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辛亥风云 》 作者:顾艳

_2 顾艳(现代)
10月12日,沈鸿武终于起程回上海了。他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中部同盟会成员,让上海和杭州赶快响应起义。其实,前两天中部同盟会在接到武昌起义成功的电讯后,革命党人欢欣雀跃,同盟会与光复会的在沪成员,亦在一起计议起事了。因此沈鸿武回到上海后,陈其美、张静江等人都非常高兴,仿佛迎接凯旋归来的勇士,大家围着他问长问短。10月14日一早,沈鸿武便赶着回绍兴了。
沈鸿武此趟湖北行虽然只有十来天,但对于全家人来说却晃若隔世那样漫长。下午三点多,邬爱香在家门口见小叔子鸿武胡子拉碴地,脏兮兮地回来了,惊喜道:“嗨,你回来啦!听说湖北在打仗呢!”小叔子鸿武自豪地说:“我参加武昌起义了。” 母亲在客堂听见小儿子的声音,欣喜地迎出来端详着儿子道:“儿子啊,你总算回来了啊,可把我急坏了。”说着,呜呜地哭泣起来。沈鸿武道:“我不是回来了嘛,又没有少胳膊缺腿。”母亲道:“看你瘦成猴儿似的,受了不少苦吧!”沈鸿武没再理母亲,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吃晚饭时,全家人团团圆圆地坐满一桌。沈昌隆的身边又一左一右地坐着两个儿子。鸿武欣喜地叙述着自己亲历的武昌起义,让沈昌隆和沈鸿庆听得出神。熊秉坤、吴兆麟、黎元洪等对他们来说,都是陌生的名字。沈昌隆道:“这世道要变哕,你还是小心为好,不要再乱跑,给我安心做生意。”鸿武道:“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明哲保身,就没有人来参加起义了,那么如何推翻满清政府呢?”沈昌隆被小儿子这么一反驳,倏地恼火起来道:“住嘴,打仗时子弹不长眼,这次算你运气,我们宁愿捐钱,也不要你去充军。”鸿武嘀咕道:“我不能做空头革命党。”
其实,武昌起义的胜利对沈昌隆触动很大。不过武昌起义胜利的消息传来后,最令他关注的还是满清政府的态度。因此这两天他在昌隆绸布店,总是与那个绰号太监的雇员谈论满清政府。太监道听途说再加上他的添油加醋,就把皇宫里的事情说得活龙活现了。他说10月11日那天,摄政王爱新觉罗·载沣,约总理大臣奕勖、协理大臣那桐和徐世昌来家吃饭,奕勖深知醇王府从来不请客,因此辞了载沣的饭,但他知道载沣一定有事要与他商量,便邀了那桐和徐世昌在下午三点到达醇王府。这就是武昌起义后,满清政府最高领导人的一次会面。武昌起义让载沣震惊,但兵变一隅并没有让他太在意。他在意的是有风声说非袁世凯带兵赴鄂剿办不可,所以他约载沣,那桐、徐世昌来府,目的是想除掉袁世凯,可是几次在嗓子眼的话语却无法说出。而奕勖棋胜一着,抢先封住了他的嘴为袁世凯说话,使得载沣只能改换话题。载沣窝着一肚子火,心里想祖宗二百多年的天下,就要败在自己人的手里啦!
沈昌隆把太监讲给他的故事转叙给两个儿子听,然后议论道:“武昌起义,载沣要杀袁无疑是明智的,可是载沣不够英明又缺乏果断,谁知道将来袁世凯会怎么样呢?”沈鸿庆道:“袁世凯离开北京锡拉胡同时,心有不甘,说不定他正磨刀霍霍呢!”鸿武道:“听说袁世凯家里还有电报房呢,他哪里能真正归隐?武昌起义之事传到他耳朵里,肯定会让他蠢蠢欲动,大把贿赂银子。”沈鸿庆道:“袁世凯第一要贿赂的人,也许就是奕勖吧!”沈昌隆道:“奕劻这元老也实在不像话,他与那桐已完全为钱财所惑,哪还有秉公惜国之心呢?简直成了官混混和政坛游尸。”
晚饭后,沈鸿庆与沈鸿武兄弟俩又躲进了鸿武的卧房里去聊天。沈鸿武把昨天在上海抢购的《民立报》从黑皮包里取出来道:“这报卖到一元一份了呢,可谓奇货可居。”沈鸿庆道:“在我看来,中部同盟会总部在上海掌握着一批报刊,宣传革命形势在社会上有一定影响,但没有军事实力。而光复会上海支部的领导人陶成章远在南洋,李燮和则初到上海力量有限。然而闸北、吴淞一带的军警上层人物中,有不少是李燮和的湖南同乡,应该是组织起义的有利条件。”
沈鸿武道:“这些天上海租界和满清政府地方当局,在得到武昌起义的消息后,立即加强了防范措施。因此形势紧迫,在上海的中部同盟会和光复会该如何响应武昌起义呢?”一种危机感,让兄弟俩的心连在了一起。只是陶成章又去了南洋,章太炎依然还在东京,倒是王金发干劲十足。沈鸿武从武昌回上海的那两天,王金发正好来绍兴筹措经费,他与沈鸿庆道:“鸿武怎么还没回来?光复上海并不那么容易呢!不过我一定会尽力的。”
天亮时分,沈鸿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然而窗外不断有噪音传来,像集市那般闹哄哄。沈鸿庆转个身又睡时,忽然听见有人敲着铜锣喊:“袁世凯复出啦!袁世凯复出啦!”他一骨碌地起来,拉开窗帘,只见东街上三五成群,议论纷纷。他想这莫不是奕勖受贿给袁世凯捐的官吧?
沈鸿庆回房后,弟弟鸿武正要赶回上海去。他的妻子紫环一边给他整理行装,一边恼怒道:“你当家里是客栈?”弟弟鸿武有些不耐烦道:“你别嚷嚷,在家里管好小家庚。”紫环知道自己吃住在婆家,如果丈夫冲她一发火,婆婆自然会给她使脸色,便不再做声了。而母亲见小儿子马上又得赶回上海去,心疼道:“儿子啊,你可别累着。看你瘦得猴儿似的,姆妈心疼呢!”
这两天母亲在东街成了大红人,那些街坊邻舍见了她便问:“听说你小儿子参加武昌起义了,真有这回事情吗?”母亲昂着头反驳道:“那还会是假吗?”街坊邻舍道:“你竟然让他去参加,那可是要杀头的事情呢?”母亲道:“儿子大了,我管不了。嗨,这满清政府也太不像话,弄得国家不像国家,倒是换了朝代才好呢!”街坊邻舍道:“看不出你这老太婆也受儿子的影响变得革命了噢!如果绍兴要抓革命党,先把你这老太婆抓去。”母亲吓得不敢再做声了。她知道乱世出英雄,但也免不掉无辜者被斩了头的。
鸿武回上海不久,长沙独立,成立了湖南军政府。接着,陕西新军攻占西安;江西九江和南昌都光复了。革命形势真是一派大好呢!然而,在朝廷监国摄政王载沣是灭袁的,可他势单力薄,敌不住总理大臣奕勖,以及两位协理大臣那桐和徐世昌的拥袁。一时间,拥袁派呼之欲出,连山东巡抚孙宝琦、两江总督张人俊等也紧密呼应,要求袁世凯出山掌管全部军事。那两个与袁一向不睦的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度支部大臣载泽也三上奏折,催朝廷立即决策用袁。顿时,拥袁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摄政王载沣处在内外交逼之中,感到从没有过的压力。最终,内阁会议上总理大臣奕劻等人连续发动攻势,奏准隆裕太后发出谕旨。
谕旨一经颁布,京津各大报刊首先头条刊载,并且还一起刊出了袁世凯的出山六条。后来黎元洪在武昌得到消息,喜极而泣。他情不自禁地说:“袁世凯的出山六条多么好,我得救啦!”然而,那一刻监国摄政王载沣在他的醇王府却沮丧极了,宛如被人投入十八层地狱,他趴倒在床上,预感到大清将亡,心如刀割。
武昌革命十八天时,都督黎元洪得知黄兴、宋教仁等人来武昌,立即派小汽船迎接,并且不仅自己在都督府门口亲迎,还下令做一面旗帜,写上“黄兴到”三个字,让士兵骑着马,举着旗帜在武昌城内和汉口没有被清军攻陷的地方兜一圈,以造革命声势。
都督黎元洪这天穿了一件蓝布长袍,看上去和蔼可亲。他的长辫已被剪成了短发,脸上满是笑容。在他的左边排列着军政府的主要官员,汤化龙、吴兆麟等;在他的右边排列着革命党人,孙武、蒋翊武等。
“久仰久仰!”黎元洪快步迎上去握手道。接着,又说:“黄公乃革命领袖,海内皆知,黎某仰慕已久。此次能拔冗来鄂,是我黎某的荣幸,亦是武昌百姓的荣幸!”黄兴道:“过奖过奖!”双方寒喧过后,共进晚餐。在这天晚上的宴席中,黎元洪请黄兴任总司令到汉口指挥军队。黄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晚宴后,黄兴即率部队渡江出战,而此时袁世凯也将由彰德出山。敌我双方的两位领导人,旗鼓相当。于是武汉前线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保卫战,尽管后来失败了,但黄兴的部队给北洋军以重大杀伤,使首义地区成为坚固的革命堡垒。革命的烽烟就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样,迅速遍及大江南北。
紧接着,山西独立了,阎锡山被任命为军政府都督,蔡锷等人在昆明起义成功了。胜利的消息不断传来,激荡着沈鸿武的心。沈鸿武再也没有心思回他的上海昌隆绸布分店做生意了。他与同盟会陈其美、光复会李燮和、上海商团李平书等商讨着如何在上海发动武装起义。沈鸿武认为在上海的青帮、洪帮、敢死队都能派上用场。当然除了他们,最好有起义军警,还要有商团武装。于是上海起义的主要力量便有了以张承槱、刘福标等人组织的青帮洪帮敢死队,李平书和李英石组织的上海商团武装,李燮和联络的吴淞地区起义军警,以及朱家骅、徐霁生等人组织的中国敢死团。有了这些组织和明确分工,陈其美便对光复上海充满信心。
当然陈其美是浙江人,也关心浙江的光复。早在武昌起义的第三天,陈其美便来杭州约见杭州的革命党人。但是来去匆匆,他对杭州的革命党人夸口道:“武器和经费,我都可以给予支援,你们尽快起义吧!”
陈其美回上海后,正准备把王金发调回杭州时,杭州的革命党人对新军二十一镇四十一协八十一标和八十二标的动员起义工作已基本成熟,但是清方还有一定的武装力量,重点守卫在浙江抚台衙门与军械局,必须先打下这两处,光复杭州才有把握。杭州的革命党人们想到了正在上海的光复会会员王金发。王金发是沈鸿武的知交好友。因此,王金发奉命回杭州时,他在上海的光复工作便由沈鸿武接替了。
这些天沈鸿庆已无心在学校授课,一到周末便去上海。尽管他不是军人,不能亲历亲为地带兵打仗,但是他觉得自己可以做个民间记者。当然,他和家里人说是看望弟弟鸿武和上海昌隆绸布分店,而实际上是去和光复会的尹锐志和尹维俊姐妹俩会面。在全国各省都在响应武昌起义的日子里,沈鸿庆觉得光复会应该更加有战斗力。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尹锐志和尹维俊姐妹俩在沪组织敢死队,并且与李燮和一起联络驻沪新军。
沈鸿庆到达上海锐俊学社正是黄昏时分,尹锐志见到他十分欣喜,兴奋地说:“我邀请上海制造局之沪军营陈管带及吴淞海军朱庭燎、陆军黄汉湘共商革命军事,三军皆极表赞同,即加入光复会,以各该所部组织光复军。”
沈鸿庆知道上海同盟会会员与光复会会员存在着一些矛盾,之所以还能够一起开会讨论和举事,很多方面出于尹锐志的居间疏通。尹锐志常劝双方会员道:“以革命事业为重,心胸宽广些嘛!”会员大部分是男人,男人被她这个女孩子这么一说,不免有些脸红耳赤。
这天晚上沈鸿庆与尹锐志和尹维俊姐妹俩在小酒馆里一起吃了晚餐。两个女孩子看上去清丽秀气,却朝气蓬勃,焕发着一股革命干劲。去年姐妹俩除了光复会的工作,还在上海发起组织了“中国女子国民会”,意在呼吁女子国民意识的觉醒。
第十二章
这些天汉口枪声依然如暴风雨般急骤,武昌与汉阳也依然炮声隆隆。战地总司令黄兴跃马横刀,率参谋长李书城等督战。双方炮兵猛烈射击,子弹像流星雨一样,火光闪烁处,山崩地裂。与冯国璋的部队较量,黄兴深知会有令人震骇的格杀。然而却没想到冯国璋竟是无赖之徒,打不过革命军便放火焚屋。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大半个汉口化为灰烬。街上积尸日曝,野狗宵鸣,大量居民流离失所,废墟上传来孩子的啼哭声。而此刻,革命党人的部队奋起血战。黄兴面对清军的焚烧,愤怒道:“冯国璋不顾民命,丧心病狂,我相信全国百姓不会饶恕他。舆论愤怒,就更利于我们发动革命。革命党人不怕死,血的激励,会唤起民众。我们正是有黄花冈的精神,才有今天的武装起义!”
黄兴的话激励着士兵们。然而清军无情的枪炮和火焰,烽烟滚滚地吞下了几十万汉口百姓。古老的汉水楚声悲哀,长江呜咽东去。可就在这一天,袁世凯在行辕的车上,一片欢声笑语地庆贺他的新的诏旨下达。与此同时,摄政王载沣也向内阁降下谕旨。摄政王载沣这次顺水推舟,依了庆亲王奕助他们,但心里一直很纳闷。他真不知道奕劻他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不过反正自己已一败涂地,也就管不了太多。然而,袁世凯这克星即将返京,让他感到痛苦极了。
沈鸿庆在上海的这两天,正是陈其美发动上海起义的日子。因此,他参与了陈其美等人集议决定“上海先动,苏杭应之”的行动方案。接着,陈其美约李燮和商量同盟会与光复会有关协调行动之事。第二天一早,闸北警官陈汉钦率众士兵占领巡警总局,闸北首先光复。
消息传来,陈其美无比激动,立即率大队前往制造局。沈鸿庆与弟弟鸿武,也都随陈其美而去。到了制造局门口,陈其美突然天真地只身入内,欲想劝说张士衍及清兵起义投降,不想却被张士衍扣押。这时沈鸿庆与弟弟沈鸿武非常着急,弟弟鸿武率先发起进攻。抛掷炸弹。从没有训练过的沈鸿庆,也激动地抛掷一枚炸弹。顿时爆炸声响彻天空,青帮、洪帮、敢死队员立即奋起进攻。随即而来的还有学生和商团武装,更多的则是起义群众。然而清军凶猛反击,敢死队只得被追撤退。当然敢死队仍然包围着制造局,只是隔墙对峙罢了。到了凌晨,起义军再次进攻,在制造局内起义工人的接应下,攻入局内。这时枪声和爆炸声,已响彻云宵了。
黎明前,驻制造局炮兵架炮射击,又发起了凶猛的反击,幸好这时李燮和调来的军警投入了战斗。军警们和敢死队员们一起与清军血拼,忘乎生死。沈鸿庆与弟弟鸿武继续抛掷炸弹,炸弹在制造局内轰隆隆炸响。沈鸿庆正在欣喜之中,一枚弹片落在了他的右臂膀上,顿时右臂膀被炸得像花朵一样,血流如注,但他丝毫没感到疼痛,仍然用左手向敌人扔去炸弹,不过很快被弟弟鸿武送去了医院。待他们离开不久,革命党人和起义群众终于将制造局全部占领。陈其美得救了,上海光复了。
上海光复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杭州。自从陈其美来过杭州与杭州的革命党商讨后,他便派人去奉化以招收沪杭铁路工人的名义,募集敢死队员。募集来杭的敢死队员,大部分是奉化渔民。渔民们身强力壮,到了杭州住进旅馆后,便由蒋介石、张伯岐、王金发点验接收,并分为五个分队。蒋介石为敢死队总指挥官。蒋介石是前不久得到武昌起义的消息,立即从日本野炮兵第十三联队微服私归的。抵上海后,他便被陈其美派来杭州组织武装起义,一起来杭州组织武装起义的还有从日本回来的黄郛。
其实,除了奉化募集而来的敢死队员外,还有上海锐俊学社的尹维峻。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率领一支敢死队从上海前来支援,担任攻打浙江抚署的先锋队。他们来到浙江抚署所在地时,尹维俊突然大喝一声道:“我要炸毁抚署。”随着她的一声吼叫,第一枚掷向浙江抚署的炸弹,炸毁了抚署一角。敢死队员们都被这个英姿飒爽的女孩子震慑住了,但很快紧跟其上。大家喊着:“冲啊!冲啊!”的口号声,将一枚枚炸弹掷向了抚署。接着,有敢死队员点燃了火把,顿时熊熊大火将二堂化为灰烬。浙江巡抚增韫躲在后花园,当场被擒。敢死队员们兴奋地高呼:“杭州光复啦!杭州光复啦!”
沪杭光复后,陈其美任沪军都督,李燮和任凇沪都督;汤寿潜任浙江都督,陶成章任总参议。陶成章从南洋赶回杭州走马上任后,一刻也闲不住。因为其时,南京清军江南大营,以水陆两路向湖北逼进,汉口、汉阳相继失陷后,革命军只能退守武昌,革命处在危急之中。陶成章和尹维俊等革命党人决定北伐南京,以绝清军后路。于是不少革命党组成的“光复军”奔赴南京,参加攻宁战役;尹维俊则率领她的“女子荡宁队”北上。
说实在的,陶成章是个实干家,为革命的事业鞠躬尽瘁。陈其美被任沪军都督,陶成章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他想为什么功劳卓著的李燮和只任淞沪都督?这许是同盟会有意排挤光复会?其实,陶成章与陈其美的矛盾由来已久。
沪杭光复后,紧接着贵州独立了,江苏独立了,广西独立了,安徽独立了,广东独立了。革命之火已成燎原之势,全国不包括满洲在内的十八行省,有十个竖起了革命的旗帜。摄政王载沣知道大势已去,责成资政院根据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等兵谏,敦促立宪的十二条款,采纳各国立宪章程,颁布《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决定1911年11月6日,代表皇帝率在京王公大臣并四品以上官员,及资政院全体议员,宣誓太庙。于是,摄政王载沣的心情可想而知,没有人能超过他此刻的沉重。他从天安门进入太庙庙门时,身后跟随了各亲王、贝勒,以及满汉大臣。二百六十八年的满清王朝,也许就从宣誓太庙起结束了。实行君宪共和,皇室将成为虚设。现在,他代表爱新觉罗·浦仪向全国诏告:
盖信治乱之源,实由政治。彷徨宵旰,良用恻然。倘不早变计,后患何可胜言。痛切剥肤,须臾难忍……凡统兵大员,务皆仰体朕心,剀切布告,妥速安抚,俾皆晓然朝廷实心与民更始,不忍再以兵力从事之意。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亦或可涣然冰释乎。总之,国家险危,至今已极,胥赖我军民宏济艰难,互相维勉,俾我四万万神明之胄,跻世界于大同!……
摄政王载沣向祖宗拜告了《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后,黯然神伤,但泪水只能往心里流。沈鸿庆炸断了右胳膊被弟弟鸿武送进医院后,医生很快给他做了右臂截肢手术。出院的那天,已做了沪军都督的陈其美,专门派人把他护送到了绍兴的家里。少了一条胳膊的沈鸿庆,让家里人十分惊讶。妻子邬爱香一见到丈夫变成了独臂男人,呜咽不已。母亲更是放声大哭起来,倒是父亲冷静地一言不发。
在家休养了几天后,沈鸿庆按捺不住地去学校上班了。他没有了右臂,开始训练左手写字。绍兴光复那日,沈鸿庆正好住在上海医院里。所以沈鸿庆一到学校上班,周树人便告诉他绍兴光复的情况:“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肉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沈鸿庆听后,觉得应该有革命党领导的军政府才好呢!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天夜里,王金发深夜带兵到达了绍兴,准备独挡一面。王金发是因为不愿在浙江都督汤寿潜手下任浙江省建设部长,才来绍兴重建军政分府的。
第二天一早,沈鸿庆便与周树人一起,带领学生们上街欢迎王金发及其他的部队。学生们兴奋极了,拿着红红绿绿的旗帜站在街道的两侧,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王金发这次来绍兴任军政分府都督,是想大干一场的。第二天他让随同而来的部下起草了一份告示,贴到大街小巷。
安民告示一经贴出,绍兴市民一片欢呼。邬爱香却心里骂:“什么狗屁告示,天下乌鸦一般黑。”邬爱香为丈夫沈鸿庆丢了一条胳臂又没有当上校长而沮丧。她想一个残废人还能有什么出息,读了那么多年书全白读了。这风雨飘渺的乱世时代,谁知道世道会变成什么样子?革命党难道真的能推翻满清?
