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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_77 cuslaa (现代)
先攻打环庆路,收集粮草,逼得宋廷更加慌乱,再回头攻打罗兀。这就是梁乙埋的如意算盘,只是他没想到,高永能撤离得那么快,让他的计划全盘作废。
从罗兀城守军开始出城列阵,到城中火起,也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如此快速的行动,实在是让梁乙埋惊讶不已。
因为是防备着宋军出城追击撤回银州的队伍,摆在外面做护卫的铁鹞子的四个千人队,看到了宋军在城外列阵,便不敢轻动,而且又退回了一点距离,不想离得太近。等到终于发现宋人也是在撤军,而且是彻底的放弃了罗兀城,再想整顿兵马出击,天色早已黑透了。
不过黑夜并不是问题,现在困扰着西夏国相的最大的问题是由谁去追击?
梁乙埋的麾下大军,有一半已经在白天回到了银州,而剩下的一半尚留在罗兀城下的营地中,原计划是在明天回返。留在营中的几家豪族听说了宋人撤离,便立刻叫着要追击。但已经抵达银州的几个部族,听到消息却派了快马匆匆的赶回来,就拦在营门处,不让任何人出营。
‘哪家不是都是饿着肚子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了肥羊离城了,竟然想吃独食?!’
要不是顾忌着最后会造成两部火并而两败俱伤,还有梁乙埋赶出来阻拦,两边早就开始厮打起来了。虽然现在是交由梁乙埋处置,可他也知道他必须公平处断,否则就别想再让下面的人听话。
但梁乙埋也很头疼,若让仍留在营中的几家出兵,已经饿绿了眼的其他豪族,说不定就能领军过来抢夺战利品。但要是等退到银州的军队全部回来,宋人早就走出三四十里了。
想了一阵,梁乙埋觉得还是快一点解决,看下面两边的架势,说不定等高永能进了绥德城,还定不下来。“能出兵的先出兵,追上宋人再说。在银州的各家,先出五百骑兵,明天清早之前抵达此处。得到了缴获按照各家兵数来分配。至于缴获……”西夏国相阴森森的眼神环顾一圈,“谁敢私下隐瞒,就拿谁的首级来一验军纪!”
梁乙埋一言敲定,被阻挡得快要失去耐心的寨中大军正欲立刻出寨追击,但翰林学士景询这时走到了梁乙埋的身边。景询本是汉人士子,因为犯罪当死而逃亡西夏,现在身居高位,也是梁乙埋在朝中的亲信。因为出战大军久无捷报回传,他就奉梁太后之命,带了一点酒水和银绢来阵前犒军。
才到了没两天,但把国中精锐拖得苦不堪言的罗兀主帅,已经给景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上前谏阻着:“高永能为人狡狯,他大张旗鼓,趁夜宵遁,必有诡计,不可穷追不舍。当明日天亮后,再行追击。届时宋人一夜奔波劳累,正是败敌之时!”
一群迫不及待的将领立刻虎视眈眈的瞪着他,眼中尽是杀气。
“小心就是!”梁乙埋一摆手,欢呼声中,一队队铁鹞子便立刻从各个寨门奔涌而出,向着宋军离开的方向本去。
“相公!?这是为何?”景询急问着。
梁乙埋眨了眨眼睛,低声冷笑道:“第一个当然先死。但只要把宋军绊住了,后面紧跟上来,必然可以把他们全数留在无定河边!”
…………………………………………………………………………
行走在黑暗之中,只有一点火光照耀着脚下的地面,王中正这时才害怕起来。
在赵瞻的命令下,他来到了罗兀城。进城时,还有这不过如此的心思。但这回程有多么的艰难,直到出城之后,他才真切的体会到。数万敌军锁在背后,就像杀气腾腾的刀子在背心处比划着。
冷汗浸透了全身,周围就算围满了士兵,但始终沉默的他们,让王中正无法有上一点安全感,直接感受到死亡的临近。在离开罗兀城还不到半个时辰的时候,他已经把一辈子的悔恨都用光了,早知道就不催逼着张玉和高永能撤离罗兀城。
离开了罗兀城的队伍走得并不快。在无月的朔日,天上的星光黯淡,只靠着火炬,夜间奔马根本是个笑话。而急行军也是有难度的,领军的将校没一人会幻想在被西贼的骑兵衔尾直击后,正在急行军中的队伍还能坚持下来。
幸好无定河边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对党项人的影响肯定也是一样,在追击时,他们也别想骑快马。甚至得像宋军骑兵一样,下马牵着走。
离开了罗兀城后,在河边官道上,逶迤而行的大军,只走了十里就停歇了下来,并没有再继续前进。罗兀城的幕僚们推算过梁乙埋出兵的速度,正常的情况下,再过一阵子,西贼的追兵就该到了。
正在施行中的撤离罗兀城的计划里,有着如何应对追兵的一整套方案。不过并不是什么计策,而是要通过堂堂正正的战斗来击败对手,让他们不敢再追击。
击败西夏追兵,彻底洗脱罪责,这就是集合了众人之智,在撤离了罗兀城后实行的计划。是靠着这段时间以来,不断以孤城压制西夏国相所率领的倾国之兵,所带来的自信和底气。
在罗兀城下已经拖了一个月,并且还惨败过一次的情况下,梁乙埋带来的数万大军,还能有多少实力?
