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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笺注

张秉戍(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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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本书辑纳兰性德词348首,按内容题材分类,逐首予以说明和注释。在此之前,尚无人对中 全部纳兰词做过注释,作者是第一人。另作者对纳兰词按内容分类为爱情篇、友情篇、塞上篇、江南篇、咏物篇、咏史篇、杂感篇七大类,亦属创新之举。是一部供广大读者欣赏、学习、研究纳兰词之用的佳作。
  提到纳兰词,人们首先会想到的是他的爱情词。的确,爱情词可以说是纳兰词最具特色,最能代表其个性的作品。这些作品不光占有纳兰词三分之一多的篇幅,而且是其全部词中的精华,是诗人呕其心血,掬其眼泪,和墨铸成的珍品。前人说纳兰词“哀感顽艳”,用这四字作为他的爱情词的总评,应该说还是允当的。
王国维称赞性德之词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或不免过誉,但也的确道出了他的词成就之高,价值之大,地位之尊了。
……
作者简介:
张秉戌 著名学者,就职于首都师范大学东方古籍研究所,对古典诗词,特别是清代诗词有很深的研究,对纳兰词的研究成果甚丰。近十多年来,除《纳兰词笺注》外,另有《明清词选》、《 元明清词(珍藏本)》、《弹指词笺注》、《花鸟诗歌鉴赏辞典》、 《历代诗分类鉴赏辞典》、《清诗鉴赏辞典》、《历代词分类鉴赏辞典》、 《蕙风簃小品(选编)》、《姜夔词新释辑评》、《纳兰性德词新释辑评》、《纳兰词诵读与欣赏 (音像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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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一、
  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即公元1655年1月19日),在北京诞生了一位詞坛巨擘,这位才华横逸的大词人就是可与陈维崧、朱彝尊等辈颉颃的清代初期的满族词人纳兰性德。
  性德木名成德,后避东宫允礽讳遂改性德。字容若,小字成哥(一、说“冬郎”,似不切。详见1995年第4期《承德民族师专学报》陈桂英文《纳兰性德墓志铭校读与索解》)。号楞伽山人(另有“未中”之署名,见致张见阳纯修信)。性德的先祖原是蒙古人,姓上默特,后灭纳兰部,占其领地遂改姓纳兰,居叶赫之地,自明初内附后金,随清入关,为满洲正黄旗。父明珠。武英殿大学士,累加太子太师,为康熙朝权重一时的宰相。母觉罗氏,一品夫人。娶妻卢氏,赠淑人,为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之女,先卒。继室官氏,赠淑人。有二子一女。
  性德天资早慧,能过目不忘,有文武才。少年通籍,十七岁补诸生,十八岁举顺天乡试,但以病未与廷对,遂益肆力于经济之学.熟读通鉴及古人文辞。康熙十五年(1676)性德二十二岁殿试二甲七名,赐进士出身。授三等侍卫,寻晋一等。从此步入仕宦之途,.深得皇帝的隆遇。然而,他却抑郁终生,绝少开怀。最后以三十一岁的少壮之年,即康熙二十四年五月晦己丑(1685年7月I日),因“寒疾”而殁。
  对于性德的早亡,时人无不为之怅惋,识与不识者多所凭吊,足见人们对这位资质甚高的才子的钟爱了。今年适逢性德诞辰三百四十周年,又是其忌辰的三百一十周年,为纪念这位才华横逸,又贡献非常的词坛巨子,我则不揣孤陋,将他的一部《纳兰词》试作了笺注,裒刻问梓,意在使其光大于世。这样,一可以飨之读者,一可以作为我对这位大词人的缅怀和纪念。
  然而,我对性德怀有敬意绝不自今日始。这是因为:
  第一,他生长华阀,是一代权相的长子,又是康熙皇帝身边的一等侍卫,但是他并不以此恃强傲物,他“笃友情,生平挚友如严绳孙、顾贞观、朱彝尊、姜宸英辈,初皆不过布衣,而先生固已早登科第,虚己纳交,竭至诚,倾肺腑。又凡士之走京师,侘傺而失路者,必亲访慰藉及邀寓其家,每不忍其辞去,间有经时之别,书札、诗、词之寄甚频。韩菼撰《神道碑》曰:‘或未一造门,而闻声相思,必致之乃已。’惟时朝野满汉种族之见甚深,而先生所友俱江南人,且皆坎坷失意之士,惟先生能知之,复同情之,而交谊益以笃。”(张任政《纳兰性德年谱·自序》)恃别是他营救顾贞观的好友吴兆骞一事,至今还被人们传为佳话。(有人说性德与这些汉族文.人名士交游是受有康熙皇帝的密旨,意在笼络;也有人说性德之交游也影响了康熙的诸多知识分子政策。但证据不足,难以定论。不过倒可以说他与那么多的汉族知识分子交往,起到了一点“统战”的作用,起码对当时的民族团结是具有积极作用的。)反之,他对那些“软热人”,对“翕热趋和者,辄谢弗为通”(韩荚《神道碑》),可见性德品格甚高,不以势凌人,不以才傲物,他对身处微贱,仕途不遇的小人物,总是相见以诚,相待以厚。而对那些趋炎附势的势利小人,则是深恶痛绝,绝不往还。其仁爱之怀,珍重友情,又分明爱憎的一身正气,实在是令人深起敬意的。
  第二,他虽同其他封建知识分子一样,有着强烈的功名思想,而且他的家庭又为他的通籍铺好了一条便捷的道路,可是他却“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韩艾《神道碑》)。一方面他有拳拳报国之心,悃悃忧民之意,渴望入世,成就一番事业;一方面却又看不上官场的,并进而“常有山泽鱼鸟之龌龊。”这实在是个深不可解的矛盾,但正是在这一矛盾的思想里使我们看到了性德其人的又一美好的品格,那就是他虽为豪门公子,皇帝近臣,却不为名缰利锁所羁绊,不是那种“禄蠢”式的官僚政客(这一点性德与其父很不一样,值得探究)。当然,生活的圈子限制了他,使他不可能完全摆脱贵族之家的生活情趣,使他不可能具有宝玉式的叛逆性格,但也不能不看到在那样一个龌龊浑黑的现实面前,能够出污泥而不染,虽侧身黑暗的官场而能良知未泯,不与“禄蠢”式的官僚同旧其泥,显然,这正表明性德是位正直不阿的有正义感的青年。
  第三,他聪敏早慧,好学不倦,博通经史,工书法,又精于书画评鉴,并于词道颇有建树。我们从他短短一生所留下的著作来看,确是不能不令人惊叹他过人的才华和坚毅的品质的。他著有二十卷之多的《通志堂集》,其中赋一卷,诗、词各四卷,经解序三卷,文二卷,绿水亭杂识四卷(另有附录二卷)。有《词林正略》(惜其未传),有考订、编辑之《大易集义粹言》八十卷,有《陈氏礼记集说补正》三十八卷,又编选《今词初集》、《名家绝句钞》、《全唐诗选》等书。如此卷秩浩繁的著述而出自生年仅有三十一岁,又须是鞍马扈从宸游,纯属业余创作的青年人之手,难道不是使人惊异,令人心折的么!所以,梁启超在《禄水亭杂识跋》里说:“容若小词,直追李主。其刻《通志堂经解》为经学家津逮。其纪地胜,披史实,多有佳趣。偶评政俗人物,见地超绝。诗文评益精到,盖有所自得也。卷末论释老,可谓通明。……翩翩一浊世公子,有此器识,且出自满洲,岂不异哉。”(《饮冰室文集》卷七十七)连他的生前好友也曾惊叹道:“吾不知成子何以能成就其才若此!"(严绳孙《成容若遗稿序》)。
  第四,他身为贵介公子,又是多情多感的人,但他却富贵不淫,不滥情风流。.他对爱情还是严肃而真挚的,就其个人的婚恋说,他先后娶卢氏、官氏为妻,与她们伉俪情笃,尽管或有所恋之说(至今只是一种说法,证据欠足),但他绝无非礼之举,更无狎邪之游,这在封建贵族圈里真是极难能可贵的了。
  因此,纳兰性德可称是堂堂正正的男子,他不是相门衙内,贵胄恶少,不是纨绔轻狂之徒,而是一位少有的文武奇才,一位为人喜爱的诗人、学者。在他身上闪烁着人格之美,道义之美,才情之美。对于这样一位有才有品,又有着非同一般贡献的青年诗人,怎能不令人缅怀和起敬呢!
