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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覆雨翻云

_17 黄易(当代)
  浪翻云坐在怒蛟岛西南那小石滩的一块大石上,静待朝日的来临,伴着他只有胳个空酒壶。
  以他这等练气之士,等闲可以连续七、八天不睡,只要间中坐上一刻钟,精神便可饱满如熟睡一夜的人。
  浪翻云爱妻惜惜死后,便养成了夜眠早起的习惯,从不睡多过一个时辰,腾出来的时间,便用来怀念、思索、喝酒。
  今午听到厉若海败亡的消息后,直到此刻,他一直都断断续续地想这英雄盖世的一代武学宗匠,忆起七年前和他有缘一会的情景。
  初时他还以为厉若海是来找他试枪,看看丈二红枪是否比他的覆雨剑更好?那天天气极佳,阳光普照,大地春回,他正赶回怒蛟岛的途中,厉若海背上装载着分成了三截的丈二红枪的革囊,一身白衣,笔直地立在路心,负手望着由远而近的浪翻云,冷冷道:“浪翻云!”
  浪翻云到他身前丈许处立足,眼中精光爆起,讶道:“邪灵厉若海?”
  厉若海角分明,予人骄做孤独的唇角露生丝罕有的笑意,道:“只是看浪兄龙行虎步之姿,纵使不知浪兄乃天下第一好剑,也该知浪兄乃风流之王。”
  浪翻云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厉若海峻伟无匹的容颜,无懈可击的体形姿态,叹道:“厉兄过奖了,但你亦可知我直至今天此刻,见到厉兄后,才相信世间有厉兄这等人物的存在。”
  厉若海脸容回复无浪无波,淡淡道:“浪兄好说了,厉某人今天到此相候,是想看看浪兄的覆两剑。”
  泪翻云一愕道:“厉兄此话,若听进别人耳里,定以为是向我挑战,但我却知道厉兄全无战意,难道只是真想看看小弟的烂剑吗?”
  厉若海哈哈一笑道:“这又有何不可,浪兄若不介意,我们可否并肩走上一程?”
  浪翻云哑然失笑,道:“想不到厉兄竟有如此兴致,浪翻云怎敢不奉陪!”跨步上前,和扭身前行的厉若海并肩而进。
  厉若海眼光定在前方,道:“浪兄成名时,庞斑早已退隐不出,想来仍未见过此人。”
  浪翻云悠闲地跟着厉若海宽阔的脚步,感受着春日温暖的阳光,望往对方有若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完美侧脸问道:“难道厉兄竟见过庞斑,这可是从未见传于江湖的闻了。”
  要知江湖上黑白两道的高手,除非迫不得已,又或庞斑找上门来,否则谁肯主动去见庞斑,故此假设厉若海具的见过庞斑,江湖上早应传得无人不知。
  厉若海平静地道:“我只见过他一眼。”
  浪翻云奇道:“一眼?”
  厉若海停了下来,侧身望着浪翻道:“那是庞斑退隐前的事了,我摸上魔师宫,蒙他接见,和他对望一眼后,立即便走,他也没有拦阻我,事后两方面也没有人说出来,所以江湖上无人知道。”
  浪翻云失笑道:“厉兄是眼力够,庞斑则是心胸阔。”
  厉若海微微一笑,继续和浪翻云并肩漫步,道:“只一眼,我便知道自己还要等,当时本来我想挑战的人还有干罗、赤尊信、言静庵、了尽禅主,鬼王虚若无等人,但在见过庞斑之后,馀子已引不起我丝毫兴趣。”
  浪翻云默然不语,咀嚼着厉若海做然说出的壮语。
  厉若海续道:“到浪兄覆雨剑一出,艺惊天下,我才再考虑这个问题,终于忍不住来找浪兄,希望能作出决定。”
  浪翻云笑道:“看来厉兄已经决定仍拣庞斑为对手,可是觉得浪翻云比不起庞斑?”
  厉若海淡然自若道:“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是这么说。迈才我见浪兄由远而近,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心,使我战意全消,至于浪兄是否比得上庞斑,则连我也难以说得上来。因为庞斑这次退隐,据我密得来的消息,乃是要修练一种古往今来从没有人练得成的魔门大法,再出世时厉害到何等程度,确是无从猜估,故亦难以将你和他加以比较。”
  浪翻云哈哈一笑道:“厉兄这么说,已点明了眼下的浪翻云至少仍比不上当年你所见的庞斑,庞斑啊!你究竟是如何超卓的人物,使厉兄这样的人,也要对你念念不忘。”
  厉若海停下脚步,峻伟无匹的脸容掠过一丝红,声调转冷道:“浪兄家有娇妻,生有所恋,剑虽好,却仍是入世之剑,浪兄可知此乃致败的因由?”
  这番厉若海七年前说的话,就像在昨天才说,但现在惜惜已经死了,厉若海也死了。
  一个是他最心爱的人儿。
  一个是他最敬重的武学天才。
  海浪温柔地打上岸边,浪花涌上岸旁边岩石间隙,发出‘啪啪’的响声。
  微响传来。
第十一章 杀出重围
  乾罗大喝一声,长矛连闪,将左右攻来的一斧、一棍、一刀挑开,才破中而入,和方夜羽的三八戟绞击在一起,发出传往老远的一下清响。
  方夜羽闷哼一声,往后连退三步,始能化去干罗藉长矛送来可断经脉的先天气劲,他知道若非干罗要分出真劲应付其它的攻击,自己能否全无损伤,实属未知之数。
  乾罗矛影暴涨,两名高手仰天飞跌,命丧当场。
  方夜羽的一众高手骇然大惊,攻势登时一挫。
  没有人想到受了重伤的乾罗,仍可发挥如此可怕的杀伤力。
  乾罗再挑开灭天绝地的兵器,回矛桃断另一从后攻来那人的咽喉后,仰天一声悲啸,叫道:“方夜羽!看矛。”
  长矛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圈。
  强劲的气旋,龙卷风般卷起,使人口鼻难以呼吸,心跳加速,气浮身 颤。
  方夜羽眼光落到干罗的小腹处,见到匕首旁已有血水渗出,大喜喝道:“小心他临死前的反击。”往后疾退,以免成为乾罗死前反扑的目标。
  岂知其它人亦无不打着同样心思,往后退去,一时间合围之势松缓下 来。
  乾罗哈哈一笑道:“乾某失陪了。”一改沉凝缓慢,闪电般往后退去。
  守在他后方的高手猝不及防下一斧劈出。
  “飕!”
  乾罗矛尾由胁下飞出,破入斧势里,戳在那人眉心处。
  方夜羽喝道:“小心他逃走!”