别以为大宋官军放弃了城防,一干党项贼子就能够恣意妄为。
当年的刘平在三川口中了伏击后,还是拼杀了一夜,甚至在李元昊的眼皮底下建起了一座营寨。要不是兵力实在太过悬殊,丢盔弃甲的该是李元昊才是。
而且要知道,绥德那里还是有援军的,当听到罗兀城弃守的消息,种谔为了消减自己的罪责,肯定是要出兵接应。
把带出了罗兀城的上百辆马车,卸下了车轮,整齐的叠放在来路之后,很简易的一道防线便告建起。虽然只是针对后方,防不了过河的敌军,但雪水解冻后的无定河。正值桃花汛时,水流湍急,难以度过。有此为屏障,只需防着后路便可高枕无忧。
“怎么还没来?”种朴等着有些心浮气躁。
韩冈也很纳闷:“什么时候西贼有这般耐心了?”
就算以韩冈的才智,或是张玉等老将对西夏人的了解诶,谁也不可能想到梁乙埋手下的,会因为决定谁出战追击,而耽搁了时间。
不过他们并没有等待多久,先是有伏地听声之能的斥候开始报警,接下来数以百计的敌骑举着火把,出现在道路北面。火炬多如繁星,充满了谷地,当他们被马车阻挡,追击的速度便为之一缓。
上百辆马车都载着引火之物,载物很轻,所以才能方便的在黑夜中的谷道上行驶。宋军把引火之物都集中在了一起,见着追兵已经跟了上来,便立刻把准备已久的火箭全数射了上去。
熊熊的火焰顿时燃烧起来,这也是一个信号。一阵锣响,道路一侧的山坡上一片箭雨落下,火光中晃动着的全都是目标,射击起来不费什么力气。
谷中一片声的惨叫,不懂党项语的韩冈和种朴却不知他们在叫些什么。
但惨叫声让种朴很兴奋,他笑着对韩冈说道:“也许我们该砍倒一棵树,上面写庞涓……不,梁乙埋死于此!”
“正主还没到呢!”韩冈摇了摇头,西夏人只是小挫而已,而且遭到射击的西贼,已经用着比来时快上数倍的速度离开了。
前军丢盔弃甲的模样,让后续的队伍为之警觉,也暗叹侥幸。他们终于回想起景询的话,不由得放慢了追击的速度,想着到了白天再来追击。这让已经扎下简易寨防的宋军主力,有了足够的休息时间。
“还是玉昆厉害,一下就吓得西贼不敢急着过来了。”
“侥幸而已,不敢称功!”
韩冈谦虚的笑了笑,计策的成功都是建立在军心士气还有战斗力均强于对手的基础上的;是建立在一巴掌一巴掌把坐拥八万大军的梁乙埋,打得只敢捡便宜的基础上的。若不是宋军能在野战中击败同等数量的西贼,想要党项大军面前从容退走,除非诸葛复生——而韩冈,那是连五根琴弦都认不全。
但现在,连夜奔驰的骑兵,对上严阵以待的对手,能有几分胜算,韩冈倒想为梁乙埋算上一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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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31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十)
对于前阵的失败,紧随在后的几支追兵随即提高了警惕。
远远向前放出斥候,又减慢了行军的速度,把拉长的队列收缩集中。
直到夜半时分,他们才抵达了前军败退的地方。被点燃的马车已经只剩无数余烬,闪着熄灭前黯淡的红光,而空气中,还弥漫着燃烧后的味道。
还有血腥味……
几十具尸体横七竖八的丢在路上,但都没有头颅,只有脖子以下的残躯。
西夏王族新生代的将领、同时也是右厢朝顺军司的团练使嵬名济,并没有下马,就着火炬看了一眼,便下令道:“都收拾起来!”
