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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覆雨翻云

_14 黄易(当代)
  韩柏长身而起。
  何旗扬、骆武修、查震行和一众官差全掣出兵器,遥指着他,一时之间杀气腾腾。
  风行烈眼中射出真挚的感情,关切地道:“韩兄要干什么?”
  韩柏仰天深吸一口气,一点也不将四周如临大敌的人放在心上,淡淡道:“我要走了,否则我便要杀人。”
  冷铁心冷哼一声,动了真怒。
  范良极心中一动,问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杀个把人有什么大不了。”
  韩柏苦笑道:“可是我从未杀过人,怕一旦破了戒,收不了手。”
  骆武修年少气盛,见这几人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内,那忍得住,暴喝道:“议我教训你这狂徒!”
  身子前扑,手中长剑前挑,到了韩柏身前三尺许,变招刺向韩柏的左臂,剑挟风雷之声,名家子弟,确是不凡。
  风行烈眉头一皱,他宅心仁厚,一方面不想骆武修被杀,另一方面也不想韩柏结下古剑池这个大敌,随手拿起竹筷,手一闪,已敲在骆武修的剑锋上。
  这两下动作快如电闪,其它人均未来得及反应,‘叮’一声,剑筷接触。
  骆武修浑身一震,风行烈竹筷敲下处,传来一股巨力,沿剑而上,透手而入,胸口如被雷轰,闷哼一声,往后退去。
  同一时间,范良极冷笑一声,口中吐出一口烟箭,越过桌子的上空,刺在他持剑右臂上的肩胛穴。
  右臂一麻。
  手中长剑当坠地,身子随着跟后退。
  一声长啸,起自冷铁心的口,剑光暴现。
  劲风旋起,连何旗扬、查震行和骆武修二人也被迫退往一旁,更不要说那些武功低微的官差,几乎是往两旁仆跌开去。
  冷铁心手中古剑幻起十多道剑影,虚虚实实似往韩柏等四人罩去,真正的杀者却是首取韩柏。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刚才风行烈露出那一手,使冷铁心看出风行烈足已跻身第一流高手的境界,故而找上韩柏,希望取弱舍强,挽回一点面子。
  韩柏眼中寒光一闪,体内魔种生出感应,杀气涌起,四周的温度蓦然下降。
  范良极眉头一皱,冷笑一声,从椅上升起,脚尖一点桌面,大鸟般飞临‘蕉雨剑’冷铁心头上,烟管点出。
  他也和风行列打同样主意,并非担心韩柏,而是怕韩柏谷了冷铁心,惹来解不开的仇恨。
  要知庞斑退隐这二十年里,无论黑白两道,都静候着这魔君的复出,故此黑白两道,大致上保持了河水不犯井水的形势,一种奇怪的均衡,尤其是像范良极这类打定主意不肯臣服于庞斑的黑道绝顶高手,更不愿与八派联盟鹳蚌相争,以至白益了庞斑这渔翁。
  所以范良极亦不希望他这‘真正朋友’与八派联盟结上血仇。
  ‘叮叮汀’!
  烟管和剧交击了不知多少下。
  冷铁心每一剑击出,都给范良极的烟点在剑上,而范良极像片羽毛般弹起,保持凌空下击的优势,使他一步也前进不了。
  冷铁心怒喝一声,往后退去,胸臆间难受非常。原来每次当剑势开展时,便给范豆极的烟点中,使他没有一招能使足,没有半招能真正发挥威力。
  更有甚者,是范良极烟贯满内劲,一下比一下沉重,迫得他的内力逆流回体内,使他全身经脉像泛滥了的河川。
  他是不能不退。
  在他一生中经历大小战役里,竟从未曾遇上如些高手,从未试过像现下般震骇。
  范良极凌空一个筋斗翻回座椅上,悠悠闲闲吸着烟管,一双脚始终没沾上实地。
  烟火竟仍未熄灭。、其它古剑池弟子起身拔剑,便要抢前拚个生死。
  冷铁心伸手拦着众人,深吸一口气后道:“‘独行盗’范良极?”
  范良极喷出一个烟圈,两眼一翻,阴阴道:“算你有点眼力,终于认出了我的‘盗命’。”
  何旗扬脸色大变,若是范良极出头护着谷倩莲,恐不老神仙亲来,才有机会扳回被偷之物。
  一直默不作声的谷倩莲欢呼道:“原来你就是那大贼头。”
  范良极斜兜她一眼道:“你归你,我归我,决没有半点关系,切勿借着我的金漆招牌来过关!”
  他这一说,又将古剑池的人和何旗扬弄得胡涂起来,搅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何种关系。
  “呀!”
  一声喊叫,出自韩柏的口。
  只见他全身一阵抖震,像忍受着某种痛楚。
  众人愕然望向他。
  韩柏忽地身形一闪,已到了临街的大窗旁,背着众人,往外深吸一口清新空气,寒声道:“何旗扬!若你能挡我三戟,便饶你不死!”
  风行烈一震道:“韩兄……”
  范良极伸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沉声道:“小柏!何旗扬只是工具一件,你杀了他,会使事情更复杂,于事无补!”他并非珍惜何旗扬的小命,而是凭着高超的识见,隐隐感到韩相如此放手杀人,大为不安,虽然他仍未能把握到真正不妥的地方。
  韩相似乎完全平静下来,冷冷道:“你刚才还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凡是害我之人,我便将他们杀个一干二净,否则连对仇人也不能放手而为,做人还有什么痛快可言。”
  范良极想起自己确有这么两句话,登时语塞。
  风行烈心中升起一股寒意,知道何旗扬的出现,刺激起霸道之极的魔种的凶性,泯灭了韩柏随和善良的本性,若让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韩柏将成为了赤尊信的化身,正要出言劝阻。
  韩柏已喝道:“不必多言,何旗扬,你预备好了没有?”
  众人眼光又从他移到何旗扬身上。
  何旗扬直到此刻,也弄不清楚自己和韩柏有何仇怨,但他终是名门弟子,又身为七省总埔头,若出言相询,实示人以弱,有失身分,一咬牙,沉声道:“何某在此候教!”
  韩柏伸手摸上背后的三八戟。
  何旗扬刀本在手,立时摆开架势。
  冷铁心暗想自己本已出了手,只可惜对方有黑榜高手范良极在。就算何旗扬被人杀了,因为是公平决斗,事后也没有人会怪他,打了个手势,引着门下退到一旁。
  那些官差早给吓破了胆,谁还敢插手,一时间,腾出了酒楼中心的大片空间。
  韩柏握着背后的三八戟,尚未拔出,但凛烈的杀气,已缓缓凝聚。
  范良极和风行列对望一眼,均知对即将发生的事回天乏力,心中不舒服之极,偏偏又不知道真正问题所在,因为现在的韩柏像变了另一个人似的。
  这也难怪他两人,种魔大法乃魔门千古不传术,会怎样发展?因从未有人试过,连赤尊信本人也不清楚,更遑论他们了。
  只直觉到韩柏若真受魔种驱使杀了人,可能永受心魔控制,就像倘若和尚破了色戒,便很难不沉抡下去。
  眼看流血再不可避免。
  ‘锵’!
