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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覆雨翻云

_4 黄易(当代)
  “抱天览月楼”是岳州府最有派头的酒家,酒席必须预定,兼且非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一般人要预定酒席还不受理呢。
  该楼位于长江之旁,附近艺社妓院店铺林立,笙歌处处,只要肯花钱,保君乐而望返,大叹人生若此,虽死无憾。
  这刻是入夜戌时初,抱天览月楼灯火通明,所有厢座摆满酒席,虽闻杯盘交错的响音,却不闻喧哗嚣叫,这里客人品流高尚,故少尘俗之态。
  在该楼最高的第三层一个特别华丽的大厢房内,筵开两席,每席十二人,精美丰盛的菜肴流水般由美丽的女侍奉上,举杯劝饮,气氛欢洽。
  此时恰好当地色艺双全的名妓楚楚奏毕琵琶,施礼告退,众人报以礼貌的掌声。
  近窗主人席一名华服中年大汉,以主人的身分,意态豪雄地向座上各人敬了酒后,脸色微红,三分酒意下向一位方脸大耳,容貌俊伟,约二十五、六男子道:“上官帮主,怒蛟帮在你统领下,声势更胜从前,天下敬服,果真虎父无犬子。敬你一杯!”这男子竟是与西陲尊信门、北方乾罗山城并称天下三大黑帮的怒蛟帮帮主上官鹰。
  上官鹰饱经变故,已非是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加上这些年来潜心苦修,气度迥然大变,淡笑道:“叶真前辈过誉了,上官某只是上承父荫,帮中之事,浪翻云和凌战天两位大叔和一乾兄弟把持,才不致出乱子,这一杯,让我代众叔辈兄弟喝了。” 说罢一饮而尽,席上众人慌忙陪饮。
  另一脸目精瞿,年约五十的老者道:“侧闻贵帮‘覆雨剑’浪翻云,最近忽起远行之念,飘然而去,未知是否还有保持联络?”各人不约而同露出关注表情,“覆雨剑” 浪翻云名满天下,除了至尊无上的“魔师”庞班外,声势无人能及,如果他离开远去,不知行踪,那怒蛟帮无论在声势和实力上,削弱一半不止。
  上官鹰表面从容自若,心中却在咒骂这发问的陈通,此老乃以洛阳为基地的黑帮 布衣门的门主,这次已金盘洗手的黑道元老叶真摆的两围酒席,便含有化解怒蛟帮和布衣门积怨的含意,是决定黑道势力划分的“和头酒”。
  他正要答话,他的首席谋士翟雨时以代他答道:“浪首座确有事出门,但只是暂时性质,一待事了,便会归来,多谢陈门主关心。”这几句话答似非答,模棱两可,但浪翻云不在怒蛟帮内,却给肯定下来。
  不知怎的,众人都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连叶真也不例外,翟雨时最擅观人于微,大感不妥,连忙思索其中因由。
  一个面目阴沉的彪形大汉沉声道:“听说盗霸赤尊信为了专心武事,三个月前让位与师弟‘人狼’卜敌,未知上官帮主可有所闻?”这发言的梁历生曾是横行洛阳一带的大豪,五年前惨败于“左手刀”封寒刀下,声望大跌,暂时归隐潜修,但仍有极高地位,是黑道父老级的人物,这次聚会,便由他和叶真联名邀约,否则上官鹰也不会亲来赴会。
  上官鹰不敢怠慢,道:“梁老所言,敝帮十日前才有所听闻。”眉额间闪过一丝忧色,这“人狼”卜敌外号虽吓人,指的确是他性好女色,人却生的风流潇洒,一表人才,武功逊于赤尊信但狠残狡辣处,则连赤尊信也瞠乎其后。
  桌上另一三十多岁,文士打扮,脸目颇为俊俏,但眼角却满布鱼尾纹的男子道:“听说这次让位,可能并非赤尊信本人自愿,内中怕有别情?”这人叫“狂生”霍廷起,是个介乎黑白两道的人物,谁也不卖帐,是“布衣门”门主陈通的生死之交,一向都对怒蛟帮带有敌意。
  上官鹰霍然动容道:“以‘盗霸’赤尊信的武功威望,谁能迫他做不愿意的事?” 一直未有发言,坐于上官鹰右侧的艳女燕菲菲美目水溜溜地转动,未语先笑道:“上官帮主如此在意,妾身倒有秘密消息提供参考。”接着却停了下来,卖个关子,敢如此作,放着她一身武技不说,只以她身为“黑榜”高手之一“十恶庄主”谈应手情妇的身分,便没有人敢惹她。
  各人都是老江湖,故意不动声色,也不追问。
  燕菲菲知道不主动说出,没有人会出言请求,忽尔娇笑起来,她喜欢那成为众人注意目标的感觉。
  其它人见她笑得娇态横生,烟视媚行,心中都大叫可惜,因为她已经是谈应手了禁脔,名花有主,谁敢弄她上手?燕菲菲笑声倏止,轻描淡写地道:“各位知否‘人狼’卜敌,两年前已入了方夜雨门墙,成为‘魔师’庞斑的徒孙,有了这硬得不能再硬的大靠山,赤尊信怕也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呼风唤雨了吧?”上官鹰再也按不住心内掀起的涛天巨浪,脸色一变,同桌各人也神色有异,连隔桌的人也停止了一切动作,好象末日刚好在这一刹那降临。
  要知方夜雨乃“魔师”庞斑亲传三徒的二弟子,庞斑潜隐后,“魔师阁”的一切便由他主理,隐焉为庞斑的代表,天下黑道无人敢拂其意,幸好他一向极为低调,从不理江湖之事,但假若卜敌真在他支持之下向赤尊信夺权,那便代表庞斑开始将魔爪伸向黑道了。
  翟雨时脸色沉凝,道:“方夜雨虽得‘魔师’真传,但恐仍未能奈何赤尊信,若卜敌确能坐上尊信门门主的宝座,恐怕非要魔师亲自出手不可,只不知燕小姐消息从何而来?赤尊信目下究竟是生是死?”