             二、
  一提到纳兰词,人们首先会想到的是他的爱情词。的确,爱情词可以说是纳兰词最具特色,最能代表其个性的作品。这些作品不光占有纳兰词三分之一多的篇幅,且是其全部词中的精华,是诗人呕其心血,掬其眼泪,和墨铸成的珍品。前人说纳兰词“哀感顽艳”,用这四字作为他的爱情词的总评,应该说还是允当的。
  本来爱情是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秉要组成部分,而爱情又是文学艺术里永恒的主题,这是人所共识,用不着多说的。但是爱情之于每一个人,却又表现出升差万别的情景,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种种不一。性德的爱情生活和他的爱情词又当如何呢?黄天骥先生在《纳兰性德和他的词》里用“玫瑰色和灰色”加以形容和概括。不错,性德一生的爱情生活以及他的爱情词篇正是如此,失意多于得意,眼泪多于欢乐,悲凄伤感,幽怨苦多。虽然我们也能看到几篇描写爱情欢乐的词章,如《浣溪沙》(十八年来堕世间),描绘了妻子卢氏的美艳娇好,表达了诗人对她无限怜爱和赞赏的激情;《浣溪沙》(旋拂轻容写洛神)、《眼儿媚》(重见星娥碧海查),描写了与爱妻别后重逢的喜悦之情,等等,但这样的作品实在是寥寥可数。而其.表达爱情痛苦,摹写悲叹和眼泪的作品倒是随处可睹。其中最使人荡气回肠,伤情动感的要数他那些悼亡之作: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尽寸裂柔肠。
          ――《青衫湿遍·悼亡》
  性德之前妻卢氏卒于康熙十六年(1677)五月三十日,事隔半月,诗人便唱出了这哀痛欲绝的悲歌,而且从此以后“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叶舒崇《皇清纳腊室卢氏墓志铭》)无论是亡妻的生辰忌日,也无论是诗人身在家园塞上、醒里梦里,始终没有停止他的哀吟挽唱。这些词或标明悼亡:《青衫湿·悼亡》、《沁园春·代悼亡》;或作了标题:《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南乡子·为亡妇题照》、《于中好·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或作了题序。《沁园春》:“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素妆淡服,执手硬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序与词璧合,凄清伤感,深细动人。而其大量的悼亡之作则是未予明示,但显然是为亡妻而赋的: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蹋帘钧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山花子》
  凤髻抛残获草生。高梧湿月冷无声。当时七夕记深盟。 信得羽衣传钿合,悔教罗袜葬倾城。人间空唱雨淋铃。
          ――《浣溪沙》
  这些词低徊缠绵,哀惋凄切,确是令人不忍卒读。此外也有的是借咏物的形式抒写悼亡之旨(按:本书将下举之词编入了咏物篇):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蔬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临江仙·寒柳》
  陈廷悼说:“言中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容若词亦以此篇为压卷。”(《白雨斋词话》)毛泽东则批语:“悼亡。”(见《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明白指出此为伤悼亡妻而作。
  上列的这些悼亡之作可以说篇篇呜咽凄绝,哀伤悲枪,唱出了性德字字泣血的心声。诚如前人所说,其词“如寡妇夜哭,缠绵幽咽,不能终听。”(《李慈铭读书记》)。
  在性德的爱情词里还有为数甚多的作品,是他在护从宸游,奉命出使,与爱妻别离中所写的相思相忆,怀人念远的离愁别恨,即所谓“梦魂不离金屈戌”之作。这些词也呈现出“灰色”的格调,幽怨缠绵,凄清愁绝。不过由于性德前有卢氏,后有官氏,与先后两位夫人皆尽恩爱情深,而且这一部分词作绝少纪年,故其中大多数的词篇是为谁而作,我们难以确考,但不管是为卢氏,还是为官氏,性德对她们所表达的情致绵长,生死不渝的恩爱情结都是一样的真纯,一样的诚挚,一样的深浓。
  新寒中酒敲窗雨,残春细袅秋情绪。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 无聊成独卧,弹指韶光过。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一一《菩萨蛮》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集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 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菩萨蛮》
  长记碧纱窗外语,秋风送归鸡。片帆从此寄天涯。一灯新睡觉,思梦月初抖。 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春云春水带较霞。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
          ――《临江仙》
  有的是从闺中妻子的角度写来:
  斜风细雨正霏霏。画帘拖地垂。屏山几曲篆香微。闲亭柳絮飞。 新绿密,乱红稀。乳莺残日啼。余寒欲透缕金衣。落花郎未归。
          ――《醉桃源》
  睡起惺松强自支。绿倾蝉鬓下帘时。夜来愁损小腰肢。 远信不归空伫望,幽期细数却参差。更兼何事耐寻思。
          ――《浣溪沙》
  还有的是借用古题古意去表达:
  鸳瓦已新霜,欲寄寒衣转自伤。见说征人容易瘦,端相。梦里回时仔细量。 支枕怯空房,且拭清砧就月尤。已是深秋兼独夜,凄凉。月到西南更断肠。
          一一《南乡子·捣衣》
  这些词虽不像他的悼亡之作那样悲凄幽咽,哀怨绵长,但其孤独凄清,别恨悠悠的苦情则依然是灼人心脾,呈现出一种“灰色”,的格调,读之令人悒悒不欢的。
  另外性德还有一部分情词显然是写给妻室之外的恋人的,但至今此事还是个有待考证的谜,我们也很难作出判定其所苦恋者究竟是谁。譬如《虞美人》: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
  从词的内容看,可以肯定是性德对一位往日的恋人而发的,遗憾的是这位意中人早已同诗人异路,劳燕分飞了。这一渴望而不可求的爱情又使诗人的心灵蒙受了折磨,于是他总是追忆着、怀念着她,总是为他们的痛苦的恋情呻吟唱叹。例如:《虞美人》(银床浙沥青悟老)、《如梦零》(正是辘轳金井)、《采桑子》(土花曾染湘娥黛)、《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眼儿媚》(独倚春寒掩夕扉)、《烷溪沙》(容易浓香近画屏)、《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减字木兰花》(花丛冷眼)、《少年游》(算来好景只如斯)等等词章,都是诗人这一隐情的抒写,凄婉缠绵,不胜苦涩与伤感。
  再有,性德还有几篇小词专意刻画了少女的形象,这些小词于他那大量的伤感词之外,倒显得清新可喜。如《南乡子》(飞絮晚悠飏),描画了“刺绣女儿”伤春的形象;《落花时》(夕阳谁唤下楼梯),描画了少女与恋人相会既亲昵又娇填的情景;《浣溪沙》(一半残阳下小楼),勾画了闺中少女怀春又羞怯的形象。这些小词都很轻灵活泼,形神俱佳,虽然为数不多,不是性德爱情词的主体,但在性德众多的“哀感顽艳”的情词里倒是显出了少有的亮色。
  其次说到他的友情词。顾贞观说:“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骚雅之作,怨而能善,惟其情之所钟为独多也。”(《纳兰词·原序》)诚然,性德之多情还表现在他对友情的珍重上。从我们现在收入友情篇的词来看,共有三十多首,其中标明对张见阳的有四首,对陈维崧、蔡德清、徐艺初、梁佩兰、经岩叔的各一首,对顾贞观的有十三首,对姜袁英的有四首,对严绳孙的有四首。此外未予明示的尚有若干,可见他与友人诗词往还的数量还是相当不少的。值得注意的是,性德在这些词中不只是单纯友情的表达,更主要的是他把那些不平和牢骚,身世之感,君国之忧,或直接,或婉曲地通过这些赠友、寄友之作作了尽致淋漓的抒发。换句话说,词之特点是主乎抒情的,言志则非其所宜,但性德在他的这些表达友情的词里却大多为言志之作,且多寓骚人之旨。试看他的脍炙人口的名篇《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络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峨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梁汾在这首词后曾记道:“岁丙辰,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填此曲为余题照。”(见《弹指词》)确实,词中不但大有相识恨晚之叹,而且对梁汾的不遇深表同情,同时也向梁汾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另外,他在写给梁汾的《金缕曲》、《大脯》、《满江红》、《于中好》、《菩萨蛮》、《凤皇台上忆吹箫》等篇中,也是“辞情兼备,超迈有神”(严迪昌《清词史》),磊落崎嵚,沉雄郁勃,生动地表达了世事同怀、愤世嫉俗,不平之鸣的心声和深挚的友情。特别是性德营救梁汾的好友吴兆督一事,性德虽无专篇咏其事,但他在“简梁汾”里分明唱道:“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仅此一端,就全可见出性德之于梁汾的不同寻常的生死之交厂。故前人依此而深为感佩、慨叹道:“嵘乎!今之人,总角之友,长大忘之。贫贱之友,富贵忘之。相勋以道义,而相失以世情,相怜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负之矣,能爱友人之友如容若哉!(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即使在今天,有如性德之诚笃于友情者又能几人!