  这句话还未完,乾罗一声长笑,快无可快的身法蓦地增速,再‘飕’一声已掠上近处一棵树的横枝上,一闪,消失在黑夜里。
  众人呆在当场。
  在这种伤势下,乾罗竟仍能突围而逃,确是说出去也没有人相信。
  方夜羽俊秀的脸容露出一丝冷笑,沉声道:“好一个毒手乾罗,我看他能够走多远。”
  谷倩莲一手扶着风行烈,一手提着他的丈二红枪,穿过一 个茂密的树林后,来到流水滚滚的长江旁,再也支持不住,和风行列一齐 滚倒草地上。
  风行烈在地上滚了两滚,仰天躺着,若非胸口还有些微起伏,真会教人以为他已死了。谷倩莲伏在地上,喘息了一会,才勉力往风行烈爬过去,她体力透支得非常厉害,全身筋骨像要散开来那样,不要说再带风行烈逃亡,连自己个人独自逃走也成问题。
  她来到闭目仰卧的风行烈旁边,伸出纤手,爱怜地轻抚风行列英俊的脸 庞,娇喘道:“冤家啊冤家,你可听到我的说话吗?你还说要保护我,岂 知现在却是我保护你。”
  风行烈的眼帘动了一动,像是听到了她的说话。
  谷倩莲大喜,忘了男女之嫌,撑起娇躯,伏在他身上,将香凑到他耳边叫道:“求求你,风少爷风大爷风公子,快醒来,卜敌那瘟神正追着我们 呢。”
  风行烈全身一震,竟缓缓张开眼来。
  谷倩莲便像宰个孤苦无依的世界里,发觉自己仍有亲人那样,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将风行烈扶起来坐着。
  风行烈睁开眼来,起始时目光涣散,不一会已凝聚起来。
  谷倩莲搂着他的肩头,关切问道:“你觉得怎样了?”
  风行烈徐徐吐出一口气,眼睛四处搜索,当看到丈二红枪就在左侧不远处时,才松弛下来,道:“好多了!但若此刻再与人动手,极可能会走火 入魔,成为终生瘫痪的废人。”
  谷倩莲道:“只要你能自己走路,我便喜出望外,谢天谢地了。”
  风行烈深深看了她一眼,站了起来,向谷倩莲伸出手。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谷倩莲娇躯轻震,俏脸飞过红云。
  借风行烈手拉之力,站了起来。
  风行烈心中一阵感动,谷倩运的姿容或者稍逊于靳冰云,但她对自己的情意和关切,却是无可置疑的。
  谷倩莲最引人的地方,就是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里,仍能保持不屈不挠的斗志,仍充满着对生命的渴望和热情。
  风行烈问道:“你把我带到长江之旁,难道你有办法利用水路逃走吗 ?”
  谷倩莲垂头道:“为了应付危急的情况,我们双修府在长江沿岸不同地点,布下了特制快艇,好让我府中人能迅速由水路回到双修府,由我们这处往下游再走上三里许,便有一个这种藏舟点。”
  风行烈对谷倩莲的狡猾多智始终不放心,警觉地道:“你原来是趁我受伤,想弄我回双修府去。”
  谷倩莲出奇地没有大发娇嗔,委婉地道:“相信我吧!我谷倩莲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弄你到双修府去。”双眼一红,幽幽道:“你总要错怪倩莲。”
  风行烈一愕望向谷倩莲,为何早先谷倩莲千方百计想诱他到双修府去?
  现在却刚刚相反?
  谷倩莲美目深情地往他望来,轻轻道:“我早知命运会作弄人,但总想不到会至如此地步,天下间只有双修心法,又或‘毒医’烈震北,才可以使你完全复原,可恨这两样东西,现都全在双修府内,你说我们还可以去 别处地方吗?”
  风行烈刚想说话,忽地哑口无言。
  难道命莲真的注定了他要往双修府去吗?
  韩柏亡命飞逃,奔过了三条小巷,一段大街,跨过了十多间屋,来到一堵高墙前,墙后就是刚才仍有灯火透出的华宅。
  韩柏松了一口气,定下神来,才发觉整只右手痛得麻痹起来,显示柳摇枝那一划,暗藏伤人员气,严重地伤了他右手的经脉,自己刚才顾着逃 命,忘了运功疗伤,现在情况转壤,若再不找个地方调养,可能连手臂也 要废掉。
  想到这里,那敢迟疑,跃入墙里,楝了主楼后的粮仓模样的建物掠去。
  到了粮仓正门,他运功一跃,扑上瓦面,滑往屋脊后的另一边,找到了个气窗,轻易打开,往漆黑的仓底跳下去,心中苦笑,前一阵子自己才躲在韩家的粮仓,现在又要再挨粮仓,不知是否前世是个偷了懒的粮仓守 卫,想到这里,忽觉不妥,为何丝毫没有粮食的气味,双脚已踏在一幅软 绵而有弹力的布帛类东西上,滑溜溜的,令得他一个倒翻,顺着那涨鼓鼓 的东西滑开去。
  “篷!”
  韩柏掉在地上,压着伤处,痛得他呻吟起来。
  他跃了起来,功聚双目,漆黑的室内立时垦亮起来,只见仓心竖起了一个华丽的大帐幕,占了仓内几乎三分之二的空间,情景怪异得无以复加。
  究竟是谁将一个帐幕藏在这里?
  秦梦瑶在寂静无人的长街盈盈而行,看似缓慢,但刹那间已垮过工二个街口,忽然停了下来,道:“请问是何方高人跟着秦梦瑶?”
  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后方响起道:“贫僧少林不舍,向秦始娘请罪 。”
  秦梦瑶转过身来,平静地打量着眼前这深具出尘之姿的高秀白衣僧,淡淡道:“大师之名,梦瑶闻之久矣,可惜梦瑶有约在身,不能和大师深谈 了。”
  不舍微微一笑道:“长话短说,姑娘来自慈航静斋,应知道我们八旅联盟有一个‘浅水行动’。”
  ‘浅水行动’是八派联盟一个专用来对付庞斑的计画,他们相信蛟龙也有落难的时刻,庞斑也有游上浅水的时候,只要这机会一出现,他们便会出动十八种子高手,不择手段将庞斑除掉。
  秦梦瑶脸容转冷道:“秦梦瑶对这类仇杀并不感兴趣。”
  不舍仰天一笑道:“秦姑娘乃慈航静斋的代表,我们对着姑娘,便如见着言斋主,所为正邪不两立,怎只是一般仇杀?”
  他这番话语气极重,将秦梦瑶和慈航静斋绑在一起,使秦梦瑶在任何行动前,先要为慈航静斋的荣辱想上一想。
  奏梦瑶这时更明白言静庵在送别她时,要她放手而为所说的一番鼓励说 话,更感到言静庵对人间险恶那超然的洞悉力和智能。
  秦梦瑶叹道:“庞斑每次和人动手决战,从来都是明刀明抢,光明正 大,八派以此手段对付庞斑,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不舍脸容一正道:“成大事者,岂能被束于区区小节,为了除魔卫道,不舍早放开了个人的荣辱得失了。庞斑六十年来首次负伤,若我们不利用此机会,放过了便永不会回来,秦始娘请以大局为重。”
  奏梦瑶脸容回复平静,背转了身,淡然自若道:“快三更了!我没有时间和大师说话了,也没有兴趣知道水深水浅。”举步去了。
  不舍望着她远去美丽背影,眼中闪过茫然之色,却没有出言留人,也没有追去。
  “当当当!”