收到命令,一队铁鹞子下马,将被斩首后的袍泽尸骸抬到路边上。
但嵬名济当即皱起眉,提声道:“都送河里去!”
死得只是些部族里的丁壮而已,嵬名济并无多少物伤其类的心思,反倒是担心尸体摆在路边会伤了士气。他知道斩首记功是宋军的惯例,因为党项人则只在乎抢到的财物的多寡。心道被几万大军追在后面,还不忘斩首取功,宋人倒是胆大得可以。
扑通扑通的声音冲乱了哗哗的流水声,几十具遗骸消失在黑黢黢的无定河中。向前探路的斥候这时候赶来回报,就在前方三里处,宋人已经扎下了营寨。
“好胆!”嵬名济冷喝一声,手上的马鞭向前一挥,“追上去!”
……………………
宋军结下并不算是营寨,只不过在北面的来路上打下了一些半人高的桩子,缠上些绳索,充作栅栏而已。栅栏从山坡一直延伸到河边,前后三重,虽不坚固,但用来阻碍追兵却已经足够了。
此时殿后的队伍正在轮班休息。张玉带着亲卫,巡视在士卒之间。而韩冈和种朴正陪着王中正,也坐在了大军之中,皆是披挂甲胄,完全看不出三人身份上的区别。
谷地狭长,从罗兀城撤离的两万军分作四部,各部前后相隔半里有余,扎下了营盘。长蛇一样的阵线,的确是很有风险,只要后阵没能阻挡追兵,败退的队伍就能一起把前阵都冲散了去。不过镇守后路的是老将张玉亲自领军,至少张铁简的名望,能让前面的队伍歇得安心。
敌军随时可能到来,但宋军依然照常的点火取暖,火堆上架着锅,里面烧着开水。只要带过兵、上过阵或是行过军的将领们都知道,一口热水对于在春寒料峭的谷地中行军和驻扎的士兵们来说,究竟有多么宝贵。
道边山坡上的树木无人樵采,因而草木丰茂,枯枝败叶也多,拖下来就能点起来。树枝在火焰中噼里啪啦的作响,王中正也是就着火,只不过喝得却是热酒。
天子身边的近侍现在是豁出去了。如果官军被追兵击败,不论是在前军、后军还是中军,都是一个结果。还不如跟着张玉拖在后面,只要能顺利回到京城,当能得个勇于任事、临危不惧的评价。
一口热酒灌下肚,顿时就觉得在夜风中快要凝固的血脉顺畅了起来。哈了口酒气,王中正望着一堆堆篝火边,就着热水啃着干粮的士兵,对韩冈和种朴赞叹着:“追兵将至,大军尚能如此安稳,实是平生所仅见!张老总管,高都监,果然是军中柱石,深得军心啊……”
韩冈轻笑了起来,“总管和都监能得军心也不是没来由的。”他指了指周围士兵们,“都知可以问一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能坐得如此安稳。”
“难道有什么缘故不成?”王中正有些好奇,在周边的人群中随便挑了一名看起来很老实的年轻士兵,让亲兵把他招过来问话。
年轻士兵看起来被王中正的召唤吓了一跳,到了面前,便跪下来连连叩头。
“好了,别做磕头虫了!”种朴不耐烦的把他叫起来,“王都知要问你话,站好回话就是!”
年轻士兵束手恭立,等着训示。
王中正便把他心中的疑问道了出来。
年轻士兵身上的胆怯不见了,一昂脖子,很骄傲的说着:“为什么要怕?!俺们本来就是赢的,打得党项狗屁滚尿流。就是广锐军那些贼子造反了,要不然哪轮得到党项狗追俺们。现在虽然是退出罗兀城了,但张老太尉要带俺们杀一个回马枪,再挣些功劳,俺们心里也快活。顺便还能出口怨气,让梁乙埋知道俺们官军的厉害!”
“说得好!就该让西贼知道皇宋官军的厉害!”王中正鼓掌赞了两句,便让亲卫拿了钱赏了年轻的士兵。看着他欢天喜地的磕头离开,回过头来,王中正却是不无犹疑的责问韩冈道:“怎么这等军情都说与卒伍?!”
“为了取信于人!不信人,如何让人信?”韩冈向着王中正解释着:“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要想军心稳定,‘信’是关键。圣人亦有言及与此,足兵足食,却皆不如一个‘信’字。”
种朴在旁帮韩冈敲边鼓:“先祖父当年自清涧移知环州,曾与一尚未归顺朝廷的蕃部族酋约时造访。不过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却天降暴雪。那名族酋以为先祖父肯定来不了的,便躺在帐里睡觉,谁想到却被冒雪而至的先祖父一脚给踢起来了。自此之后,他便举族归附于朝廷,听候使唤,全无半丝异心。”
“可是牛奴讹之事?!”种世衡的一诺千金、言出如山的名声,王中正也听说过。种朴只提个头,他就立刻记了起来。
种朴点着头:“正是其人!”
