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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_69 cuslaa (现代)
正如韩冈所期待,李信和李小六很顺利的将周南邀请到。一开始当着不让他们去找周南的许大娘,却因为甘穆的事,紧急被召去了教坊司內衙——尽管驿丞不愿把事情闹大,但有几十个文武官员盯着,他也不敢把甘穆直接送回到教坊司,而是送去开封府。以他的攀诬宗亲的罪名,少不得一顿好打。
蔡确就在开封府中,从头到尾听说了这一桩事。暗赞着韩冈手段,这一件事闹将出来,最多半个月就会在京中传播开,周南和韩冈的关系就挑明在世间。君子成人之美,周南的节烈深得人赞,不爱亲王而钟情于选人,更是能博得士大夫们的赞许。
眼下她要委身韩冈,谁会阻拦她脱籍?雍王赵颢都没那个脸皮。
韩冈品位不高,但正如章惇所说,思虑清明,眼光长远,而且在兵事上多有建树。冯京阻止天子召见他。换个角度来看,何尝不是天子对韩冈的看重,让冯京这个参政觉得有所忌惮。天下选人数以万计,有哪一个能像韩冈这样能惹出了天子和参政之间一番交锋。
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蔡确当然还是选择多多亲近,有卖好的机会,更是不会放过。而等他接到了韩冈的邀请,更是发觉韩冈在他这个年纪的官员中,的确是难得的会做人。
当夜,就在驿馆中,韩冈宴请了蔡确。接过周南亲手奉上来的美酒,蔡确拍着胸脯,把她脱籍一事应承了下来。韩冈都已经把风头火势掀起,蔡确也只需顺水推舟。惠而不费,举手之劳,他蔡持正自不会推脱。
一番酒喝得兴头上,从外间忽而传来一声惊呼,“韩大府去职了?改由前任河东路都转运使刘庠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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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
风声传了几天,开封知府终究还是换人了。
前日被言官弹劾后,韩维就已经照例避位在家待罪,并上了本子,请求出外。
蔡确是由韩绛荐到韩维门下,他的管干右厢公事,也是韩维特意提拔而得来的。韩维去职虽早有征兆,蔡确向章惇靠拢,也是因为想重新找个靠山。但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蔡确还是有些慌张。
“韩大府不是天子藩邸中人吗,怎么官家这么快同意他辞位了?”
蔡确看了韩冈一眼,现在他有求于自己,不可能是在说风凉话。可天子怎么想的,蔡确虽是心知肚明,也不便放开来说给别人听。而且天子决断之速,也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
韩维与他的兄长韩绛不同,现并不支持王安石的变法。其实韩家八兄弟,除了老大韩纲因为曾有弃城而逃的重罪,而被夺官之外,其他七子皆为显宦,但他们的政治立场都不尽相同。
现在地位最高的韩绛,稳稳站在王安石一边。他的首相之位,说到底也是王安石让出来的。一个在外领军,一个在内处置政事,配合得很是默契——韩冈也是因为这个默契而被牺牲的。
而韩维虽然跟王安石有着极深的旧交,当初还是他在尚是太子的赵顼身边任记室参军时,不停的推崇王安石,才让赵顼了解到世间还有一个不合流俗、有心振作的良相之才。可是如今韩维已经跟王安石分道扬镳,对新法在开封府的推行多有阻碍。
不过韩维虽然是因为跟王安石不和而去职,但换上来的新知府分明还是个旧党。而且竟是跟韩绛不对付的前河东都转运使刘庠。从这人选中看,赵顼走马换将,并不是站在王安石的一边,以保证新法在开封府的顺利推行,而是在防着韩家兄弟。一个是领军的宰相、一个京城的大尹,为了避嫌,韩维的确该走人。
