法律”规定:回人杀
死汉人,一条命要赔十条命,汉人杀死回人,十条命才赔一条命。名义上是“让汉抑回”,
实际上是故意造成两族间的不平等。因此就是在捻军入陕后,回汉两族的纠纷,仍是未能根
本解决,潜伏着一股仇恨的逆流。
  卓不凡在西捻军中,负责联络甘肃的回军,和回民中的一个女英雄马凤姑发生情愫。但
以种族间的成见,马凤姑的家人戚友,多不同意,加以当时军情正急,婚事遂迟迟未定。而
在这期间,捻军回军也遭受了左宗棠分化的毒计而溃败。
  左宗棠摆出以主力对付捻军,放松回军的姿态,威胁利诱,诱降了当时回族白山教的教
主马化龙,叫马化龙招各地回军到陕北金积堡缴马匹军械就抚。回军到齐缴械后,左宗棠突
然纵兵大杀,不留一人。事后还得意洋洋写信给朋友说,这是他生平杀人最快意的一次。
  回军被左宗棠毒计杀灭后,捻军势孤,也被击溃,而左宗棠更利用西北一部分汉人仇回
的心理,趁回军溃败之际,残杀回民,更扩大制造两族间的“血仇”。
  捻军溃败之后,卓不凡流落甘肃。而回民也正处在大屠杀之后,各处结寨自保,对汉人
非常仇恨。卓不凡几次去找马凤姑,都给回民当作敌人一样追逐出来。马凤姑虽然不是个寻
常女性,可也无力跳出民族仇恨的圈子,她在本族教长们的压力下,只有消极不嫁,以示反
抗。
  卓不凡眼看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业,被敌人的诡计,被自己的错误弄至失败;又眼看着回
汉互残,满清获利。他痛不欲生,凡欲自杀。但终于醒悟,化悲愤为决心。决心尽一生之
力,为回民做事,要回民也普遍觉醒,两族的血仇都是满清统治者制造出来的。他曾几次冒
奇危大险,率领一小队流散捻军,帮助回民抵御清兵。最后他们和马凤站所属的那个部落,
都给清兵追逐到甘肃北部,散入荒野。
  卓不凡失败了,但卓不凡也成功了,最后回民终于承认了他是朋友,不是敌人。可是其
时距捻军失败又已是十余年,而马凤姑在战争中也已死了!
  他心伤逝者,悲痛莫名;可是这时,他已经不是孤独的异乡行客,而是回民的好朋友
了。他们劝慰他,挽留他,还有些老者要给他说亲。他苦笑着把婚事一一推掉,但却终于留
下了。
  其时左宗棠的大兵早已班师,他们这一小部回民,给迫到甘肃极西之地,也终于立下足
来了。卓不凡从此便和马凤姑所属的那个部落安居下来,生活,战斗。战斗已经不是对清军
的战斗,而是对西北荒野的自然环境作战斗了。
  荒漠余生,星移物换,倏忽又是二十多个寒暑,卓不凡离开中原,已是三十多年了。他
虽然有时也忆念起中原旧友,同门师兄,可是遥望中原,黄沙漫漫,阴山蔽日,黯然魂消。
他也只有荒漠高歌,临风致意罢了。
  西北苦寒,行旅艰险。卓不凡和一个部回民定居下来后,每年都有一两次给他们到甘肃
东部城市采办生活用品。因为他到底是练武之人,虽至暮年,体魄仍极强壮,加以他又是汉
人;到城市中和汉人交易也方便得多。
