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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剑下天山

_20 梁羽生(当代)
星光一样,从山上向四面放射。凌未风指点着东侧的一座山峰道:“这就是天都峰了,飞红
巾和易兰珠就住在那儿?”张华昭忽道:“我们先上天都峰好不好?”凌未风沉思未答,桂
仲明道:“对呀,先找着易兰珠姐姐,然后再送花给白发魔女,不也一样?”凌未风怜张华
昭的苦恋,慨然答允。
  天都峰虽比南高峰为低,但已是原始森林、渺无人迹之地。四人花了三天功夫,攀登上
去,时见兀鹰盘旋,雪羊竟走,这些禽兽见了人也不害怕。冒浣莲笑道:“大约它们见了我
们,也觉得很奇怪,很有兴趣吧。”走上峰顶,迎面是四十几丈高的冰崖,就好像拉萨的大
建筑一样,净明溜亮,正看得入神,突然从附近传来:“哒……哒……”的足音。
  桂仲明等四下察看,却找不着踪迹,再往前走几步,足音又响了,凌未风笑道:“你们
不必瞎找了,哪里有人?”话犹未完,“哒,哒……”的足音又在身旁传出,非常响亮。桂
仲明睁大眼睛,满脸疑惑的神情,凌未风道:“你们听听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冒浣莲
道:“呀!怎的这声音就好像在我们脚踏的石头底下。”桂仲明把耳朵贴在石隙上,只听见
石下水流如注,叮叮当
  ”当,类似音乐,间杂着沉重的“哒……哒”的声音,凌未风笑道:“我初来时也曾为
这种声音疑惑过,后来才知道天山山脉一带,有许多巨大的冰山,由于地震,后面高山的岩
石塌下来,把冰山压在下面。冰山一天天融化,岩石就一天天架空。岩石中空处,冰河流
动,和人行的脚步声十分相似。”冒浣莲笑道:“原来如此,真把我吓死了。我们从江南来
的人,冰雪都少见,哪料到大山底下,还埋藏有远古的冰山。”凌未风笑道:“你得小心,
我们脚下就是巨大的冰山呢!只要岩石哗啦啦一散架子,我们就别想生还了?”
  张华昭却独自出神聆听,忽然说道:“我不信,怎的会不是人?”脚尖一点,如箭离
弦,疾跑出去。
  张华昭在山崖峭壁上绕了个圈子,径自攀上了一个山头、没入林木之中。凌未风笑道:
“他想得发痴了,让他自己去看看吧。”他话虽如此说,仍然带头上山,远远跟着张华昭。
  张华昭这回猜对了,上面真有人的足音,他攀上山头,林中忽传出一阵清脆的歌声,歌
道:“怕逢秋,怕逢秋,一入秋来满是愁,细雨儿阵阵飘,黄叶儿看看皱。打着心头,锁了
眉头,鹊桥虽是不长留,他一年一度亲,强如我不成就。”这是北京附近流行的民歌,易兰
珠在石振飞家中住的时候学会的,张华昭也曾听她唱过,这时一听,如获至宝,大声叫道:
“兰珠!兰珠!”树林中人形一见,张华昭飞步赶去,只见一个少女左躲右闪,急急奔逃,
张华昭又大声叫道:“兰珠,你不能这样忍心呀!”旁边一个人忽的从一棵树后转出身来,
斥道:“小伙子,这是什么地方?不准你在这里乱叫乱嚷!”这人容颜美艳,却白发盈头,
张华昭一见,又叫出声来:“飞红巾,你不准我见她,你就杀了我吧!”发力一跃,忽然全
身麻软,倒在地上,飞红巾身形一晃,霎忽不见,那少女的歌声,余音撩绕,尚自荡漾在原
始的大森林中。
  过了片刻,凌未风等人赶到,见状大惊,急忙替张华昭解了穴道,张华昭道:“我见着
她了,飞红巾不准我和她谈话。”凌未风问知经过,叹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能闻
我等所不能闻之音,也必能为我等所不能为之事。我们劝不动飞红巾,你一定能成。”
  四人穿入林中,果然见着一间石屋,凌未风上前拍门叫道:“晚辈凌未风特来晋谒!”
