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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覆雨翻云

_7 黄易(当代)
  韩柏眼睛往供状望去,中间的部分全给金成起的大手盖着,只看到右边写着“犯人韩柏供状”和左边签名画押的空位,供词亦不可谓不短。
  韩柏心想你要用手遮着,内容不言可知,都是对我有害无利。
  站在右边的牢役服侍周到地将沾满墨的毛笔塞入韩柏手里,道:“金爷待你这么好,签吧!”
  韩柏嗫嚅道:“我还未看过……”
  金成起哈哈一笑,将手挪开,另一只手顺带板了一条铜铸书镇,压在供词和画柙处间的空隙,他似乎是非常爱整齐的人,书镇放得与供状的字句毫不偏倚。
  韩柏的心卜卜狂跳,俯头细读,不一会“啊”一声叫了出来,望向金成起。
  他失声而叫,并非罪名太重,而是罪名太轻,原来状词里竟尽给他说好话,指出他人小力弱,应没有可能刺杀谢青联这等深谙武技之人,故恐别有内情云云。
  金成起和颜悦色地道:“看!我们一生都本着良心做事,怎会随便陷害好人。”
  韩柏感动得几乎哭了出来。
  身旁的牢役笑道:“金爷这么关照你,还不快签,我们赶着去吃饭呀!”
  韩柏点点头,提笔待要签下去。
  蓦地大汉的声音在耳内疾喝道:“蠢材!不要签,你画押的一份是真,看到的一份是假的。”
  韩柏吓了一跳,望向金成起,对方一点也不像听到任何异声的样子,道:“不用犹豫了!”
  韩柏眼光移到压着供状的长方纸镇上去,心下恍然,难怪金成起先以手遮纸,后又以纸镇小心翼翼压上去,原来是要掩盖下上两张纸的迭口处,当下又怒又惊。
  大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坚持要见何旗扬。”
  韩柏暗叫好主意,因为要何旗扬到这来,是金成起等可办得到的事,故可收拖延时间之效,由此亦看出大汉是极有谋略的人。
  韩柏深吸一口气道:“我要见何总捕头一面,才会在供状押上名字。”
  金成起想不到如此转折,脸色一沉道:“你画了押,我立时将何老总请来。”
  韩柏坚决地摇头。
  金成起大怒而起,喝道:“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大刑侍候。”
  韩柏一下子便给左右两人从座位处小鸡般提起,挪到一个铁架处给绞了起来,各式各样的刑具对他轮番施为,不一会他身上再没有一寸完整的肌肤,可是实际上他所受的苦难却微乎其微,例如当一枝烧红的铁枝戳来,体内由大汉输入的真气立时救兵般赶到那里,形成一个隐于皮层下的保护罩,使热毒不能侵入,伤的只是表面。
  每次当被问及是否肯画押时,韩柏的头只向横摇。
  金成起等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这脆弱的小子原来竟是如此坚强。
  金成起老羞成怒,拿起一把斧头,喝人将韩柏的手按在一个木枕上,冷冷道:“你再敢摇头,我便斩了你的右手下来。”
  韩柏吓得阵阵哆嗦,这并不是真气能抵挡的东西,一时呆了起来,汗水流下。
  久违了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道:“我才不信,假设不老神仙的人来验,便可发觉你曾受毒刑,残肢断体是不能掩饰的证据。”
  金成起再怒道:“你敢再说不!”
  韩相对大汉已充满信心,咬牙道:“见不到何旗扬,我怎样也不画押认罪。”
  金成起狂叫一声,利斧劈下。
  韩柏吓得两眼齐闭,心叫吾手休矣。
  “笃!”
  利斧偏歪了少许,劈在指尖未端上方寸许处。
  金成起诅咒起来,骂遍了韩柏的十八代祖宗,最后颓然道:“将他关起来再说。”
  韩柏又给掷回了死囚室内,这次大汉一点也不浪费时间,立即循旧路钻了过来,对韩柏的千恩万谢毫不在意,好象这些事对他是微不足道那样,丝毫没有恃功得意之态,他又仔细地审查韩柏的伤势,最后满意地点头道:“好!好!你又过了我的第二关,并不排斥我输给你的真气。”
  韩柏见怪不怪,随口问道:“我多谢你还来不及,怎会排斥你的真气,且即使要排斥也不知怎样实行呢。”大汉两眼一瞪道:“你对自己的身体有多少认识,你吃东西下肚,但你知否你的肚子怎样消化食物吗?你的心在跳,你懂不懂使它停止下来?”
  韩柏一呆,大汉的话不无道理。
  大汉道:“幸好你的身体完全接受了我输送给你的真气,否则你在用刑前便已爬不起来了。”
  韩柏听他轻描淡写道来,却没有丝毫怜悯,心中不由有点不舒服,可是对方终是帮助自己,横竖自己时日无多,有什么好计较的。
  大汉忽地神情一动,低喝道:“躺下装死。”也不见他用力,整个人像大鸟般升上门上的壁角,像壁虎般附在那,除非有人走进囚室,再转头上望,否则休想发现他的存在。
  小铁窗啪地打了开来,一个牢役看了一番后,才关窗离开。
  大汉跳了下来,落地时铁塔般的身体像羽毛般轻盈。
  韩柏忍不住问道:“以前辈的身手,这怎关得着你。”顿了顿再轻声试探道:“你走时,可否带我一道走。”
  大汉目光灼灼上下打量他,表情出奇地严肃道:“你真的想走?”
  韩柏道:“当然!”
  大汉道:“那你想不想复仇?”
  韩柏苦笑道:“能逃出生天我已心满意足,况且我那有本事向马峻声寻仇。”
  大汉伸手抓着他肩头道:“只要你答应完成我的志向,我不但可助你逃走,还可以使你有足够的能力报仇雪恨。”
  韩柏呆了一呆道:“连前辈也做不来的事,我如何可以完成?”他确是肺腑之言,这大汉不论智计武功,均高超绝伦,在他心目中甚至不逊于浪翻云,如此人物也做不来的事,教他如何去做?
  大汉哈哈大笑,道:“你有此语,足见你非是轻诺寡信的人,才会斟酌自己的能力,反而将逃命一事放在一边。”他沉吟起来,好一会才道:“你知否我是谁?”
  韩柏茫然摇头。
  大汉淡淡道:“我就是‘盗霸’赤尊信。”
  韩柏的脑轰然一震,目瞪口呆。
  要知盗霸赤尊信乃雄据西陲的第一大帮会尊信门创始人,擅用天下任何类型兵器,他的尊信门与中原的怒蛟帮、北方的乾罗山城并称黑道三大帮,赤尊信在黑榜十大高手里亦仅次于浪翻云,声名显赫,为何竟沦落至困在这样的一个死囚牢内?