然而在丈夫沈鸿庆眼里,周树人任校长是理所当然的事。当然周树人做校长,没有王金发任都督那么风风火火。王金发给了周树人校款两百元钱,有年轻人借用周树人作为发起人的名誉创办了《越铎日报》,自然周树人也为《越铎日报》的创刊撰写了《(越铎)出世辞》。然而年轻人在《越铎日报》上一连几天刊登骂都督的文章。那天周树人见到沈鸿庆道:“有一种消息传到我的家里来,说都督因为你们诈取了他的钱,还骂他,要派人用手枪打死你们了。别人倒不打紧,第一个着急的是我的母亲,叮嘱我不要再出去。但我还是照常走,并且说明,王金发是不会来打死我们的,他虽然绿林大学出身,而杀人却不很轻易。况且我拿的是校款,这一点他还能明白的,不过说说罢了。”
沈鸿庆点头应和着。沈鸿庆知道周树人虽然做了校长,但他对这校长并没有兴趣;对《越铎日报》,也仅是挂名而已。他的兴趣在他自己正在写作的小说《怀旧》上。那天周树人写完小说,为了学校里的经费给都督写了信。几天后,他欣喜地对沈鸿庆说:“又要来了两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时传令道:再来要,没有了!”说罢,周树人哈哈笑了起来,沈鸿庆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这是他们两个人难得的开怀大笑。
又一个冬天来临了。辛亥年的冬天,还没到冬至已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东街上的青石板路,远远望去,已是一片银装素裹。黄昏时分,一缕晚霞照射在雪地上,发出莹亮的光。东街上,每走几步就有人堆起一个白雪公公。炊烟袅袅而起,有几个放学的孩子快乐地打着雪仗。公公沈昌隆最近脾气不大好,动不动就发火。家里人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莫非是因为儿子为了革命失去了一条胳臂?婆婆猜测着,但她万万没想到老头子发火是因为外面养了一房妻女闹着要进沈家的门来了。这战乱年代,那一房露水妻子突然没有了安全感,扬言要明媒正娶,否则就要闹得鸡犬不宁。公公本来一直以为露水妻子,只要给她们母女丰衣足食便平安无事。没想到露水妻子眼看着要改朝换代了,便嚷着要名分。公公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这事与老伴说出来。
婆婆肚子里是藏不住东西的。她先是与儿子沈鸿庆说,接着是与隔壁的王家奶奶说,再接着便与豆腐西施说了。那天邬爱香见婆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公公纳妾的事讲给豆腐西施听,豆腐西施对婆婆道:“你老公纳一房妾又怎么样了呢?想当年你还想给你大儿子鸿庆纳妾呢!”豆腐西施的话让婆婆哑口无言。
没几天,沈昌隆纳妾的事很快办成了。露水妻子变成小妾后,将来便可名正言顺地分财产了。然而对这突如其来的母女,家里人都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很难一下子接受她们。好在她们只要名分,并不要住进沈家的门来大团圆。沈鸿庆倒是为能有个妹妹而高兴。妹妹的名字叫沈鸿娟,比女儿小家辛只大了四岁。
公公办完喜事,仿佛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从前偷偷摸摸的事,如今变得正大光明。公公心里自然是高兴的。邬爱香望着公公忽然陌生了许多,觉得不可思议。自从嫁入沈家,公公给她的印象是传统的、严肃的,不会外面有女人的那种老古董男人。现在老古董男人竟然带回来了一妻一女,惹得志高气昂的婆婆一下没有了底气。邬爱香虽然同情婆婆,但心里仍然有些幸灾乐祸。
沈鸿武对家里发生的琐事没有兴趣。上海光复后,他与陶成章和尹维俊等革命党人一起北伐南京,参加了南京战役。与哥哥沈鸿庆谈起南京战役,鸿武滔滔不绝。他永远忘不掉浙军向南京挺进的场面,那条长长的荒野小路战士们走了七天七夜,走得脚底板全长出了泡。到了南京他们立即参加战斗,城里城外,硝烟弥漫,炮声隆隆,打得清军遍地尸体。
南京光复,沈鸿武回到上海。此时,章太炎与龚宝铨也回到上海了。而就在这天,监国摄政王载沣在内外一致的压力下引咎辞职。载沣的弟弟载涛这样告诉奕助道:“于十月十五日(中历)奉皇太后懿旨,监国摄政王载沣以醇亲王归藩,不预政事。”载津下台预示着皇室权力的结束,而新内阁将大权独揽,再无牵掣,真正地让袁世凯觉得胜利来得太轻松了。
沈鸿武回家只住了两天,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了上海。上海昌隆绸布分店的生意等着鸿武重新接手打理,因此,光复上海后给沈鸿武的所有官职全部让他婉拒了。
上海这阵子真是热闹极了,黄兴刚刚走马上任大元帅之职,袁世凯便命汪精卫赴上海斡旋南北议和。于是便有了清廷议和代表唐绍仪,革命军议和代表伍廷芳,会议在上海英租界大马路市政厅开得隆重而热烈。大家谁也没想到南北议和会议结束不到一周,孙中山便回国来了。
沪军都督陈其美得知孙中山即将来上海的确切时间后,心里很激动,终于又能见到总理了。那天来十六铺金利源码头迎接孙中山等一行的,还有孙中山的朋友宋耀如和他的大女儿宋霭龄。宋霭龄眼尖,一下就看见一辆特别的大轮船隆隆地驶向黄浦港,她大声道:“爸爸,孙叔叔来啦!” 一会儿,岸上的人骚动起来。中外记者们拿着相机对着江面的大轮船“咔嚓咔嚓”地按了一通快门。而在船上的孙中山,此刻也格外激动。他与随同他一起回来的张静江,以及船上从巴黎和比利时归来的留学生道:“我们终于回到祖国的怀抱中了。”说着,他走出头等舱,脱帽向码头那边的人群挥手致意。正等在码头上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和拥挤,同时响起了口号声:
“热烈欢迎孙中山先生回国!”
“孙中山先生万岁!”
孙中山一边微笑,一边挥着手走下舷梯。记者们拿着照相机猛拍一阵后,开始提问。孙中山饶有风度,有问必答,机智敏锐,对答如流,让中外记者非常满意,并且充满敬意。孙中山和记者们握手完毕,一眼看见了章太炎和陶成章,便亲切地说:“太炎、焕卿,看到你们真高兴。”陶成章对孙中山恭敬地回应道:“我们见到你也很高兴!”章太炎面带微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记者拉着拍照片去了。
这天夜里孙中山下榻哈同花园,而张静江早早地回他上海的家了。孙中山忙到深夜才躺下,他知道独立各省代表会议已作出紧急决议,定于12月29日开会选举临时大总统。他心里有着被选为临时大总统的准备,因此他要运筹帷幄,对未来政府他不得不考虑财源,领导班子人选,以及诸多杂事。于是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待天蒙蒙亮时方才睡去。可是没睡几个小时,便有人来找他了。
那是陈其美和黄郛带着蒋介石、陈果夫来汇报一些会议情况。确实外面的风声也紧,多少人不想让孙中山当大总统。章太炎、陶成章、李燮和,还有谭人凤也持反对票。黎元洪与袁世凯,更是觊觎着大总统的宝座。袁世凯一方面密嘱唐绍仪,另一方面派人到南京运动,但很快遭到了出任代表的同盟会员的反对。陈其美道:“章太炎就会瞎嚷嚷,其实坏不了什么大事。倒是陶成章是个实干家,也是个野心家。为什么浙江光复他推辞不做都督,偏携带大量巨款来沪、宁,这是很明显的事实嘛!再说他多年跑县城乡下,光复军布满江浙的各个角落,绍兴的乌带军更是不在话下了。另外,吴淞有李燮和的四十营,还有镇军也被他笼络拿捏着。这样的人能说不是隐患吗?”陈其美在孙中山面前说这样的话,当然不排除他与陶成章的私人恩怨。
这几天沈鸿庆在上海异常兴奋。他拥护孙中山当大总统。因为在东京时第一次听孙中山演讲,便觉得他有领袖风范。尽管在东京,与孙中山在一起的日子不少,但沈鸿庆这次见到他仍然很激动。只是他太忙了,会客室里每天总是坐满等待谒见他的人。后来他搬去宋耀如家住,客人相对减少一些。由于太忙,宋耀如的大女儿宋霭龄担任了他的秘书。这是中国第一位女秘书,总统秘书。
这些天,全国各地的代表陆续都来了。谭人凤找到孙中山,开口便表示反对南北和谈,要以北面招讨使的身份,主张立刻举兵北伐,在上海设立北伐机关部。并且理由十足地说:“现在南京等地的民军有十万,如果不乘时北伐,错失良机,就会被袁世凯钻了空子。”孙中山道:“我也不赞成和谈,和谈就意味着妥协。我们的革命宗旨是推翻满清,建立民国。”正说到这里,便有客人来了。
沈鸿庆离开宋耀如家时,孙中山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沈鸿庆用左手向孙中山挥别,然后精神抖擞地回到昌隆绸布分店。明天一早他将和弟弟去南京,后天将是各省代表选举临时大总统的日子。自古以来,中国的领导人都是皇帝传给太子的,可如今中国的领导人却让代表们自己选举,这无疑是推翻几千年来的封建制度,进人民主化的一个重要时刻。
也许是太兴奋了,沈鸿庆整夜无眠。天蒙蒙亮,他就起床了。他一反常态地穿起了西装,系上了一支玫瑰红领带,脚蹬黑色皮鞋,并且让弟弟鸿武也穿西装,系领带,表示结束封建,进入民主的一种自我表达方式。早晨七点多,他们就坐上了赴宁的火车。弟弟鸿武望着车窗外,想起随“光复军”奔赴南京时,那条走了七天七夜的长长的荒野小路,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
火车是慢车,兄弟俩到达南京时,天也黑了。各省代表基本都已先后到达。这晚代表们个个都非常兴奋,聚在一起晚餐时,频频举杯祝酒。沈鸿庆这晚喝了不少酒,谈起在东京《民报》做编辑的日子,那些故事让很多代表听得津津有昧。
也许是累了,沈鸿庆的南京之夜睡得特别踏实。他几乎一钻进被窝,呼噜就打得轰隆隆响,并且整夜无梦,醒来已是太阳初升了。吃过早餐后,他和弟弟鸿武来到会场,会场里陆续聚集着全国独立各省的代表。十点整,会议隆重开始了。整个会场除了主持人的声音,一片肃静。沈鸿庆屏住呼吸地倾耳静听着:公议,由汤尔和任议长;监选员,由刘之洁监视;计票,由江苏代表袁希洛统计;全体代表,共49人。最后汤尔和庄严宣布:“孙中山16票,黄兴1票。根据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组织大纲第一条之规定,满投票总数三分之二者为当选。孙中山先生当选为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
由于学校要上课,沈鸿庆先独自回到上海后,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了绍兴。一踏进家门,他就听见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和啼哭声,还有妻子邬爱香打骂孩子的声音。邬爱香见丈夫沈鸿庆回来了,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道:“回来了啊!看这孩子们吵闹个没完。”邬爱香话音刚落,小家辛就哭着到爸爸怀里来撒娇了。沈鸿庆哄着小家辛道:“别哭,要听你姆妈的话。乖!”
黄昏时分,沈昌隆回家见大儿子鸿庆回来了,欣喜地道:“嗨,儿子你回来啦!要换朝代了。旧的朝代结束了,新的朝代到底怎么样,谁知道,只有去问孙中山,他能把中国引向何方?”儿子鸿庆激动地说:“我们生逢其时,谁能遇到这样把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制度结束的历史时刻?只有孙中山引领我们才有今天这样的格局。”沈昌隆道:“孙中山领导的起义,次次打败仗,武昌起义也不是他领导的起义,怎么回国来他就夺取了胜利的果实,坐上了大总统的宝座?也许是你和陈其美等人运作的结果吧?”儿子鸿庆道:“武昌起义靠的是孙中山的革命精神,没有孙中山的革命精神能打胜仗吗?能推翻满清吗?能结束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吗?能实行民主来选大总统吗?孙中山得16票,只有少了湖南省这一票,那是谭人凤故意投给黄兴的票。’
第十三章
沈鸿庆在绍兴呆了一天,又到上海去了。因为明天正是大家欢送孙中山去南京就职大总统的日子,也是改中华民国元年的日子。陈其美早已为孙中山准备好了花车,沪军最精锐的部队也已调至上海北站。各国驻上海领事、代表,各通讯社、报社的外国新闻记者,以及中国新闻记者,在沪各界名流都将聚集上海北站欢送孙中山。沈鸿庆到了上海,直接去了宋耀如的家。
这天晚上,聚集在宋耀如家的大部分是曾经在日本的留学生。老同学在这特别的地方相聚,快乐无比。沈鸿庆在宋耀如家第一次见到了年轻的蒋中正,突然被他的英俊和双目中闪烁出的聪慧而心里一动。自然这晚在宋家,蒋中正只是一个不被引人注目的小军官;而孙中山的女秘书宋霭龄,风姿绰约又仪态万方,才是最耀眼的牡丹花。
第二天一大早,沈鸿庆与弟弟鸿武还有张静江一起,坐一辆小汽车去上海北站送孙中山。通往上海北站的路已被布置得花团锦簇,彩旗飘扬。大约上午十点多,上海北站已拥满了欢送的人群。孙中山到达上海北站时,沈鸿庆看见蒋中正率队戎装肃立,跑步向前立正报告道:“报告大总统,沪军第二师第五团团长蒋中正一切准备完毕,请大总统上车。”孙中山昨晚刚见过蒋中正,因此对这个英武的年轻人颇有好感。
接着,孙中山在胡汉民、陈其美、汪精卫、宋耀如、宋子文、宋子良、沈鸿武等的簇拥下登上了花车专列。顷刻,礼炮声响起,人山人海中,人们欢天喜地喊着:“中华民国万岁!”“革命党万岁!”“孙中山先生万岁!”其喊声响彻云霄,盖过了火车的轰鸣。火车驶出上海北站时,悬挂在火车头上的孙中山肖像,赫然醒目。沿途的群众,手挥五彩小旗向大总统表示敬意!傍晚五点整,火车进站时,在轰隆隆的礼炮声和铜管乐队的演奏中,准时到达南京下关车站。
这是大喜的日子,南京城里随处都可看见彩旗飘扬,灯火辉煌。火车站更是黑衣警察来回穿梭,戒备森严。军乐奏响时,除临时政府副元帅黄兴、总司令徐绍桢、江苏都督程德全外,还有宋教仁等全体代表,以及驻南京各国领事,基督教主事等站在一边恭迎。在一片欢乐声中,紫金山天堡城炮台、幕府山炮台、雨花台炮台、石头城炮台,及巡洋舰、飞鹰等所有泊在南京港的战舰,皆炮口向天,鸣炮二十一响。
这天孙中山穿着土黄色呢质军服,尽管没有佩戴肩章金带,但浑身洋溢着军人气质和领袖风范,让欢迎他的官兵莫不惊叹。下车后,一辆金黄色彩绸的马车载着孙中山朝总统府驶去。总统府设在前清两江总督衙门,即太平天国天王府。此刻的天王府,电炬闪亮如白昼,很是辉煌。孙中山目光炯炯,与所有在总统府的人含笑握手。直至晚上十点,临时大总统就职典礼开始啦!
孙中山在大家的簇拥下,步履矫健地走到大堂。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礼炮声又隆隆地响起。各军团长、各部司署科长以上,或穿礼服或穿西装,排列两侧。军乐奏毕,孙中山举左手宣读誓词道:
颠覆满清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
其实,黄兴奉孙中山特派,昨天已向代表会议提案:临时大总统建议改用阳历,并以中华民国纪元。自辛亥年十一月十三日起,改用阳历,以中华民国纪元,称中华民国元年一月一日。
沈鸿武回到上海,陶成章已住进了上海广慈医院。沈鸿武知道陶成章被人追杀,才躲进医院。沈鸿武心里不难猜测追杀陶成章的人,但是他不愿相信那种可悲的事会真实发生。那天午后沈鸿武受哥哥鸿庆之托,去广慈医院看望陶成章。陶成章的病房门口已戒备森严,但他心里根本不想过这种东藏西躲的日子。鸿武进门时,陶成章正捧着一本书,他见鸿武道:“你哥怎么样?还好吧?”沈鸿武道:“好。你怎么病了?”陶成章道:“身体略有小恙,但无大碍。”沈鸿武曾与陶成章和尹维俊等革命党人一起北伐南京,参加南京战役,因此,他对陶成章的感情不亚于哥哥沈鸿庆。现在他们两个人推心置腹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几小时。陶成章看了一下表,快到下午四点了,他突然想起那个年轻人蒋中正要来,便道:“等下蒋中正要来。”沈鸿武道:“他是陈其美手下的人,他来做什么?”陶成章道:“他有诚意前来,岂可不予理睬?”
沈鸿武没有做声。然而,沈鸿武没想到,就在他离开广慈医院后的第二天,悲剧发生了。1月14日凌晨两点多,陶成章的病室里,突然闯进来两个戴黑罩的蒙面刺客。他们拔出手枪朝他一阵猛扫,无数颗子弹穿进陶成章的胸膛。陶成章来不及呼叫,便倒在血泊中了。守候在门外的警卫闻枪声而入,然而一切都晚了,不仅陶成章命归黄泉,连刺客也逃之天天。
陶成章是光复会的重要领导人之一。光复会同仁早已知道陶成章被追杀,因此无论在上海江西路光复会机关部门口,抑或是广慈医院,便衣光复会员为保护陶成章怀藏手枪警戒着,百步以外亦有光复会员巡逻、望风、监视。然而,刺客还是无孔不入地闯了进来。
陶成章被刺的消息传到绍兴,沈鸿庆悲愤填膺。他不能忍受陶成章枉死,立即通电全国,要求严惩凶手。沈鸿庆的父亲和母亲,以及妻子邬爱香等也都感到非常震惊。自从沈鸿庆去日本的第一年,全家人就知道陶成章了。父亲见鸿庆流着泪道:“革命革命,怎么就革命党暗杀革命党呢!这样下去你的胳臂白丢了,天下还将大乱呢!”沈鸿庆没有做声。他不想与父亲说什么,他满脑子全是陶成章留在他记忆里的东西。这天晚上沈鸿庆奋笔疾书《陶焕卿先生》。天蒙蒙亮时,他已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千字。
快放寒假了。学生们进入复习和考试的阶段,教师们就比较轻松一些。沈鸿庆一大早到学校,周树人已经在忙碌着写东西了。自从周树人写了小说《怀旧》后,他写小说的兴趣更浓了,对校长这一职务倒只是应付着。沈鸿庆声音低低地问:“你又在写什么啦?”周树人抬起头来,无比沉痛地道:“给陶君写些文字。”说着,他就将写了一半的手稿,递给沈鸿庆。沈鸿庆默默地读着他的一个个字:“……而今陶君复殒于私剑矣,车过腹痛之感,如何可言!使君辈存,令此人死,华土之人,其永却不悟者矣。呜呼!陶君经营伟业,福被吾族。今不死于异族,而死于同种之手,岂命也夫!君之死,本于敌谋,或出自私利,虽不可知,要之汉人亲将其事则一。”读毕,沈鸿庆潸然泪下。
周树人在东京就加入了光复会,与陶成章的关系亲如兄弟。在东京时,周树人与沈鸿庆、许寿裳谈起陶成章便赞不绝口,称他为“用麻绳做腰带的困苦的陶焕卿”,并戏称他为“焕强盗”。而陶成章也不把周树人当外人,将许多革命文件托周树人保管。现在光复会的重要领导人被暗杀了,光复会将何去何从呢?沈鸿庆与周树人心情沉重地聊着陶成章后,周树人道:“我应教育总长蔡元培之邀请,将赴南京任教育部部员,并决定辞去校长职务。”沈鸿庆欣喜道:“好啊,这里呆着也没有什么意思,还是去南京吧!”后来,周树人向绍兴军政分府都督王金发提出辞去校长职务,立即得到了批准。赴南京的那天,沈鸿庆一直把周树人送到杭州火车站。分别时,两个人拥抱着互道珍重。
送走了周树人,沈鸿庆有些落寞和孤单。尽管这阵子他与魏兰和寿昌田常在绍兴的小酒馆里相聚,但依然不能减轻他内心的孤单和寂寞。自从南京临时政府宣布汤寿潜为交通总长后,沈鸿庆和魏兰、寿昌田都力主陶成章回浙江主持军政府,并派人去上海迎请陶成章。然而陶成章坚持不就。沈鸿庆知道陶成章的脾气不再吭声。寿昌田则给陶成章发电报道:“吾浙倚先生如长城,经理浙事非先生其谁任?”
这会儿,三个老光复会会员又聚在小酒馆里喝酒聊天了。酒是最好的东西,一醉解千愁。酒喝高了,话就多。三个人正喝得醉醺醺地聊着天儿时,王金发穿着便衣走进了小酒馆。王金发作为绍兴军政分府的都督,由于缺乏经验,不谙吏治,又受封建衙门的影响,不少措施令出未行,或执行走样,甚至被歪曲。他想改革,可是旧的习惯势力抵制改革,矛头直指他和亲信,并且告状告到了南京临时政府大总统孙中山那里。因此,这些天王金发烦恼透了,也来小酒馆借酒消愁了。
“嗨,大都督也来小酒馆?”沈鸿庆道。
“什么大都督呀,尽遭小人嫉妒攻击。”王金发既怒气又沮丧。接着,又道:“孙中山专门为我的事发电给浙督蒋尊簋道:‘整顿吏治,廓清积弊。’后来孙中山听了陈其美为我作的解释后,立即又再一次给蒋尊簋发电道:‘所控各节,语多影响,显系挟嫌者所为,希即将前电取消并行知绍兴军政分府,查明孙杰等捏词诬控,系何人指使。按律严究,以销隐匿而雪冤诬为望。’看来孙大总统还是肯定我在绍兴军政分府的政绩。”王金发说毕,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
魏兰听见陈其美的名字就不高兴,陈其美帮王金发在孙大总统面前说话,可见关系非同寻常,便对王金发摆着一张脸道:“无论陈其美对你多么好,但他暗杀陶成章,这口怨气我咽不下。”王金发道:“没有证据,不能瞎猜。他们是有私人恩怨,但不能证明陶成章就是被陈其美派人暗杀的。”魏兰突然火冒三丈道:“不是他,还能是谁?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光复上海时陶成章专门派李燮和与你等三百多名光复会敢死队攻破制造局救出了他,这些你不会忘记吧?”