  燕菲菲又是一轮娇笑,道:“我还有一个消息,未知翟先生是否有兴趣?”不知可是天性使然,她总爱吊别人的瘾。
  上官鹰无奈道:“燕小姐说吧,本人洗耳恭听。”燕菲菲美目由翟雨时飘向身侧的上官鹰,道:“据我所知,天下三大黑帮,除尊信门落入卜敌之手外,‘乾罗山城’城主‘毒手’乾罗亦已向魔师表示效忠,你说这消息是否惊人之至?”上官鹰这刻反而神情镇定,假若魔师庞斑真的打破二十年的闭关不出,踏入江湖,天下凶邪归附,是必然的事,燕菲菲的男人是“十恶庄主”谈应手,位居“黑榜”,地位显赫,当是庞斑招揽的对象,消息自是由其中辗转而来,只不知谈应手是否已加入了庞斑的阵营?翟雨时心念电转,假若庞斑一统黑道的第一目标是三大黑帮,那一向被称为“黑道里的白道”的怒蛟帮现在将成为仅馀的眼中钉,庞斑会怎样对付他们?他的眼光同时掠过同台的其它人。
  主人身分的叶真神色有些微紧张,“布衣门”门主陈通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脸有得色,梁历生和霍庭起注意力都集中到上官鹰身上,反似对燕菲菲要说什么毫不在意。
  翟雨时沉思其故,燕菲菲目下说的关乎武林生死荣辱,这些人怎能置身事外,漠不关心,除非他们早知道答案,想到这里,登时冒出一身冷汗。
  这以智计着称的高手,联结起众人早先对浪翻云外游的态度,已得出了一个结论。
  今晚的宴会是个对付怒蛟帮的陷阱。
  刚好这时燕菲菲说道:“那告知我此事的人是…”翟雨时知道刻不容缓,双手一合,穿在左右手腕的两只铁镯猛地相碰。
  “叮!”清响镇彻全场。
  这是早先约定的警号,自从知道卜敌出掌尊信门,怒蛟帮便处在最高警戒,因当年赤尊信曾立下誓言,只要上官鹰“在生一天,尊信门便一天不犯怒蛟帮,所以尊信门若要来攻,首先便要取上官鹰性命。
  这时除隔桌十二人中有六名是怒蛟帮的精锐外,厢房还有另十八名帮主的随身铁卫,这警号正是要通知个人立时护驾。
  上官鹰正留心着燕菲菲说的每一个惊心动魄的语句,当她说到“那告知我此事的人是…”时,语音忽地细了下去,似乎深恐被上官鹰以外的其它人知道。
  上官鹰下意识地侧身倾往这美丽的黑道艳女去,恰在此时,“叮!”一声警号清响。
  他的反应也是一等一的迅捷,真气立时灌满全身。
  便在这刹那,一股尖锐寒冷的杀气从燕菲菲处直袭腰眼,同一时间,背后劲气压体,自然是背后的梁历生施以暗算,此人精擅掌功,若给他拍实背上,十个上官鹰也要送命。
  上官鹰等怒蛟帮后起之辈,自三年前与尊信门一战后,知己不足,于是刻苦练武,此时早非吴下阿蒙。
  他暴喝运劲,座下的酸枝椅禁不住强大压力,寸寸碎裂,“喀嚓”一声坐往地上时已弓背蹲身,同时左右开弓,掌拍燕菲菲刺来的淬毒匕首,拳迎梁历生的铁掌。
  在上官鹰身形由坐变蹲的突变下,主客形势大转。
  左手刚好拍在燕菲菲持着匕首的手腕上,借力横拖,带得这具有美丽外表的蛇蝎身不由主地侧撞向大台的边缘处,这时情势混乱,也不知是谁一脚把大台连菜肴踢翻,俏佳人立时变作丑夜叉。
  梁历生便不是那么好应付了。化解燕菲菲淬毒匕首的致命一击,上官鹰已经分去了一半力道,而梁历生的一掌却是蓄势全力暗算,所以一碰上上官鹰的拳头,掌劲吐实下,上官鹰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即时喷出,吃了大亏。
  幸好上官鹰反应敏捷,不敢硬撑,借着掌劲侧滚,一方面化去梁历生刚猛的掌力,另一方面争取一隙重整阵脚的时间。
  适才还是言笑欢洽的宴会,瞬眼间已变成你生我亡的仇杀屠场。
  梁历生跃离座椅,蝙蝠般在豪华大厢房的空间滑翔,追击仍在地上滚动的怒蛟帮年轻有为的帮主,若能搏杀此子,今晚便大功告成,所以方夜羽特别拣选了自己这擅长室内近身搏斗的高手负责这最决定性的任务。如能成功,自能得方夜雨的青睐,想到这里更是雄心万丈。
  上官鹰向着无人的墙角继续翻动,手中已连接起分成两截的救命长矛,准备与这若猛虎般扑来的黑道前辈决出生死。
  此刻厢房内成混战之局。
  翟雨时和其它六名怒蛟帮的精锐,都是在翟雨时发出警号的刹那间同起发难,反而争取了主动,此六名好手均曾得当今黑榜第一高手“覆雨剑”浪翻云这三年来亲身指点,实力惊人,否则上官鹰又岂敢如此大胆赴会。
  警号才鸣,一股烟火从翟雨时手上射出,穿窗而去,在黑夜的天空爆出一朵白炽的光云,这是召援的讯号,洛阳位于怒蛟帮势力范围之内,翟雨时算无遗策,早在附近秘处埋了伏兵,以作后盾。
  厢房内血肉横飞,敌我双方的鲜血不断溅撒墙上地下,厢房外亦是喊杀连连,显然外面怒蛟帮帮主的“十八铁卫”亦和敌人动上了手。
  身为主人的叶真展开杖法,与翟雨时的长剑战在一起,却丝毫讨不到半点便宜,怒蛟帮这些人的真正实力,远在他们估计之上。
  梁历生凌空向地上的上官鹰扑下。
  劲气把上官鹰的头发衣服刮得倒飞向下,显示这一击全无馀力保留。
  这批人以他武功最是强横,否则也不配成为“黑榜”高手“左手刀”封寒的对手,兼之上官鹰又受伤在前,心想这一下还不是手到擒来?上官鹰蜷曲仰躺,全神贯注梁历生声势迫人的扑击,手中五尺钢矛一振,寒芒闪动下,标射梁历生面门。
  他的矛技得自有“矛圣”之称的父亲上官飞亲传,岂可小觑,无论速度角度,均无懈可击,攻的又是对方必救的致命点。
  梁历生怪叫一声,硬往后翻,乘势一脚蹴踢矛尖。
  钢矛应脚荡开。
  上官鹰中门大露。
  梁历生想不到如斯容易,暗忖这小子定是伤得极重,趁他长矛不及回旋护持,再次回扑,硬抢入中宫,一对手幻出满天掌影,无孔不入地俯击而下。只要迫得对方进身搏斗,以己长攻敌短,那怕不立毙敌于当场。对于上官鹰的矛,他确有三分忌惮。
  上官鹰全无一丝应有的慌乱,虎目紧盯着梁历生假假真真动作里暗藏的杀着。
  梁历生战斗经验何等丰富,暗感不妙,便要抽身而退。
  但一切都迟了。
  上官鹰胸前寒光一闪。
  梁历生右腕一凉,一生与他形影不离的右掌,为他创下一生事业的铁爪,齐腕断去。
  梁历生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嘶,身形疾退,“轰”一声撞在对面的墙上,左手反过来封闭右手的血脉,以免鲜血喷射。