  韩柏透了一口大气,颤声道:“你怎会在这里?”换了另一人,第一个反应亦会是这个问题。
  赤尊信微微一笑道:“你这句话恰好是答案,正因任何人也想不到我在这里,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韩柏灵机一触道:“是否为魔师庞斑?”
  赤尊信闪过赞赏的神色,和声道:“除了他外,谁人能使我要找地方躲起来?”
  韩柏大奇道:“既然要对付的人是他,我又怎能帮得大忙。?”
  赤尊信哈哈一笑道:“赤某自有妙法,庞斑虽自负不世之才,但总还是人而不是神,只要是人便有人的弱点,例如他不把天下人放在眼内正是其中一项,岂知我还有最后一着奇兵。”
  韩柏关心的是另一问题,乘机问道:“庞斑是否真的无敌当世?”
  赤尊信微一错愕,沉吟片晌,轻叹道:“庞斑是否真的天下无敌,谁可真的作出答案,不过就我所知所闻的人,或者覆雨剑浪翻云尚有可拚之力……”说到这,粗浓乌黑的双眉紧锁起来,苦思而不能自得。
  韩柏待要告诉他自己曾亲见覆雨剑,赤尊信已喟然道:“我曾和他交手……”忽又停下,眼中混集着奇怪的神采,似是惋惜,又似困扰和憧憬,甚至带点惊惶。
  韩柏想说话,赤尊信作了个阻止的手势,大力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喜叫道:“是了!他的‘道心种魔’大法非是无懈可击,否则我也不能在他全力运展魔功之际,逃了出来,唉!”韩柏对他的忽喜忽愁大感摸不着头脑,傻子看傻子般望着赤尊信,这曾叱诧风云、威震一方的黑道霸王。
  赤尊信苦笑摇头道:“但这一来他又可因我能成功从他手底逃出,推断出自己的魔功尚有破绽,以他的绝世智能,当能想出补救之法,那时要制他便难上加难了,奇怪奇怪!”
  韩柏目瞪口呆,不知有何奇怪之处。
  赤尊信看见韩柏的模样,微笑道:“我奇怪的是他‘道心种魔’大法既成,怎会仍有空隙破绽?”
  韩柏终于找到可以问的话,道:“什么是道心种魔?”
  赤尊信双眼一瞪,道:“这事你问起任何人,保证你没有答案,天下间或者只有我一人知晓。”
  韩柏大感兴趣,竖起耳朵,静心等待,一时间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凄惨遭遇,抛诸脑后。
  赤尊信续道:“一般比武交锋,下焉者徒拚死力,中焉者速度战略,上焉者智能精神气势,无所不用其极。道心种魔大法乃上焉者中的最上品,专讲精神异力,使精神有若实质,无孔不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想当日我与庞斑决战,错觉丛生,故一筹莫展,若非我在败势将成之前,全力逃走,后果堪虞。”
  韩柏心想那一战定是动地惊天,只不知以擅用天下任何兵器的赤尊信,又动用了多少不同兵器来对抗魔师庞斑?
  赤尊信又道:“昔日傲视当世的蒙古第一高手,魔宗蒙赤行亦精于此法,不过恐亦未达庞斑的境界。对付庞斑,除非上代的无上宗师令东来,又或大侠传鹰重回人世,否则目下无有能与匹敌之人。”
  韩柏暗自咀嚼,赤尊信提到令东来和传鹰时,不说“复生”而说“重回人世”,提到庞斑时,不说“无有能与匹敌之人”,而说“目下无有能与匹敌之人”,内中大有深意。
  两人各自沉吟,各自思索,牢房内寂静无声。
  赤尊信叹了另一口气。
  韩柏心地极好,反而安慰起赤尊信道:“前辈何用叹气,只要你一日健在,当有卷士重来的一天。”
  赤尊信摇头道:“我赤尊信纵横天下,显赫一时,早已不负此生,何须强求卷土重来,人生只不过一场大梦,轰轰烈烈干个他妈的痛快便够了,要知世间事,到头来谁不是空手而去。”韩柏愕然,想不到赤尊信竟有如此襟胸,暗忖亦是这等胸怀,才能使这黑道霸王成为宇内有数的高手。赤尊信脸色忽转凝重,道:“现在金成起必已遣人往找何旗扬,只要他一到,你便拖无可拖,所以时间无多,你须小心听我说。”
  韩柏呆道:“前辈干脆带我逃离此处,不是解决了一切问题?”
  赤尊信道:“这一来会暴露了我的行藏。”沉吟片晌,再叹一口气道:“我本想迫你发个毒誓,才告诉你我的计划,但想起造化弄人,千算万算,那及天算。”
  说罢仰首望向室顶,眼神忽明忽暗,忧喜交换。
  韩柏知他有重要的话说,知趣地静待。
  赤尊信望向韩柏,闪过欣赏的神色,道:“小兄弟!你知否魔道之别?”
  韩柏张开了口,正要说话,忽地哑口无声。原来当他细想一层,虽然在韩家整天韩家兄妹将魔和道两字挂在口边,似乎魔道之分泾渭分明,乃是天下真理。可是这刻真要他说出何谓魔?何谓道?却发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思考这个似是浅而易见问题。
  赤尊信微笑道:“你不知也难怪,天下能通此理者,不出数人。”
  韩柏呆子般点着头。
  赤尊信傲然道:“天地万物,由一而来,虽历尽千变万化,最后总要重归于一,非人力所能左右。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生二者,正反是也,魔道是也,人虽不能改变这由无到有,由有至无的过程,但却可把握这有无间的空隙,超脱有无;而无论是魔是道,其目的均是超脱有无正反生死,只是其方式截然不同吧!”
  韩柏眉头大皱,似懂非懂。要知一般人生于世上,其人生目标不外三餐温饱,娶妻生子,有野心者则富贵荣华,至于治世安邦,成不世功业者,已是人生的极致。
  可是赤尊信显然更进一步,将目标摆在勘破天地宇宙从来无人敢想的奥秘上,所以怎是他小小脑袋能在一时间加以理解的,若这番话的对象是庞斑、浪翻云之辈,又或禅道高人,必拍案叫绝,大有同感。
  赤尊信耐心解释道:“人自出生后,便身不由己,营营役役,至死方休。”接着冷笑一声不屑地道:“那些穷儒终日埋首于所谓先圣之言,什么忠君爱国、中庸之道,只是一群不敢面对现实的无知之徒。”
  韩柏心内辩道:人所知有限,终日探求生死之外的问题,怎还能正常地生活下去?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赤尊信正是非常人。
  赤尊信续道:“入道入魔,其最高目的,均在超脱生死,重归于一。不过所选途径,恰恰相反,譬之一条长路,路有两端,一端是生,一端是死,如欲离此长路,一是往生处走,一是往死逃,入道者选的是‘生’路,所以致力于返本还原,练虚合道,由后天返回先天,重结仙胎,返老还童,回至未出生前的状态,此之谓道。”
  这番话对韩柏来说,确是闻所未闻,一时间听得头也大了起来。
  赤尊信这次并没有细加解说,道:“有生必有死,有正必有反,假设生长正,死便是反;若死是正,则生是反;修道者讲究积德行善,功于‘生’;修魔者讲求残害众生,功于‘死’,其理则一。”
  韩柏大为反感道:“假如修魔也是真理,还有何善恶可言?”