  报更声在远处响起。
  三更了!
黄易《覆雨翻云》4卷完
黄易《覆雨翻云》5卷
第一章 芳魂何处
  响声传入浪翻云耳内时,已非常微弱,但浪翻云仍可认出那是一下兵刃交击的声音,来自没有房舍的南岸,若非刚巧他正在下风处,尽管是他浪翻云的灵耳,也休想在浪涛拍岸的巨响里,捕捉到这么微弱的声音。
  他心中一懔,暗忖南岸观潮石处,只有一座望楼哨岗,地势险要,不知是谁在哨岗示警前闯了上岸,并和己方的人动起手来。
  再没有半点声音传来。
  浪翻云心知不妙,腾身而起,往南岸掠去。
  不费片刻功夫,浪翻云来到南岸,高连三丈的望楼静悄孤独,不闻半点声息,四周也不觉有任何动静。
  浪翻云提气跃起,大鸟般落在望楼枭。
  入目的情景,令他平静的心也不由涌起怒火。
  守楼的三名怒蛟帮徒,东歪西跌地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望台,遭了敌人辣手。
  在望台中的桌上,四平八稳放了一封信,其中一角给一条雕铸着精细风云纹的铜镇压着。
  信封面以朱砂写着‘上官帮主大鉴’几个字,左一旁角下另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大明御封大统领楞严谨具’。
  浪翻云目光扫往漆黑的洞庭湖面。
  浪潮更急了。
  “嗦嗦!”
  风帆颤动的声音在水平线的尽处传来。
  这是起帆开航的声音。
  浪翻云神色回复平静,眼光回到构死地上的三位怒蛟帮弟兄,闪过哀痛。
  “锵!”
  覆雨剑离鞘而出。
  化出一朵朵剑花,回鞘时,信旁的石桌面已多了一行字,写着“敌人要的是浪翻云,我便让他们如愿以偿。”
  “当!”
  浪翻云伸指弹响了示警的铜钟,怒鹰般冲天飞起,投往观潮石旁一艘泊在岸旁的怒蛟帮特制快艇里。
  脚下用力,将快艇绑紧岸旁的粗绳立时蹦断。
  快艇往外驶去。
  便像有十多名力土在艇下托艇急行般。
  转眼溶入了漆黑的洞庭湖里。
  韩柏见到竖在仓内的大帐幕,帐身绣满纹饰,又缀着各式各样模仿动植物形态的饰物,不是镶嵌着宝石,便是以真金打制而成,真是华丽非常,但亦颇为艳俗。心中暗懔:这怪帐透着一股邪气,其主人恐亦非善类,应是不宜久留。
  正欲离去,脑际间一阵晕眩,几乎倒在地上。
  韩柏苦苦支撑。
  要知练武之土,最重心志毅力,若他‘任由’自己晕倒,异日即管复原过来,功力也将大为减退。
  好一会后,神智才回复过来。
  只觉身体一阵虚弱无力。
  想不到柳摇枝的箫轻轻一划,竟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现时半边身子的经脉痛楚不堪不在话下,最令他担忧的是痛楚有扩展的趋向,倘若不立即运功疗伤,让真气再次畅流经脉无阻,可能半边身子要就此作废。
  环目四顾。
  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仓足有六、七百尺见方,但这超巨型帐幕足足占去了三分之一的位置,其它地方干干净净,空空如也,连一只粮仓常客的小老鼠也藏不了。
  轻微细碎的足音在仓外响起。
  韩柏大吃一惊,欲要提气跃起,岂知体内真气虚飘无力,散而不聚。
  “坜哟!”
  仓门拉开。
  韩柏再无选择,绕着帐幕转了个圈,来到入口处,不顾一切,钻了进去。
  尽管他目下陷于水尽山穷的地步,也不由心中赞叹。
  阔落的帐内,铺满了柔厚温软的羊毛地毡,图案华丽,帐心放了一张长几,几盘新鲜果点,发出诱人的香气,帐的四角整齐地迭着重重被褥,方形和圆形的软枕像士兵般排列着,予人既温暖又舒适的感觉。
  门开。
  灯火的光芒透帐而入。
  韩柏了意识地俯伏厚软的地毡上,回头望去,只见灯火映照下,两个提着灯笼,玲珑修长的女子身影,投在帐上。
  两女正要入帐。
  韩柏吓得找了堆在一角的被子,钻了进去。
  背枕着软柔的地毡,上面压奢厚厚的被子,鼻嗅着被铺香洁的气味,那种舒服的感觉,令韩柏也要自夸拣对了避难疗伤的地方,只不过可要祈祷这两名身材惹火之极的女子,不要拣中他这一角藏身的被子,来作今夜的睡铺,那就好了!
  秦梦瑶步进星光覆盖下的柳林。
  在她献与剑道的生命里,能令她心动的事物并不多。
  生和死对她来说只是不同的站头,生死之间只是一次短促的旅秆,任何事物也会过去,任何事物也终会云散烟消,了无痕迹。
  只有剑道才是永的。
  但‘剑’并非目的,而只是一种手段,一种达致勘破生死和存在之谜的手段。
  她知道每一代的武林顶尖人物,无论走了多远和多么迂回曲折的生命旅途,最终都无可避免回归到这条追寻永的路上。
  否则何能超越众生,成为千古流传的超卓人物?
  那是武道的涅盘。
  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会在何时发生?是否会发生?和发生了之后会怎样?
  百年前的蒙古绝代大家八师巴,在布逵拉宫的禅室内一指触地,含笑而去;无上宗师令东来,十绝关密室内飘然不见;天纵之才的大侠传鹰,于孤悬百丈之上的高崖跃空而去。
  哲人已渺!
  她多么希望他们能重回尘世,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无知’正是生命的铁律。
  不知生,不知死!
  庞斑也在这条路上摸索着。
  二十年前的庞斑,早看破了人世的虚幻,否则也不会退隐二十年,潜修道心种魔大法,甚至放弃了言静庵,放弃了使人颠倒迷醉的爱和恨,谁能真的明白他在做什么?
  或者只有浪翻云才可以了解他。
  这世间只有这两位超卓的人,才可以使她心动。
  她的速度逐渐加快,柳林在两旁倒退。
  林路已尽,柳林旁最着名的‘柳心湖’,展现眼前。
  一只小艇,由远处缓缓驶至。
  一个雄伟如山的男子,稳如盘石地坐在船尾,两手有节奏地划着艇子,木桨打入水里时,发出轻柔的响声。
  星空小湖,是那样平和宁静。
  秦梦瑶心灵澄明如镜,不带半丝尘念,看着这六十年来高据天下第一高手宝座的魔师,逐渐接近。
  庞斑看着静立岸旁的美女,衣袂飘飞,秀发轻拂,似欲仙去,想起了初会言静庵时的情景,心中掠过一阵惘然。
  秦梦瑶微微一福,道:“梦瑶谨代家师向魔师问好!”