沈鸿庆离开小酒馆时,夜已经深了。月光皎洁如水,洒在青石板路上。沈鸿庆晃荡着没有手臂的右袖筒,沿着投醪河边朝家走去。仿佛饱经沧桑,沈鸿庆突然感到自己老了。沈鸿庆老眼昏花地走着,远远望见红、黄、蓝、白、黑的五色旗,在自己家的屋顶旗杆上高高地迎风飘扬。他知道作为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面对百废待兴的重重国务,其草创的艰难可想而知。因此当别人争着封官晋级时,沈鸿庆婉拒了不少官衔职位,决不参与是非纷争。然而他的母亲并不理解他,常说他读书读傻了,连个官位也没有争回来。
光复会的重要领导人陶成章被刺,北京军谘府的徐世昌拿着一份《顺天时报》急急地赶到袁世凯家,指着报上的消息道:“不会是您干的吧?”袁世凯有些恼怒道:“他妈的,你想想我会干这种没屁眼的事吗?”徐世昌道:“那是他们革命党人杀革命党人,有意思,我们可借他们内部动乱的机会,去南京探探动静,摸摸底细。”袁世凯裂嘴一笑道:“好主意。”在睡梦里胡思乱想的沈鸿庆,的确是欣赏袁世凯的。袁世凯早在1895年受命以道员衔赴天津督练“新式陆军”,并仿造欧洲军制训练军队扶植自己的势力,形成北洋军阀班底。现在革命当前,他深知清廷气数已尽,无可挽回,便倒戈一击联络起革命党人,逼迫浦仪小皇帝退位,结束满清统治。沈鸿庆知道他的拿手处在于重新回京后,通过奕勖把摄政王挤掉,挤出隆裕太后的内帑,逼着亲贵输财,其结果军、政、财三权全到了他手上。
那天袁世凯坐着马车来到清官,清官再不是从前钟鸣鼓响,韶乐齐奏,群臣拜舞的盛大景象。摄政王辞位后,皇宫里冷冷清清,一片萧瑟。太后隆裕和小皇帝浦仪,在惊恐中不时听太监们前来禀报:“革命党朝北边儿打来啦!”“天津将沦陷啦!”“孙中山已将飞机大炮运到南京啦!”太监们这么大声嚷嚷,把隆裕太后与小皇帝吓得胆战心惊。袁世凯便乘机在隆裕太后单独招见他时,直接提出让小皇帝退位,道:“除了共和,别无出路。”隆裕太后明白大势所趋,早日逊位才能接受优待,然而她又想侥幸保住大清江山。她知道只要自己点一下头,祖宗二百六十多年的江山就断送在她手里了。一想到这些,她便惶恐不安,犹豫不决。
那日沈鸿庆在路上遇到王金发,王金发兴奋地说:“孙中山委任我为北伐军副司令,我现在开始带兵练习准备北上。”王金发精神抖擞,没有了那天小酒馆里的烦恼样子。沈鸿庆知道王金发是闲不住的人,很是为他有新的官职和任务而高兴,便抱拳祝贺道:“恭喜,恭喜!”然后与他道别,朝学校走去。自从周树人去了南京,沈鸿庆接任了他的校长职位后,工作比先前忙多了。不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仍然投身革命,时刻关注着国家大事。 这些天身为光复会会长、中华民国联合会会长的章太炎先生,在《大共和日报》发表了题为《章太炎先生致临时大总统书》的文章。文章中提到广东潮州等地,同盟会和光复会矛盾之激烈,以致互相倾轧、武力残杀的问题;并要求孙中山以同盟会领袖和大总统身份速予以制止。后来孙中山迅速致电粤督陈炯明和同盟会“解释调处”说:“……两会欣戴宗国,同仇建虏,非只良友,有如昆弟。纵前兹一二首领,政见稍殊,初无关于大体。今兹民国成立,建虏未平,正宜协力同心,以达共同之目的,岂有猜贰而生阅墙?同盟、光复两会会员,尤宜共知此义。”
然而陈炯明依然我行我素,将汕头民军司令、光复会会员许雪湫、陈芸生等逮捕屠杀了。这让章太炎心里很恼火,认为孙中山的电文并不严厉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其实,孙中山大总统很忙很不轻松,常常总是刚处理完这边的事情,那边已有人找上门来了。这天让孙中山感到很意外的是,汪精卫突然从上海不告而至。孙中山并不知道汪精卫是受袁世凯密命,前来劝说他让出总统位置的。因此当汪精卫唇枪舌箭迫使他作出妥协时,他便意识到前不久兴起的北伐热将随之熄灭。不过只要袁世凯能让清帝退位,并且将政府地点设在南京,他绝对不会计较个人得失。现在他已作好了一切准备,等待袁世凯逼清廷退位后来接收他的大总统位置。
袁世凯有点沾然自得,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胜利中。革命党将让他稳稳当当地做上中国大总统,而他想他也会通过自己的手来完成革命党的“驱除鞑虏”的革命使命。为了让清廷早日退位,袁世凯每天将一份份编造假消息的报纸,派人送到隆裕太后的桌案上。隆裕太后看得惊慌失措,袁世凯却暗自高兴。隆裕太后没了主张,找来载沣和奕勖商量,可这两人的口径是一致的。
正当隆裕太后拿不定主意时,北京的东洋车夫们暴动了。成群结队的东洋车夫冲上街道,高喊:“打倒满清,打倒太后!”接着还有枪声响起,以及手榴弹的爆炸声。爆炸声逐渐逼近皇宫时,吓得隆裕太后从梦中惊醒道:“革命党打到皇宫来了吗?”她身边的小德张说:“肯定是革命党,不然谁敢打到皇宫来?”隆裕太后着急地说:“这可怎么得了?快去找人,找王爷来商量呀!”小德张跑出去,一会儿又跑回来道:“不得了啦!皇宫被革命党包围啦!”隆裕听后脸色都煞白了,她着急地说:“那可怎么办?”不过她很快冷静了下来道:“这样吧,告诉他们不用打了,咱们认了共和总该可以吧?”其实,这是京、津同盟会策划和组织的一次暴动,亦是同盟会唯一胜利的暴动。
经过了一夜的惊恐,隆裕太后到了第二天仍然惶恐不安。她找来徐世昌想问个明白,同时也想听听他的建议。谁知徐世昌胆怯地说:“救亡之策,非顺从民意,赞成共和,下诏逊位才是上上策。”隆裕太后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想退位也该讲条件吧?否则逊位之后皇上还有什么保障?于是隆裕太后降旨,命袁世凯与革命党方面磋商退位条件。隆裕太后要看到满意的优待条件,才能宣布退位。
于是,经双方代表秘密磋商,拟出了退位优待条件八款,皇族待遇四条,满、蒙、回、藏待遇七条。后来经南京参议院表决,孙中山大总统认可,袁世凯和隆裕太后同意,将在1912年2月12日公布于天下。而这其间,袁世凯忙着创建新国家,心里非常高兴。他兴高采烈地给南京临时政府拍电报,向孙大总统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接着,大清国命运,就在退位颁诏仪式上草草结束了。大清国的龙旗被降了下来,新的中华民国诞生啦!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
第二天,北京、上海、南京的多家报纸刊登了清帝退位诏书。老百姓们见到报纸兴奋得奔走相告道:“换朝代啦!换朝代啦!我们不再是大清的子民啦!现在是中华民国的天下啦!”
孙中山在南京得知清帝退位的确切消息后,即向南京参议院提出辞职谘文。但他在谘文末尾,又郑重提出了临时政府设在南京的观点和看法。
自从陶成章死后,光复会尹锐志和尹维俊姐妹俩被冷落一旁,但姐妹俩不甘被冷落,曾到南京临时总统府大吵大闹道:“无功者高官厚禄,有功者被排挤冷落,这就是天下为公?男人可以掌政权,女人只能下厨房,这难道是男女平等吗?”胡汉民一时无言以答又不堪其烦,最后任命姐妹俩为总统府顾问;并且厚赠川资,让她们远离了南京的同时,也远离了上海和杭州。
尹锐志和尹维俊姐妹俩一走,光复会就像一盘散沙。章太炎虽然仍是光复会会长,但他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中华民国联合会上,以及与总统府的辩论上去了。这使不少光复会会员加入了同盟会。与此同时,李燮和的光复军也在黄兴留守南京遣散十万革命军时被遣散了。李燮和告老还乡后,光复会从此再也没有任何活动了。而同盟会本部,随南京临时政府一起迁往了北京。前些时光,宋教仁雄心勃勃地筹建以同盟会为主体的国民党。他知道满清小皇帝退位后,全国各地一下滋生出许多打着共和旗号的党派,诸如:共和、统一、民主、社会党等等。
转眼又到了夏天,民国元年的夏天格外炎热。沈鸿庆趁着暑假,经常往返于上海与绍兴之间。那天沈鸿庆在上海遇到了王金发,几乎认不出来了。原来王金发由于形势急转而下,只好取消绍兴军政分府,遣散了军队。他的北伐军副司令职位,也因取消了北伐而落空。尽管袁世凯委任他为“上将衔总统府顾问”,但他不愿意赴京,宁愿留守上海做寓公。这其间他用巨款购置了上海嵩山路一座庭院式别墅,过起了纸醉金迷的生活,一掷千金,沉湎于酒色和女色,与从前完全判若两人。仿佛灰心丧气,他意志消沉,没有了革命热情。
这晚王金发在一家豪华的大酒店里请沈鸿庆喝酒吃饭。两个人边喝边聊,王金发丧气地说:“什么革命呀,还是今天有酒今天醉好。来,来来,咱们干杯!”沈鸿庆不愿意看到王金发变成这个样子,但他还是应和道:“干杯!干杯!”王金发道:“不瞒你说,我现在的生活好得很,很悠闲自在呢!”沈鸿庆道:“人活自己的,只要自己感觉好就行。”其实,沈鸿庆知道王金发虽然生活阔绰,精神却很空虚,长此这样消沉下去终归不行。
自从公公纳小妾后,公公与婆婆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公公常到小妾家居住,有时一住就是半个来月,气得婆婆满东街找人诉苦。公公喜欢女儿沈鸿娟,16岁的沈鸿娟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母亲开始忙着给她物色婆家,公公却鼓励她考大学。而她自己想到北京去读书,做新一代的新女性。
时间像流水一样地逝去,民国二年的春天便早早地来临了。2月5日大年三十夜,沈家的大门上已高高地挂上了六盏大红灯笼。全家人难得团聚在一起,只是婆婆忙完腊月里的腌腌酱酱后,一直身体不适。她一会儿说头晕腰酸,一会儿又说全身乏力、双脚发软。其实邬爱香知道婆婆的心病,只要一想到那个让她感到屈辱的小妾,她便惶惑不安。婆婆一下憔悴了不少,也衰老了不少。
公公本来打算把小妾与女儿鸿娟一起接回来团聚,但考虑到婆婆的心情便没敢接。然而从来没有来过家里的小妾,正当全家人坐下来吃年夜饭时,却带着女儿鸿娟回家来了。这意外的来临,让全家人十分惊讶,婆婆更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婆婆心里容不得别的女人与她分享丈夫,现在这女人竟然胆大地闯到家里来了,这可怎么得了呢?婆婆发出一声尖叫,拿在手里的饭碗“嘭”地掉到了地上,饭粒和碎瓷片撒了一地。公公知道事情不妙,大着嗓门道:“快把你姆妈扶到房间里去。”
沈鸿庆和沈鸿武这才缓过神来,两个人争先恐后地去扶姆妈。婆婆突然发出一阵狂笑道:“你们想干什么?想把我赶出去吗?我不去,我不去。”沈鸿庆道:“姆妈,我们扶你去卧房休息。”婆婆道:“你们骗我,你们大家都骗我。”说着力大无比地把两个儿子推开,然后指着公公的小妾和沈鸿娟道:“你们给我滚出去。不要脸的下贱货!”
公公没想到婆婆会当着大家的面骂人,何况又是大年三十晚上,把他的脸面都丢光了。他克制不住怒火地冲老伴道:“她们是我的夫人和女儿,难道自己家里回不得?你是不是太霸道了?”婆婆听公公这么护着小妾,更加歇斯底里地大叫大骂。孩子们被这吵闹吓得一个个放声大哭,家里顿时乱成了一团。年夜饭就在这吵闹声中草草地结束了。大年初一,婆婆躺在床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公公给她找来了中医郎中,郎中说婆婆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需要静养。
第十四章
婆婆自那一次受刺激后,得了很难医治的精神病。她的病时好时坏,如果病情发作时只能将她关起来,不然她见了女人,就会都把她们当成小妾,跑上去撕扯她们的头发。婆婆疯了后,邬爱香就是家里的女主人了。仿佛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邬爱香在家里终于不要看婆婆的脸色了,而且还可以管教疯了的婆婆,这让她大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三月里春暖花开时,邬爱香和妯娌紫环的隔阂越来越深了。紫环恼怒邬爱香当家做女主人,而她只能听她的指令。因此紫环暗暗地与邬爱香较劲儿,有时在背底里使点坏,趁人不备时,给邬爱香的饭碗里放只死虫子什么的,以解自己的愤懑。邬爱香并没有留心饭碗,她大口大口地吃饭,把死虫子都吃了下去。紫环心里恶恶地想:吃死你!
沈鸿庆虽然当了校长,但身边没有一个谈得来的知己,生活了无生趣。他很想如周树人般离开故乡到北京去,但家里这一摊子事又放不下。没想到从前到日本去是为了摆脱家庭小我的羁绊,可辛亥年后多数时间又落进了俗世的小我生活。这让沈鸿庆回想起来,便懊恼不已。沈鸿庆知道自从陶成章被害,尹锐志和尹维俊远走他乡,光复会不复存在后,自己似乎少了精神的维系。现在在绍兴的革命党人越来越少了,除了寿昌田可以陪伴他喝杯酒,别的不是去世了,就是离开了绍兴。
第二天沈鸿庆去学校上班,接到了宋教仁的来信。宋教仁在信中说他刚回到北京,但为了在选举中国民党获胜,他又将离京南下,主持和指导各地的竞选。沈鸿庆知道宋教仁正野心勃勃地想当总理呢!谁知道袁世凯会怎么对他?隆裕太后刚刚去世,袁世凯紧张得怕处理不当激出事变,又怕规格过高党人不满。于是袁世凯反复掂量后,令全国下半旗,服丧二十七日,又发布告道:“隆裕太后附葬崇陵,更兼赞成共和,有功于国,一切丧葬礼节,务须从优,费用归民国担任。”街上的人一看到墙上张贴着袁世凯的布告,便交头接耳道:“老百姓又要遭殃了,厚葬帝王遗孀不就是要我们多纳税吗?”
得知宋教仁来杭州演讲,沈鸿庆很想去看他。但宋教仁演讲完,马不停蹄地就回上海了。因为孙中山携夫人卢慕贞、女秘书宋霭龄、男秘书戴季陶等赴日本作扶桑之旅,这几天该回上海了,宋教仁要赶回去与孙中山谈他的革命理想。然而刚回上海,袁世凯发出大总统令,确定4月8日在北京召开中国国会第一次开会典礼,参政党领袖必须进京磋商。宋教仁自然是想早点北上的。
那天先后到他下榻饭店闲聊的有陈其美、沈鸿武等。宋教仁坐在沙发上,谈到他被人攻击而写的反驳文章道:“从此南人不复反矣!可见那些攻击我的人并没有什么见解,一驳就倒。”宋教仁说完,哈哈大笑起来。陈其美毕竟是上海滩青帮老大,又是沪军都督,不怕得罪人,诚恳地对宋教仁道:“你别得意忘形,看不到躲在阴暗角落里想暗杀你的人。”宋教仁听陈其美这样说,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是中华民国了,一个法制的社会,谁还敢搞暗杀?”
第二天晚上,上海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沈鸿武赶到上海火车北站时,黄兴、陈其美、于右任等已在候车室送宋教仁了。宋教仁满脸笑容,神采飞扬,不断地向黄兴、陈其美表达此趟进京必然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政党内阁,即国民党内阁。宋教仁滔滔不绝地说着,唇边的小胡子兴奋得一翘一翘。沈鸿武突然感到了有些不妙,警惕地四下里张望着。检票进站了,他与黄兴、陈其美等一起护拥着宋教仁到月台。月台上拥挤不堪,已站满了乘客与送行的人。突然“嘭”一声,一粒子弹飞出枪膛直击宋教仁的腰部。顿时月台上一片混乱,大家拥挤着四处逃散,人群中发出一声声尖叫,还有孩子的啼哭。宋教仁缓缓地转过身,靠在石柱上对于右任道:“我中弹了。”于右任赶紧三脚两步地上前扶住他,这时大家仿佛才醒悟过来道:“快抓刺客!”
沈鸿武被拥挤的人群挤出了月台,黄兴与陈其美也都被人群挤散了,宋教仁被于右任送到了沪宁铁路医院。由于只有于右任一个人护送宋教仁,到医院又是子夜时分,医生们都已回家休息了,本来不致殒命的,结果因为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而命归黄泉。
由于宋教仁是被暗杀而死,此事件很快震动了全国。那天,王金发在报上看到捉拿凶手悬赏一万五千元便来了劲头。他以国民党特派员的身份,很快受黄兴和陈其美之托参与缉凶工作。王金发终于得到了一个重要线索,不仅捕获了首犯应桂馨、凶手武士英,还查出了杀害宋教仁的主谋袁世凯。袁世凯也许因为宋教仁的演讲活动危及到他的独裁统治,所以暗杀了宋教仁。这让王金发十分惊讶。一个临时大总统竟然是暗杀元凶,这涉及到一个国家的形象和声誉。一时间,媒体报道铺天盖地,袁世凯知道后恼火极了。他竭力声明此案件与自己无关,并且拍电报向孙中山、黄兴,以及上海和南京的革命党解释。然而解释也没有用,在事实面前袁世凯想赖也赖不掉了。
“二次革命”失败,王金发被以“国事犯”、“内乱罪”遭到通缉,因为“二次革命”起,王金发担任了浙江驻沪讨袁总司令。那天他派人回家乡召集旧部,策动部队,煽动防营,图谋攻打绍兴,重新开府,结果事情泄露。王金发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发动会党五百余人,急忙转奔宁波运动,把江北岸的旅馆和妓院统统住满了。宁波商界的人大为恐慌,以为王金发带来的兵马要抢金融中心江厦街了。于是有人密告袁世凯,袁世凯一听便火冒三丈,视王金发为一颗毒瘤。
其实,王金发也可与大部分的革命党一样逃亡日本,但他舍不得丢下娇妻美妾。现在他成为了一个被通缉的犯人,一时没了主张。倒是他母亲想出贿赂北洋政府陆军部,买来一张“据禀已悉,尔子王逸未附和乱党,已准免缉,嘱其安分读书,养才待用”的护身符。本来有了护身符在家与妻妾玩玩灾难就过去了,可是王金发总是不甘心,总是有官瘾。那天他与母亲商量后,决定北上面谢那些帮助他的人,顺便拉拢一下关系,如果可能还能赐一个官职回来。然而北京陆军部并没有让他如愿,某军官见他身强力壮道:“看你身体不错.你既已犯了错,那就限你在半年之内拿获蒋介石、夏之麒等人以自赎。”王金发一听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知道这趟北京之行两边不讨好,且惹祸上身,真是后悔莫及。
从北京回来后,王金发见到母亲时流着泪道:“我此趟赴京反而把事情弄糟了。他们要我去拿获蒋介石,可是我不会去的。我不会去,袁世凯肯定会视我眼中钉,肉中刺。”母亲道:“事情既然如此,也没有办法,只能既来之则安之,过一天算一天吧!”母亲的劝慰,也抚慰不了儿子。王金发一伤心便呜呜地哭起来道:“我最痛心的是革命了那么多年,结果去了一趟北京,全毁了。”母亲道:“儿子啊,你别想那么多。大不了什么官也不做,在家陪你老母和妻妾总可以了吧!”王金发无言以答。他知道成了袁世凯的眼中钉,恐怕要坐监狱,性命难保的。
沈鸿庆知道王金发去了北京后,在革命党内流传着他向袁世凯自首的流言。一次他与寿昌田谈起王金发,寿昌田便道:“王金发一定是被他的老母和妻妾弄糊涂了,本来逃往日本避避风头也就没事了。现在他是里外不讨好,不少革命党人对他嗤之以鼻,落到这样的地步真是替他可惜。”沈鸿庆道:“是啊,确实可惜。现在袁世凯当上了正式大总统,越来越专制呢,怕是王金发逃不出他的魔掌。自然王金发也有许多过错。周树人曾很痛心王金发的蜕化变质,一个英勇的革命者,很容易就变成了官僚路上的同伙人。”寿昌田道:“是啊,其实革命党内有不少贪官呢!”
大雪过后,年三十那天晴朗无比。只是温暖的太阳照在白雪上,使地面一片泥泞。邬爱香一大早在家门口扫雪,又用竹梯爬到屋顶上去扫雪。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家里的半个男人。这会儿,她站在屋顶上望着天空,天是那么地蓝,有几只鸟儿“喳喳”叫着飞过,让她感到身心愉悦。她想天空、云彩和鸟儿,是多么富有诗意啊!
年夜饭,是一年终结时最重要的一顿饭。去年由于公公的小妾与女儿的突然来临,而使婆婆受刺激得了精神病。今年小妾和鸿娟知道婆婆疯了后,大有名正言顺的感觉。因此吃午饭时,她们便拿着大包小包来团聚了。邬爱香明白小妾梦想做正室夫人呢,人总是得寸进尺的。自然,邬爱香也不希望小妾的梦想成真。
黄昏时分,邬爱香已准备好了年夜饭。公公已经很久没有与两个儿子一起喝酒吃饭了,这次聚在一起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也许因为他对婆婆和家里有亏欠,才感到儿子们原来是那么地理解他。然而他教训儿子的习惯改不掉,说着说着又开始对儿子们道:“阿爸虽然老了,但是阿爸经验比你们丰富,你们要……”公公说了长长的一席话,儿子们听烦了,但只能点头说:“是啊,阿爸说得对。”公公见儿子们这样听话,便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小妾见公公大笑道:“不愧是教子有方啊!”然后转过脸对鸿娟道:“你也要多听听你阿爸的话。”鸿娟低着头应和道:“嗯。”鸿娟现在是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了,这让公公心里非常高兴,怎么说家里也出了一个女状元啊!
寒假后,鸿武回上海去,沈鸿庆便和他一起去。沈鸿庆去上海是看看朋友,解解内心深处的寂寞。鸿武整天忙生意上的事,自然不知道哥哥的寂寞。自从陶成章被暗杀,光复会自动消亡,沈鸿庆仿佛少了一根精神支柱,总觉得整个人空落落的。他知道这种空落落,是缺乏一种革命激情所致。
沈鸿庆从上海回绍兴后,心情好了许多。那天黄昏,他意外地接到由木荣子邀请他去东京的来信。由木荣子在信上说很久不见,想念老朋友,望能来东京一聚。由木荣子在信封里,还夹着一张轮船票,让沈鸿庆大为惊喜。
邬爱香知道了由木荣子邀请丈夫沈鸿庆去日本的事后,心里不免勾起往事。说实在的,她从没有忘记过由木荣子,说不出是恨他还是想念他。因此她并不阻止丈夫沈鸿庆去东京,她想通过丈夫沈鸿庆知道一些由木荣子的近况。于是趁着公公心情不错时,她就把丈夫沈鸿庆受由木荣子邀请去东京的事儿说了。公公听后道:“好啊!又不是再去留学,看看老朋友又花不了多少时间。”公公这么一说,沈鸿庆赶紧补充道:“不管去几天,我都要辞去学校的工作。”公公道:“这怎么行,放着校长不做,你还能做什么?难道还要去干革命吗?想想你革命革掉了一条手臂,难道还不够教训吗?”沈鸿庆道:“这个破学校的校长太没意思了,我回来想换个工作做做。真不行,我就与鸿武一起做生意。”公公想鸿武管着上海的分店,自己老了,绍兴的店正缺人呢,何不让鸿庆去日本后回来安心管店?于是公公便道:“好,就等着你回来管店吧!”
五月中旬的某一天,沈鸿庆终于辞掉了绍兴师范学校校长职务,能够轻松地坐着海轮赴日本东京去了。家里再没有了他第一次赴日本时离别的感觉,仿佛一切都习以为常。邬爱香还催他早点走,免得误了轮船。只有小家酉突然哭着抱住阿爸的大腿道:“阿爸不要去。”小家酉的哭声,让沈鸿庆心里一紧,但他还是坚定地朝门外走去,朝更远的方向走去。
旧地重游,让沈鸿庆心潮起伏。轮船到达东京码头时,沈鸿庆远远就看见由木荣子穿一身浅灰西装站在石阶上,目光扫视着人群。沈鸿庆朝由木荣子挥手,由木荣子这才发现了沈鸿庆。两个老朋友重逢,一下拥抱了起来。由木荣子惊讶地发现沈鸿庆少了一条胳臂,脱口而出道:“你的右手臂呢?”沈鸿庆道:“丢了。”
沈鸿庆随由木荣子来到他的家里时,由木荣子的夫人穿着和服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并且早早地为他准备好了房间和浴衣。沈鸿庆望着榻榻米,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当然沈鸿庆住几天后,还是想搬出去。于是,他与由木荣子闲聊之余便关心起租房之事。而由木荣子还像从前那样喜欢中国古玩和字画。他家的客堂完全是中国式的装饰和布局,墙上张贴着他临摹的颜正卿书法。
一周后,沈鸿庆搬出了由木荣子的家。新租的房子让他感觉又回到了从前在东京的独居生活。原来生活是可以轮回的,沈鸿庆欣喜着。当然新租的房间没有从前大,是个十平米的小间,但一个人住绰绰有余。沈鸿庆用左手扫地抹桌,将房间打扫干净后,又铺了床,整理了书桌,然后到附近找了一家四川小餐馆吃饭。这家小餐馆窗外的高楼大厦与车流,让东京的现代化气息扑鼻而来。沈鸿庆想中国何时才能有东京这样的现代化呢?