通名之后,久久不见开门。
  且说那日飞红巾拼死打退楚昭南,抢到易兰珠之后,把她携回天都峰,悉心替她医治。
易兰珠在天牢数月,精神肉体都给折磨得痛苦不堪,难得飞红巾像慈母一样爱护她,照顾得
无微不至,不久就给调治好了。飞红巾一天晚上告诉她,她的母亲王妃已死。易兰珠木然无
语,刚刚平复的心灵创痛又发作起来,飞红巾紧紧地拥抱着她,眼泪滴在她的面上,说道:
“我以前很恨你的母亲,这次她临终时我在她的身旁,我才知道我以前恨错了,你的母亲实
在是一个灵魂善良的好女人,我们的冤仇在她临终前的一瞬完全化解了,我们结成了姐妹,
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易兰珠倒在飞红巾怀中,叫了声“妈妈,你不嫌弃我,我就做你
的女儿!”飞红巾听了这声“妈妈”,心中如一股暖流流过,把易兰珠搂得更紧,在她耳边
低声说道:“兰珠,我是你爸爸生前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吗?”易兰珠“嗯”了一声道:
“那我见着你就如见着爸妈一样。”
  飞红巾心中一阵悲苫,尘封了的记忆像毒蛇一样咬着她的心。二十余年前她是南疆各族
的盟主,率领族人抵抗清兵,牧民们还特别为她编过一首歌,“我们的英雄哈玛雅,她在草
原之上声名大”就是那首歌的开首两句。可是这位叱咤草原的女英雄,却一再受着感情的折
磨,她和杨云骢志同道合,本来可以成为极好的爱人,不料在一场大战争中失散之后,再碰
头时,杨云骢和纳兰明慧已订鸳盟,难分难舍了。飞红巾第一个爱人是个歌手,为了他暗通
敌人,她亲手把他杀掉,碰到杨云骢后,她以全副的生命爱上了他,不料他却又爱上敌人的
女儿,但他和那个歌手是完全不同的人,她不能杀他,又禁不住不爱他,后来她听得纳兰明
慧和多铎成婚,再想去找杨云骢,而杨云骢的死讯已传来了,这种感情的折磨,使她一夜之
间头发尽白!南疆各族抗清失败之后,她隐居天都峰二十年,在寂寞的岁月中,对杨云骢的
思念愈甚。只要属于杨云骢的东西,她都有深沉的感情,如今得到了杨云骢的女儿,她是再
也不肯让她失掉了。
  她给易兰珠讲她父亲的事迹,讲他们两人当年并肩作战的英雄故事,讲她自己的悲伤和
寂寞,她说:“女儿啊!我再也不能失掉你了,你答应永远在我的身边,什么人来叫你你都
不走吗?”易兰珠劫后余生,心如槁木,张华昭的影子虽掠过她的心头,但对着飞红个的泪
光,这影子也倏地消失了,她忍不住,抱着飞红巾道:“妈妈,我答应永远不离开你!”
  张华昭哪里知道飞红巾已用感情控制了易兰珠,他随着凌未风大力拍门,久久不见人
应,不禁怒道:“飞红巾到底是什么层心,这样不讲情理?再不开门我就打进去!”
  张华昭话声未了,石门倏地打开,飞红巾现出身来,冷冷问道:“你说什么?”凌未风
赶忙答道:“我们特来拜谒前辈。”飞红巾冷笑道:“不敢当,只怕你们要来拜谒的不是
我!”桂仲明应声说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许兰珠姐姐出来?”冒浣莲急忙扯他一
下。飞红巾傲然对凌未风道:“他是什么人?这样没规矩!”桂仲明还想说话,却给冒浣莲
止住。冒浣莲柔声说道:“兰珠姐姐和我们情同手足,我们不远万里而来,还求前辈准许我
们见她一面。”
  飞红巾不接冒浣莲的话,却转过头对凌未风道:“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凌未风愕
然道:“我说过什么话?”飞红巾道:“在京中我和你说过,我若救得易兰珠就不准你管,
有这句话吗?”凌未风想不到她把开玩笑的话当真,桂仲明忽然骂道:“好不害羞,是你一
个人救的吗?你凭什么把她管住,她又不是你的女儿!”飞红巾傲然说道:“她就是我的女
儿!”凌未风瞪了桂仲明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话。
  张华昭悲愤填胸,亢声说道:“就是你的女儿我也要见,我有话要和她说。”飞红巾喝
道:“你是她什么人?不准你见你就不能见。”凌未风再也忍不住,忽然迈前一步,用低沉
的声调问道:“易兰珠是我从小把她抚养大的,我虽然不敢做她的父亲,但我对她如实有了
父女之情,你准不准我见她呢?”
  飞红巾怔了一怔,也低声说道:“好,你们退后十步,我叫易兰珠在门口见见你们,让
她自己说,她愿留在这里还是愿随你们去。”凌未风无奈,和同来三人依言退了十步,飞红
巾手掌拍了三下,一个少女轻轻地走到门前。张华昭大声叫道:“兰珠姐姐,我来了!”飞
红巾抽出长鞭,指着张华昭道:“不准上来。”
  易兰珠目光呆滞,叫了声“凌叔叔!”两行清泪籁籁落下。飞红巾赶忙拉着易兰珠问
道:“他们要接你出去,你愿意去么?”易兰珠低缓地说道:“我愿意在这里陪你!”飞红
巾推她下去道:“好了,这就行了,你回去歇歇吧,你的神色很不好呢!”易兰珠如中魔
咒,竟然转身入内,张华昭大声叫道:“兰珠,兰珠,不要回去。”凌未风也大声叫道,
“兰珠,你的爸妈虽然都死了,但你爸爸的志愿你还没有替地完成呢!你是你爸爸的女儿!
