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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名人传记百部-陆游

_2 佚名(现代)
陆游归来的头一年不断生病,秋天又患了疟疾,身体很不好。第二年渐渐康复,沉浸书中打发时光。他将家中藏书加以整理,给藏书处命名“书巢 ”,作《书巢记》。这是一篇包含着几分苦涩的幽默散文 ,也可见出陆游当时的生活情形和心境 。“陆子既老且病,犹不置读书,名其室曰书巢。客有问曰 :‘鹊巢于木,巢之远人者。燕巢于梁,巢之袭人者。风之巢,人瑞之。枭之巢,人覆之。雀不能巢,或夺燕巢,巢之暴者也。鸠不能巢,伺鹊育雏而去,则居其巢,巢之拙者。上古有有巢氏,是为未有宫室之巢。尧民之病水者,上而为巢,是为避害之巢。前世大山穷谷中,有学道之士。栖木若巢,是为隐居之巢。近时饮家者流,或登木杪,酣醉叫呼,则又为狂士之巢。今子幸有屋以居,牖户墙垣,犹之比屋也,而谓之巢,何耶?”这段话界定了“巢”的含义,从而引出对这个古怪名字的质疑及下一段的解说:“陆子曰:‘子之辞辩矣,顾未入吾室。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觉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间有意欲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耶?’乃引客就观之。客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陆游传                     116出 ,乃亦大笑曰 ‘信乎其似巢也’”。末段陆游发出“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吾侪未造夫道之堂奥,自藩篱之外而妄议之,可乎?”的感叹和议论,但他内心更深处的慨叹,则是为书生困于书斋,不得施展,不为人知的窘况而发。在《书生叹》一诗中,他对书生也是对自己为书所误的可悲人生予以无情讽责 :“可怜秀才最误计,一生衣食囊中书。声名才出众毁集,中道不复能他图。抱书饿死在空谷,人虽可罪汝亦愚 。”在这种“衣食囊中书”的自讽里,隐含的是对“众毁集”的讥怨,“汝亦愚”的指责,是对“人之罪”的更强烈的愤恨。书生,或说知识分子不幸命运的根源,在于他们的才能脱离了时代的需要,代表着未来的价值,而在当世不足为自己谋取现实利益;而当世又并不重视或看不到他们的未来价值,不仅不保护、帮助他们,有时反而排斥、打击他们,他们飘浮于理想中,未能立根于现实,当然就不堪一击了。陆游看不到这些,只是感到压抑、怨愤。他是挣不出中国文化人的命运轮回的,除非他腾达为王侯,或沦落为村夫。而他的心已是一颗文人心,所以他注定有万劫不复的苦恼和焦虑。
陆游回到农村,耳闻目睹农民生活的艰难,更加同情下层平民。淳熙八年浙东发生饥荒。时朱熹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公事。陆游寄诗与朱,希望他早来赈灾,陆游传                     117宽限征科。朱熹也是一个正直爱民的文人官员,在他的努力下,浙东灾民勉强度过了荒年。
陆游在山阴消息闭塞,但仍关心国事,尤其是金朝动向。淳熙十一年四月金世宗去辽阳会宁府,命太子守国,传至陆游耳中成了金朝内乱,金主逃遁。陆游作《闻虏酋遁归漠北》,兴奋地期待“筑坛援铖”、出兵收复失地。另一首因误传消息而作的诗《闻虏政衰乱,扫荡有期,喜成口号 》,本系金主以上京地寒之故让宋停贺生辰使、正旦使一年,宋人便捕风捉影地以为金朝发生内乱。陆游的这类诗或诗中这类句子,看来似乎好笑,但可见陆游恢复故土的心情之迫切,这也是当时大多数南宋人的心态,盼望金朝衰败,恢复便有希望,盼之过切,就不免有意无意地制造出一些“好”消息来。
淳熙十三年(1186年)春,陆游主管成都玉局观任期将满,陈乞再任,未获允准。经丞相王淮推荐,起用陆游为朝请大夫权知严州(今浙江建德)军州事。三月陆游应召去临安面对,住在西子湖畔。闲居五年,已经没了多少做官的热情和建功的幻想,如今命运又给他一个转机,让他已经趋于平静的心灵再度泛起波澜。他百感交集,作《临安春雨初霁》一首:“世味年来薄似纱 ,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陆游传                     118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经过数番挫折,他的热情已经内化为对人生成败得失的从容、淡然。重返京华,他的心情是无法平静的,他一夜不眠,他想的不是都城的繁华,不是面君的荣宠,而只是明朝深巷里将有人捧着新洗后百般清丽的杏花叫卖。一夜春雨,一枝红杏,让他忘记了几十年的仆仆风尘,忘记了身前身后的荣辱得失。品茗作草,闲适自得,他的神思已经飞向了家园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联名句,千百年来深为人所喜爱。一夜春雨洗尽的不只是世尘更是心尘,使人有了澄明空灵的心境,而后才能无所挂碍地从一声接一声、渐近又渐远的卖花声中,想象到烂漫红杏所焕发出的盎然春意,领略到那种闲远而清雅的意境。