不知不觉,沈鸿庆在东京忙忙碌碌地过去了一个月。这段时间,他常与在东京的孙中山、张静江、陈其美、胡汉民等人一起谈论辛亥革命的得与失,并且在孙中山的领导下成立了中华革命党。那天陈其美组织在日本的中华革命党党员开会,与会党员刚坐下不久,就有日本政府部分的某个男成员前来骚扰道:“不准开会。”陈其美见有人来捣乱便怒气冲冲道:“凭什么不准开会?”男成员道:“不准就是不准,如果你们不听就逮捕你们。”陈其美是上海滩的青帮老大,他一脸匪气地说:“老子就是开,又怎么样?”男成员道:“好,那你们等着被逮捕吧!”说着,他转身走了。陈其美自然不知道驻日公使陆宗舆已照会日本政府,要求取消孙中山等人在日本的活动。因此他还冲那个男成员的背影骂道:“小日本,滚你个蛋。”也许那个男成员欺软怕硬,后来陈其美照常组织开会,竟然平安无事。
转眼进入了盛夏,孩子们都放暑假了。邬爱香来信催沈鸿庆回去,可是沈鸿庆借口世界大战爆发了,迟迟不动身。不动身的原因是沈鸿庆正与在东京的陈其美等人一起谈论德国对俄、法、英的宣战,以及刚刚找到了一份报社记者工作。比之教书,沈鸿庆更喜欢做编辑记者。那些天报社大版的新闻都与世界大战有关。沈鸿庆想,世界大乱了,中国将怎么办?
第十五章
自从丈夫沈鸿庆第二次去日本后,邬爱香觉得家里成了女人和孩子们的天下了。鸿武两三个月才回一次家,而公公索性长住小妾那里了。从前丈夫沈鸿庆去日本时,邬爱香住在婆家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而这次她俨然是家里的女主人,对疯了的婆婆也就越来越凶狠。那天婆婆大小便失禁,邬爱香就让她光着下身不准她穿裤子,直把她冻得打哆嗦。整天被关在房间里的婆婆,脸色苍白,头发蓬乱,还不时地发出一声声长叹和尖叫。孩子们对奶奶的一声声长叹和尖叫老早习已为常,再不会惊慌失措。
进入腊月,又到忙年的时候了。邬爱香只觉得时间在赛跑,自己在家务的烦琐中一天天变老。上次李嫂回家乡后没有再回来,因此家里也就没有了保姆,里里外外,全由邬爱香一个人操劳着。邬爱香写信给丈夫沈鸿庆抱怨道:“你还不给我死回来,你当我是你们家的保姆吗?你母亲的疯病需要人侍候,你说除了我还有谁侍候她?紫环会侍候她吗?”邬爱香有时写信抱怨还不够时,就到东街上去说给莲子和豆腐西施昕。邬爱香知道自己变得越来越唠叨了,可是把话憋在肚子里就很难受。有时她只管自己倾吐,莲子和豆腐西施对她说些冷嘲热讽的话,她也毫不在乎了。从前邬爱香还喜欢关心时事政治,如今一头闷在家务里就像井底之蛙。丈夫沈鸿庆每次收到她的信,读那些琐琐碎碎的家务事都皱着眉头。
现在沈鸿庆在东京过得非常充实,精神状态也不错。他在一次游行中,结识了留日的北京女生徐敏西。两个人在一起聊天感觉很好,很投缘,总有说不完的话。徐敏西比沈鸿庆年轻一轮。她活泼爽朗,特别爱笑,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因为长得黑,大家都叫她:黑牡丹。
与黑牡丹约会,成了沈鸿庆在东京的最大期盼。沈鸿庆知道自己总是情不自禁地想着她,远远甚过从前期盼与小红的约会。上次他与黑牡丹去了银座咖啡馆,那家咖啡馆小而干净,褐色的桌椅和褐色的护壁板旁,白色的窗幔轻拂。咖啡馆客人不多,沈鸿庆与黑牡丹坐在幽暗的咖啡馆里,在喁喁细语中,感觉着从没有过的温馨和浪漫。这天晚上沈鸿庆沉浸在爱情的幻想中,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没想到人到中年了,又少一条胳臂,还会有女孩子爱他。
不多久,沈鸿庆在日本的朋友们都知道他与某个来日本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女生恋爱得热火朝天。由木荣子知道后,还鼓励他娶她为妻。沈鸿庆一时拿不定注意,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那样做,也不知道怎么向邬爱香开口交代。而邬爱香呢,天天盼着丈夫沈鸿庆回家。沈鸿庆不回家,她就盼着在上海的小叔子鸿武多回几趟家。家里缺男人,在她看来是家门不兴的征兆。
其实,沈鸿武在上海早就有了女人。虽然不是从前的紫娟,但与紫娟一样也是妓院的女子,名字叫紫兰。紫兰是上海滩上的名妓,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还精通《孙子兵法》。好多次鸿武想赎她出妓院,并且纳她为妾,但她都不愿意。她喜欢在妓院当名妓,结交各式人等。鸿武无奈.只能闲时到她那里去混混。然而他经常与别的客人争风吃醋,有几次还动了干戈呢!
本来邬爱香见小叔子鸿武回家,总是喜出望外。然而鸿武这趟回家基本是早出晚归,有时连个照面也打不着。总算逮到机会聊天,却被紫环对着小家庚指桑骂槐道:“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别想再勾引……不然跟你没完。”说着,还打了小家庚几下小屁股,使小家庚“哇哇”大哭起来。邬爱香知道紫环故意气她,但在鸿武面前她还是和颜悦色,做出一副长嫂的威仪。鸿武见紫环弄哭了小家庚,便冲她道:“出去,出去,烦死了。”
初夏时节,东京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但沈鸿庆依然要东奔西忙地跑采访。这天他没有采访到第一手新闻,正有些垂头丧气时,接到了寿昌田的电报:“昨天,王金发被袁世凯的部下枪决于杭州军人监狱。”这让沈鸿庆十分惊讶,同时又觉得将它在日本的报上刊登出去就是第一手重要新闻。
来东京前,沈鸿庆知道王金发被软禁了,但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被处决。也许袁世凯被日本政府提出的“二十一条”弄烦了,便决定快刀斩乱麻,让“乱党”王金发早早地赴黄泉路。于是沈鸿庆立即将这条重要的消息刊登了出去,有留学生为王金发鸣不平,也有留学生痛骂袁世凯暗杀了宋教仁不够还杀王金发,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而沈鸿庆在黑牡丹徐敏西的协助下,为王金发设灵堂,开了追悼会。
开完追悼会的第二天上午,沈鸿庆在浅草寺见到了孙中山。孙中山得知王金发被袁世凯所杀,称赞王金发道:“东南一英雄。”此刻,孙中山正和宋蔼龄的妹妹宋庆龄在一起,他们正处在热恋时期。宋庆龄穿着白色连衣裙,脚着黑色皮鞋;圆圆的脸蛋,齐耳的短发,举止仪态显得十分端庄优雅。自从宋蔼龄爱上孙中山的事被父亲宋耀如知道后,妹妹宋庆龄便接替了姐姐的秘书工作。然而妹妹宋庆龄也爱上了孙中山,父亲宋耀如便注定要做孙中山的岳父了。当然现在宋耀如还不知道,知道后他会怎么样呢?比之姐姐宋蔼龄,妹妹宋庆龄更有自己的主见和立场,而且更沉稳,更美丽。沈鸿庆非常羡慕他们,并且佩服宋庆龄对爱情的勇气。他想他的黑牡丹会有这样的勇气吗?
与孙中山和沈鸿庆在浅草寺告别后,沈鸿庆回到自己的小屋心情激动地给黑牡丹写约会信道:“亲爱的敏西,我非常想念你!周末你有空吗?我们下午两点在浅草寺见怎么样?或者你来我的小屋,我们一起去浅草寺?”沈鸿庆写完短短的约会信,走在去邮局的路上时心里想,黑牡丹虽然比不上宋庆龄的端庄漂亮,但是也有迷人的风姿与婀娜的倩影。
星期三下午,沈鸿庆接到了黑牡丹的回信。开始他迟迟不敢拆信封,怕黑牡丹婉拒他对她的邀请。后来见黑牡丹在信上这样说:“很高兴接到邀请,周末下午我到你家里来,然后我们再一起去浅草寺吧!”
一晃眼,周末就来临了。黑牡丹穿着漂亮的藕荷色连衣裙,脚着丁字型皮鞋,长长的黑发披垂在肩上,一股青春蓬勃的气息让沈鸿庆如沐春风,眼腈为之一亮。而黑牡丹呢,也觉得沈鸿庆的沉稳与帅气是那么地动人心弦。两个人凝视片刻后,沈鸿庆将黑牡丹一把搂进怀里接起吻来。顿时,两个人都陶醉在幸福中。
沈鸿庆与黑牡丹谈了恋爱后,很久没有给家里写信了。妻子邬爱香的来信成了有来无去,让邬爱香万分焦急。今天沈鸿庆又收到妻子邬爱香的来信,心里才有些隐隐不安。于是回信道:“爱香,我在这里一切好,只是做记者工作太忙了,没顾上给你回信,请你多多谅解。你管好家,就是给我最大的安慰。”沈鸿庆写到这里,觉得再没有什么好交代了,就搁笔封上了信封口。
几天后,天天盼着丈夫沈鸿庆来信的邬爱香,收到了这样简短的来信,肺都气炸了。她真的很后悔第二次让丈夫沈鸿庆去日本,而如今千呼百唤也唤他不回来了。邬爱香一气之下,就给小叔子鸿武写信求救。可是鸿武正忙着自己的事情,也迟迟不给她回信。邬爱香又气又恼,她已经厌烦了做家务。她想难道女人就不能一走了之?她多么想一个人无牵无挂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啊!
近些日子,秋高气爽,天气十分晴朗。由于婆婆的疯病越来越严重,公公索性带着小妾回家来住了。小妾表面上对邬爱香不错,老在公公面前夸邬爱香手脚麻利菜又做得好,但实际上她是嫉妒邬爱香做着沈家的女主人。她想再怎么着,也该轮到她名正言顺地来做沈家的女主人吧!可是一山又容不得二虎,小妾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把邬爱香赶走。
小叔子鸿武这段日子没有回家来,是因为袁世凯的宪法顾问、美国政客古德诺发表的《共和与君主论》中鼓吹帝制。而袁世凯呢,收买了全国不少省份的社会名流,让名流组成“请愿团”,要求实行帝制。这激起了不少革命者的反对,连梁启超也在《京报》上发表文章,对即将实行的帝制大加嘲讽。黎元洪虽然不赞成君主制,但在这节骨眼上大拍袁世凯马屁,说什么总统可以世袭。因此鸿武在上海组织演讲,在演讲台上他对《共和与君主论》与黎元洪对总统世袭的论点进行了反驳。没多久,袁世凯想称帝的消息传到了日本。孙中山得知后,即派胡汉民等人赴菲律宾筹饷,许崇智等赴南洋筹饷,以加快讨袁之目的。因此眼见着袁世凯想称帝,沈鸿庆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弟弟鸿武的来信。弟弟鸿武心里着急,他在信上说:“总不能刚刚推翻了满清,又来一个袁皇帝吧?”
除了关心国家大事,孙中山对自己的个人之事也十分抓紧。他爱宋庆龄,不想错过和耽误。于是在枫叶红了的时候,他与他的女秘书宋庆龄结婚了。孙中山与宋庆龄在结婚的大喜日子里拍了一张结婚照。49岁的孙中山穿西装系领带,脚着黑色皮鞋,风度翩翩;22岁的宋庆龄没有穿婚纱,而是别有风韵地穿着黑色上衣和长裙,大大的白色花边衬衣领子翻在上衣领子的外面,头戴黑色镶有白蝴蝶的帽子。孙中山挽着宋庆龄的手,两个人脸上洋溢着幸福。
沈鸿庆觉得领袖和淑女是那么地般配。的确,爱情是无年龄的。只要真爱,千难万险的困难都能克服而使相爱的人走在一起。望着这对新人,沈鸿庆内心无比激动。他不知道自己与黑牡丹,是否也有那么一天。
如今行将登基的袁世凯在中南海比满清皇帝还奢侈地请了乐队、舞队,开始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了。那天他突然想起黎元洪是他的儿女亲家,便以中华帝国皇帝的名义下达第一道封爵令,册封黎元洪为武义亲王。那是最高的封爵了,然而袁世凯没想到黎元洪竟然拒绝亲王封号,既不接受封号,不接受王服,也不接受他亲笔书写的匾额,不接受武义亲王的赏赐,躲在光绪皇帝去世的瀛台闭门不出,让他大为光火。
当然袁世凯光火也没有用,反对他称帝的人多如牛毛。蔡锷致电袁世凯要求“永废帝制”,但是袁世凯不予理会。于是蔡锷在护国寺召集旧部,慷慨致辞。“护国战争”爆发了。沈鸿庆还没有回国,邬爱香心里惶惶不安,生怕战争打到绍兴来。于是她让公公写信催丈夫沈鸿庆回来。然而公公道:“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回不回来有什么关系?”邬爱香没想到公公会说出这样的话。公公不是天天盼着儿子回来管店么,怎么就改变主意了呢?莫非袁世凯称帝,让公公也被气疯了?前些天,邬爱香听见公公对鸿武说:“民国多好啊,至少老百姓获得了极大的思想自由、信仰自由、舆论自由、新闻自由,可是袁世凯称帝,谁知道日后是否有这样的自由呢?”公公从前是保守派老古董,可是在两个儿子的影响下,他的观念已改变很多。这段日子,街头巷尾的老百姓都在反对袁世凯复辟。公公的昌隆绸布商店生意不太景气,店堂里人影稀疏。公公嘴里嘀咕道:“袁世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要成为千古罪人了!”
又一个新年即将来临了。岁月像风吹儿那样,呼呼地就转过去一年。邬爱香已经非常害怕过年了。人到中年不仅脸上增添了不少皱纹,还长出很多白发。有时邬爱香忙完了家务,出门去时就会用墨汁把白发染黑。那天她正在染白发,公公的小妾看到了笑眯眯道:“你这么年轻就有白发,一定是操劳过度了吧?以后家里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我来做。”邬爱香没有吭声,她知道小妾是个甜言蜜语的人,谁知道她心里藏的是什么馊主意呢!
公公把小妾接回家住后,婆婆的疯病就更严重了。她总是发出“啊啊”像乌鸦的叫声,家里有客人来时会被这声音所惊吓。渐渐地,公公就不大把朋友带回家来了。邬爱香有时也会同情婆婆,但想起从前婆婆对她的虐待便懒得侍候她了。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屋檐上每天都结着长长的冰条。婆婆的房间阴森森的,邬爱香不敢给她点炭炉取暖,生怕一不小心着火,只给她用“烫婆子”,她却老是把“烫婆子”里的水洒在棉被上,棉被便冰冻冰冻了。
也许是着凉了,婆婆那晚发起高烧来了,满脸烧得通红通红,还伴着咳嗽。她躺在床上呻吟着。公公给她找来了中医郎中给她把脉开了药方。邬爱香去药房给她配回来中药熬汤,却丝毫不见好转。公公又找了一个在绍兴城里非常有名的中医郎中,这郎中捋着白胡须道:“老太太得了肺炎。”说着,他开了七帖中药处方。然而婆婆吃下去仍然不见好转,病一天重似一天,看上去已经不行了。公公这才意识到老伴将去世,便给两个分别在上海和东京的儿子拍电报道:“母病重,速归。”
沈鸿庆接到父亲的电报,以为父亲找借口让他回去。他没有去买回家的船票。他多么不愿意回去啊!因为他已与黑牡丹同居了,而且他们正在热恋中,谁也离不开谁。
婆婆在弥留之际,等着大儿子沈鸿庆回来。那天她突然回光返照地坐了起来,精神也好了很多,大家都以为她争脱死亡线了。公公左等右等不见沈鸿庆回来,火冒三丈。他让鸿武再去拍一份电报,鸿武刚跨出门口就下起了倾盆大雨。这夜婆婆的病情开始恶化。公公和鸿武守在婆婆身边,子夜时分,在一阵暴雨如音乐般敲击瓦片声中,婆婆与世长辞了。婆婆一死,邬爱香就把孩子们从梦中叫了起来。这时全家人都在等沈鸿庆归来。
接到鸿武拍来的电报时,沈鸿庆才知道问题严重了。一太早,他就去买从东京到上海的船票。黑牡丹面对突然降临的死亡讯息,并不阻拦沈鸿庆回故乡。她对沈鸿庆道:“你放心回去吧,我会等你的。”
沈鸿庆回到家里见母亲盖着白布笔直地躺在床上,脚后跟点着两支白蜡烛,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母亲,有一种深深的罪孽感。这时东街上的邻居送来的花圈与绸缎被面,已摆满了灵棚和路口。父亲托人买回来一口上好木质的紫色棺材,而母亲的寿衣寿裤全由莲子来家里的客堂缝制。那些土黄色、紫红色的布料,在莲子手里很快就做成了衣服、裤子、被子,还有一只招魂袋。小家寅不解地问:“莲子大妈妈,为什么死人要穿土黄色?”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问过莲子,莲子似乎被问倒了,但她思索了一下道:“死人是去赴黄泉路,所以就要穿土黄色的衣服和裤子啦!”
终于到了下葬的那天,全家人披麻戴孝地跟在棺材后面上山去。埋葬完了婆婆,邬爱香回到家里如释重负。她赶紧将婆婆的衣服拿到后院去焚烧,还有花圈也一个个全烧光。灰烟在空中袅袅而飞,仿佛是婆婆的鬼魂。邬爱香嘴里嘀咕道:“去吧,去吧,永远别再回来了。”
第十六章
沈家办完了葬礼,东街上又恢复了平静。元旦那天,老百姓都以为袁世凯会不顾一切地厚着脸皮登基做皇帝。然而这一天平安地过去了,丝毫没有任何动静。于是东街上的老百姓又三五成群地议论纷纷道:“袁世凯不是说元旦登基吗?怎么就不登基了呢?‘护国战争’爆发,他一定是被弄得内外交困不敢登基做皇帝了。”
因为昌隆绸布商店生意不景气,沈鸿庆从日本回来并没有去管店。他赋闲在家里,躲进书房为上海的某些报纸写稿,同时开始翻译日本紫式部小说《源氏物语》。沈鸿庆沉浸在书的海洋里,但脑海里从没有忘记黑牡丹。他想念黑牡丹,想念他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当然“护国战争”的局势是头等大事,眼看着那么多省先后独立,那么多人反对袁世凯称帝,袁世凯的气数也就差不多了。沈鸿庆有些佩服蔡锷将军,如果不是他发动“护国战争”,也许袁世凯在元旦就顺利登基了呢!这些天蔡锷将军又率护国军出击四川,与袁世凯的军队在四川交战。前阵子,蔡锷率护国军在云南打得袁军四处溃逃。紧接着,蔡锷将军的另一支部队开到永宁,突破了袁军的前沿阵地,使袁军陷入内外交困,四面楚歌的境地。于是袁世凯在报上声言暂缓登基,这又激起了极大的民愤。再加上冯国璋等五人联合发电迫其退位,取消帝制。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袁世凯取消了帝制,致电蔡锷请求停战议和。但他依然做着大总统,并且任命段祺瑞为国务卿。
那些日子中华革命党缺乏活动经费,鸿武与陈其美到处设法募集资金。那天陈其美刚回到家便有人敲门,原来那是袁世凯派人给他送钱来了。那人道:“这是袁大总统给你的钱,你快离开上海去海外吧,不然生命有危险。”陈其美知道袁世凯想封他的口,便哈哈大笑道:“他想收买我吗?我才不要他的钱。”说着,把门“嘭”地一关,将那人拒之门外。
若干天后,陈其美将这事说给鸿武听,鸿武道:“袁世凯杀了宋教仁,他也许盯上你了,你还是防着他些吧!”陈其美不以为然道:“怕什么,我们先把他赶下台。”鸿武那天与某家厂商老板谈生意,谈完生意后老板说:“如果你能向日本银行贷款一百万,可以给你们百分之三十的回扣。”鸿武没有吭声,坐在一旁的陈其美觉得是赚钱的好机会,便道:“好吧,我可以联系联系!”于是,当天晚上他就去了上海法租界萨坡赛路,他的日本朋友山田纯三郎家。
这天晚上山田纯三郎家聚集着不少朋友,大部分都是陈其美不认识的陌生人。当然一回生,二回熟,大家得知来人是大都督陈其美,都来与他套近乎了。然而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枪响,子弹不偏不倚地对准了陈其美。陈其美“啊”地一声,倒在了血泊中。山田纯三郎等人被吓得傻呆了,半晌才有人追出门去,然而刺客早已逃之天天。大家回过神来后,赶紧把陈其美送往医院,可是已回天乏术了。第二天陈其美被暗杀的消息传到沈鸿武耳朵里,让他惊呆了。沈鸿武知道那一定是袁世凯派人干的暗杀,袁世凯一定没有好下场。果然,没多久袁世凯的亲信陈宦在四川也宣布独立了。袁世凯接到前线陈宦宣布独立的电话,犹如五雷轰顶,随即病魔缠身了。有人说袁世凯是“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陈汤’”。“六君子”喻杨度等六人首倡帝制,“二陈汤”为陈宦、陈树藩和汤芗铭。1916年6月6日清晨六点,袁世凯在众叛亲离、四面楚歌中,重病不起,一命呜呼了。袁世凯去世后,大家松了一口气。
八月中旬,黑牡丹从日本学成归国回到了北京。她邀请沈鸿庆上北京去和她会面。沈鸿庆欣然答应。只是对家里要有一个去北京的理由,便想到了他从前的同学与同事周树人在教育部做佥事,去看他是名正言顺的事。不过他要送黑牡丹一件礼物,于是去了绍兴城里最有名的风祥珠宝店。
出发那天,正是孩子们开学的日子。邬爱香送小家酉上学去了,趁她不在家,沈鸿庆像逃难似的搭上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汽车站。他不想邬爱香送他,不想听她的唠叨,更不想让她现在就发现了他心中的秘密。
沈鸿庆下了火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看见了来迎接他的黑牡丹。黑牡丹穿着白色风衣,左手捧一束红玫瑰,右手拿着一本杂志,格外醒目。沈鸿庆远远地望着她,心里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喊:“徐敏西,徐敏西!”黑牡丹朝他奔来,两个人终于拥抱在一起了。
“嗨,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杂志?”沈鸿庆道。
“《新青年》呀!”