“正是因为一个‘信’字,所以种公虽已仙去,可遗泽犹在关西。”韩冈说着。
如果不是对将领们的信赖,相信高永能为首的将领不会抛弃他们,在黑夜中,当西贼追上来的时候,身边的这群士卒恐怕就会溃不成军。而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的等着反击敌军的追杀。
王中正深有感触,沉沉的点着头。
一通急促的鼓声,忽而随着北方的夜风传来,安稳的营地内,顿时响起了一片兵甲交鸣。
种朴当即跳起,眼望着北方的深黯,王中正也急急忙忙的扶着膝盖站起。
韩冈却是一口把手上的热酒喝干,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的甲胄,很沉稳的说着:“终于来了!”
……………………
在转过了一道河湾之后,远处如同火龙一般,在河谷中向南延伸开去的无尽星火,已经烙在眼中。嵬名济紧盯着那条火龙,心中迫不及待。可就在此时,沉重的鼓声在道边山坡上响起,顿时惊起了道路上的党项骑兵。
“是伏兵!”一群人大叫着。
因为一直都在防备之中,嵬名济手下的队伍并没有慌乱,而是纷纷下马,借助战马来抵挡山坡上可能飞来的箭矢。而离得近的,便立刻张弓搭箭,向着鼓声传来的黑暗处劲射而去。
铮铮的拉弦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过了好一阵,鼓声消失了,可应该有的伏兵却没出现。
“是报警的鼓声!慌个什么!”嵬名济骂了一句,一鞭抽到身边的亲兵身上,“继续向前!”
大军重新起步,因为感觉受到了戏耍,愤怒的情绪在军中蔓延,行军的速度快了许多。
行了不过半里,道边坡上忽然又是一通鼓声响起。
嵬名济毫不理会,提缰前行。可也有许多人下马,试探了射了几下,但很快就在周围人嗤笑的眼神中,红着脸上马加鞭。
当前锋已经冲到了卸下了绳索的栅栏边,看到了列阵以待的宋军的时候,嵬名济的中军离着张玉的将旗也只剩一里的距离。这时候,山坡上第三次传来了鼓声。
没人再去理会,只盯着前方的敌阵。可是这一次,却是当真有一片箭雨从山坡上落下。森森草木间,隐藏了宋军数百射手,他们在鼓声中,尽情的向下方的敌兵倾泻着利箭。
嵬名济由于身边的火光最亮,一开始就被上百张弓锁定,当鼓声响起,顿时就连人带马被射成了一只刺猬。党项王族的新生代出师未捷身先死,他所带领的队伍立刻一片大乱。而此时,前方宋人阵列中的战鼓也响了起来,先是神臂弓的一阵攒射,紧接着,一群锐卒提着大斧冲出了栅栏,如群狼入羊群,在敌阵砍杀起来。
“俺的计策怎么样?!”种朴从阵前的厮杀中回过头来,兴奋的向韩冈问着。
“这是种殿值的计策?!”王中正立刻惊问。
“正是!”韩冈鼓掌而笑。如今任何一个方案都不是韩冈一个人的功劳,皆是群力群策,他只是主持而已。种朴出的这个主意,成功的麻痹了追兵,让他们忽略了山坡上的动静。而响亮的鼓声又掩盖了伏兵的声响,从而让得到了最大的成果。
韩冈对着种朴赞道,“今夜一策,不辱种公令名。”
“不要耽搁!继续向前!”张玉此时就在将旗下大声呼喝,让传令兵把他的命令向前传递出去。
一队队宋军赶着混乱中的铁鹞子,逼着他们向北方逃去。突如其来的反击,轻易的打穿了追袭的敌军队列。跟在后面的几千铁鹞子奔逃而回,却又在狭窄山道上,冲散了更后面的追兵。
当初升的阳光洒满了山道,一名名大宋士卒高唱着得胜歌,带着党项人首级凯旋回返,重聚在张玉的大旗下。从张玉立足的地方,向北延伸五六里,倒伏着数以百计的党项人的无头尸骸,鲜红的道路,以血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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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31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11)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梁乙埋踏上了血色的道路。跟在身边的将领、近卫皆是默不作声,视线随着他的身形而动。
梁乙埋曾说,他不在意前军受挫,只要能缠住宋军就行。可前军受挫到全军溃散的地步,伤亡上千,还折了一名大将,他却不能不在意。
在嵬名济的无头身躯便停下脚步,梁乙埋眼神沉沉。将旗、头颅都不在了,甚至连盔甲也给剥了去,要不是他胯下的战马,还有丝绸质地的内衣,谁也认不出这具只剩内裳的无头尸,会是宗室中颇受期待,被寄望于未来的几十年里,能统率国中大军的年轻人。
视线在嵬名济的尸身上驻留良久,梁乙埋心里中纷乱如麻,一败再败,还接连丢了都罗马尾和嵬名济这两位与他关系紧密的大将,这让他回去怎么向人交代!?他梁家在国中的地位还如何再维持下去!?