  庞斑深深望着秦梦瑶,柔声道:“深夜游湖,不亦乐乎,梦瑶,请!”
  秦梦瑶微微一笑,身形微动,已稳稳坐在船头。
  庞斑欣然一笑,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运桨,小舰速度蓦增,箭般射往湖心。
  秦梦瑶侧靠一旁,将手伸入湖水里,一阵清凉柔软的感觉,传入手里。
  不知如何,她忽地想起了洞庭湖。
  当浪翻云伸手入湖水里时,是否也有着和她同样的感受。
  庞斑收回双桨,任由小艇在湖心随水飘汤,仰首望往嵌在漆黑夜空里的点点星光,叹道:“静庵是否仍那么爱听雨?”
  奏梦摇娇躯轻颤,将手从水里抽出来,看着顺着指尖滴下的水珠,由密变疏,轻轻道:“每逢山中夜雨,梦瑶都陪着师傅一夜不睡,在后山的‘赏雨亭’听雨。”
  庞斑一愕,收回目光,望向垂首望着自己指尖的秦梦瑶,担忧地道:“夜雨湿寒,兼之后山风大,沾混了衣襟,静庵不怕染了寒气吗?”接着又哑然失笑,道:“我看自己真是胡涂透顶了,静庵乃天下有数的高手,些微寒气,对她又那会有影响……”顿了一顿,邹起眉头讶道:“但为何我总挥不掉她体弱多病的印象?”
  秦梦瑶将手举起,移到唇边,伸出舌尖,了剩下的一小满水珠,眼中掠过一丝缅怀的神色,淡淡道:“我很明白魔师的想法,因为我也有这种感觉,现在想来,当是因师傅的天生丽质,多愁善感、温柔婉若,以致分外惹人爱怜,而对她产生弱质纤纤的感觉,其实她比任何人都要健康,从没有半点病痛。”
  庞斑闭上眼睛,伙然不语,像是已沉醉迷失在另一世界里。
  秦梦瑶打量着庞斑英伟的脸容,充满了男性魅力的轮廓,心湖涌起一阵强烈的涟漪。
  她终于见到了庞斑。
  庞斑缓缓张开眼睛,电芒四射,闪过慑人心魄的精光后,目光离开了秦梦瑶灵气迫人的俏脸,扫往左边岸旁的柳林,闷哼了一声。
  秦梦瑶心内暗叹一声,问道:“魔师今天为何来了又去?”
  温柔之色再闪耀于庞斑看破了世情的双目内,他微微一笑,露出回忆的神情,淡然道:“二十三年前,我与静庵在慈航静斋朝夕相对十日之后,回宫再苦思了两年另一百七十二天,终于向静庵开出了退隐二十年的条件……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仰望星空,眼中掠过痛苦莫名的神色,使人感到当时他下那决定时,曾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欠下了一笔对言静庵的心债。
  奏梦瑶平静的心翻起了汹涌的波浪,言静庵虽从不隐瞒心中之事,但在与庞斑这场退隐二十年的‘交易’上,却始终守口如瓶,其中自有难言之隐,现在庞斑似要透露出内里的玄虚,怎教她不心弦颤动?
  庞斑回复平静,以使人战栗的平静语气道:“静庵回信给我,只说了两句话,就是‘我会送你一个徒儿,但也会培养一个徒儿来克制你。’所以当夜羽告知我你出现在附近时,我虽着他约你三更柳林之会,但最后仍忍不住想提早看看静庵一手栽培出来的秦梦瑶,究竟是怎么一号人物?”接着摇头苦笑道:“天下间,怕亦只有静庵能使我失去了耐性。”
  秦梦瑶讶道:“原来师傅竟有这样的心意,可是我却从不知道。”
  庞斑赞叹道:“这正是静庵高明的地方,如此才无迹可寻,事实上慈航静斋的最高心法,就在一个‘静’字上,假若心有障碍,还如何能尽‘静的极致’?”眼中精光闪起,深深地望进秦梦瑶的眼内道:“今天我抵达时,本以为韩柏应是第一个感应到我来到的人,因为他身具赤尊信的魔种,对我特别敏感,岂知梦瑶竟是第一个知道我到达的人,可见梦瑶的剑道已臻‘慈航剑典’上‘剑心通明’的境界,静庵啊静庵!庞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秦梦瑶藉低头的动作,掩饰自己难以遮盖的震骇。
  她并不是为庞斑看破了她的深浅而震惊,令她骇然的是庞斑能故意放出某一超乎常人理解的心灵讯息,来使他们三人生出感应,而更使人惊心的是,他竟能纯以一种精神遥感的方式,便测知他们心内反应,这才是最足骇人的功力。
  由此可见庞斑的道心种魔大法,实是深不可测,秘异难明,超乎了一般常规,也使人感到无从应付。
  照庞斑所言,言静庵收她为徒那一天,便早决定了培养她出来对付庞斑。
  庞斑哈哈一笑,眼中露出欣赏的神色,道:“想不到范良极这也居然如此灵锐,真不愧盗中之王。”
  秦梦瑶莞尔笑道:“若他不是生有灵敏的贼根,早给人捉去坐牢了。”
  庞斑淡淡望她一眼,轻描淡写地道:“梦瑶当不会不知‘独行盗’范良极的师尊乃百年前与传鹰共闯‘惊雁宫’的‘气王’凌渡虚,当时重伤他的思汉飞还以为他命不久矣,岂知凌渡虚的先天气功已臻化境,竟能使破裂了的五脏六腑重新愈合,只是从此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秦梦瑶俏脸平静无波,但心中却再次翻起了惊涛巨浪。
  在此之前,她以为自己是有限几个知道范良极师门渊源的人之一,而她和言静庵能知道这秘密,却是全因着她们和‘净念禅宗’的亲密关系。
  凌渡虚的晚年就是在净念禅宗内渡过,他的骨破例地被供奉在从不供奉外人的净念禅宗‘先贤阁’内。
  庞斑随口便说出了这样一个大秘密,可知庞斑势力确是无孔不入,连净念禅宗这样与世隔绝的武林净土也不能幸免。
  更使她心神颤动的是,他竟知道她也曾与闻此事。
  在她十六岁那年,言静庵着她独赴远在青海的净念禅宗,往见了尽禅主,递上言静庵的亲笔信,自那天起后的三年,了尽禅主不但亲身指点她武功,还让她尽阅禅宗内的武学藏书和历代祖师的笔记心得,所以她虽名为慈航静斋传人,却身具这两个武林圣地的最超然武学之长,岂知庞斑聊聊数句话,便点破了她和净念禅宗的关系。
  由此亦可知他对言静庵绝不掉以轻心。
  奏梦瑶迎上庞斑灼灼的目光。
  淡淡一笑,却没有说话。
  庞斑一呆道:“天!为何你们两人都和静庵的气质这么近似!一动一静,假若将你们合起来,便活脱脱是一个言静庵。”
  秦梦瑶美目亮了起来,道:“我的师姐究竟在那里?”