“谁办的?”
“咦,你不知道?陈独秀呀!就是原来的《青年杂志》改名儿的。”
黑牡丹在她家附近的四合院里租了一间小木屋,那将是他们幽会的地方。她已给房间布置一新,落地玻璃窗上装上了白色窗纱和墨绿色的金丝绒窗帘。一张特大的书桌,是她专门从旧货店买来的,还有一只藤椅是她从家里拿来的。棉被、床毯、被面和枕头、枕套,则是她从百货商店里新买的。那龙凤吉祥的绸缎被面,让她内心充满着做新娘的期待。而沈鸿庆被黑牡丹安顿在这样温馨的小木屋里,有着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黑牡丹便带沈鸿庆去颐和园,以及已经废弃了的圆明园。沈鸿庆第一次来北京,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几天后,沈鸿庆携黑牡丹一起看望住在会馆补树书屋的周树人。正是秋高气爽时节,走在枫叶红了的路上,沈鸿庆感觉北京真美。他很快喜欢上了这座北方皇城,喜欢上了这里浓于绍兴的政治文化气氛。这会儿周树人听见敲门声,打开门见是沈鸿庆便微笑着道:“别来无恙,别来无恙。”见到跟在沈鸿庆身后的黑牡丹又道:“年轻人朝气蓬勃,很有精神气呢!”黑牡丹微微一笑,进了补树书屋。周树人沏了茶,又拿出糖果糕点来招待。
周树人仍然喜欢穿一袭蓝布长衫,脚上也仍然喜欢穿绍兴的圆口布鞋。他们展开话题闲聊着。周树人对世界有很多尖锐的看法,想的问题比较深远又耐得寂寞地写文章做研究。尽管没有参加中华革命党,但他每天思考着中国存在的问题。沈鸿庆与他逗趣儿道:“咱们豫才是做思想家的。”周树人道:“我成不了政治家,也许可以做个学者吧!”说着,他哈哈大笑了起来。时间就在闲聊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因为黑牡丹还要让沈鸿庆与她一起去见她的父母,两人便告辞了。
黄昏时分,沈鸿庆手上拎着两瓶葡萄酒去见黑牡丹的父母。黑牡丹的父母在中学里做国文老师和音乐老师,年龄比沈鸿庆只大了两三岁。当然他们现在还不知道黑牡丹爱上了沈鸿庆,只知道沈鸿庆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崇拜的英雄。其实黑牡丹的父母与沈鸿庆也算同行,见了面交谈起来确实有不少共同语言。黑牡丹的父亲对时事政治非常关心,认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对黎元洪当总统没有信心。他留沈鸿庆吃饭道:“一回生,二回熟。你是敏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来,我们一起喝杯酒。”沈鸿庆高兴地说:“好吧!好吧!”也许是爱屋及乌吧,沈鸿庆对黑玫瑰的父母印象特别好。
这天晚上沈鸿庆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突然觉得与邬爱香离婚的事刻不容缓。于是他铺开信纸给父亲写信,也给邬爱香写信。他给邬爱香的建议是离婚不离家,她永远是沈家的媳妇。他觉得这样做对邬爱香不公平,但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他知道自己爱上了黑牡丹,与黑牡丹结婚是他的心愿。第二天一大早,沈鸿庆将两封信贴上邮票扔进了邮筒。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虽然心里忐忑不安,可他毕竞走出了第一步。黑牡丹从日本回来后,又回到了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但这一次不是读书,而是做图书馆馆员。她非常热爱这份工作,觉得在图书馆可以有时间读书,读自己喜欢的书。
几天后,邬爱香喜出望外地收到了丈夫沈鸿庆的来信。拆开信封竟然是一封离婚书,让她十分惊讶,不禁失声痛哭。小家寅看见姆妈在自己的卧房里望着窗外的天空哭泣道:“天啊,为什么这样呢?你这个臭男人,你还有没有良心?”小家寅从没有看见母亲这么痛哭过,站在门边问:“姆妈,你这是怎么啦?”邬爱香道:“你阿爸要和我离婚,说离婚不离家,他外面有女人,要抛弃我们了。”小家寅道:“离婚就离婚,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看你们也不相爱呢!”邬爱香没想到小家寅会这么说,有些歇斯底里道:“你给我住嘴。”小家寅撇撇嘴,做了一个怪相走了。
公公收到大儿子沈鸿庆提出与邬爱香离婚的信,也感到十分震惊。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为什么不纳妾非要离婚娶妻呢?公公见邬爱香哭得那么伤心,大笔一挥回信道:“你可以纳妾,但不可以与爱香离婚。”紫环知道沈鸿庆要与邬爱香离婚的消息,便幸灾乐祸。她心里想我不来对付你,也有人来对付你,你还是早点滚出沈家门吧!
这几日邬爱香神思恍惚,做饭没了心思,不是烧咸了,就是忘了放盐和酱油。公公的小妾安慰她道:“想开一些,男人变心是没有办法的事。”邬爱香沉默不语,她知道无论公公的小妾还是紫环,都心里恨不得她被扫地出门呢!然而她不,她绝不离婚。她是沈鸿庆的结发妻子,不能让他想离婚就离婚。女人不是他身上的衣服,不能想穿了就穿上,想脱了就扔掉。她觉得应该给丈夫沈鸿庆写回信,并且也写一封给他想娶的那个黑牡丹。邬爱香觉得女人不能任男人宰割,如果他一定要离婚,那就要与他干到底,最多弄得鱼死网破,或者家破人亡。
沈鸿庆接到邬爱香的来信,心里早有预料,因此并不感到突然。他知道离婚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对邬爱香这样的女人而言。他知道即使她不同意,也照样能离婚;只是他想取得她的同意,不想伤害她太重。于是他又给她写信道:“……你永远是沈家的人,只是没有夫妻名分而已。”接着,他又给父亲和鸿武写信表明自己的离婚立场。鸿武对嫂子邬爱香一向不错。他觉得事到如今,鸿庆意向已定,离婚已成事实,那么他应该劝劝嫂子邬爱香,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因此,他专门为这事从上海回了绍兴一趟。
邬爱香本来想大闹一场,然而经小叔子鸿武这么一劝说,想想有道理,也就泄气了。只是她心里还是生气,女人难道就是男人的牺牲品吗?为什么女人不能维护自己的婚姻权利?
由于黄兴的突然病死,沈鸿庆来上海参加追悼会后,回到了绍兴的家。他这趟回来的目的是与邬爱香当面提出离婚,并且表明邬爱香永远是沈家的人。其实这些鸿武全与邬爱香说过,邬爱香之所以不再反抗是看在鸿武的面上。因此邬爱香见沈鸿庆回来了,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倒让沈鸿庆觉得尴尬,但他还是白纸黑字地写了字条,表明与邬爱香结束夫妻关系,并且让邬爱香签字。邬爱香很不情愿地签了字,但表面上装出一副不屑的神情。签完字后,邬爱香内心一下涌出太多的悲伤,终于忍不住钻进自己的卧室,趴在被子上痛哭了一场。哭完后,她抹干了眼泪,理了一下头发,又整了整衣服,走出卧室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不愿再与沈鸿庆说一句话。
几天后,沈鸿庆回北京去了,仿佛绍兴已不再是他的家。邬爱香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人生如梦。而沈鸿庆摆脱了邬爱香,如释重负。沈鸿庆想,他等待已久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黑牡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黑牡丹的父亲尽管对沈鸿庆印象不错,但女儿要嫁给一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男人,且又是一个失去一条胳臂的残疾人,还是气得他冲黑牡丹发火道:“如果你要嫁给他,你就别再回来了。我们断绝父女关系。”黑牡丹听父亲这样说,眼泪汪汪道:“不回来就不回来。”说着,她冲出了家门不再回家去。
圣诞节来临时,黑牡丹与沈鸿庆在教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尽管黑牡丹的父母没有参加,但新婚仍然让他们感到甜蜜和幸福!蜜月里,他们来到北国风光的哈尔滨欣赏冰雕。在色彩斑斓的冰雕建筑中,他们品尝了北国的寒风和白雪皑皑的冰封世界,还领略了哈尔滨冬夜的寂静之美。现在已是凌晨两点半了,沈鸿庆还没有睡着。窗外的灯火一盏盏黯淡了下去,但黯淡中有星光闪烁,仍然显得光华。也许黑暗本身,就是一种明亮。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那些天沈鸿庆与邬爱香离婚又娶妻子的事,被那些闲在家里的女人和男人当茶余饭后的话题,传遍了东街的角角落落。为此,邬爱香也满不在乎了。小家辛从杭州惠兴女中毕业回到绍兴,邬爱香再也不想她离开绍兴了。她需要这女儿的陪伴,而小家寅就任她去北京考学。邬爱香累了的时候,小家辛就帮着干家务。每周三天,她去爷爷的昌隆绸布店学习做会计。小家辛已到了说婆家的年龄,可邬爱香不想女儿嫁出去,只想日后给她找个“招赘”女婿入门。邬爱香在东街生活十多年了,尽管因为离婚而成为了东街的新闻人物,但是她会在东街继续住下去,直到自己不想再住的那一天。
黑牡丹怀孕的消息传到邬爱香耳朵里,邬爱香真正气晕了。她在床上躺了两天,像病人膏肓那般。无论如何自己在沈家那么多年,弄到现在怎么连个名分都没有了?一想到这些,邬爱香便悲从中来。她想女人难道就是由男人摆布吗?女人青春不再,容颜衰退了后,难道就甘愿成为男人的牺牲品吗?
第十七章
黑牡丹怀孕了。尽管早孕反应让她难受,但一想到自己要做妈妈了,心里还是高兴。她早早地为肚子里的孩子编织小毛衣和小毛裤,还为孩子缝制小棉鞋。从不会女红的她,竟然也能无师自通。沈鸿庆望着黑牡丹灵巧的手,不免想起邬爱香那双手。其实,他虽然与邬爱香离婚了,但是感到很内疚。毕竟自己对不起邬爱香,也对不起孩子们。他想念儿子小家酉。这孩子才上小学一年级已经会给他写信了。有一次小家酉这样写道:“阿爸,你快回来吧!我想你了。”沈鸿庆看了儿子的信,眼泪簌簌地流出来,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这些天沈鸿庆一方面为黑牡丹怀孕而高兴,另一方面像老人那样回忆往事。从“勤耕读”书屋的教书先生,到中西学堂做教师,到日本留学,以及回国后,参加光复上海等等。而现在又从绍兴来到了北京。他想在北京他能干些什么有意义的事呢?
这些天,沈鸿庆准备回绍兴接小家寅来北京读书,怀孕的黑牡丹就由妹妹鸿娟来家里照顾了。沈鸿娟与黑牡丹情同姐妹,两个人在一起无话不说。她们组织了一个诗社,全部由女性参加,叫做“她们诗社”。几天后,沈鸿庆回到了绍兴的家。一进门,他便看见邬爱香拿着鸡毛掸子在追打小家酉。小家酉拼命往前跑,看见他来了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叫道:“阿爸,你回来啦!姆妈打我,你不要再离开我。”沈鸿庆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瞬间,他与邬爱香的目光相遇,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其实,邬爱香见沈鸿庆回来,反而一肚子懊恼。本来眼不见心不烦,如今见了面却像仇人似的,互不搭理。
小家辛见父亲回来了,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小家辛讨厌父亲与黑牡丹结婚,更讨厌父亲还将给她添弟弟或者妹妹。倒是小家寅从来不对父亲的私生活给予评论,也不认为父亲与黑牡丹结婚了就是抛弃他们。然而她见了父亲,仍然不叫阿爸。沈鸿庆第一次从日本回来的那一阵见小女儿不叫他很生气,但时间久了仿佛也习已为常。
沈鸿庆回到家的第二天,鸿武也从上海赶回来与哥哥团聚。兄弟俩聚少离多,没有利益上的冲突,感情还不错。只是辛亥年的革命已过去几年,兄弟俩都觉得再没有了从前的革命热情。黎元洪当总统后,国家仿佛群龙无首了,整个儿地乱糟糟。鸿武道:“黎元洪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好民国的总统呢?”沈鸿庆道:“虽然是民国了,但不少政权依然掌握在满清那些遗老手中。因此,实行追求民主共和的革命还将继续下去。也许有一天孙中山就募集了一大笔钱,建立起自己的武装力量了呢!”兄弟俩聊天总是离不开国家大事。如果说哥哥沈鸿庆是一个文人的革命者,那么弟弟沈鸿武则是一个商人的革命者。
父子三人又团聚在一起了。沈昌隆的身边,依然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儿子,酒喝多了,依然可以教训儿子们,沈昌隆为此感到满足。而邬爱香望着他们父子三人,心里有着太多的酸甜苦辣,那种复杂的心境,想必没有人能真正理解。
沈鸿庆带着小家寅回到北京。黑牡丹给她买了几件漂亮的衣服,还有一双方口皮鞋,乐得小家寅合不拢嘴。小家寅叫黑牡丹为阿姨。她觉得阿姨总是乐嗬嗬的,比自己的母亲性格开朗多了。尽管住在阿姨家需要打地铺,但小家寅很喜欢与阿姨在一起。阿姨与她讲“她们诗社”的事情,还说只要她愿意也可以参加诗社成为诗社社员,与大家一起玩儿。小家寅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连连点头表示愿意参加诗社。于是小家寅开始向黑牡丹学习写诗。她发现原来与这个对她而言非常陌生的亲人相处在一起,仿佛一种新生活的开始。没多久,她就深深爱上了北京这座城市。
与姑姑沈鸿娟见面是在一次诗会上。小家寅与姑姑也是陌生的。如果说爷爷给了她这么一个陌生的姑姑,那么父亲则给了她一个陌生的后母。然而这两个女性,倒是与绍兴东街上的女性不同。她们首先张扬自己的个性,表现自己的美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小家寅想,在绍兴她就像笼中的鸟,干什么都得经母亲的同意,实在太没有自由了。如今到了北京,一切都是新鲜的,她真正地有一种乐不思蜀的感觉。沈鸿庆见黑牡丹与小家寅关系处理得不错,也就放心了。
这些天小家寅成了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与姑姑沈鸿娟和后母黑牡丹成了校友。进了学校,小家寅搬到学校去住了。她觉得住在学校就像插上了翅膀,青春可以在美丽的校园里驰骋了。只是学校里都是女生,如果能有男生该多么好!小家寅一心想遇上一个喜欢的白马王子,自由恋爱。因此她总是想象着那一天,与心爱的恋人在花前月下,相拥相依。来到北京后,小家寅没有给母亲邬爱香写过一封信,为此,母亲邬爱香十分生气。邬爱香以为是沈鸿庆把小家寅教坏了,心里对沈鸿庆又增添了一份仇恨。
四月里,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邬爱香在井边洗衣,扑面的花香沁人心脾。突然邮差拿着一封信,喊着邬爱香的名字。邬爱香以为是小家寅的来信,接过来仔细一看却是由木荣子的信,这让她有些意外。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原来由木荣子又要来绍兴了。由木荣子在信中用中文说:“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在我心中。”由木荣子的这句话,让邬爱香很是感动。邬爱香想这世界竟然还有人想着她,说明由木荣子不像沈鸿庆那么薄情,是值得信赖的。于是邬爱香立即拿起笔来写回信道:“我期盼着你的到来,你也一直在我心中。”邬爱香写完信,反复看了两遍,觉得信中的话都是她真实的感情流露,才放心地去邮局寄出了。
自从黎元洪与段祺瑞闹了矛盾,“府院之争”便没有停息过。后来黎元洪免了段祺瑞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的职务,而段祺瑞则令属下各省督军宣布独立。黎元洪无奈,只得电召安徽督军张勋入京调停。然而张勋正好利用黎元洪与段祺瑞的矛盾,率五千“辫子兵”北上。入京后,张勋急电各地清朝遗老进京“襄赞复辟大业”,并且在清官召开“御前会议”。黎元洪“偷鸡不着,蚀把米”,张勋最后索性把他撵走,将12岁的溥仪抬出来宣布复辟,改称此年为“宣统九年”,通电全国改挂龙旗,自任首席内阁议政大臣,兼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并封康有为为“弼德院”副院长。
然而溥仪登基后,遭到全国人民的反对,周树人也因张勋复辟作乱,在教育部愤而离职。后来段祺瑞组成讨逆军团,打败了“辫子兵”。张勋逃入东交民巷荷兰使馆,溥仪只得再次宣告退位。张勋复辟虽然历时仅仅十二天,却直接导致段祺瑞的复出和皖系、直系两大军阀的崛起。 沈鸿庆对时局相当敏锐,他预测日后北洋集团的利益分化将更加明显,复辟后段祺瑞与冯国璋之间也许将兵戎相见,最终导致军阀混战和中华大地的分裂。沈鸿庆遗憾辛亥年后,革命党人始终还没有建立自己的武装部队。因此,不少辛亥年的革命党人有的告老还乡,有的转入了别的行业远离政治。
那天沈鸿庆在路上遇到了很多年没见的刘师培,发现他明显瘦多了,而且相当憔悴。自从辛亥革命后,刘师培来到北京加入“筹安会”拥护袁世凯称帝。在政治上,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在生活上,他又是个出了名的怕老婆的男人。如今在他穷困潦倒的时候,蔡元培聘请他任北京大学中国文学教授。沈鸿庆道:“刘教授一切都好吧!应该保重身体啊!”刘师培微笑道:“是啊!好久不见沈教授倒是别来无恙。”沈鸿庆道:“刘教授夸奖了,我头发都白了呢!”两个人在路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一会儿天,然后各自匆匆赶去学校授课。傍晚沈鸿庆回到家里,与黑牡丹谈起遇见刘师培的事,黑牡丹道:“有人说刘师培怕老婆太窝囊了,他老婆何震简直就是个母夜叉。照我看,何震从大家闺秀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女权主义者,倒是中国妇女的先锋人物呢!”沈鸿庆虽然并不认同,却还是面带微笑。也许是老夫少妻的缘故吧,他们在意见不同时也能相处默契。
这些天,黑牡丹的肚子像气球那样一下大了许多。早孕过了三个月后,已不再有呕吐的反应了。因此,她的胃口越来越好了,总是想吃东西。这就忙坏了沈鸿庆,有时半夜里起来给她做夜宵吃。沈鸿庆已经做了三个孩子的父亲,却是第一次才真正体验着做丈夫和做父亲的责任,原来做丈夫和做父亲都不容易。他这才想到前妻邬爱香的贤惠,想到她为沈家操劳忙碌了大半辈子,却被他无端地休掉了。沈鸿庆回想往事,不禁悲从心生。
其实,邬爱香现在只要能在沈家住下去,能依旧做家里的当家女人,已不在乎有没有名分了。她想不做沈家的媳妇又怎么样了呢?也许反而更自由自在呢!前几天,由木荣子已从东京来到了绍兴。他约邬爱香在投醪河边的福来茶馆见面,而邬爱香建议去了沈园。沈园有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故事。邬爱香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爱情,她是多么需要真正的爱情啊!
由木荣子西装革履,花白的头发抹得油亮亮。虽然人到中年已微微发胖,但却比从前更加风度翩翩了。邬爱香心里一动,一股莫名的爱意涌上心头。与由木荣子肩并肩地走在沈园,邬爱香脸上荡漾着幸福。这是多年来从没有过的幸福感觉,邬爱香忽然把由木荣子当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一种依靠,抑或是说一种寄托。
从沈园回来,邬爱香沉浸在爱的幻想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的眼前老是浮现由木荣子西装革履的身影,耳畔也老是响起他说的“我会对你好的”的话。邬爱香想如果由木荣子真的爱她,她愿意嫁到日本去,气死沈鸿庆。难道沈鸿庆能再娶,她就不能再嫁吗?难道她要为沈家操劳一辈子而没有自己的生活吗?邬爱香胡思乱想着,想象比现实生活快乐多了。
前段日子,紫环与公公的小妾想做沈家的女当家人,与她明里暗里较着劲儿。她与小家辛苦苦把守着,不让她们有机可乘。有一回紫环对公公说:“我们家的女当家人该换一换了,总不能老让已不是咱家的人来当这个家!”正巧被小家辛听到告诉了邬爱香,邬爱香毫不犹豫地立即找公公谈话。公公道:“只要我活着,这个家的女当家人非你莫属。”邬爱香这才放下心来,嘴里轻轻地骂紫环道:“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你打小报告,就能把我赶下去吗?哼!”
