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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第三部_2

_6 唐浩明(现代)
  "我会跟韦俊讲明白,再用东西把它换回来。"
  康福很感激。
  待康福把全部棋子都收好后,曾国藩突然说:"价人,你想过没有,世界上的人,其实就是棋枰上的子,无论是我们还是长毛都如此。我常常这样想,每当想起这点,便很灰心,不知你想过没有?"
  "我也想过。不过我想,只有我们这些人才是棋子,大人你老不是,你老是执子的人。"康福笑着说。
  "不是的。"曾国藩摇摇头,凝重地说,"包括我在内都是棋子,都是身不由己任别人摆布的黑白之子。"
  "别人是谁呢?"康福睁大眼睛问,"是皇上吗?"
  "皇上有时是执子的人,有时又是被执的子,说到底皇上也是棋子。"曾国藩两眼望着空空的纹枰,似在深思。
  "那么这个'别人'究竟是谁呢?"康福追问。
  "冥冥上苍!"曾国藩苦笑着回答。
  康福很想再听下去,听听这个学识渊博、与众不同的大人物对人生的看法,他估计这中间一定会有些精辟的论述,但是他失望了。只见曾国藩站了起来,说:"今天很晚了,你明天还要启程办大事,等你把韦俊劝说过来后,我们再来好好聊聊。"
  韦俊投降后,曾国藩再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过,康福也从中看出了湘军统帅灵府深处的另一面——怯弱!
  "价人,该你走了。"曾国藩轻轻地提醒。康福从往事的回忆中醒过来,赶紧投下一子。这个子投得不是地方,本来有利的局面变得不利了。
  康福今夜实在没有心思下棋,他勉力下了几个子,逐渐地把局面挽回来了。刚刚松一口气,曾国藩又开口了:"价人,我知道我活不久了,这局棋是我今生最后一局棋。虽然我很想再留你在我身边,实际上也没有这个必要了。价人,我和你二十年前以围棋相识,二十年后又以最后一局围棋结束,说起来,这也是一段缘分。你还记得那年我跟你说过,我们都是棋子的话吗?"
  "记得。"康福沉重地应了一声。
  "我这一生,尤其是这二十年来,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今夜想起来,仿佛如梦境一般;还有许多事,我想做又不能做到,更使我痛心。我正好比一枚棋子,被人放到这里或放到那里,自己竟然都做不得主。"
  当年去池州的前夜,亲兵营营官康福对湘军统帅的"我们都是棋子"的话,有着一听究竟的兴趣。今夜,东梁山的隐士康伏对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毅勇侯的这句话,却顿生反感。康福想:为什么他要提起这话呢?是不是要推卸杀害韦俊叔侄的责任呢?康福终于忍不住了:"曾大人,你说你好比棋子,身不由己,难道说杀韦俊、韦以德也是身不由己吗?"
  康福的严厉责问,使曾国藩颇为难堪,他无力地回答:"你说得对,杀韦俊、韦以德,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有刺激,因为你对他们许过诺言。但价人,你想过没有,此事对我自己就没有刺激了吗?我不但对他们许过诺言,我还为他们亲笔题过诗,答应凌烟阁上为他们绘像铭功。
  为保全整个湘军的名声,为大清王朝的长治久安,我不得不那样做呀!"
  曾国藩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显得十分委屈。
  "怪不得世人都说他虚伪。"康福在心里说,他实在不愿意再下了,遂有意将袖口套在纹枰一角上,然后猛地站起。袖口带动纹枰,哗拉一声,一局棋全乱了。康福满以为曾国藩会感到遗憾,谁知他竟然高兴起来,说:"棋局糊了,最好。
  最好,分不出输赢,就等于和了。我一生下了几千局棋,最后以和局终止,真是大幸!"他用昏花的眼光望着康福,稍停片刻,又说,"价人,这人世间还是应该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呀!"
  "是的,应该以和为贵。"康福出自内心赞同这句话,"那我就把棋子收起了?"