只杀了多铎还不能算是替爸爸报仇。”飞红巾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把易兰珠关在里面,她自
己却站在墙头,高声说道:“凌未风,你可以回去了。”
  桂仲明怒气冲冲,右手一振,倏的打出三枚金环,分打飞红中三处大穴,想把飞红巾打
倒,破门而入。飞红中长鞭一卷,把三枚金环全都卷去,冷笑说道:“我念在你是晚辈,不
和你计较,你再胡来,我就要还敬你了!”冒浣莲用力拉着桂仲明,凌未风上前三步,要与
飞红巾理论,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起自身旁。
  那苍老的声音喝道:“谁敢在天山撒野?”凌未风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只见一个满头
白发的老婆婆,不知是什么时候,竟然来到了他们中间,凌未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
道:“家师晦明禅师道弟子参见老前辈。”白发魔女“哼”了一声,问道:“你的师父
好?”凌未风度然道:“家师日前圆寂,特来报知。”白发魔女一阵心酸,叹道:“从今而
后,再也找不到对手研习剑法了。”凌未风不敢作声,过了一会,白发魔女又问道:“你们
真是特意来见我的?”凌未风道:“是啊!还有卓师叔留下的锦匣,要献与你老人家。”自
发魔女面色大变,叱道:“你敢在我面前说谎,我住在南高峰,你又不是不知,你来天都峰
作甚?卓一航有东西给我,也不会叫你们拿来,哼,你敢戏弄于我?”凌未风正想辩解,飞
红巾抢着道:“师父,他们联同来欺负我,要抢我新收的徒弟。”白发魔女忽地冷笑一声,
凌未风、桂仲明、冒淀莲、张华昭四人,同时觉得一阵眼花,似有人影疾在身旁穿过,凌未
风身子陡然一缩,闪了开去,耳中依稀听得有人叫一声“好!”转瞬间微风飒然,白发魔女
又已在场中站定。白发魔女两手拿着三口宝剑,冷笑说道:“凌未风,你朋友的兵刃我拿下
了,念你是晦明禅师的弟子,我不再惩戒你们了。你们给我滚下山去!”说罢携飞红巾入
内,说道:“不要再理他们。”砰的一声,把石门关上。
  凌未风这一惊骇非同小可,白发魔女竟于瞬息之间,连袭他们四人,除了自己之外,桂
仲明等三人的兵刃竟全部给她收去。这真是武林绝顶功夫,怪不得她敢两次去找晦明禅师比
试。
  凌未风深知白发魔女脾气古怪,不敢逗留,带领三人下了天都峰,坐在山脚叹道:“触
犯了这女魔头,易兰珠只悄不能再见着了。”张华昭神情颓丧,如痴如果。桂仲明心痛失了
宝剑,也说出不出话。
  过了一阵,冒浣莲忽然拍掌说道:“凌大侠,不必灰心,兰珠姐姐和我们的兵刃还可以
回来,只是要张大哥冒一冒险。”张华昭道:“我有什么用?打又打不过人家,求情她们又
不理睬。”冒浣莲笑道:“难道我还会叫你和白发魔女打架?你仍然捧锦匣,携同仙花,当
作没有这回事似的,三步一拜,独自拜上南高峰去,白发魔女包管叫飞红巾将易兰珠放回给
你。”张华昭愕然道:“你真行把握?”冒浣莲道:“我戏弄你作什么?而且除了如此,也
无其它法子。”凌未风一想,懂得了冒浣莲的意思,点点头道:“还是你机灵,刚才我们都
莽撞了。”桂仲明大惑不解,瞧着冒浣莲出神。冒浣莲“嗤”的笑出声来,用手指戳他一
下,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傻瓜,比如我有些体己话要和你说,我会说给许多人知道么?”
  冒浣莲机灵绝顶,白发魔女的心思她一猜就对了。白发魔女与卓一航少年情侣,后来因
事闹翻,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密约,白发魔女听说卓一航有遗物给她,面色大变。但想起那个
密约,卓一航绝无同时派几个人来的道理,因此又以为是凌未风故意调侃她。
  且说凌未风等四人离了天都峰行去,到了山麓,冒浣莲道:“好了,你一个人上去吧。
我们在这里等你,你下来时发响箭为号就行了。”张华昭道:“白发魔女只怕还未回山。”
冒浣莲道:“你不必管她回不回山,上去找她,总有好处。”
  张华昭一人攀藤附葛,独上高峰,还要三步一拜,辛苦非常。南高峰景致又和北高峰不
同,山上冰河甚多,张华昭行了两天,已接近原始冰河,冰河远望如白色的大海浪,从幽谷
里流泻而下,行至近处看清楚那些“浪头”都是高可五六丈的大冰柱,起伏层叠,有的似透
明的宝塔市的似巨大的手掌,形形色色,千奇万状。张华昭一来有凌未风所给的碧灵丹,二
来入天山多日,也渐渐习惯山中气候,虽然奇冷彻骨,还能抵受得住。
  沿冰河上行,过一如瀑布状的冰坎,面前豁然开朗,有一片长达几百丈的大冰坂,冰坂
尽头矗立一座高约百丈的冰锋,独出于群峰之旁,有用坚冰所造的屋子,光彩离幻,内中隐
有人影。
  张华昭此际已在南高峰之上,那冰峰乃是峰顶的积雪堆成。张华昭心想这冰屋想来就是
白发魔女所造的了。他跪下行了大礼,只听得苍老的声音道:“我饶恕你了,你进来吧!”
  张华昭心想:白发魔女真是怪物,住在这样的地方。只见屋中点着无数蜡烛,烛光与冰
墙辉映,耀眼欲花,坐在当中的正是白发魔女,张华昭正想参拜,忽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托
起,白发魔女将自己接住,开声问道:“你真是卓一航遣来的么?”