陆游为上朝面对准备了三道《上殿札子 》。第一道申陈民间疾苦,主张抑富济贫 :“凶所饥岁,虽贫富俱病,然富者利源至多,贫者惟守田亩,孰为当恤?视郡县之庭,鞭笞流血,杻械被体者,皆贫民也 。”“郡县之政,治大姓宜详,治小民宜略;赋敛之事,宜先富室;征税之事,宜于大商 。”这种均贫富的主张,对于经济不发达的农业社会来说很有针对性。历代社会动乱的根源就是贫富不均,一至凶年矛盾激化便引起政治危机。由此可见陆游既有恤民之心,亦有清醒深刻的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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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两道札子主张选拔人才,积极备战,并伺机收复。他对形势的分析,他所提出的方略,都很有可取之处,显示出他政治见识的成熟。但孝宗既无心进取,也看不到这些,把他当一个没有功劳有苦劳的老臣,一位不大安分的名诗人,只对陆游说 :“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 。”陆游离临安前去告辞,孝宗又说 :“严陵清虚之地,卿可多作文 。”在他看来,给陆游一份俸禄,让他去一个风景好的清虚之地,已是莫大的恩典了,却根本不理解陆游报国建功的一贯心志。
三月,陆游回到山阴,准备赴任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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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舟又向镜中行
淳熙十三年(1186年)七月三日,陆游来到严州,管理一州军民工作。虽然诗人的天性不愿为太多杂务所缠绕,他有“困于吏役,悒然不乐”的感觉,但他还是愿意为一州百姓尽心尽力的。严州是一个较为贫瘠的山区,陆游来时又正逢荒年 ,“郊墟歉岁萧条后,风雪穷冬惨淡中 。”陆游很是着急,上书朝廷请准蠲免租役,广行赈济。同时,他积极促进农业生产,号召州民力耕疾耘,争取丰收,并和人民相约“太守亦当宽期会,简追胥,戒兴作,节燕游,与吾民共享无事之乐,而为后日之备”。
陆游来严州的第二年冬天,下了大雪,陆游作《屡雪,二麦可望,喜而作歌 》,描画出一幅岁丰民乐的美好图画 :“苦寒勿怨天雨雪,雪中遗我明年麦。三月翠浪舞东风,四月黄云暗南陌。坐看比屋欢腾声,已觉有司宽吏责。腰镰丁壮倾洞里,拾穗儿童动千百,玉尘出磨飞屋梁 ,银丝入釜须宽汤 。寒醅发剂炊饼裂,新麻压油寒具香。大妇下机废晨织,小姑佐庖忘晚粧。老翁饱食笑扪腹,林下击壤歌时康 。”陆游对百姓的爱心和责任心使他从大众的欢乐中感到了欢乐,从为大众劳心的事业中得到了寄托。这样,他便摆脱陆游传                     121了那种书生式的极端个人化和没有植根现实因而变幻不定的情绪,活得实实在在。
宋金相持已久,南宋朝廷上下日益苟安忘耻,惰性深重,让一些有识之士深为忧虑。淳熙十四年周必大拜右丞相,向孝宗首奏 :“今海内宴然,殆将二纪,此正可惧之时,当思经远之计 。”陆游不仅有“时玩久安,辄生天下之患;国无远略,必有意外之虞”的共识,更有收复中原的宿愿,所以也时刻不忘北伐,“羽林百万士,何日闻北伐?贼臣官有守,不敢叫行阙 。”他自己时时吟叹,还寄诗给周必大,提出“汉虏不应常自守 ,期公决策画云台”。对于当时政府流行的“弭兵”的论调,他感到非常愤慨 :“天地固将容小丑,犬羊自惯渎齐盟。蓬窗志抱横行略,未敢随人说弭兵 。”如果说以当时形势不宜出兵,弭兵之说倒也无可厚非,但如果压根就不想用兵,不作这方面准备,苛和畏战,那就是误国误民的短见浅识了。周必大并不主张立即用兵,但他有备战的远见和恢复的远志;陆游不在其位,以一个诗人的立场,代表民众的心愿,积极鼓倡北伐,至少在进取的姿态这一点上是有意义的。正因有许多陆游这样充满热情的人,南宋小朝廷弥漫着的惰性才不致无限扩大。
淳熙十四年十月,太上皇赵构去世,金朝派一使者来吊祭,“如临小邦 ,哀祭之辞,寂寥简慢 。”有陆游传                     122血性的朝臣莫不义愤填膺。陈亮给孝宗上书请求绝金北伐,并建议先经营建业,作为北伐的准备。但不为孝宗采纳。陆游纵笔疾呼 :“故国吾宗庙,群胡吾冠仇,但应坚此念,宁假用它谋?望驾遗民老,忘兵志士忧。何时闻遣将,往护北平秋 。”国事如此,他怎么可能安心做一个州官呢?一个州官是难以有所大作为的,“书吏征租笑自忙 ”,“精力虚捐簿领间”他不由时常生出厌倦情绪。
在严州,慕名向陆游学诗的人很多。陆游不仅悉心指导他们,对那些经济拮据的江湖诗人还慷慨周济,“江湖诗客群叩其门,倾箱倒橐赠施之,无吝色 。”扶掖后进,表现出一位大诗人的宽厚胸怀。
这期间,陆游在严州开始刻诗集,名剑南诗稿。所收诗止于淳熙十四年。他对诗进行了一次严格的删定。据他自己说 :“此予丙戌以前诗二十之一也。及在严州,再编又去十之九 。”丙戌是乾道二年,陆游诗稿中留下这以前的诗作九十四首,机械计算,他在丙戌以前共作一万八千多首诗,数量惊人,而他删削的勇气也惊人。这说明他对作诗的态度还是严肃的。《剑南诗稿》此时收入共二千五百首,分二十卷。刻成流传后,文坛为之轰动,时人纷纷给予高度评价。杨万里作诗赞道 :“今代诗人后陆云,天将诗本借诗人。重寻子美行程旧,尽拾灵均怨句新 。”门人天台陆游传                     123戴复古也说:“李杜陈黄题不尽,先生摹写一无遗。”将他视为继李杜陈黄之后的伟大诗人。
淳熙十五年(1188年)四月,陆游任期将满,上书乞复就玉局祠禄。孝宗未准。七月十四日,陆游卸任回到山阴。在严州凡七百日,“居官多惠政 ,既去而民思之”。
陆游在严州任上时,朝中谗谤他的人很多,这既是他诗名日高、树大招风的缘故,也与他执于事理、不通人情有关。他说 :“自我来桐江,实无负□嫠。谗波如崩山,孤迹则已危 。”非常烦恼和困惑。回山阴后,一方面他畏惧谗言,厌倦官场,打算“闭门教子孙,志愿真永毕”;一方面又不甘心无功而退 ,表示“长缨果可请,上马不踌躇”。