  轮到上官鹰像猛虎般从地上弹起来,紧蹑追上,这时他似寒芒突吐的兵器已收了回去,原来是把缠在腰间的锋快软剑。
  铁矛颤动下,瞬眼间向靠在墙上的梁历生施了十三击。
  这黑道前辈用尽浑身解数,一只左掌或击或拍,贴墙左避右游,死命求活。
  上官鹰一时占尽上风。
  翟雨时剑势全力运转。
  叶真全身是血,也不知伤了多少处,落败是指顾间事。
  其它六名怒蛟帮高手虽亦负伤累累,却非致命,若不是“狂生”霍廷起和“布衣门主”陈通合力挡了五人,连燕菲菲也将不能幸免,而其它较次高手,早血溅当场。
  就在怒蛟帮似已控制了全局时,与叶真激战中的翟雨时发现一件令他心胆俱寒的事。
  厢房外忽地静寂无声,使房内的喊杀声突然显得非常孤立。
  要知守在厢房外的“十八铁卫”功力虽是稍逊于房内陪宴的六名怒蛟帮好手,但他们曾经怒蛟帮仅次于浪翻云的“鬼索”凌战天多年苦心训练,负起保护帮主之责,除非是名列“黑榜”的高手,否则想干掉他们绝非易事,但刻下厢房外的沉寂,只代表了一个可能性,就是他们都死了。
  一个念头闪过心中。
  翟雨时舍下叶真,向上官鹰扑去。
  “轰!”房门四散碎裂。
  一名锦衣大汉负手悠然步入,便像是赴宴来的。
  这时翟雨时刚好搂着上官鹰的腰身,向窗门冲去。
  锦衣大汉神色一动,脚步一移,后发先至、追至两人背后。
  两名怒蛟帮精锐舍下敌人,从两侧向锦衣大汉攻来,全是舍己杀敌的拼命招数。
  锦衣大汉叹了一口气,皱眉道:“何苦来由!”身形奇异地闪了几闪,排山倒海的攻势全部落空,但追势也被迫停下。
  两名怒蛟帮精锐想不到对方强横若斯,正要再组攻势,只见对方一对大手蓦地涨大,往自己面门拍来,来势虽慢,但无论如何也像是躲闪不了。
  “喀嚓!”两人面门陷了下去,仰跌而亡。
  但上官鹰和翟雨时成功穿窗而出,跌往茫茫黑夜下的长江而去。
  锦衣汉怒哼一声,身形闪动,其它仅馀的四名怒蛟帮好手,纷纷了帐。
  燕菲菲一头钻进锦衣汉怀里,撒娇道:“庄主啊!为什么你这么迟才进来?”原来竟是“黑榜”高手之一“十恶庄主”谈应手。
  谈应手脸色沉凝,又再叹一口气,向着上官鹰和翟雨时逃出的方向道:“唉!这是何苦来由,通往怒蛟帮的路途已被‘逍遥门主’率领门下全部封闭,除非‘覆雨剑’浪翻云亲临,否则你们能逃到哪里去?”“抱天览月楼”外是无际无边的暗黑,一点星光也没有。
第 三 章 道消魔长
  一点灯火,在武昌府长江岸旁迅速移动。
  啼声的达。
  一个瘦弱的身形,一手策马,一手持灯笼,正在连夜赶路。
  灯火照耀出一张年轻的脸,看样子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的虽是粗衣麻布,一对眼睛却非常精灵,额头广阔,令人感到此子他日必非池中之物。
  这时他神情焦灼,显然为错了渡头而苦恼。
  马停。
  他跃下马背,走到空无一人的渡头尽端,苦恼地叫道:“这回惨了,回去时那恶人管家必要我一番好看了。”
  江水滔滔,对岸一列民居透出点点灯光,份外使人感到内里的温暖,又那样地使人感到孤独和隔离。
  马儿移到他身后,亲热地把马头凑上来,用舌舔他的后颈。
  少年怕痒缩颈,伸手爱怜地拍着马嘴,苦笑道:“灰儿啊灰儿,你可知我的心烦得要命,去吃草吧!”
  马似懂人言,一声欢嘶,回身往后走,在江边的草地吃起草来。
  少年走到渡头边缘,坐了下来,为明早的遭遇担心,顺手将灯笼插在木板的间隙处。
  “哎呀!”
  少年吓了一跳,往下望去。
  在灯笼照耀下,一只手从急流里伸出水面,紧抓着木搭渡头下边的其中一条离开水面约三寸的横木。
  少年只觉头皮发麻,抖索着道:“不!不要吓我。”
  “嘶唉”
  抓者横木的手青筋蓦现,接着一个人头在“哗啦”的水响声中,从水里标出来。
  少年魂飞魄散,一个筋斗,翻往渡头近岸的一端去。
  “帮我!”
  沙哑的声音从渡头底传上来。
  所有听过有关水鬼找替身的故事立时掠过少年心头,他颤声道:“水鬼大哥,我帮……帮不了你。”
  下面再一声呻吟,那人道:“我是人……是人……”
  少年侠义心盖过了恐惧,左手抓着渡头绑缆的木柱,一手探下去,抓着那人手腕,用力一拉,岂知那人身体极重,几乎将他倒扯下水,幸好那人另一只手及时伸出,抓着较高处的另一条横木,才不致连累这年轻的救命恩人。
  少年用力再扯,那人借势翻上渡头,大字型软瘫渡头上,不住喘气。
  少年怀疑之心尽去,扑到那人身边,关切问道:“你怎样了?”
  那人张开没有神采的眼睛,待要说话,忽地身子弯曲起来,一阵狂咳,张口一吐,一团瘀黑的血雾狂喷而出,满渡头。
  少年大惊失色,一手将他扳过来。那人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少年从未遇过这等事,一阵手足无措后,才定下神来,暗忖:“救人事大,此事不可不管,前天曾听人说东山村来了个神医,日下唯一之计,是将他送到那里。”目标既定,忙叫道:“灰儿灰儿!”
  那匹灰马长嘶一声,乖巧地奔至两人身旁。
  少年轻拍马颈,柔声道:“灰儿灰儿!蹲下蹲下!”
  灰儿顺从地蹲了下来。
  少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那年轻汉子搬上马背,一声令下,灰儿撑起马脚,立了起来,少年乘势跃上马背,一抽绳,两人一骑,消没在岸旁的黑暗里。
  冰冷的河水使上官鹰和翟雨时精神一振,他们没有时间为牺牲的怒蛟帮兄弟悲痛,顺着水势往下游泅去。
  那是将他们带离险境的最快方法。
  两人落到水里便像鱼儿回到家乡。
  怒蛟帮是水道的霸主,以洞庭湖起家,故而这次宴会,翟雨时选了“抱天览月楼”,看似无意,其实却是极其厉害的一着棋子,令位列“黑榜”的“十恶庄主”谈应手也只好眼睁睁目送他们逃去。
  湍急的水流不一会已将他们送往下游五里外的远处。
  转了一个急弯后,水流缓慢下来。
  两人打个手势,一齐往岸旁游去。
  爬上岸后,均感力尽筋疲,这处是岳阳城外的郊野,四周全是黑压压的树林。
  翟雨时将耳朵贴在地上,不一会弹了起来,乎静地道:“长征和接应的兄弟来了!”