  三八戟离背而出。
  何旗扬武技虽非十分了得,战斗经验却是丰富之极,欺韩柏背着他立在窗前,一个箭步标前,大刀劈去。
  众人看得暗暗摇头,心想韩柏实在过分托大,轻视敌人,以致让人抢了先手。
  只有范良极、风行烈和冷铁心三人,看出韩柏是蓄意诱使何旗扬施出全力,再一举破之寒敌之胆,俾能在三招内取其性命。
  他们眼力高明,只看韩柏拔戟而立的气势,便知道韩柏有胜无败。
  范良极和风行烈两人更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站在那里的并不是天真脱的韩柏,而是霸气迫人的赤尊信。
  当大刀气势蓄至最盛时,由空中劈落韩柏雄伟的背上。
  刀在呼啸!
  韩柏蓦地浑身一震,眼中爆闪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望往窗外远处的街道,连嘴色也张开了少许。
  他究竟发现了什么?
  眼神转变,充满了惊异和渴望o险被魔种驾驭了的韩柏又回来了!
  大刀劈至背后三寸。
  这时连风行烈和范良极也有点担心他避不过这一刀。
  韩柏扭腰,身子闪了闪,三八戟往后反打下去,正中刀锋。
  何旗扬大刀坠地,跟往后退跌。
  韩柏收戟回背,窗往外跳下去,大叫道:“我不打了!”说到最后一字时,他已站在街心处。
  “砰”!.何旗扬背撞在墙上,哗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风行烈和范良极对望一眼,均摇了摇头,若非何旗扬如此不济,连这一口血也可避免。冷铁心倒抽了一口凉气。凉气,只是韩柏这一戟,已显示出韩柏的武功已达黑榜高手又或八派联盟元老会人物的级数。怎么江湖上竟会钻了个这样可怕的小伙子出来。
  谷倩莲向范良极轻声道:“你的老朋友走了!”
  范良极刚想乘机阴损几句这狡猾但可爱的少女,蓦然全身一震,跳了起来叫道:“不好!我要去追他,否则朝霞谁去理她?”一点桌面,闪了闪,便横越过桌了和窗门间十多步的空间,穿窗出外,消没不见。
  风行烈心中赞道:“好轻功,不愧独行盗之名。”旋又暗叹一口气,现在只剩下他来保护这小女子了。
  他眼光扫向众人。
  何旗扬勉强站直身体,来到冷铁心面前,道:“多谢冷老援手!”
  那一直没有作声的古剑池年轻女子,递了一颗丸子过去,关切地道:“何总捕头,这是家父冷别情的‘回天丹’!”
  冷铁心眉头一皱,何旗扬并非伤得太重,何须浪费这么宝贵的圣药?
  何旗扬一呆道:“原来你就是冷池主的掌上明珠冷凤小姐,大恩不言谢。”伸手取丸即时吞下。
  原来这‘回天丹’在八派联盟里非常有名,与少林的‘复禅膏’和入云道宫的‘小还阳’,并称三大名药,何旗扬怎么不深深感激。
  何旗扬转身望着谷倩莲,有礼地道:“姑娘取去之物,只是对姑娘绝无一点价值的官函文件,你实在犯不着为此与八派联盟结下解不开的深仇。”
  谷倩莲浅浅一笑,柔声道:“我自然有这样做的理由,但却不会告诉你。”
  何旗扬点头道:“好!希望你不会后悔。”向冷铁心等打个招呼,率着那群噤若寒蝉的差役们,下楼去了。
  风行烈霍地站起,取出半两银子,放在桌上。
  谷倩莲也跟着站了起来。
  风行烈奇道:“我站起来,是因为我吃饱了所以想走。你站起来,又是为了什么?”
  谷倩莲跺脚咬唇道:“他们两个也走了,只剩下你,所以明知你铁石心肠,也只好跟着你,你难道忘了刚才何旗扬凶巴巴威吓我的话吗?”
  风行烈心中一软,想起了勒冰云有时使起性子来,也是这种语气和神态,闷哼一声,往楼梯走过去,谷倩莲得意地一笑,欢喜地紧随其后。
  冷铁心沉声喝道:“朋友连名字也不留下来吗?”
  风行烈头也不回道:“本人风行列,有什么账,便算到我的头上来吧!”
  众人一齐色变。
  风行烈自叛出邪异门后,一直是八派联盟最留意的高手之一,只不过此子独来独往,极为低调,加上最近又传他受了伤,否则冷铁心早猜出他是谁了。
  风行烈和谷倩莲消失在楼梯处。
  韩柏飞身落在街心,不理附近行人惊异的目光,还戟背上,往前奔去,刚转过街角,转入另一条大街,眼光落于在前面缓缓而行的女子背上。
  韩柏兴奋得几乎叫了出来,往前追去。
  女子看来走得很慢,但韩柏追了百多步,当她转进了一道较窄少又没有人的小巷时,韩柏仍未追及她。
  女子步行的姿态悠闲而写意,和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路人大异其趣。
  韩柏怕追失了她,加速冲入巷里。
  一入巷中,赫然止步。
  女子停在前方,亭亭而立,一双美目淡淡地看着这追踪者。
  竟然是久远了的秦梦摇,慈航静斋三百年来首次踏足江湖的嫡传弟子。
  一身素淡白色粗衣麻布穿在她无限美好的娇躯上,比任何服华衣更要好看上百千倍。她优美的脸容不见半点波动,灵气扑面而来。
  韩柏呆了起来,张大了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奏梦瑶秀眉轻蹙,有礼地道:“兄台为何要跟着我?”
  韩柏嗫嚅道:“秦小姐!你不认得我了!”话出口,才醒悟到这句话是多愚蠢,受了赤尊信的种魔大法后,他的外貌出现了翻天覆他的变化,早没了韩柏往昔半点的模样。
  秦梦瑶奇道:“我从没有见过你!”
  韩柏搔头慌乱地结结巴巴道:“我是韩柏,韩天德府中的仆人韩柏。”他并非想继续说蠢话,而是在秦梦瑶的美目注视下,大失方寸,再找不到更好的话说。
  奏梦瑶淡淡望他一眼,转身便去。
  韩柏急追上去,叫道:“秦小姐!”
  秦梦瑶再停下来,冷然道:“你再跟着,我便不客气了,我还有要紧的事要办呢!”
  韩柏明知奏梦瑶背着他,看不到他的动作,仍急得不住摇手道:“秦小姐!我不是骗你的,我真是那天在韩家武库内侍候你们观剑的韩柏,还递周一杯龙井茶给你。”
  秦梦瑶依然不回过头来,悠静地道:“凭这样几句话,就要我相信你是韩柏?”
