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萧十一郎

_24 古龙(当代)
  现在也许就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刻了。
  他们嘴里虽还在骗着自己,心里却都很明白。
  厉刚必定会来的,而且很快就会来了。
  就算没有人来,他们也很难再支持下去,厉刚来了,他们哪里还有生路?
  厉刚的心,就像是一把刀!
  沈璧君凝注着萧十一郎,道:“我……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你说。”
  沈璧君咬了咬嘴唇,垂下头,柔声道:“无论怎么样,我都绝没有后悔。”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整个人却似已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十一郎突然道:“只要你肯,我还是有对付厉刚的法子。”
  雨渐稀疏。
  厉刚摘下了雨笠,用衣袖擦着脸。
  他几乎已找遍了半山,几乎已将绝望。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沈璧君和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仰面倒在那里,海灵子就压在他右边,手里还握着剑,剑已刺入了萧十一郎的胯骨。
  屠啸天倒在左边,一只手扣住萧十一郎的脉门,另一只手还印在他心口的“玄机”穴上。
  这三人想必经过一场恶斗,已同归于尽了。
  再过去几步,才是沈璧君。
  她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显然还没有死。
  她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裹着她那修长却成熟的胴体。
  厉刚自从第一眼看到她,目光就没有离开,脚步也没有移动,面上却还是连一丝表情也没有。
  沈璧君似已睡着,又似已晕迷,全不知道有人已到了她身旁。
  厉刚岩石般的脸,忽然起了一种极奇异的变化,那双刀一般锐利,冰一般冷的眼睛里,也似有股火焰燃烧了起来。
  他呼吸也渐渐急促,仿佛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果然不愧是天下无双的美人……”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扑在沈璧君身上。
  沈璧君的身子似在颤抖。
  厉刚喘息着,撕开了她的衣襟,眼睛里的火焰燃烧得更炽热……
  突然,这双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他的人也突然挺直,僵硬,嘴里“丝丝”的吐着气——
  一丝鲜血,慢慢的自嘴角沁出。
  一柄刀已插入他心脉旁的肋骨之间。
  沈壁君还是在不停的颤抖着,全身打着冷战。
  她的手紧握着刀柄,厉刚的血就流在她这双春葱般的玉手上。
  她甚至可以感觉出厉刚的身子在逐渐僵硬,逐渐冰冷……
  她用尽全身力气,疯狂的推开了他,站起来,喘息着,牙齿不停的“格格”打战,连嘴唇上都再也没有一丝血色。
  然后,她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上山虽艰苦,但有时下山却更难。
  沈壁君挣扎着,扶着萧十一郎,在山路上踉跄而奔。
  虽然她知道此时外面已不再有人追赶,但她还是用尽全力在奔跑,她只想快跑,走得离厉刚远些。
  她这下才认清了这“见色不乱真君子”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时候任何话,都可能会令她受到刺激,他绝不能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是在心里感激。
  沈璧君若不是为了他,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山路旁,密林中,仿佛有两条人影。
  但他们并没有发觉。
  他们再也想不到连城璧此刻在他们方才经过的密林里。
  连城璧眼看着他们走过,既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拦。甚至连他的脸色看来都还是那么平静。
  站在他身旁的正是赵无极。
  赵无极平时一向自命镇定的功夫不错,此刻却也忍不住了。
  他已知道方才上了当,已忍不住要追过去。
  但连城璧却拉住了他。
  赵无极愕然,试探着问道:“连兄难道不想将嫂夫人劝回来?”
  连城璧慢慢的摇了摇头,淡淡道:“她想回来,迟早总会回来的,若不想回来,劝也没有用。”
  赵无极沉默着,似在猜测着连城璧的用意,过了很久,嘴角才慢慢露出了一丝很奇特的微笑。
  他微笑着,喃喃道:“不错,连夫人迟早总会回来的,萧十一郎反正已活不长了。”
  走过前面的山坡,就是平地。
  萧十一郎用手掩住嘴,轻轻的在咳嗽。
  沈璧君柔声道:“你要不要歇歇再走?”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身子突然倒了下去,捂着嘴的手也松开。
  掌心已满是鲜血。
  沈璧君大骇,挣扎着抱起他。
  就在这时,她腹中突然觉得一阵无法形容的绞痛,就仿佛心肝五脏都已绞到一起,连胆汁都已绞了出来。
  她全身突然虚脱,就从这山坡上滚了下去。
  萧十一郎比沈璧君醒来得早。
  他一醒就想到了沈璧君,立刻就开始寻找。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找,因为沈璧君就躺在他身旁。
  但他们躺着的地方,并不是那山坡下的草地,而是一张很柔软,很舒服,还挂着流苏锦帐的大床。
  床上的被褥都是丝的,光滑,崭新,绣着各式各样美丽的花朵,绣得那么精细,那么生动。
  他们身上也换了光滑崭新的丝袍,丝袍上的绣工,也和被褥上的同样精致,同样华美。
  萧十一郎忽然发觉自己到了个奇异的地方。
  这难道是梦?