  赤尊信哈哈一笑道:“所谓积德行善,又或残害众生,均是下作者所为,从道者或从魔者,当到达某一阶段,均须超越善恶,明白真假正邪只是生死间的幻象,这道理你终有一天能明白,现在亦不须费神揣度。”
  韩柏想说话,却找不到适当的词语。
  赤尊信字字玄机,显示出他过人的识见智能。
  赤尊信续道:“魔门专论死地,要知生的过程繁复悠久,男女交合,十月成胎,翼翼小心。魔门则狂进猛取,速成速发,有若死亡,故练功别辟蹊径,奇邪怪异、毒辣狠绝,置之于死地而后生。庞斑的道心种魔大法,便需找寻炉鼎,潜藏其中,进入假死状态,一旦播下魔种,由假死变真死,大法始成。”
  韩柏奇道:“若是真死,还有什么成功可言?”
  赤尊信答道:“死是真死,不过死的是炉鼎,魔种藉炉鼎之死而生。庞斑魔功上的缺撼,大有可能是炉鼎上出了意想不到的问题,否则他将成魔门古往今来首次出现的魔尊,那时他厉害到何等地步,就非赤某所能知了。”他不愧智能高超,推断出庞斑遇上的问题,有如目睹。
  韩柏禁不住问道:“你为何会对庞斑魔功,知道得这般详尽?”
  赤尊信低声道:“这件事天下无人知晓,因我和庞斑关系非比寻常,他乃百年前蒙古第一高手魔宗蒙赤行一脉,而赤某则属当时中原魔教第一高手血手厉工的系统。虽同属魔门,但两派的斗争却持续不断,所以庞斑魔功初成,第一个找上的便是赤某。庞斑此人来历神秘,极可能有蒙古血统,这次出来搅风搅雨,亦应是含有报复明室推翻蒙人的恩怨。”
  韩柏呆了起来,想不到个中复杂到这般地步。
  赤尊信道:“现在是寅时初,不出一个时辰,金成起会再使人将你提进刑室内。若他们请来了何旗扬,便再无拖延之计。”
  韩柏奇道:“你怎知他们会在一个时辰内来提我?”
  赤尊信冷哼道:“这只是刑家小道,对一般人来说,寅时中是睡得最熟最沉的时刻,意志也是最薄弱,若把握这时间加以拷问,每收奇效。”
  韩柏打个寒噤道:“那我怎么办?”
  赤尊信微微一笑,对他作了一番嘱咐。
  韩柏呆道:“这真行得通吗?”
  赤尊信还要说话,神色一动,道:“他们来了。”也不见他有何动作,便升上了室顶,移开大石,溜进了邻室去,大石合上,一切回复原状。
  不一会,牢门打了开来,韩柏又给提进刑室里,何旗扬和金成起赫然坐在刑室中。韩柏给推到原先的椅子坐下,认罪书摊在桌面,笔墨一应俱全。
  何旗扬微微一笑道:“小兄弟!想不到你是如此一名硬汉,何某好生佩服,现在何某已到此地,你又有何回报?”他纯以江湖口吻和韩柏交谈,显是先礼后兵的格局。
  韩柏依着赤尊信的教导,先叹一口气,才道:“小子虽是无知,却非愚顽之辈,这刻见到何老总来此,那能不立即心死,老总叫我签什么,小子便签什么。”
  何旗扬等大为惊奇,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却如此老成通透。
  韩柏道:“小子无亲无故,生生死死,了无牵挂,不过临死前有一个要求,万望何老总恩准。”
  何旗扬一生无数经历,但却从未遇上一个人如此漠视生死,这若出现在饱历世情的老人身上,还不稀奇,但像韩柏这热恋生命的年纪,竟能有此襟坏,可说闻所未闻,此刻听来心头也一阵不舒服,沉声道:“说吧!只要何某能做得到,一定给你完成。”
  这话倒不是弄虚作假,要知因果循环之说,深入人心,即管金成起等害死韩相后,也必会祭祀一番,希望韩柏冤魂不会找上他们。
  韩柏道:“我只要求在死前,能好好饱餐一顿,睡上一觉,死后留个全尸,就是如此。”
  何旗扬松了一口气,道:“小兄弟放心,何某保证如你所愿。”
  韩柏再不多言,提笔在供词上画下花押。当下又给送回牢房里,不一会美食送至,韩柏依赤尊信之言,放怀大嚼,刚放下碗筷,赤尊信又像泥鳅般滑了过来。
  赤尊信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道:“我果然没有估错,他们并没有在饭肴内下毒,这并非说他们心肠好,只是怕事后被长白派的人查出来。”
  韩柏颤声道:“那他们会用什么方法杀我?”
  赤尊信望向室尾那盖长燃的油灯,不屑地道:“这几间死囚室,都是没有燃灯的黑牢,独是这间才点有油灯,其中自有古怪。”
  韩柏道:“难道他们在油灯落了毒?”
  赤尊信摇头道:“若是下毒,岂能瞒过长白派的人,这盏油灯只是一个指示工具,当它熄灭时,也是你命毕的时刻。”
  韩柏大为不解。
  赤尊信解释道:“他们只要将这囚室的通气口封闭,再用棉布将门隙塞死,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你活活闷死,事后又可不怕被人察觉你是被人害死的,你说这方法妙不妙!”
  韩柏一阵哆嗦,颤声道:“那怎么办?”
  赤尊信哈哈一笑道:“我们便来个将计就计,你小心听着,一会后我向你施展一种古今从没有人敢尝试的魔门大法,此法与魔师庞斑的种魔大法恰恰相反,他是由魔入道,牺牲炉鼎,但我的方法却是由道入魔,舍弃自身,以成全炉顶。”
  韩柏目瞪口呆道:“你舍弃了自身有什么后果?”
  赤尊信若无其事道:“自然是死得干干净净。”
  韩柏惊叫道:“那怎么成?”
  赤尊信叹了一口气道:“假若还有他法,难道我想死吗?此法之所以从未有人敢试,正在于没有人肯作此最大的牺牲,兼且炉鼎难求,我已走投无路,又见你是上佳材料,才姑且一试,胜过坐以待毙,你若再婆婆妈妈,我便任由你给人生生闷死。”
  韩柏哑口无言。
  赤尊信淡然自若道:“我将以移神转魂大法,将毕生凝聚的精气神转嫁于你,并使你进入假死状态,至于以后有何现象,又或你是否真能成为能与庞斑对抗的高手,就非我所能知了,好了!留心听着。”
  韩柏还要说话,赤尊信像有催眠力量的声音已在耳边响起,指导着他如何进入受法的状态。
  “轰!”