  若非她施展出不露痕迹的急行术后仍甩不下韩柏,从而推出韩柏武技惊人的话,她早便走了,因为以韩相的身手,实在没有硬冒充他人的必要,其中必有因由。
  韩柏灵机一触,喜叫道:“当日立武库门旁,你曾看了我一眼,或者记得我的眼睛也说不定,我的外貌虽全改变了,但眼睛却没有变。”
  秦梦瑶心中一动,优雅地转过身来,迎上韩柏热烈期待的目光。
  一种奇异莫名的感觉涌上她澄明如镜的心湖。
  她自出生后便浸淫剑道,心灵修养的功夫绝不会输于禅道高人的境界,凡给她看过一眼的事物,便不会忘记,但韩柏的眼神似乎很熟悉,又似非常陌生,这种情况在她可说是前所未有的。
  韩柏不由自主和贪婪地看着她不含一丝杂念的秀目,完全忘记了以前连望她一眼也不敢的自己。
  背后风声传来。
  韩柏不情愿地收回目光,往后望去,只见范良极气冲冲赶了上来,口中嚷道:“乖孙儿!你又到这里来发疯了,昨天你才骗了十位美丽的姑娘,今天又忍不住了,幸好给我找到你。”
  韩柏见是范良极,知道不妙,这‘爷爷’已到了他身旁,伸手搂着他宽阔的肩头,向秦梦瑶打躬作揖道:“这位小姐请勿怪他,我这孙儿最爱冒认别人,以后若他再缠你,打他一顿便会好了。”一拉韩柏,往回走去,口中佯骂道:“还不回去?想讨打吗?”
  韩柏待要挣扎,一股内力,由范良极按着他肩胛穴的手传入,连声音也发不出来,更不要说反抗了。
  秦梦瑶眼中掠过慑人的采芒,却没有出言阻止,美目却深注着被范良极拖曳着远去的韩柏背影上。
  韩柏热烈的眼神仍在她心头闪耀着。
第四章 倩女多情
  怒蛟岛。
  观远楼上临窗的幽静厢房内,浪翻云独据一桌,喝着名为‘清溪流泉’的美酒。
  不一会已尽一壶。
  浪翻云站起身来,走到门旁拉开了一条缝隙,向着楼下低唤道:“方二叔,多送三壶‘清溪流泉’到我这里。”声音悠悠送出,震汤奢空气。
  方二叔的声音传上来道:“翻云你要不要二叔藏在地窖里的烈酒‘红日火’?”
  浪翻云哈哈大笑:“烈酒?我让它淹我三日三夜也不会醉,快给我送‘清溪流泉’,只有这酒才配得起洞庭湖的湖水。”
  脚步声响起。
  方二叔出现在楼梯下,仰起头来道:“那酒确是要把人淡出鸟来,还叫什么‘红日火’,想骗骗你也不成,刻下酒楼里的‘清溪流泉’已给你这酒鬼喝光,我刚差人去左诗处看她有新开的酒没有,没有的话,不要怪我,要怪便怪你自己喝得太快。”
  浪翻云道:“左诗!”
  方二叔神态一动,眼中闪过异光,望着浪翻云道:“就是那天你扶起那小女孩雯雯的母亲,年纪这么轻便做了寡妇,自那毒女人乾虹青逃掉后,左诗便是怒蛟岛最美的女人了。”跟着压低声音神地道:“现在岛上人人都在猜,那日和左诗结一眼之缘时,名震天下的覆雨剑浪翻云,究竟有没有心动。”
  浪翻云哑然失笑,天下间总不乏那些好事之徒。
  自己有心动吗?
  浪翻云表面若无其事,淡淡道:“没有酒,先给我送一壶龙井上来吧!”假若有双修公主的野茶就更好了,想到这里,那晚明月下和双修公主共乘一舟的情景又活了过来。
  方二叔应诺一声去了。
  浪翻云让门漏开了一条缺隙,坐回椅上,拿起桌上带来的一本书,翻开细看。
  轻碎的脚步声在楼梯响起。
  良翻云眉毛一耸,往门外看去,刚好透过门隙,看到小女孩雯雯捧着个酒壶,红着小脸,勇敢地一步一步走上来,上气不接下气。
  浪翻云跳了起来,移到门前,拉开门欢迎这小朋友,伸手就要接过酒壶。
  雯雯避过了他,奔到桌前,将大酒壶吃力地放在桌上,回头喘着气道:“不用人帮我,我也办得到!”
  浪翻云哈哈一笑,夸奖道:“可爱的小家伙!”
  雯雯欢天喜地跳了起来,便要冲出门去,到了门旁忽地停下,掉过头来道:“娘也来了!”再送他一个甜甜的笑容,这才走出门外,不一会轻细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处。
  浪翻云扬声道:“左诗姑娘既已到来,何不上来一见?”
  一陴清润柔美的女子声音由下传上道:“雯雯真是多事!骚扰了浪首座的清兴,小女子仍在为亡夫守静之时,不宜冒渎!”
  浪翻云道:“如此浪某亦不勉强,只有一事相询,就是姑娘酿酒之技是否家传之学?”楼下的左诗姑娘沈默了半晌,才轻轻道:“左诗之技传自家父……”
  她语声虽细,仍给浪翻云一字不漏收在耳里,打断道:“姑娘尊父必是‘酒神’左伯颜,当年本帮上任帮主上官飞,亲自将他从京城请来酿酒,自此以后,我和帮主非他酿的酒不喝,唉!的确是美酒!可惜自他仙游后,如此佳酿再不复尝,想不到今天又有了‘清溪流泉’,左老定必欣慰非常。”
  左诗静默了一会,才低声道:“我走了!”
  雯雯也故作豪气地叫道:“浪首座我也走了!”
  步声远去。
  浪翻云微微一笑,拔去壶盖,灌了一大口,记起了亡妻惜惜在五年前的月夜里,平静地向他说:“猜猜我最放不下心的是什么事?”
  望着爱妻惨淡的玉容,浪翻云爱怜无限地柔声道:“浪翻云一介凡夫俗子,怎能猜到仙子心里想着的东西。”
  纪惜惜叹了一口气,眼角淌出一滴泪珠,道:“怕你在我死后,不懂把对我的爱移到别的女子身上,白白将美好的生命,浪费在孤独的回忆里,云!不要这样!千万不要这样!这人世间还有很多可爱的东西!”
  “笃笃笃!”
  敲门声响,凌战天推门而入,来到桌前在他对面的空椅坐下,嘿然道:“又是清溪流泉,大哥是非此不饮的了。”
  浪翻云眼中抹过警觉的神色,因为凌战天若非有至紧要的事,是不会在他喝酒时来找他的。
  凌战天挨在椅背上,舒出一口气道:“刚收到千里灵带来的讯息,厉若海战死迎风峡。”
  浪翻云眼中爆起精芒,望往窗外的洞庭湖,刚好一队鸟儿,排成‘人’字队形,掠过湖面。
  再一个中秋之夜,他就要与这个击杀了绝世武学大豪厉若海的魔师决战,只有到那一副,生命才能攀上最浓烈的境界。
  在浪翻云过去的生命里,最痛苦难忘的一刻,就是惜惜死去那一刻。
  而在将来的生命里,最期待的一刻,便是这由命运安排了与远大敌相见的刹那。
  厉若海已先他一步去了。
  厉若海倘死而有知,必忘不了那与庞斑定出胜败的一刻,为了知道那刻的玄虚,亦付出了生命作为代价。
  凌战天的声音继续传进耳里道:“赤尊信、厉若海一逃一死,庞斑以事实证明了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仍然是他的!”