  在性德的交游中,还有号称“江南三布衣”的姜宸英和严绳孙(另有朱彝尊者,但未见性德专词予之),以及张见阳、陈维崧等,也是性德交契深厚的友人。这些人大都是汉族知识分子,且多是江南人,他们或身世坎坷,或仕途蹭蹬,或地位卑微,尤其是当时满汉间尚存隔阂,文网密布,性德却能与他们“竭至诚,倾肺腑”,这实在是难得。所以梁佩兰在祭文中称赞纳兰性德“黄金如土,惟义是赴。见才必怜,见贤必慕。生平至性,固结干君亲,继以待人,无字不真。”他对他们情同手足,对他们同样是真挚赤诚,一往情深。姜哀英夙有“狂狷”之名,又屡试不第,惘惘情伤,性德不但不鄙弃,反而将他留居府邸,并填《金缕曲·慰西溟》尽出肺腑,对其不遇深表不平和同情。当姜宸英以母丧南归时,又再填《金缕曲·姜西溟言别,赋此赠之》,仍是对其“才命相负”的身世发出了不平之鸣。同样,性德之于长他三于二岁的严绳孙同,也是彼此无所隐讳的知交,《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临江仙·寄严荪友》、《金人捧露盘·净业寺观莲,有怀荪友》、《浣溪沙·寄严荪友》等篇即情脉脉地表达了他的恋友、惜别、怀念的友情。对张见阳则填有《瑞鹤仙·丙辰生日。起用用弹语句,并呈见阳》、《菊花新·用韵送张阳令江华》、《菩萨蛮·过张见阳山居。赋赠》等篇,对见阳之深情历历可见。至于为陈维崧而作的《菩萨蛮》题照词,新奇、别致,他以诙谐的口吻,对这位忘年之友的人格与创作加以赞美。此外,性德还有《摸鱼儿》和《雨中花》两首,分别送其座师蔡德清和徐乾学之子艺初。两词都是送别之作,而座师与艺初又都是有所不白之冤,所以性德填此以.示同情和慰藉。总之性德的友情同不光显示出他正直磊落的胸怀。与所交游者深厚的友情,而且也显示出他的胆量,显示出他的良知未泯。要知,性德在那样一个政权尚未稳固,清廷对汉人,特别是对江南的知识分严加防犯的时候,他能能对世道不公.人才受压抑和摧残,发出不平之鸣。他能对那个把人才变为奴才,把奴才当作了人才的现实,子以揭露和抨击。若无一点胆识,那是不可能办到的口所以,这些词具有较高的价值,其原因就正在于此,即它不是一般的应酬之作,也不是一般的人情往还,而是深含了骚雅之意,风人之旨。
  性德的塞上和江南之作是他的词中带有雄浑郁勃之美的部分,因为这些词都是他扈从和出使中所作。其境界阔大,景物壮观。不无豪迈的气度,是为他那些凄婉缠绵的情词所没有的。不过性德始终不满于他的底从、入值的侍卫生涯,所以无论是塞上行,还是江南行,总是表现出老大的不愉快,很少开怀乐观:.“劳人只合一生休”(《浣溪沙》),他对长期奔走天涯,抛妻别家的仕宦生活实在厌倦至极,故而不能不发出这样的怨恨与牢骚。在这些词中表述最多的是怀乡思亲的离恨与别怨,即如前边述其爱情篇中所举者。但这还只是属于个人的幽怨,更应注意的是在性德的塞上之作里所表现出的那些更隐曲的心绪和更深层的感慨。譬如被王国维称之为“千古壮观”的《长相思》〔山一程)、《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词中除了写尽厌于扈从,思土怀乡的情怀之外,总给人以难以言状的隐怨深含之感。当然,在这样的词中,他的隐恨还显朦胧,不知其全人,不细加品味,是不易见出其所深藏的隐情的。而在另一些词里则是直白明了:
  纤火拂云微绿,西风夜哭。苍茫雁翅列秋空,忆写向、屏山曲。 山海几经翻覆。女墙斜矗。看来费尽祖龙心。毕竟为、谁家筑?
             一一《一络索》
  秦始皇费尽心力修筑了长城,但是他并不能使其江山永驻,到而今女墙犹在,可“山海几翻覆”,诗人对此不光发出兴亡之叹,且寓含了深深的忧患之旨。又如:
  ……霸业等闲休,越马横刀总白头。莫把韶华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南乡子》
  ……须知今古事,棋秤胜负,翻履如似。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  剩得几行青史,针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满庭芳》
  ……山重叠。悬崖一线天疑裂。天疑裂。断碑题字,古苔横啮。  风声雷动鸣金铁。阴森潭底蛟龙窟。蛟龙窟。兴亡满眼,旧时明月。
             ――《忆秦娥·龙潭口》
  这些词苍凉慷慨,内蕴良多,决非一般的今昔之感,兴亡之叹,此中大有深深的隐怨。再如他在《浣溪沙·小兀喇》中说:“莫将兴废话分明。”而在《南歌子·古戍》里干脆写道:“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在这无可奈何的悲慨中分明有着难以言说的苦楚和隐恨。故有人说,性德的潜意识里深藏着对爱新觉罗氏的世仇,这种宗族之仇,灭门之恨,一方面使其常怀临履之忧,一方面也令他怅恨绵绵,所以,“纳兰塞外行吟词既不同于遣戍关外的流人凄楚哀苦的呻吟。又不是卫边士卒万里怀乡之浩叹,他是以御驾亲卫的贵介公子身份扈从边地而厌弃仕宦生涯。一次次的沐雨栉风,触目皆是荒寒苍莽的景色,思绪万端,凄清苍凉,于是笔下除了收于眼底的黄沙白茅、寒水恶山外,还有发于心底的‘羁栖良苦’的郁闷。”“几乎是孤臣孽子的情绪了”(严迪昌《清词史》)。这话说得切中肯綮。
  至于他的江南之什,虽与其塞上之作有着明显的差异,所绘之景,所咏之物都带有江南明丽清新的色彩,但其所表达出的心绪情感却无多大的变化。篇中的十首《梦江南》,诗人以联章的形式,描绘了护驾南巡中的见闻感受,而如果细味之就会发现词中含婉约骚人之旨。《其三》的“‘燕子矶头红寥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其七》的“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谁与话凄凉。”《其八》的“立马江山千里目,射蛟风雨百灵趣。北顾更踌躇。”特别是在《其十》中以“无事避风沙”,一语收束,个中有盛叹今昔,有感慨兴亡,更有不可直言的隐憾。当然,作为生长在北方,又是深居宫室的贵公子,一当亲往江南,自然会被江南清丽秀美的山水风光陶醉,所以在他的江南篇中也有儿首小词是描绘了大好风光,以及于游赏中欣然陶然的心情的。这可以说是性德词里少有的欢快之作。不过这样的词在其尊前马上之作中实在是太少了。
  咏物和咏史,其实皆为诗人的咏怀之作,无非是前者借“物”,后者借“ 史”以寓性情怀抱。
  先说他的咏物词。这些词约占他的词作的六分之一。数量不可谓少。从其所咏的内容来看,有花鸟,有树木,也有风云月露等自然风物,又不可谓多。其中所咏之花,如风兰、芭蕉、红姑娘、梅花、桃花、莲花、黄葵、秋海棠等。仅七八种。所咏之鸟只有大雁一种(且是为歌孤雁;所咏之树木,一为“卢龙大树”,一为柳树,也只有二种;至于节候风物,性德咏有雪、雪花、春雨和月亮等。此外还有一篇“咏浴”的,不过那是一篇价值不高的戏墨之作,且俗且艳。从这一统计里即可看出性德的个性与情怀。因为咏物之作是见仁见智的,诗人咏何“物”和如何去吟咏,是以诗人个性之不同而形成千差万别的特色,这是毋庸多说的。现在单就性德的咏花之属来看,在他笔下的花大都是既不浓艳也不富贵的花,尤其是他于塞上专作了一篇咏雪花的《采桑子》: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茄,万里西风瀚海沙。
  雪花本不是“花”,可诗人偏把它当作花来歌咏,而且词中分明赞美它“不是人间富贵花”,这就透露了个中消息,抒写出诗人不慕人间荣华富贵,厌于仕宦生涯等等深藏的款曲。所以在他笔下的花不是壮丹、芍药等极有富贵气的名花,而是寻常的花,但却寓意非常。如咏芭蕉寓托怀人之意;咏红姑娘抒发了今昔之感;咏梅花或表达高洁自持,孤高自赏,或写相思、伤逝之情。特别是《洞仙歌·咏黄葵》更见出诗人的超凡脱俗,风流自赏的情怀了。同样,《临江仙·卢龙大树》、《卜算子·咏柳》、《雨霖铃·种柳》、《临江仙·寒柳》、《采桑子·咏春雨》、《洛阳春·雪》、《减字木兰花·新月》等等,分别不等地寄寓了诗人的志趣怀抱。