关于陆游继任新职的问题,朝中意见分歧。朝中能为陆游说话的人不多。但孝宗赏识陆游的诗文,周必大又是陆游的老朋友,暗中还是向着陆游的。淳熙十五年十月,孝宗和周必大商议 :“陆游除郎不致烦言否?恐或有议论,且除少监如何?”周必大回奏众论谓“处以闲曹如驾部之类,亦足示陛下不弃才之意”,“只与外任,亦无不可”,“圣意若留陆游作少监,偶李祥现乞外,自可令填此厥。”这年冬天 ,陆游去临安面君,孝宗称赞说:“卿笔力回斡甚善 ,非他人所及 。”陆游遂补李祥之缺任军器少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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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器监掌管制造御前军器,少监是军器监的副职,比较清闲。陆游除了上朝、陪祭、送往迎来外,便在监中和同僚们闲谈。“五客围一炉,夜语穷幻怪 。或夸雷可斫,或笑鬼可卖;或列混沌初,或及世界坏;或言修罗战,百万起睚眺,余谈咨搜块,所出杂细大。”纵谈鬼神,荒诞不羁,可见监中生活的无聊。
淳熙十六年二月,孝宗传位于皇太子孝宗。在内禅前一日,孝宗手批陆游迁朝议大夫尚书礼部郎中。四月二十六日,光宗赵惇赴景灵宫,陆游以礼部郎中兼膳部检察,掌进供酒膳和赐公卿酒食等事。五月,诏修高宗实录,光宗命群臣齐集文华阁,进行撰述,陆游以第一名入选,兼实录院检讨官。
陆游对新即位的光宗提出了一些切中时弊的意见,如用人不偏、赏罚公正、节减用度、减轻赋税等,表现出一份老臣拳拳之心。但是光宗既无能力,亦无励精图治的心愿,反而“宴游无度 ,声乐不绝 ,昼之不足,继之以夜。宫女进献不时,伶人出入无节,宦官侵夺政权,随加宠赐,或至超迁”。陆游非常失望,也就懒得多言了。当时张鎡经常向他讨教诗艺,记述他与陆游交往的情形说 :“有口宁论黠与痴,相投无过只谈诗 。”
这年五月,周必大罢相,尤袤被指为周必大一党,也被免官。陆游失去了政治上的依靠。他喜欢言事,陆游传                     125又是周、尤的朋友,所以深为一班佞幸小人所忌。这年十二月,谏官弹劾陆游“前后屡遭白简,所至有污秽之迹 ”,光宗遂下诏将陆游现任官职罢去,以中奉大夫、提举建宁府武夷山冲 观奉祠。关于这一次的罢免,陆游曾有小诗四首,序云 :“予十年间两坐斥罪,虽擢发莫数而诗为首。谓之嘲咏风月,既还山,遂以风月名小轩,且作绝句 。”嘲咏风月是治陆游罪的一个借口,正如今天以生活作风整人的政治手段一样,将不可说的原因掩饰过去。所以陆游心中是愤愤不平的。以风月命名小轩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他在两首绝句中进一步表明了这种抗议:“扁舟又向镜中行,小草清诗取次成。放遂尚非余子比,清风明月入台评。绿蔬丹果荐瓢尊,身寄城南禹会村。连坐频年到风月,固应无客到我门 。”
这一次的罢免使得陆游心灰意冷了。他在《次韵和杨伯子主簿见赠》一诗中说 :“斋戒叩头笺天公,幸矣使我为枯蓬,枯蓬于世百无用,始得旷快乘秋风。此身安往失贫贱,白发萧萧对黄卷,今人虽邻有不觌,古人却向书中见。猿啼月落青山空,旧隐梦寂思东蒙,不愿峨冠赤墀下,且可短剑红尘中。终年无人问良苦,眼望青天惟自许,可怜对酒不敢豪,它日空浇坟上土。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龙黼黻世不知,谁能养气塞天地,陆游传                     126吐出自足成虹彩。渡江诸贤骨已朽,老夫亦将正丘首,杜郎苦瘦帽坎耳,程子久贫衣露肘。君复作意寻齐盟,岂知衰儒畏后生,大篇一读我起立,喜君得法从家庭。鲲鹏自有天池著,谁谓太狂须束缚,大机大用君已传,那遣老夫安注脚 。”沮丧无奈之中,也有一种看透世情后的超脱。诗人对人生认识的成熟使他对诗文的认识也成熟了 ,“文章最忌百家衣 ”,关键在形成个人风格 ,“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彩 ”,有了丰富的生活体验,有了独到的人生见解,就有了自信,这是“气”的根本。光是有少年壮志,那种气是浮的,陆游屡经挫折,锐气磨落,胸襟反倒开阔、充实起来,有了浩然之气,吐出便是沉雄之句。
陆游回到镜湖三山后,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在家世的传统中,仿佛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 :“为贫出仕退为农,二百年来世世同,富贵苛求终近祸,汝曹切勿坠家风 。”文人之性本不愿与人争,况且他已六十五岁,更是希望独善其身,不在莫测仕途招惹祸端。
陆游居所原有草屋十余间,这次归来着力整治家园,新建十几间茅屋。他在住所东边湖滨买了三亩大小的山园,广种花木。又开药圃、蔬圃,取名东篱。他还种了十亩竹,上百株桑,在竹间修小庵两间,取师旷“老而学如秉烛夜行”之意,命名老学庵。著有陆游传                     127《老学庵笔记》十卷。作有《题老学庵壁》一首诗:“此生生计愈萧然,架竹苫茅只数椽。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太平民乐无愁叹,衰老形枯少睡眠。唤得南村跛童子,煎茶扫地亦随缘 。”他的诗中更多了一些苍老和豁达的成分,也透出几分恬淡。在《东篱记》中他详尽描写了自己生活的一个侧面:“放翁告归之三年,辟合东 地,南北七十五尺,东西或十有八尺而赢,或十有三尺而缩,插竹为篱,如其地之数。埋五石瓮,潴泉为池,植千叶百芙蕖,又杂植木之品若干,草之品若干,名之曰东篱,放翁曰婆娑其间,掇其香以臭,撷其颖以玩,朝而灌,暮而锄。凡一甲坼,一敷荣,童子皆来报惟谨。放翁于是考《本草》以见其性质 ,探《离骚 》以得其族类,本之《诗》、《尔雅 》及毛氏、郭氏之传 ,以观其比兴,穷其训诂,又下而博取汉、魏、晋、唐以来,一篇一咏无遗者,反复研究古今体制之变革,间亦吟讽为长谣短章、楚调唐律,酬答风月烟雨之态度。盖非独娱身目、遣暇日而已。昔老子著书,末章自小国寡民,至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其意深矣。使老子而得一邑一聚,盖真足以致此。呜呼!吾之东篱,又小国寡民之细者欤 ?”