  浪翻云望向凌战天,淡淡道:“你立即使人侦查庞斑有否负伤,若答案是‘否’的话,天下所有人,包括我浪翻云在内,均非他百合之将。”
  凌战天一愕道:“厉若海真的这么厉害?若厉若海临死前的反击,确能伤了庞斑,那就是庞斑破天荒的首度负伤了!”
  浪翻云灌了一口‘清溪流泉’,叹道:“谁可以告诉我,庞斑一拳打出时,厉若海究竟刺出了多少枪?”
  凌战天目瞪口呆道:“你怎知庞斑是以空拳对厉若海的枪?”
  浪翻云哂道:“庞斑雕我那立像的刀法,乃蒙古草原手工艺的风格和刀法,所以庞斑若有师传,就必定是蒙古的‘魔宗’蒙赤行,只有连大宗师传鹰也不能击败的人,才能培植出这样的不世人物。”
  凌战天何等机灵,立时捕捉了浪翻云话中的玄机。
  蒙赤行的武功已到了返祖的境界,以拳头为最佳武器,这技艺自亦传给了庞斑,蒙赤行的可怕处,是他不但有盖世的武功,更使人惊惧的是他的精神力量,庞斑亦是如此,因为他就是蒙赤行的弟子。
  浪翻云眼力竟高明至此,从庞斑的手挑战书推断出了对方的出身来历。
  浪翻云举起‘清溪流泉’,一饮而尽,脑海泛起厉若海俊伟的容颜,道:“这一杯是为厉若海的丈二红枪喝的。”语罢,长身而起。
  凌战天刚坐得舒舒服服,不满道:“才讲了两句,便要回家了!”
  浪翻云取回桌上的书哂道:“我要赶着去打他十来斤清溪流泉,拿回家去,自从有了这绝代好酒,我自己酿酒的时间全腾空了出来,累得我要找部老庄来啃啃,否则日子如何打发!”
  凌战天哑然失笑道:“我们忙得昏天黑地,你却名副其实地‘被酒所累’,生出了这个空闲病来。”
  浪翻云将书塞入怀事,拍拍肚皮道:“讲真的,战天!当你不板着脸孔说公事话时,你实在是个最有趣的人。”
  转身便去。
  市郊。
  在林中的一片空地里,韩柏怒气冲冲向翘起二郎腿,坐在一块石上,正悠闲吸啜着烟管的范良极道:“我并非你的囚犯,为何将我押犯般押解到这里来?”
  范良极道:“一天你未娶朝霞为妾,你也不可去追求别的美女。这叫守诺!”
  韩柏嘿嘿笑道:“你当时只是说要我娶朝霞为妾,并没有附带其它条件。”
  范良极老气构秋道:“所以我说你是没有经验阅历的毛头小子,我也没有附带你不能杀死朝霞,那是否说你就可以杀朝霞,有些话是不用说出来,大家也应明白的!”他说的是那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韩柏对他的强辞夺理本大感气愤,但当看到范良极眼内的得意之色时,知导这死老鬼正在耍弄他,暗忖我那会中你的好计,忽地哈哈一笑道:“你要我娶朝霞为妾,自亦摆明我另外还得有正妻,所以我理应去追求另外的女子才对,否则岂非有妾无妻,没有妻又何来妾?”
  范良极想不到这小子忽地如此能言善辩,窒了一窒道:“这么爱辩驳,像足个小孩子。”
  韩柏一点不让道:“如此唠唠叨叨,正是个死老头。”
  两人对望一眼。忽地一齐仰天大笑起来。
  范良极笑得泪水也呛了出来,喘着气道:“你这小鬼趣怪得紧。”
  韩柏笑得踏了下来,揉着肚子道:“我明白了,你是嫉妒我的年轻和我的受欢迎。”
  范良极嗤之以鼻道:“刚才秦梦瑶似乎并不大欢迎你。”
  韩柏愕然道:“你竟知道她是奏梦瑶!”
  范良极不答反间道:“小柏!让我们打个商量!”
  韩柏戒备地哂道:“你除了威胁外,还有商量这回事吗?”
  范良极道:“所谓‘威胁’,就是甜头大至不能拒绝的‘商量’,小鬼头你明白了没有?”
  这回轮到韩柏落在下风,气道:“我还要感激你是不是?”
  范良极微微一笑道:“假设我助你夺得秦瑶的芳心,你便让朝霞升上一级。秦梦瑶是左,她便是右,秦梦瑶是右,她便是左,你说如何?”他也算为朝霞落足心力,一点也不放过为她争取更美好将来的机会。
  韩柏一愕道:“你倒懂得趁火打劫的贼道。”
  范良极冷然道:“当然!否则那配称天下群盗之王。”
  韩柏故作惊奇地道:“你做贼也不感觉惭愧吗。”
  范良极道:“当你试过穿不暖、吃不饱,每一个人也可以把你辱骂毒打的生活后,你做什么也不会惭愧。”
  韩柏讶道:“我以为只是我一个人有这遭遇,怎么你……”忽然间,他感到与范良极拉近了很多。
  这是个既可恨,但亦可爱复可怜的老家伙,尽管表面上看去他是个那么充满了生命力、斗志、乐天和坚强的‘老鬼’。
  范良极眼中闪过罕有的回忆神倩,叹了一口气道:“我一生中从不受人之恩,因为在我七岁那年,哑师从寒冬的街头,救起我后,我知道自己已领尽了上天的恩赐,不应更贪心了。你想我天生是这么矮瘦干枯吗?其实是那时饿坏了。”
  顿了顿,范良极阴沉下来道:“就是他,使我成为天下景仰的黑榜高手,我在遇到你前,从不和人说话,因为我从哑师处学懂了沉默之道,就是那种‘静默’,使我成为无可比拟的盗中之王。我活命的法宝,就是静默和忍耐。”
  韩柏点头同意道:“说到偷盗拐骗,不动声息,确没有多少人能及得上你。”
  范良极弄不清楚这小子究竟是挖苦他,还是恭维他,唯有闷哼一声道:“这天下的伟业都是由一无所有的人创造出来的,朱元璋便是乞丐出身,连皇帝也做了,天下也得了!”
  韩柏吓了一跳,道:“你随随便便直呼皇帝老子之名,不怕杀头吗?”
  范良极限中抹着一丝悲哀的神色道:“十天后庞斑复原了,你看我们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韩柏愕然道:“庞斑不会这么看不开吧!”