  再说他的咏史之作。这类作品不多,本书只辑为六首,是以词之标题为据。其中《浣溪沙·姜女庙》和《望海潮·宝珠洞》虽无“咏史”之字样,但玩词意是为咏史的题材,诗人借两处有着厉史陈迹的庙宇,抒发了往古之幽情、兴亡之感、今昔之叹。此外,《江城子·咏史》和《于中好·咏史》等作颇为别致,诗人于感慨兴亡中流露出沉痛的心理负担,悲凉怆楚,不胜凄婉。
  纳兰词中还有一些词不是明显地属于上述几类内容的,我则将其统归于杂感篇下。当然,此中也有不少作品是与上列各篇的题材内容相似相近的,但似乎又小有差异,所以便把这些词别作一类而名之为“杂感”。
  顾名思义,杂感者,所感者“杂”,即篇中或写身世之感,或抒志趣怀抱,或写田园之乐,或题词书画,或兴会戏笔,等等。总之,是前述几类里不好纳入的作品。例如:《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颇含身世之感,词中诗人自称“我是人间惆怅客”,其有志不骋的慨叹极见言外;《风流子·秋郊即事》,全是不逢际遇的牢骚语,很有稼轩的风调。他的两首《太常引·自题小照》,则是借题自己的画像而曲折地表达了志趣,新颖别致。另外,有的是写他渴望隐逸的情趣。如《眼儿媚》(林下闺房世罕铸),借称赏隐居林下的友人的生活,婉曲地表达了渴望远离尘世,偕隐山林的愿望;《于中好》(小构园林寂不华),描绘了隐士生活的情趣,深表对隐者安闲自适生活的赞叹;《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又是借题画抒写了厌于荣华富贵的生活,而向往清心寡欲,远离尘嚣,像图中老僧一样自在悠闲,同时也流露出所愿难以实现,无可奈何的矛盾心情。也有的是写其孤独寂寞,无聊赖的心曲。如《采桑子》(那能寂寞芳菲节),抒发了人生无常,时光若流水,转瞬即逝,又不胜今昔的感慨;《虞美人》(风灭炉烟残她冷),颇含骚人之旨,大有世人皆醉我独醒,举世浑浊我独清的牢骚和感慨。还有的词是描绘贵族之家的生活。如《生查子》(散秩坐凝尘)、《浣溪沙·庚申除夜》、《金菊对芙蓉·上元》、《台城路·上元》、《秋千索·禄水亭春望》等等。再有就是有些词描绘了田园风光的。如《南乡子·秋暮村居》、《明月棹孤舟·海淀》等。当然,毋庸讳言,在这些作品里也有一些意义不大,价值不高的,属于文人游戏笔墨的词,即如诗人的几首“回文”之作便是如此。兹不多絮。
  性德在《原诗》里说:“人必有好奇继险,伐山通道之事,而后有谢诗;人必有北窗高卧,不肯折腰乡里小儿之意,而后有陶诗;人必有流离道路,每饭不忘君之心,而后有杜诗;人必有放浪江湖,骑鲸捉月之气,而后有李诗。”话说得很明白,即作诗填词必当先有自己独特的生活经历,白己的个性,而后方能写出白已独具面目的作品。性德只有三十一年的短暂的生涯,他的生活经历也仅仅是封建贵族圈子里的阔绰公子和皇帝身边侍卫官的日子,他没有谢灵运、陶潜、李白、杜甫等前辈诗人以及他的同时代的诗人陈维崧、朱彝尊等那样丰富的生活经历,他的生命途程也没有那么多的波斓曲折,但有二点是与他们相通的,即其所求.与其所遇形成深不可解的矛盾,于是这种独特的生活经历便形成了他多情多感,多愁多怨的个性。这一点连诗人自己也是直言不讳的,他在《拟古》诗里:
        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
        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己断。
            ——(第十三)
        予本多情人,寸心聊自持。
        浩歌幽兰曲,援琴终不怡。
            ——(第十五)
        生本蒲柳姿,回叔任西东
        心如秋潭水,夕阳照已空。
        ……
        忽佩双金鱼,予心何梦梦。
            ——(第十八)
        告本落拓人,无为自拘束。
        倜傥寄天地。类笼非所欲。
         ——(第三十九)
  在《岁晚感旧》诗里说:
        短梦分今古,长愁减岁年。
        平生无眼泪,一洒烛花前。
  等等,显然长愁多情,伤感幽怨,体味着人生的苦涩占据了他的大半生,而这种乏味的人生便使他的作品形成了鲜明的个性。因此,一部《纳兰词》正是他自己独特的生活、独有的心灵的悲歌,是他心灵的内视,是真情之流口虽说他的词多是写个人哀怨的,这与朱彝尊、陈维崧等清初的几大家相比,其内容题材不能不说显得单薄和狭窄,而且其思想情调不免过于哀怨低沉,幽凄伤感,但是这并不削减他的词的价值,因为“写个人哀怨,即是一种社会内容。”(吴世昌《词林新话》)词主乎情,它不可能像小说、散文那样去表现和干预现实,但是诗人之情又是一定时代下的产物,诗人真实地抒情,也就将时代的信息暗暗透露,将时代的生活作出折光的反映。所以,不妨说纳兰词之无限低徊,无边怅惋,其无终幽怨和无尽的伤感,也是他所生活时代的一种曲折反映。准其如此,人称一部《红楼梦》是时代的写真,那么一部《纳兰词》是其时代的吉光片羽,应该说也是未尝不可的。
             三、
  纳兰词曾经是“传写遍于村校邮壁”(徐乾学《神道碑》),又是“家家争唱《饮水词》”(曹寅《题棘亭夜话咏》),“《侧帽》《饮水分之篇,在当时已有‘井水吃处,无不争唱”,(邵亭眲书《通志堂集》后),甚至远播朝鲜,连朝鲜诗人也称赞道:“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徐釻《词苑丛谈》)从这些记载里,就可想见出纳兰词在当时产生轰动效应的情景。的确,性德之词无论在他生前述是死后一直深受人们喜爱,“读之如名葩美锦,郁然而新。又如太液波澄,明星皎洁。”(丁澎语)风流旖旎,又嵚崎磊落,三百多年来人们吟唱不衰,确是我国词史上的一份珍贵的瑰宝。
  为什么人们如此称赏他的词呢?又何以读.其词而常读常新呢?我以为主要原因是性德的同在艺术上有很高的造诣,取得了相劣大的成就,而其成就.又非一般词人可与之相比的。王国维称赞性德之词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或不免过誉,但也的确道出了他的词成就之高,价值之大,地位之尊了。这里我想就纳兰词在艺术上的主要成就试作一些概要的说明。
  其一,他的词“真纯”。他能写真意,抒真情,摹真景,说真活,绝无矫作,绝不搔首弄姿。本来,作为文学艺术作品,其成败优劣的关键是“真”,作品能“真”即有生命力,“失真”便难以生存。这是人所共识的。而词则更注重一个“真”字。沈祥龙说:“主情之词,贵得其真。”(《论词随笔》)况周颐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 (《蕙风词话》)这里都指出“真”字之于填词的重要。今人吴世昌先生更进一步明确指出:“填词之道,不必千言万语,只二字足以尽之。曰:说真话,说得明白自然,诚恳切实。”(《词林新话》)所言极是。因为,“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爱。”(波瓦洛《诗的艺术》)当然,真是有条件的,并不是作品的内容是“真的”就一定是美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举凡美的就一定是“真的”。这是确定无疑的。而我们在阅读和欣赏纳兰词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就是它的“真纯”,无论是情,是景,还是境,无不表现出“真纯”,所以这“真纯”正是他的词最突出的特点,是他的同之所以具有永恒魅力的根本所在。
  如我前边所述,性德之爱情词是他的最有代表性,最具魅力,最为人欣赏的珍品。而这些表达爱情的作品无不是以“情真”为人称道,无不以“情真”打动人心。特别是他那些