  张华昭取出锦匣,锦匣上用丝带系着两朵花,一白一红,周围虽用彩绸罩着,异香仍是
透人鼻观。白发魔女双目放光,问道:“这两朵花是摘来的吗?”张华昭恭恭敬敬答道:
“是弟子所摘,奉卓老前辈之命,送给你老人家。”白发魔女将两朵花取下,却仍放在丝囊
中,并不拿出,喟然叹道:“七十年前的一句戏言,难为他还记得如此清楚。我今日刚好满
一百岁,还要这优昙花来做什么?”张华昭瞠然不知所答,看着那满屋子的烛光,心想,原
来今天是她百岁大春。正想措词道贺,却见白发魔女闭目静坐,面色沉暗,便不敢插言。
  白发魔女悠然遇思,茫然若梦,七十年前旧事,都上心头。
  七十年前,白发魔女还只是二十多岁的少女,可是却已名震江湖,是西北的剧盗;卓一
航则是个贵家公子,他的祖父是个卸任总督,告老还乡时曾被白发魔女拦途截劫,并伤了卓
一航的一位同门。也是合当有此“情孽”,后来他们竟因“不打不成相识”,而至彼此倾
心。可是卓一航到底是显贵之后,爱意只是存在心中,不敢表露,更不肯入伙做强盗,白发
魔女一怒而去,再过几年,卓一航已经成为武当派的掌门弟子,那就更加阻难重重了。他们
经过几度悲欢,几番离合,最后一次,白发魔女上武当山找他,武当派的长老囿于宗派之见
与门户之念,要把白发魔女驱逐下山,白发魔女性烈如火,动手伤了卓一航一个师叔,卓一
航迫于无奈,也出手伤了白发魔女。经过这场大变,卓一航伤心欲绝,几乎发疯,终于辞掉
掌门,远赶回疆,追踪白发魔女(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详见拙著《白发魔女传》)。
  但卓一航虽经大变,还是颜容未改,白发魔女却不然了,那晚动手之后,心念全灰,一
夜之间,头发尽白。她是最爱自己的容貌的,白发之后伤心不已,索性到天山隐居,什么人
都不愿见了。
  两人就是因这样一再误会,以致后来虽同在天山数十年,却总是避不见面,最后分手
时,卓一航曾对她说道:“你为我白了头发,我一定要尽我的力,为你寻找灵丹妙药,让你
恢复青春。”他知道白发魔女最爱自己的容貌,远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白发魔女就说过
“红颜易老”话,那时卓一航就开玩笑地对她说过,愿替她找寻头发不白的妙药,想不到竟
成谶语,如今她徐娘未老,竟已白发满头,所以最后分手时,他又旧话重提,又谁料得到这
个许诺,竟然成了他数十年来未了的心愿!
  此际白发魔女对着两朵优昙花痴痴出神,几十年间事情,电光石火般在心头闪过,她真
想不到卓一航对她如此情深,生前一句戏言,死后仍然办到,她睁开眼睛又叹口气道:“这
两朵花你还是拿回去吧!“随说随打开锦匣,抽出一张锦笺,只见上面写着一首七律:
  “别后音书两不闻,
  预知谣琢必纷坛,
  只缘海内存知己,
  始信天涯若比邻;
  历劫了无生死念,
  经霜方显做寒心,
  冬风尽折花千树,
  尚有幽香放上林。”
  这首诗正是卓一航当年受她误会之后,托人带给她的。当时她火气正盛,还咀嚼不出其
中滋味,如今重读,只觉一片蜜意柔情,显示出他的深心相爱。这首诗首两句是说分别之后
不通喜讯,他已预测到一定有很多谣言了;三四两句说,只要彼此真心相爱,只要是知己尚
存在世间,那就算人在天涯,也不过如隔墙邻舍一样;五六两句则表示他生死不渝的真情,
说是越经过劫难,越经历风霜,相爱的心就越发显现出来;最后两句说纵然劫难像冬风一
样,吹折了千树万树爱情的花朵,可是美丽的爱情花朵,仍然是放着不散的幽香!这些话当
时读还不觉怎么,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卓一航死了,她也满一百岁了,卓一航的诗恰恰做了
时间的证人,证明在这几十年间,卓一肮的心事正如他所写的诗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白发魔女将锦笺折起,放入怀中,静坐冰室之中,凝望天山外面的云海,久久,久久,
不发一言。张华昭禀道:“老前辈,还有什么吩咐?”白发魔女如梦初醒,吁口气道:“辛
苦你了,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办的么?我能做得到的,一定替你做。”张华昭道:“我想请老
前辈帮忙,叫飞红巾把我的兰珠姐姐放出来。”白发魔女道:“哪个兰珠姐姐?啊!是那个
女娃子是不是?”张华昭点点头道:“我和她已结同心,不愿如此生分!”白发魔女想起自
己一生,点头叹道:“我们上一辈所错过的东西,你们小辈的是不应该再错过了。飞红巾若
要收徒弟,天下有的是聪慧的女儿,她不应该要你的兰珠姐姐。”说着自笑起来,在头上拔
下一根碧玉簪,交给张华昭道:“我这几天不想下山,你拿这根玉簪去见飞红巾,就说是我
要她放的好了。”张华昭大喜叩谢。白发魔女又将那日所收去的三口宝剑拿出来,叫他带回
去交还桂仲明他们,交托完毕,白发魔女道:“你远道而来,我没有礼物给你,传你一套轻
功吧。”说罢随手一带,张华昭只觉腾云驾雾般地给她一手带出石屋之外,简直连她身形怎
样施展也看不清楚。张华昭大喜,急忙谢恩。白发魔女演了一套独创的轻功,放慢招式,叫
他仔细看清,再传授了口诀,张华昭练了半天,熟记心头,白发魔女道:“行了,你以后自