  范良极点燃了已熄灭了的烟丝,深吸一口,又徐徐吐出,道:“那天他如果肯回头看上风行烈一眼,我们现在也不用瞎担心……”
  韩柏一震道:“我明白了,因庞斑怕见到风行烈时,会忍不住负伤出手。”
  范良极赞道:“果然一点便明,庞斑或会放过任何人,但绝不会放过风行烈,你则不能不为救风行烈和庞斑动手,我却不能使朝霞未过门便死了夫君,故空有逃走之能也派不上用处。”
  韩柏心中感动,这从来也没有朋友的孤独老人,对朋友却是如此义薄云天。因为范良极是盗中之王,而盗贼最拿手的绝技便是逃走,所以尽管庞斑想找范良极晦气,亦将大为头痛。
  范良极忽地兴奋起来,豪气纵构地道:“趁我们至少还有九天半好活,不如让我们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韩柏小孩心性,大觉好玩,不过想了想,又皱起眉头惑然道:“九天半可干得什么伟大的事来?”
  范良极胸有成竹地道:“这世界还有什么比爱和恨更伟大,以爱来说,我们可在这九天半内,分别追上云清和秦梦瑶;以恨来说,你怎可放过那人面兽心的马峻声。”
  韩柏童心大动,赞叹道:“果然是既有阅历又有经验的嫩家伙,想出来的都是最好玩的玩意儿。”
  范豆极得此知己,‘嫩’怀大慰,笑咪咪站起来,伸指戳着韩柏的胸口,强调道:“你或者不知道,你已成了能左右武林史往那个方向发展的伟人,也是靠着你这伟人的身分,我才找到一条可让你和秦梦瑶接近的妙计。”
  风行烈大步沿街而行,谷倩莲则有若小鸟依人般,喜孜孜地傍着这‘恶人’而走,深入这府城里去。
  两旁店铺林立,行人熙来攘往,均衣着光鲜,喜气洋洋,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风行烈武功重复,心情大是不同。
  谷倩莲何等乖巧,知道风行烈要独自思索,也不打扰他,只是自顾自四处浏望,像个天真好奇的无知少女。
  前面一枝大旗伸了出来,写着‘馒头我第一’五个朱红大字,非常耀目。
  谷倩莲习惯成自然地一伸玉手,往风行烈的衣袖抓去,这时的风行烈还是那么易被斯负吗?手一移,避了开去,谷倩莲抓了个空。
  谷倩莲呆了一呆,嗔道:“你让我抓着衣袖也不行吗?”言罢,规规矩矩探手缓缓抓来。
  风行烈剑眉一皱。
  自己若再次避开,便显得没有风度了,一犹豫间,衣袖已给谷倩莲抓着。
  风行烈故作不悦地道:“你想干什么?”
  谷倩莲扯扯他衣袖,另一手揉着自己的小肚子,哀求道:“人家想你进去试试这世上是否真有‘馒头我第一’这回事!”
  风行烈暗忖,原来这妮子饿了,若是范良极和韩柏那对欢喜冤家在此,定必乘机将她耍弄一番,可惜却只有他一人在此,对着这狡计百出的谷倩莲,他真是一筹莫展。好!舍命陪狡女,我风行烈就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微微一笑道:“谷姑娘若不嫌冒昧,就让在下作个小东道,请你进去吃他一顿吧。”
  谷倩莲想不到他如此好说话,欢喜得跳了起来,扯着他直入店内,在店角找了张桌子坐下才放开他衣袖,一口气点了七、八样东西,最少够四人之用。
  风行烈微笑安坐,不置可否。
  先送上来的是一碟堆得像个小饱山的馒头和两小碗辣点。
  谷倩莲毫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风行烈想道:她必是真的饿了,由此可知当韩柏将最后一个馒头递给她时,被范良极一手抢走,对她来说是多么‘残忍’,但她当时仍装作毫不在乎,当知这美丽的少女何等坚强和好胜。
  无论谷倩莲怎样大吃特吃,但都不会给人丝毫狠吞虎的不雅感觉,尤其间中送来一瞬间的秋波,又或嘴角一丝笑意,总是春意盎然。
  风行烈心中忽地一震,猛然惊觉到自谷倩莲出现后,直至此刻,因恩师厉若海战逝而带来郁结难解的心情,竟轻发了很多。
  另一个念头在心中升起,难道我欢喜和她在一块儿?
  这时谷倩莲暂时放过了桌上的食物,微微前俯道:“吃第一个馒头时,就真是馒头我第一,吃第二个时味道已差了很多,希望他们的阳春面可靠一点。”
  风行烈见她说话时神态天真可人,摇头失笑打趣道:“你已经找到如何使东西好吃的窍门了,就是待饿得要死时,只吃一个馒头。”
  谷倩莲‘噗哧’一笑,俏脸旋开两个小酒涡,甜甜地瞄了他一眼,低头轻声道:“你心情好时,说话好听多了!”
  风行烈恐吓地闷哼一声,道:“好听的说话,最不可靠。”指了指门外,续道:“就像‘馒头我第一’这句话!”
  谷倩莲没有台起头来,轻咬皮道:“为何你忽然会对我和颜悦色起来,又和我说话儿,不再讨厌我了吗?”
  风行烈眼中抹过一丝失落,淡淡道:“还有九天半,我便会和庞斑一决生死,所以现在也没有心情和你计较了。”
  谷倩莲台起头来,幽怨地道:“你们男人总爱逞强斗胜,明知道必败还要去送死。”
  风行烈苦笑道:“我也想能有一年半截的时光,让我消化从恩师厉若海和庞斑决战时俯瞰得到的东西,可是庞斑是不会放过我的。”
  谷倩莲低头轻问道:“厉门主死了吗?”
  风行烈眼中闪过揉合了悲痛、尊敬、崇仰的神色,淡淡道:“是的,死了!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般死了。”忽地一震,不能置信地叫道:“你在哭?”
  谷倩莲台起满布泪痕的俏脸,幽幽道:“是的!我在哭,自从我十三岁那年,为公主送信给厉门主时,见过厉门主,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情景,没有人比他更是英雄,所以打一开始我便用尽一切方法来助你,你还总要错怪人家。”
  这一招轰得风行烈溃不成军,老脸一红道:“快笑笑给我看,你每逢扮完可怜模样后,总会甜甜一笑的呀!”
  谷倩莲泪珠犹挂的瓜子脸真个绽出笑意,娇嗔道:“你是否养成了欺负我的习惯,人家凄苦落泪,还逗人家!”
  风行烈见她回复‘正常’,心中定了些,忽有所觉,往街上看去。
  一个全身白衣,背着古剑,潇孤傲,秃头光滑如镜的高瘦僧人,正步入店里。
  谷倩莲也感应到那白衣僧的出现,垂下了头,眼内闪过奇异的神色。
  白衣僧大步来到风行烈桌前,礼貌地道:“我可以坐这桌吗?”
  风行烈细察这白衣僧近乎女性般且看上去仍充满青春的秀俊脸容,点点头道:“大师既对此桌有缘,自然有你的份儿,只不知现在还有三张空椅子,大师会楝那张坐下,和为何要拣那一张?”