  悼亡之作,至为感人肺腑,动人心魄。前文已列举数例,这里不妨再举两首: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大应醒矣,料也觉人问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理愁地。钗钿约,竞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倩。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铿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金缕曲》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闲曲处,同依针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沁园春》
  性德对爱妻一往情深,生死不渝。你看他把最真纯最深挚的心灵和感情全部地投入,毫不掩饰,甚至无节制无反省地投入。他敢于揭示自己的生命的真实,“风流旖旎,颇有宝玉为人。”(《花帘崖影》)他尽出肺腑,毫不遮掩地“说真话”,而这些真话所传达的.又是人世间至爱至诚的爱情、夫妻情。他的情“痴”,他的词也至“痴”,因而他的哀歌便产生了极大的感发力,令读者在心灵上受到震颤,感情上受到冲击,引起无限的伤感,几乎也会和诗人一起柔肠寸断,摇情动感了。
  写爱情的词,特别是悼亡之作写出“真纯”,这在一般的作者也是不难做到的。问题在于性德并非寻常词家,他的真纯不单在易于显露真情的爱情词中充分表现,即使在池的其它题材的词中,我们仍会看到其“真纯”的特色。试看他那些表达友情的词,可以说篇篇情深意切,绝无半点掺假。前引的赠梁汾的《金缕曲》,他突破填写这一词牌的常法,即不去“擒文铺采,写物体志”,全以“情语入词”,直抒胸臆,而所说之言无不“真”,所道之情无不“真”。通篇闪烁着真挚的友情,胸襟怀抱,不平之鸣,赤诚相见,他的心扉无保留地向梁汾敞开着、因而此篇一出“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间,无不知有《侧帽词》者。”〔徐钦《词苑丛谈》)显然,此作之所以受到人们的喜爱,正是由于词以情之“真纯”取胜。当然,梁汾是性德的第一知己,对知己吐真情,这总是人情之常,也是不难做到的。但是性德并不止于此,他对其他的友人,也“颇有宝玉为人”,“若赤子之哭笑然”(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五),显示出他那“多情”又“真纯”的性格,他对他们同样是相待以厚,相见以诚,同样地“说真话”: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独卧篱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听谯鼓、二更彻。 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泪似秋霖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承明班列。马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长安月。又萧寺,花如雪。
             ——《金缕曲·慰西溟》
  西溟被时人称为“狂狷”,性德对这位“狂狷”的友人照样是满怀深情地表达了同情、理解、不平和安慰,确是“殊有风鸣万窍、怒涛狂卷的气韵。决不是自缚于南唐,一家者所能出手的,至于神虚情匾的工匠们更是难加问津。”(严迪昌《清词史》)我们读上举的这首词,难道能不为其尽出肺腑的诚挚言语所感动么?难道不为其炽热的真情而击赏么?此外,性德之于严绳孙、张见阳、徐乾学、蔡德清等,也无不披肝沥胆,竭至诚,倾肺腑,他为他们填写的词章也无不真力弥满,真情四射,深致动人。
  诗品如人品。(尽管有人对中国这一传统的诗教有所置疑,甚或有所非议,但我依然信之不悔。)性德之词所以如此“真纯”,张任政在《纳兰性德年潜·自序》里说得好:“先生之待人也以真,其所为词,亦正得一真字,此其所以冠一代排余子也。”性德之词“真”,正是出于“情真”,正是其“待人也真”的人所致。因为“文生乎情,情不真则文不至耳”,“情真则文至耳”(李渔《哀词引》)。难道不是么!
  除上之所述,性德在其他题材的作品中,仍是“说真活”的。譬如他的塞上诸篇,虽不能说篇篇精彩,但不能不说篇篇出之以“真”。蔡高云说:性德“尤工写塞外荒寒之景,殆扈从时所身历,故言之亲切如此。”(《柯亭词论》)他把日之所遇,耳之所闻,心之所思,真实生动地裁剪入词,致使其作情真、景真、境真,致使读来感到“亲切”。
  桦屋鱼衣柳作城,蛟龙鳞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 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
             ――《浣溪沙·小兀喇》
  此篇描绘的是息从东巡时,在吉林兀喇地区的见闻感受词中所绘小兀喇的特异景色和风俗民情,真切生动,绝非一般化的景物描写。他在《沁园春》里描绘阴山,其上片云: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蹄踢久,忽林崖转石,万壑惊雷。诗人抓住阴山特有的奇异景象加以刻画,即令其风景宛然在目。此外,其《忆秦娥·龙潭口》、《虞美人》(峰高独石当头起)、《采桑子》(严霜拥絮频惊起)、《采桑子·居庸关》、《点绛唇·黄花城早望》等,可说是篇篇如此,即将塞上独特之景作了真实的摹写,使读者读之也宛若“身历”一般。尤其是他那《长相思》(山一程)和《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等名篇,诗人虽只略作点染,便令其景象境界跃然纸上。情、景、境无不真实亲切,生动感人。
  前人有言:“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庄子·渔父》)性德之询恰是“所以贵真也”。他的词“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元剧之文章》)“其填词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遂令后世之听者泪,读者肇,无情者心动,有情者肠裂。”(汤显祖《焚香记总评》)。
  其二,徐乾学在《墓志铭》中说:性德之词“清新秀隽,自然超逸”。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也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又说:“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宋元戏曲考》)吴世昌说:“说得明白自然,诚恳切实”就是好词。这里都提到“自然”。性德自己也说:“仆少知操瓤,即爱《花间》致语,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调铿 锵,自然协律。”(《通志堂集》) 他主张“自然协律”,也提到“自然”。所以,我以为“自然”应该说是纳兰词的又一特点。
  什么是“自然”呢?自然二字常与“真纯”连缀用于文艺作品之风格的评论上,既指作品的情感表现,又指艺术技巧,而两者又是同一问题的两个不同的显示面,前述之“真”是侧重在作品的情感表现方面,而这里所指则是侧重在词的艺术技巧,即语言表达上,就是说性德的词不刻画,不雕琢,不粉饰,纯任性灵,无论写景,还是抒情,都仿佛由肺腑流出,即所谓“明白自然,诚恳切实”。例如:
  黄云紫塞三千里,女墙西畔啼鸟起。落日万山寒,萧萧猎马还。  茄声听不得,入夜空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
       ―-《菩萨蛮》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
       ――《菩萨蛮》
  已惯天涯莫浪愁,寒云衰草渐成秋。漫因睡起又登楼。  伴我萧萧惟代马,笑人寂寂有牵牛。劳人只合一生休。
         ――《浣溪沙》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青衫湿》
  这些词都是亦景亦情,情景交融的佳作,儿乎无须注释,全用白描的手法,用明丽简淡,有的近乎口头语的语言,或描写景物,或抒写深情,或叙述见闻感受等等。这里没有堆垛藻饰,没有肆力刻画,读来自然亲切。至于他那些直抒胸臆的词,这一特点就更其明显,如他与朋友间的往还之作,直发胸旨,酣畅淋漓,好像是对面谈心,无拘无束。
  凭君料理花问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大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袞袞向风尘。
       ――《虞美人》
  词中不仅表达了对顾梁汾的一片赤诚和信赖,对世事的愤世嫉俗的心情,而且还于不平中明确表示了白己甘愿为恪守志趣、主张,不怕“泥犁”的精神。这词出之自然,绝无雕琢做作,真率恳一切得很。正是“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掷地作金石声矣。情真理足,笔力能包举之。纯任自然,不假锤炼。”(《蕙风词话·附录》)其它如《金缕曲。简梁汾》、《金缕曲·慰西溟》、《采桑子》(明月多情应笑我)、《荷叶杯》(知己一人谁是)等,也都是无刻画之痕,仿佛冲口而出,即使用典,也是溶化无滓,如同己出,明白晓畅,若行云流水,流美自然。
  “词以自然为宗”(彭孙运《金粟词话》),“清初各大家(尤其如纳兰)皆明白可诵可懂”(吴世昌《词林新话》)。纳兰词,其情既真,其表达之语又是“明白白然,诚恳切实”,故其词易读好懂,感发力极强。绝非那种镂金错采,典丽精工之作可比。
  其三,纳兰词除了表现为“自然”之外,还表现出深沉郁勃,含婉蕴藉,即“深婉”的特色。譬如他的名篇《江城子·咏史》:
  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若问天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此篇写法与一般的咏史不同,诗人没有从某一历史人物或某一历史事件作.为媒介入手,而是写出了自已的一种心.灵感受,突出了如梦如幻的独特体验。这在咏.史之作中是别开生面的。毛泽东批语道:“巫嵩之类。”(见《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是说此篇含思要眇,朦胧缠绵,系属咏叹巫山、嵩洛神女之类的作品。即表面看来仿佛是写男女情爱的,其实是借情事而慨叹世间的一切皆如梦幻,纵是美好,也只是瞬间即了。而这样的作法正是所谓“不言正意,而言外有无穷感慨(沈祥龙《论词随笔》)的深曲之笔,所以这词之深婉自不待言。再如《蝶恋花·出塞》: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牡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毛泽东批语谓:“看出兴亡。”(见《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点出此篇之旨。但何以说其深而婉呢?因为性德的这类作品有着深邃意义,即有着“藏在具体的观念和形象的后面的更具有普遍性的意义。”(帕克《美学原理》)苍凉慷慨,内蕴良多,似有深深的隐憾。他的这类词与他的爱情词等一样,表面看来不乏一个小我的悲叹,但是应该看到,他的悲叹“绝非是。一种小我一己的悲叹,更非转瞬即逝的情愫,而是趋向、包孕着更深蕴、更具总体人生意味的悠远深长、怅触无边的人生苍茫感。同时这人生感在浩渺的字宙中升华为.人类历史感。……这种总体人生历史感,已经突破对一人一事一物具体有限的悲欢离合的格局,而进入一种远为高迈苍凉,趋向无限的对整个宇宙.人生的慨叹和解悟。”(胡经之《文艺美学》)也就是说他的词在给人以苍凉混茫的艺术形象,朦胧悲凄的美感之外,总是含蕴着深层的感叹和解悟,总是深含了几多忧患与深邃悠长的宇宙意识,令人深长思之,令人回味。词能如此深沉厚重,又子表达中含吐不露,其深婉的特点也就无须多说,自然可见了。
  此外,纳兰词之深婉还表现在诗人以人物外部细微情态的刻画去表现其深细的情愫和内心世界。试看:
  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抖控软金钩。倚阑无绪不能愁。  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
       ——《浣溪纱》
  “见人羞涩却回头”,少女的觉的动作,而诗人捕捉到了,一个细微的,只轻轻一笔几乎是叫人难以察,就活灵活现地勾画出闺中女子怀春又羞怯的复杂心情。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风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一《减宇木兰花》
  多么精采的描绘!上片侧重静态的刻画,写出了少女美丽动人的外貌,下片侧重动态的描写,将少女一刹间的复杂娇羞的心理表现得维妙维肖,形神俱见了。再如《鹧鸪天·离恨》、《相见欢》(落花如梦凄迷)、《菩萨蛮》(阑风伏雨催寒食)、《临江仙》(点滴芭蕉心欲碎)、《落花时》〔夕阳谁唤下楼梯)等篇也都是如此,不再更多的举例。
  还有性德的许多词采用了“从对面写起”的手法。这种手法虽然不是性德的创造,但在他的词里运用得精到美妙,使他那深细幽微的情感得以畅达,得以加倍地宣泄出来。例如:
  隔花才歇廉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  小屏山色远,妆薄铅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
              ——《菩萨蛮》
  明明是自己在相思,却偏不说出,而是从闺中人方面去写,说她在深情思念着我,如此化实为虚,意蕴深藏,将一腔思念的情怀婉曲道出,则其所要表达之情就更显深透,更为生动感人了。又如:
  深禁好春谁惜,薄墓瑶阶伫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  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令夜。寂窦锁朱门,梦承思。
              —一《昭君怨》
  这正是“心已神驰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浦起龙《读杜心解》)诗人深深怀念着意中人,可是不说自己此时的相思,而是通篇描绘她在深宫里的孤独寂寞,全从想象中落笔,运实于虚,借人映已,遂令词情更为深透、委婉。特别是此篇中又深含了诗人的难以明说的隐怨,这就更加耐人寻味了。再如《菩萨蛮》(阑风伏雨催寒食)、《虞美人》(彩云易向秋空散)、《醉桃源》(斜风细雨正霏霏)、《采桑子》(凉生露气湘弦润)、《院溪沙》(泪泡红笺第几行)(睡起惺松强自支)(藕荡桥边埋钓筒)等等,都是采用这种“从对面写起”的手法,深婉之至,艺术上是相当成功的。
  另外,性德还常在词里以记梦、写梦、写幻觉等的形式抒发伤感悼亡,离愁别恨等情结,其实这也是一种柔直使曲,使纳兰词呈现深婉特色的手段。