陆游自称家中 “百口同饭糗 ”,“百口”是诗歌陆游传                     128惯用的虚指,实际没这么多。田近百亩,婢仆十余人。他自称“出仕三十年,不殖一金产 ”,一者他不是贪官,二者他好游玩、宴饮,花费掉了。生活费用的来源,是靠地租和祠禄。陆游返家后的前十年都领有祠禄,其诗中说 :“黄纸如鸦字,今朝下九天,身居镜湖曲,衔带武夷仙。日绝丝毫事,年请百万钱。恭惟优老政,千古照青编 。”到庆元五年,他七十五岁时,按例可以老致仕,领半俸,但须自请。陆游怀着“扫空薄禄始无愧”的心情“忍贫辞半俸 ”,没有请领。其《病雁》一诗说 :“芦洲有病雁,雪霜摧羽翰。不辞道路远,置身湖海宽。稻梁亦满目,鸣声自辛酸。我正与此同,百忧双鬓残。东归忽十载,四忝侍祠官。虽云幸得饱,早夜不敢安。乃知学者心,羞愧甚饥寒。读我病雁篇,万钟均一箪 。”由此可见诗人的自尊心之强。也让人感到文人的可悲地位,不得不由政府养着,本来是有付出有获得,可在传统中国,一切都是皇上赐予,知识分子无田地,只能凭入仕领禄,一旦退出仕途,就不能理直气壮要求生活保障,而是提心吊胆、低声下气去请求奉祠。陆游已经两度再请奉祠,无功受禄心中不安,这种难堪的感觉已折磨了他很久,现在他辞去半俸,物质上匮乏了,精神上却解脱了。
南宋由于官僚阶层的奢侈腐化和沉重的岁贡、军费等原因,使得财政枯竭,于是滥发纸币,引起通货陆游传                     129膨胀,人民生活大受影响。陆游一家并非大富,绝禄以后更是难以维持。“两年失微禄,始觉困羁旅 。倾身营薪米,得食已过午 。”陆游对农村人民的处境有了更多的了解和同情,他有时也参加劳动,认为“树桑酿酒蕃鸡豚 ,是中端有王业存”。而不像一般士大夫那样鄙视体力劳动。他也不鄙视农民,与村民关系融洽,“东邻稻上场,劳之一壶酒;西邻女受聘 ,贺之以一襦 。”在这种充满人情味的交往中,他体会到农村生活的融融乐趣。当地人也喜欢这位平易近人的大诗人,走到一地,总有“村妇窥篱看,山翁拂席迎,市朝那有此 ,一慰笑平生”。被认同、被欣赏、被重视、被羡赞、被另眼相看是人的一种精神需要,是一种极大的快乐与满足,而在下层人民间,在淳朴的山里人间,诗人更能得到这种快乐与满足,所以他由衷地说“一慰笑平生”。
陆游用他的诗笔对农民在重敛厚赋逼迫下的惨境表示了深深的同情。如《邻曲有米饭被追入郭者,悯然有作》 :“舂得香秔摘绿葵,县符急急不容炊。君王日御金华殿,谁诵周家《七月诗》 。”又如《夜闻蟋蟀》 :“布谷布谷解劝耕,蟋蟀蟋蟀能促织。州符县帖无已时,劝农促织知何益?”这首诗指出了农民生活艰难的根源是政令害民、吏治不清。农民对生活的要求不高,陆游在《赛神曲》中通过老巫的口说了陆游传                     130出来 :“愿神来享常欢娱,使我嘉谷收连车。牛羊暮归塞门洞,鸡鹜一母生百雏。岁岁赐粟,年年蠲租。蒲鞭不施,圜丘空虚。束草作官但形模,刻木为吏无文书 。”社会当然不能没有政府和官吏,束草作官、刻木为吏反应了小农业生产者的狭隘意识,但农民们之所以有这个愿望,是因为官吏不为民作主,反而扰民害民,因此成为农民的对立面,为民所厌所恨。
农业社会生产力低下,对付自然灾害的能力也很低下,社会不公便会将许多贫困家庭逼入绝境 。“甲第朱门漫豪侈”,与此相应的便是“空垣破灶逃租屋”。贫富分化的极点便是饥民暴动 :“富豪役千奴,贫老无雨帛。困穷礼义废,盗贼起蹙迫 。”陆游看到了这些社会问题的根源,在同情下层人民的同时对国事怀着深深的私忧。而这给他的诗歌带来了现实的内容和较为深刻的思想性。
陆游远离朝廷,不能参予大政,更加为国事担忧。金朝方面,自金章宗宪颜璟即位以来,政治腐败,政局不稳。庆元五年,金朝变乱的消息不断传来 ,“得建业倅郑觉民书言虏乱,自淮以北,民苦征调,皆望王师之至 。”而朝廷根本没有出师的意思。陆游悲愤地说 :“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 。”陆游一针见血地指出:南宋的苟安不是因为秦桧一人的卖国投降,而是有一陆游传                     131大批只顾自身安危的当权者。他们不仅不想有所进取,甚至已经忘了国耻。对泣无人,哀莫大于心死,这不能不让陆游绝望。当然,像陆游这样忧国忧民的人还是不少的,只是没得到有利的位置和机会而已。陆游想到沦陷区人民的苦难,痛心疾首地写道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多么壮丽的河山,却沦陷于异邦之手,那里的人民盼了一年又一年,眼泪都要流干了,可南宋小朝廷官僚们有几个能像陆游这样设身处地地想到遗民的苦盼呢?陆游不禁纵笔讴歌宗泽、岳飞等抗金名将,“剧盗曾从宗父命 ,遗民犹望岳家军 ”,而恨不得自己能够为民赴命 :“老死已无日,功名犹自期。清笳太行路,何日出王师?”他已经自觉有心无力了,然而,国事又出现新的转机,给他带来了新的希望。陆游传                     132
新的希望与失望
绍熙五年(1194年 ),南宋朝中的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光宗赵惇是历史上一个有名的昏庸而惧内的皇帝。李后悍妒无知,与已退位的孝宗因几次言语误会而不睦,对太上皇怀有极大恶感。赵惇受制于李后,对孝宗极为冷淡,孝宗病危时不去问候,孝宗去世后甚至称疾不肯居丧。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朝臣微议很多。赵汝愚等便委托太子赵扩之妻韩氏的叔父韩侘胄进宫见赵构孀妻吴后,以她的名义改立赵扩为帝,尊孝宗为太上皇。赵扩即宁宗,改元庆元,拜赵汝愚为右丞相。韩侘胄因定策之功很得赵扩信任,又凭外戚关系出入两宫,植党营私,弄权用事,先后将赵汝愚及弹劾他“擅权害政”的朱熹罢斥。又将朱熹的理学说成是伪学,诬指他们以研究理学为幌子,招集徒众,从事政治阴谋活动。结果赵汝愚以“伪学罪首”充军,暴死湖南衡阳道中。朱熹被指为“伪学之魁 ”,周必大被诬为“以身为伪学标准 ”,其门下五十余人被公布为“伪学逆党 ”,限制活动,禁止进用。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庆元党禁。