  这年岁暮,他照例到甘肃东部采办冬货。无意间在天水郊外碰见“三龙二虎”铁骑奔
腾,武士打扮。他一看就知道这些人学过多年功夫,而且一定是满清的鹰大。他犯了疑心,
恐怕他们是来访查当年遗留下来的西捻的。因此暗暗跟将下去,仗着轻功超卓,居然远远地
跟在健马之后,看着他门一行五骑上麦积山去。
  卓不凡追了他们半夜,到他们发觉姜翼贤祖孙,荒山夜斗时。他也发现了姜翼贤竟似曾
相识。再看下去见姜翼贤使出梅花门的刀法步法,更确定了这人必定是自己的同门。因此他
一认出来,便立刻挥剑上前,解了姜凤琼姑娘的困危。
  书接前文。这师兄弟俩荒山重逢,恍如隔世。卓不凡在西北多年,知道姜凤琼姑娘的病
是因水土不服,旅途困顿而起,他随身带得有药,趁着委老头子刚才所煮的茶尤自滚热,便
给她服下,叫她安睡。姜凤琼和敌人厮杀了半夜,一躺下地,便睡得很酣。卓不凡笑着对姜
翼贤道:“师兄你不必担心,明天她便会好了。”
  姜凤琼姑娘睡得很酣,他们两个老头儿却一夜没睡。荒山夜话,苦茶解寒,互诉三十多
年来的经历。卓不凡听得师兄现在正是亡命江湖,有家难归,慨然邀请师兄和他同到回民部
落中住。他道:“我们住的地方在甘肃极西荒漠之地,虽然日子过得苦一点,但却似世外桃
源,尽可作‘避秦’的处所。”
  姜翼贤笑道:“我到甘肃,就是想找你。果然天从人愿,得来全不费功夫。你不邀请
我,我也要去的了。我们又不是公子哥儿。什么苦吃不得!没说的,只有到你那里避些时
了。”
  经过一晚酣睡,第二天姜凤琼果然霍然而愈。姜老头子对她说要去师叔祖处暂避一时。
她听了半晌不语,姜老头子急忙劝慰她道:“孩子,我们不是久居,过些时候,我们还要回
去,你不用难过。”他劝孙女不要难过,他自己的眼睛却有些红润了。
  姜凤琼见她爷爷这个样子,心中一酸,却急装出欢笑的样子道:“爷爷,我并没有难过
啊。随师叔祖去多见识一些地方,还可以多学一些武艺,不很好吗。哦,师叔祖你老住的叫
什么地方?”
  卓不凡笑道:“说出这个地名,你一定会觉得奇怪,叫做‘碱泉’子。泉水是苦涩的。
你不知道,越到西北,水源越是难找。有一个井,不管它是苦水甜水,人们全把它当甘露看
待。所以凡有水源的地方,就把它取作地名。在碱泉子附近,还有马连井子、盐水、公婆泉
等地名,还有一个更怪的地名,叫做‘吊吊水’,‘吊吊’是‘滴滴’两字的变音,那处水
源只能一滴一滴的等它漏下来。”
  姜凤琼伸了伸舌头:“哎哟,这么个难找法。”
  卓不凡笑道:“姑娘,你别发愁。现在要比从前好得多了。我们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
种了一些树,另觅水源,打了几口井,再把冬天的雪水储下来,春夏之交,还可种一些蔬菜
呢!姑娘,你应该懂得,有人就有办法,人多更有办法。”
  姜凤琼听到此处,笑对她爷爷说:“那我看朱师叔他们也该有办法,他们的人不是一天
天多了。”
  卓不凡诧然问道:“哪位朱师叔?”