  屋子里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离奇古怪的陈设,只不过每样东西都精致到了极点,甚至已精致得有些夸张。
  就连一个插烛的灯台,上面都缀满了晶莹的明珠,七色的宝石,锦帐上的流苏竟是用金丝缕成的。
  但萧十一郎却知道这地方的主人绝不是个暴发户。
  因为每件东西都选得很美,这么多东西摆在一齐,也并没有令人觉得拥挤、俗气,看来甚至还很调合。
  暴发户绝不会有这么样的眼光。
  就算这是场梦,也是场奇异而华美的梦。
  只可惜萧十一郎并不是喜欢做梦的人。
  他悄悄溜下床,没有惊动沈璧君——他不愿沈璧君醒来时发现他睡在旁边,他不愿做任何使她觉得难堪的事。
  地上铺着厚而软的波斯毡。
  萧十一郎赤着足,穿过屋子。
  这段路他本来一霎眼就可走过的,现在却走了很多时候,每走一步,他全身的骨骼都似乎要散开。
  但他的伤势无疑已好了很多,否则他根本连一步都走不动。
  他伤势怎会忽然好了这么多?
  是因为睡了一觉?还是因为有人替他治过伤?
  这里的主人是谁?
  为什么要救他?
  问题还有很多,但他并不急着去想。
  因为他知道急也没有用。
  对面有扇门,雕花的门,镶着黄金环。
  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了这扇门,萧十一郎就走入了比梦还离奇的奇境!
  他这一生从未经历过,也永远想像不到的奇境!
  这间屋子比方才那间还大,屋里却只有一张桌子。
  一张桌子几乎就已占据了整个屋子。
  桌上竟也摆着栋屋子,是栋玩偶房屋。
  就连孩子们的梦境中,也不会有如此精美的玩偶房屋。
  整栋房屋都是用真实的木材和砖瓦建筑的,瓦是琉璃瓦,和皇宫所用的完全一样,只不过至少小了十几倍。
  房屋四周,是个很大的花园。
  园中有松竹、花草、小桥、流水、假山、亭阁——花木间甚至还有黄犬白兔,仙鹤驯鹿。
  树是生的,花是香的,只不过都比真实的小了十倍。
  那些驯鹿白兔虽是木石所塑,但也雕塑得栩栩如生,仿佛只要一招手,它们就会跑到你面前。
  萧十一郎最欣赏的就是九曲桥后的那座八角亭,朱栏绿瓦,石桌上还摆了局残棋,下棋的两个高冠老人似已倦了。
  一个朱衣老人正在流水旁垂钓,半歪着头,半皱着眉,似乎还在思索那局残棋。
  另一个绿袍老者就在他身旁浣足,手里还拿着刚脱下来的双梁福字履,正斜着眼,瞟着那朱衣老人作得意的微笑。
  这一局棋,显然他已有胜算在握。
  两个都是形态逼真,须眉宛然,身上穿的衣履,也是用极华贵的绸缎剪裁成的,而且剪裁得极合身。
  这一切,已足够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但比起那栋屋子,这些又全不算什么了。
  屋子前后一共有二十七间。
  有正厅、偏厅、花厅、卧室、客房、仓房,甚至还有厨房。
  从窗户里瞧进去,每间房子里的陈设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每间屋里,每样东西,看来竟似全都是真的。
  厅房里摆着紫檀木的雕花椅,椅上铺着织锦缎的垫子。
  墙上挂着字画,中堂是一幅山水,烟雨蒙蒙,情致潇洒,仔细一看,那比蝇足还小的落款,竟是吴道子的手笔。
  萧十一郎最爱的,还是那副对联。
  “常未饮酒而醉,
  以不读书为通。”
  这是何等意境!何等洒脱!
  厅中有两人枯坐,像是正在等主人接见。
  两个青衣小鬟,正捧着茶掀帘而人。
  就连那两只比钮扣还小的茶盏,都是真瓷的。
  丫鬟们脸上带着巧笑,仿佛对这两个客人并不太看重,因为她们知道她们的主人对这客人也很轻慢。
  主人还在后面的卧室中拥被高卧。
  床旁边已有四个丫鬟在等着服侍他起身了,一人手里捧着形式奇古的高冠,一人手里捧着套织金的黄袍,一人手里打着扇。
  还有一人正蹲在地上,刷着靴子。
  主人的年纪并不大,白面无须,容貌仿佛极英俊。
  床后有个身穿纱衣的美女,正在小解,秀眉微颦,弱不胜衣,仿佛昨夜方经雨露,甜蜜中还带着三分羞煞人的疼痛。
  厨房里正在忙碌着,显然正在准备主人的早膳。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的福气倒真不错。”
  每间屋子里都有人,都是些貌美如花的妙龄少女。有的在抚琴,有的在抄经,有的在绣花,有的在梳妆,也有的还娇慵未起。
  二十七间屋子,只有一间是空的。
  这屋子就在角落上,外面有浓阴覆盖的回廊,里面四壁全是书,案上还燃着一炉龙涎香。
  香炉旁文房四宝俱全,还有幅未完成的图画,画的是挑灯看剑图,笔致萧萧,虽还未完成,气势已自不凡。
  看来此间的主人还是个文武双全的高士。
  萧十一郎已不是孩子了,但面对着这样的玩偶房屋,还是忍不住瞧得痴了,几乎恨不得将身子缩小,也到里面去玩玩。
  听到后面的呻吟声,他才知道沈璧君不知何时也已起来了。
  沈璧君脸色苍白,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但她的眼睛,却也正闪动着孩子般的喜悦。
  她倚在门口瞧着这栋玩偶屋宇,也不觉瞧得痴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叹了口气,道:“好美的屋子,若能在里面住几天,一定很好玩。”
  萧十一郎笑道:“只可惜谁也没有那么大的神通,能将我们缩小。”
  沈璧君转过头,凝注着萧十一郎,过了很久,才嫣然一笑,道:“我们都没有死。”
  萧十一郎慢慢的点了点头,凝注着她道:“我们都没有死。”
  这虽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在他们口中说出来,却不知包含了多少欢悦、多少感激。
  人的欲望,本来是最难满足的,。
  但他们仿佛只要能活着,就已别无奢望。
  又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垂下头,道:“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醒来时,已经在这里了。”
  沈璧君道:“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
  沈璧君又转过头去瞧那玩偶屋,道:“我想,这里的主人必定也是位奇人,而且一定很有趣。”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若非奇人,也做不出这样的奇事。”
  沈璧君道:“但他既然救了我们,为什么又不出来与我们相见呢?”