而就在梁乙埋身后,景询皱着眉头,在长长的一片凝结的暗色血迹中,不知该如何落脚。
他昨日曾说,高永能光明正大的撤离必有诡计,没想到就真的给他说中了。但景询收起了一言成谶的得意,低眉顺眼的跟在西夏国相身后。梁乙埋个性外宽内忌,尤其是受挫的时候,更是如同一个点着了引线的爆竹般危险,稍有不顺,便会送掉一条小命。
但景询还是想叹气,昨夜一战,被斩首的铁鹞子就超过六百,而在黑暗中逃跑的过程中,因为落马、冲撞,又有上千人受了筋骨伤,其中当有很大一部分,再难恢复。而且究竟有多少人在黑夜中慌不择路,掉进了冰冷湍急的无定河,眼下也是计点不清。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前军的四个千人队彻底失去了战斗力;以及三个部族,要从身居朝中高位的豪族名单上掉下去了。
现今跟着梁乙埋南下追击的中军,就只有七千铁鹞子,即便他们都是从各部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可眼下的战局,使得景询完全失去了取得胜利的信心。
跟在梁乙埋身边,原本昨日抢着要追击的一群人,现在眼里只剩下庆幸。
景询不屑的瞥了他们一眼,还没抢到财物就想分赃,这世上有这么可笑的事情吗?这群蠢货做出来了,而且还败了!要在黑夜中拖延敌军的行动,怎么能不堤防他们的反击?!
“结明爱和旺莽额现在该到哪里了?”梁乙埋突然开口,打断了景询的思绪。
“午后时分,就该到抚宁堡了。”
景询恭声回答,可他不认为今次绕道前方的计划还能成功。吃一堑,长一智,在丢了抚宁堡之后,宋人不会再无防备。而且当日偷袭抚宁堡的那一支偏师,还在细浮图城的守军手上吃了不小的亏。损兵虽不多,但来回一趟什么都没赚到,连老底都亏光了。今次受命堵截高永能前路的结明家和旺家,这两家洪州宥州的豪族只要运气差点,怕是也要从朝堂高位上除名了。
而且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粮了。
银州的存粮连积年的老底都被翻了出来,横山周边能找到的蕃部,所有能下肚的存货也都被洗干净了。可再过两日,除了出来追击的铁鹞子还能靠多余的战马和骆驼支撑几天外,后面的步兵就要彻底断粮。如果不能现在就下令,让他们去银州西面的石州、夏州去就食,并继续往西去盐州以保证粮食的供应,保不准饿着肚子的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在景询看来,与其在在这里追击壳子硬得能把牙齿都崩掉的对手,还不如集中兵力去攻打混乱中的环庆路。可景询眼下不敢劝,只能先等梁乙埋在继续碰钉子后,自己冷静下来。
可梁乙埋现在看起来却没有丝毫冷静下来的迹象。西夏国相重新跳上马,对着众将怒声吼道:“还等什么?!宋人鏖战一夜,已是神衰力疲,不趁此机会追上去,。还有去抄截高永能后路的结明爱和旺莽额,你们想把战功和斩获都让给他们两人吗?!”