听到了这个消息,蔡确这顿酒就没有喝好。顶头上司倒得太快,新的靠山还没确认,蔡确的心情一时间也很难振作。
将东京城化为几个厢,让各厢的管干公事处理庶务,就是韩维所倡议。如今韩维去职,新上任的刘庠究竟会不会将这个制度继承下来,谁也说不清。
不过蔡确还是向韩冈再三保证,会把他托付的事情办得妥当。如今的情况下,王安石面前的红人——章惇和韩冈——都挂心的这一事,他也必须重视起来。
要想在王相公面前受到看重,当然得先卖力做事才行。
蔡确很清楚这一点。
……………………
次日。
离着任命刚刚下达不过半日,新任知府刘庠就已经到了开封府中。
卸任的韩绛与刘庠一起对验了公帐,办好交接之后,便推辞了新任知府没有真心的酒宴邀请,毫不犹豫的告辞离开。
韩家的家丁从后门处搬着箱笼,十几辆马车在后街处一字排开,开封府的后花园已经不属于他们。而府中的胥吏,则袖着手在旁边看着热闹,就没一个上前帮把手。
在东京,有‘忤逆开封府,孝顺御史台’的说法。开封知府和御史台的台官,是朝中两个最容易犯错而去职的位置,但他们卸任后从旧时僚属那里得到的待遇,却是天差地远。
御史台的台官,因弹劾不被接受而转任后,多半很快就会回到朝堂上,而且往往会有所晋升,以酬奖他们不避权势、勇于任事的功劳,所以御史台的胥吏对上即将出京的前任台官,照样殷勤无比,比亲儿子还孝顺。
而治理京城的开封知府,无一不是治事之才,所以才能被托付给这个繁琐却重要的工作。但东京城毕竟是多方势力交错存在的地方,府中胥吏也多是各有各的后台。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才能,知府们实际处理政事时,都不免对胥吏们采取强硬的手段。所以当他们因故罢官,就没一个人会搭理他们。
看到府中胥吏一改往日的殷勤,而冷眼看着韩家的笑话,蔡确也只是叹了声时过境迁,没去打扰韩家人的搬家工作。明日韩维上路东去,他也会去送行。辞别的话语,也无必要在这里找韩维去说。
“听说了没有。今日来的刘大府,可是前些天,王相公指名等他去拜会的那一位。可人家就是脾气大,根本不理王相公。”
“刘大府倒真是硬脾气,说不去就不去。”
“这刘大府看起来跟文相公是一家的,都是看新法不顺眼。”
“那俸禄怎么办?给俺们吏员加俸可也是新法,刘大府不喜新法,那明年会不会加?”
从廊下经过,偏厢里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当蔡确抵达內衙三堂时,继任的刘庠已经坐在了知府的正位上。
开封新知府上任,照例衙中从官都要行庭参之礼。也就是如蔡确这样的开封府官员,都要趋步进官厅,向新知府跪拜。如果是文官,知府就站着接受;若是武职,则要自报官衔姓名名,知府坐着受礼。
蔡确当然不想向刘庠跪拜,因为昨天的一件事,他心中有了些想法。刘庠与他的举主不对付,而方才无意间听到的一番话,也证明了刘庠根本没有去拜会王安石。把握到了这两条,蔡确要做的就很简单了。
庭参之仪,按步骤依次序进行中。刘庠站在公厅中的座位前,而衙中官吏则按着官位高下,一个个小碎快步的进厅,向其跪倒拜礼。
先是通判,继而是两位开封、祥符两县的知县。接下去,是录事、判官、推官。等他们都结束了,蔡确便与诸厢管干公事,一起上前。
顺着赞礼官的口令,一众官员向新任开封知府拜倒。可是就在刘庠的面前,蔡确却硬挺着身子一动不动。在人群中独自站着的蔡确,加上他身侧向刘庠跪拜下去的开封府属官,合在,就像一个山形的笔架。
身边人扯着蔡确衣角,压低声音急道:“还不下来庭参?”
“庭参?”蔡确像是听到一句很荒谬的言论,脸上有着难以描画的嘲讽般的笑容,反过来大声诘问道:“何以要庭参?!”
刘庠眼眉一紧,他在官场中混迹多年,心里很清楚,这位分明就是来挑事的。他慢慢的开口,像是每一个字都是深思熟虑过一般:“百年来有此故事。”
“唐时藩镇僚属皆为节度征辟,方有庭参之仪。如今同为朝臣,辇毂下比肩事主,此故事安可续用?!”蔡确的声音提得更高,丝毫没有参拜的打算。
刘庠沉下了脸。蔡确所为有悖常例,他见韩维时难道没有庭参吗?!