  "收吧,收吧!"曾国藩点头,"价人,你今夜就睡在我这里。沅甫去藩司衙门去了,明天会回来,你和他叙谈叙谈。前次他听说你还活着,专程去东梁山找你哩!"
  康福面无表情。他从随身包袱中取出曾国荃送的那条狐腋围巾,放到棋枰上,说:"往事如烟,早在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也不想再见九爷了。这条围巾是他上次在东梁山留下来的,山野逸人,用不上这么贵重的东西。明天九爷回来时,请大人代我送还给他。"
  康福将檀香木盒放进包袱中,一旁的那块黑色哈拉呢包布,他连看都没有看一下。他把包袱背在背后,向曾国藩一抱拳:"棋子我带回去了,就此告辞,大人珍重!"
  曾国藩怔怔地呆坐在躺椅上,望着被送回的狐腋围巾,再也没有勇气提出送玉雕的话来。康福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曾国藩的心绪更加悲凉了。事情明白地告诉他,康福此次来督署,正是以收回围棋的方式表示断绝他们过去十多年之间的关系,他心里有一股巨大的落寞之感,好久才挤出一句话来:"价人,你多多保重。"而这时,康福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离开江宁后,康福又回到东梁山隐居。十多年后,他不幸得急病辞世。那时,封家老俩口早已先后逝去,康重带着老母妻儿回到沅江下河桥老家。清王朝的腐败,全国人民的反抗,使从小就有侠义心肠的康重,彻底与康氏先辈忠君敬上、光宗耀祖的传统道德决裂,以叔叔为榜样,走上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伟大革命道路。他成为湖南有名的武术教师,弟子遍及三湘四水。这些弟子中有不少热血志士,其中最为杰出的便是大名鼎鼎的黄兴。辛亥革命时,黄兴在武昌登台拜将,成为革命军总司令,年过半百的康重充当他的作战参谋。辛亥革命成功后,康重郑重地将那三枚梅花镖供在康禄的牌位下,激动万分地说:"叔父大人,你和你的弟兄们的大愿终于实现了!"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了。
十 不信书,信运气
  正月十四日,是道光帝宾天的日子,曾国藩为感谢道光帝的知遇之恩,每年这一天都要在道光帝的神主面前插上几炷香,再行三跪九叩大礼。今天,他勉强行完大礼后,觉得十分疲倦,刚一坐下,脑子里便浮现二十三年前那一天的情景来。
  明天就是元宵节了,三十九岁的礼部右侍郎曾国藩正在修须刮面,准备出席明晚穆相的盛宴。穆彰阿每年正月十五日都要将自己门生中的显宦们邀来府中聚会一次,借以联络感情,而被邀请者亦备感荣幸。他们都早早地准备了奇珍异宝,好在这一天孝敬座师。曾国藩与众不同。他在这一天送给恩师的总是一幅字。这幅字选的是他一年中最得意的一篇古文或几首诗,用大内珍藏、其厚如钱的淳化笺书就。他关起门来,凝神敛气、一笔不苟地写上三四天。写好后,再送到大栅栏一家专为王府裱糊字画的百年老店——海麻子装裱铺,由海麻子的五世孙海老板亲自装裱。待到一切都弄得熨贴了,曾国藩便在大年初二这天,给穆彰阿拜年的时候,亲手送给恩师。穆彰阿每年接到这份礼物后,照例都是乐哈哈地夸奖他的字又进了步,诗文也比去年的好。到了十五日这一天,这幅字被悬挂在客厅的显眼处,于是大家都来观摩,交口称赞。这时,穆彰阿则坐在厅中的太师椅上,手中滚动着两颗墨绿色和阗玉球,笑微微地望着他。而此刻的曾国藩,也是他一年中最为得意的一天。
  面刮好,胡须修好了,剃头匠拿来一面玻璃镜。镜中的二品大员年轻儒雅,气色旺盛,是一副前途无量的气象。剃头匠在一旁恭维不止,曾国藩给他双倍的工钱,忽然荆七进来,神色慌忙地说:"大人,刚才部里匡老爷派人来,请大人速去园子里,说是皇上要立太子了!"曾国藩大吃一惊,吩咐备车,一面赶紧穿靴戴帽,上车直奔圆明园。