  上官鹰对他竟能从步声听出来者是己方的人并没有丝毫惊异,因为这是怒蛟帮的第二号元老“鬼索”凌战夭的设计,不但在鞋底装上了特别的铁码,怒蛟帮人还可以一种特别的节奏和步伐走动,以资识别,此等看来没有什么意义的细节,往往能在敌我难分的混战里,发挥出惊人的作用。
  黑暗的森林里传来“寨寨察察”的声音,一群人敏捷地扑了出来,在上官鹰前一起伏下见礼。
  上官鹰急扶起当先的年轻壮汉,道:“长征请起,不必多礼!”
  年轻壮汉卓然而立,双目闪闪有神,肩宽脚长,一脸勇悍,正是被誉为怒蛟帮第二代里的第一高手“快刀”戚长征。
  翟雨时踏前一步道:“有没有遇到敌人?”
  戚长征道:“没有!我们一接到讯号,便依早先定下计划,到这里来接应你们,现在连我在内共有四十八人,足可以应付任何的危险。”
  上官鹰苦笑道:“但却仍不足以应付像谈应手那种高手,除非是浪大叔在此!”
  戚长征全身一震道:“什么?是‘十恶庄主’谈应手?”
  翟雨时沉声道:“没有详说的时候了,长征你立即召回放哨的兄弟,同时将我吩咐预备好的水靠和浮袋取出来,我们立即换上。”
  上官鹰愕然道:“这岂非愈走愈远?”
  要知岳州府位于洞庭湖之东,快马半日可到,但若顺江流走,水向东流,只会愈逃便离洞庭湖的怒蛟帮总坛愈远。
  戚长征一向对翟雨时的才智敬服之极,但他乃率直性急的人,忍不住道:“在离此半里处我预备了快马,若抄小路回洞庭,明早前便可到达,以我们的实力,逃总可以吧?”
  翟雨时沉声道:“谈应手一向与逍遥门关系密切,假若谈应手归附庞斑,‘逍遥门主’莫意闲又岂能例外。”
  上官鹰脸色一变道:“逍遥门的副门主孤竹和‘十二逍遥游士’最擅跟踪追慑之术,若要对付他们,的确令人头痛,我明白了,雨时!”扭头向众手下道:“立即换上水靠,吹起气袋。”接着微笑向戚长征道:“长征!我们多久未曾在水里比赛过?”说时伸出右掌。
  戚长征伸手和他紧握,眼中射出炽烈的友情和对帮主的崇敬,坚定地道:“无论到那里,我也会奉陪到底。”
  翟雨时将手加在他们之上,道:“不要忘了我那份,我们可以由这里一直比到武昌府。”
  半个时辰后,志切救人的少年在山野里迷了路。
  灯笼燃尽。
  四周是无边际的暗黑。
  伏在身前马鞍上那人的气息愈来愈弱。
  少年急得几乎哭了起来。
  数年前他曾随人去过东山村一次,但在这样前不见人后不见店的黑夜里,要凭着褪了色的记忆去找一个小村庄,就像要从水里把月亮捞上来。
  的达蹄声,是那样地孤寂无助。
  “呀!”
  少年惊呼起来。
  二百多步外的疏林间,隐约里有点闪动的火光。
  一夹马腹,向前奔去,就像遇溺的人看到了浮木。
  一所破落的山神庙出现眼前,灯火就是由其中传出来。
  少年跃下马来,牵着马,穿过破烂了的庙门,进入庙内。
  在残破不堪的泥塑山神像前,三支大红烛霹霹啪啪地燃烧着,一个慈眉善目、眉发俱白的老和尚,盘膝坐在神像前,低开似闭的眼正望着他,看来最少也有八十多岁。
  少年道:“大师!有人受了伤……”也不见那和尚有何动作,眼前一花,他矮胖的身体已站到那受伤的男子旁,默察伤势。
  少年本身虽不懂武技,但却是生长于着名武林世家的童仆,知道遇上高手,机灵地退坐一旁,不敢打扰。
  和尚将男子从马背上提到地上平放,便像搬个稻草人般毫不费力,同时从怀里取出一盒银针,乍看间似是双手乱动,转瞬间男于胸前已插了七支亮闪闪的长针。
  男子呼吸转顺。
  灰儿的的达达,溜往庙外吃草去了。
  和尚舒了一口气,这才有空望向少年。
  “小哥儿?不知高姓大名?”
  坐在一旁的少年呆了一呆,嗫儒道:“问我吗?”一向以来,在主人府中来往的高手,眼尾也不望他一眼,这和尚无论神态气度,均远胜他所遇到的武林人物,竟然如此和颜悦色和他说话,怎不教他受宠若惊。
  和尚一脸祥和,鼓励地点点头。
  少年道:“我是府主在一棵柏树旁拾回来的弃婴,所以跟他姓韩,名柏。”
  和尚低开似闭的双目猛地睁开,眼睛像星星般闪亮起来,瞬又敛去,道:“好!好!名字和人同样的好,现在告诉我你怎会救起这个人。”
  韩柏连忙将经过和盘托出。
  和尚沈吟片晌,摇头道:“怎会是这样,天下间有那些人能伤他?”
  韩柏一呆道:“大师,你认识他吗?”
  和尚点头道:“你救起的人在江湖上大大有名,被誉为白道武林新一代中最出类拔萃的高手,叫风行烈,说起来,他与我们‘净念禅宗’还颇有渊源,所以这事我更不能不管。”
  韩柏两眼也睁大起来,道:“大师原来是‘净念禅宗’的高人,真令人难以置信,我竟遇到‘净念禅宗’的人!”
  韩柏执役于武林世家,平日耳濡目染,听了不知多少绘影绘声的武林逸事,而最令他心生景仰的,就是并称武林两大圣地的“净念禅宗”和“慈航静斋”,这两地都罕有传人行走江湖,秘异莫测,怎知竟教他今天遇上了。
  韩柏指了指那仰躺在地上的风行烈关心地道:“他会有事吗?”
  和尚叹了一口气道:“生死有命,侵入他身体的真气阴寒无匹,兼之他木身真元奇异地败弱,我只能暂保他一命,能否复原,便要看他的造化了。”雪白的眉毛,忽地耸动起来,道:“有人来了!”