“你下去!”刘庠甩手一拂袍袖。蔡确此举,犯了他府尹之威,刘庠是必须要在天子面前讨个说法的。
蔡确仿佛打了胜仗一般出了开封府衙,这种行事手法还是韩冈提醒了他。事情闹得越大,对他越是有利。他蔡持正旗帜鲜明的跟刘庠划清了界限,无论是韩绛还是王安石那边,都能卖得上好。而且说得是又是正理,摆到天子面前,也不能说他蔡确错了,最多一个不敬上官的罪名而已。
不过经他这么一闹,开封府肯定是待下不下去了,必然要离职,就看王安石和韩绛会酬谢他什么职位。还有韩冈托付给他的事情,申状都已经放在了自己的案头上,但现在也不可能回去再办了。
虽然感觉有些对不起韩玉昆,但在蔡确心中,还是示好韩绛和王安石更为重要——能直接凑上去,何必间接的绕着走门路。
……………………
“蔡持正好大的脾气。”
走在开封府衙的幽深廊道间,说着这句话的官人不过三十多岁。但他留着一把大胡子,眉目俊秀,举手投足间透着潇洒不羁。如果没有留须,年纪应当比他现在要年轻许多。而沿路的小吏看到他,都立刻避道,恭恭敬敬的向他行礼。
这位官人在州衙中的地位很超然,实际上,也很少到官厅中来帮忙。他虽然常常受人邀约,出外喝酒的时候居多,但仅余的一点时间,他总能把公务做得妥妥贴贴。
今天蔡确跟刘庠闹翻了,蔡确手上的公事都要移交给他人。现在属于蔡确的公务,不知为何都压到了这位官人的案头上。尽管免不了有些抱怨,但仍然很卖力的开始处理起来。
“这是?”他处置了几桩急务,随后从公文堆中随手拿过一张文书,展开了一看,竟然是周南脱离乐籍的申状。他从上到下全看了一边,摇了摇头:“周南既然是花魁,这如何能走?一花飞去,恐百花颜色皆尽矣。”
提起笔,他龙飞凤舞的写下了判词:“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
半日后,韩冈拿着判状,拍案大骂:“好你个苏子瞻,不许就不许,何苦以文字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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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11)
韩冈拍着桌子大骂了两句声音就低了下去,他本是到教坊司这里等好消息的,却没想到收到苏东坡这样操蛋的回复。
韩冈实在难以相信写下这份判词的会是名传千古的苏东坡,但这份文采却是谁也学不来的。一个女子的命运,在苏轼眼中,竟然是他展露文学才华的工具。还有蔡确,竟然出尔反尔,这一桩,韩冈也是记下了。
不过韩冈也清楚,苏轼也许并不知道周南跟自己的关系,否则应该不会干出这等自损名声,而亲附宗室的蠢事。如果他能知道周南突然申请脱籍的原因,他的判决当是会有不同的结果。
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即便周南再次申请脱籍,除非开封府接手此事的官员明着要跟苏轼过不去,否则都会转发给大苏,让他自己去擦屁股。而这判状,苏轼他自己都不便改动,不然处事不谨、行事反复的罪名就要落到了他的头上——他的政敌不会放过他。
坐在周南闺房外间的韩冈,无奈的叹了口气。本来是想有两条路可走,没想到蔡确言而无信,让苏轼从中横插了一杠子,变成了现在这副田地。若是只靠自己,事情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幸好这一事,已经传遍了东京城,让韩冈因此多了许多手段。他仰起头,放肆的笑着,还是那句老话,“我只怕事情闹不大!”
此事还是有挽回的余地,他也无心再拖下去韩冈,就要起身告辞。
“姐姐!”内屋中突然传来墨文的惊叫,“官人,你快进来!姐姐要划自己的脸!”
韩冈闻声脸色顿变,连忙冲进内屋。就看到周南拿着一把剪刀要往自己脸上划去,而墨文正拼命拉着她的胳膊,不让她毁了自己的绝世容色。
韩冈箭步上前,一把夺过周南手上的剪刀。白皙如玉的脸颊上,已经有了一点米粒大小的血珠。夺下剪刀,韩冈惊魂未定,怒道:“南娘,你这是做什么!?”
周南坐在床沿,方才的一番挣扎,让她的满头青丝全都披散了下来。肩膀瑟瑟缩起,脆弱得一碰就坏。空洞的双瞳中毫无神采,仿佛失去了灵魂。声音也是毫无起伏,有种不祥的平静:“苏推官不肯放人,全都是因为我这张脸。若是毁了这相貌,他怎么还会再强留着我?!”
“这倒是好办法……”韩冈微冷的话声,让周南身子一颤。墨文也惊得跳起来,惊叫道:“官人!”
韩冈却是安安定定的继续说下去:“但这事你得先与我商量才是。你我虽无媒妁之言,但已有三生之约。你人都是我的,想自伤,也得先问过我,让我这做官人的点头吧?”