陆游对新皇帝是支持的,并对他寄托了一些希望。但陆游对党禁风波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内讧,会误陆游传                     133国家大计。但是,韩侘胄为了“立盖世功名以自固 ”,利用人民渴望恢复的心理,筹谋北伐,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不管其动机如何,其行为都是值得肯定的,不能因为韩侘胄害国的一面而否定他利国的一面,更不能因为他个人品行、动机方面的疑问而否定他实际行为上的正确。庆元元年八月,韩侘胄“诏内外诸军主帅条奏武备边防之策以闻 ”,十二月,置楚州弩手效用军,积极备战。同时起用一些知名的抗战派人物。陆游曾为赵汝愚所驳,所以不在“伪党”之列,韩侘胄网罗天下名士,自然不会疏忽陆游。陆游对韩侘胄北伐是支持的,并且跃跃欲试。庆元五年韩侘胄筑南国,请杨万里作记,并许之以官。杨万里说 :“官可弃,记不可作 。”并劝陆勿与韩来往,勿热恋做官而依附之。在文人士大夫心目中,节操和骨气有时比生命还重要,这种信念的坚定,有时到了执泥、迂腐的地步,为了它,甚至不顾现实利害,不顾身家性命,不顾大局。这既是传统知识分子的可贵之处,也是他们的可悲之处。韩侘胄改属陆游,陆游为作《南园记》,被杨万里、朱熹等视为失节行为。朱说陆“迹太近,能太高,或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 。”庆元六年三月,韩侘胄任命陆游直文华阁,恩赐紫龟,仍致仕。陆游有“已挂朝衣神武门,暂纡紫授拜君恩”之句,更引起朱熹不满,甚至绝了彼此之间的文字交。陆游传                     134由于朱熹代表儒林正统,所以陆游不仅在当时,甚至在死后多年一直因此受到非议。其实,韩朱之争,本无绝对的正义与非正义之分,而附庸权臣与效忠君主并无本质区别,只要不为虎作伥,即是委屈逢迎,也无大过,何必作无谓的对抗而不明哲保身呢?每一个有骨气有节操的文人都不免向皇帝高官三叩九拜,但他们有时又视叩拜包括言辞上的叩拜为卑微屈节行为,所以对“天子来呼不下船”和“笑傲王侯”的风采羡赞不已。除非不入仕,又有几个文人士大夫能不服从那个时代的规矩?陆游为韩作记,即使是妥协,是逢迎,也没什么奇怪。何况韩并非罪大恶极,何况他在记中是极赞韩侘胄有其祖忠献公韩琦之志而不是一味阿谀。陆游在记中说 :“游窃伏思公之门,才杰所萃也,而顾以属游者,岂谓其愚且老,又已挂衣冠而去,则庶几其无谀辞,无侈言,而足以道公之志欤?此游所以承公之命而不获辞也 。”这种推测显然是有道理的,韩侘胄请依附他的人作记,必然只是逢迎之辞,陆游已不在仕途,就可以作一篇合情合景合韩氏心志的文章,而事实上陆游的《南园记》也确实是有文采、内容充实的。假如韩氏没有这种想法,那么陆游这么推测,等于是加其志于韩氏,让韩氏惶惶之余受到鞭策,这又何乐不为呢?另外,当时支持韩的还有刘过、欧阳丞、辛弃疾等名士,陆游为韩作记决不至成为其陆游传                     135污点,而只是当时臧否人物的观念太偏颇。中国传统思维的一个误区是:看人的性格、心术,不看人的行为结果,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功过品高下。只要有好心或出于好心,即使对个人对国家有所不良影响也充满理解和同情,其实人心难测,谁知一个人真心真性如何?只能以其结果来给予他以肯定或否定。心再好,没做出实事也无用,心术再不正,没有危害他人和国家也不能治其罪。失败的英雄,从他努力过来说应该肯定,但他毕竟失败了,没有实际的功绩,所以不配为英雄。中国文化人基本上都是失败和失意的角色,所以他们对失败的英雄充满同情甚至给予过多的谅解和肯定,他们作为中国文化的代表,给中国传统文化添加了一些消极没落的东西,迎合人心中软弱惰性的一面,中国国民性之软弱自欺自慰与此莫不相关。无所作为的正人君子、道德大家,没有实际的贡献,也不配青史留名,韩侘胄北伐固然出于个人目的,但有几个忧国忧民的人在为天下大计努力时没有自觉或不自觉的私念呢?只是未表露未为人所知,或者他没有让人不以为然的心性和某些小节上的疑点而已。当然,现在对韩、对陆的历史评价已经公允多了,能从其实际行为、结果来盖棺论定,但今天对今人的评价,比如对现代名人、当代名人包括某些公认的有过错、有失节、误国行为、有野心或别的不正心术的名人的陆游传                     136评价,仍然是存在许多偏颇之处的。
陆游虽然为朱熹所误会,但他并不在意,仍与之往来。朱熹死后,陆游作《祭朱元晦侍讲文 》,饱含痛惜怀念之情。他与周必大也有书信来往。陆游的心思只在个人功业和国家大事上,有这方面的得失荣誉之虑,而不在意人际的恩怨纷争,也没有什么执泥的信念和顽固的立场。
庆元六年,七十六岁高龄的陆游被朝廷提升为直华文阁,并赐紫金鱼袋。这是对老臣的一种礼遇。陆游心情是愉快的。但他还是忧挂着国家大事。他在诗中说 :“丽譙听尽短长更,幽梦无端故不成。寒雨似从心上滴,孤灯偏向枕边明。读书有味身忘老,报国无期涕每倾。敢为衰残便虚死,誓先邻曲学春耕 。”作为诗人,因为考虑到作品会传诸他人及后世的缘故,当然会有意无意地美化自己的思想,但他至少是还有这些思想的,而一旦有机会就会转化为行动。
