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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十一郎

_18 古龙(当代)
  萧十一郎道:“是狼告诉我,这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治愈人的伤势,是狼教我学会如何求生,如何忍耐。”
  沈璧君轻叹道:“要学会这两个字,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轻视,忍受痛苦,只有从忍耐中才能寻得快乐。”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声道:“你好像从狼那里学会了很多事?”
  萧十一郎道:“不错,所以我有时非但觉得狼比人懂得的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沈璧君道:“尊敬?”
  萧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独的动物,为了求生,有时虽然会结伴去寻找食物,但吃饱之后,就立刻又分散了。”
  沈璧君道:“你难道就因为它们喜欢孤独,才尊敬它们?”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它们比人能忍受孤独,所以它们也比人忠实。”
  沈璧君道:“忠实?”
  用“忠实”两字来形容狼,她实在闻所未闻。
  萧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实的配偶,一夫一妻,活着时从不分离,公狼若死了,母狼宁可孤独至死,也不会另寻伴侣,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绝不会另结新欢。”
  他目中又露出了那种尖锐的讥诮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几个忠于自己妻子的丈夫?抛弃发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还沾沾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偶尔出现一个能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就要大事宣扬,却不知每条母狼都有资格立个贞节牌坊的。”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又道:“世—亡最亲密的,莫过于夫妻,若对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实,对别人更不必说了,你说狼是不是比人忠实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时会吃狼的。”
  萧十一郎道:“人呢?人难道就不吃人么?”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狼只有在饥饿难耐,万不得已时,才会吃自己的同类,但人吃得很饱时,也会自相残杀。”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对狼的确知道的很多,但对人却知道得太少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实的,也有可爱的,而且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只要你去接近他们,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他可爱的一面,并非像你想像中那么可恶。”
  萧十一郎也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难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样,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话来说?
  难道他想用这些话警戒自己?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只喜欢说狼?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
  萧十一郎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沈璧君道:“譬如说,你为什么会叫萧十一郎?难道你还有十个哥哥姐姐?”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这么说,你岂非一点也不孤独?”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姐妹们呢?都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满了悲愤恶毒之意,无论谁瞧见他这种眼色,都可想像出他必有一段悲惨的往事。
  沈璧君只觉心里一阵刺痛——
  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萧十一郎还是个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人爱护,需要人照顾……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泥沼果然是在流动着的。
  前面果然是陆地。
  但沈璧君却绝未梦想到这地方竟是如此美丽。
  千百年前,这里想必也是一片沼泽,土质自然特别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势又极低,是以寒风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这苦难的世界中留下一片乐土。
  在别地方早已凋零枯萎了的草木,这里却正欣欣向荣,在别的地方难以生长的奇花异草,这里却满目皆是。
  就连那一道自半山流下来的泉水,都比别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沈璧君本来是最爱干净的,但现在她却忘记了满身的泥污,一踏上这块土地,就似已变得痴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功夫,她就痴痴的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只怕也唯有你这种人才能找得到。”
  萧十一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断了他的话,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发现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树丛中,还有间小小的木屋,一丛浅紫色的花,从屋顶上长了出来。
  她仿佛觉得有些失望,轻叹着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家。”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除了你和我之外,这里只怕不会再有别的人了……你也许就是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二个人。”
  沈璧君的脸似又有些发红,轻轻的问道:“你没有带别的人来过?”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道:“但那间屋子……”
  萧十一郎道:“那屋子是我盖的,假如每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的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每当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的呆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为什么不永远住下去?”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沈璧君的眼睛里发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个天生的贱骨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
  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冽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的空虚和寂寞。
  萧十一郎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们能做到的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条狼若勉强要做人的事,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该学人,人为什么要去学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那屋子里的灰尘一定已经有三寸厚,我先去打扫打扫,你……你能走动了么?”