  靳冰云赤着的纤足,踏在通往帝踏峰的蜿蜓山路上,刚经过了左右石柱雕着‘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石牌匾,慈航静斋内最高建‘藏典塔’的尖顶,在山峰尽处的丛林里,冒了出来。
  家已在望。
  星夜下的慈航静斋,更具出尘仙姿。
  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她离开了这里足足有十年,但却一点也没有对这阔别多年的‘家’,有任何陌生的感觉。
  慈航静斋一如往昔。
  就像梦里常见到那样子。
  靳冰云脚下加速,转眼已来到慈航静斋的大门前。
  两个挂在大门上的灯笼,闪耀着颤震的金黄色烛光,像在欢迎她的归来。
  靳冰云举起雪白纤美的手,正要拉起铸上莲花纹饰的门环,叩响山门,忽地一震,停了下来,眼中闪过复杂至难以形容的神色,悲叫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多人在这里?师傅!你的小冰云回来了!”
  慈航静斋名闻天下的‘七重门’第一重最外的门打了开来,接着是第二重,第三重……节节深进的山门一重一重地在靳冰云俏目前张开来,好象是为她打开了通往另世之门,又若避开这冷酷现实的桃源的秘径终于显露出来。
  当最后第七重门打开时,勒冰云看到平时只偶有鸟儿盘桓的大广场上,站满了慈航静斋内静修的女尼。
  她们每个人都手持着一个灯笼,神倩肃稷,照得门里门外一片通红,情景诡异莫名。
  靳冰云曾设想过千百种回到静斋会遇见的情景,但却从未想过眼前这种可能性。
  一团火热在靳冰云胸臆间凝聚,她大声唤道:“师傅!小冰云回来了!”赤足急奔,箭般射进七重门里。
  当她仙女般飘飞周第七重门时,众尼分向两旁退去,露出一条人墙成的道路,直伸往慈航静斋的主殿‘慈航殿’的大门去。
  大门紧紧闭着。
  门旁有位貌似中年,脸容清的女尼。
  她就是慈航静斋内地位身分仅次于言静庵的‘问天尼’,在靳冰云十二岁时便闭关修道,想不到到了今天仍是入关时那样子,十六年的岁月并没有在她脸孔留下任何痕迹。
  靳冰云娇躯一震,却没有停留,迈开脚步,赤足踏上以麻石铺成的广场上,冰冷的感觉透足而上。
  问天尼神情平淡地看着她,无喜亦无悲。
  靳冰云在问天尼前停了下来,口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
  问天尼低喧一声佛号,道:“小冰云你进去吧!不要让你师父久等了。”
  靳冰云美目升起一层云雾,茫然望往紧闭的门,轻轻道:“师父……”伸手推门。
  “咿唉!”
  门开了一线缝隙。
  蜡烛跳动的温暖光茫透出来。
  靳冰云俏脸贴土木门,熟悉的气味涌入鼻里,记得当年有一次和言静庵捉迷藏时,她便曾躲在这门后,嗅着同样熟悉的木材气味。
  她娇躯轻轻前挨,用身体的力量再将大木门顶开了少许,挤了进去。
  宽广的长方大殿延展眼前,殿尽处是个盘膝而坐,手作莲花法印,高达两丈的大石佛。殿心处放了一张石床,言静庵白衣如雪,寂然默然地躺在石床上,头向着石佛。
  靳冰云全身一阵剧烈的抖颤,好一会才能重新控制自己,两眼射出不能置信的神色,一步一步往躺在石床上的言静庵走过去。
  师傅你竟已死了。
  为何你不多等你的小冰云一会?
  她终于来到石床旁。
  言静庵凤目悠然紧闭,脸容平静清丽如昔。
  但生命已离开了她。
  靳冰云一阵软弱,两腿一软,跪倒地上。
  言静庵竟已死了。
  师傅!
  你可知道,冰云并没有半点怪责你。
  只有你的小冰云才明白你的伟大,明白你为武林和天下众生所做出的牺牲,只有你才可将大祸推迟了二十年,现在至少有了个浪翻云。
  问天尼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道:“言斋主在七天前过世,死前她坚信你会在十天内回来,所以下令等你回来,见她最后一面,才火化撒灰于后山‘赏雨亭’的四周,现在你终于到了。”
  靳冰云神情出奇地平静,眼神丝毫不乱,缓缓台头,望向问天尼了无尘痕的脸孔。
  问天尼在怀里掏出封信,道:“言斋主有三封遗书,一封给你,一封给你从未见过的师妹,最后一封是给庞斑的。”
  信递过去。
  勒冰云接过信,按在胸前,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问天尼向后退三步,恭身道:“靳斋主,请受问天代斋内各人一礼。”
  靳冰云像完全听不到她的话,完全不知自己已成了武林两大圣地之一的领袖,幽灵般从地上移动起来,移到言静庵只像安睡了的遗体前,细审言静庵清白的遗容。
  言静庵出奇地从容安祥,角犹似挂着一丝笑意。
  她怎会死了!
  但这却是眼前残酷的现实。
  问天尼的声音再次响起道:“斋主你为何不拆信一看,难道不想知道先斋主临终的遗言吗!”
  靳冰云望向问天尼,犹挂泪珠的俏脸绽出一个凄美至使人心碎的笑容,轻轻道:“什么信?”
第二章 八派第一
  庞斑平静地答道:“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秦梦瑶皱眉道:“师姊回到了慈航静斋?”
  庞斑眼内掠过一阵莫名的痛苦,沉声道:“是的!她回家了,自她到达魔师宫后,从没有一天不在想家。”
  秦梦瑶轻轻道:“你当年为何要她来,现在为何又让她走?”
  庞斑回复平静,淡淡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去,锾缓扫视着星夜下两岸旁黑沉沉的柳林,并不回答她的问话。
  秦梦瑶没有再问,仰首望往夜空。
  星空没有极尽地在头上延展着。
  庞斑摇头一叹道:“我为何让她走?”顿了一顿喟然道:“因为我以为自己可以忘掉她,就像我可以忘记静庵那样,岂知前天黄昏,厉若海一枪攻来时,我才知道自己以为早在二十年前忘掉了的事物,其实仍在心内,只不过藏得更深罢了。”接着双眼爆闪出使人心寒战栗的精芒,傲然道:“否则厉若海何能伤我,惹得宵小之辈,也敢到来徒惹人笑。”语罢,眼睛神光再扫往左岸远处的柳林。
  秦梦瑶叹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在庞斑眼光到处的柳林内响起,平和地送过来,虽不高亢,但却有种深沉的力量,使人生出一股愿意遵从的感觉。
  要来的,终于来了。
  一道人影升上柳林之顶。
  秦梦瑶功聚双目,望往还在十多丈的柳林顶,一个高大的灰衣僧人像块大叶子般随着柳浪起伏着,一对长长的白眉下,双目似开似闭,心下也不由暗赞这白眉僧只是轻功此一项,已可使他跻身一流高手境界,可惜他的敌人却是庞斑。
  那灰衣僧祥和地道:“贫僧‘菩提园’筏可,拜见庞老。”接着冷冷道:“梦瑶小姐,令师可好?”