  白衣僧虽然瘦,但骨格却大而有势,悠立店内,确有几分佛气仙姿。
  他明亮的眼神丝毫不见波动,淡淡道:“小僧是随缘而来,随缘而动,只要那张椅子和我有缘,小侩便坐那张。”
  风行烈笑道:“大师随便吧!”说罢,目光扫向低垂着头的谷倩莲,只见她一脸罕见的冰冷阴沉,心中一动。
  白衣僧已在正对着他的椅子坐了下来,淡然道:“风兄知道小僧来此,是为了什么事吧?”
  风行烈毫不退让地跟对方精光凝然的目光对视,温和地道:“能令八派联盟第一号种子高手‘剑僧’不舍大师亲自出马,为的当然是很重要的事?”
  不舍大师微微一笑,问道:“敢间风兄从何得知我乃第一号种子高手?”
  一直没有作声的谷倩莲呶呶嘴角,不屑地道:“知道这事有何稀奇l.我还知道你是八派联盟的密武器,因为你的武功已超越了不老神仙和无想憎,成为八派第一人。”
  风行烈既奇怪一直欢容软语的谷倩莲对不舍僧如此不客气,又奇怪她为何竟会知道这只有八派里少数人才知的密。
  不舍脸容平静如常,忽地哑然失笑道:“小僧真是贻笑大方,不过姑娘如此一说,小僧已猜到姑娘乃‘双修府’的高手,现在小僧已到,姑娘亦应交代一下取去敝师侄孙何旗扬之物一事了!”
  谷倩莲心中一懔,想不到不舍才智竟高达这种地步,凭自己几句话,便猜到自己的出身来历,冷冷道:“谁希罕那份文件了,只不过我想引你亲自到来,交这给你。”探手入怀,取出一封信,放在不舍面前的桌上。
  雪白的封套上写奢“宗道父亲大人手启”八个惊心动魄的秀丽字体。
  风行烈至此才知道名望在少林仅次于无想僧的不舍,和双修府的关系大不简单。
  不舍眼光落在封套上,眼中抹过一阵难以形容的苦痛。
  谷倩莲霍地站起,道:“信已送到,那东西就给还你。”
  探手怀里,忽地脸色一变,愕在那里,手也没有抽出来。
  风行烈和不舍两人齐向她望去。
  谷倩莲咬牙道:“东西不见了”。
第五章 色剑双绝
  韩柏跃过一堵高墙,追着范良极落到一条小巷去,不满道:“你究竟要带我到那里去,在这些大街小巷傻呼呼地狠奔鼠窜。”
  范良极闷哼道:“少年人,有耐性点。”忽地神情一动,闭口默然,动也不动。
  韩柏机警地停止了一切动作。
  轻微的脚步声在巷口响起,一位俏丽的美女盈盈地朝他们走来。
  韩柏目瞪口呆,来者竟是秦梦瑶。
  范良极扳出烟,悠悠闲闲从怀里掏出烟丝,塞在管内。
  秦梦瑶笔直来到他两人身前七、八步外停定,神情平静,望着睁大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的韩柏,和像是作贼心虚,将眼光避到了别处的范良极,淡然自若道:“前辈追踪之术足当天下第一大家,我连使了十种方法,也甩不下前辈。”顿了顿又道:“敢问前辈是否‘独行盗’范良极?”
  范良极点燃烟丝,深吸一口气道:“秦姑娘不愧‘慈航静斋’三百年来最出类拔萃的高手,竟能单凭直觉,便能感应到我在跟踪姑娘,并掉过头来反跟着我们。”
  韩柏在旁奇道:“现在秦始娘前辈前、前辈后的叫着,你为何不解释一下,告诉她你有颗年轻的心。”
  范良极怒瞪他一限后,继续道:“我这次引姑娘到此,实有一关系到武林盛衰的头等大事,要和姑娘打个商量。”
  韩柏立时想起范良极对‘商量’的定义,就是‘甜头大至不能拒绝’的‘威胁’,心中忽地感到有点不妙,因为他从未见过范良极如此一本正经地说话。
  偏恨他不知范良极在弄什么鬼。
  秦梦瑶只是随随便便站在那里,韩柏便感到天地充满了生机和热血。
  奏梦瑶清美的容颜不见丝毫波动,柔声道:“前辈有话请直说!”
  范良极徐徐吐出一口烟,别过头来望向奏梦瑶,道:“姑娘到此,想必是为了‘韩府凶案’一事了。”
  秦梦瑶明眸一闪,微微一笑道:“这怎能瞒过范前辈的法耳,家师曾有言,天下之至,莫有人能胜过于庞斑的拳、浪翻云的剑、厉若海的枪、赤尊信的手、封寒的刀、干罗的矛、范良极的耳、烈震北的针、虚若无的鞭。”
  范良极手一抖,弹起了点点星火,愕然道:“这是言静庵说的?”
  他的惊愕并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武林两大圣地一向与世无争,地位尊崇无比,言静庵和净念禅宗的了尽禅主,隐为白道两大最顶尖高手,但至于高至何等程度,因从未见他们与人交手,故而纯属猜想。
  但秦梦瑶引述言静庵的这几句话里,点出了范豆极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耳’这一点,已足可使对自己长短知道得最清楚的独行盗范良极,震骇莫名至不能掩饰的地步。
  听到言静庵的名字,秦梦瑶俏脸闪过孺慕的神色,淡淡道:“本斋心法与剑术以‘静’为主,以守为攻,但家师却说若遇上前辈时,必须反静为动,反守为攻,由此可见家师对前辈的推崇。”
  韩柏好奇心大起,问道:“那对付赤尊信,又有何妙法!”他关心的当然是体内的魔种。
  秦梦瑶望向他,想了想,抿嘴一笑道:“千万不要在黎明前时分,和赤尊信在一个兵器库内决斗,不过这可只是我说的。”
  范良极失声大笑,拍腿叫绝道:“这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形容,姑娘既美若天仙,又是蕙质兰心,怪不得我的小柏见到你便失魂落魄,连仇家也可放过了。”
  韩柏如给利箭穿心般,浑身一震,急叫道:“死老鬼,这怎能说出来?”
  范良极打出个叫他闭口的手势怒道:“枉你昂藏七尺,堂堂男子汉,敢想不敢为。
  你喜欢秦姑娘的所谓密,早雕刻般凿在你的小脸上,那样神不守舍地瞪着人家,还怪我不代你瞒人。”
  秦梦摇轻蹙秀眉,望了望正要找个地洞钻进去的韩相,想发怒,却发觉心中全无怒气。
  韩柏给她最深刻的印象,不是一代豪士的形相,而是眼内射出的真诚,只看了一眼,她便感应到韩柏对她的爱意。但那挑起心湖里的一个小微波,并不足以扰乱她的平静。
  记得在慈航静斋一个院落里,那时正下着雪,点点雪花落在她和恩师言静庵的斗篷上。
  她偷看言静庵清丽得不着一丝人间烟火的侧脸一眼,尽管在这冰天雪地里,心头仍有一阵挥不掉的暖意。言静庵更像一位姐姐。她不知道天地间是否有人生比言静庵更感性、更富感情,更不去理会人世的蠢事。
  言静庵微微一笑道:“梦瑶!你为何那么鬼祟地看着我,是否心中转到什么坏念头上?”秦梦瑶轻声道:“梦瑶有个很大胆的问题,想问你!”