  沈璧君嫣然道:“看来老天无论对人和对狼都同样公平,我在那泥沼里泡了半天,现在伤势也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欢,不妨到那边泉水下去冲洗冲洗,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这自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萧—卜一郎说这句活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句话对沈璧君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沈壁君这一生中,几乎有大半时间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她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她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的笑容,等着她母亲温柔的拥抱,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却等到了两口棺材。
  然后,她渐渐长大,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来,却要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来,带她去见她的祖母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祖母了,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饭后那一两个时辰,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那时她的祖母会让她坐在脚下的小凳子上,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一些沈家无敌金针的秘诀,有时还会剥一个枇杷,几瓣橘子喂到她嘴里,甚至还会让她摸摸她那日渐稀疏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
  只可惜那段时候永远那么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长得越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越多,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不同,也不再那么盼望晚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
  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别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来接她上花轿。
  她比别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她终于等到了。
  连城璧实在是个理想的丈夫,既温柔,又英俊,而且文武双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谁做了他的妻子,不但应该觉得满足,而且应该觉得荣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还是在等,常常倚着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满天下的丈夫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夫,而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
  她了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从来也没有人等她。
  直到现在,现在终于有人在等她了。
  她知道无论她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无论她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她回到那边的屋子里,就一定有人在等着她。
  虽然那只不过是间很简陋的小木屋,虽然那人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但就这分感觉,已使她心里充满了安全和温暖之意。
  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并不是寂寞的。
  泉水虽然很冷,但她身上却是暖和的。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觉。
  除了一张木床外,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显得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空虚,每次萧十一郎回到这里来,开始时也许会觉得很宁静。
  但到了后来,他的心反而更乱了。
  他当然还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这屋子看来不像这么冷清,但他却并没有这么样做。
  因为他知道,屋子里的空虚虽可以用这些东西填满,但他心里的空虚,却是他自己永远无法填满的。
  直到现在——
  这屋子虽然还是和以前同样的冷清,但他的心,却已不再空虚寂寞,竟仿佛真的回到家了。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地方当做“家”!
  他这才知道“回家”的感觉,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虽然也在等着,但心里却很宁静。
  因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屋子里只要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无论这屋子是多么简陋都没关系了,世上只有女人才能使一间屋子变成一个“家”。
  世上也只有女人才能令男人感觉到家的温暖。
  所以这世上不能没有女人。
  大多数男人都有种“病”——懒病。
  能治好男人这种病的,也只有女人——他爱的女人。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忽然变得勤快起来了。
  木屋里开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了柔软的草垫,甚至连窗户上都挂起了竹帘子。
  虽然萧十一郎并不住在这屋子里,每天晚上,他还是睡在外面的石岩上,但他却还是认为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将这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有了个家。
  现在,桌上已有了花瓶,瓶中已有了鲜花。
  吃饭的时候已有了杯、盘、碗、盏,除了那四时不断的鲜果外,有时甚至还会有一味煎鱼,一盘烤得很好的兔肉,一杯用草莓、或是葡萄酿成的酒,虽然没有盐,但他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萧十一郎有双很巧的手。
  普普通通一块木头,到了他手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很漂亮的花瓶、一个很漂亮的酒杯。
  泉水中的鱼、草丛中的兔,只要他愿意,立刻就会变成他们的晚餐,沈璧君用细草编成的桌布,使得他们的晚餐看来更丰富。
  他们的伤,也好得很快。
  这固然是因为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但情感的力量却更神奇、更伟大;世上所有的奇迹,都是这种力量造成的。
  有一天早上,萧十一郎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沈璧君正将一张细草编成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看到他张开眼睛,她的脸就红了,垂下头道:“晚上的露水很重,还是凉得很……”
  萧十一郎瞧着她,似已忘了说话。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道:“你为什么不再盖间屋子?否则你在外面受着风露,我却住在你的屋子里,又怎能安心?”