  道光帝今年六十九岁,患病两年多了。半个月前,宫中就传出病危的消息。大变的心里准备早已有了,但出于对皇上的情感,曾国藩仍不愿意这件事发生。清代自雍正之后,鉴于康熙朝因先立太子引起诸皇子争夺帝位的弊病,改为秘密建储。皇帝一旦在心里定下继位者后,便将他的名字写两份,一份藏在身上,一份密封于建储匣内,此匣放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皇上病危之时,由亲贵王大臣共同打开身边密藏的一份,并将建储匣从"正大光明"匾后取出启封,会同廷臣一同验看,无误后再公之于世。
  道光帝的皇位继承人,两年前便定下来了。那年春天在南苑射猎,皇四子奕詝一矢未发,道光帝问他为何不射猎,他说不忍伤生而干天和。道光帝一时高兴,竟忘了祖制,当着臣下之面亲口说要立奕詝为太子,而且从那以后对奕詝也另眼相看。但毕竟没有履行过祖宗传下来的正式手续,也可能发生万一。谁来继大统,这可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大事。国家的前途,个人的命运,都寄托在他一人的身上。曾国藩催马伕快马加鞭,生怕迟到了,赶不上见最后一面。
  马伕使劲抽打着鞭子,两匹蒙古大青马像疯了似地向西奔跑,鼻孔里呼出的气,立刻被严寒化作一团白雾。还是晚了!马车刚到园门口,便听到一片山摇地动似的哭喊声。道光帝驾崩了!曾国藩一听,立刻晕倒在马车里,好半天才苏醒过来。道光帝对他的圣恩太重了。他的尊荣,他的富贵,以及他的家族的荣耀,全部出自于道光帝的浩荡皇恩。年轻的礼部侍郎擦干泪水,立即投入耗资巨大、礼仪繁琐的大丧筹备之中。他奉献的不仅仅是尽责尽力、任劳任怨,更重要的是他和他的家庭对皇家的一片耿耿忠心。大丧结束,他捧着颁发的遗念衣物,悲从中来。
  随之而来的是咸丰帝罢黜穆彰阿,清除穆党,意料不到的变故使他目瞪口呆,他算是亲身领略到了官场荣耀后面的险恶。从那以后,曾国藩更加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同时,也更加深化了对道光帝的思念。后来,每当事机不顺,与咸丰帝、慈禧不协的时候,这种思念便愈显得强烈……
  "唉,想不到一晃二十三年过去了!"曾国藩从往事的回忆里走出来,进入了现实,一眼看见穿衣镜中那个佝偻衰朽的老头,顿时凉到背脊,万念俱灰!这一夜,他又失眠了,天快亮的时候才朦朦胧胧地睡去。刚一合眼,便看到道光帝正坐在养心殿东暖阁里批阅奏章,见他来,便以手相招。他走过去,跪着。道光帝一反平时的不测天威,竟然和颜悦色地与他拉起家常来。说着说着,道光帝头一偏,碰到龙案上,曾国藩吓得大叫一声。醒来时,才发现全身衣裤都已汗湿了。
  "道光爷想我了,他老人家要我去陪伴了!"曾国藩心里想,头又晕起来,伴随着肝部一阵阵疼痛。他再次明白地意识到在世之日不会太久了,他要趁着头脑还清醒的时候,将自己心里常常思考的事情告诉九弟和儿子。
  听说大哥好了几天又病倒,曾国荃已知不妙,为了给大哥添几分喜悦,他终于决定将李臣章送的金毛全虎皮今天就转送给大哥。
  "你哪有这种东西?"当曾国荃把这张虎皮展开时,曾国藩甚为惊喜。他抚摸着又长又软的金黄色起黑条花纹的江南虎皮,爱不释手,对九弟的这份厚礼十分满意。只颇为遗憾的是,十多年前没有得到它,那时衬托湘军统帅威风的,只是一张仿制的假虎皮。
  "这是祥云的弟弟送给你的,他还送给了我一张。"见大哥喜欢,曾国荃心里高兴,他后悔进府的当天没有送上。
  "祥云的兄弟?他现在哪里,他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虎皮?"