  言静庵淡淡道:“以你这样舍剑道外别无所求的人,竟然还有一个不应问也要问的问题,我定然招架不来。”她说话的神气语态,没有半分像个师傅的模样,但却予人更亲切,更使人真心爱慕。
  秦梦瑶轻轻叹了一口气,平静地道:“我只想知当日庞斑来会你时,怎能不拜倒在你的绝代芳华下!”
  言静庵娇躯一震,深若海洋的眼睛爆闪起前所未有的异彩,接着又神情一黯,以静若止水的语调道:“因为他以为自己能办得到!”
  秦梦瑶心中激起千丈巨浪,直到此刻,言静庵才破天荒第一次间接地承认自己爱上了天下众邪之首的魔师庞斑,第一次向爱徒透露心事。
  言静庵脸容回复了止水般的安然,但眼中的凄意却更浓,缓步走出院外,只见群峰环峙的广阔空间里,雨雪纷飞,而她们这处在最高山峰上的慈航静斋,则像变成了宇宙的核心。
  她回过身来,微微一笑道:“我送你就送到这里,好好珍重自己。”
  秦梦瑶道:“人生无常,这一去不知和师傅还有否相见之日,所以有些话不能不说,不能不间,梦瑶纵能看破一切,又怎过得了师徒之情这一关。我也压根儿不想去闯!”
  言静庵柔和地道:“你已问了一个问题,我也答了你那问题,还不够吗?真是贪心。
  不过你也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唤我作师傅了!”
  秦梦瑶知道言静庵溺宠自己,所以连对庞斑的爱意也不隐瞒她,心中一阵感动,道:“知道吗?自从我懂人事以来,就从未见过师傅真正的笑容。”
  言静庵伸手搂着她的香肩,怜爱地道:“我的小梦瑶,为师准你再问一个问题。”
  对答至今,她还是首次自称师傅,从外貌神态看上去,绝没有人会怀疑她们是深情的两姊妹。
  奏梦瑶依恋地将头靠在言静庵的肩颈上,轻轻道:“梦瑶是否还有一位师姐?”
  言静庵松开了搂着秦梦瑶的手,飘身而起,以一美至没有笔墨可以形容的美妙姿态,落在一块傲座峰顶的大石上,飘飞的白衣溶入了茫茫雪点内。
  秦梦瑶如影附形,紧跟她落在石上,和刚才的姿势距离完全一样。
  秦梦瑶心痛地道:“师傅!你哭了!”
  一满泪珠由言静庵娇嫩的脸蛋滑下,加入雪点组成的大队里,落到已铺了厚厚一层积雪的巨石上。这石在附近相当有名,就叫“泪石”,因为倘非天帝流下的泪,怎能落在这附近的第一高峰‘帝踏峰’上去,想不到今天又多受言静庵这一滴泪。
  言静庵回复了冷静,美目转被彩芒替代,淡淡道:“是的!我哭了,梦瑶,你知道为师选你为徒,是为了什么原因?”
  秦梦瑶默然不语,亦没有半分自骄自恃的神态。
  言静庵勉强造出一个凄美的笑容,道:“因为你有为师缺乏的坚强,若我更坚强一点,庞斑就不是退隐江湖二十年,而是一生一世了。”
  奏梦瑶垂下了头,低声道:“我只欢喜你像现在那样子。”说到这句,秦梦瑶终表现出娇憨女儿的心境。
  言静庵庵静默了片刻,道:“为师也有一个问题,想你解答一下!”
  秦梦瑶奇道:“原来师傅也会有问题,快问吧!”在这离别的一刻,她就像忽又重回七、八岁时向言静庵撒娇的欢乐时光。
  言静庵淡然道:“我常在想,这世间是否能有使我的乖徒儿倾心的男子?”
  秦梦瑶像早预备了答案般道:“梦瑶已倾心于剑道,再无其它事物能打动我的心了。”
  言静庵道:“就因为你是静斋二百年来众多人才里,唯一既有那种天分才情,又有希望过得‘世情’这一关的人,所以你成为超越了历代祖师的剑导高手,破去了我们三百年来所有门人不得涉足江湖的禁例。梦瑶这次远行,不须有任何特定目标,只要顺心行事,也不须将师门荣辱看在眼里,放手而为,终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那时为师会让你看到真正的笑容。”
  韩柏的大叫传来,惊碎了秦梦瑶深情的回忆。
  秦梦瑶循声望去,韩柏如大鸟腾空,越墙而没。
  范良极咬牙切齿,正要大咒一轮,秦梦瑶道:“他是否真是韩柏?”
  范良极想不到奏梦瑶间得如此直接了当,一愕后道:“当然是如假包换的韩柏,韩府血案里最微不足道但又是最关键性的人物。”
  秦梦瑶秀眉轻蹙道:“若前辈只是止于空口说白话,晚辈便要走了。”
  范良极脸有得色,道:“当然有凭有据,待我拿出来给你看。”正要探手怀里,忽地神情一动,低叫道:“很多人!”
  话犹未已,韩柏首先越墙而来,迫不及待地叫道:“方夜羽带了很多人来!快走!”
  范良极苦笑道:“走不了!四方八面都是他的人。”
  秦梦瑶盈然俏立,安静如昔。
  “当然走不了!”有若潘安再世却欠了一头黑发的‘白发’柳摇枝,和如桃李的‘红颜’花解语,现身墙头。
  风吹过时,不时掀起花解语一截裙脚,露出了小部分雪白中透着粉红的玉腿,春色盎然。
  范良极吞了一口痰涎道:“这么老还是如此诱人,真的是姜愈老愈辣。”
  花解语弄不清楚范良极是称赞她是损她,娇嗔道:“范兄词锋如此凌厉,教奴家如何招架。”
  这一句连消带打,以守为攻立使范良极不好意思拿着她的年纪再做文章。
  长笑声起,方夜羽现身在和白发、红颜两人遥遥对立的屋顶处,将韩、范、秦三人夹在中间。
  韩柏忽地回复了赤尊信式的神态和气势,一拍背上三八戟,仰天一阵大笑,道:“十日不到,便再和方兄相会,能干需久等,真是痛快之极,方兄的戟就在韩某背上,等方兄亲手来取。”
  方夜羽然笑道:“随着对韩兄加深的认识,收你为手上一语,自是无法实现,故小弟将前时说的三个月内活捉你一句话收回,张望为即时杀死你,未知韩兄意下如何!”
  他要杀死人,还在请问对方的意向,确是奇哉怪也。
  范良极冷冷向韩柏道:“你看!这小子连九天也等不了,便急着出手,坏了我们的大事!”