  赤尊信一掌拍在他顶门处。
  韩柏立时进入半昏迷的状态,全身忽冷忽热,眼前幻象纷呈,全身骨肉,似要爆炸,汗水狂流。
  “轰!”
  再一下大震,韩柏终于昏迷过去。
第 七 章 当时明月在
  月圆之夜。
  长江之畔,龙渡江头。
  一艘大船在渡头,全船黑沉沉地,只在船头挂了两盏灯,一红一黄,分外夺目,在船头前方,满月刚离了地平线,金黄的月色投在船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溶和在江畔的密林。
  一切看来和平安宁。
  这时离渡头里许远处,数十条人影分作数队,迅速地在绵延江畔的密林内推移,瞬眼间奔至一小丘的高处,恰好可远眺龙渡江头泊着的双桅大船。
  那批人熟练地伏了下来,不发出半点声息,就像忽地混进了树丛里。
  其中一人喜叫道:“来了!”原来是怒蛟帮后起一辈里,以快刀着名的戚长征。
  他身旁的上官鹰沉声道:“灯号正确,但这艘却非我帮之船。”
  翟雨时在旁道:“这才合情合理,以凌副座的才智,自然不会驾着我们的‘怒蛟’、‘飞蛟’或‘水蛟’招摇而来,引人注目。”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神色仍凝重如故。
  众人都信服他的才略,默不作声,等待他的发言。
  翟雨时双眉蹙起道:“长征,假设你是凌副座,知道对手是逍遥门和十恶庄,你会怎么做?”
  戚长征呆了一呆,道:“我会尽率怒蛟帮精锐,驾着我们的三艘水上蛟龙,全速赶来援助,因他们仍没有能力在大江上向我们挑战。”
  上官鹰浑身一震,脸色转白道:“我明白了,若凌大叔知道莫意闲和谈应手有庞斑在背后撑腰,一是采取长征所说的方法,一是秘密行动,绝不会像眼下般不伦不类,进不可攻退不可守,前一法是赌一赌庞斑不屑亲自出手,后一法是谨慎从事。”
  戚长征脸容一寒道:“好一个马峻声,竟是无义无耻之徒。”
  翟雨时沉声道:“不要遽下定论。”往后招手,一名青年壮汉灵巧地移上,显是擅长轻功的好手。
  翟雨时吩咐道:“你立即潜至右侧两里外的密林,放出讯号烟花,假设在十息内得不到渡头双桅船我帮的独门烟花回应,立时撤走,也不用归队,迳自设法回帮,去吧!”
  那好手应命去了。
  这时刚好一朵乌云飘过,掩盖了明月,天地暗黑下来。
  众人心弦拉紧,静待事态的发展。
  远方江畔的双桅船一点人气也没有,一黄一红两灯在暗黑愈发明亮。
  “咻!砰!”
  一道烟火在右方两里外的密林直冲天上,爆开一朵血红的光花。
  刹那间天地时间似乎停顿下来。
  但一刻后江畔人影僮僮,几条人影由船舱抢出。
  翟雨时脸色一变,低喝道:“陷阱!快走!”
  数十人立时往后移去。
  上官鹰望往天上,圆月在乌云后露出一小边。心中叹气,他们虽悉破对方的阴谋,但已暴露了行藏,在逍遥门天下无双的追踪术里,他们能逃到那里去?
  明月在地平线上升起。
  八月十五的月亮终于来临。
  浪翻云独坐石亭内,眼光投往君临江水之上的长江夜月。桌上放了十多壶佳酿,正待以酒浇愁。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惜惜在同样又大又圆的明月下,在洞庭湖一只小舟上死了,月圆人缺,生命无常,死别生离,为的又是什么?
  浪翻云拿起亭心石桌上的一壶酒,扬手,壶中酒在月照下化成点点金雨,往石亭下滚流不绝的江流撒去,以酒祭亡妻。
  左手拿起另一酒壶,咕嘟喝了个一点不剩。
  火辣由喉咙直贵而下,再往全身发散。
  “好酒!只闻酒香,已知是产自落霞山的千年醉。”
  浪翻云神色不动,淡淡道:“三年不见,乾兄功力更胜与前,可喜可贺。”
  一人由暗影处大步踏出,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坐在浪翻云对面的石椅上,毫不客气拿起另一壶酒,指尖微一用力,捏碎壶盖,举酒一饮而尽。
  这人看来只有三十岁许,面目英俊,高瘦潇洒,身上灰蓝色长袍,在江风里猎猎飘响。竟是原在黑榜上排名第一,后因施诡计害浪翻云不成反吃了大亏,雄霸北方黑道的乾罗山城城主,毒手乾罗。
  乾罗手一扬,空壶抛向后方远处,落入江水,哈哈一笑道:“人生便如此壶,不知给谁投进这人海,身不由己,也不知应飘往何处去。”
  浪翻云望往天上明月,缓缓道:“乾兄语意萧寒,似有所指,不知所因何事,以致壮志沉埋?”
  乾罗长叹道:“浪兄淡泊名利,不屑江湖争夺,要来便来,要去便去,那知世情之苦?”
  浪翻云收回目光,望向乾罗,苦笑道:“正如乾兄所说,一旦给投进这人海,自然受此海流牵制,谁能幸免,谁能无情?”
  乾罗长笑道:“说得好,佛若无情,便不会起普渡众生之心。”
  浪翻云仰望亭外夜月,她悄悄升离江水,爬往中天,挥散着金黄的光彩。
  自古以来,明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但人世间沧海桑田,变幻无已,生命为的究竟是什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乾罗道:“让我借花献佛,敬你一壶!”
  浪翻云一言不发,再尽一壶,眼中哀色更浓。
  乾罗沉声道:“小弟此来,实有事奉告。”
  浪翻云道:“这个当然,只是乾兄能在此时此地现身,相信实动用了令人咋舌的人力物力。”
  乾罗叹道:“我一个手下也不敢动用,而是亲自出马,追了浪兄七日七夜,才在此地赶上浪兄。”
  浪翻云愕然道:“如此说来,乾兄自是不想任何人知悉乾兄找我一事,只不知乾兄为何有此顾忌?”
  要知乾罗在黑道上呼风唤雨四十多年,横行无忌,放手而为,何曾有任何顾虑,但现在竟连来找浪翻云也要偷偷摸摸,不敢张扬,其中自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乾罗又饮一壶千年醉,才苦笑道:“魔师重出江湖一事,浪兄是否知道?”