盛夏来临时,黑牡丹的胃口越来越好,一天能吃四五顿。沈鸿庆的厨艺有了很大的长进,已能烧一桌丰盛的佳肴。他最拿手的是糖醋大排,甜甜的酸酸的,令黑牡丹胃口大开。有时沈鸿庆想,外面的世界纷乱繁杂,索性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吧!然而,他明白自己总是放不下一颗关心国家大事的心。比如湘南战事开始了,两广出兵援湘,以及冯国璋免去段祺瑞国务总理等等。只是他再不是辛亥年的他,光复会不复存在后,他成了一个没有组织的人,那种亲力亲为的革命行动如今已成了纸上谈兵。当然他的职业是教书,余暇时间还可以写文章和诗歌。黑牡丹快生孩子了,亦是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黑牡丹自从与父母闹翻后,一直没有回去过。黑牡丹的母亲得知女儿怀孕要生孩子了,给女儿送来了小衣服、小棉被和尿片,还有婴儿奶粉与婴儿乳糕。母女重归于好,但黑牡丹的父亲仍然不能原谅女儿。其实父亲与女儿断绝关系后,心里也很不好受。他不想见到女儿的原因,是不想见到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女婿。他认为这是家门不幸,非常倒霉的事情。那一阵,他为女儿的婚事气得大病一场。他恨透了沈鸿庆,心里骂他是诱拐少女的色狼。有天一太早,他与沈鸿庆冤家路窄地在小巷子里相遇,两个人不知说什么好,低着头各自走各自的路。为此,他遗憾自己没有当面痛骂女婿一顿。
如今邬爱香与由木荣子隔三岔五地去幽会。邬爱香拥有了自己的感情世界,心里便踏实从容起来,皮肤也因为爱情的滋润而有了光泽。从前不太注重打扮的邬爱香,现在只要与由木荣子在一起,她都会精心地打扮自己。那条绿色的长长旗袍,脚上配一双鸿武从巴黎给她买回来的高跟皮鞋,让她内心充满自信。她忽然觉得只要有爱的滋润,自己一定会越来越年轻美丽。那天由木荣子请她在绍兴最豪华的饭店吃晚餐。他们一边吃晚餐,一边听评弹,邬爱香满脸洋溢着幸福感。她知道她是爱上由木荣子了。白天想他,夜里也想他,原来爱情是这样的啊!她这才理解黑牡丹一个黄花闺女,为什么一定要嫁给沈鸿庆这个独臂半老头子的道理了。
由木荣子一如继往地喜欢中国字画。邬爱香已很多年没画画儿了,但为了由术荣子她每周画一张国画。也许是神来之笔,花鸟虫鱼在她的画笔下栩栩如生。邬爱香沉浸在绘画艺术与爱情中心情是愉快的,那些烦人的家务事暂且让小家辛忙碌着。她突然觉得小家辛是多么好,这个顾家的女孩儿是她的得力助手。然而,紫环发现邬爱香不像从前那样管家了,而且经常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还画起了国画,便疑心她有了男人。如果有了男人,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她赶出沈家去。
有一天,邬爱香又穿戴漂亮地出门去,紫环便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幸亏这一次邬爱香不是去约会,而是去昌隆绸布店挑选面料给自己做旗袍。邬爱香走着走着感觉身后有人跟踪,便警觉起来。一回头,让她意外地发现竟然是紫环在跟踪她。她大声道:“你跟踪我干什么?”紫环怯怯地说:“我只是走在你后面,没有跟踪的意思。”邬爱香道:“没这么简单吧?你在想什么坏主意,我全知道。”紫环怯懦,她神色慌张地说:“我没什么坏主意,我巴结姐姐还来不及呢!”说着,她调转头走了。
邬爱香一脚跨进昌隆绸布商店,便与公公撞了个满怀。邬爱香歉意地说:“阿爸对不起。”公公根本没介意,他正为碰到了她丰满的乳房而想入非非呢!邬爱香这么一说,他才缓过神来道:“没关系,你来挑选面料吧?那块藕荷色的面料你做件旗袍穿着会好看。”说着,他就叫来绰号太监的阿水,给邬爱香剪面料。太监与邬爱香知交已久,凡事总是帮着她些。若是紫环来选面料,他就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就是昌隆绸布店最不景气的时候,老板也没有辞退太监阿水。太监阿水知道老板不辞退他,多半是邬爱香替他说好话。因此,太监阿水对邬爱香有着一颗感恩的心。
此刻,邬爱香满意地剪完了面料。她知道在沈家只要公公对她好,任何人别想动她在沈家的地位。所以逢年过节,邬爱香就会给公公买许多他喜欢吃的食物。家里的绍兴黄酒,总是储备丰富。公公觉得家里只有邬爱香这样的女管家,才能让他放心。
入秋后的某一天,沈鸿庆带着妻子黑牡丹和女儿小家寅去香山看红叶。黑牡丹的肚子又大又尖,即将临盆了。不少上了年纪的女人都说她怀的是儿子。母以子为贵,她自己也想生个男孩,而沈鸿庆自然也想添个儿子。然而对头一次生孩子的黑牡丹来说,生产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反倒有一种恐惧感,脾气也变得格外烦躁,稍微不顺心就会冲沈鸿庆大发雷霆。沈鸿庆就像哄小孩那样哄着怀孕的妻子,还说着许多甜言蜜语的话。这是他在前妻邬爱香这里不曾有过的表现,他认为自己做得相当不错了,可是黑牡丹还是不满足,随心所欲地发脾气,让沈鸿庆感到头痛。因此只要黑牡丹一不高兴,沈鸿庆马上就带她去接近大自然,在清新的自然空气中,她的情绪才会慢慢稳定下来。
那天他们走在香山上,满山的枫树黄栌红艳似火。傍晚回到家里,黑牡丹刚坐下宫缩便一阵紧似一阵,阵痛很快开始了。她捂着肚子呻吟,沈鸿庆手忙脚乱地不知该怎么办,倒是小家寅机灵,说:“我去找接生婆。”
来北京大半年,小家寅已认识不少人,连同学家院子里的接生婆都认识了几个。因此她拔腿就朝同学家奔去,很快找来了一个中年接生婆。小家寅满脸自豪地领着接生婆回家时,黑牡丹已被阵痛折磨得昏天暗地;而沈鸿庆焦虑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经验老道的接生婆看了一下黑牡丹的官门说:“还早着呢,才开了三指。”第二天凌晨,黑牡丹顺利地产下一个八斤重的白白胖胖的儿子。沈鸿庆抱着新生儿欣喜不已,心里想我又有儿子啦,今年是丁巳年,就叫他“沈家巳”吧!
黑牡丹坐月子,忙坏了沈鸿庆。从前不知如何带小孩的他,如今洗尿布,半夜起来泡奶粉,孩子啼哭时,还得独臂抱着孩子在家里来回踱步。几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这才感到原来做家务是多么不容易。他的心里又浮起对邬爱香的愧疚,还有一种对家乡的思念。当然与黑牡丹一起生活的日子虽然辛苦,但让他感到年轻、激情和充实。他本想在孩子满月时,请岳父大人来家里喝碗满月酒,以消除彼此间的隔阂,然而黑牡丹突然高烧不退,还莫名其妙地吐起血来了。急病乱投医,沈鸿庆找来了中医郎中,诊断为肺病。中医郎中开了药方后,沈鸿庆又亲自去山上采草药。然而不见黑牡丹的病情好转。沈鸿庆一时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他的岳母知道女儿得了肺病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嘴里不停地埋怨沈鸿庆。俗话说,好人只怕病来磨。黑牡丹一天天消瘦下去,知道自己已来日无多,便想与父亲交和,希望与父亲见上最后一面。
那天黑牡丹对母亲道:“阿爸还在生我的气吗?我想见他,你让他来看看我吧!”母亲回家对父亲道:“你去看看女儿吧,她快不行了。”然而父亲的脾气倔得很,他冲母亲道:“我不能原谅她,就是死了也不原谅,她是自己作孽,我不会去看她的。”母亲没有把父亲的话告诉黑牡丹,她瞒着女儿谎说父亲去江南考察了。一周后,黑牡丹在一个雨天的子夜时分,无限遗憾地离开了人间。临终前,她对沈鸿庆道:“好好带大小家巳。”
沈鸿庆在悲恸中,望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心里想这是黑牡丹与他的儿子啊!如今儿子没有了母亲,而他一个独臂男人又如何带孩子呢?他想来想去,想到了前妻邬爱香。无论如何,前妻与他离婚不离家,让她带孩子虽然委屈了她,可也是器重她呀!沈鸿庆心里这么想着,便拿来纸笔给邬爱香写信道:
爱香:
你好!
我有很多地方对不起你,请你多多原谅。前些日子,黑牡丹因病去世了,留下出世不久的小家已给我,我很爱这个孩子,但是我一个独臂男人可能带不好他,希望得到你的帮助。他是沈家的孙子,我想把他送回绍兴来,由你抚养他长大,不知你是否同意?望来信告知。
即颂,安好!
鸿庆启
搁下笔,沈鸿庆忐忑不安地将信看了又看,才装进信封。本来他想第二天去学校的路上把信寄走,然而他怕夜长梦多,便抱着襁褓中的小家巳朝邮局走去。深秋的黄昏,风儿卷起枯叶,已透出阵阵凉意,沈鸿庆穿着单薄的长衫,冻得全身打颤,回到家里便觉得头痛,咽喉痛。无奈他只能哄着小家巳苦苦地支撑着。没有女人的家是杂乱无章的。信发出后,沈鸿庆每天都在等待邬爱香的回信。等待是多么漫长啊!沈鸿庆有些焦虑不安。如果邬爱香不肯带小家巳,那么小家巳怎么办呢?托谁去照管他呢?
沈鸿庆没有想到他写给邬爱香的信,被小家辛偷看了。小家辛偷看后,将信撕得粉碎,并且对母亲绝口不提,就当没有这回事。因此,邬爱香根本不知道黑牡丹已病死,也不知道沈鸿庆请她帮忙带小家巳。当然,小家辛这不是帮母亲报复父亲,如今她已是昌隆绸布商店的主办会计,有自己的算盘,不想多一个弟弟日后来瓜分家里的财产。而邬爱香呢,与由木荣子恋爱后,改变了不少观念,已不再在乎做沈家的当家人了,也不愿意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从前她不想嫁到日本去,而今在由木荣子的影响下有了去日本的打算,有了对新生活的美好向往。只是在公公面前她将离开沈家的事还难于启齿,毕竟公公对她不错。
一直没有收到邬爱香的回信,沈鸿庆在绝望中只能让岳母接走小家已。其实他心里非常不愿意小家巳生活在岳父岳母身边,但为了工作不得不骨肉分离。因为他明白黑牡丹一病死,他与岳父的关系就更加不能融洽了,也许老死都不相往来。现在小家巳不在身边,他虽然不需要再为照顾婴儿忙碌,但却多了一份孤单。他孤单单地坐在书桌前,面对黑牡丹的遗像,不免又悲哀凄伤起来: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家,眨眼的便妻离子散剩下他一个人了呢!
没有了家务牵累,沈鸿庆除了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做教师外,便有些无所事事,日子过得非常无聊。不过他明白当下的形势,黄兴已病死,孙中山身边少了一位大将,更何况“第三次革命”向外国和华侨借款的全部金额总数,孙中山不得不向段祺瑞政府具体交涉“还债”的。沈鸿庆想孙中山已奔走国事三十余年,想在中国建立民主政治,然而谈何容易呢?因此,在这个非常时期,孙中山也只能回到上海莫利爱路住所深居简出,闭门写他的《孙文学说》了。
处在革命的低潮时期,沈鸿庆有一种无处革命的痛苦。他想孙中山都闭门写他的学说去了,还有张静江这个常年在海外的游子,也回到了故乡南浔过着半隐居的悠闲生活,那么他凭什么不回到绍兴去呢?毕竟绍兴是他的故乡,是他的出发和归宿之地啊!沈鸿庆这么想着,便有了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
邬爱香在由木荣子的新观念影响下,终于决定放下沈家的一切嫁到日本去了。这是她反复思考后作出的决定,自然也是她对自我的第一次认识。原来作为女人的她还有选择的权利,这是她从前没有想过也不敢做的事情。那天她鼓起勇气对公公说:“我早已不是沈家的人,我该离开这里了。”公公以为她与紫环闹矛盾说气话,便道:“别去听紫环胡说八道,好好干你自己的事。”邬爱香见公公误会了她的意思,满脸羞红地说:“不是这样的,我是要嫁人了。”公公一惊,脱口而出道:“嫁给谁?”邬爱香不好意思地轻轻说:“由木荣子。”公公听到这名字,心里有些不高兴:“嫁给他?他是日本人。为什么要嫁给日本人?”邬爱香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想再以没有名分的方式住在沈家了。”说着,她抹着眼泪跑回自己的屋去。公公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想这都是鸿庆作的孽。她若走了,家里就少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当家人。公公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叹气道:“我这棵老树还没有倒,小猢狲们就开始各自散了,都不把这个家当家了。革命,革命,都不知道革了些什么!”
回到自己屋里的邬爱香,面对公公的责问,滋生了一种逆反心理。她想凭什么你儿子喜欢年轻女人了,就可以把我这个结发妻子抛弃;而我要嫁人了,你就要问个为什么?难道日本人不是人吗?我偏要嫁给这个日本人,到东京去,远远地离开你们。邬爱香这么想着,便有了一股激情。于是她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整理出发的行李。她一边整理一边想,小家辛和小家寅已长大成人,小家酉也已经八周岁了,如果嫁到东京之后日子过得不错,那么她就可以把小家酉接到东京读书。邬爱香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她想这样总比在沈家等死好吧!她不想步她婆婆的后尘,她认为婆婆那样的结局是女人最悲惨的结局。
那天晚上,公公把邬爱香将离开沈家的事,与他的小妾和二儿媳紫环说了。两个女人得知这一消息,打心眼儿里高兴。紫环就像拔掉了眼中钉那样对公公说:“她不是我们沈家的人,老早该走了。”公公瞪了一眼紫环道:“不准胡说。”紫环委屈地说:“我胡说什么了,事实摆在那里呢!”公公没有再理睬紫环,在他心里无论小妾还是紫环都不是理想的当家人。
现在邬爱香整理完行李,躺在从前与沈鸿庆一起做爱的大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屈指算来,她在沈家生活了十/\年。这十八年,聚集了她太多的甜酸苦辣和世事沧桑。只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夫妻一场却不能白头到老,这是多么遗憾的事。邬爱香想着想着,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无论怎么说,真要离开这个家,邬爱香确实有些依依不舍,毕竟她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和精力。当然事到如今,她已不是这个家的媳妇,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了。第二天一早,邬爱香叫了一辆黄包车搬去由木荣子的家。她要与由木荣子一起在绍兴度过几日后,再坐船去日本东京。临走时,邬爱香把沈家的许多事情托付给了小家辛。仿佛是永别,母女俩抱成一团哭泣着。小家辛道:“姆妈想回来就回来,不用怕紫环婶婶,我会把家管好的。”邬爱香抚摸着小家辛的头,觉得小家辛是家里最懂事的孩子。
邬爱香离开沈家时,公公已经去昌隆绸布商店上班了。公公的小妾见她要走了,对她微笑道:“有了好人家,总比在这里好。这里啊,我看是日落西山了。”公公的小妾正说着话的当儿,紫环从她的卧房出来道:“呀,嫁人去了?当心后悔哦。”邬爱香狠狠地瞪了紫环一眼,坐上黄包车走了。黄包车缓缓地走在东街上,冬日里的阳光是那么懒懒地不肯出来。街上行人稀少,邬爱香头上裹着一块方格头巾,没有人认出她,这让她感到十分庆幸,但同时也让她陷入沉思和回忆。十八年了,她对东街的街坊邻舍,以及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此刻,豆腐西施、莲子、王二麻子、洗烫店老板独眼龙和他的哑巴妻子、小杂货店的孙师傅等人的声音不断地在她耳畔回荡,而她却要离他们而去,也许这一去不再回来了。邬爱香这么想着想着,不免悲伤起来。
由木荣子披着大衣早早等候在他仓桥直街的家门口,见邬爱香来了满面笑容地迎上去道:“爱香。”由木荣子的声音是男中音,听起来特别有磁性。邬爱香心情一下好了起来,她嗲怪道:“这么冷的天,你等在风里干什么呢?”由木荣子憨憨地说:“等你,就为了等你。”邬爱香听由木荣子说这样的话,心里感到暖暖的。邬爱香非常喜欢由木荣子的这个住所,它和东街一样是由河道、民居、石板道路组成的,看上去很古老。邬爱香将在这里住两天,然后与由木荣子一起坐船去日本东京。邬爱香觉得人生就像做梦一样,命运的船也让她漂泊动荡起来了。
这天晚上因为他们还没有拜过堂,邬爱香婉拒与由木荣子同床共眠,由木荣子便嘲笑她是中国传统旧女人。邬爱香反唇相讥道:“如果我是中国传统旧女人,我就不会跟你去日本了。”由木荣子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连说:“那是,那是,你是新女性。”邬爱香这才高兴了起来。出发的那天终于来临了。一大清早,邬爱香第一次穿上了女式西装,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感觉英姿飒爽。此刻,由木荣子与邬爱香坐在海轮上,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邬爱香浮想联翩。她想到了沈鸿庆,这个从前是她丈夫的男人如今怎么样了呢?他一定不会想到他的前妻,已经登上了去日本的海轮,并且将与他的同事由木荣子成亲了。邬爱香觉得这是对他最好的报复,不免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由木荣子脸上洋溢着幸福地问。
“笑笑不可以吗?”邬爱香道。
此刻,邬爱香坐在海轮上摆弄着左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这只翡翠镯子与她生小家辛时婆婆丢失的那只一模一样,然而这只翡翠镯子是由木荣子送她的。由木荣子说是从一个小贩手里买来的。邬爱香道:“毫无疑问,这翡翠镯子就是我婆婆丢失的那只。”邬爱香一提到婆婆,许多往事泉水般涌来。她心里想婆婆的这只翡翠镯子,最终还是落到了她的手中。
中午时分,阳光明媚,海轮经过长途航行终于疲倦地进入东京港口。踏上东京的土地,大都市的繁华与喧闹让邬爱香兴奋不已。现在,由木荣子引领着邬爱香坐上公共汽车后,穿大街走小巷地回到了他阔别已久的家。一打开门,邬爱香就看到了他前妻的遗像和地上的塌塌米。邬爱香皱了皱眉,但入乡随俗么,睡塌塌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他前妻的遗像,她自信有法子把她藏到看不见的地方。邬爱香心里这样想着,随手放下携带的行李,双腿盘膝坐在塌塌米上。当然她不是日本女人,没坐几分钟腿就酸了。她将右手支撑在地上站起来时,发现塌塌米上满是虫子。那些灰色的爬虫,让她吓得尖叫道:“哇,日本虫子。”
第十八章
沈鸿庆在寒风里终于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此趟回故乡他有一种孤零零的感觉。因为没有接到邬爱香的回信,仿佛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离他远去了。他的心没着没落,就像一只断线风筝,不知道何处是归宿了。
列车在寒风中呼啸前进,沈鸿庆明白辛亥革命后,我们既不能实现北伐,也难于控制南方。由于革命的不彻底,旧官僚和旧军队依然能保持原有的体系。而孙中山面对桂系军阀的跋扈与对他的排挤,苦于手中没有兵权可作反击。因此,沈鸿庆想孙中山一定明白建立我们自己的武装部队和自己的政党是当务之急。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了几天后,沈鸿庆经上海回到了绍兴。他没有在上海停留,迫不及待地回到绍兴,完全是为了想早一点见到邬爱香。然而,他不知道这已成了不可能的事。所以,当他从小家辛这里得知邬爱香随由木荣子去了日本后,就像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一样咆哮起来道:“这怎么可以?你们为什么不阻拦她?”小家辛突然变得伶牙利嘴起来回击父亲道:“阿爸,这就是你不对了。如果你不抛弃姆妈,姆妈绝对不会作出这样的选择。”沈鸿庆被女儿这么一说,冷静了下来。
现在沈鸿庆躺在书房里的小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身上盖的被子还是邬爱香缝制的,从前并不觉得温暖,如今却把它紧紧地裹在身上,仿佛这样还能闻到邬爱香的体香。沈鸿庆有时想想自己很无耻,也很自私。不过,无论如何由木荣子把邬爱香诱拐去日本是一件令他不高兴的事。他想他们究竟是什么日寸候开始走近的呢?莫非早在中西学堂就有了关系?这让他大为惊讶。在他眼里一向贤慧、传统的她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变化。莫非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沈鸿庆纳闷了起来,叹气道:“唉,我该怎么办呢?”