嘉泰二年(1202年 ),韩侘胄为收买人心,缓和矛盾,并准备北伐起见,解除党禁,追复赵汝愚资政殿学士、朱熹焕章阁待制、致仕,复周必大少傅、观文殿大学士,其他党人也先后复官,又削荐牍中“不系伪学”一节。在这种形势下,陆游欣然应召出仕,任中大夫、直华文阁、提举 神观、兼实录院同修撰、兼同修国史,主修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及三朝史。朝陆游传                     137廷照顾他年老,特许免奉朝请。
陆游到临安后住在六官宅,他将临时的书斋称作“老学行庵”。儿子子聿随侍在侧。陆游修史 ,才得其用,又受到尊重,心情较好。但是年事已高,常常想家,也无力再参予国家大计的画策,所以决定用九个月时间修完史书即还故乡。在为韩侘胄作的《阅古泉记》中,他说 :“游按泉之壁,有唐开成五年道士诸葛鉴元八分书题名,盖此泉湮伏弗耀者几四百年,公乃复发之。时阅古盖行忠献王以名堂者,则泉可谓荣矣。游起于告老之后,视道士为有愧,其视泉尤有愧也。幸旦暮得复归故山,幅巾短褐,从公一酌此泉而行,尚能赋之 。”陆游已经告老致仕,而又不甘寂寞重新出山,不仅怕被他人视为贪恋富贵,自己也不免自疑。中国的文人士大夫,最是欣赏激流勇退的风度,而并不怎么欣赏老骥伏枥的精神。所以陆游心中有愧。杨万里曾作诗讽斥陆游的再次出仕 :“衫短枯荷叶,墙高过笋舆。人生须富贵,富贵竟何如?”谓陆游没有屈原那样以荷叶为衣衫的高洁心性,热恋仕途,贪恋富贵。陆游的天性是热情充沛、积极参予的,现在却不能不顾忌人言,想赶紧做完一些事及早退身。其实,他作的《南唐史》言简意赅,不愧是大家手笔,堪称史中名著。老来发挥余热,是作学问方面的工作,也不是陷于政治漩涡,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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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身兼数任,十二月又加秘书监之衔,真可谓“恩光集晚途 ”,但他在朝中仍是局外人,没有机会也没有精力参予大计。他知道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应该退场谢幕了。“六十年间几来往 ,都人谁解记放翁?”被遗弃的寂寞感让他面对繁华喧嚣的人世百感交集。
陆游以局外人的眼光看朝廷状况,有许多不满之处。都城权贵豪奢相竞,醉生梦死,不能不让他感叹。但他不愿多言,也知道多言无益,自讨没趣而已,只是忧心不已。
嘉泰三年四月,陆游与傅伯寿合作修成孝宗、光宗实录共六百卷,进书后,升宝漠阁待制,上章乞致仕,又授太中大夫,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五月出都还乡,作诗一首 :“门巷如秋爽,轩窗抵海宽。初带授若若,已觉面团团。引睡拈书卷,偷闲把钓竿。人生快意事,五月出长安 。”
当时韩侘胄正聚财蓦兵,制造战舰,加快北伐进程。陆游在此时归山,可见他确实老了,再也不想投身时代洪流。“老入鹓行方彻悟,一官何处不徒劳?”他以老人的眼光回首前尘,油然而生空幻的感觉。“天公赋予谁能测,只吝功名不吝诗 。”他终于认识到此身合是诗人,只能立言不能立功。而他却为功名之念焦虑奔波了数十年。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这陆游传                     139么多纷繁而实在的人生杂念和凌乱行迹,又何来他的诗情、诗兴呢?所以不是他命中注定为诗人,而是命运促使他成为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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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  唱
陆游回到山阴后,从国家和民族的角度考虑,他主张出兵,其《感愤 》一诗充满了慷慨悲歌之气 :“形胜崤潼在,英豪赵魏多。精兵连六郡,要地控三河。慷慨鸿门志,悲伤易水歌。几人怀此志,送老一渔蓑 。”但从他个人的立场,却主张退缩。在《杂言示子聿》一诗中,他表达了消极遁世的意思 :“福莫大于不材之木,祸莫惨于自跃之金。鹤生于野兮何有于轩,桐爨则已兮岂慕为琴。古今共戒玉自献,卷舒要似云无心。庐室但取蔽风雨,衣食过足岂所钦。我今余年忽八十,归耕幸得安山林。逢人虽叹种种发,人塾尚忆青青衿。吾儿殆可守绝学,相与竭力穷幽深。”
嘉泰三年夏,辛弃疾为浙东安抚使,兼知绍兴府。他看到陆游的居所过于简陋,想代陆游盖新宅,为陆游谢绝。次年春,辛弃疾奉召入都,陆游作诗相送:“稼轩落笔凌鲍谢 ,退避声名称学稼 。十年高卧不出门,参透南宗牧牛话。功名固是券内事,且葺园庐了婚嫁。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忽然起冠东诸侯,黄旗皂纛从天下。圣朝仄席意未快,尺一东来烦促驾。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天山挂旆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中原麟凤争自奋,陆游传                     141残虏犬羊何足吓。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 。”辛弃疾曾以五十骑突袭济州缚叛徒张安国而归,英雄举止盛传一时。其词格调高昂,气冲斗牛,陆游对他非常羡赞。这首诗以充沛的激情、轩昂的气势写出了辛弃疾的英雄本色和在豪放词方面的宏伟成就,既如描写对象其人,亦显出创作主体的浩然胸臆。末句劝勉辛弃疾以大局为重,不计个人恩怨,更见其长者风度和挚友情怀。