  浪翻云默默不语。
  乾罗豪气忽起,长笑道:“古人煮酒论英雄,今夜长江满月,千年醉酒,我们可效法古贤,畅论天下豪雄,亦一快事。”
  浪翻云莞尔笑道:“难得乾兄有此兴致,让小弟先敬一壶。”
  乾罗大笑痛饮。
  这两位黑道的顶尖高手,原本是敌非友,这刻对坐畅饮,却像至交好友,肝胆相照,一点作态也没有。
  乾罗抛去空壶,一声悲啸,长身而起,步至亭边,负手仰望天上明月,叹道:“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小弟与浪兄怒蛟岛一战中败得口服心服,三年来潜心静养,每思起当日一战,大有领悟。”
  浪翻云正容道:“当日乾兄败在猝不及防四字里,若目下公平决战,谁胜谁败,仍难作定论。”
  乾罗摇头道:“非也非也,浪兄覆雨剑已达剑随意转、意随心运、心遵神行、技进乎道的化境,乃古往今来剑术所能攀上的峰巅,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小弟获益良多,所以我才能在这短短三年内,突破以往二十年也毫无寸进的境界,浪兄实乃小弟的长师益友。”浪翻云愕然道:“乾兄若以辈分论,足可当我的师公辈有余,乾兄实在太夸奖了。”
  乾罗霍地转身,眼中精芒电闪道:“这年纪正是你我间高下的关键,我们的年纪差了三十多年,但你的武功比我只高不低,正代表着你的天分才情,实胜于我,想百年前传鹰大侠,以二十七岁年纪,凭手中一把厚背刀勇闯惊雁宫,先后与蒙古三大高手八师巴、思汉飞、蒙赤行决战争雄,斩杀思汉飞于千军万马之中,于虚悬千丈之上的孤崖跃入虚空,飘然仙去,留下不灭美名,年长年幼,于他何碍?”
  浪翻云长笑起身,顺手扳了两壶酒,悠悠来至乾罗身旁,递了一壶给他,道:“说得好,让小弟再敬你一壶。”
  “当!”
  两壶相碰,一饮而尽。
  两人同将目光投往滚滚东流的长江逝水,天上明月映照下,江水像有千万条银蛇,挣扎窜动。
  乾罗道:“自浪兄十八岁时连败当时黑道十多名不可一世高手,助怒蛟帮建下基业,名震一时,但却从没有人知道浪兄师门来历,就若浪兄是从石头里爆出来的神物,浪兄可否一解小弟心中疑团?”
  浪翻云淡淡道:“洞庭湖便是我的良师!”
  乾罗愕然,望向与他并排而立的浪翻云,后者投往江水的目光,射出深刻无尽的感情,乾罗蓦地全身一震,长叹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说到最后一句时,音量转细,低回无限。浪翻云微笑道:“天下能明此理者,屈指可数,潮涨潮退,晨霜晚露,莫不隐含天地至理,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想当年传鹰大侠观鸟飞行之迹,悟通剑法,后又在雷雨中贯通剑道之极致,以人为师,又怎及以天地为师?”
  乾罗霍霍连退三步,一揖至地,正容道:“多谢浪兄指点,他日有成,必乃拜浪兄今日一席话之赐。”
  浪翻云长笑退开,道:“来!乾兄请入席,尚有八壶好酒,今晚不醉无归。”
  乾罗潇洒一笑,毫不客气,坐回石椅,两人又尽一壶,频呼痛快。
  乾罗话题一转道:“小弟今日此来,实有一事,想和浪兄作个商量。
  浪翻云道:“能使乾兄头痛者,舍魔师庞斑还有谁人?”
  乾罗并不回答,沉吟片晌,喟然道:“当今天下形势,黑道本以中原怒蛟帮、西陲尊信门和小弟位于北方的乾罗山城鼎足而立,三分天下,而白道自庞斑退隐前,饱受摧残,元气大伤,这二十年来偃旗息鼓,默默经营,成立所谓八派联盟,又有慈航静斋和净念禅宗在背后支撑,似弱实强,与黑道成均衡之势,但庞斑这一出山,形势立被打破,至于发展至何局面,确是难以预料。”
  浪翻云若无其事地道:“庞斑真的出山了?”
  乾罗道:“浪兄飘泊江湖,似入世实出世,故此对江湖最近的大变才尚未有所闻。”
  浪翻云首次脸容微变。要知庞斑若要向江湖插手,首先要对付的当然是黑道最大的三股势力,怒蛟帮这被誉为黑道里的白道这第一大帮,自是首当其冲。
  乾罗道:“庞斑的首徒方夜羽通过赤尊信的师弟‘人狼’卜敌,成功地控制了尊信门,庞斑亲自出手,击败了‘盗霸’赤尊信,露了一手。”
  浪翻云沉声道:“赤尊信是生是死?”
  乾罗两眼射出锐利的光芒,瞪着浪翻云一字一字道:“赤尊信负伤突围而逃,不知所踪。”
  浪翻云一掌拍在石桌上,喝道:“好!”
  乾罗叹道:“若非赤尊信能全身而逃,今晚我也不会和你对坐此处。”
  浪翻云点头同意。
  他当然明白乾罗的意思,若赤尊信当场身死,那代表了庞斑是无可抗拒的人,乾罗他只好一是乖乖俯首听命,一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但目下赤尊信能突围逃走,显示了庞斑的魔功仍是有隙可寻,局面迥然不同。当然,仅是庞斑能使赤尊信落荒而逃这事实,已使庞斑震慑天下,无人敢持其虎须。
  浪翻云淡淡道:“那乾兄的乾罗山城,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乾罗道:“方夜羽亲自来见我,带来了庞斑的亲笔信,要我向他效忠,并要我立时出手对付怒蛟帮,我表面上答应了他,但却以自己内伤未愈为理由,暂时不参与对付贵帮的行动,不过这也拖不了多少时间。”
  浪翻云望向天上明月,心中却想起被乾罗抛往水,身不由主随水而去的空壶,空壶是否注满了水,沈入江底?
  乾罗的话声继续传入他的耳内道:“十天前,谈应手在抱天览月楼布下陷阱,要刺杀贵帮帮主上官鹰,嘿!想不到英雄出少年,连谈应手这老狐狸也栽了个大筋斗,给上官鹰和翟雨时安然逃去。”
  浪翻云脸色木然,沉声道:“谈应手既已出手,他的老相好莫意闲又怎会忍得住不出手做只走狗。”他对莫意闲显然鄙视之极,语气不屑。
  乾罗道:“说来也令人难以相信,以逍遥门的追踪之术,到现在仍未能擒下上官鹰,不过我刚接到消息,逍遥门和十恶庄的人正倾巢而出,赶往武昌南面的龙渡江头,似乎掌握了贵帮主的行踪。”
  浪翻云闷哼一声道:“若上官鹰等有任何损伤,莫意闲和谈应手两人休想见到明年八月十五的满月。”
  天下间或者只有浪翻云和庞斑才有资格说出这等壮语豪言,要知莫谈两人,都属跺跺脚便能令江湖震动的厉害角式。
  乾罗沉声道:“浪兄小心一点,若非庞斑答应了亲自出手对付你,就算给他两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你为敌。”
  浪翻云长笑起身,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撼,但能轰轰烈烈而生,轰轰烈烈而死,不受他人左右,便不负此生,乾兄以为如何?”