  八派联盟依坎是少林、武当、长白、西宁、入云道观、古剑池、书香世家和菩提园,以佛道两家的门派为骨干,其中少林和菩提园都属佛门一系,论声名当然以少林为高,但这筏可和尚一现身便声势非凡,使人感到世人可能对八派联盟排名最未的菩提园,是有点低估了。
  秦梦瑶听出筏可对自己的不满,心中再叹了一口气,道:“梦瑶离斋久矣,倒希望有人能代答大师此问,好让我也在旁听听。”
  庞斑微微一笑道:“小和尚!我看你年纪不过五十,竟练得眉毛也白了长了,可知已达‘菩提心功’第十七重天,假若我放你离去,你能否在一百天内练到白眉复黑、长眉复短,达到第十八重心功的极限境界。”
  符可和尚身形一沉,才再弹起,使识者知道庞斑几句话,便能使他胸中一口真气变浊,重量骤增,若非第二口真气运转得快,早便掉到大柳树下,当场出丑。
  不过却没有人知道筏可为何如此震撼。
  筏可当然心知肚明,他震撼的是庞斑只一眼便看穿了他功力的深浅,而且判断出只要他多坐百日枯禅,便可达到菩提心功第十八重的大圆满境界。
  这也是他今夜的矛盾,当地接到八派联盟最高指挥部十二元老会的急讯,要他赶来此地与其它种子高手会合时,他曾想过违命不从,好再努力百天,以竟全功,不过最后还是为大局着想,遵令而行。
  但心中总像有根剌。
  这样复杂的心事,竟给庞斑一下子便随意点破了,敌手这种迹近乎神的眼光,那能不教他差点掉下树去。
  本来决定一上来他便要向庞斑挑战,但话到了喉头,忽然间竟说不出来。
  秦梦摇望往庞斑,轻轻道:“魔师!你可否放过他们?”
  庞斑双目一寒道:“梦瑶!对不起,我忽然想杀几个人来看看,让他们知道本人的厉害。”
  秦梦瑶芳心一震,晓得八派联盟十八种子高手这一乘人之危的不义之举,已使这一向重英雄轻小人的盖代魔君动了真怒。
  筏可无由地心中一寒,想到若自己一旦战死,便无法修得差了百天即能练成的心功极限。数百年来‘菩提心功’从没有人曾达到第十八重天境界,自己能甘心吗?十八重天究竟是什么滋味?
  想到这里,筏可全身一震,望向庞斑。
  奏梦瑶叹了一口气,秀丽的脸容掠过一丝惋惜,道:“大师你输了,还是回园去吧!”筏可志气已被夺,能有平时一半的水准已算不错了,若是一般人,就算胆怯了也可拚死一搏,偏偏筏可练的是‘心功’,顾名思义,一身功夫就在心志的锻练上,志气被夺就是连魂魄也给人取了,动起手来,不是与送死无疑吗?
  庞斑的确高明之极,寥寥数语,便击中其中一个超卓的种子高手的弱点,漂漂亮亮、毫不含糊地‘收拾’了他。
  筏可忽地仰天大笑起来,道:“家师降象真人习有言日:“你永还不会知道庞斑用什么方法击败你,但事后你回想起来,总要口服心服。’那时我心中极不同意,动手比武,自然是招式功力和斗志的较量,岂知到了此刻,才知家师所言非虚,贫侩确是输得口服心服。”庞斑淡淡一笑,说不出的从容自若,向秦梦瑶道:“我原本有放过这小和尚之意,但现在却因事情的进展,改变了这想法,梦瑶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躲在柳林内其它种子高手,本要立即现身;可是庞斑这两句话,内含玄机,加上又想听听这静斋三百年来首次出世的高手,能否说出令庞斑满意的答案,竟使他们打消了原意。
  筏可胸中那口真气终于转浊,沈入林内,消失不见。
  不知不觉间,十八种子高手的主动出击,已变得被动非常,完全给庞斑控制了气氛和节奏,于此亦可见这魔君的非凡手段。
  奏梦瑶或者是场内唯一知道庞斑是拥有遥感他人心灵的超卓力量的人,因为她的‘剑心通明’,也是这类超越人类理解的‘禅功道境’,踏上了武道至高的层次。
  她的美目又再闪过一丝惋惜的神色,向庞斑微微一笑道:“若我答不了魔师此问,魔师会否从此再不把梦瑶放在心上。”
  庞斑哈哈一笑道:“当然不会,因为我知道你是知而不答。”
  秦梦瑶美目投往筏可刚才立于其上的柳林,平静地道:“早先魔师有放筏可大师回园之意,是因他若再修百天,便能臻菩提心功的至境第十八重天。可是后来筏可心志被夺,功力大幅减退,可能终身再无望修成心功,魔师遂对大师兴趣全消,故打消初意。”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自筏可所处柳林的右侧处,道:“秦始娘不愧静斋三百年来最得意的弟子,只是道几句话已使小道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笑嘻嘻的,年纪看来也不少,足有四、五十岁,但神情举止却总带点天真单纯味道,一见便惹人好感的胖道人,由林内钻了出来。
  这胖道人收起笑脸,但其实板着的脸孔更惹人笑,向着泛舟湖心的庞斑和秦梦摇遥遥躬身,毕恭毕敬地道:“武当小半道人,参见魔师和秦姑娘。”比起其它人,他对秦梦瑶的语气是最尊敬的了。
  这边话尾馀音犹在,另一边湖岸一排走出三个人来,由左至右,依次是早先习现身酒家的古剑池高手‘蕉雨’冷铁心,范良极‘竭力追求’的出云观高手,‘翠袖双光’云清,和刚才在小花溪煌然退走的西宁高手‘阳手’沙千里。
  庞斑看也不看他们四人,嘴角抹过一阵冷笑,左手桨伸,探入水里轻轻一划,小艇像被人在水裒托着般硬往旁移丈许,同时右手一挥,另一技船桨脱手飞出,疾若电光石火般,剌往十丈多外的湖面。
  ‘飕’!