己练习吧!”正是:八十年来如一梦,天山绝顶授轻功。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七剑下天山》——第廿二章 边塞逃亡 荒漠奇缘逢女侠 草原恶战 武林绝学骇群雄
梁羽生《七剑下天山》 第二十二回
边塞逃亡 荒漠奇缘逢女侠
草原恶战 武林绝学骇群雄   白发魔女若有所思,半晌说道:“这两朵花我用不着了,你不如拿去送给飞红巾吧。”
张华昭想起飞红巾也是白发盈头,这两朵花她正合用。
  第二日一早,张华昭拜别白发魔女下山,走了两日到了山麓,放起响箭,过了片刻,凌
未风与桂仲明、冒浣莲从山坳转出,冒浣莲一见就大声喊道:“怎么样,我不骗你吧?”张
华昭喜孜孜地将经过说了,众人齐都大喜,凌未风手上拿着一根黑黝黝的拐杖,在岩石上敲
击,笑道:“我们这趟再去找飞红巾,看她敢不敢留难?”张华昭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拐
杖,笑道:“这拐杖真好玩,是木头的吗?”凌未风道:“你说好玩就送给你好了,它比钢
铁还硬呢!我这几天采集了许多天山神芒,顺便削下了天山特有的降龙木,弄成了这根拐
杖。”张华昭道:“我只学过剑法,可没学过用棍棒鞭杖等兵器。”凌未风道:“你就依无
极剑法来使这根杖好了,只怕它比你手中的青钢剑还更好呢!另外我再教你几路拐杖点穴
法。”张华昭这两日机缘凑巧,学了白发魔女的独门轻功,又得了降龙宝杖,十分高兴。
  凌未风等一行四人再回到天都峰,凌未风上前拍门,又是久久未有人应。凌未风皱眉
道:“飞红巾怎么这样不讲清理不理不
  420睬。”张华昭道:“我手上有她师父的玉簪,就闯进去见她吧!”凌未风又叫了几
声,仍然未见答应,心中也不免有点恼怒,挥手说道:“也只有闯进去了!”桂仲明巴不得
凌未风说出这话,双掌用力,在石门上一推,登时把石门推开,凌未风道:“桂贤弟不可莽
撞,我们虽是破门而入,还得以礼求见。”带领众人走人屋内,只见飞红巾盘膝坐在蒲团之
上,动也不动,就宛如古代遗留下的一尊石像。她对外面的纷扰,竟似视而不见,听而不
闻。
  凌未风放轻脚步,走近蒲团,低声唤道:“飞红巾,我们奉令师之命来看你。”过了许
久飞红巾才轻启双目,吁声说道:“你们来了?易兰珠走了!世事如梦,一切空无,你们还
要什么?”这威震草原的女英雄,如今竟似一个垂危的病人,眼睛消失了光彩,话语软弱无
力,白发飘拂,身躯颤抖,凌未风打了个寒襟,张华昭叫道:“兰珠姐姐真的走了!”飞红
个道:“是的,你赢了,她不愿伴我同受空山岑寂,她要去找寻你们,她偷偷地走了,嗯,
偷偷地走了!”她指一指右边的墙壁道:“你看!”那上面用宝剑划了几行字。”张华昭读
道:“恩仇未了,心事难消,愿娘珍重,后会非遥!”失声叫道:“她真的走了!”飞红巾
又闭上双目,挥挥手道:“你们走吧,谁也别理我了!”
  凌未风凝望着飞红巾,心中无限难过,忽然他大声叫道:“飞红巾,你看看,这是什
么?”飞红巾不由得睁开眼睛,凌未风倏地从张华昭手中,抢过了那根降龙宝杖,递到飞红
巾面前,叫道:“飞红巾,你要用拐杖了!这根给你!”飞红巾讶道:“什么?”凌未风大
笑道:“你不行了,你不中用了,没有拐杖,你路也走不动了!”飞红巾勃然大怒,自蒲团
上一跃而起,骈指骂道:“凌未风你有多大本领,胆敢小觑我?划出道儿来,我和你大战三
百回合,看到底是谁行谁不行了?”
  张华昭等骇然震惊,凌未风神色自若,朗声说道:“飞红巾你别动怒,你自己想想我有
没有说错你,你为什么神志颓丧?就是因为你失掉了你的拐杖!”飞红巾瞪大眼睛,喝道:
“胡说八道,你疯了么?”凌未风激动地叫道:“我不疯,疯的是你!你要把易兰珠当做你
的拐杖,没有她你就连走也不能走啦!我真替你羞耻,你这草原上的女英雄,要倚靠一个女
孩子作你的拐杖!你是这样脆弱,脆弱到自己没有勇气生活下去?可是易兰珠不是木头,她
有生命,她懂得思索,她有感情,她不能够做你的拐杖!你明白吗?飞红巾,你也得试试自
己站起来,不靠拐杖来走路啦!”
  飞红巾给凌未风一阵数说,面色颓败,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冒浣莲心中暗暗赞叹道:
凌大侠真行,不是这样一针见血地道破她,也医不了她的心病!
  二十年前的英气雄风,蓦然回来了,飞红巾热血沸腾,似乎要突破身体的躯壳。自失掉
杨云骢之后,她的确感到非常空虚,好像失掉了生活的支柱,她的武艺是越来越高,可是她
的精神力量却越来越弱,过去那种敢于独往独来,披荆斩棘的雄风忽然消逝,她把自己囚在
天都峰上,独自忍受痛苦的煎熬,到忍受不来时,就把易兰珠抢过来,用易兰珠来替代杨云
骢在她心头的地位,给她以生活的勇气,她什么也不理,只想要易兰珠陪着她,在精神上扶
持她,“是啊!我的确是把易兰珠看成我的手杖了!”飞红巾心灵激荡,内心的声音在责备
她。她忽然大声叫道:“凌未风,你说得对!但要拐杖的飞红巾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
不要拐杖的飞红巾。走!我陪你们下山去,我替你们把易兰珠找回来!我要到我的族人中
去,让他们知道二十年前的飞红巾复活了!”