虽然心中惶惑不安,但各部将领还是躬身领命。之前各家都已经投入那么多了兵力和钱粮,如果就此放弃,前面的损失就算打了水漂。想来想去,他们觉得还是得追加投入。
七千党项骑兵强打起精神,在梁乙埋的督促下,开始继续向南进发。
……………………
趁着大捷的余荫,罗兀守军一口气向南撤出了近十里,在河谷中稍显宽阔的地方,扎下了营盘。
由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营地不是昨夜的长蛇阵,而是武经总要所载的李靖立营法,以六营环绕中军,宛如六出之花。道侧高坡上更立一小营,驻有一个指挥的弓手,居高令下压制攻至营前的敌军侧翼。
昨夜将四千铁鹞子追杀了五六里的数千环庆锐卒,此时就在高永能所部护翼的中军处酣然入睡。而王中正由于数日奔波劳累,也支持不住,放心下来的他也去睡了。
种朴却还在沉浸在计策成功的兴奋中,怎么都睡不着。而韩冈则是精力过人,也是半点睡意都没有。所以他们两人在听到了敌军追至的报警声时,都是第一时间来到了高永能的将旗下。
战鼓声中,等候已久的宋军将士飞速的列阵而出,在无定河边与渐次抵达的七千名铁鹞子遥遥相对。在他们所选择的战场上,选择与再次追至的敌军正面抗衡。
号角声响起,刚刚抵达的党项骑兵,毫不停歇的向着尚未集结完成的宋军阵列冲锋而去。
不过在宋军尚未完成的箭阵面前,仿佛是当日上当受骗、预备追击宋军离城车马时的翻版,依然碰得头破血流。而当箭阵最终成型,一**的铁鹞子轮番上阵,也只不过时增添了己方的伤亡数而已。
一名党项将领终于失去了战意,在轮到他带兵出击的时候,他冲到梁乙埋的面前,摇起了头。
“再冲!”梁乙埋命令毫不容情,他沉沉问着,“宋人还能有多少箭矢?!”
“冲不了了!”那名将领在梁乙埋面前抬着头叫着,他的族人承受不起更多的伤亡。
梁乙埋并不与他多话,就像看着虫子一样竖起了一根手指,轻轻一划,“斩了!”
西夏国相的亲卫立刻将人架起,而周围的环卫铁骑也一下子就控制了那名部族将领的护卫。
看着转眼就送到眼前、犹向下滴着血的首级,梁乙埋叫着环卫铁骑的第二部将官的名字,“浪讹迂移!你率本部为督战队,若有人敢于临阵退缩,格杀勿论!”
浪讹迂移领命而去,可是督战队的作用也不过是更加证明了宋军神臂弓的赫赫威名。
当在督战队的促迫下,站到阵前的那一家骑兵,被一丛丛利箭射得全军溃散的时候,梁乙埋终于面无表情的下令道:“可以退了!”
‘不会吧……’景询突然间惊觉。
没有被逼着上阵前的各家精锐骑兵,全都是亲附梁家的豪族。而与梁家关系疏远的几家,他们的族中精锐已经损失殆尽。方才以不从军令、违反节制而被杀了领队将领的那一家,更是与梁氏兄妹不合已久。以方才之事为借口,回去后,梁乙埋当可轻易将之灭族。至于迂回向抚宁废堡的结明爱和旺莽额两人,他们也都是不太听梁氏兄妹的话。
‘他们什么时候达成默契的?!’
望着一脸侥幸的诸部族酋,景询目瞪口呆。他并不觉得难以置信,只是对梁乙埋的狠厉和决断自叹不如。换作他坐在梁乙埋的位置上,也会为了保住权势和身家性命不择手段。但能在短时间内就下定决心,如梁乙埋这般不动声色的就改变了目的,利用宋军解决了后患,景询自问他肯定做不到。
低下头,不敢再看准备离开战场的梁乙埋,景询的心中……满是畏惧。
……………………
梁乙埋终于还是退了。
在宋军的欢呼声中,最后一名铁鹞子消失在北方的山间。一队斥候一人三马,吊着党项军的尾巴跟了上去,以防他们偷袭回来。
不过韩冈认为这一可能性不会太大,党项人一败再败,志气已衰,无力再回返。接下来回绥德的几十里路,当是不会太难走了。
今次的横山攻略,从结果上看,的确是大败。消耗良多,却毫无所得。但从战术上,却是一战都没有输过。反而是连番大捷,打得党项人抬不起头来。
三十年的卧薪尝胆,三十年的养精蓄锐,使得陕西缘边驻军的实力,开始在整体上压倒党项军。只是因为主导全局的主帅的失误,使得今次战事功亏一篑。
韩冈事前对战局的判断,虽然从结果上看并没有问题。但宋军的实力却是超乎他所预想,战略和地理上的劣势,竟然为战术上的强势所弥补。这让韩冈也不得不感叹,就跟足球是圆的一样,战场上的事果然是难以预料。
但败了就是败了,无论几多胜利,几多斩首,罗兀城的确是丢了。当韩冈再次回到绥德,一切重新回到了起点。
横山攻略数年内不可能再翻身,等陕西宣抚司解决了咸阳的叛军,就会随着韩绛的去职而烟消云散。
接下来,主持拓边河湟的秦州缘边安抚司,将会取代他们站上舞台……