  方夜羽转向默立不语的秦梦瑶,这才有机会细看对方,脑际轰然一震,心中叹道:“世闻竟有如此灵气迫人的美女,伯也可以与靳冰云一较短长了。”
  秦梦瑶眼中掠过不悦的神色,显是不满方夜羽如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方夜羽猛地惊醒,道:“梦瑶小姐有若长于极峰上的雪莲花,故虽现身尘世,仍可给在下一眼认出,本人谨此代师尊向令师问好。”
  秦梦瑶心中奇怪,方夜羽明知她是谁,怎会还当着她面前,说要杀死韩柏,难道他只是声东击西,真正的目标是她才对?想到这里,心中忽地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不是来自附近的人,而是来至东南方的某一远处。
  范良极蓦然大喝道:“庞斑你是否来了?”
  方夜羽愕然,想了想才道:“家师怎会来此,前辈莫要多心了。”
  奏梦瑶却知方夜羽在说谎,更有可能是他也不知庞斑来了,因为方夜羽绝不似说谎的人。他的一切神态动静,都接近完美。言静庵曾说过,庞斑举手投足,一言一笑,都是绝对的完美,那造成他邪异无比的吸引力.很容易便为他这气质所慑,难以生出对抗的心,方夜羽正继承了他这种特质。
  但庞斑没出现便走了。那并瞒不过范良极天下无双的耳朵,想到这里,望向韩柏,后者眼睛正机警地望着东南方,此人也感应到庞斑的接近,由此推之,这自认韩柏的豪汉,亦是个不可一世,能与范良极比较的高手,偏是那么天真傻气!但刚才他在方夜羽面前却表现了慷慨豪雄,不畏强权的一面,那种对比造成一种奇异的魅力。
  秦梦瑶淡淡道:“令师来了又走了,方兄!我有一事不明,敢请赐告。”
  方夜羽再愕一愕,道:“既然梦瑶小姐也如此说,便一定错不了,梦瑶小姐有话请说。”韩柏眼神一落在奏梦瑶身上,便毫不掩饰地由凌厉化作温柔,她不但人美,声音更柔美宁逸,使人百听不厌,看着她时,你绝不会再感觉到人世间有任何斗争或丑恶,她便像由天降下的仙子,到尘世来历练一番。
  秦梦瑶一点也没有因成了众眼之的而有丝毫不安,平和地道:“方公子明知秦梦瑶乃来自慈航静斋的人,竟还当着我说要杀人,难道你以为我竟会坐视不理吗?”
  她的说话直接了当,像把剑般往方夜羽剌去。
  韩柏长笑起来,将众人的眼光扯回他身上,潇地向秦梦瑶施了个礼,道:“姑娘乃天上仙子,不须管人世间这类仇杀斗争,这件事韩某一人做事一人当,由我独力应付便可以了。”
  范良极在旁冷冷道:“这小子倒识吹捧拍马、斟茶递水,侍候周到的追求大法。”
  方夜羽不理他两人,向秦梦瑶微微一笑、文质彬彬地道:“冲着梦瑶小姐这几句话,我便改为假设十天之内,韩兄若能躲过我手工三次的剌杀,十天后我便和他公平决斗一扬,时间地点任韩兄选择。”
  秦梦瑶心中一叹,这方夜羽果然不愧庞斑之徒,这样一说,既能使她下得台阶,甚至卖了她一个人情,还将韩柏迫得退入了不得不独自应付危险的死角,确是厉害她亦难以阻止,因为决定权已到了韩柏手上。
  范良极本想反对,忽地神情一动,先一步用手势阻止韩柏出言,抢着答应道:“好,.十天后,假设我这小侄韩柏不死,便在黎明前半个时辰,在韩府大宅内的武库和小魔师你决一生死。”
  秦梦瑶娇躯轻震,眼中爆闪异彩,专注地打量韩柏,此人究竟和赤尊信有何关系?
  韩柏一愕恍然,哑然失笑道:“姜果是老的辣!”说到这里,不由往烟视媚行的花解语望去,后者那精灵得像生出电光的深黑眸子,正满溜溜地在自己身上有兴趣地浏览着。
  她的拍档柳摇枝却只顾看着秦梦瑶,眼中露出颠倒迷醉的神色。
  方夜羽也是一呆,眼中闪过精芒,默然半晌,才大喝道:“好!假设韩兄吉人天相,十日后我们便在韩家武库内于黎明前的一刻决战。”
  接着向秦梦瑶躬身道:“梦瑶小姐恬淡无为,那知世情之苦,在下有个请求,还望梦瑶小姐俯允。”
  秦梦瑶大方地道:“方兄但说无碍,不过我却不知自己能否办到?”
  方夜羽哈哈一笑道:“梦瑶小姐必能办到!家师庞斑希望今夜三更时分,在离此东面三里的柳林和梦瑶小姐一见。”
  秦梦瑶心中叹了一口气,方夜羽确是针对自己的弱点,设下了她不能不踏入去,不是陷阱的陷阱;因为只以庞斑和言静庵的微妙关系,见庞斑是绝对没有危险的,但危险的是韩柏,因为她本打好了算盘,要不惜一切在这十天之内,保证韩柏丝毫无所损,但要见庞斑今晚便不能不离开韩柏了。
  而这约会她是不能不赴的,因为她想亲口问庞斑,为何竟狠得下心肠,离开了言静庵?
  在‘世情’里,对她来说,与言静庵那种更甚于骨肉的师徒之倩的难关是最难闯过的。
  秦梦瑶轻摇螓首,眼中抹过一丝使人心醉的神色,叹了一口气道:“这本是个最易答的问题,眼下却变成最难答,方公子我可否不答。”
  方夜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爱怜地道:“梦瑶小姐早答了我的问题,在下就此告退。”
  话刚完便越墙而去。
  柳摇枝和花解语也同时消失不见。
  花解语的笑声远远传来道:“韩柏小弟,很快我们便会再见了!”
  剑僧长身而起,顺手将信纳入僧袍里,古井不波地道:“既然文件不见了,小僧自会往别处追查,风兄的朋友声言要杀敝派后辈何旗扬,敝派目不能袖手不理,万望风兄不要插手其中。”
  风行烈道:“既是风某的朋友,在下可以不理吗?”斩钉截铁,绝无半分转的味道。
  剑僧眼中闪过精芒,但转瞬又回复一贯的孤冷,淡淡道:“我们曾得到来自净念禅宗的讯息,经最高长老会的商讨后,已决定不惜一切保你之命,以牵制庞斑,所以若风兄决定插手此事,敝派唯有放过令友,但却不是因怕了他。”
  转身便去,到了铺外的阳光里,里着高瘦身材的白色僧袍有若透明的白,闪烁生辉,予人一种干净纯美的感觉,确具仙姿。
  不舍又回过头来,向风行烈道:“风兄是小僧真心想结交的几个人之一,有缘再见了!”没进铺外长街的人潮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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