韩冈说得霸道,周南勉力笑了一笑,笑容中掩不住酸楚和绝望。无暇如玉的俏脸上写满悲伤,却反添了她一分脱离尘世的美态。
“不用担心。”韩冈亲昵的捏了捏周南细白如凝乳的脸颊,充满自信的笑着,“相信你家官人好了。男主外、女主内。外面的事,还是交给我来处理。”
韩冈话声中的坚定,给周南惶恐的心中平添了几分安全感,她仰头望着韩冈坚毅的双眼,泪眼汪汪的呢喃问道:“官人?”
“放心吧!”韩冈回了周南一个更加自信的笑容,站起身,“这两天就让你风风光光的离开这个鬼地方。”
韩冈转身而去,宽厚而坚定的背影,让周南眼神迷离起来,一时忘记了悲伤。
………………
周南脱籍的这一桩公案,事关皇家,又跟一位薄有微名的士子脱不了关系,加之还有让人痛心的结果,整个一个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是个绝好的八卦话题。才一天的功夫,就传遍东京内外城中,大大小小的酒楼茶社、衙门官邸,都能有人在说这桩新闻。自然,其中不值苏轼所为的为数众多,正好跟因为矫矫不群而得到士林赞许的蔡确成了鲜明对比。
连曾布也不能免俗,在王安石这里说起了此事。
“苏子瞻也是糊涂了,看这事闹得……”
曾布惋惜的声调中排满了幸灾乐祸。主管新法施行的司农寺,在年前的时候变得比较轻松,只有到了明天二月,将兵法开始施行,而免役法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到那时,才会重新忙碌起来。所以,这一天的午后,才有在汇报工作之余,与王安石聊起天来的闲空。
“不过他现在当是后悔了,没问明内情便乱下判词。苏子瞻的名声,从此以后怕是在风月场中就是有些不好听了。”
王安石沉稳得很,没有曾布那等露骨的幸灾乐祸。只是时不时的点点头,算是对曾布的回应。
没办法,谁让曾布前些时候在跟苏轼廷辩的时候,吃了一个闷亏。要不是天子拉偏架,王安石又拿出宰相的身份压人,说不得就会灰头土脸的败下阵来。。
论口才,能跟苏轼一较高下的,巡遍朝中也没几人。吕惠卿能算一个,他曾经在朝堂上把司马光驳得说不出话来,也曾拿着韩琦的奏章一条条批驳回去,正所谓‘面折马光于讲筵,廷辩韩琦之奏疏’,但吕惠卿已经回乡守制,两年之内都不可能出现在东京城中。
章惇勉强也能算一个,堵得文彦博气急难耐的情况也有过。但他和苏轼两人交情深厚,即便政见不同,可在公事上的分歧,倒也不会闹到面红耳赤的地步。
而曾布的口才就差得远了,他本就不是以舌辨著称,遇上了苏轼,就只有被其肆意欺凌的份。心里一口气,堵了几个月了,一直堵到了现在。
“苏子瞻这判词一下,其实是把雍王推到了风尖浪口。人人都道是他得了雍王的授意。现在都有人说他附会亲王,德行堪忧。”曾布眼中闪烁着喜色。原本对韩冈很有些看法的他,现在倒是想请韩冈好好喝上一顿。
王安石终于叹了口气,曾布的心情他也能理解,是给苏轼欺负惨了,但总说这些话,也有失大臣体面。
“‘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以从宦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厨传萧然,则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注1】’还记得这一段吗?”王安石忽然问起曾布。
曾布皱眉想了想,反问道:“是苏子瞻前日反对免役法的奏疏中的一段?!”
王安石点了点头。那段话就是苏轼的本心。
士大夫离乡出来做官,虽是为了天子出力,但也是为了能因此而取乐,否则何必告别亲戚,远离乡土,出来走遍四方?
如今朝廷废掉差役法,改收免役钱来雇佣百姓来做事。原本在衙门中卖力之余,还要在官员家中做牛做马的免费劳力,现在变成了必须花钱来雇的佣夫。驱用衙前在自家门下做点事没问题,但用公家的钱来雇佣仆役,却是会被弹劾的。
所以当免役法推行后,官员家中的人力就显得捉襟见肘起来,苏轼才会在奏章中抱怨说,官员家中‘凋敝太甚,厨传萧然’,就像危亡小国的情形,不是如今太平盛世该有的景象。
王安石把苏轼的为人看得很透,如今大部分士大夫想法也都是如此。他们所谓的仁,是得由他们高高在上的赐予百姓,并不是视民如伤的感同身受,以己推人。
“不知苏子瞻他现在,是因让一洁身自好的女子无法脱离教坊司而自责,还是因为毁了自己名声而后悔?”