  姜老头子将义和团和朱红灯的事约略告诉他。他听说是“扶清灭洋”的,很不高兴。因
为他身经大变,眼看捻军和回民受清军大屠杀,对清廷的仇恨已经刻骨铭心;他又未接触过
义和团,当然更不了解朱红灯的策略。虽然经姜老头子解说朱红灯这人绝不会投降朝廷,他
还是不敢信任,心中以为是师兄庇护自己的徒儿。不过他知道了清廷就是因为他师兄是朱红
灯的师父,才要搜捕他杀害他,也觉得事情颇为复杂。自己远居边塞,真相不易明了,也就
默然无语。
  当下他们三人,谈谈说说,一路上倒不觉寂寥,不过几天就到了碱泉子。回民们见他回
来了,都很高兴。听说姜老头子是他师兄,姜凤琼是他的师侄孙女,都是有本事的人,更表
欢迎。年轻的姑娘们见姜凤琼长得这么美,更上来拉拉扯扯,问长问短。姜凤琼见回族姑娘
们如此天真活泼,也觉得很对心思。
  自此姜老头子祖孙就在碱泉子住下来。碱泉子这部回民给左宗棠大军迫至此地时,本来
已给屠杀剩不到三百人,现在经过二十多年休养生息,人口增长得很快,已有五百来人了,
聚居起来,也居然成为小村落。
  姜老头子在碱泉子住下来,晃眼又是四年。他和回民们虽然相处得很好,可是想起孙女
的婚事,心中总觉不安。姜凤琼已经二十二岁了。如果在平时,早就该有婆家了。
  这四年时间,说来不算很长。但外面已又是一番世界。义和团的势力迅速发展,像春天
野火一详,在北方几省烧将起来,蔓延的地区越来越广,甘肃东部也开始有义和团的活动
了。
  同时清廷对义和团的态度,也有了个大转变。本来满清统治者对义和团的政策,一直就
是在矛盾中,他们自然是想把义和团消灭的,可是由于义和团势大,他们迫于无奈,不得不
承认它是“合法团体”,这样在“利用”与“防范”的夹缝中,义和团和清廷,几年来总算
没有发生大冲突。可是到了光绪廿五年,山东全省农民,大部都入了义和团的“拳厂”,和
山东拥有特权、欺压平民的列强传教士及教民冲突起来。传教士认定拳民是“叛逆”,鼓励
教民武装侵犯义和团,并且夸大对义和团的“恐怖”。当时列强驻华公使,由美国公使康哲
出头,压迫清廷撤换原来的山东巡抚毓贤,而换以更大的屠夫袁世凯。袁世凯是绝对媚外的
“洋务派”,拥有强大的私人军队,他一到山东,义和团便陷入血海之中。他走出“严禁拳
匪暂行章程”八条,凡有练拳或赞成拳厂者杀无故。他这种极端残忍的屠杀,引起的是山东
义和团全面的反抗。
  数年暂安之势,至此一变。清廷对各地义和团又由“防范”而改为搜捕。陕西西安是西
太后定为行宫之处,所以对于荒辟的西北几省(包括甘肃在内),也注意起来。
  外面是这样沸沸扬扬,连僻居在甘肃极西的卓不凡也微有所闻了。他到甘肃东部给碱泉
子回民采办年货时,就看到有拳厂神坛,香烟缭绕,拳民头裹黄巾,腰缠红带,街上往来。
又听得说清廷已与义和团在山东“开战”,不久甘肃恐怕也要大举搜捕了。甘肃东部已是人
心惶惶,可是拳民们仍然结集游行,无所畏惧!
  卓不凡回到碱泉子和师兄一谈,大家又是兴奋,又是茫然。姜翼贤兴奋的是:自己的徒
弟果然是个英雄豪杰,足证老眼无差,但自己一直想避免卷入漩涡,恐怕也不能避免了。至
于卓不凡呢?他雄心壮志,又如春蚕抽丝,正是烈士暮年,壮心未已。因他还未清楚义和团
与朱红灯的作法:所以也不愿贸然投奔。师兄弟俩相谈之下,还是决定静以观变。
  卓不凡将外间形势,告诉回民。这一荒漠桃源,顿时阴霾四布。回民们浩劫余生,又再
陷入焦虑惶恐之中。他们除了小心戒备外。还请卓不凡经常到外面探听消息,好作提防。
  荒漠雪飘,原驰腊象,山舞银蛇,又是一年岁暮。卓不凡照例往甘肃东部城市采办年
货,兼探听消息。剩下姜老头子和姜凤琼在碱泉子帮助回民防备。
  一晚,雪下得正浓,荒漠白皑皑的如堆琼砌玉。姜老头子深夜在村落外徘徊,看明月映
积雪,星斗乍明灭,别有一番清旷之景。姜老头子想起来到碱泉子已整整四年,正自慨叹。
耳中蓦地听得一种轻微声息,远远飘来……
  姜老头子伏身注目,只见一条黑影,疾如鹰隼,远远奔来,在积雪寒光之下,看得清清
楚楚,霎那便到了村边,一撩衣襟,就上了屋顶。姜老头子急霍地长身,就似乎空掠起一只
大鹤,轻飘飘地在他身边一落,低声喝道:“咄!你是哪里来的?荒漠穷乡,不值得好汉光
顾。”
  那黑影给姜老头子出其不意地吓了一跳,却也昂然不惧,打了个哈哈道:“荒漠穷乡,
藏龙卧虎,却也大不寻常呢;你老就是个人物!”