  李臣典死后,李臣章找过曾国藩多次,故记忆深。
  "我这次在荻港码头上偶尔遇着了他,还在那里做了一天的客。"曾国荃两眼闪着亮光,将他在猛虎山一天的情形,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大哥。最后,他怀着一种极大的新鲜感说,"大哥,你大概没有想到吧,当年的湘军会与它的死对头长毛结伙成股,走出一条既不拥戴朝廷,又不与百姓作对的第三条路来。这世上事情的变化真令人不可思议!"
  说完,他凝神望着大哥,急切地等待着回答。曾国藩没有答腔,只是不断地缓慢地梳理着他的花白长须,两眼微微闭着。就这样,兄弟俩相对沉默了整整一刻钟。前吉字营统帅,不明白前湘军统帅在长时间的沉默中究竟想些什么。
  "沅甫。"曾国藩终于开口了,亲切地叫了一声弟弟,并以充满着仁爱、友悌的目光望着他。"今早晨宣宗爷已向我招手,我也早就应该回到他老人家身边去了。今夜,我们兄弟俩好好地将心里话聊聊,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话别了。"
  没有想到猛虎山的经历竟然引起大哥这么长的沉默,而沉默之后的语言竟是这么凄怆,曾国荃神色沮丧,说:"大哥,你莫说这样的话,你才刚过六十岁,祖父祖母都享高寿,父母也都年近古稀,你为国家建了大功勋,为家族立了大功劳,祖宗神灵会保祐你长寿的。"
  "我无德无才,不敢与父祖辈相比,至于说我是国家的功臣,这是你和一部分好心人的看法。"对于胞弟这番出自衷情的安慰,曾国藩周身感到温暖。他苦笑着说,"在另一些人的眼中,我也可能是国家的罪魁祸首。"
  "大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原吉字营统帅一贯以拯救朝廷的特大功臣自居,他和他身边的一批荣获重赏的将领们从来也没有去想过,大功后面竟然还潜伏着大过。正因为如此,金陵攻下后,他觉得伯爵之赏不足以酬劳;鄂抚任上他目无官文,就连新湘军的失败,他也认为无损他的英名。相反地,他在荷叶塘买田起屋,都是理所当然的。
  "沅甫,你以为长毛的灭亡是因为湘军的缘故吗?"曾国藩注视着九弟,目光虽然没有往昔的威厉,但仍使人不敢逼视。
  "旗兵、绿营虽然也参与了一些战事,但他们不起主要作用,打败长毛的功劳,应当属于湘军。"曾国荃本想在后面再添上几个字——首先属于湘军中的吉字营,话到嘴边,又没有吐出。
  "错了,沅甫。"曾国藩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一切都是气数使然。"
  曾国荃睁大眼睛望着大哥。这位贡生出身的九帅,自小就不愿意按着大哥的指教把书本深究。他崇尚的是刀兵武力,注重的是眼前的实利,从不善于作抽象的深远的哲理思考,也不大相信种田人常说的八字命运。他认为前者失之于迂腐空泛,后者又失之于懦弱无能,他要做英雄强者,要做命运的主人。
  "沅甫,大哥实话对你说,以你的吉字营为主的湘军,根本就不是成就伟业的军队。当然,听这话,作为吉字营的统帅,你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但大哥是湘军的创建人,是最多时人数达二十万的湘军水陆两支人马的统帅,若不是真正的实情,大哥我会这样说吗?"曾国藩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十年前,他可以一连说上两个时辰不喝一口水,现在他的舌干口燥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
  "湘军或许不能与商汤周武之师相比,但论功绩,我看也不在岳家军、戚家军之下,后期军纪固然不甚佳,岳、戚两家就一定如书上所说的那样好?我就不信!这一点,还是左季高看得透。一部二十三史,不知有几多左老三梦中斗水盗的杜撰!"