开禧元年(1205年)五月,韩侘胄追封岳飞为鄂王,次年降申王秦桧为卫国公。在降封秦桧的制词中说 :“兵于五材,谁能去之,首弛边疆之备,臣无二心,天之道也,忍忘君父之仇 !”又说 :“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这些话,大大鼓舞了军心民心。秦桧和岳飞,分别是主和卖国和主战爱国派的代表,这一降一封,表明了南宋作战的决心。
四月间战争爆发,宋军连取泗州、新息、褒信等地。陆游得邸报后,有诗一首 :“六圣涵濡寿域民,耄年肝胆尚轮回。难求壮志白羽箭,且岸先生乌角中。幽俗主盟猿鹤社,扁舟自适水云身。却看长剑空三叹,上蔡临淮捷奏频 。”他既为战争的初步胜利而喜,又为自己的不能效力而忧。在给曾几奏稿写的跋中,他陆游传                     142说 :“绍兴末,贼亮入塞,时茶山先生居会稽禹迹精舍,某自敕局罢归,略无三日不进见,见必闻忧国之言。先生时年过七十,聚族百口,未尝以为忧,忧国而已。后四十七年,先生曾孙黯以当日疏稿示某。于今某年过八十,仕忝近列,又方王师讨残虏时,乃不能以尘露求补山海,真先生之罪人也 。”从这段感情深挚的话里,可以看出陆游的忧国之心是真诚的。
战争继续进行,南宋将官的无能、军力的衰弱很快显示出来。尽管金朝在蒙古侵扰下大伤元气,可对宋作战还是保持了优势,很快反败为胜。南宋北伐军田俊迈部败退,田被俘,其上司郭倬逃走。毕再遇部溃敌之后退守泗州。皇甫斌部、秦世辅部、王大节部均败。四川宣抚副使吴曦投降,被金封蜀王。西南动摇。金兵分九路南侵,攻陷枣阳、安丰、濠州(今安徽凤阳)等地。宋廷震动,韩侘胄动摇,和议之说又起。
以当时宋金实力而言,南宋如果重用有能力的将领,坚持到底,最后的结果还是很难预料的。也许会有很大的牺牲,但决不至完败,而只是俱伤而已。田侯琳、毕再遇、叶适等部都取得了胜利,吴曦也为杨巨源、李好义等部所诛。可是,南宋政府却没有信心和决心,以杨皇后、史弥远为首的一邦人谋杀了韩侘胄,与金谋和,签订了屈辱的《开禧和议 》。而他们陆游传                     143不过是出于对韩专权不满。宁愿对外屈服,也不忘内争,这似乎是汉民族、汉政权一脉相承的劣性。韩侘胄的首级被送到金国,金国以“侘胄之忠于本国 ”,谥为忠缪侯,礼葬于其祖韩琦墓侧。这对南宋那些只顾私利误国卖忠的人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陆游之子子□在北伐时任淮西濠州通判,在前线参加战斗。陆游极力支持 :“吾侪虽益老,忠义传子孙 。”可是战争失败了,陆游仍不得不作为一个失败、屈辱的民族之一员而终老林泉。不仅如此,因为他曾为韩侘胄作记,韩被诛 ,支持韩氏用兵的叶适、“言辛弃疾迎合开边”的倪思、首论用兵的进士毛自知、和陆游同修实录的傅伯寿纷纷被贬,闲居的陆游也逃不过处罚。嘉定元年(1208年 ),他的半俸被剥夺,次年太中大夫宝谟阁待制也被劾落。陆游在韩侘胄当政时出山,其子因而得官,这种恩典,即非韩当权也可能会有,可现在被时人讥为“山林之兴方适,已遂挂冠,子孙之累未忘,胡为改节?”元人戴表元为之辩说 :“余早闻好事者说,谓放翁晚岁食贫,牵于幼子之累,赖以文字取妍韩氏,遂得近臣恩数,遍官诸子。此说既行,而凡异时不乐于放翁之进与忌其文辞者,同为一舌以排之。至于死且百年,同时争名逐角之人,亦已俱尽,宜有定论,而犹未止,盖其事可伤悲焉。渡江以来如放翁,可谓问学行义人矣。谂陆游传                    144其放阨而不伤,困窭而能肆,不可谓无君子之守,就令但如常人之见,欲为身谋,为子孙谋,当盛年时知己如麻,何待七八十岁之后,始媚一戚里权幸而为之邪?”韩侘胄不可谓无过,但时人对他的非议有很多是出于个人恩怨以及道学家、腐儒的偏见,陆游因之也蒙受了上百年的非议。在中国作名人难,是因为难逃各种偏见和苛求。
陆游家产本不丰厚 ,停俸之后,更是拮据。“判愁停贳酒 ,忍病罢迎医 。”但他对停俸充满不屑 :“力请还山又几年,何功月费水衡钱,君恩深厚犹惭惧,敢向他人更乞怜?俸券新同废纸收,迎宾仅有一□裘。日锄幽圃君无笑,犹胜墙东学侩牛 。”
陆游晚年的生活,基本上还是平静自足的。作诗是他的日常功课,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浮思、夜梦等等无不入诗。陆游在严州刻诗稿时作品有二千五百首,此后二十余年有诗六千余首,创作之丰让人咋舌。从诗歌艺术本身来说,这种漫无止境、缺乏提炼的创作自然价值不高,但它作为诗人终身的寄托,作为他遣兴、抒怀、泄愤、解忧、道乐、记事、说理、应酬等等的方式,对于诗人是必不可少的,在诗人一生中有了足够的意义,他何必去顾及后世的评价呢?再者,古今许多名人的日记作为其心路历程的记载,具有多方面的价值。陆游之诗可谓诗体日记,在诗歌陆游传                     145作为文学主流的时代,以诗体记日记和今人以散文方式记日记又有什么区别?而他作为名人,有思想、有才华、有历史影响的大诗人,其诗体日记自然是研究其人及其时代的珍贵资料,并有其他方面的种种价值。另外,其中佳作名句也不鲜见,如星星布于天幕。他那首年代不详的《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以梅写人,将诗人为世所忌、孤苦飘零的处境和笑傲红尘、独立自重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深切感人,让古今多少失意才子、落魄文人以及一切在滚滚红尘逃脱不了喧嚣与骚动、灵魂躁动不安的人们为之心折!