  姜老头子定睛一看此人,四十多岁,眉目之间,溢满精悍之气,穿着一身夜行衣服,肋
下皮囊胀鼓鼓的,似乎是藏着飞镖、蒺藜之类的暗器。姜老头子看他的打扮神情,大约不会
是什么善良之辈,可也不知道他的来意如何。当下拿话问道:“你夜入寒村,有何见教?”
  那夜行人傲然不答,却先问道:“敢问你的万儿?”姜老头子冷然说道:“我们山野小
民,哪有什么万字。不过你如想在这里讨便宜,也还有人接待尊驾!”
  夜行人狂笑道:“是这样吗?大爷如果怕事也不来了。今晚就是打算瞻仰贵村!”刷的
身形一晃,就掠出三四丈远,竟自不理姜老头子,直入村中。姜翼贤大怒,正待赶去,说时
迟那时快,只见下面人影,似涌起一朵红云,赫然是自己的孙女儿,披着大红斗篷,明晃晃
的利剑,指向敌人。那夜行人给姜老头子祖孙前后夹住,却也昂然不惧,横了红衣女侠一
眼,叫道:“啦,原来还有一位女行家!”
  红衣女侠性情甚急,可不比她的爷爷。一晃身,手中剑灵蛇疾吐,刷的一剑便向那夜行
人胸前刺去。那来人身手,竟也十分轻灵巧快,他背上明明插有一把单刀,却弃而不用。在
房上,倏地向下一伏身,“脱袍让位”,避过了红衣女侠的剑,身子一候一晃,反抢过来,
竟用“登步摆莲’的功夫,腾起一腿,向红衣女侠下盘踢去!
  红衣女侠涨红了脸,她哪容得这贼人存心欺侮!手中剑一撇一圈,“渔夫撒网”,绕成
一圈银虹,疾向来人双足斩去。来人料不到红衣女侠剑招如此厉害,急改前踢为后纵,发出
的右腿,趁势一蹬屋脊,借力后纵,使出武林罕见的“细胸巧翻云”功夫,倒翻出数丈以
外,轻飘地落下地上,回头说道:“你们不要猖狂,大爷改日还会再来!”一言未了,身形
已是免起鹘落,跳跃如飞,直向村外奔去。
  姜老头子刚才因为见孙女儿已出来拦截,而且敌人还是以空手人白刃的功夫接拍,他是
一派掌门,当然不能上前帮手。到敌人免脱,红衣女侠追去时,他急忙唤住道:“琼儿不要
追了!”他是老成持重,一来怕敌人调虎离山,二来不知敌人虚实,追上去恐会吃亏。
  当下姜老头子唤住了姜凤琼,吩咐她不要声张。
  姜老头子对孙女儿道:“今晚这人来意不善。看来功夫虽然不弱,也非极强。他的来
路,我尚未捉摸得透。但愿他不是清廷鹰犬就好。你不必声张,增加村人惶恐。”姜老头子
虽然力待镇定,但心内却不由得暗暗吃惊:自己已经远走穷荒,竞还有人追踪觅迹。
  这晚之后,姜老头子和孙女儿更小心防备,一连过了三晚,都安谧如常。第四晚,姜老
头子因连夕疲劳,盘坐地上,朦朦胧胧地正待入睡,到了三更时分,忽觉得屋顶微微一响,
似是风吹落叶之声。姜老头子数十年功夫阅历,一听便知又是“那活儿”来了。却故意自言
自语道:“真是人老了,胆气也不似少年时了,听到夜鸟掠过,也以为是人。害得我一夜没
好睡。”他一边说话,一边却移近窗下,屏神静气,注视外间。
  歇了一会,只见窗外黑影一晃,一条人影,惊鸿掠雁似的从窗外闪过。美老头子急忙跳
将起来,“飞鸟投林”,穿出窗外,追风逐电似的向那人追去。那人轻功,虽然迅捷,可是
却及不上姜老头子几十年的苦学勤修。追出村外里许之地,便自追上。
  姜老头子追到那人身后,猛的喝道:“朋友,既然远来,不见主人就跑了吗?请歇下谈
谈如何?”