  曾国荃对大哥的说法不服气。去年湘中士人公推王闿运撰湘军志。王闿运也扬言,为湘军修志一事非他莫属,他要秉董狐之笔,不溢美,不饰恶,为湘军存一信史。曾国荃一听急了,忙致书王闿运。告诉他不许给湘军抹黑,若不听警告,对湘军,尤其是对吉字营说长道短的话,即使雕了板,印成书,也要毁板焚书,不讲情面。同时,曾国荃又要原先的幕僚,现赋闲在家的湖北东湖人王定安执笔写一部湘军史,并预支给他三百两银子的润笔费。这些事情,曾国荃都没有对大哥提起,现在看来更不宜提了。
  九弟的不服气,是曾国藩预料中的事。他不跟弟弟争辩,只是淡淡一笑,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长毛的失败,乃至灭亡,主要的原因在他们自己身上。道光末年,从两广到两湖到两江,南方吏治甚为腐败,再加之灾情严重,民不聊生,洪杨乘机以有田同耕、有饭同吃的口号蛊惑人心,聚众造反。那时地方官员颟预昏愦,文不能守,武不能战,遂使洪杨坐大,窃据江宁,公然另立伪朝。盘踞江宁后,洪杨本性大暴露,所作所为与造反之初大不一样,于是人心丧失。
  到了咸丰六年的内讧,更加证明他们是一群争权夺利、残忍刻毒的强盗,当时有识之士已看到了他们的败灭定局。后来依靠诸如陈玉成、李秀成等枭悍之徒的垂死支撑,才又苟延了七八年。湘军是趁着这些空子才侥幸成功的。倘若那时不是你我兄弟筹建湘军,而由少荃兄弟早建淮军,甚或是鲍超建川军,朱洪章建黔军,沈葆桢建闽军,都有可能取湘军之功而代之。换一个侧面说,假若我们的对手洪杨有中人之资,不急于在江宁建都称王,而是率叛卒直攻京师,那样也不容许有我湘军存在的一天。沅甫,你想想看,你的一等伯,我的一等侯,不都是靠运气好而捡来的吗?"
  大哥的这番话有道理,但说侯伯之爵都是捡来的,未免贬己太甚。围安庆一年多,围金陵两年多的曾铁桶,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观点。倘若这个话不是出自大哥之口,而是由其他人说出,他甚至会愤怒得一刀宰了此人。他凝神望着大哥,只见大哥脸色灰白,全身上下几无一丝活气,心想:大哥常说他胆气薄弱,是否他现在真的精神已尽,阳刚之气全无了呢?要不,何以如此压抑自己?曾国荃听家里人说,父亲临死前那半年,胆小得连小孩子都不如,在普通的作田人面前都谦让不已。人们都说老太爷的阳气不多了,活不长了。
  想到这里,曾国荃不觉对大哥生发出一股怜悯之情来。他不愤怒了,反而笑道:"大哥说得也太过分了,五等爵位还有捡的?这么多人想,别人怎么捡不到?难道运气都在我们头上,别人就没有运气?"