  萧十一郎还未回答,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门外响起。
  一人娇笑着道:“正因我家主人生怕惊扰了贤伉俪的清梦。”
  “贤伉俪”这三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她连耳根都红了。 
  别人居然将他们当做了夫妻。
  她心里只觉乱糟糟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想去瞧瞧萧十一郎的表情,又没有这勇气。
  她垂着头,并没有看到说话的人进来,只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
  兰花般的香气。
  进来的这人,清雅正如兰花。
  她穿着纯白的丝袍,蛾眉淡扫,不着脂粉,漆黑的头发随随便便挽了个髻,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金珠翠玉。
  她的嘴很大,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坚强,甚至有些冷酷,但一笑起来,露出了那白玉般的牙齿,看来就变得那么柔美妩媚。
  她的颧骨很高,却使她的脸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魅力。一种可以令大多数男人心迷的魅力。
  这女子并不能算美,但站在这华丽无比的屋子中,却显得那么脱俗,若不是沈璧君在她身旁,所有的光辉几乎要全被她一个人夺去了。
  沈璧君虽没有看她,但她却在看着沈璧君。
  一个美丽的女子遇到另一个更美丽的女子时,总会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遍的。
  女人看女人,有时比男人还要仔细。
  然后,她才转过头来打量萧十一郎。
  她不是那种时常会害羞的女人,但瞧见萧十一郎那双猫一般的眼睛时,还是不由自主垂下了头,带着三分羞涩,七分甜笑,道:“贱妾素素,是特地来侍候贤伉俪的。”
  又是“贤伉俪”。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希望萧十一郎能解释。
  但萧十一郎若真的解释了,她也许又会觉得很失望。
  萧十一郎只淡淡道:“不敢当。”
  素素道:“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若有什么话要问,问我就行了。”
  萧十一郎道:“我若问了,你肯说么?”
  素素抿着嘴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知无不言。”
  萧十一郎道:“我们承蒙相救,却连是谁救的都不知道。”
  素素道:“那是我们家公子,乘着雨后去行猎时,无意中发现了两位。”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我们家公子本不喜欢管闲事的,但见到两位不但郎才女貌,而且情深如海,纵在垂死晕迷时,手还是紧紧握着,舍不得松开……”
  听到这里,沈璧君的脸已似在燃烧。
  幸好萧十一郎将话打断了,道:“却不知你们家的公子尊姓大名?”
  素素笑道:“他姓天,我们做下人的,只敢称他为天公子,怎么敢去问他的名字呢?”
  萧十一郎道:“天,天地的天?”
  素素道:“嗯。”
  萧十一郎道:“有这种姓么?”
  素素笑道:“一个人有名姓,只不过是为了要别人好称呼、好分辨而已,只要你愿意,随便姓什么都无所谓的,是么?”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素素笑得更甜,又道: “譬如说,我若问两位贵姓大名,两位也未必肯将真实的姓名告诉我,是么?”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却不知这位天公子是否愿意见我们一面?”
  素素道:“当然愿意,只不过……”
  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怎样?”
  素素嫣然道:“只不过现在已是深夜,他已经睡了。”
  萧十一郎这才发觉了两件事。
  屋里根本没有窗子。
  有光是因为壁上嵌着铜灯。
  素素道:“公子知道两位都不是普通人,而且武功一定很高,是以再三吩咐我们,千万不可怠慢了二位。”
  萧十一郎淡淡笑道:“若是武功很高,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素素徐徐的说道:“你受了四处内伤,两处外伤,外伤虽不致命,但那四处内伤,却仿佛是被‘摔碑手、‘金刚掌’这一类的功夫击伤的,普通人只要挨上一掌,就活不成了,你却还能支持得住,若不是武功极高,就是运气太好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