  韩柏留心一听,果然远方沙沙作响,是鞋子踏在枯叶上的声音,听步声只是个不谙武功的普通人吧,但谁会在这等时分在山野间走动?念头还末转完,一个沉雄豪劲的声音在庙外响起道:“想不到荒山野庙,竟有过客先至,若不怕被打扰,我便进来借一角歇歇。”
  韩柏虽仍未见人,但对方如此有礼,不禁大生好感。
  和尚平和地应道:“佛门常开,广渡有缘,往来是客,岂有先后之别?”
  对方哈哈一笑道:“有意思有意思,竟有高人在此。”
  一人大步入庙。
  韩柏一看下吓了一跳。
  来人身形雄伟,足有六尺以上,但脸目丑陋,一对黄睛似醒还醉,手比普通人长了最少二至四寸,肩上搭着一只黄鼠狼,背上背了把长剑,胁下来着个小包袱。
  那人环目一扫,叹道:“我还是要走了!”
  和尚和韩柏齐感愕然。
  那人微微一笑,露出和他丑脸绝不相称的雪白牙齿道:“我原本打算在此为肩上这畜生脱皮开膛,烧烤送酒,谋求一醉,但这等事岂能在大师面前进行?”
  和尚微笑道:“酒肉穿肠过,佛在心里头,兄台如此美食,怎能不让和尚分一杯羹?” 那人脸容一正道:“佛门善视众生,酒肉虽或不影响佛心,但总是由杀生而来,大师又有何看法?”
  韩柏心中大奇,大师已明说不戒酒肉,这人理应高兴才是,为何反咄咄逼人,查根问底,揭人疮疤,不知不觉间,他已站在和尚那一边。
  和尚丝毫不以为许,淡然自若道:“有生必有死,既有轮回,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兄台杀此黄鼠狼,似乎造了杀孽,但换个角度来看,却是助他脱此畜道,假若能轮回为人,它还要谢你呢。”
  那人哈哈一笑道:“答得好,左边这狼腿便是你的。”坐了下来,将黄鼠狼丢在地上。
  “铮!”
  背后长剑出销。
  和尚和韩柏眼睛同时一亮。
  长剑比一般的剑要长了尺许多,剑身狭窄,但精芒烁闪,一看便知是好剑。
  和尚眼神一亮,动容道:“贫僧广渡,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迳自用剑为黄鼠狼去皮拆骨,一边道:“萍水相逢,管他姓什名谁,大师不要着相了。”
  韩柏心想这人行为怪异,但转眼便给他的动作完全吸引,这长达五尺的剑,本应极不方便作屠刀之用,但在那人魔术般的动作下,长剑有节奏地前弯后转,条上忽下,黄鼠狼像冰化作水般解体,不一会已成一份份切割整齐的肉块。
  那人外型粗犷,一对手却雪白纤长,与他毫不相衬。
  那人又站起身来,看也不看,手一动,剑回到背后销内,不闻半点声息,就像长剑是有眼睛的长蛇,会找路回到自己的洞穴。
  广渡大师叹道:“庖丁解牛,不外如是!不外如是!”
  那人喟然道:“高高低低,无能有能,也不外如是!”眼神掠过躺在地上的风行烈,似乎对他胸前插的七根长针视若无睹,再移往韩相脸上道:“小兄弟,外面那匹马是你的吗?”
  韩柏刚想答是,猛地改口道:“不!是我家府主的,我……我只是他的仆人。”心下一阵自卑。
  那人深望他一眼道:“那是有高昌血统的良驹,好了!你们在此稍待一会,我这就往取柴来生火,好好吃他一顿。”
  韩柏要出言表示愿意帮手,那人早迈步门外,转瞬不见。
  剩下广渡大师、韩柏、躺在地上的风行烈,和烧得霹啪作响的红烛。
  广渡大师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脸上神色充满了惊异。
  “唉呀!”
  一直躺着不言不动的风行烈呻吟了一声,将两人的注意力扯回他身上。广渡大师站起移至风行烈身边,忽地神情一动道:“又有人来了!”韩柏这次运足耳力,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蓦地风声呼呼,一卷风从门外吹进来,烛火倏地转细,登时庙内一暗。狂风消去。烛火复明。庙中多了两个怪人。
  两人一穿黑一穿白,身形高瘦,一眼看去像很年轻,但细看又像很年老,冰冷的脸容,使人感到不寒而栗。
  广渡大师不知何时盘膝坐在风行烈和两人的中间,白眉低垂,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韩柏不由自主退往一角,幸好两人看也不看他,使他狂跳的心稍微笃定。
  穿黑袍的怪人道:“大师何人?为何要管这件事?”他的语气冰硬尖亢,生似一点人类的感情也没有。广渡大师一声佛号道:“贫僧乃‘净念禅宗’的广渡,风行烈施主和敝宗渊源深远,可否看在这点放他一马?”他一出言便点明自己来自武林两大圣地之一的“净念禅宗”,是因为看出敌手非常难惹,希望能因自己的出身知难而退。
  白袍人漠然道:“尽管净念禅主亲临此地,也难改变风行烈的命运。”他的声音则和黑袍人相反,低沈沙哑。
  狂风再起。
  烛火立灭。
  一时间韩柏什么也看不见。
  “蓬!”
  劲气激汤。
  韩柏不由自主蜷缩墙角,劲风刮来,但觉遍体生痛,呼吸困难。
  三点火星飞出,落在红烛台上,火燃起,光明重临,也不知是谁出手。
  黑白怪客仍立原处,广渡大师却抱起了风行烈,贴在一边墙上,脸色煞白,已然吃了暗亏。
  白袍客冷冷道:“只是一人出手,你已接不下来,大师最好三思而行。”
  广渡大师微微笑道:“想不到随魔师庞斑隐居不出的黑白二仆竟亲临人世,广渡幸何如之,有缘得遇。”
  黑白二仆脸容没有丝毫变化,但广渡和韩柏均知道他们随时会再出手,事实上他上次出手便不曾露出任何先兆。
  韩相并没有听过魔师庞斑的名字,只知这黑白二仆连江湖地位崇高的“净念禅宗” 也不卖脸,靠山当然是硬至极点。
  广渡大师做了个非常奇怪的动作。
  将手覆在风行烈的面门上。
  黑白二仆一震道:“你想干什么?”
  广渡大师忽地长笑起来,一字一字地道:“让我杀了风施主,所有人间恩怨来个大解决,落得干干净净。”
  韩柏听得傻了起来,刚才广渡还死命护持风行烈,怎么一转眼又要把他杀了。
  白仆低沉的声音嘿然道:“好!不愧‘净念禅宗’的高人……”眼光扫向缩在一角的韩柏,淡淡道:“这小子青春年少,还有大好的生命,这样因你夭折,大师于心何忍?” 他语气虽平淡无波,说的却是有关别人生死的事,份外使人对他的天性感到心寒。
  广渡大师一声佛号道:“天下事物莫不在‘机缘’二字之内,生命便基于‘缘力’牵引而生,假若我让你们带走风施主,你会放过我们两人吗?”