  "你信不信,我不勉强,总之我是相信的。"曾国藩再次端起茶杯来喝了两口水,右手又捋起长须来。"我给你讲几件事,你看是不是运气。咸丰四年出兵之初,我在靖港大败,长沙官场尽是白眼,我自己也对前景失望,没想到塔、罗在湘潭十战十胜,不仅抵消了我的失败之过,还赢得了湘军的彻底翻身。这是一个例子。第二个例子,咸丰五年在江西,石达开把我舢板全部引进鄱阳湖,然后全力围攻我水师,逼得我跳长江自杀,虽被救不死,但全军已溃败,正在垂手待擒之际。鲍春霆却突然率打粮之军归来,冲乱了长毛的阵脚,使我死里逃生。第三个例子,咸丰六年从樟树镇败回南昌,石达开将南昌城团团包围,炮声火光昼夜不歇,南昌指日即破。
  做梦也没想到,长毛竟然在一夜之间撤走得干干净净。第四个例子,咸丰十年在祁门,李秀成率数万大军已杀到我的眼皮底下。祁门总共不到三千人,幕僚们几乎逃光,连李少荃都吓走了。我已写了遗嘱,枕剑而卧,随时准备自尽。结果又是让鲍春霆冲进祁门大山来救了。而可怪的是,李秀成居然不再进攻,率部西去了。倘若他不走,继续打下去,霆军很可能也挡不住。沅甫,你看看,我之能有今天,到底是靠我的本事呢?还是靠运气呢?周荇农、潘伯寅客气,称赞我是大经济从大学问中来,还说慈禧太后有次对身边的大臣说,曾某人乱极时沉得住气,全是靠的理学功夫。我给荇农、伯寅写信说,我是不信书,信运气,而且要公之言,告万世。"
  说完嘿嘿笑了两声。曾国荃听得有味,也笑了起来。
  "沅甫,所以我先前对你说过,你本事虽大,但不能居全功,要让一半与天。这'天'就是指的运气。这样看,这样想,就可以免去许多烦恼,少生许多闷气,这不仅是处世之道,也是养生之方。"
  说到这里,曾国荃才第一次点了点头。
  "现在来谈谈李臣章与瞿荣光结合一股的事。沅甫,你是怎样看的呢?"曾国藩问九弟。
  "我看这也没有什么。"曾国荃想了想,说,"这也是一种谋生手段。至于瞿荣光,过去当过长毛,现在不是的了,也不必算老帐。"
  "沅甫,你把这事看得太简单太肤浅了。"曾国藩紧锁双眉,看着自己这个爵高秩隆的九弟,心中为他的见识浅薄而深深担忧。"胜利者的湘军和失败者的长毛结拜兄弟,共同谋事,在失败者的眼里,胜利者究竟还有几多分量?在胜利者看来,失败者又有几成罪孽?猛虎山这两支人马的组合,岂不意味着把湘军和长毛扯成了一条平线?"
  前吉字营统帅压根儿没有作过这样的深思,一时间,他简直不能分辨大哥的联想究竟是精辟的见解,还是无稽之谈。
  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这是其一,要害还不在这里,要害在于这实际上已经泯灭了大是大非的界线。我们湘军是保君父、卫孔孟的王师,行的是救国救民的光明正大的事业,而长毛干的是伤天害理、倒行逆施的勾当。这中间是非善恶泾渭分明。我们与长毛势不两立,不共戴天,怎么能够称兄道弟、平起平坐呢?哎,这班子糊涂虫!"
  曾国荃听了这话,脸不觉红了起来,"李臣章这班家伙,敢公然藐视太后、皇上,心怀不臣之心,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重做长毛的事。湘勇战死的不算,活着的至少有二十万之多,十成中只要有一成李臣章这样的人,就有可能使天下大乱。而现在滞留安徽、江西、湖北不回原籍的湘勇还不只二万,且大部分都被哥老会所拉拢,成帮成派的,他们胆子大,手里有枪,这些人实际上就是埋在长江两岸引火待发的炸药!沅甫,你看到这一点吗?"
  "有这样严重吗?大哥,你过虑了。"曾国荃不同意大哥对李臣章这批人的苛责。"他们说到底,只是一班兵油子而已,轻松饭吃惯了,不愿再做风吹雨打日头晒的农夫罢了。再说,大乱方平,你我兄弟,还有雪琴、季高、少荃都还在,谁还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重蹈长毛覆辙?"