陆游晚年旧友多已故去,但他结交了一些新的诗友,尽力扶持、指点他们。“老来多新知 ,英彦张可喜 。”很多青年诗人来求教,使他忙到“以文章来者积架上不能省”的程度。
陆游对农家生活有时不满其贫穷,有时又欣赏其恬淡。《不如茅屋底 》一诗说 :“铸印大如斗,佩剑长拄颐,不如茅屋底,睡到日高时。南伐□铜柱,西征出玉关,不如茅屋底,高枕看青山。火齐堆盘起,珊瑚列库藏,不如茅屋底,父子事耕桑。列鼎宾筵盛,笼坊从骑都,不如茅屋底,醉倒唤儿扶 。”这只能视为文人的戏作,是一时的心情,不必太认真深究。陆游传                     146
嘉定二年立秋陆游得膈上疾,冬天转剧,腊月底病逝,他晚年有三大遗憾:一是与唐婉未能一生相守,始终不能忘怀。诗人八十二岁时还作诗怀唐婉,临死想必也还记起。二是没能实现少时壮志,没有显赫的功绩。至于文学上的成就没有给生前带来任何实际利益,只是虚幻的声名安慰,他是不能满足的。文学成为一种事业、一种谋生和谋取立世资本的手段是现代社会的事,在传统中国它不过是一种雅趣、一种逸兴、一种精神需要。况且不到盖棺论定,他也无以自信其成文学成就。总之立功是每个人尤其是中国文人孜孜不倦、至死不渝的追求,而陆游却没有得到,所以他总是怅然若失。他的不能立功与当时南宋的普遍颓败、软弱有关,所以他把个人的失意转化为对国事的失望与不满,把个人功名不就的缺憾转化为国土不衰的遗恨。因此,忧己忧民忧国的诗人,在他走到生命尽头时,发出了最后一声悲叹 ,表达了最后一丝心愿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诗人在生命之旅的终点,完全抛却了小我的得失成败,在清醒地意识到万事皆空之后,独对国家前途念念不忘。没有国家和民族的兴盛,个人的荣辱乖顺终没有多大意义。覆巢之下无完卵,几十年后南宋为蒙古所灭,那些为一己私利碌碌忙忙、赢得虚名浮利的人,岂不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陆游传                     147陆游将小我升华为大我,为中华民族留下了一首千古流传的绝唱,八百年来一直深深激动和鼓舞着多灾多难的中国人民,不知有多少仁人志士从中获取了强大的精神力量,自强不息,前赴后继,在为国家和民族贡献、牺牲的同时实现个人的生命价值。
陆游传世的作品有《剑南诗稿》八十五卷计九千二百二十首。《谓南文集》五十卷(内包括《 天彭牡丹谱》,《入蜀记》六卷,《词二卷》);《 放翁逸稿》二卷(明毛晋辑 )、《 老学庵笔记》十卷。此外尚有一些残稿和伪托之作。陆游以诗著名,但他也是个大文学家。他的散文、应用文都写得非常出色,史笔也极佳妙。
后世对于陆游的研究,元朝较少,明清甚多,现当代基本上依袭前人的一些论点,没有太多深入研究。对陆游其人的评价元朝基本上是不同意南宋理学家对陆游的偏见。清朝人更是极赞其爱国主义精神。如梁启超读《陆放翁集》后有诗两首 :“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又 :“辜负胸中十万兵 ,百无聊赖以诗鸣 。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 。”今人心目中的陆游也是一位爱国主义歌手。关于陆游的文学史地位,或曰“绝是苏黄一辈诗 ”,或曰“在高、岑之间,虽不及苏、欧,自余宋人,举其无敌”,或曰“苏胜于陆”,陆游传                     148或曰“陆实胜于苏”。今天看来,他是比李白、杜甫、苏轼略逊一辈的一流诗人。这种比较并不重要,而且在很多方面往往没有可比性,只是各有千秋。对于其诗歌艺术,赞之者说“放翁记足以贯通,力量足以驱使 ,才思足以发越 ,气魄足以陵暴”。“模写事情俱脱透,品题花鸟亦清奇 ”,“从至性至情流出 ,不求超脱而自超脱 ,不求精工而自精工 。”“放翁诗明白如话,然浅中有深 ,平中有奇,故足令人咀味 ”,“剑南最工七言律,七言绝句。略分三种:雄健者不空;隽异者不涩;新颖者不纤 。”贬之者说“剑南诗非不佳,只是蹊径太熟,章法句法未免雷同,不耐多看。”“子瞻、鲁直、放翁,一泻千里,不堪咀嚼,文也,非诗也 。”袁枚更为刻薄,在《人老莫作诗》中说:“莺老莫调舌,人老莫作诗。往往精神衰,重复多繁词 。”陆游的记梦诗多达九十余首,对于这一个特殊文学现象,赵翼解释说 :“人生安得有如许梦,此必有诗无题,遂托之梦矣 。”陆游词作不多,评价却很高。刘克庄《后村诗话》中评道 :“放翁长短句……其激昂感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 。”种种评论虽然有对立之处,但从不同角度指出了陆游诗词艺术的成就与不足,达到了总体上的全面、中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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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陆游的传记,除《宋史陆游传》外,今有朱东润先生和郭光先生各自所作的《陆游传 》,前者略带文学性,不避陆游的私念和缺点,既把陆游看作爱国主义战士,也看到他更是一个诗人;后者考证严密,比较看重陆游作为战士在当世的作用。另有一些属于文学普及读物的小传,没有什么新材料和新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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