  凌未风把拐杖掷给张华昭,鼓掌欢呼,张华昭从怀中取出那两朵优昙花献上去道:“这
两朵花是卓老前辈留给令师的,令师不要,说叫我送给你。”飞红巾闻得一缕幽香,更是神
清气爽,笑道:“这是什么花?”凌未风道:“这是优昙花,据说可令白发变黑,功逾首
乌。”飞红巾摇头道:“我也不要它。我的心年轻就行啦,何必要把白发变黑?我要留着这
满头白发,做一个纪念,这白发会提醒我,我曾经衰老过,一个需要拐杖的女人!”她笑得
非常爽朗,心湖明净如天山的冰河!
  再说易兰珠那日自凌未风与张华昭等去后,思潮浪涌,彻夜无眠,张华昭对她的蜜意柔
情,固然令她徘徊不已,而凌未风那番说话,劝她继承父亲的遗志,更如当头棒喝、暮鼓晨
钟,她想来想去,觉得飞红巾虽然可怜,但自己这样陪她在空山中度无聊的岁月,也不过是
两个可怜人相聚一处而已。“我还年轻,我的生命就让它像蜡烛一样,在空山中烧灭了吗?
不,我不愿意!”易兰珠突然从心内喊出来,几个月来心头上那个死结解开了,她迅速作了
决定,离开飞红巾,去找凌未风和张华昭,她悄悄地在壁上题了几行字,就下山去了。
  易兰珠在天山长大,熟识道路,她取道达扳城沿白杨河岸前往南疆,走了二十多天,忽
觉气候渐热,一片沙漠横亘面前,她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回疆著名的“火洲”吐鲁番了,
“西游记”中的火焰山,就是在这个地方。易兰珠避开正面,从吐鲁番西面绕过。一日正行
路间,忽然阵阵热风,刮地而来,霎忽黄沙滚滚,一片烟雾,像沙漠上突然卷起一张遮天蔽
地的黄绒毡幕。易兰珠急忙躲在一个小丘后面,屏息呼吸,时不时用手拨开堆积的浮沙,过
了许久,风沙才息!易兰珠探出头来,忽见小丘的那一边,站着四条大汉,都是满身黄土,
狼狈异常!一个瘦小的汉子正向他的同伴问道:“东洛,我们迷了路,你可认得路吗?”那
个叫做“东洛”的人披着一件大斗篷,把两只耳朵与半边面孔全都遮着。他抬起头来,望了
一阵,叫道:“苦也!沙漠风暴,地形变换,我也认不出路了,好在我们的水囊没有丢,只
好拼命朝最热的地方走去,走到吐鲁番,我就识路了。”另一个人说道:“这个鬼天气,一
时酷冷,一时酷热,像这般炎热,我们那点水只怕不到两天就会喝完,如何过得火焰山?”
易兰珠闻声想起,一摸自己装盛天山雪水的水囊,却不知什么时候被沙石刮了一个小洞,水
全都漏干了。
  易兰珠这一急非同小可,在土丘后一跃而出,叫道:“过路的大哥,你们要去哪里?我
认得路!”易兰珠虽满身黄土,但却掩不住清丽的容颜。四条大汉陡见沙漠之中出现如此美
丽的少女,全都呆了,那瘦小的汉子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单身在大漠上行走?”易
兰珠心中生气,大声说道:“你管我做什么?我替你带路,你把水囊的水分一点给我,大家
都有好处,你们若不愿意就拉倒。我自己会去找水,你们也尽管走你们的路。”一个肥头大
耳的汉子叫道:“着呀,有这样漂亮的姑娘带路还有什么不好?姑娘你渴了吗,来,来!我
这就给你喝水。”易兰珠瞪了他们一眼,心想这四人似乎不是什么好人,但自己一身武艺,
却也不怕他们。当下朗然说道:“咱们彼此患难相助,你别乱嚼舌头!”她大大方方地把胖
子递过来的水喝了两口,挥浑手道:“好了!走吧!”
  这四个人全是大内高手,那瘦小的汉子是“铁笔判官”成天挺,那个被着大斗篷的却是
邱东洛。邱东洛给凌未风削了两只耳朵,怕被旁人看见耻笑,所以长年四季都披着斗篷。另
外两个是成天挺的副手,一个叫做郑大锟,一个叫做连三虎。
  康熙是一个好大喜功的皇帝,平定了吴三桂与李来亨之后,便想拓土开疆,统一蒙藏。
他又听说李来亨虽然死了,他的弟弟李思永却不如下落,有可能逃入回疆,因此他图谋回疆
蒙藏之心更急,成天挺等四人便是他派入回疆的武士,任务是探听边情与侦查李思永的下
落。
  易兰珠一点也不知他们的来历,泰然自若地与他们同行,惭东洛一路瞧着她,神情颇为
怪异,胖子郑大锟忽然笑道:“邱大哥,你不是累来不喜欢娘儿的吗?怎的今天给小狐狸迷
着了!”易兰珠勃然大怒,忽然前面黄尘滚滚,有两骑马飞驰而来。成天挺道:“咦,这两
人骑术怎如此了得?”话声未了,那两骑马己到面前。马上人一跃而下,一个是白衣书生,
一个是红衫少女,一红一白相映成趣。易兰珠又惊又喜。这红衣少女乃是白发魔女的关门弟
子武琼瑶,凌未风与桂仲明在拜谒晦明禅师之时,所见的就是她。
  武琼瑶原是终南派名宿武元英的掌珠,凌未风、刘郁芳等人大闹五台山之时,就是在武