沈昌隆见儿子回来了,却又闷在书房里不出来,便知道邬爱香的出走对他是一个打击。于是对小家辛道:“叫你阿爸出来吃饭,别像个坐月子的女人那样躲着。”小家辛转身进了她阿爸的书房,见阿爸正对着姆妈的照片发呆,心里想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阿爸,爷爷叫你出来吃饭。”小家辛履行公事道。
“我不饿,你们吃吧!”沈鸿庆一边说,一边继续发呆。
小家辛叫不动阿爸,沈昌隆便有点恼火地坐在客堂的饭桌前吼道:“像什么样子,难道还要把饭端到你手上吗?”沈鸿庆听见父亲的大嗓门,立即来到了饭桌前。
“你还记得回家?这么久不回来你都在忙些什么?”父亲道。
“黑牡丹病死了,小家巳去姥姥家了。”沈鸿庆低着头轻轻地说。
“什么,黑牡丹病死了?你怎么不早说?”父亲惊讶地道。
“我给邬爱香写过信,可是她没有回。”沈鸿庆辩解道。
小家辛听着爷爷与父亲的对话,脸倏地红了起来。父亲给母亲的信是她撕的,但是她不能说出来。为了避免暴露,她假装肚子痛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自从父亲娶了黑牡丹后,她就开始讨厌父亲了。她觉得父亲对母亲不公平,对她也不公平,为什么小家寅可以到北京去而她却不能呢?小家辛懊恼地想。
紫环坐在公公的对面,在紫环眼里,公公最呵护长子沈鸿庆。小儿子鸿武尽管帮公公做生意,可多半是劳而无功的。这会儿公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只要儿子回来,公公的话就像打开了闸门,潮水般涌来,而他嘴角的唾沫像两朵白色茉莉花,冒出酒香。邬爱香不在,紫环觉得在家里自由多了,也轻松愉快多了。她乐意在饭桌边坐坐,有时也插进去与公公聊天。只要与公公聊天,她心里就乐滋滋的。从前邬爱香一手遮天,阻拦着她在家里的地位。如今邬爱香总算滚出了沈家,她觉得心里平坦多了。她想现在沈家就她这么一个媳妇了,沈家是属于她的,昌隆绸布商店也是属于她的。
沈昌隆毕竟老了,酒一喝高,在回屋的路上被一张条凳绊了一跤,额角磕出了血。小妾见状,慌了神地叫道:“不好了,老爷摔倒了,快来人哪!”沈鸿庆刚在书房里坐下,正在给张静江写信:“张兄,我已回绍兴,过几日来南浔看你……”忽闻小妈的尖叫声,他便三脚两步地赶了出来。然而他是独臂男人,一只手无法将体重的父亲抱起来。他无奈地伏在父亲身边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父亲说起胡话来了。父亲一会儿叫着母亲的名字,一会儿又叫着邬爱香,然后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沈鸿庆没有学过中医,但父亲这样的状况他知道是中风了。
鸿武不在家,远水救不了近火。沈鸿庆想起了东街上的徐阿宝,只是自己与徐阿宝没有往来,如何开口找他帮忙呢?若是邬爱香在,她与徐阿宝的夫人莲子说一下肯定没问题;即使不找徐阿宝,邬爱香也会找王二麻子等人。沈鸿庆想着邬爱香的长处,可是邬爱香已远走高飞,让他黯然神伤。沈鸿庆找来紫环道:“你能找徐阿宝来帮忙吗?”紫环说:“我是妇道人家,除了丈夫与别的男人没有联系。”沈鸿庆被她这么一说十分尴尬,但救入要紧,他也顾不得太多,自己跑去徐阿宝家敲门道:“我是沈鸿庆,阿宝在家吗?”出来开门的是莲子,莲子满面笑容道:“贵客啊,你有什么事?”沈鸿庆说明了来意,莲子道:“阿宝不在,我可以帮你。”说着,莲子就大步流星地朝沈家走去。
虽然莲子已人到中年,但从前不愧是她公公洋铁铺子里的好帮手。她的一双手力大无比,一挪动,二翻身,就把躺倒在地上的沈昌隆搬到了床上。这让沈鸿庆感激道:“谢谢,你真行。”莲子说:“邬爱香呢?怎么不见爱香呢?”沈鸿庆无语,紫环在一旁插嘴道:“呀,你不知道啊?她嫁给由木荣子那个日本佬了,去日本了呢!”莲子说:“好啊,日本好地方呢,沈先生不是去了两次吗?”说得沈鸿庆十分尴尬。
沈昌隆躺到床上后,沈鸿庆便找来了中医郎中。中医郎中按了沈昌隆的脉,又检查了眼睛和耳朵,最后摇头晃脑地对沈鸿庆道:“你父亲患了脑溢血,怕是不行了呢!你们好好侍候他几天吧!”听中医郎中这么说,沈鸿庆心里一紧,觉得父亲的病严重了,必须赶快叫鸿武回来。而此刻,紫环正站在沈鸿庆的身边。紫环想如果公公去世了,那就面临着分家产。只是这一切来得太快了,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邬爱香到日本东京不久,便发现自己骨子里还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无论银座的繁华,还是上野公园的银杏和枫树,都不能令她陶醉。她忽然觉得她作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尽管由木荣子对她不错,但是少了绍兴东街的气息,让她无所适从。她这才明白因为自身的局限,自己已与东街不可分割;而关注东街上发生的点点滴滴,就是她生活的信仰。只是她如何才能回到东街去呢?即使回到东街还能住在沈家吗?由于有许多现实中的困难,邬爱香对回绍兴举棋不定,而事实上由木荣子也不会让她回绍兴。那天由木荣子对她说:“中国人不是有句‘嫁鸡随鸡’的成语吗?你既然嫁给了我,就不要再去想东街的事,更不要去想沈家的事了。”
由木荣子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自从带着邬爱香来日本后,他曾心里发誓再不去中国绍兴,他要让邬爱香成为日本式的贤慧女人。而邬爱香呢,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满腹心事无人能叙说。她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因为生活中许多习惯她已很难更改,面对异国他乡的新环境,她只怪自己不认识自己——原来她这轻贱的生命,根本享受不了由木荣子带给她的富庶生活。
由于不太习惯异国他乡的生活,邬爱香反而比从前更瘦弱,脸上也添了许多道皱纹。这不是由木荣子喜欢的状态,不过他依然耐心地想改变她。他要求邬爱香每天画画,无论是花鸟虫鱼,抑或是人物肖像,他认为画多了总会出精品,也许还会产生传世之作呢!由木荣子看中的是邬爱香的绘画才能,而邬爱香只把绘画当作偶尔闲暇时的娱乐,一旦让她成为每天的工作,便感到头痛。
邬爱香每天都在等小家辛的信。只有小家辛的信,才能给她带来沈家和东街上的信息。然而,小家辛已很久没有给她来信了。收不到小家辛的信,她的心里就像搁了一块石头,精神恍恍惚惚的。有时睡梦里,她会发出呼唤小家辛的声音,有时也会发出呼唤沈鸿庆的声音,这让由木荣子非常不高兴。
现在,东街上谁都知道沈家已不再是从前的沈家。沈昌隆死后,前来讨债的债主络绎不绝,昌隆绸布商店很快倒闭了。小妾回了老家。鸿武长年累月住在上海,紫环原想发一笔横财,见无利可图带着小家庚也回娘家去了。偌大的沈家宅子,只住着沈鸿庆和小家辛、小家酉三个人。沈鸿庆面对衰落的家,心里着实凄凉。他嘴里嘀咕道:“怎么会这样呢?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尽管沈鸿庆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不算很多,但到底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无论经济还是精神都让他有一种依靠。
小家辛是家里的长女。十八岁的她本该出嫁了,可是还没有人替她说婆家。几年来,她虽然掌握了昌隆绸布商店的财务大权,却并不知道爷爷那些没有入账的债款,还有叔叔鸿武那些对革命活动的捐款。真是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小家辛经历了破产的滋味,忽然地成熟了不少。她知道在这个残缺的沈家,只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谁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她庆幸母亲果断地离开了沈家是明智的选择,而她现在的责任是照顾好父亲和小家酉。即便日后父亲和小家酉都离开了沈家宅子,她就把沈家宅子当作尼姑庵继续坚守下去。这是小家辛内心真实的想法,但她不会写信告诉母亲,更不会与父亲叙说。从前小家寅还给她来信聊些什么,如今小家寅嫌她是乡下人,姐妹俩变得生疏而没有了共同语言。好在小家辛像母亲那样勤劳,总有忙不完的家务事。
沈鸿庆见小家辛做事手脚麻利,便又想起了邬爱香。如今邬爱香成了由木荣子的太太,令他格外不是滋味和难堪。他是真正没想到邬爱香会再嫁,更没有想到她会嫁给由木荣子。而他自己在短短的时间里,老婆死了,父亲也死了,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为此,他的情绪一落千丈,整日整日地呆在书房里不出来。
为了为孙中山筹集革命活动经费,那天沈鸿庆和张静江、蒋介石一起前往上海。沈鸿庆到上海并不住张静江在上海的住宅,而是住在鸿武家里。鸿武虽然没有与紫环离婚,但在上海有了自己的第二个家。上个月与他同居的女人李小兰为他生了一个儿子,鸿武为儿子取名“沈家戊”。沈鸿庆的到来,无疑让鸿武格外高兴。鸿武对大哥沈鸿庆道:“嗨,生了一个儿子。”沈鸿庆道:“恭喜,恭喜。”
自从昌隆绸布商店倒闭后,鸿武在上海淮海路上开了家理发店——大光明美发店。男人理发、女人烫发,还有白发染黑等业务。李小兰就是鸿武招聘来的洗头工,现在升为领班了。来烫发的女人大多是上海有钱人家的小姐。店里的生意还不错,鸿武积蓄了一些钱,得知张静江回上海,马上就去拜访了。这天鸿武见到张静江时,张静江正在书桌前沉思。张静江告诉鸿武道:“为孙中山筹集革命活动经费,看来还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创办证券交易所比较合适。只是要通过一些关系,否则很难。”鸿武微笑道:“凭张兄的实力和才华,没有办不成的事。”张静江道:“哪里的话,我办不成的事多着呢!我想在巴黎办银行,就没有成功么。”鸿武笑道:“不成功事一二三,可是大部分事都办成功了就是强者啊!”张静江笑笑道:“创办上海证券交易所,需要农商部核准。我们需拟章程和说明书,呈报上去。但什么时候批下来就不知道了。”
这天鸿武在张静江这里呆得很晚才回家,回家后把张静江拟办证券交易所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哥哥沈鸿庆。鸿武说:“如果上海证券公司成立,我就要把钱投进去炒股,赚他个几十万,支援孙中山。”哥哥沈鸿庆虽然对经济不是行家里手,但听鸿武这么说也觉得有点吹牛,便道:“能赚些小钱就不错了,不要连老本也赔进去。”鸿武道:“像你这样胆小怕事,还做什么生意呢?”哥哥沈鸿庆道:“别忘了昌隆绸布店倒闭的教训。”
沈鸿庆从上海回到绍兴,一头闷进书斋里。在写了一批信后,沈鸿庆收到回信最多的便是蒋介石的了。这阵子,蒋介石对《新青年》似乎情有独钟。每次信中都会提到《新青年》上刊登的文章和自己的观点。而沈鸿庆呢,也会在信中阐述自己的观点。两个人观点相近,话便多了起来。沈鸿庆十分意外这个昔日上海洋场好色、多疑、暴躁、任性的浮浪子弟不仅喜欢上了《新青年》,还喜欢《马克思学说概要》,成为真正的先进青年了。
已是凌晨三点了,沈鸿庆给蒋介石写完信,到厨房煮了一碗榨菜肉丝面。少了一条胳臂的他,虽然有很多不便,但使用左手已习已为常了,所以,煮面条对他来说是最简单的活儿。他想没有老婆了,不洗脸、不刷牙、不洗脚也没有人烦他了。这让他感到自由。
小家辛就像她母亲邬爱香一样操劳,天没亮就起来烧火做早餐了。每天她总是让小家酉吃得饱饱的,才让他去上学。长姐如母,小家酉也越来越依赖大姐小家辛了。而小家辛呢,已经很久没有给母亲回信了。她不想让母亲邬爱香知道沈家衰败的情况,免得她既回不来又多一份担心。因此母亲后来的许多来信,小家辛不拆不看全部存放到一只纸箱里。现在这只纸箱已被塞得满满,放在小家辛的床底下,没有别的人知道。
中午时分,太阳透过玻璃窗暖暖地照在沈鸿庆的床上。他懒懒地躺着,思绪却游到了遥远的北京。小家寅在做什么呢?这孩子喜欢诗歌,有着浪漫主义的情怀,但最让他懊恼的就是不叫他阿爸,有时与他打招呼,唤他为“喂”。沈鸿庆苦笑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然后从床上一骨碌地爬了起来。这时正巧有邮差喊:“沈鸿庆信。”沈鸿庆三脚两步地走到门外,原以为是蒋介石的来信,却不料是蔡元培的信。沈鸿庆有些激动,拆信封时手都颤抖了起来。此刻沈鸿庆打开信笺,蔡元培刚劲有力的草书赫然入目。这是一封让他去北京大学教书的聘书,沈鸿庆到北京的工作终于有了着落。
沈鸿庆一走,家里只剩下小家辛和小家酉这两个孩子了。沈家已一副衰败的景象。从前鲜亮亮的雕木门窗,如今油漆斑驳;从前花园般的后院,如今杂草丛生。然而小家辛倒很喜欢这清寂中的凋零。她仿佛哲学家那样领悟道:“如何灿烂的人生,到最后都会像树叶一样枯黄凋零。”
现在沈鸿庆回到了北京的小木屋,看得出小家寅很少来打扫卫生。久别后的小木屋,虽然蒙着灰尘,但在沈鸿庆眼里显得格外亲切。那张令他牵挂的黑牡丹遗像,依然完好无损。
一切收拾停当后,沈鸿庆想着明天一早要去学校报到,便早早地入睡了。然而许多往事汹涌而来,令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亮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没有睡够,闹钟铃就啷啷啷地响了起来。于是他只好睡眼惺忪地起床,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急匆匆地赶去北京大学了。尽管与蔡元培见过许多次面,但每次见面都能让他精神抖擞,心情非常好。
到北大教书,是沈鸿庆非常理想的教职。陈独秀在这里,胡适在这里,刘文典在这里,许多章太炎的弟子在这里,刘师培也在这里。这里的情况,沈鸿庆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任教时便略有所闻,存在着三派势力:章门弟子、皖籍学人为主的新思潮派、桐城派。沈鸿庆想自己进了北大文科,也属于章门弟子派吧!章派弟子重视六朝文章,魏晋风度;而桐城派则推崇唐宋诗词之音韵,着手建构散文之精致结构。正是学术转型时期,双方本有学术分歧,冲突在所难免。好在章门弟子派有蔡元培的重视,因而与有皖系军阀徐树铮支持的桐城派基本抗衡。然而,陈独秀、胡适等安徽新派人物进入北大,则打破了文科中势力均衡的状态。沈鸿庆一边走一边想,毫无疑问,他也属于章门弟子这派的。
回到小木屋已是中午时分。由于没有吃早饭,沈鸿庆饿得饥肠辘辘了。厨房里却什么食物也没有,他只好出门去吃馆子了。沈鸿庆一个人喝酒,也能喝出趣味来,直喝到微醺方才罢休。现在沈鸿庆摇摇晃晃像个酒鬼那样回到家里,躺倒在床上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脑子一片空白,什么梦也没有。醒来后,他洗了脸,刮了胡须,换了藏青色长衫,穿上邬爱香纳的布鞋,脚步轻盈地去探望周树人了。他对周树人用鲁迅的笔名发表在《新青年》上的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很是喜欢,认为这是一篇抨击家族制度与礼教之弊害的小说,实为文学革命思想的急先锋。周树人见老朋友来了,心情十分愉快,一边沏茶,一边道:“别来无恙么。”沈鸿庆嗬嗬地笑道:“你的《狂人日记》是借狂人之口,揭露几千年来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吧!”周树人微笑道:“我刚与许寿棠的信中说过,《狂人日记》实为拙作。偶阅《通鉴》,乃思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沈鸿庆道:“以白话日记体的方式写小说,很新颖。”周树人道:“其实,我所仰仗的全是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知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一直聊到黄昏周作人回来了才罢休。
正当沈鸿庆一头扑在教学和著述当中时,张静江在上海顺利地办起了“恒泰交易所”。戴季陶、蒋介石与沈鸿武都到交易所担任了职务,做证券和棉花生意。证券是股票,棉花是期货。张静江把每月的盈利,大约一至两万给孙中山做革命活动经费。孙中山呢,在上海完成了《建国方略》和《知难行易的学说》后,准备改组国民党,并致电给列宁和苏维埃政府,表示愿中苏两党团结共同斗争。而此时,安福国会选举徐世昌为大总统。徐世昌一上台,便在“庆祝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大会上致词道:“公理战胜强权。”
自从辛亥年以来,推翻了满清王朝,进入民国后,已经换了好几任大总统了。每一位大总统的任期都不长,且战争不断,给老百姓一种乱世的感觉。沈鸿庆盼望孙中山有自己的政党和军队,关键还是革命经费。前两年,孙中山向黎元洪、段祺瑞政府递交“第三次革命”向外国和华侨借款全部金额总数要求予以报销,然而却开始了漫长的交涉。从前孙中山多次去日本,但日本政府没有按他的要求给以切实的援助。在几经挫折后,孙中山只好放弃了对日本军国主义的幻想。现在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列宁、斯大林开始注目东方,将中国纳入了国际共产主义大家庭的蓝图。为此,孙中山很有信心,相信建立自己的政党和军队为期不远了。
沈鸿庆也很想为孙中山筹集革命经费,只是苦于自己不会做生意。但他想到了拿一部分自己的私房钱出来,让在“恒泰交易所”任职的弟弟鸿武帮助他炒股,盈利来的钱就作为革命经费交给孙中山。沈鸿庆想得美美的,便写信给弟弟鸿武。弟弟鸿武炒股炒上了瘾,正愁着没有资金呢!见哥哥这样说,真是求之不得。于是,成了股东的沈鸿庆还没有盈利,仿佛就是老板似的,心里感到非常踏实。如果有一天孙中山办起了军校,有了自己的军队,只要不嫌弃他少一条胳膊,那么他就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现在沈鸿庆要去学校教课。他喜欢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此刻,沈鸿庆想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才一年多,已招来不少有才华的学者。无论新潮派的陈独秀、胡适、周作人等,抑或是守旧派的辜鸿铭、刘师培、黄侃等,都能兼容并包。这是天空大海般博爱的胸襟和情怀呵!沈鸿庆想周树人辞掉教育部佥事已有些时日了,虽然在家研究金石拓本,但如果能有时间到北大授课,一定很受学生们的喜爱。
这天下午,沈鸿庆在校园里碰到了刘师培。尽管成了同事,但各忙各的事也很少见面,因此沈鸿庆与刘师培虽然在日本东京就认识却没什么联系,其原因也许还有刘师培及姻亲在东京对章太炎所做的“毒茶事件”。不过这会儿沈鸿庆很乐意与他说话,因为知道他的肺病一直没有好,却又闲不住地忙着创办《国故》月刊。说实在的,那是他对《新青年》的抗衡,以此来作最后一搏。现在沈鸿庆见他咳嗽不停,道:“别太累了,还是身体要紧。”刘师培却不以为然:“没事,会好的。”然后,他便与沈鸿庆谈起创办《国故》月刊势所必然。他谈着谈着就激动起来了。沈鸿庆是赞成白话文的,但见他病恹恹的样子,也不驳斥他的观点。两个人站在路口,大约谈了二十多分钟才告辞。
校园里,年轻的学子们三五成群地走来走去。周树人的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在《新青年》上一发表,便成了校园里的热门话题。此刻,树丛中正有一群学生在激烈地辩论呢!
转眼,又到了深秋时节。北京的深秋,刮大风是不足为奇的。沈鸿庆出门又系上了早年邬爱香给他编织的黑色毛线围巾。睹物恩人,他真的不知道邬爱香的近况,也不便写信去问由木荣子,只能把那份思念深藏在心中。此刻,风是那么地大,满地金黄色的枯叶随风起舞。沈鸿庆漫步在风中,想着李大钊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的文章中说:社会主义旗帜一定会插遍全球。想着陈独秀刚刚创办的《每周评论》,想着今年全世界范围的大流感,死亡人数已达几千万。想着想着,岁月就轻轻地从他身边流逝了。
那天沈鸿庆应约为《每周评论》写稿,面对时下的不稳定局势,他在文章说:“如果按照李大钊的说法,那么民国正是走向社会主义的基础。宣传社会主义,促进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是十分必要的。”完稿后正是黄昏时分,沈鸿庆接到了蒋介石从上海的来信。蒋介石在信中除了谈股票,还谈到他正在读的《马克思学说概要》,并说:“经济主义部分,我读了三遍,还感到不能十分了解,甚叹马克思学说之深奥也。”比之蒋介石,沈鸿庆感到惭愧。因为沈鸿庆还没有开始阅读《马克思学说概要》,更还没有看过《共产党宣言》。于是,他马上在计划阅读的书目里添上了这两部书。
第十九章
寒假即将来临了,沈鸿庆想着去上海看看弟弟鸿武,看看张静江等朋友,然后再回绍兴看看小家辛和小家酉。这想法令他兴奋不已,尽管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但他乐此不疲,决定明天就去买车票。因为前些日子弟弟鸿武替他买的股票涨了,赢利了不少钱,他打算把赢利的钱拿出来给孙中山做革命经费。
一觉醒来,火车正好进入南京车站。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不少小贩在车窗口兜售南京板鸭,沈鸿庆就买了两只。火车离开南京后,沈鸿庆趴在茶几上打了个盹就到上海了。1919年元月的上海,天气十分寒冷。出了火车站,沈鸿庆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弟弟鸿武家。
上海街头,尽管是寒冬腊月却繁闹如常。沈鸿庆发现淮海路上不少人依然穿着晚清服装。这让他突然想到即使推翻了满清,几千年来的封建余毒又何以能肃清呢?不一会儿,黄包车夫就把他拉到了弟弟鸿武的家。弟弟鸿武的女人李小兰怀里抱着两个多月的儿子,见到沈鸿庆便嘴甜甜地叫:“大哥,你来啦!鸿武还没有下班呢!”李小兰快人快语的个性,倒是令沈鸿庆喜欢。沈鸿庆在弟弟鸿武家的木椅上坐下不久,弟弟鸿武便回家来了。两兄弟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一早,沈鸿庆跟着弟弟鸿武来到了上海“恒泰交易所”。在“恒泰交易所”里,沈鸿庆与戴季陶和蒋介石重逢了。谈起股票盈利,大家都非常高兴地认为,张静江不愧是大生意人,有眼光又有魄力,把“恒泰交易所”办得红红火火。中午时分,鸿武做东邀戴季陶和蒋介石,还有沈鸿庆一起到淮海路上的瑞福园饭店吃馆子。男人们聚在一起,少不了谈论时事政治。沈鸿庆与蒋介石由于在信件往来中,讨论了不少有关《新青年》上的文章,因此,见了面也就继续讨论《新青年》。而戴季陶与沈鸿武呢,则一个劲儿地盘算和预测着股市行情。
几天后,沈鸿庆回到了绍兴的家。沈家已今非昔比。从前一到过年,沈家总会高高地挂上六盏大红灯笼。远远望过去,一派喜洋洋的感觉。而如今呢?再也看不见沈家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了。沈家的门窗,远远望过去也是灰蒙蒙的。沈鸿庆有一种苍凉感,内心一酸,眼泪就汩汩地流淌下来了。
天是那么地阴冷阴冷,小家酉在街上玩耍,见父亲回来了,喊:“阿爸,阿爸。”沈鸿庆这才回过神来,欣喜地道:“小家酉。”小家酉一边引领着父亲回家,一边道:“二姐为什么不回来?”沈鸿庆笑嘻嘻地说:“你二姐是新女性,大忙人呀!”小家酉道:“什么狗屁大忙人,分明就是不想回家,她和姆妈一样去了就不回来了。”沈鸿庆无言以答。
前段时间,小家辛已为阿爸准备了绍兴加饭酒。腊月里,她酱了猪肉,腌了咸菜,做了腊鱼。这天晚上,沈鸿庆坐在从前他与弟弟鸿武一起陪父亲喝酒的桌前,举杯独饮。许多往事汹涌而来,想到悲伤处,不免又令他潸然泪下。
阴冷了几天后,绍兴降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沈鸿庆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出神。往事不堪回首啊!沈鸿庆打了个寒颤,朝小家辛的卧房走去。他想与小家辛谈些什么,但此时的小家辛正好不在卧室,也就作罢了。女儿的闺房沈鸿庆一般不进去,因此他见小家辛不在,便走了出来。而小家辛呢,得知阿爸在她卧室急得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地跑过来道:“阿爸,你找我,有事吗?”沈鸿庆道:“也没什么事,你忙去吧!”小家辛见父亲已从她的卧室出来,才放了心。于是,她待父亲进入书房时,赶紧溜进自己的屋子将床底下一箱子的母亲来信,使劲儿地朝最里边的墙角推进去。
小家辛已经很久没有给母亲回信了。屈指算起来,小家辛也有近两个月没有收到母亲的来信了。母亲到底怎么样她不知道。她不是不想母亲,而是不想让母亲知道家里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她想母亲辛苦了大半辈子,就让母亲在日本东京安享晚年吧!小家辛认为她这么做是对的,这叫做“道是无情,却有情”。小家辛的这些所作所为,沈鸿庆做梦也不会想到的。
大年三十晚上终于来临了,这是全家团聚的日子。从前沈家一家三代,济济一堂,吃年夜饭是最热闹的时光。年里年外,也总是客人不断,笑声朗朗。而如今“门前冷落车马稀”,家里总共三个人过新年,虽然冷清却也乐在其中。小家辛对父亲道:“如果你不回来,我与弟弟两个人过新年,就更加冷清了。不过我喜欢冷清,安安静静的,不是很好吗?”父亲“嗬嗬”地笑道:“幸亏你喜欢安静,若是小家寅哪里在家呆得住呢?阿水是不是常来帮你?”小家辛道:“常来的。”父亲道:“哦,那好,那好,我放心了。”
新年很快过去了。年初七,沈鸿庆留下小家辛和小家酉独自回北京去了。沈鸿庆不是不想多陪陪孩子,而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北京有太多的工作等着他去做,太多的朋友等着他去聚会。也许是路途疲劳着了凉,沈鸿庆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便有点头疼和腿疼,还有点咳嗽。也许是感冒了,他用温水泡了两包感胃冲剂,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原以为很快就好,却不料发起高烧来了。
沈鸿庆在家里躺了三天,烧还没有退,小家寅也迟迟没有来。这女孩子在外面玩野了,从来就没有把小木屋当成自己的家。沈鸿庆心里生着闷气,抱怨着小家寅。而小家寅住在学校宿舍里,根本不知道父亲病了。幸亏那天许寿裳来拜年,赶紧把他送进了美国人办的同仁医院。经过了一番检查,沈鸿庆被医生确诊为急性肺炎。沈鸿庆一听是急性肺炎,便觉得问题不大。第二天烧一退,还没有等到小家寅来医院看他,他就要求出院了。
转眼,又到了春暖花香的季节。由于天气好,沈鸿庆就格外忙碌了起来。除了上课,他还参加一些演讲活动。那天他被邀请到从前他任职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去演讲,也就是现在小家寅就读的学校。小家寅第一次听父亲演讲,完全被父亲的演讲才能震慑住了。她想这就是她的父亲,她一直都不肯叫他阿爸的父亲啊!