王安石的话犀利透骨,曾布觉得有些尴尬,其实他也是为苏轼的名声大损而幸灾乐祸,却没有去想周南那里的事。
曾布跟随王安石日久,知道他的性格。王安石虽然很欣赏苏轼的文采,但对其放达而不顾于下的言行却是颇有微词。从学术上说,王安石推崇孟子,对‘民’是很看重的,而苏轼以及其父其弟的学术,在王安石等人看来,却是近于纵横苏张一流。
干咳了一声,曾布提议道:“不管怎么说,苏子瞻挡回了周南的脱籍申状。韩玉昆肯定是失望不小。他那里是不是要安抚一下。”
“周南就让她脱籍好了,教坊司不缺她一个。不过现在此事闹得太大,不宜有所动作。过几个月风声小一点再说。”王安石笑了笑,“天子其实也知道这一桩公案,当是有成人之美的想法,届时让韩玉昆自己上表请了天子恩典就是。至于安抚,章子厚会做的,子宣你就别管了。”
“是!”曾布点头应承下来。“对了,”他又向王安石问道,“元泽应该快到了吧?”
说起最得意的长子,王安石的脸上就添了点笑意:“应该就在这几日!”
注1:这一段出自苏轼熙宁四年二月的奏章。因为本书中,免役法已经提前实施,所以这份奏章也便提前出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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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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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在一家僻静的酒楼里,韩冈和章惇又坐在了一起。
章惇刚刚落座,却又站了起来。向着韩冈一揖到底:“玉昆,今次之事,愚兄实在对不住你!”
韩冈没敢受章惇的大礼,很仓促的闪到一边。但心中还是有几分不快,言辞便锋锐了一点:“蔡确毁诺,非是检正之过。检正何须越俎代庖!”
“不,愚兄是待苏子瞻来道歉的。”章惇摇了摇头,正色对韩冈道,“昨天去审教坊司的那个小吏的时候,苏子瞻就知道他自己做岔了。但判状已经发出去了,追也追不回来,只能徒唤奈何。”
韩冈神色不动。章惇继续说道:“本来你和周小娘子的事,也是一桩佳话。若是子瞻事先听说了,真的会成全了玉昆你。只是阴差阳错啊……”
章惇其实也挺替他的老友感到无奈的。苏轼的性格,结交数十年的章惇很清楚,若是周南贸然申请脱籍,身后又没有什么奢遮人物,苏轼肯定不会同意,所以他前日提醒了韩冈,千万不要把申状递到推官厅去。
只是当韩冈和周南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士林清议倒向韩玉昆的时候,以苏轼的聪明,就不可能站到反派位置上去。而且以他爱凑热闹的性子,从中推波助澜,帮着韩冈把事情闹大,才是苏子瞻会做的事情!
但他的这位老友聪明归聪明,偏偏是又个行事疏阔的人,判状前也不是先打听一下,周南申请脱籍是为了什么原因。但凡多问一句,也没今次的事了。可叹现在判状一出,在士林中,苏子瞻可算是丢了大脸。
章惇为苏轼低头,光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韩冈都不能再继续计较。章惇胸中一股任侠之气,为友两肋插刀的做事,也让韩冈甚有好感。
“不知者无罪。既然是检正为苏子瞻说合,韩冈哪能再纠缠不休。”
韩冈的话,虽不代表已经冰释前嫌,但也是无意继续下去的表示,章惇挺高兴的替苏轼谢了。
“……还有蔡持正,方才与他碰面时,他说是过两日要向玉昆你摆酒致歉。”
章惇说起蔡确,就不如提到苏轼时那么诚挚。说起来,蔡确其实也是阴了他一下,让他在韩冈面前丢了脸。章惇心中理所当然的不痛快,也有几分看不起言而无信的蔡确。可是现在的形式,让他必须帮蔡确说话。
韩冈默不作声端起茶盏,慢慢地啜着杯中的茶水。
蔡确这等人,总是会为选择对自己能带来最大利益的一条路,毁信背诺之事虽不会刻意去做,但与利益相冲时,该如何选择他们都绝不会犹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蔡确当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而且要向韩冈这个并非进士的小小选人示好,恐怕蔡确心中也觉得憋屈。
而章惇对蔡确的态度也已经很明显了,疏远,但不会针锋相对。
章惇等着韩冈的回答,房中一时静了下来。一杯茶,一口口的慢慢喝光,掌中温热的瓷盏渐渐冷了下去,韩冈突然单刀直入的沉声问道:“相公要荐蔡确为何官?!”