  乾罗眼中精芒暴闪,也长笑而起,向浪翻云伸出一手道:“乾某一生肆意行事,心狠手辣,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只有忠心听命的手下,从无肝胆相照的知己,两年前与兄一战,始知人算不如天算之理,这两年潜修静养里,每念及浪兄,不但没有仇恨,反而敬慕之情日增,连我也不明白如何有这种心路转变,至今晚此刻,明月当头的美景下,才明白乃受浪兄不为名利生死所牵碍的气度所吸引,否则纵能在武技上出入头地,还不是名欲权位的囚徒,可笑呀可笑!”
  这不可一世的黑道枭雄,终于在尔虞我诈的一生,第一次破天荒地说出了心底的真话。
  浪翻云一伸手,和乾罗的手紧紧交握。
  两人四目交投。
  这对原本是敌非友的对头,在这奇妙的刹那,产生了别人数世也达不到的了解。
  一切尽在不言中。
  韩柏在半昏迷的状态下苏醒过来,全身疼痛,头颅若裂,经脉充满着凶焰般的焦躁火毒,滚流窜动,想发狂叫喊,却叫不出声。
  赤尊信施法前的警告,催眠似地在心中响起,道:“我毕生凝聚的精气神,将在你体内结成魔种,这魔种具有风暴般的灵力,有若同策四驹,每驹均想奔向一不同方向,略欠定力,必遭车翻人亡之祸,切记切记!”
  韩柏至此意识略回,咬紧牙根强忍痛楚,苦守着心头一点灵明。
  好一会后,忽地全身一寒,口鼻像给物件堵塞,呼吸全消。韩柏记起早先赤尊信的解释,知道这是魔种与自己结合后,由死而生的假死过程,不惊反喜。
  “啪!咿唉!”
  牢门大开。
  一时间牢室满是脚步响声。
  一对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有人道:“奇怪!这么快便死得通透,全身冰冷僵硬。” 何旗扬的声音响起道:“确是死了!”顿了一顿道:“不要怪我,要怪只怪你的命生坏了。”
  韩柏的感觉极为奇怪,每一个声音,甚至呼气吸气声,他都听得比平时清楚百倍,偏是全身一点感觉也没有。一个念头在心中升起,难道我真是死了,现在只剩下魂魄在听东西?假如永远保持这种状况,那比坐牢更要可怕万倍。大牢头金成起的声音道:“把这小子,抬出去,包里后好好埋了他,记着!不要损伤他的尸身。”
  韩相惊上加惊,心中忽地升起一个念头,就是异日一定要将这些人百般折磨,要他们不得好死!心念才起,他本人吓了一跳,这种杀人凶念,还是首次在他心中兴起。
  念头未完,身体被抬了起来。
  也不知经过了什么地方,神智愈来愈模糊,刚才静止的气流,又开始在全身乱窜乱撞,情思迷迷惘惘,有若天地初开,无数的奇怪幻象,在心灵内始起彼落,狂暴的激情柔和的思绪,交缠纠结,赤尊信藉魔鼎大法种入他体内的精气神,开始进入新的阶段,和他本身的精气神渐次融合。
  一层一层的油布覆里全身,韩柏被放入坑内,铲起铲落,一会儿给埋在厚厚的土层下,韩柏眼前一黑,终于完全失去了知觉。
  这是至关紧要的阶段。
  赤尊信牺牲自身所播下的魔种,正与韩柏的元神结合,此时不能受到丝毫外物影响,尽管风吹草动,也能使他陷入精神分裂的悲惨境地,这种情况连赤尊信本人亦不知道。
  因缘巧合,韩柏恰好被埋入土里,提供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使他能在这宁静至极的环境,不断吸收大地的精气,死生交汇,新旧交融。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韩柏蓦地回醒,口鼻自然用力一吸,几乎窒息过去,张开眼来,一片漆黑,在几乎变成真死的刹那,强大无伦的真气在体内爆发开来,无师自通的他作弹簧般收缩,再弹开来时,整个人已飞快往上冲去,‘蓬’一声和着满天泥屑布碎,冲离地面达两丈之高,再重重摔回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
  假设有人碰巧在场,定以为是千年恶尸复活,吓个死去活来,韩柏双目一明一暗,明时精光电闪,暗时阴沉莫测,好一会才回复正常,但那眼神已和从前大不相同,转动间充满了沉浮人世的智能和近乎魔异的魅力。
  赤尊信破天荒的尝试,以与庞斑截然不同的途径,创造出了魔道上另一奇迹。
  韩柏这时若借镜一照,保证吓个半死,因为他再也认不出镜中的自己。
  他在魔种合体的催生下,由一个瘦弱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昂藏壮汉,在泥污没有掩盖的部分,肌肤闪闪发亮,自具一股慑人心魄的力量,他重生后的脸容,只仍依稀存着往日的清秀善良,使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似能担当任何重任的豪雄相貌,显出刚毅不屈的粗线条轮廓,虽说不上俊俏,但却深具粗犷的男性魅力。
  韩柏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
  他俯伏地上,不住呻吟,各种各样的的奇怪思想,侵袭着他的神经,忽尔间他想起了秦梦摇,转眼又被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面容替代,胸臆间却升起了无限温柔。
  韩柏狂叫一声,撑起半身,张开眼来,入目坟头处处,原来是个乱葬岗,外来的景象使他清醒了一点,想起过去的遭遇,恍若再世为人。刚感叹这世上渺无公理正义,另一个念头随又升起,这不外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强权便是公理,何用婆妈?
  韩柏丝毫不觉得这个想法大异于往昔的他,一用力,弹了起来,卓立地上。
  心中一动,在自己先前葬身处造出种种痕迹,便似自己的尸体被野兽拖走,他的手法熟练,不一会儿完成了布置。
  转身欲离,忽地停下,想道:“自己为何懂做这种事情?啊!我明白了,当赤尊信的魔种和自己结合时,除了精气神移到体内,还将他生前的经验和部分记忆,移植到自己的脑内。”
  想到这里,他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以谢赤尊信的大恩大德,赤尊信的肉体虽死了,但韩柏却知道他的精华,已藉着自己而继续活下去。
  庞斑啊庞斑。
  我定会胜过你!