  黑白二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两人间亦没有交换目光,使人对他们的讳莫如深不由心悸。
  韩柏打了个寒颤,首次感到生命的无依和脆弱,以及死神的接近!他在每一个幻想里都曾把自己塑造成无敌的英雄,但在眼前的现实里,自己只是个完全无助的小角式,连站起来也因脚软而有所不能。
  一把柔和的声音在门处响起道:“竟然来了这么多的客人,一只黄鼠狼看来还是刚刚好。”
  那丑汉出现在门前,肩上托着一大困柴。
  黑白二仆一直全无表情,活像带了面具的冷脸首次色变。
  除了是魔师庞斑,谁能来到他们身后而不被发觉?广渡大师也惊异得瞪大了眼睛,他早看出丑汉是高手,却想不到竟能到达如此“来无踪”的骇人地步。
  韩柏却想到早前丑汉踏地沙沙有声,显是故意为之,不知如何,丑汉使他有种难言的亲切感。
  丑汉像是一点也感不到颅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拍肩上柴枝,大步前进,要由黑白二仆中间穿身而过。
  韩柏惊得叫起来道:“小心!”
  岂知小心的却是黑白二仆,丑汉一迫来,他们心意相通似的往左右飘开,然后退往门旁,反而丑汉到了他们和广渡的中间。
  丑汉将柴枝“哗啦”一声倒在地上,同韩柏招手道:“小兄弟来,助我架起柴火。”
  韩柏勉力站起身来,压下心头恐慌,颤颤巍巍朝丑汉走过去,在黑白二仆冷眼投视下,十多步的距离像万水千山的远隔。
  就在此时。
  黑白二仆各自发出高亢和低沉两声绝然相反的长啸,全力出手。
  他们的动作奇怪无比。
  黑仆的右手拍出,恰好迎上白仆横推出来的左掌。
  “蓬!”
  一股比先前与广渡交手威猛十倍的旋劲,以那双交接的手为中心旋卷而起,刹那间波浪般推展至庙内的每一寸空间。韩柏身不由己,打着转向一边墙撞去,心叫“吾命休矣”。
  左右掌一拍即分。黑白两仆身形倏地加速,侧身分左右两翼攻向丑汉,手撮成刀,分插他左右两胁。
  这种合击之术厉害无比,首先藉奇异的内劲,激起气旋,往敌人卷去,紧接着分左右施以雷霆万钧的猛击,确是威力无俦。
  “锵!”
  丑汉背后的剑像有灵性般从背后跳出来。
  一股尖啸由他手中的剑响起。
  剑锋圈了一个小转。
  蓦地扩大,爆成满庙的细碎光点。
  黑白二仆产生的气旋风声,像被光点击碎般消散停止。
  韩柏身体一轻,虽撞在墙上,却只是皮肉之痛,再没有那种将生命迫出去的压力。
  当他回过头来时,见到的只是满眼暴雨般的光点,鲜花般盛开着。
  光点消去。黑白二仆倒退回原位,衣衫满布破洞,脸上失去了早先的从容,隐见震骇的馀痕。
  丑汉剑回销内,叹道:“强将手下无弱兵,竟然能在我剑下全身而退,看在这点,滚吧!”
  黑仆回复冰冷的脸容,沉声道:“‘覆雨剑’浪翻云,果然名不虚传。”
  韩柏脑海如遭雷殛。
  这丑汉一竟然是名震黑白道“黑榜”的第一高手“覆雨剑”浪翻云?一股热血冲上头,使他激动得要哭出来。浪翻云还和他说了话,叫他作小兄弟。
  广渡大师亦瞪大眼睛,不能置信地望着浪翻云,他的眼光自比韩柏高明百倍可是也看不清浪翻云有若夭马行空,无迹可寻的覆雨剑法。
  白仆道:“浪翻云你如此做法,不啻直接向魔师宣战。”
  浪翻云眼中爆起前所未见的采芒,淡淡道:“若明天日出前你们不逃往五十里之外,必取尔二人之命,滚!”
  黑白二仆脸色再变,尖啸低吟,夺门而出,转瞬不见。
  浪翻云笑道:“吃肉喝酒的时间到了。”便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对于庞斑他似乎毫不着意。
  武昌府。
  韩家大宅后院的广场上。
  一位年约二十的男子,手持长达丈二的方天戟,舞得虎虎生风,把持刀的老者,迫得步步后退,看来占了上风。
  老者身形高大,毫无佝偻之态,白髯垂飘,虽是不断后退,可是神态从容,步伐稳健,一把大刀飘闪灵动,每一刀都守得无懈可击,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在采取守势,让持戟男子把招式发挥尽致。
  便在这时,韩柏撑着疲乏的身体,踏入广场内,昨晚他喝了两大口酒后沉沉睡去,醒来时才发觉自己睡在渡头旁的草地里,还是灰儿把他舐醒过来的,浪翻云等杳无踪影,一切像作了个梦。
  但他记得其中任何一个情景,此生休想忘了少许。
  回府后免不了给管家臭骂,此时才溜往后院,刚巧碰上这一场较技。
  旁观的还有三女一男,年纪由十六至二十三、四,都是屏神静气,细意揣摩。
  运戟男子扬气开声,戟势开展,加剧攻势。
  老者粗浓的眉毛一扬,颔下白髯无风自动,长刀刹那间大幅加速,连劈数下,每一刀均准确劈中戟头。
  “铿铿锵锵!”
  金铁交鸣,响彻全场。
  男女们连声喝采。
  换了往日,韩柏一定会看得眉飞色舞,但在目睹浪翻云神乎其技的剑法后,只觉这种一板一眼的招式,索然无味之致。
  刀势再张。
  满场寒光。
  老者由守转攻。
  这次轮到持戟男子步步后退。
  男女更是大力喝采。
  韩柏却是噤若寒蝉,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下人的身分,尤其使长戟的三少爷韩希武心胸狭隘,一出声往后便有他好看的了。
  他同时偷看了五小姐韩宁芷一眼,它的一言一笑,都是那样地娇媚可爱,令人心神皆醉。
  老者一阵长笑,手中刀展开一套细腻的刀法,强撞人戟影里,变成近身搏斗,不利近斗的长戟,更是岌岌可危。
  韩希武陷入苦撑之局。
  “当!”