  一枝劲箭由小艇刚才所处的湖面破水而出,鸟儿升空般离水斜射往半空,同一时间,船桨飞往的方向,水声微响,一个身穿黑色水靠的男子,背着大弓,离水跃出。
  船桨无声无息射至他前胸。
  那人大惊之下,双掌全力劈出,正中船桨。
  桨头化成漫天碎粉。
  众人刚舒了一口气,忽又目瞪口呆,连惊叫也来不及。
  原来木桨前半截虽化成碎粉,但后半截却坚实如故,毫不受影响地继续向那人射去,庞斑随手一掷,用功之妙,确是匪夷所思。
  那人全身功力,全用在刚才那一击上,岂知桨头毫不费力化成碎粉,使他因用滥了力道而难受非常,连涌上的一口鲜血还未及吐出,剩下的一截船浆,已贯胸而入,带起一蓬血雨,再穿胸而出。
  那人连惨叫的声音也没有发出,跌回湖里,就此一命呜呼。
  在岸旁明明暗暗的人,均想不到在水里施故冷箭的少林高手‘穿云箭’程望,一照面便给庞斑了结,任他们心志如何坚定,也不禁头皮发麻。
  当初这水中施冷箭之计,乃由程望本人提出,至不济,他也可从容逃走,想不到庞斑竟能完全把握到他逃走的路向,又能计算出他气尽跃起的准确点,再以巧招毙敌。
  他们也想到围攻庞斑乃凶险万分的任务,可是亦绝想不到凶险到如此地步。
  湖水已被染红。
  奏梦瑶心中再叹,矛盾的是她既不能趁庞斑受伤之时,和十八种子高手联攻他,可是又怎能坐视十八种子高手被他逐一杀死。
  这十八种子高手,已是八派联盟新一代的精华,是八派捐弃成见后,齐心合力栽培出来的人才,若被全数消灭,八派联盟休想在数十年内能回复元气。在这情况下,方夜羽更能放手大干。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寒。
  以方夜羽情报之精,怎会不知道这针对庞斑的‘浅水行动’?
  所以今夜摆下的是一个陷阱,让十八种子高手自己投入罗网之内。
  一声冷哼起自另一边岸旁,另三条人影闪了出来,其中一个高瘦清瘦的中年人离岸跃起,飞到程望沉之处,一探手抓起程望身,再点水面,飞返岸旁,动作若流水行云,非常好看。
  庞斑限中闪过赞赏的神色,微笑道:“长白的‘云行雨飘’,纵使不老神仙亲来,也不过如此,谢峰兄你好。”
  中年人竟是韩府凶案死者谢青联的父亲‘无刃刀’谢峰。
  谢峰放下程望,和其馀两人傲然而立,也不施礼,只是冷冷看着庞斑,予人既倨傲又莫测高深的感觉。
  他身旁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比谢峰年纪略少,一面正气,两眼精光闪闪,身材健硕,背负双斧,显是豪勇之士。
  女的年在三十五、六间,容貌颇为娟美,可惜左面有块巴掌大的红胎印,使她看来阴森可怖,一对眼隐含怒火,令人很不舒服。当她眼光落在秦梦瑶身上时,明显地透露出不满之色。
  “谢兄好轻功,魔师好眼力,今夜这么高兴,让小弟也来凑凑热闹,‘书香世家’向清秋偕妻云裳,拜见各位高人。”一对有若神仙中人的中年男女,悠悠自林内小路步出,男子一身儒服,可是意态轩昂,一点也没有文弱之态,女的娇小柔弱,但眉目如花,气质高贵,神态雍容,予人既富且贵的气派。
  十八种子高手现身的,至此已有十一人,一败一死,但实力却仍是非同小可,他们看似随便站在湖的岸旁,其实已隐隐封死了庞斑的所有逃路,庞斑若要走,便非动手见过真章不可。
  奏梦瑶轻吸一口气,微有波汤的心情刹那间平复下来,达至止水通明的境界。
  因为她已作出决定,决意不借一切,挽救这群还不知道已将半只脚踏进鬼门关里的白道高手。
  剑僧的声音在武当那笑容满脸的小半道人身后响起道:“少林不舍,见过魔师,请魔师出手指教,贫僧保护没有任何其它人再插手,若魔师胜了,馀下的人亦不敢再打扰魔师清兴,立即退走。”
  白道众高手齐感愕然,因为一直以来他们的计划都是一齐猛施杀手,务要庞斑喘不过气来,致伤势加重,使他们有可乘之机。现在剑僧不舍却声明单打独斗,以决胜负,确是令人费解。
  那边的谢峰却是神色不悦,心想不舍你如此一说,立时将自己的身分突出于其它种子高手之上,居心叵测,极可能是藉此以制造声势,盖过我长白,俾可以在韩府凶案一事上争占上风。不过谢峰对不舍确有几分忌惮,更想到不舍要硬撼庞斑,胜败对他均是有利无害,于是强忍不言。
  只有秦梦瑶才知道不舍是受自己言语所激,惹起了心中豪气,她敏锐的触觉,隐隐感到不舍口气中除了有着赴死的决心外,还有一种心灰意冷的味道。
  谁令他如此呢?
  庞斑首次色动,望往小半道人身旁那仙风道骨,高而有势,僧袍如雪的不舍,肃然道:“来人可是绝戒和尚的徒弟不舍大师?”
  不舍来到小半道人身旁,秀美的脸庞出奇地平静,合十道:“家师命丧于前辈手下,至今已有三十年五个月另六天,小侩不敢须臾或忘!”
  庞斑点点头,神色凝重地望向不舍道:“我一向不把你们十八种子高手放在眼内,现在看来我是错了。”停了下来,忽地哑然失笑,自言自语地道:“不过这也难怪,少林心法和双修绝学交媾而成的新品种,确是从未曾有过的事!”
  小半道人‘哈’一声笑了起来,板着的脸孔又回复了笑嘻嘻的样子道:“前辈错得有理!错得有理!”
  庞斑理也不理那小半道人,眼中爆起慑人精芒,射向这秀气孤高的白衣僧,哼道:“想不到你已超越了不老神仙和无想僧,成了八派的第一人。”
  不舍微微一笑,说不出的从容潇,使人感到他对着庞斑,竟是半点惊惧也没有,淡然道:“前辈为何会一向看轻小僧?”
  庞斑眼中闪过赞叹欣赏的神色,以微笑回报道:“只是这一问,便可看出你确已臻第一流高手的境界。”他的眼光扫过现身的种子高手,其中谢峰的神倩最不自然,显是不忿庞斑如此推许不舍,至于其它的人震惊有之,兴奋有之,情态虽异,但眼中都闪过不解的神色,不明白不舍和庞斑话锋间的玄机。
  庞斑眼光最后落在安坐船上,优美无瑕的秦梦瑶脸上,哈哈一笑道:“今天我有两个惊喜,一个是梦瑶!”转头往不舍望去,道:“另一个就是大师了。”
  不舍默然不语,像在静待庞斑说出为何一向会低估了他的原因。
  庞斑长叹一声道:“我之所以小觑了大师,有三个原因。”
  众人一听大奇,庞斑能说出一个使人信服的原因,众人便已佩服之极,现在却有三个之多,怎不教人感到路转峰回,大出意外。
  不舍平静地道:“小僧只能想到两个原因,还望前辈赐告第三个。”
  这次连谢峰也对不舍的智能感到惊异不已,因为不舍此说,明显是在给庞斑出难题,要求庞斑不但须猜到不舍已知道的两个原因,还要说出不舍想不到的那个原因。
  两人由一见面开始,便展开了玄妙的交锋。
  庞斑淡然一笑道:“第一个原因,就是少林心法一向着重无念无欲;而双修心法部是刚好相反,讲求极尽男女之欢……岂知……”摇头再笑。
  书香世家的云裳以甜美之极的声音温柔地道:“魔师是否认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练功法门,是不可以融浑为一,产生出极好的效果呢?”