  那人竟似料到姜老头于有此一番说话,蓦地止步回身,扬声笑道:“果然引出正点儿来
了。你既然出头邀客,那我的兄弟,也请你一并招待好了!”说罢引声长啸,有如枭鸟夜
鸣。
  姜老头子凝身注目,只见就在前面十来步处,积雪沙堆之后,闪出了三个人来,全是夜
行衣裤,黑布蒙头。一字儿上前,对着姜老头儿。其中一个瘦长汉子,呵呵笑道:“姜老英
雄,别来无恙,原来你竟逃到这边荒之地。难为你熬了几年。今晚相逢,没说的,跟随咱们
去吧。”
  姜老头子狐疑满腹,不知是敌是友。扬声问道:“你们是哪路朋友,请赐个万儿(字
号)!”
  最先探村的那个夜行人,伸手一探肩后,铮然一响,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厉声说
道:“你原来果是姜翼贤这老鬼,三龙二虎五条性命,该怎么个偿法,请你自断!”
  姜翼贤勃然大怒:“鼠贼小辈,敢逞强横,姜某不叫你们见识见识,也辱没了梅花拳三
字。”雁翎刀刷的出手,刀风飒然,“独劈华山”,倏的便奔过去。那夜行人将剑一封一
架,喝声:“并肩子,上呵!”他的同伴,也纷纷亮出兵器,将姜老头子围在当中。
  你道姜老头子为何勃然大怒,原来那人说“请你自断”这话,是迫姜老头子自刎偿命的
意思。在江湖上只有前辈处分后辈,或者是武力占压倒优势这一边,才可以这样处分对方的
元凶。姜老头子在武林中辈份极高,如何忍得?
  姜老头子一口刀迫着了四个夜行人,进似龙皤,落如虎踞。起似鹰扬,掠如雁翅;在兵
刃缝中,挥舞自如。这四个夜行人也非庸手,虎头钩、丧门剑、泼风刀、藤蛇棒,四般兵
器,四种使法,把姜老头子围得风雨不透!
  斗了三十多回合,一边是仗着几十年炉火纯青的刀法;一边是仗着人多势众力大招熟,
打得难分难解,谁也没占了便宜。姜老头子怒从心起,大喝一声,把梅花奇门刀法,施展开
采,翻翻滚滚,挥挥霍霍,浑身上下,卷起一片青光,越战越勇,越斗越强。
  这五个人在村前叱咤奔逐,呼喝厮拼,早惊醒村里的人。红衣女侠姜凤琼一马当前,马
堡主率二、三十名精壮堡丁在后,大开庄门,冲出来接应。一时火把通明,人马喧腾。
  那几个夜行人见战姜老头子不下,堡中人又大举而出,为首的打了一个胡哨,大喊一
声:“风紧,秧子硬!待硬把子来再摘,快走!”这几句江湖黑话的意思是:形势不利(风
紧),敌人本领太强(秧子硬),等邀请了高手(硬把子)来再捕捉吧。这话喊出,四个夜
行人倏地一齐退去,边走边乱飞暗器,阻挡追兵。姜老头子一口雁翎刀挥舞磕磕,把近身暗
器,纷纷打落。但他也横刀住步,不往前追。那四个夜行人以江潮骤退,霎那间便在荒漠上
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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