  于是萧十一郎就更忙了。
  原来的那间小木屋旁又搭起了屋架……
  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么聪明,往往会被眼前的幸福所陶醉,忘了去想这种幸福是否能长久。
  第十六回 柔肠寸断
  有一天,萧十一郎去汲水的时候,忽然发现沈璧君一个人坐在泉水旁,垂头瞧着自己的肚子。
  她像是完全没有发觉萧十一郎已走到她身旁。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璧君似乎吃了一惊,脸上立刻发生了一种很奇怪的变化,过了很久才勉强笑了笑,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
  他方才问出了那句话,已在后悔了。
  因为他知道女人在说:“什么都没有想”的时候,其实心里必定在想着很多事,很多她不愿被别人知道的事。
  这些事却又偏偏是别人一定会猜得出来的。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沈璧君在想什么。
  第二天,沈璧君就发现那间已快搭成的屋子又拆平了。
  那几罐还没有酿成的酒也空了。
  萧十一郎坐在树下,面上还带着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过。
  沈璧君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
  她已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幸的事将要发生。
  嗫嚅着问道:“你……你为什么要将屋子拆了?”
  萧十一郎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甚至瞧也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的道:“既然已没有人住了,为什么不拆?”
  沈璧君道:“怎……怎么会没有人住?你……”
  萧十一郎道:“我已要走了。”
  沈璧君全身都似已忽然凉透,嘎声道:“走?为什么要走?这里不是你的家么?”
  萧十一郎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没有家,而且是个天生的贱骨头,在这里呆不上两个月,就想出去惹惹麻烦了。”
  沈璧君的心像是有针在刺着,忍不住道:“你说的这是真话?”
  萧十一郎道:“我为什么要说谎?这种日子我本来就过不惯的。”
  沈璧君道:“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认为好的,我未必也认为好,你和我根本就不同,我天生就是个喜欢惹麻烦找刺激的人。”
  沈璧君眼圈儿已湿了,道:“可是我……”
  萧十一郎道:“你也该走了,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
  沈璧君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忽然明白了萧十一郎的意思。
  “他并不是真的想走,只不过知道我要走了。”
  “我本来就没法子永远呆在这里。”
  “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
  “我就算想逃避,又能逃避到几时?”
  沈璧君咬了咬牙,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萧十一郎道:“现在就走。”
  沈璧君道:“好。”
  她忽然扭转头,奔回木屋,木屋中立刻就传出了她的哭声。
  萧十一郎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吹在他身上,还是暖洋洋的。
  但外面的湖水却已结冰了……
  出了这山谷,沈璧君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冬天!
  冬天来得实在太快了。
  道路上已积满冰雪,行人也很稀少。
  萧十一郎将山谷中出产的桃子和梨,拿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卖了几两银子——在冬天,这种水果的价值自然特别昂贵,他要的价钱虽不太高,却已足够用来做他们这一路上的花费了。
  于是他就雇了辆骡车,给沈璧君坐。
  他自己却始终跨在车辕外。
  沈璧君这才知道:原来“大盗”萧十一郎所花的每一文钱,都是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用自己劳力换来的。
  他纵然出手抢劫过,为的却是别的人、别的事。
  沈璧君这才知道“大盗”萧十一郎原来是这么样一个人。
  若非她亲眼瞧见,简直不信世上会有这种人存在。
  她对萧十一郎的了解虽然越来越深,距离却似越来越远。
  在那山谷中,他们本是那么接近,接近得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心声。
  他一出了山谷,他们的距离立刻就远了。
  “难道我们真的本来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
  雪,下得很大,已下了好几天。
  山下的小客栈中,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客人。
  沈璧君又在“等”了。
  现在她等的是什么?
  是离别!只有离别……
  忽然间,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萧十一郎一下了马车就冲进来,脸色虽然很苍白,神情却很兴奋。
  看到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心里竟不由自主泛起一阵温暖之意。连忙就迎了出去,嫣然道:“想不到今天你也会坐车回来。”
  对大多数男人说来,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所喜爱的女孩子的笑容更可爱、更能令他愉快的事了。
  平常沈璧君在笑的时候,萧十一郎的目光几乎从来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这也许只因为他知道他能看到她笑容的机会已不多了。
  但今天,他却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道:“这辆车是替你叫来的。”
  沈璧君怔了怔,道:“替我……叫来的……”
  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敏感得多,看到萧十一郎的神情,她立刻就发现不对了,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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