重新擂响大宋的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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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一)
两千多枚首级,一层层、一摞摞的叠放在绥德城衙的广场上。一面面党项人的战旗、鼓号、兵甲等战利品,也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旁边。
出战大军凯旋回师后,炫兵耀武都是常例。将战利品摆出来,让所有人都看看自己的功劳,没有哪家得胜回返的大军会不愿意。
张玉和高永能就得意地站在城衙的正门前,身后簇拥着一群跟着他们从罗兀城回返的将校。
他们脚前的战利品,有龇牙咧嘴,有闭眼闭口的,还有只剩半边天灵盖、红的白的混合着凝在脸上变成紫色的。这些足球大小的玩意儿,都被盐码过,防着腐烂。但还是有股恶臭,引来了一只只苍蝇嗡嗡的围着绕着。
其实早在昨日,就在宋夏两军还在北方激战的时候,从城外的无定河中,冲到岸边上的西贼尸首连着战马,便是一具接着一具,单是收拾起来的就是四五十了。想想浸在河里面飘下去的,三五百总是有的。张玉、高永能派出的报捷信使还没到绥德,城中军民就已经知道,前线肯定又是一次大捷。
这是大宋与党项人作战的历史上,几十年都见不到的战果。绝非此前的一系列所谓的大捷,都仅是几百几十的数量。眼下的两千多,单是十几个一堆的放在一起,就是黑压压的一片。
引来参观的人们成百上千,一时间人山人海,观者如堵。城中的军民但有得闲的,便都赶着在这些战功送往延州之前,来看上一眼。
围观的军民中鼓噪声不绝于耳,不时的有人高声喝彩。也有人消息灵通一些,知道这只是战术上的胜利,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罗兀城终究还是被放弃了,从今以后,绥德又将是前线。
“怎么就退军了呢?杀了这么多西贼啊?两千多斩首,算起来西贼少说也要伤亡上万,哪里还能再围着罗兀城?!”
“广锐军作反,不得不回来啊。”
“左不过是三千贼人,把罗兀城放弃做什么?俺辛辛苦苦的担了一个月的土,现在全成了白干了。”
“就是朝廷派来的赵郎中乱来,又不懂兵事,还乱发令箭。要不然,西贼都被打得屁滚尿流,怎么还要放弃罗兀城?”
“韩相公不是宰相吗?怎么就任着一个郎中乱来?”
“赵郎中可是奉了官家的命,韩相公难道还能为抗圣旨不成?。”
“蒙蔽圣聪,天下的事都是这些奸臣坏的。”
下面细细碎碎的讨论声传入耳中,种谔恨不得提刀杀人的眼神,狠狠地盯着一堆堆叠在自己眼前的人头,眼中看到的却是赵瞻那张盛气凌人的脸。
要不赵瞻那厮逼迫,今次罗兀之战当是能飞捷京中,哪里会闹到鸡飞蛋打的地步。
张玉和高永能今次的表现,足以证明他们能稳稳地将罗兀城守住,而这么多的斩首,也证明西贼无力与大宋拮抗。只要能坚持着把剿灭下去,横山就已经是大宋的囊中之物了。哪像现在,降官肯定少不了,撤职编管也不是不可能。而最让他愤恨的,就是多年的心血一朝尽丧。
相对于种谔,张玉和高永能他们的心情就轻松了许多。
斩获的两千三百多枚西贼首级全都亮了出来,还有以嵬名济为首的十几名身份更高的将校,加之都罗马尾的死信已经得到了确认,今次罗兀攻防战虽以宋军撤离而告终,可板子怎么都打不到罗兀城众将的身上,而功劳也绝不会少。
细浮图城那里也有了消息,折继世在收到张、高二人的通知后,于西贼可能利用其来抄截的道路上,设下了伏兵,又很顺利的等到了奉梁乙埋之命赶往抚宁废堡的结明爱和旺莽额两军。被称为将种的折可适领军冲杀于阵前,亲手用长枪跳下了敌军大将结明爱的长子,立下了大功。
只有种谔,当他依言遣兵北上接应,见到的却是得胜而归的大军。没有赶上激战,也没有。因为环庆副总管张玉的缘故,种谔甚至连
张玉回头看了看身后众将,突然发现少了那个让他很欣赏的高个子年轻人,“韩玉昆呢?”他问道。
“韩玉昆去绥德城里的疗养院,安顿今次的伤病了。”一名幕僚回答着张玉的疑问。
兵凶战危,这一次撤离罗兀城的行动,虽是宋军在战场上一直保持着优势,但照样还是有了四五百人的伤亡。幸好直接战死的并不算多,而受伤的又得到了及时的救治,绝大多数都能保住性命。
张玉听了,笑赞了一句:“韩玉昆做事还这么勤快!”