元英的家望集会,因此武琼瑶认得凌未风与冒浣莲。而凌,冒二人却绝想不到她也会在天
山,仓卒之中,两人都认不出红衣少女就是她。
  当日大闹五台山之后,群雄分散,武元英父女原是留在山西的,后来因为风声日紧,在
山西站不住脚,辗转到了回疆。武元英带武琼瑶上天山谒见晦明禅师,不料刚到半山,就碰
见白发魔女,白发魔女一见武琼瑶就喜欢了她,伸手便要武元英把女儿送给她做徒弟。武元
英不知她的来历,她微微一笑,把崖石随手抓下一块,捏成粉碎,笑道:“终南派与武当派
甚有渊源,你难道连白发魔女的名头也没听过吗?”武元英一听才知面前的老婆婆,便是与
己的一辈武当派掌门人卓一航有过纠纷的白发魔女,他听师长说起,白发魔女当年为了卓一
航,曾打败武当五老的围攻,连卓一航的师叔都给她伤了,武功之高,世所罕见!只是推算
年代,她已是百岁之人,武元英真料不到她还活在世上。
  武琼瑶平日也听父亲说过白发魔女的故事,如今一听这巾帼中并世元二的女人,愿收她
做徒弟,大喜叩谢,先自肯了,只是武元英依依不舍。白发魔女道:“我只要她跟我三年就
行了,我教徒弟与别人不同,我教三年当得别人教三十年,过了三年,我就放她回来跟
你。”
  白发魔女暮年收徒,武琼瑶又聪明又淘气,非常懂得哄她欢喜,白发魔女把她宝贝得了
不得,把独门剑法悉心传授于她,用药物之力,给她冶元固本,果然在三年之中,把她调教
得非常出色。除了功力稍差之外,论剑法不在飞红巾之下。武琼瑶也常到天都峰找飞红巾游
玩,因此认得易兰珠。
  那白面书生正是李思永,他在清兵围剿之下,拼死冲出,傅青主、刘郁芳、石天成父
女、韩荆等人仗着一身武艺,也都脱出身来。只有韩荆的盟兄弟朱天木杨青波却不幸战死。
李思永和傅青主等十多骑,自四川西走,辗转到了回疆,这一日骤遇沙漠风暴,李思永骑的
是一匹黄骏马,未曾走过沙漠,给风沙所吓,长嘶狂奔,疾逾闪电,离群走散。李思永虽然
是一身武艺,却不懂得应付风沙之法,焦急间,忽然斜刺里一骑马冲来,一个红衣少女与他
擦身而过,牵着李思永的衣袖道:“快躲在马腹之下,顺着风跑!”李思永正感风沙刮面,
两眼难睁,浑身气力也渐消失,被少女提醒,一翻身倒悬马腹,和少女并辔飞驰,过了许
久,风沙才息,两人翻上马背,李思永向她道谢,问道:“姑娘师门,可肯赐教?”红衣少
女娇笑道:“什么师门呀不师门,我一点也不懂。”李思永道:“姑娘骑术精绝,那一定是
懂武艺的了!”红衣少女笑道:“我们在草原上讨生活,不懂骑马还行么?至于什么武艺,
那我可全不懂了。”红衣少女娇小玲珑,明艳照人,吐气如兰,婀娜作态,李思永不觉心
醉,以为她真是草原牧民的女儿,竟瞧不出她身怀绝技。那红衣少女问道:“公子这般发
问,想必是精通武艺的了!”李思永道:“学过几手粗浅的功夫。”红衣少女道:“我要到
吐鲁番附近的叶尔羌去,公子懂得武艺那好极了,能不能陪我走一程呢?我真害怕!”李思
永奇道,“怕什么呢?草原上有强盗吗?”红衣少女道:“强盗倒是没有。只是最近有许多
满洲武士跑到咱们的草原来乱闯,为非作歹,比强盗还凶。”李思永怒道:“若我碰着他
们,一定把他们的狗腿打折!”红衣少女道:“他们很厉害啊,公子成吗?”李思永道:
“这些武士十个八个我还对付得了。姑娘不要害怕,我和朋友们准备到南疆的莎车,要经过
叶尔羌,我就陪姑娘到那里去好了。”李思永不知清廷派到回疆的都是一流好手,他只以为
是一般武士,所以毫不放在心上。那红衣少女正是武琼瑶,她沿路发现成天挺他们的踪迹,
已暗自跟了一程,知道他们武功颇高,不敢单独动手。听了李思永的话,微微一笑。她下山
之后,先见过老父,这次便是奉老父武元英之命去迎接李思永、傅青主他们的,她虽没见过
李思永,可是临行前曾问清相貌,九成料到这白面书生是李思永,心想武林中人都称赞李公
子文武全材,我倒要逗他一下。
  武琼瑶有一搭没一搭地逗李思永闲话,问道:“我们天山一带,以前有一个杨云骢大侠
帮我们打过清兵,你知道吗?”李思永笑道:“杨大侠早就死了,我认识他的师弟凌未
风。”武琼瑶道:“李公子的武艺比他们如何?”李思永又笑道:“凌未风的剑法独步海
内,我如何比得上?姑娘,武功这东西奥妙得很,我也说不清楚。”武琼瑶故意说些孩子气
的话,逗李思永谈论武艺,李思永真的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女孩子,和她谈得很开心。两人不
知不觉之间,走了一大段路,和邱东洛等人在沙漠暮然相逢。
  易兰珠骤见武琼瑶,又惊又喜,正想招呼,武琼瑶忽然打个招呼,纵声笑道:“哎哟!