“三班主簿。”章惇脱口而出,说出来后才‘啊’了一声,摇头苦笑,自觉失言。
“三班主簿啊……”
这是主管低阶武臣的三班院中的文职,不算低了。蔡确的确是阴了韩冈、章惇,但因此而得到了王安石的看重,从结果上看,他的选择是没有错的。巴结王安石的亲信,当然不如直接示好王安石本人。
而王安石现在正愁手上人才匮乏,连个半疯颠、爱乱说话的唐坰都启用——那可是上书说要斩韩琦、文彦博脑袋、以便推行新法的狠人;王安石想着千金市骨,所以便提拔了他——可见他手上究竟是多么缺乏人才。如蔡确这样旗帜鲜明的进士,王安石有不重用的道理。至于蔡确毁诺一事,就算韩冈和章惇说出来,王安石也不会太计较。就像章惇,名声也不算好,还不是照样被重用?
韩冈沉吟了一下,蔡确有王安石的看重,加之自己再来两天就要离京,周南那里还要处置,没时间找蔡确麻烦。想了想,帐要慢慢算,先把利息拿笔回来再说,便道:“最近家表兄在三班院那里颇不得意,也许今次试射殿廷可能会有人从中作梗……”
章惇先是一楞,然后就放松地笑了起来,韩冈肯提条件,便是与蔡确和解的表示。他虽然不值蔡确为人,但王安石现在要用蔡确,韩冈与其过不去,不会得到王安石的支持,反会让自己从中为难。
“这是小事而已,三班主簿品位虽不算高,但在三班院中,也能说得上话。不过蔡持正要去三班院上任,还需要一阵子。今次试射殿廷最好让李信称病,等到年后的下一科。”章惇为韩冈想着主意。
韩冈皱眉问道:“称病误考,可会有什么挂碍?”
章惇摇头笑着:“玉昆你多虑了。入京的文官武官,水土不服的情况多得是,三灾八难谁也避免不了,何独令表兄能例外?”
“那就要多劳检正了。”
韩冈不提蔡确,只拜托自己,看起来还是心中有着芥蒂。当然,章惇心中也有芥蒂,蔡确的确是落了他脸面,“玉昆你放心,这次决不会让人打扰了。”
“至于周小娘子之事……”提及周南,章惇则是犹豫了一下。本来能顺利玉成的好事,却被苏轼和蔡确联手给坏了。一个是他的挚友,一个则是他荐给韩冈的助力,说实话,这让章惇这个中间人觉得很有些对不起韩冈,“王相公已经答应帮你,不过眼下风高浪急,想脱籍却是要等到两个月后,”
‘两个月?!’
韩冈听了后,就皱起眉头。他哪里能放心?才一天就捅了篓子,还要几个月?!韩冈可不会把信心放在王安石的承诺上,变数实在太大了。
他不答章惇的话,却岔开话说道:“天子仁德,雍王孝悌,宫中如今倒是平和得很!”
“……”章惇眼睛越瞪越大,以他的才智,韩冈话中隐义当然是一听便明。
常常逛教坊的成年亲王,竟然还能住在宫里,难道是嫌天子戴得长脚幞头颜色不正,要抹些绿漆上去吗?正常情况下,当然是要将其赶出宫去!
而且已经不是第一个有人上书要请雍王赵颢、高密郡王赵頵离开宫中。一年多前,曾有一名小官章辟光就上书天子。但在高太后的反对下,赵颢、赵頵都留了下来,反倒是章辟光被赶去了南方。
天家无私情,赵顼对两个弟弟被太后强留住在宫中,心中若能高兴那就有鬼了。如果能趁此机会把赵颢请出宫去,赵顼难道还会怪罪不成?