高永能也道:“罗兀之事也多亏了有他。”
在旁听到的众将一并点头。正常情况下,最为艰难的撤军行动竟然如此顺利,而且还能一举击败追兵。这其中韩冈功不可没,众人都看在眼里。
炫耀过了今次的战绩,摆放在衙门外的战利品就被收拾了起来。这些东西过两日还要送去延州,让宣抚司来点验。接下来,照常理就该是庆功宴了,但今次一战,明胜实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军心未损。种谔亦是无心于庆功宴。而自罗兀城回来的这些将领也没有当着种谔的面庆贺的意思。
家室在绥德的便归家团聚,来自外地的,则各自找地方私下里庆祝,韩冈从疗养院回来报个到,也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周南早早的就得到了消息,一直坐立不安的在等着。终于等到变得黑瘦许多的韩冈站到眼前,她差点就要哭出来。在韩冈面前虽然是在笑着,但几次背转身,用手背擦着眼角。
韩冈把周南拉到身边抱着,觉得她本就是轻盈的身子,现在变得更加弱不胜衣。虽然怀里的绝色佳人,就算是在最憔悴的时候,依然有种病恹恹的媚态。可韩冈还是心疼不已,不意周南用情如此之深,才半个多月不见,就已经快熬得病倒了。
不像第一次去罗兀城,那时的罗兀虽是前线,可只是在筑城而已,并没有多少危险。不过这一次韩冈去罗兀,那是当真被围了城。八万西贼大军在国相梁乙埋的带领下,甚至还打下了抚宁堡,断掉了罗兀城的退路。
有那么几天,绥德城中到处在传着罗兀城已经陷落、城中诸将皆尽殉国的消息,周南差点都疯了,拼命的让钱明亮出去打探,三天三夜都是茶饭不思,直到阵斩西夏都枢密都罗马尾、并斩首千人的捷报传来。可是在韩冈回来之前,她都是恍恍惚惚的,要不是墨文逼着,都不记得要吃饭。
热恋中的少女尽心的服侍着久违的情郎,饭才吃到一半,便给韩冈拉到了床上。墨文端着刚做好的酒菜进来,就看到纠缠在一起的两具身躯和抛了一地的衣物,红着脸忙跑了出去。
云收雨歇。周南被折腾得再无半丝气力,汗湿的发丝弯弯曲曲的如蛇一般的贴在雪白的背上,整个人也是软绵绵的趴在韩冈的胸口,娇声喘息着。而韩冈方才也是一番辛苦,加之多少天来的奔波劳累,却也是一时间没有多少气力再来一次。
抚摸着周南腻滑得一如最上等的瓷器一般的肌肤,韩冈享受着难得的宁静时光。半晌之后,他才吞吞吐吐的开口:“明天还要去延州……实在是不想去,但罗兀城的事是完了,可在宣抚司中的事还没有个了局……只要……就带着你回古渭。”
韩冈说得有些絮絮叨叨的,因为罗兀城已经弃守,细浮图城那里也不再需要囤积上万大军,很快就将恢复到正常的驻军数量。不过种谔没法儿在绥德等折继世回来,他君命在身,高永能和张玉一至绥德,第二天他就要亲领一军前往延州报道。而韩冈也被通知,明天要一同出发。
周南沉默着,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但过了一阵,她突然出声:“……官人……”
“什么?!”
“给奴奴一个孩子吧!”周南将脸贴在韩冈的心口上,呢喃的说着。
只要在韩冈身边,她的心中就是充盈的。但韩冈一旦不在,心头又会变得空落落的一片,总是在发呆,要么就是听到一点谣言便惊慌不已。如果普通人家,也许能常伴左右。但韩冈是官人,一封诏书、一份官诰,就会离家远去万里之外任官。如果这时身边能有个孩子,心也许就能安稳了下来了吧?!
怀中佳人微微的颤抖直接通过紧紧相贴的肌肤,传到了韩冈的身上。
“傻丫头!一个哪里够?五个六个都不嫌多!”韩冈一下子翻过身来,又把这具让他沉迷不已的动人娇躯压到身下。双手抓着纤细的脚踝,将她修长柔韧的双腿向上一直推到紧紧压住胸前的两团丰盈。他用力杵了下去,笑着:“就让官人现在帮你完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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