沙漠上出现天仙了,你叫什么名字?怎长得这样美啊!”边说边去拉易兰珠的手。易兰珠也
是机灵的人,虽然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却懂得她的意思,不愿在陌生人前相认。于是
也拉她的手笑道:“姑娘可真叫我开了眼界了,好在这里不是开‘叼羊’大会,否则男孩子
们都要骑马追你了。”“叼羊”是回疆各族流行的一种游戏,男女互相骑马追逐,女的道到
男的,可以用鞭抽打他,有两句诗道:“姑娘骑骏马,长鞭打所欢”所说的就是这种“叼
羊”游戏。武琼瑶和李思永并辔奔驰,状若追逐,所以易兰珠故意用话取笑她。武琼瑶倒不
在乎,李思永则满面通红了,他进入回疆,懂得“叼羊”的意思,心想:“怎么草原上的女
孩子,口这样没遮拦,胡乱拿人取笑。”李思永本来是个光明磊落的英雄,一向没有男女之
见,可是他对武琼瑶暗里动情,连他自己也未觉察,不知不觉之间,就显得比平时敏感许
多。
  再说邱东洛以前在云南抚仙湖滨,曾和李思永见过一面,他左边那只耳朵就是那次给凌
未风割下来的。三年不见,李思永并没有什么改变,邱东洛两只耳朵被割,面上又被凌未风
划了两刀,长年披着斗篷,李思永一眼却看不出他是谁来。
  邱东洛认出李思永,又惊又喜,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真的
逃到回疆来,又撞在我的手上,真是上天保佑,叫我立此大功。但他知道李思永武艺不比寻
常,单打独斗,还不惧他,只是一打起来,必定是性命相搏,要擒他却不容易。当下用了他
们圈内的暗语,告诉成天挺等人知道:这白面书生就是李思永,叫他们暗中准备,严密戒
备,一声今下,就要把他活捉。武琼瑶听他们说黑话,只是嘻嘻地笠笑。
  易兰珠见邱东洛偷偷盯着李思永,心想这人真怪,看人如此没有礼貌,也睁大眼睛看
他。邱东洛目光和她碰个正着,忽然记起一人,大声问道:“你是杨云骢的什么人?”易兰
珠傲然答道:“关你什么事?”李思永突然跳起,大声喝道:“这厮在凌未风剑下侥幸逃
生,还敢在此作恶。”李思永聪明过人,记性极好,他虽因邱东洛面貌变异认不出来,但一
听声音,却暮然记起。邱东洛在抚仙湖边向凌未风挑战时,话说得很难听,李思永当时在旁
细听,对他的口音有很深刻的印象。
  邱东洛还未答话,成天挺双笔已嗖地拔出,在李思永面前一站,纵声笑道:“李公子幸
会幸会!公子十万大军,一朝瓦解,辗转万里,沙漠逃荒,这真是何苦来哉!不如随我们进
京,归顺今圣,皇上定会开恩,给公子一官半职。”李思永面色倏变,两柄流星锤也自腰间
解出,按他的性格,本就不耐烦听完成天挺的说话,但他顾着旁边“不懂武艺”的武琼瑶,
担心混战,会令她无辜受伤,当下眉头一皱,朗声说道:“你们都是冲着我来的,是不
是?”成天挺嘻嘻笑道:“李公子料得不错。”李思永傲然说道:“既然如此,不必多费唇
舌,你们就都上来动手吧。话说明在先,这两位姑娘都不是和我一路,你们既只是冲着我
来,就不应为难她们,我若输给你们,甘愿束手就缚!”成天挺翘起拇指,叫道:“好,李
公子快人快语,不得反侮!”当下招呼邱东洛道:“喂,你和那位姑娘说些什么呀,有这么
多话说?过来做个证人吧。”也不知邱东洛刚对才说了什么,易兰珠怒道:“你敢辱骂我爸
爸!”宝剑出手,喇的一剑刺去,邱东洛一跃避开,高声叫道:“天挺兄,我们另有过节,
她是我仇人的女儿!”易兰珠也叫道:“使流星锤的那位大哥,我领你的情了!你打你的,
我打我的!”
  成天挺见易兰珠那一剑出手很快,颇感诧异,遥对武琼瑶打个招呼道:“你是不是也要
动手,你们三人,我们也出三人好了!”武琼瑶摇头道:“哎哟,我不懂打架的!”李思永
道:“你快走吧,咱们后会有期。”武琼瑶娇笑道:“我不懂打架,我却喜欢看打架,又有
刀又有剑还有铜锤,哈,一定很好看呀!”她不但不走,反而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托着香
腮观战,笑道:“谁搅乱我看打架,我就把他的脸抓破!”李思永心里骂道:“真是个傻大
姐。”但此时情势危急,性命相搏,也顾不得她了。成天挺双笔一立,大声道:“公子,请
赐招!”左笔斜飞,右笔直点,分点李思永的命门要穴,李思永大吃一惊,想不到沙漠之
中,竟然碰着清廷侍卫中的一流高手!
  那一边,易兰珠、邱东洛动了兵刃,也是各自吃惊,邱东洛左刀右剑,招数繁复古怪,
片刻之间,连攻了十多招。易兰珠哼了一声,暗道:瞧不出狗腿子倒有几分本领,断玉剑扬
空一闪,蓦地进招。“当”的一声,把邱东沼的刀尖截断,邱东洛知道碰到了宝剑,连退几
步,倏地冷笑一声,刀锋一转,剑尖斜挑,自侧面欺身而进,风雷刀剑,招招狠毒。易兰珠
兀然不惧,天山剑法,霍霍展开,银光裹体,闪电惊飘,在刀剑夹击中,连守带攻,二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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