  韩柏跳了起来,以他自己也难以相信的速度,转眼间隐没在林木的深处。
  一个古往今来没有出现过由道入魔的高手,终于降临人世。
  与庞斑的斗争,亦由此开始。
  明月高挂中天,以无可比拟的满月之光,窥视着这前途不明,翻腾不休的浩荡江湖。
  明月下。
  一只大鹰盘旋冲飞。
  能在百丈高空上辨出草丛内小兔的锐目,闪闪生光,俯瞰着下面刚在一个密林里窜出来的数十道人影。
  那批人来到一条通往层层迭迭的荒山的崎岖山路前,停了下来,乘机休息回气。
  其中生得斯文秀气的青年抬起头来,望着飞行轨迹刚横过明月的飞鹰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怎么快,也及不上这扁毛畜生的飞行速度。”
  这人当然是怒蛟帮年轻一辈的第一谋士瞿雨时。
  旁边的怒蛟帮帮主上官鹰也抬起头,脸色凝重地道:“逍遥门追踪之术,使人防不胜防,以鹰眼代犬鼻,确是高明。”
  戚长征也无可奈何地道:“最可怕的是我们无论用野兔或雀鸟来引它,它都不肯下来,难道我们连一只畜生也斗不过?”
  上官鹰道:“管它受过什么严格训练,畜生毕竟是畜生,只要我们分成数组,分散逃走,这畜生最多只能跟上其中一组,而那组再又分散,各自单独逃走,看这畜生还能怎样?”翟雨时沉吟不语。
  众人眼光都投往他身上。
  翟雨时回首望往后面在明月下显得鬼影幢幢的林木,俨似草木皆兵,叹了一口气道:“是否有点奇怪,这恶鹰由龙渡江头直跟我们到这,足有个多时辰,照理我们行踪已露,以莫意闲和孤竹等人的轻功,怎会追不上我们?”
  众人一想,这果是不合情理。
  戚长征欲言又止。
  翟雨时道:“长征你有什么话要说?”
  戚长征摇头道:“我本来想说是否他们等待援兵,待形成包围网后,才一举将我们消灭。不过回心一想,我想出来的定不能比你更好,故将话吞回肚里。”
  上官鹰微笑道:“长征你直人直性,但也不能完全依赖雨时的脑袋,否则便会变懒变蠢了。”
  翟雨时道:“长征的话不无道理,幸而我精通地理山川之势,所以逃走的路线,均针对着敌人可能布下的陷阱而定夺,假设他们仍能将我们迫入罗网,我也只好口服心服。” 他语气里自有一股自信,使人衷心对他生出敬服之念。
  上官鹰道:“那他们不趁早出手,究竟是何道理?”
  翟雨时道:“假设我估计不错,他们如此做法,一方面可对我们形成无处可逃的心理压力,生出不能与他们对抗的感觉,更重要的是想要我们分散逃走,力量分散,便可轻易逐个击破,到底他们的目标只是帮主一人。”
  戚长征豪气大发道:“如此我们不如大模厮样,向着怒蛟帮走回去,拚着对上了便跟他们大干一场,也胜过像现在这落荒之犬的窝囊相。”
  翟雨时道:“不!我们正要分散而逃。”
  众人齐齐愕然。
  圆月高挂中天
  韩柏离开了坟场后,全速在山野间飞驰,愈跑愈轻松,热气如千川百河般由脚板的涌泉穴升上,与从头顶泥丸宫流下的冷气,穿过大小经脉,汇聚往丹田气海处,一冷一热两股气流,交融旋转,当旋力聚积至顶峰时,又倏地由丹田射出千万道气箭,闪电般蔓延全身。
  这过程周而复始,每次之后,体内的真气便增长了少许,眼目看得更清楚,传入耳内的声音亦大了许多,皮肤和空气接触的感受更深刻、更微妙,一切都不同了。
  他现在经历的正是体内魔种和自身精气结合的异感,这时只是个开始,至于往下去的路怎么走,不但赤尊信不知道,恐怕古往今来亦从没有一个人知晓。
  韩相只往荒山野路走,全身泥污和衣着破烂的他,确不宜与人相遇。
  他愈来愈感到奔跑毫不费力,天上的圆月、荒茫的大地,在旋转飞舞,矮树高林往两边流水般倒退,他为快逾奔马的高速欢呼,这新鲜的感觉使他忘怀了一切。
  便若天地初开时,唯一的人在大地上为生命的存在而狂奔。
  他忘记了韩家兄妹、马峻声、何旗扬,甚至乎令他神魂颠倒的秦梦瑶,和将他由平凡小子造就成不可一世的高手的赤尊信,就若他们从来未存在过。
  魔种和他逐步结合,使韩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道境,在似无尽止的奔跑里,天地与他的精神共舞者,只剩下他和他的宇宙,孤单但是恒久无边。
  奇异的力量海潮般在他的经脉澎湃激,每一次的冲激都带来全新的感受。
  明月孤悬在星弧的边缘处,又圆又远。
  在这一切都美好的时刻,体内流动的真气忽地窒上一窒,然后消失无踪,代之而起是一股无可抗拒的寒气,由大小经脉逆转而行,收缩往丹田处。
  那种难受的感觉,便像一个人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如痴如醉时,忽地发觉下一口吸入的竟全是腐臭毒气。
  韩柏惨嚎一声。
  打横切入一个疏树林,当地穿林而出时,全身一阵剧痛,再也支持不住,往前仆倒,刚好跌在一个官道的正中央处。
  这下突变真是莫名所以。
  他想爬起来,岂知全身有如针刺,连指头也动不了。
  韩柏死命守着心头一点灵明,他有一个感觉,就是假若就此昏去,将永远也醒不过来。在施法前,赤尊信习警告说这魔种因能速成,故非常霸道,在与他真正完全结合前,会有一段非常凶险艰苦的过程,可是想不到这突变要来就来,全无先兆,比之练武者走火入魔,更使人难防。
  就在水深火热的时刻,身后车声辘辘,马蹄踏地,一队骑士,护着一辆华丽马车,从官道一端徐徐赶至。
  韩柏模糊间想道:怎会有人趁黑赶路?
  带头骑士一声吆喝,人和马车都停了下来。
  “小丐让路!”
  啪的一声,一条马鞭在空中转了一个小圈,带起慑人风声,重重落下,猛抽往韩柏背上。
  若是韩柏神智清醒,当知使鞭者这一下落手极重,是欲一把将他抽往路旁,手段狠毒之至。
  “啪!”