  本来记梦、写梦作为人生情感的一种补偿。它在我国古典诗歌里是常被运用的,例如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在词史上被公认为悼亡的佳篇,记梦的典范。而性德的词里这种手法更有所变化和发展,他在爱情词里运用了,如前文所举之《沁园春》(瞬息浮生)是最为典型的例子,又如《寻芳草·萧寺记梦》: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
  此篇记梦,写梦中与伊.人相会的情景,而结处则以梦断收束,“使旖旎温馨归于惨淡”(黄天骥《纳兰性德和他的词》),这就把诗人深深的思念和怨离的情结表达得且深且婉,比直叙相思更具感发的力量,更能使读者感动了。又如,《鬓云松令》: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铲地梨花,彻夜东风瘦。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萧,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写怀念所爱之人,由于他的相思近痴,所以词从情痴入幻的情景刻画写起,他觉得仿佛是在落花时节,月夜之下又遇到了她。将想象之景、将幻觉以实笔化出,这就把满怀思念的深情表达得更为深细委婉,更隽永动人了。再如《遐方怨》(欹角枕)、《卜算子·塞梦》等篇,也是写梦中见到伊人的情景,虽只是几句的描绘,但婉转入深。读来深觉篇中有余味,句中有玩不尽之意,生动感人。不仅如此,诗人在其友情词里也曾采用,如《临江仙·寄严荪友》即于下片写梦中到了荪友的家乡,但他从不知荪友的家在何处,如此虚化出的情景,不含浪漫,重要的是诗人抒发别后相思相念的深挚情谊,在这样托诸梦境的表达中,就更显深细厚重,更为委婉动人。总之,这种记梦、写梦、写幻觉是使纳兰词深婉的又一重要手法。
  其四,要说的是纳兰词之又一特色—凄美。美是多元化的,诸如壮美、秀美、崇高之美、悲枪之美、凄厉之美、孤清之美等等。至于纳兰词,我以为应称之为凄美。何谓凄美了凄美就是指性德的词所表现出来的凄清伤感的美。读者读了他的词便受到感发,产生共鸣,生出几多凄清幽伤之美感。杨芳灿在《纳兰词·原序》里说:“其词则哀怨骚屑,类憔悴失职者之所为,……寄思无端,抑郁不释,韵淡疑仙,思幽近鬼。”顾贞观说:“容若词一种凄惋处,令人不能卒读。”(见《弹指词》)谭献也说:“势纵语咽,凄淡无聊。”(《筐中词》)论者们都指出了性德的词在气格、情调上的凄清伤感的特点,而这一特点正可以凄美二字来概括。
  那么如何见出其凄美来呢?这可以从如下两个方面去看:
  第一,意象的凄枪。意象是诗歌构成的基本材料,语言又是诗之意象的表现形式,是其载体,是其外衣,二者是为表里。成熟的诗人,有个性的作家,他的笔下会有自己的意象群,有自己对意象的摄取与组合。尽管在词体抒写的传统上许多意象被典型化、规范化了,无论其取自自然风物、人工建筑,还是人物形象总是有其固定了的具象(即如“落红”“飞絮”“雕栏,“玉宇”“婵娟”“绿娥”等等),但成熟的诗人则可以将其巧妙摄取、组接而出新奇,形成自己的意象群体,显示出个性来。性德作为一代词家,自然在他的词里也会是有自己独成风格,独具个性的意象群。他的个性是什么呢?我用了凄枪二字,意思是说诗人在意象的选取、构筑与组合上呈现出了凄枪的特色。这一特色在前文所引的诸多词篇中全可清晰地看到。无论诗人笔下的意象取自闺阁粉黛,还是塞上风烟,无论是自然景观,还是世路人情,你总会有一种感觉,即性德笔下的种种意象大都蒙上了一层忧伤的暗影,染上了一种凄清的色彩,透露出悲凉伤感的意绪。譬如他那首著名的《青衫湿遍·悼亡》词,性德将青衫、银钮、梨花影、回廊、玉钩斜路、蔓草残阳、清泪、椒浆等等裁来人词,只看这些单个的意象就已够凄淡无聊,更何况诗人又把它们加以组接,形成一幅完整的艺术画面,其凄迷低徊,朦胧要吵,真是令人荡气回肠了。再如《忆秦娥·龙潭口》一词,其中有山重叠、悬崖、断碑、古苔、风声、金铁、阴森潭底、旧时明月等,其幽暗苍凉自不待说,诗人又以“兴亡满眼”的意旨把它们组合起来,干是凄清伤感之情之景便顿生于前,令人凄然不欢。类似情景在性德的三百多首词中随处可见,我们无须多举,而这种意象凄枪的特色,正是他的词所以呈现为凄美的重要原因。
  第二,意境的凄惋。意境(或说境界)是词的灵魂。纳兰词属婉约一路,婉约词之境界缠绵深婉,朦胧要眇,这是人所公认的。性德的词不但有婉约词人之共性,而且在境界的铸造上还显示出独有的特点,即其词境的凄惋。凄惋是指,。论是词人之境,一同之境,还是读者所生之境,都是凄清伤感的幽怨的。上面已说到其意象是凄枪的,而意境又是在意象的基础.上融铸而成,组成境界的材料既已凄凄惨惨,那么形成完整的艺术形象之后便自是可想而知了。所以我们在读性德的词时总是为其所铸成的凄切哀怨的情景氛围所感,总是于不知不觉中受到某种震撼,而读者的这种心灵感受,正是由于诗人所融铸的,凄惋”的词境所产生。我们试读他的《金缕曲》(此恨何时已),你看诗人将葬花天气、寒更滴雨、魂梦杳、夜台重泉、双鱼湘弦,及至最后的清泪纸灰等等意象融铸成一幅凄淡伤感的画图,形成一种凄凄惨惨戚戚的氛围、一种凄迷感伤的境界,实在是“寄思无端,抑郁不释,韵淡疑仙,思幽近鬼。”读之深觉凄清孤独,哀怨伤感,一种凄惋之美感也便油然而生了。再读他那尊前马下之作,如《长相思》(山一程)、如《如梦令》(万帐弯庐人醉)等篇,所写虽然是边塞、漠北、西域等景象,亦够宏大壮阔了,但是读来总是感到这些作品在饱含着苍茫感、历史感之外,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人生感唱,总是被一种凄情裹挟,词之境界凄然惘然,令人伤情动感。所以,顾贞观《纳兰词·原序》中说:“所为乐府小令,婉丽清凄,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呗,先凄惋而后喜悦。”而这“先凄惋而后喜悦”正是对性德词之凄美特色的描述。意象凄怆,意境凄惋,总之离不开一个“凄”字,故而纳兰词是凄美的。
  我以为上述的真纯、自然、深婉、凄美几点,是为纳兰词在艺术上的主要特点,试作述略。
             四、
  清初词坛上仍存元明以来的浮艳颓靡之风,于是云间、阳羡诸家导夫先路,浙西健儿振起于后,以期力挽颓波,重整词统,再兴词道。性德正是在这时擎起“舒写性灵”之大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虫篆刻之讥”(况周颐《惠风词话》),为清词之复兴推波助澜。
  他说:“诗乃心声,护比情中事也”,“作诗欲以言情耳”,(《禄水亭杂识》)说的是诗,其实于词亦然。故而他认为“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不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渌水亭杂识》)又“尝谓桃叶、团扇,艳而不悲;防露、桑间,悲而不稚。词殆兼之,询极诣矣。”(杨芳灿《纳兰词·序》)羚所以他推崇李后主,“好观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诸家。”(徐乾学《墓志铭》)因为后主词能写真情,擅白描,超逸自然。南唐、北宋词大都真率自然。朴拙浑厚,很少典丽藻饰,较为适合其“艳”而“悲”而“雅”的标准。于是性德一面以自己的创作去实现自己的主张,一面与好友顾贞观同操选政,录清初三十年间百八十四家之作,辑为《今词初集》二卷,以明其志趣。可借的是其年事不永,他在词坛上要有一番大作为的志向不能全部实现,即如陈聂恒所云:“吾友容若,其门地才华直越晏小山而上之,欲尽招海内词人,毕出其奇远‘方骎骎渐有应者而天夺之年,未几辄风流云散。”(《答秋田书》)这未始不是我国词史上的一大憾事!