小家寅在学校里,由于发表了白话诗歌,名声大震,被同学们视为才女,这让她非常得意。而“她们”诗社的成员,也选她为社长了。当了诗社社长的小家寅,很有组织能力,经常召开诗会和诗歌朗诵会。年轻的诗人们在这样一个诗歌环境里,充满激情又斗志昂扬。小家寅的国音字正腔圆,朗诵起白话诗歌来富有感情,很能感染人。因此不少为了诗歌朗诵的年轻诗人,都改行写起了白话诗。白话诗不用对仗和押韵,写起来自由自在,实在令小家寅喜欢。小家寅激情澎湃时,一天能写许多首诗歌。
沈鸿庆每次从学校演讲回来,心情都不错。那天他参加了他同事邓中夏发起的平民教育讲演团,目的是“增进平民知识,唤起平民自觉心”。他们将深入民众去巡回讲演,沈鸿庆觉得这是件新生事物,一定能吸引很多普通百姓。
日子像流水一样飞快过去,辛亥革命到现在已过去了九年。虽然总统换了好几任,可是孙中山却一直大权旁落。自从袁世凯死后,北洋势力失去统帅,以冯国璋为首的直系、段祺瑞为首的皖系,以及新崛起的以张作霖为首的奉系军阀连年开战,逐鹿中华,播下了连天的战火和深重的灾难。沈鸿庆沉思着:中华民国到底何去何从呢?
沈鸿庆又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也许是抽烟吧,他掐灭烟蒂,为自己沏了一杯龙井茶,继续坐在书桌前翻阅书报。可是咳嗽就像魔鬼一样地纠缠着他,使他不得不放下手头的书,卧床休息。他的床单和被子油腻腻的已经很脏了,而自己越来越懒,便决定找一个洗衣大妈。第二天一早起床,沈鸿庆便出门去保姆介绍所找洗衣大妈了。那个人高马大的女人,沈鸿庆一眼就看中了她。于是,这个叫满小花的女人便跟着沈鸿庆来到了小木屋照顾他的生活。
几天下来,女佣满小花把小木屋打扫得窗明几净,家里的东西,放得井井有条,还能烧令沈鸿庆可口的饭菜,的确是个不错的女佣。沈鸿庆非常满意,里里外外的家务事便全交给她处理了。每到星期天,沈鸿庆就在家里招待朋友,喝酒聊天,吃上一顿营养丰富的晚餐。那天刘师培与夫人何震也来拜访了,这令沈鸿庆十分意外。毕竟认识那么多年了,现在又做了同事,能相聚在一起是一种缘分。然而,刘师培此趟携夫人何震一起来的目的,却是为了他创办的《国故》月刊向沈鸿庆约稿。因为他知道沈鸿庆虽然支持白话文,但也不放弃国学理念,能约到稿也就是对《国故》月刊的支持。
这会儿沈鸿庆、刘师培、何震,还有小家寅围桌而坐,女佣满小花开了酒瓶后,端上来热腾腾的菜肴。平时叽叽喳喳的小家寅,见来了刘师培与何震,收敛得像个大家闺秀似的,文文静静地坐在一边。而何震呢,毕竟是开创了女性主义先河的女人,给小家寅灌输女性主义思想道:“男人能做的事,我们女人也能做。女人能做的事,男人却做不了。小家寅,你说女人是不是很伟大呢?”小家寅点点头,没有说话。她不是不想说,而是昕别人说何震是母老虎,面对她心里就有点发窘了。
从前沈鸿庆与刘师培见面都没有什么话说,而今天却话多了起来。当然,沈鸿庆不与刘师培谈政治,也不与他谈章太炎,免得他尴尬。然而他们的谈话,老是被何震打断。何震见刘师培咳嗽了,便责备他不按时吃药。小家寅看在眼里,觉得到底名不虚传,何震俨然就是个管家婆。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大家聊得还算开心。刘师培与何震告辞时,沈鸿庆和小家寅一直把他们送到弄堂口。回转家的路上,小家寅告诉父亲道:“我喜欢何阿姨,她很有个性。她才是新女性。”
家里请了女佣满小花,小家寅每到周末便回家来蹭饭吃。有时还把自己的换洗衣服拿来让满小花洗。只要女儿回来,沈鸿庆就会让满小花买小家寅喜欢吃的菜和零食。父女在一起的时间比从前多了一些,因此有了比从前多一些的沟通,心的距离也就近一些了。那天小家寅又与父亲谈起何震道:“何阿姨还来不来我们家了?”父亲道:“不知道。”小家寅道:“我们许多同学都想见见她呢!我也想让她当我们诗社的顾问。”父亲道:“我估计她没有这个闲工夫,不过你自己可以去找她。”小家寅道:“算了吧,照你这么说我才不去碰一鼻子灰呢!”
去年11月,延续四年之久的世界大战以英、美、法等国的胜利和德、奥等国的失败而告终。今年1月获胜的协约国在巴黎凡尔赛宫召开和平会议,中华民国作为战胜国参加了会议。然而中华民国代表在会上提出废除外国在华特权、取消不平等条约的正当要求时,会议竞决定日本接管德国在华的各种特权。面对这丧权辱国的条约,中华民国曹汝霖等代表居然准备签字画押。外交委员会事务长林长民在《晨报》《国民公报》发表《外交警报敬告国民》一文,呼吁:“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国亡无日,愿合四万万民众誓死图之。”与此同时,北大校长蔡元培得知外交失败的消息,立即通报了全校师生。消息传来,师生们都被震怒了。这天上午,沈鸿庆在校园里看到墙报上贴出了十几所院校学生代表召集紧急会议的通告。
小家寅也被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派作学生代表前往北大开会,在校园里正好遇到沈鸿庆。沈鸿庆见女儿快步流星地走着,上穿白褂子,下穿蓝裙子,两条长辫子挂在胸前,挽着衣袖,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见了父亲道,“我来开会”,也不停步,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沈鸿庆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有许多学生从他身边匆匆而过。他望着他们的背影,快步跟了上去。此时“还我青岛,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口号已响彻校园。午后时分,学生们列队走出红楼,朝着天安门方向举行示威游行。沈鸿庆看见小家寅是领队之一,雄赳赳气昂昂地带领大家高呼口号。
队伍继续向前行进着,大约黄昏时分来到了交通总长曹汝霖赵家楼的住宅。宅门打开后,学生们蜂拥而人,把赵家楼团团地围住了。可是曹汝霖不在,有学生发现驻日公使章宗祥正躲在曹宅里,便把他拖了出来。大家见了卖国贼都非常气愤,几个男生将他痛打了一顿,仍然不解恨。怒火中烧的学生,见曹汝霖迟迟不归,便一把火烧了赵家楼曹汝霖的住宅。熊熊大火燃烧着,小家寅心里感到畅快极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军警持着枪赶来镇压了。学生们一边跑,一边高喊“还我青岛”。小家寅跑得慢,索性与军警搏斗了起来,不少同学也与军警搏斗了起来。小家寅很快被军警逮捕了,同时被捕的还有不少同学。
外交失败令沈鸿庆既愤怒又痛心难过。第二天一早起床,他也像学生们那样写了许多“还我青岛”,“拒绝在巴黎和会上签字”,“废除二十一条”,“抵制日货”,“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等标语,贴在小木屋的墙上,剩下多余的,沈鸿庆就拿到学校里去贴了。
大约上午十点多,沈鸿庆刚将标语贴完便有人来告诉他,因为蔡元培积极营救被捕学生,小家寅及其他一些被捕学生都被释放出来了。沈鸿庆听到这消息,放心多了。然而由于蔡元培营救学生,遭到了军阀政府的嫉恨。军阀政府扬言“要烧北大房子,杀北大学生”,“要以三百万金收买凶手刺杀蔡元培”等。5月9日,军阀政府接连下了三道命令,蔡元培见状不愿与军阀政府站在一起,但又不敢公开与政府对立,便悄悄地离开了北京。行前,蔡元培留下一张条子:“我倦矣!杀君马者路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北京大学校长之职已正式辞去,其他有关系之各学校各集会,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脱离关系,特此声明,唯知我者谅之。”
军阀政府见了字条,以为蔡元培辞职离京,学生也就偃旗息鼓,事情便过去了。谁知爱国学生运动却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除了要求政府不在合约上签字和惩办卖国贼之外,还要挽留蔡元培校长回北大。这让他们伤透了脑筋:
小家寅自从被释放出来后,斗志更加昂扬了。她参加抵制日货活动,还组织了“护鲁义勇队”,忙得不亦乐乎。这天小家寅与同学们因不满政府为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辩护,上街头演讲去了。军阀政府出动军警,逮捕了近千名演讲学生。小家寅又一次被送进了监狱。
由于军阀政府逮捕了近千名学生,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愤怒。上海工人发动了六七万人的大罢工。接着,沪、杭两铁路的工人也举行了罢工。南京、天津、杭州、武汉、九江、济南、芜湖等地的工人,也纷纷罢工和举行示威游行。在工人罢工的影响下,上海等各重要城市的商人举行了罢市。于是,“五四”运动在全国蓬蓬勃勃地开展了起来。连爱国的佛教徒也忧心国难,无法安坐禅房了。他们将白云寺门前的“普天同庆”大匾,改成了“普天同愤”,两旁还贴了一幅对联:
学子被捕神流泪,
贼奸窃国鬼生悲。
两天后,军阀政府迫于形势,释放了被监禁的学生。小家寅也被释放了出来。蹲了两次监狱,小家寅已俨然一副革命者的气派。那天她对父亲沈鸿庆说:“我要参加中华革命党。”父亲沈鸿庆望着这个朝气蓬勃的女儿道:“女孩子还是好好读书吧!”小家寅见父亲不同意便道:“从前秋瑾不就是光复会会员吗?如今光复会解散了,那我就要加入中华革命党。我要像秋瑾那样,献身于革命。”父亲沈鸿庆见女儿颇有决心,便道:“真的?”小家寅道:“那还有假的?”父亲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准备在适当时机介绍小家寅加人中华革命党了。而女儿见父亲没有答应,懊恼地离开了小木屋。父亲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摇头道:“这孩子,这孩子啊!”
暑假来临时,沈鸿庆又想着去上海回绍兴了。这次沈鸿庆很想与小家寅一起回绍兴。来北京后小家寅没有回过绍兴的家,她仿佛轻易地就把故乡丢了,让沈鸿庆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就这样了呢?而小家寅呢,总是理由十足。
经过火车的长途颠簸,沈鸿庆终于满头大汗地来到了上海弟弟鸿武的家。鸿武见到哥哥却没有从前的热情。沈鸿庆见弟弟鸿武满腹心事的样子,便笑嘻嘻道:“怎么啦!看你愁眉不展的,是不是生意亏本了?”弟弟鸿武点点头,说:“是这样,恒泰交易所并非经营不善,实乃是因一场证券风潮而倒闭。因此所有盈余全都没了,几乎连本钱也赔了进去。戴季陶和蒋介石也是连本钱都赔了进去。自然你的钱,也全都赔了进去。”
“没关系,没关系。炒股票本来就存在风险。”沈鸿庆连连劝解弟弟鸿武道。弟弟鸿武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过心里还是非常难受。当然他不会像戴季陶那样,因为股票赔了钱而跳江寻死。他想戴季陶命大,被渔夫救起;若是他跳江,肯定必死无疑。沈鸿庆身上带着一些钱,本来是给小家辛家用的,见弟弟鸿武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便给了一部分。兄弟情谊,弟弟鸿武和他的女人李小兰都很感激。沈鸿庆在弟弟鸿武家住了一宿,兄弟俩谈了不少事情。沈鸿庆劝弟弟鸿武北上,但弟弟鸿武执意留在上海,准备东山再起。第二天一早,沈鸿庆便离开了上海。大约黄昏时分,回到了绍兴。每一次回到绍兴,沈鸿庆都有不同的感受。
此趟回绍兴,沈鸿庆要住上两个月,待开学了再回北京。小家辛和小家酉都十分高兴,毕竟与父亲团聚在一起的日子不多。而沈鸿庆呢,也尽量想多给孩子们一些父爱。他告诉他们暑假里要带小家酉去游泳,带小家辛去看戏。可小家辛并不领父亲的情,道:“我才不要和你一起去看戏呢!”
盛夏的东街,青石板路冒着腾腾热气。沈鸿庆穿着白色绸褂子,坐在书桌前仍然大汗淋漓。于是他到后院吊一桶井水,将井水淋到身上冲凉。从前他在东京过夏天时,也是这样冲凉的。冲凉之后,他便感到神清气爽。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两个月的暑假很快结束了。沈鸿庆很想把姐弟俩接到北京去,可小家辛不愿意,小家酉也不愿意。小家酉如今一切听大姐的,对父亲的话牛不入耳。沈鸿庆自责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然而怎么样才能做一个好父亲呢?沈鸿庆感到很无奈,也很无力。
他回到北京,新学期便开始了。在沈鸿庆的感觉里,学校永远是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荡漾着青春气息的。在他回绍兴的这两个月,女佣满小花回了乡下娘家。这几天他一直在等她回来,可是迟迟不见人影。今天忽然来了一封信,说是父母要她嫁人了,她不得不嫁。沈鸿庆得知女佣满小花不来了,忽然感到了冷清。此刻,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绪万千,并且像个哲人那样思考着:人是孤独的。
深秋时节,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北京城里已经一派落木萧瑟的景致了。沈鸿庆由于咳嗽早早地穿上了棉袍,这棉袍还是与邬爱香结婚时做的呢!那时候他到“勤耕读”书屋教孩子们读书,就是穿的这棉袍。二十年过去了,尽管棉袍已被岁月留下斑驳刻痕,但他依然喜欢穿着它。穿着它,仿佛时光就流淌着回到了从前。如今,沈鸿庆越来越喜欢从前在东京留学的日子了。那时候在弘文学院,同学们为了推翻满清,剪掉辫子穿西装,心里满满地装着信仰。
现在沈鸿庆走在去周树人新家的路上。夏天周树人在八道弯胡同11号买了新屋,并且请人搞了装修,上个月他和二弟周作人已搬入新屋。今天,周树人请了在京的几位弘文学院的老同学去他新屋吃饭。沈鸿庆到达时,许寿裳等已先他而到了。老同学聚会,大家都非常高兴。沈鸿庆发现在屋前院内,周树人十分勤快地栽植了丁香和青杨。
接下来,大家在客堂里喝茶聊天。沈鸿庆见到周树人便想起他刚发表在《新青年》上,题为《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文章,感慨道:“嗨,我正烦着做父亲,读了你的文章很有启迪啊!”周树人微笑道:“哪里哪里,我都还没有做父亲,瞎说罢了。”傍晚时分,周作人从一家南方的馆子里叫来了一桌子菜。尽管不是绍兴菜,但有江南人喜欢吃的淡水鱼、红烧肉、鱼干、盐水花生等,另外,还有许寿裳带来的四瓶绍兴黄酒。大家围桌而坐,故乡的气氛便十分浓郁了。
这晚沈鸿庆回到家里,已是子夜时分了。也许是路上受了凉,沈鸿庆的咳嗽严重了起来。一整夜咳嗽不断,痰中还咳出了鲜红的血。沈鸿庆没有在意,第二天一早在抽屉里找了些药吞服下去,便急匆匆地赶去学校了。因为进入十月以来,刘师培因病停下“中国文学史”的课,有几堂便由他来替代了,所以工作十分忙碌,看病的事便一拖再拖了。然而就在他对自己的病不引起重视的时候,忽然传来刘师培病逝的消息,这让他大吃一惊。毕竟刘师培才36岁,英年早逝啊!几天后,陈独秀为刘师培主持了丧事。沈鸿庆发现前来参加丧事的人不多,真是“一棺在室,空庭悲风,极身后凄凉之惨”。
小家寅一向佩服何震,认为她是中国第一位女性主义急先锋。有许多事情,小家寅都想向何震讨教呢!然而令小家寅大为失望的是,刘师培病逝后,何震不堪打击,以至精神病发作。那天小家寅到北大开会,在校门口看到何震坐在地上蓬头垢面地痛哭流涕,与从前女性主义的形象大相径庭。小家寅上前去安慰她,她却撕扯着小家寅的衣服,吓得小家寅挣扎着逃脱了。怎么会这样呢?小家寅大惑不解。于是,小家寅想外表强悍的何震,其内心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而她的强悍,也只因刘师培的存在而存在。
由于刘师培的病死,沈鸿庆这才决定去医院看病。那天他由小家寅陪着去了美国人办的同仁医院,大夫检查后把小家寅拉到一边道:“你父亲的病,需要住院治疗。”小家寅道:“哦,很严重吗?”大夫道:“他的肺病已很严重了。”小家寅听后面色苍白,心里一紧,道:“现在就住吗?”大夫道:“是,这是住院单,先去付钱。”大夫与小家寅说的话,沈鸿庆全听到了。他对小家寅道:“我们回去吧!”父亲不肯住院,小家寅大惑不解,半路上便与父亲吵了起来。
其实,小家寅不知道父亲沈鸿庆是因为囊中羞涩才不住医院。上次沈鸿庆在同仁医院只住了一天就付了一大笔钱,而今他已经没有能力来支付昂贵的医疗费。况且,他不愿意向亲戚朋友借,也不愿意给亲戚朋友添麻烦。他知道“病来如山倒”的道理,只能听天由命了。第二天上午沈鸿庆依然去学校授课。还有几天就放寒假了,他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堂课。
家里没有了女佣,小家寅只能每天回家来照顾父亲。只是父亲的病一日比一日重。放寒假后的第二天,父亲已经不能起床了。小家寅突然感到束手无策,给远在绍兴的姐姐小家辛拍电报,道:“父病危,速来京。”
小家辛接到小家寅的电报纳闷了半天,心里想父亲人秋才刚回京,好好的,怎么就病危了呢?莫非是小家寅替同学发的电报写错地址了?小家辛不大愿意出远门。她觉得人生地不熟,没有安全感。因此小家辛按照自己的想象而想象,没有携弟弟小家酉赴京,也没有给小家寅回信,权当没这回事。小家寅等不到姐姐的回电和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想若是姑姑鸿娟在北京就好了,可姑姑鸿娟毕业后去杭州女子中学任教了。
正是寒假时节,小家寅等不到姐姐小家辛,就想去找父亲在京的同事和朋友,可是父亲不让她找,父亲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病重的样子。其实,此时沈鸿庆已经知道自己不行了,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然而他感到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做,他还想看到孙中山建立军校,掌握军政大权。一种对生命无限的眷念,让他泪如雨下。他总结着自己的一生,仿佛如他行将消逝的生命一样,有着诸多的遗憾。他遗憾地只支撑了一周,便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子夜时分,停止了呼吸。
面对父亲的去世,小家寅忽然地长大成熟了。在叔叔鸿武的帮助下,料理完后事,小家寅觉得只有化悲痛为力量,才能继承父亲的遗志。现在小家寅已成为一名中国国民党党员,在她心里故乡的秋瑾便是她的榜样。虽然时代不同,但谁能说推翻了满清就肃清了封建余毒?现任总统徐世昌不就是清廷的钦差大臣和协理大臣吗?
几天后,父亲去世的消息传到小家辛耳朵里,这才令她相信小家寅那份电报是真的。可惜为时已晚,她终究让父亲带着遗憾而死。于是,她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第二天,她和小家酉为父亲披麻戴孝,还请来几个和尚尼姑为父亲诵经,超度亡灵。
东街还是从前的东街,只是从前的面庞已经年老色衰。豆腐西施已是满头白发的女人了。两年前,她的大儿子奚朝辉已为她娶妻生子,让她做上了奶奶。东街上的人,再不叫她豆腐西施,而唤她豆腐奶奶了。现在豆腐奶奶拄着拐杖来到沈宅门前,这是她多么熟悉的地方啊!这里先后作古的人,幻化成无数幽灵在她眼前舞蹈,仿佛是她再生的朋友。她“嗬嗬”地笑着,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啊!
尾声
又到了腊月时节,沈家辛不用像前几年那样忙着腌腌酱酱。去年家酉顺利地考上了北京大学,偌大的沈宅便只有小家辛一个人居住了。每天黎明沈家辛即起床念佛,已成为居士的她,无论东街上如何喧闹,始终默默地守着沈宅日益荒芜的净土,淡定而沉静。
屈指算来,父亲沈鸿庆去世已有七个年头了。这流逝过去的七年,历史跨进了新的一页。前年,孙中山在广州黄埔长洲岛上创办了陆军军官学校(简称“黄埔军校”)。叔叔沈鸿武成为这所军校的第一批学员。父亲沈鸿庆在九泉之下,一定欣喜不已。然而,去年孙中山忽然病逝于北京铁狮子胡同。据说,临终前他喉中哼哼作声道:“和平、奋斗、救中国。”噩耗传来,东街上那些从前是光复会会员,同时又是同盟会会员的革命党人,无不泪流满面。
沈家辛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与妹妹家寅见面了。姐妹俩虽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却是老死不相往来。阿弥陀佛,家辛觉得自己做姐姐的有过错。当然,她没有想到今年春的某一日,妹妹家寅和她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同学在向北洋军阀段祺瑞政府请愿时遇难了。与家寅同时遇难的共有四十多位爱国学生,造成了轰动全国的“三·一八”惨案。沈家辛再也见不到妹妹家寅了,其悲伤在木鱼声声中回荡。
腊月初十,绍兴城里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民国十五年来,从没有像今年冬天这么冷。真正的天寒地冻呵!沈宅没有人气,沈家辛正好来着例假,便感到格外寒冷。于是她将燃烧的炭盆拿到了卧室,却不料熟睡后火星溅到了她床底下那一堆母亲的来信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刹那间,沈宅化成了灰烬。沈家辛被抬出来时,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了。
一年后,一个年迈的女人,在这片废墟上蹒跚地寻寻觅觅。她就是从前沈宅的女当家人邬爱香。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依稀能看出当年风华正茂时的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嘴、柳叶眉,十足的美人胚。如今,她终于摆脱了由木荣子的控制从日本归来了。心里有多少的话儿要对亲人诉说啊!然而亲人在哪里?她迷茫地望向东街,忽然耳畔响起了从前公公常常念念有词的话:“中国向何处去?”
2009年元月1日至2011年2月23日
写于杭州天水斋和美国斯坦福大学
首页 上一页 共2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