不过事情有这么容易吗?高太后那里边绕不过去。而且韩冈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赵颢已经不可能再出头与他争夺周南了,突然继承大宝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如果官家能下旨放周南的话……”
“官家下旨……玉昆你是这要让雍王自己请辞?!”章惇已经越来越明白韩冈的行事作风,他的想法对章惇来说很是新鲜,但可以正确推测。
韩冈点了点头。如今事情越闹越大,已经大到必须处理的时候了。如果是为了天家名声而选择帮赵颢遮掩,那么周南就会被遣出京城,而让天子来决定,事情可就不一样了,顺利的话,就能留下一段天子为人结缘的佳话。
章惇都佩服起韩冈,也亏他能想到,驱逐雍王,卖好天子这一手段。对付眼下的情况,一个是不加理会,将风潮拖下去,拖到有人在来处置,这对赵颢的名声是最好的。还有一个方法,就是特旨将周南赐于韩冈,这等于是明着承认雍王犯了错。实际上,这么做了后,赵颢只能申请避居宫外。
为什么赵颢出宫来必须要隐姓埋名,从这一条想过来就很容易明白,并不需要多少才智,只是需要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胆量罢了。
对……是胆量,而不是头脑。
章惇已经听明白了韩冈的用心,问题是他到底敢不敢上书提醒天子呢?
章惇当然敢。
富贵险中求,蔡确如今的加官进爵就是个好例子。而示好天子的机会更是难得,章惇当然不会放过。当然,有章辟光的例子在,章惇也会把文章写的隐晦一点。但这份功劳,他却要生受。
至于韩冈,一句话就撬动了内宫局势,因势利导的手法当真是无双无对。
章惇暗骂自己前面是糊涂了,周南之事竟然要让韩冈等上两个月,他怎么可能会等,两个月中的变数实在让人无法安心。一般来说有人只会无奈的等下去,而韩冈却直截了当的把天子都拉出来帮忙。
章惇看着韩冈,目光中不无敬佩之意,但也有几分感叹,‘难怪吕吉甫要说他是贾文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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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13)
【对不住了,今天就一章。】
关西大战在即,而京城中却被争风吃醋的绯闻闹得沸反盈天。韩冈、周南还有自己弟弟之间的纠葛,赵顼本是当作趣闻轶事在听。但这两天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士大夫中甚至开始有了指责赵颢的声音——要知道,赵颢无事去逛教坊司,之前都是被朝官们视而不见的。
这让赵顼心中有些烦闷。因为他很清楚,再过不久,御史台就要蹦出来说话了,然后朝堂就是一片乱,各派借机攻击政敌——要引经据典的将毫无关系的两件事拉扯在一起,正是文人的特长。而赵顼真正在意的横山战事,反而没人去在意了。
从御桌桌面堆得老高的文山顶上,赵顼拿过一本奏章。先看了看姓名,是中书章惇的文字。王安石手下的得力之人,赵顼想着,这人该是能说些正事。可他展开了只看了两眼,脸上怒容顿起,甩手就把章惇的奏章丢飞了出去。忙得今日轮值而随侍在殿上的王中正,蹑手蹑脚的跑过去把奏章捡回来。
“乱来!”赵顼很少发火骂人,现在的语气已经够重了。
章惇竟是奏请他下旨将周南赐给韩冈,以息众论。‘还嫌不够乱吗?!’赵顼也不笨,一旦他照着章惇的话来做,可就是变成他亲自出面,证实韩冈和赵颢的争风吃醋是确有其事。
姑且不论这样做,必然会让朝臣对赵颢群起而攻,根本做不到息事宁人。那章惇他可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正事不理,反而在这等事上做文章,政事堂中的公事有这么清闲吗?