  话虽如此,但性德在短短一生中所作的努力和贡献仍是巨大的。就其创作来看,人们盛赞说:“国初才人辈出,秀水以高逸胜,阳羡以豪宕胜,均出入南北两宋间口同时纳兰容若先生则独为南唐主、玉田生嗣响。”(汪元浩跋《纳兰词》卷首)“得南唐二主之遗”(陈维裕语),“李重光后身也”(周之琦语),且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王国维语),等等。这些评价绝非虚美,应该说是较为恰切和公允的。我们仅就后主词与纳兰词相较来看,一可见出后主之于纳兰的深刻的影响,一可见出二者之间的同中有异,换句话说,性德对后主词既有继承,又有变化和发展。性德反对因袭模仿,陈陈相因。所以,尽管人们认为“纳兰容若,清词中之南唐”丈《丛碧词话》),但是,我以为后主词与纳兰词有其相似的东西:真纯自然,清新超逸,不饰铅华,有如清水芙蓉之美。然而更应看到的是其所不同之处:后主词犹如绝望者的哀吟,不免悲观颓废,而纳兰词则是伤心人的悲歌,惆怅低徊。且性德之词在题材内容上,又远远扩大于后主、南唐,不要说性德的鞍马护从中的“骚情古调,侠肠俊骨”为其所无,即使是表达爱情的,表达幽伤哀怨的内容,性德也是比其前人有所拓展。其中他的悼亡之作是“开清词题材的又一大宗”,是对词坛的突出的贡献。严迪昌先生在《阳羡词派研究》中说得好:“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悼亡’诗应属爱情诗的补充部分,这种诗创作现象及特定题材的形成,是与长期封建礼教及宗法制度有关。倘单以狭义的儿女情的恋唱的爱情诗来看,诚如当年朱自清先生所说过的那样,并不发达,然而一当将视线扩展,将包括‘悼亡’之作在内的有关题材纳入爱情诗题材,情况的估衡显然就不同了。悼亡诗最早可推溯到《诗经》中的《绿衣》,而自潘岳《悼亡诗》传世后,代有名篇,
  唐宋之间,李商隐、陆游的悼亡之作尤见动人心弦。词则自苏轼《江城子》及贺铸的《死梧桐》即《鹧鸪天》外,佳篇不多,即真挚地追念哀悼夫妻伉俪的生死之情的作品极少。只是到了清初纳兰性德出,悼亡词始成词创作的一个重要题材,并获得卓越的成就。差不多在这同时,阳羡词人的‘悼亡’词足堪与纳兰并驱,于是开清词题材的又一大宗。这一开拓之功更是后主词之所无了。
  同样,性德之于花间词也是得其精髓,取法乎上,而独自树立口他说:“花间”之“言情入微”“音调铿锵”“自然协律”为其所赏,而也为其所得,但他又独出机抒,形成自己独具面目的艺术,二者相比,纳兰词清丽柔婉,更以真情胜,而花间词“则非不华赡,惜其少真味”。而且如前所述.同样是描写、抒发男女情的,纳兰词要比花间词明净深细,要清纯严肃。这原因是与性德的词学主张有关,他既主张抒写性灵,同时又力主“发乎情,止乎礼义”,所以他的词虽学花间。但无浮艳,没有花间词那么浓重的脂粉气和押邪味,且不乏骚雅之内蕴。这样,他的词自是比花间词“贵重”和“适用”了。
  因此,性德虽有志振兴词道而“未能胜起衰之任”,但他在清初词坛上的成就和贡献,以及于当时和后世的影响是巨大的。所以,“纳兰氏生前得梁汾辈为之羽翼”,“海内名为词者皆归之”,死后则嗣响不绝,即如赵函序《纳兰词》所云:“娄东汪君珊渔精于倚声,落笔辄似纳兰氏,不独肖其口吻,抑且得其性情。……身后得珊渔辈为之表章,斯人一生幽怨芳芬之致,可以不泯人间矣。”当然,深受纳兰影响的绝不止汪珊渔而已。
             五、
  《纳兰词》自康熙以来即有多种版本,初名《侧帽》,后改名《饮水》)。今之所见者以冯统先生《饮水词》(夏承焘主编《天风阁丛书》之一)堪称足本,共辑词三百四十八首。其排列顺序前三百篇依《通志堂集》,后四十八篇补遗则是按递补年代顺序。冯先生之整理、研究、校勘,对于纳兰词的研究可谓功莫大焉。而我这本《纳兰词评笺》就是以冯本为依据,作了一些笺释、评介的工作。不过我在编辑上与冯本不同,既不是按冯本之顺序,也不是以词牌编定,而是依内容题材和考虑到创作地点等原因,遂采取分类编排之形式。但在某一类中,有的是按词牌编定,如爱情篇、塞上篇、江南篇、咏史篇、杂感篇等,有的则是按其内容编排的,如友情篇中举凡诗人是为某一友人填写的词,即不分词牌,均统归在某一人之部分。同样,咏物篇亦如是,即凡诗人所咏为同一物者,便集于一处。我之所以取这样的分类编写办法,为的是便于读者更好地把握纳兰词的内容,便于读者的阅读和欣赏。因为诚如鲁迅先生所说:“分类便于揣摸文章。”
  但是用心如此,是否能得到预期的效果,这还很难说。原因是文章很难分类,作为诗歌之一种的词就更难分了。想要分得准确妥贴,诚非易事,弄不好会是费力不讨好的。不过格局已定,且应对读者有所便当和好处的想法,使我还是在几易其稿之后,把目前这种分类编写的方式确定下来了。这样便分为现在这爱情篇、友情篇、塞上篇、江南篇、咏物篇、咏史篇和杂感篇等七大类。我以为如此的划分可以将纳兰词的内容大体涵盖了。
  此外,我在笺注中于每一首词作了一点说明的文字,有类简评的性质。文字或多或少,写法也不拘一格,日的是将我阅读的一得之见介绍给读者,俾使读者或有所启示。但我于词学之学养极为有限,对性德之词虽作了一通笺释,可仍是自感对纳兰词并未能了然于心。所以,我所作的说明只是我自己的一点点粗浅的感受二于读者仅仅是一点参照,盖难尽如人意。至于注释的部分,由于我未见到纳兰词全部(348首)的注释本,所以可资参考的资料也是有限的,许多注释是我的自纂,其中不准确,不深刻,甚或是讹误之处在所难免,亦乞盼读者诸君不吝赐教。
  本书之附录部分主要取自《通志堂集》(康熙刻本)、《饮水词·附录》〔冯统本)、《词话丛编》(唐圭璋主编)等书,余则尚有其他书刊,兹不一一。其中之年表部分是参照张任政先生的《纳兰性德年谱》、黄天骥先生的《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以及《清史稿》等书钩稽而成。前辈以及当今的学者所累积的诸多资料,为我这一部分的编写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所以我在此谨向他们深致谢意。至于有关纳兰性德研究的论文索引,是我在所能见到的书报杂志上辑得的。因为我之所见有限,殊难搜录无遗,所以不能称其为全。但如能对读者有所裨益,那也是有以欣慰的了。
                     张秉戊
   1995年7月于巴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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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篇
  梦江南
  昏鸦①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②,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③己成灰。
  【说明】
  纳兰小词轻灵凄婉,特别是他的表达爱情的词篇,才情横溢,隽秀空灵,深挚感人。这首《梦江南》便是如此。词中所抒写的是相思的凄苦之情、幽独悠怨,至为伤感。全篇皆以景物映衬,结句意有双关,既是实景的描画,又喻有心如死灰之旨。
  【注释】
  ①昏鸦:黄昏时分,昏暗不明的乌鸦群。
  ②急雪二句:意思为柳絮好像飘飞的急雪,散落到香阁里,微微的晚风又轻轻地吹拂着胆瓶中的梅花。香阁,青年女子所居之内室。胆瓶,长须大腹,形如悬胆之花瓶。
  ③心字:即心字香。明杨慎《词品·心字香》:“范石湖《骏莺录》云:‘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开者著净器中,以沉香薄劈层层相间,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   宋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菩萨蛮
  窗前桃蕊娇如倦,东风泪洗胭脂面。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州》①。  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②。香尽雨阑珊③,薄衾寒不寒。
  【说明】
  此篇从闺阁中女子角度描写,写一丽人在乍暖还寒的春天里孤寂无聊的情态。上片前二句亦人亦景,含双关之意。后二句写红楼独处,借唱《石州》益而抒离情之苦。下片回写夜来之孤独寂寞,以双燕烘衬,更突出了孤苦凄清之离情别恨。
  【注释】
  ①石州:指乐府七调之一的商调曲名。商调之音凄怆哀怨,多表达凄清伤感之情。李商隐《代赠》:“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
  ②灯背屏腰绿:绿,指乌黑发亮的颜色,古诗词中多以之形容乌黑的头发。如唐李商隐《戏题枢言草阁三十二韵》:“年颜各少壮,发绿齿尚齐。”  宋晏几道《生查子》:“君貌不长红,我鬓无重绿。”但此处引申为昏暗不明。即谓双燕背灯而宿,其双双身影落到了屏风中间(屏腰)霍呈现出昏暗不明之景象。
  ③雨阑珊:雨将尽。宋贺铸《小重山》:“歌断酒阑珊,画船箫鼓转,绿杨湾。”
             又
  新寒中酒①敲窗雨,残香细袅秋情绪。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②。 无聊成独卧,弹指韶光过③。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说明】
  此篇写春日与伊人别后的苦苦相思。上片前二句写此时相思的情景,接二句转写分别之时的情景。下片前二句再写此时无聊情绪,后二句又转写分别时的景象。小词翻转跳宕,屈曲有致,其相思之苦情表现得至为深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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