  一鞭结结实实抽在背上,困体格突然壮大而破烂不堪的衣服,登时碎布散飞。
  韩柏只觉有些东西轻轻在背上拂过,不但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反而痛楚像由背上出去了那样,好过了很多。
  那人‘咦’了一声,第二鞭加重力道,再抽在韩柏背上。
  韩柏一声呻吟,随着鞭势带得横滚开去,他呻吟并非因为痛楚,只是直至这刻才叫得出声来。
  另一人策马驰近,大笑道:“邢老三,你是否功夫疏懒了,竟然用到两鞭,才搬得动这死了半截的乞儿。”
  韩柏滚到路边,‘砰’一声懂上一块路旁的大石,面转了过来,由下而上,看到了骑士们和马车。
  那二十多名骑士个个目光闪闪,一身黑衣,腰间扎了条红腰带,看来似是大户人家的武师。
  那辆马车极尽华丽,由八骏拖拉,非常有气势。
  先前鞭打韩柏的邢老三跳下马来,小心翼翼来到韩柏前面,一对凶光闪闪的眼在韩柏身上扫了数遍,刚才他第一鞭不能将韩柏带往一旁,这老江湖立时心生怀疑,故不敢托大,下马来摸清韩柏的底。
  韩柏原本僵硬的肌肉,开始有了变化,扭曲起来,不过却与邢老三的两鞭无关,只是由于自身的苦痛。
  邢老三还以为是自己的杰作,闷哼一声,正要在韩柏胸前檀中穴补上一脚,好送这乞儿归西,‘咿唉’声中马车门打开,一名俏丫环走了下来,叫道:“邢老三!小姐有令,要我送一粒保命丹给这位乞儿大哥。”
  邢老三缩退一步,恭敬地道:“夏霜姐姐请。”
  那叫夏霜的悄丫环盈盈来至韩柏身前,闻到韩柏身上发出的泥污汗臭,慌忙捏着鼻子。邢老三倒乖巧得紧,抢前伸手捏开韩柏的口,夏霜一扬手,一粒朱色的药九,和着浓郁的山草香气,投进了韩柏喉咙,直入胃里,连吞的过程也省了。
  夏霜完成了任务,迅速退回马车去。
  邢老三飞身上马,喝道:“起行!”
  一个甜美的声音传出道:“且慢!”
  刚才嘲笑邢老三功夫退化的大汉愕道:“小姐!”
  被称为小姐的道:“祈老大,我说的话你听不见吗。你看他有丝毫应有的反应没有” 虽说在月色之下,但韩柏刚好卧在树木的暗影,马车又和韩柏隔了三丈之遥,这小姐的眼力确是惊人。
  众人二十多对眼睛齐往韩柏望去,只见他头脸泄出了豆大的冷汗水,与应有的反应迥然有异。祈老大向夏霜使个眼色。
  俏丫环点点头,向车内小姐低声道:“小姐,只是个乞儿吧!你已尽了人事了,主人在前头等着你,我们若迟了,主人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
  小姐叹了一口气道:“这人体格轩昂,貌相清奇,显非平凡之辈,落难于此,我又怎忍心见他如此断送一生。”
  她的眼力诚然非常高明老到,但在“病况”上却错看了韩柏。
  原来丹丸入喉后,立时化作一股火热,散往全身,散乱失控的真气竟奇迹地重新汇聚起来,由冷转热,硬生生迫出一身热汗,使那位小姐误会他病情转劣。
  小姐的言语,一字不漏地进入他耳里,他顿时心生感激,但车窗垂下轻纱,使他对这好心肠的小姐缘悭一面,暗忖不如我使个小计,引她出来。这想法非常自然,连他也不觉大异于自己从前胆怯朴实的性情,不知这正是因与魔种结合后,人亦变得精灵乖巧起来。
  韩柏忽地装姿作态,颤抖蜷曲。
  “唉!”
  垂遮车窗的轻纱若被柔风吹拂般扬起。
  一只白天般的修长纤手,在月照树影里由车窗轻盈舒徐地递出来,玉手轻挥,三道白光急射韩柏胸前的三个大穴。
  这时的韩柏眼光何等锐利,一看二支长针来势,估计出长针的力道和落点,只是想以针剌的方式打通他胸前闭塞的经穴,使全身气血运行,乃救命招数,有善意而无恶念,不过由这一手来看,这充满美感的手的女主人,医道武技均非当高明,超出了一般高手的水平。
  “笃!”
  三支银针同时入肉盈寸。
  韩柏果然胸前一轻,气脉畅通。
  他心中刚暗叹计不得逞,突又骇然大惊,因已积聚在丹田的真气,忽地似不受控制的脱续野马,山洪暴发般由贯通了的三个大穴直冲而上。
  “呀!”
  他忍不住惨叫起来。
  三股洪流在任脉汇聚,变成无可抗拒的急流,逆上直冲心脉。
  “轰!”
  脑际像打了一个响雷。
  原来这正是魔种的精气与韩柏体内精气的结合时刻,在结合之初,首要让魔种的精气贯通全身经脉,这三针之助,刚好完成这过程,魔种由早先的假死进入真死的阶段。此后魔种的精气完全融入韩柏体内,至于将来如何把赤尊信的庞大精气神据为己有,就要看韩柏的造化了。
  车门推开。
  一道白影闪出,来到韩柏身前,众骑士一起躬身道:“小姐!”
  那小姐不能置信地道:“没有可能的,竟死了。”直到这刻,她的语气依然平淡如水,像世间再没有任何事物突变,能惹起心湖的涟漪。
  祈老大踏前一步,恭敬地道:“这乞儿身罹绝症,死不过是迟早的事。”
  小姐轻叹道:“但总是因我学医未精,错施针法而起,埋了他吧!”
  祈老大一呆道:“小姐,主人他……”
  小姐皱眉截断道:“埋了他!”
  祈老大不敢抗辩,道:“小姐请先起程往会主人,小人会使人将他好好埋葬。”
  小姐摇头道:“不!我要亲眼看他入土为安,尽点心意。”
  祈老大没法,打个手势,立时有人过来将韩柏抬起,往林内走去。
  他们的一言一语,全传入韩柏耳内。
  他虽目不能睁,手不能动,像失去了体能般空虚飘荡,但神智却前所未有的精灵通透,思深虑远。
  他感到身旁这有如观音般慈悲的女子,对他那“死亡”的深刻感受,也捕捉到她哀莫大于心死的黯然神伤。
  这小姐显是生于权势显赫的大户人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她如此厌倦人世。
  在一般情形下,年轻女子的烦恼,自是和男女间的感情有关。
  他被放在湿润的泥土上。
  月光映照,柔风拂过。
  鸣鸟叫,草叶摩挲。
  他闭着眼睛,以超人的感官默默享受这入土前宁静的一刻。
  树木割断,泥土翻起的声音此起彼落。
  小姐身体的幽香传入鼻,与大自然清新的气息,浑融无间。
  她一直拌在他身边。
  心里无限温馨。
  什么也不愿去想。
  很快他又被抬了起来,心中不由苦笑,这是一晚之内第二次被人埋葬,这种经验说出去也许没有人会相信,忽地想起了韩家小妹宁芷。
  身体降入土坑。
  一幅布轻柔地盖在他脸上。
  幽香传来。
  当他醒悟到这是小姐所穿披风一类的东西时,大片大片的泥土盖压下来。
  就像上一次,他并没有气闷的感觉,体内真气自动流转,进入胎息的境界。
  小姐的声音从地面上轻轻传来道:“死亡只是一个噩梦的醒转,你安心去吧!”
  祈老大的声音道:“小姐!请起程吧!”
  小姐幽幽叹了一口气。
  祈老大再不敢作声。
  “噗噗噗……”
  异响从地面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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