  长戟坠地。
  三少爷韩希武一脸羞惭,僵在当场。
  老者收刀后退,形态由威猛化作闲静。
  五小姐韩宁芷抢入场内,双手一把抓着老者手臂,猛摇道:“大伯一定要教宁芷这几下绝活,好教三哥不敢再欺负人家。”
  老者望向这天真娇美的小女孩,怜爱地道:“只要你吃得起苦,什么也教给你。”
  韩宁芷欢呼起来,像是已学懂了老者的全部功夫。
  旁观的另一年纪最长的大哥韩希文道:“大伯刀法出神入化,难怪‘刀锋寒’韩清风之名,称誉苏杭。”跟着向满脸通红的韩希武道:“三弟得大伯指点,受益无穷,还不叩头调教?”
  韩希武闪过不乐意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才躬了躬身,却没有叩头。
  韩清风人老成精,看在眼内,心底叹了一口气,却不点破,微笑道:“希武戟法已得‘长戟派’真传,欠的只是经验火候,若能多加磨练,在心志上再加苦功,异日可成大器。”
  韩希武心高气傲,五兄妹中只有他一人除家传武功外,还拜于“长戟派”派主“戟怪”夏厚行门下习艺,故兄妹中方以他武技最高,他一向也看不起家传武功,这刻想的不是韩清风的训诲,而是暗忖刚才只是过招比武,不能放手比拚,才招败绩,否则战果难料,却不考虑人家亦是处处留手。
  圆脸善良但胆怯怕事的四妹韩兰芷笑道:“大伯若能多来我家,我们兄妹的成就定不止此。”
  韩清风待要答话。
  一把雄壮的声音由广场入口处传来道:“大哥!不要说只有我这做弟弟的怪你,连兰芷也是这么说你,上一次你来这里是三年前的事了,放着清福不事,一把年纪仍马不停蹄,终年奔波,所为何来?”
  随声而至的男子五十来岁,方面大耳,一面精明,身材与韩清风相若,样貌形似而态异,没有韩清风沉稳中显威猛的慑人气度,更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官绅。
  正是本府主人韩天德,五兄妹的父亲。
  韩清风笑道:“三弟你这些年来缩在武昌,天塌下来也不管,只埋首于你的航运生意,拚命赚钱,将来两脚一伸,看你能带得多少走?”
  韩天德正容道:“大哥太小觑我了,我赚的钱虽多,但大部分也用在资助我们八大派联盟的活动上,否则何来活动经费?”
  韩清风呵呵一笑道:“三弟认真了,我们韩家三兄弟,谁不在为联盟尽心尽力,唉!
  可惜道消魔长,黑道人才辈出,反观我们八大派近十年来人才凋零,令人忧虑。“
  众兄妹和韩柏等从不知韩家居然是白道的经济支柱,呆了起来。
  韩天德眼神掠过众人,心想他们兄妹五人,最少的事芷也有十六岁半了,这些事也应让他们知晓。
  他正容道:“大哥!我的看法比你乐观,自十五年前八派联盟后,全力栽培新一代的高手,默默耕耘,照我估计,很快便有人可冒出头来,但反观黑道,自三年前赤尊信暗袭怒蛟帮不成,损兵折将而归,‘毒手’乾罗又吃了暗亏,黑道声势大为削弱,一向被压制俯首的其他黑道大小势力,如雨后春笋,纷纷勃兴,进一步瓦解黑道势力的凝聚,所谓聚则力强,分则力薄,黑道的恶势已今非昔比,大哥为何还如此悲观?”
  韩清风叹道:“这只是表象,真正的情形,却是令人忧虑。”跟着向韩天德打个眼色,兄弟心意相同,做弟弟的立时知道做大哥的不愿在下辈前讨论下去。
  韩夭德长笑道:“这些无聊话儿,不说也吧,你来了多日,我们兄弟俩还未有机会详谈,不如就借现下这点空闲,好好叙叙。”
  众人大为失望,这边正听得津津有味,忽地中断,甚是扫兴。
  韩柏更是失望,他心中一向羡慕那种戎马江湖、朝不知夕的冒险生涯,偏是下人身分,只能在佣仆间打转,较高级点的家卫和管事者也轮不到他高攀,像刚才那样直接与闻江湖之事,可说绝无仅有。
  韩希武刚受大伯所挫,自尊受损,正没处泄气,见韩柏还在呆头呆脑,痴痴望着韩清风两人离去的方向,不禁怒火上冲,喝道:“蠢材,兵器掉在地上也不执拾,是否想讨打!”
  韩柏大吃一惊,连忙拾起兵器。自少开始,他也不知给这韩家三少爷大打小打了多少回,故而那敢怠慢,心中同时想道,是否武功愈高的人,愈有修养,否则为何韩清风的脾气便远胜韩希武,而浪翻云的风度气魄更是使人心生仰慕。
  大少爷韩希文见三弟乱发脾气,眉头一皱,可是他人极稳重务实,心想三弟此刻气在头上,自己也犯不着为个下人和他伤了和气,硬是忍着。
  四小姐兰芷一向怕事,那敢插言,而五小姐宁芷还在气恼适才有趣的话题被临时腰斩,心中盘算着如何从韩清风处多压点出来,那有空闲来理会韩相的困境。
  韩希武望着拾起长戟的韩柏道:“蠢蛋滚过来!”
  韩柏暗叫不妙,硬着头皮走过去。
  这时二小姐慧芷秀眉一蹙,道:“希武!胜败乃兵家常事,你目下得大伯指点,知己不足,应该不恼反喜,努力进修,怎可心浮气躁,尽拿小柏出气。”
  韩希武跺脚道:“罢了罢了,连你也只懂帮外人,我这便回师傅处去。”
  慧芷嫣然一笑道:“你舍得走吗?待会有贵客前来,其中还有你想见的人,不过你真要走,我也不会留你。”
  韩希武反驳道:“只有我想见的人,没有你想见的人吗?”
  慧芷俏脸一红,接着兄妹间一阵笑骂,往内听去了,剩下韩柏孤单一人,托着长戟,立在广场正中处。贵客?究竟是什么人会到韩府来?
第 四 章 —神巨舫
  湖上大雾漫漫,将远近的山林小村都净化成梦幻般的天地。
  老渔夫在艇尾轻轻摇橹,发出轻灵的水响。
  浪翻云卓立船头,一对似醉若醒的眼与浓雾融化在一起。
  自惜惜死后,这世上唯一能令他动心的只有朝霞晚雾,夕阳夜月,它们是如此地能使凡心提升到与天地共游的境界。
  雾愈来愈浓了。
  船桨有节奏地打进水里,牵起一个个漩涡,飞快地转开去,遂渐消失。
  浪翻云指着东南方远处的一片与水雾融化了、若现若隐的绿岸道:“老丈!那是什么地方?”