但气了一阵,赵顼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平素里见章惇的时候虽少,其少年时的无行之举也听说过,但不论从他自己的观察,还是他人的评论中,章惇都绝不是如此愚蠢之辈。
赵顼冲王中正伸手示意,让他把章惇的奏章再拿过来。重新从头到尾细细一读,顿时恍然。章惇写得实在有些隐晦,但分明是撺掇着赵顼,趁着如今的大好时机,把他的两个弟弟请出宫中。
章惇的提议,让赵顼心中五味杂陈。他对自己的弟妹还是很有感情的。他出生时,父亲赵曙也不过是个郡王家的第十三个儿子,不能继承亲王的封爵,而继承皇位更是遥不可及。因而他赵顼也只是普通的宗室子弟,一母同胞的几个兄妹,一起读书、游戏,与普通的平民没有两样。直到赵顼过了十岁之后,才开始渐渐有传言说,仁宗皇帝要立他的爹爹为皇储,从那时起,他才被人看重起来。
如今赵顼由偏远宗室成为了天子,情况已不同于以往。幼年时的情谊仍在,兄弟姊妹之间关系还是不差。可是作为皇帝,赵顼对自己皇位的看重,也是天然存在。
赵顼到现在还没有儿子,而两个弟弟就住在宫中。从好处想,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空出来的位子立马就有人能填补上,不会坏了国事。但往坏处想呢?未必没有人惦记他现在统御亿兆万民的权柄。
两个弟弟,就在背后紧紧逼着,让赵顼有时候都觉得背心发凉。尤其是最得母亲疼爱的二弟,赵顼更是心中暗带了几分提防。
当初章辟光上书说,两名皇弟已经成年,理应建邸出宫。当这番话传入宫中后,四弟赵覠当即就请求离宫,但二弟赵颢却没有说过半句。而接下来就是母亲大怒,逼着他将章辟光贬到偏远小郡去做官。
二弟的心思,赵顼隐隐的有些察觉。赵颢处在现在的位置上,离九五尊位只有一步之遥,有这个心思也不足为奇。
但赵顼现在拿着章惇的奏疏,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再次丢到了一边去。再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亲弟弟,赵顼还是不想做得太过分。
“官家!”王中正叫了赵顼一声,“陈衍求见。”
赵顼放弃了拿取新的奏章,道:“……让他进来。”
高太后身边的亲信内侍陈衍闻声便进了殿中。
等陈衍行过礼后,赵顼便问道:“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请官家不要太过操劳,保重御体。另外,若是官家有闲,还请至保慈宫一行。”
陈衍的转述,当不是自己母亲的原话,天下重孝,母亲对儿子也用不着说请,再生疏也是一样。
赵顼的确是与他的生母有些疏离,反倒是跟他的名义上的祖母感情不差。当初过继来的英宗皇帝为了追赠生父濮王,而跟要维护仁宗地位的曹太皇针锋相对,朝堂上分裂成两派互相攻击,几乎闹到要废立天子的地步。那时就是时任颖王的赵顼到曹太皇面前晨昏定省,弥合两边的关系。
而赵顼登基后,曾经有一次身穿金甲,跑到曹太皇那里,问自己穿这套甲胄好不好。只看他去问太皇太后,而不是到自己母亲那里去展示,就可见赵顼心中的亲疏关系。
不过一点疏离感,并没有影响到赵顼对母亲的孝心。随即放下手上国事,由陈衍、王中正一起陪同,前往高太后所居的保慈宫。
不同于赵顼理事的崇政殿的老旧,去年刚刚修起的保慈宫,无论外墙内壁,上瓦下梁,皆是簇新光鲜。赵顼自登基以来,只为曹太皇、高太后两人分别修造了庆寿宫和保慈宫,而自奉甚简,并没有整修自己所使用的宫室。
进了殿中,赵顼就看见他的二弟赵颢,陪在自己的母亲身边。兄弟两人相貌有五六分相似,都可算是俊秀。就是赵顼稍显瘦弱,而赵颢则是身体强健了的一点。而两兄弟在轮廓和五官上,也都能看到高太后的影子。
对高太后行过礼,赵顼起身问道:“娘娘,唤臣过来,可有甚事?”
对儿子,高太后没必要绕着圈子说话,就是算儿子是皇帝也一样。“听说最近外面有些传言涉及天家,是不是有此事?”
赵顼有些不快的瞥了赵颢一眼,‘已经告了状了吗?’
随即点了点头,“是有此事。不过是市井谣言而已,日久自散。”
高太后不让儿子这么容易脱身:“听说已有人。王安石多用新进,祸乱朝纲。想那韩冈考中进士才三几年,才做官没多久,仅仅是个选人,便沉溺女色之中,还闹得京城内外乱起。”
高太后说得几乎没一句对,赵顼也知道,宫中的传言要有三分准头就了不得了。但她对韩冈的不满却清楚明白的传递出来。
赵顼对韩冈本就觉得有些亏欠,又看重他的才能,却是要保着他:“韩冈实有大功于国,周南节烈也甚得人敬,如今并非二人之过,难以论罪。士论也尽数偏向两人,若是将之惩办,反而会伤了二哥的名声。”
“那就任由外面传言败坏二哥的名声?!”
‘亲王而已,在乎什么名声?换作别人,自污还来不及。’赵顼腹诽不已。但他知道自己母亲的脾气。硬起来的时候,连亲手将她抚养长大的太皇太后都不搭理。自己若是不能让其满意,可是有得头疼。光是为了坚持新法,就已经闹得母子不快,现在再驳了她的面子,日后肯定会更麻烦。
赵顼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不知二哥想要如何处置韩冈、周南?”
赵颢低头:“全凭大哥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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