  众人暗暗点头,云裳这个椎论极为合理。只有不舍和秦梦瑶,才看出云裳其实是才智高绝,暗中为不舍助攻,因为只要庞斑的答案就是如此,庞斑语出必惊人的压倒性优势,便会一挫,于此亦可见云裳的武学修养必然非常不错,竟能悉破其中玄妙之处。
  庞斑淡淡地看了这美丽成熟、风韵极佳的美妇一眼,道:“我只是想不到不舍竟成功把握到‘两极归一’的法门。”
  ‘两极归一’说的是一种练功的蹊径,就是若能将两样截然相反的力量,例如阴和阳、柔和刚,合而为一,威力一定比纯阳和纯刚、纯阴或纯柔更大。可是理论归理论,却鲜有人练成此类奇功,庞斑将少林和双修两派心法喻为两极归一,确是妙到毫巅,因为他同时点出了不舍为何能将这两种极端相反的心法路子融浑为一的理论根据,亦就此推断出不舍的功力深浅。
  庞斑不待众人有喘息之机,续道:“第二个原因,就是不舍既存有复仇之念,如此有为而作,怎能达先天无为之境,岂知不舍竟已看穿了世间无一事非‘佛’、无一物非‘佛’之理,确使本人刮目相看。”
  众人至此真是口服心服,庞斑这两个看法,不但显出他的眼力,已到了看破了人世虚幻的境界,还显出宽阔至不可测度的胸襟和气概,丝毫不向能匹配他的敌人掩饰自己心中的推崇和赞赏,无惧助敌之威。
  不舍谦卑一笑,道:“请前辈说出第三个原因。”
  庞斑眼中掠过复杂之极的神色,仰望夜空,吁出一口长气,又低头摇首,望向秦梦瑶道:“这第三个原因,可以瞒过任何人,但却绝瞒不过你,是吗?”
  众人只觉奇峰突出,秦梦瑶为何是庞斑外唯一知道那原因的人?
  奏梦瑶避开庞斑的目光,望往岸旁弯弯地构伸出来的柳枝,淡淡道:“看到魔师这种神态,梦瑶就算不能想个十足,也已猜到了三分。”忽尔里,她想起了早先感应到不舍的意冷心灰。
  庞斑缓缓望向不舍,神光闪过,暴喝道:“情关难过啊!朋友。”
  由出现到此刻一直有若不波古井的不舍,浑身一震,眼中精芒贯盈,回击庞斑锋利若削铁如泥的宝刃般的眼神,道:“只是这句话,小僧今夜无论是生是死,也会觉得不虚此行,前辈请!”
  众人的目光都移到他背上负着的长剑上。
  八派联盟第一高手的剑,能胜过受了伤的庞斑吗?水是深还是浅?
  没有人想到白道和庞斑的斗争,忽然间竟到了决定性的时刻。
  怒蛟岛。
  发生了三条人命被夺一事的望楼旁,怒蛟帮几个最重要人物,聚到一旁,显有要事一商量。
  帮主上官鹰眼光由在望楼四周搜索敌人任何遗痕的数十个怒蛟帮好手身上收回来,望往一直沈默不语的翟雨时,沉声道:“楞严难道想强攻怒蛟岛?”举起手中的信,疑惑地道:“这封没有内函的信,代表了什么意思?”
  翟雨时不答上官鹰的问题,转向怒蛟帮除浪翻云外,最有地位的元老凌战天道:“二叔对此事有何看法?”
  凌战天眼光扫过庞过之和梁秋未两人,闷哼道:“楞严除非是患了失心疯,否则怎会有胆子在覆雨剑的眼前,挑惹怒蛟岛。”接着顿了一顿道:“这当然也不能排除,那些在京城内不知天高地厚、目空一切的人,会低估了大哥的智能和剑术,而作出了这盲目的行动。”翟雨时道:“不过这要假设楞严不是庞斑的弟子才可以成立。”
  凌战天眼中闪过赞许的神色,因为若楞严是庞斑的弟子,自应知道浪翻云是连魔师也不敢轻视的不世人物。
  梁秋未道:“为何首座会留下‘敌人要的是浪翻云’之语?”
  上官鹰道:“我本也被这句话困扰着,现在忽然想到浪大叔看出敌人是蓄意挑引他,才有此语。”
  庞过之愕然道:“这是否代表楞严并非庞斑的嫡传,因为像庞斑和浪大叔这种级数的高手,就算任何陷阱也不管用。”他跟随浪翻云多年,自然深悉浪翻云的厉害。
  翟雨时脸色凝重,缓缓道:“问题实比想象中严重,若对方是蓄意引走浪大叔,现在便是露了一手,起码使我们对内部的安全,产生了疑问。”
  众人齐齐点头。
  要知怒蛟帮一向以来的优势,就是建在对岛内形势的保密工作上,现在敌人不但可以从容摸上岛来,杀人而去,还巧妙地使浪翻云成为第一个发现的人,这显示了怒蛟岛内有暗中通敌的内奸,而且地位不应是太低。
  凌战天皱眉道:“这就真是奇哉怪也,若楞严的主要目标是怒蛟岛,自不应在这时机未成熟的时刻,便先揭开了自己的底牌,让我们有所防范,因为若要引你们的浪大叔离岛,方法可多着呢!”望向翟雨时,道:“雨时你对这又有何看法?”
  翟雨时望着凌战天英俊成熟的脸庞,心中正想假若凌战天确是名登黑榜,将是继厉若海之后,黑榜里最英俊的高手了。他闻言微一沉吟道:“二叔的推断非常精到,无论楞严是否庞斑之徒,均没有理由不静待庞斑和浪大叔分出胜负后才动手,所以愣严这次的挑逗行动,必是怀有某一目的而来,;浪叔亦因看破了这点,所以才应计而去。唯今之计,最佳者莫如安内攘外,同时进行,这样才不会被迫进入守势里。”
  上官鹰道:“我看雨时你成竹在胸,不知有何安内攘外的妙策?”
  翟雨时仰望夜空,长长吁出一口气,暗忖希望上天保佑戚长征安然无恙就好了,否则他纵有满腹妙计,也将难以施展。
第三章 一败涂地
  韩柏藏在厚厚的被褥,开始进入魔胎独有的“胎息”境界,口鼻虽停止了吸呼,却没有丝毫气闷的感觉,心灵快将晋至平静无波的寂境,体内真气亦在丹田逐渐凝聚起来。
  “悉悉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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