  老渔夫脸上掠过一丝惊惧道:“那是着名的‘迷离水谷’,只有一个狭窄的进口,但内里非常广阔,满布浅滩浮岛……”浪翻云奇道:“既然有这么一个好去处,为何不划进去看看。”
  老渔夫叹了一口气道:“客官你有所不知了,十天前‘邪异门’发出了封闭令,禁止任何船只驶入‘迷离水谷’,违者杀无赦,所以连一向往那里捕渔的人,也不敢进去了,唉!”
  一片浓雾吹来,将迷离水谷变成一片迷茫的白色。
  浪翻云眼睛精芒一闪,像看穿了浓雾似的,就像他看透了世情的心眼,冷哼一声道:“邪异门!”
  老渔夫道:“客官身佩长剑,想亦是江湖中人。当知道邪异门是绝不好招惹的。”
  浪翻云淡淡道:“我也没有那个闲情,老丈,附近有没有卖酒的地方。”
  老渔夫哈哈一笑道:“管他世间混账事,我自一醉解千愁,想不到客官是同道中人,我这船中便藏有一大壶自制米酒,客官要不要尝尝。”
  浪翻云微笑道:“我早已嗅到,还在奇怪老丈既为醉乡常客,为何还如此吝啬,不取酒待友。”
  老渔夫笑得脸上的皱纹堆挤起来,连眼也给适藏起来了,伸手在船尾的竹席下掏出一个大酒壶,重甸甸的,最少有十来斤重,打开壶盖,自己先灌两口才递给浪翻云。
  浪翻云一手接过,毫不客气连饮三大口。
  米酒的香气弥漫船上。
  浪翻云叹道:“好酒!”
  老渔夫大为高兴,正要说话,忽地发觉浪翻云露出倾听的神态。
  老渔夫大奇,往四周望去。
  浓雾像高墙般,将他们封闭在另一个奇异的空间里。
  看不见任何东西。
  也听不到任何特别的声音。
  浪翻云道:“有船来了,速度还很快,噢!不好!”
  老渔夫一呆这时才听到“霍霍”震响,那是满帆颤动的响声。
  老渔夫一生活在湖上,撑舟经验丰富,长橹立时快速摇动,往一旁避去。
  小舟平顺地滑行了二十多尺。
  蓦地左方一艘巨舟怪兽般破雾而出。
  这艘船船身比一般的船高上至少一倍,所以由小舟往上望去,便像望上高起的崖岸般可望不可即。
  巨舟上十六幅帆张得满满地,瞬息间迫至小舟右侧三十多尺的近距里,眼看要撞上。
  老渔夫待要将艇摇走,已来不及。
  舟未至,浪涌到。
  小舟像暴风中的小叶,被浪锋抛起。
  浪翻云冷哼一声,待小舟升至最高点时,脚下运劲,小舟顺着浪往一旁滑去,霎时间移离了巨舟的航道足有四丈多远,这一下并非纯靠脚劲,更重要是对水性的熟悉,顺其势而行,他出身于洞庭湖怒蛟岛,对水性的熟悉,天下难有过其右老上若连小舟也给人撞翻,传将出去会成天下笑柄。
  同一时间巨舟剧震,竟奇迹似地往小舟滑去的相反方向偏去。
  浪翻云心中大奇,究竟是谁家好手在操纵这巨舟。
  要知操舟之道,是一门高深学问,各有流派,此巨舟能在满帆全速的急航里,突然改变航道,已超出了一般好手的境界,所以连浪翻云这堪称水道大师的人,也不由心中大讶。
  浪翻云一边力聚下盘,忽轻忽紧地顺应着舟底翻腾的涌流,另一方面眼光往巨舟舟身扫去,看看有没有特别的标志。
  恰在此时。
  舱身的一扇窗打了开来,窗帘拉开。
  一张如花俏睑现在窗里,美目往外望向浪翻云。
  两人目光交迎在一起。
  那对美目见浪翻云脸目陋丑,先露出冷漠的神色,但旋即美目一亮,爆闪出奇异的神采。
  浪翻云却是神色一震,啊一声呼了起来。
  巨舟一弯再弯,回到原来的航道,往迷离水谷直驶而去。
  老渔夫以长橹摇动小舟,使船头迎浪而飘,叫道:“海神爷有眼,海神爷有眼!”
  浪翻云望着遥去的巨舟,心里翻起的滔天巨浪尚未平息。
  纵使他见到天下绝色,西施再世,褒姒复生,也不会使他感到心动。
  可是偏偏窗内玉人的容颜,无论神态气质,均和他亡妻惜惜有八、九分相像,教他怎能自已。
  老渔夫见他不作声,以为他仍是惊魂未定,安慰道:“客官!没事了。”
  这老渔夫出言清雅,令浪翻云好感大生,自离开怒蛟帮后,他和其它人的说话,加起来也不够百句,但有十来句倒是和这老渔夫说的。闻言叹了一口气道:“老丈!你这艘小舟卖也不卖。我给你三两金子,你会接受吗?”
  老渔夫一呆道:“我这小舟最多只值半两银子,三两金子足够我数年生活了,客官你有否想清楚?何况这小舟又旧又烂,你买来也没有用吧!”
  浪翻云长笑道:“成交了!纵管小舟又旧叉烂,只要它能载我往迷离水谷去,便完成了它存在的使命了。”
  韩柏脚步轻快,由内院经过三重院落庭林,走到前院,这是午饭后的休息时刻,并不需要工作,闲着的他最爱到处走。
  韩家大宅的正门外是被高墙围起的广阔空地,此时停了几匹骏马,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饰物马鞍,均属上品,而且都刻上不同标记,显示他们的主人非比寻常。
  可是其中一匹灰黑的马,装配却非常普通,就像一般农家养的马,和其它骏马比起来,像有钱人和穷家子弟的分别。
  韩柏一看便知众马中,却要以此马最为优良。
  韩家兄妹口中的贵客终于驾临韩宅,只不知是何等人物?一把沙哑的声音在韩柏身后响起道:“阿柏,你呆在这里干什么?”
  韩柏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原来是二管家杨四,他最怕看此君嵌在瘦脸上的细眼,心底一阵厌恶。
  杨四是韩夫人的远房亲戚,一向看韩柏不顺眼,尤其韩柏颇得韩天德信任,能自由出入内院,更招他妒忌。
  韩柏知他心胸狭窄,在他面前总是毕恭毕敬,使他难找把柄借题发挥。
  杨四喝道:“你滚到那里去了,大少爷吩咐下来,马峻声少爷、马二小姐和他们的朋友,梳洗过后便要参观武库,你还不快去准备?”
  韩柏恍然。
  原来是马峻声。
  此人的来头非同小可,今年虽只有二十四岁,在江湖上的辈份却非常高,撇开他是载誉洛阳的武学世家“马家堡”少主的身分不论,只是他身为少林派硕果仅存的几个长老之一“无想僧”的关门弟子,已足使他受人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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