  "你说得有道理。"曾国藩轻轻颔首,"我们兄弟在,雪琴、季高、少荃等人在,有异志者不能不存戒备之心,眼见得到的这十年八年或许不会有大乱。季高精力虽过人,也已年过花甲,雪琴五十多了,你和少荃也都到五十边上了,而散布在大江南北的湘勇中许多人还只有李臣章那样的年纪,难保十年二十年,老成凋谢后他们不会目中无人。当然,倘若朝廷力量强大,也能镇住四方,但现在恰恰是女主临朝,皇上孱弱。"
  这里是警戒森严的江督衙门的后院,且时已深夜,绝无人迹,出于多年谨慎过度的习性,曾国藩在说到太后、皇上时,仍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恭王被疑,中枢无干练之才,而十八省督抚中,凭军功起家者已过其半,他们手中至今仍掌握着属于自己的军队。我朝开基两百多年来,外重内轻之局面无有甚于今日,且洋人虎视眈眈,仗势欺凌。沅甫,你三十岁前便读完了二十三史,你仔细想想看,今日天下局势,与历代末世有何区别?我这两年来常常想,下次再乱,必定是湘军余孽起骨干作用,即或是本人老了,不上战场了,也会是他们在幕后操纵。所以我说,我们兄弟究竟是国家的功臣,还是朝廷的罪魁,现在尚不能定,甚至我死之后,盖棺亦不能定案。"说罢,曾国藩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又沉痛地说,"沅甫,你平素可能很少从这个方面想过吧!"
  "大哥,即使如你所预测的,天下大乱,湘军有些人参与了反对朝廷的活动,但那也不是我们的责任,你何苦要这样自己给自己找烦恼呢?"曾国荃对大哥的用心还是不能理解。
  "沅甫。"见九弟一直没有转过弯来,曾国藩正色道,"我何尝不知,天底下任多伟大的祖先都有不肖子孙,任多严密纪律的集团中都有不法之徒,湘军中混有朝廷的叛逆、社会的渣滓,自然难免,且你我兄弟以及死去的胡、塔、罗、李等人,对皇上的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可泣鬼神。但湘军中只要有一人叛逆,湘军就会蒙上一粒灰尘,若今后有成千上万人走上与朝廷对抗的道路,将会给湘军抹上一块多大的黑泥?
  江宁打下后,不上交一两银子,且纵火焚毁伪天王宫,这几年对此事的公开指责虽已平息,人们的腹非岂可消除!我朝无论八旗兵还是绿营,从来都是世业制,没有出现过半年之间裁撤十多万军队的先例。且撤勇之时,欠巨额之饷,积无穷之弊,通通没有解决,潜伏了大量隐患。这些都是我们募勇之初所不可能想到的。倘若今后没有更大的乱子出来,朝廷和后人或不至于苛责;倘若湘军中的败类有朝一日举起反叛的旗帜,这些老帐新帐便会一齐算,史册上就会说曾某人建湘军是做了一件大坏事,连你曾沅甫打金陵,后人也会说你不是为了朝廷,而是冲着小天堂的金银如海、财货如山来的!"
  "让他们说去吧,我不在乎。"曾国荃嘀嘀咕咕地嘟囔。
  "这不是在乎不在乎的事。"曾国藩阴郁地说,"这是件可悲的事。而更可悲的,是我现在已清清楚楚看出了它今后的结局,但无力扭转。前人说无可奈何花落去,明知花要落去,却不可能将春天挽留住,人世间真正的最大悲哀,莫过于此!"
  曾国藩一时觉得五内隐痛、神志纷乱,他不得不停止说话。曾国荃脸色黯然,低首不语。督署书房死一般地沉寂。
  过一会儿,曾国藩略觉心里平息一点,又坚持说下去:"我是活不久的人了,这次请你到江宁来,首先就是要提醒你,不要总以江山社稷大功臣自居。其次,世道乖乱,局势不稳,你最好的选择就是长保今日的处境,住在荷叶塘,当你的财主庄东,不要再出来做官。大哥我早在打下金陵时就想急流勇退,只是那时要让你先回去,不能两兄弟同时开缺,故而留了下来。后来捻战失利,名望大损,我三辞江督而不允,孰料又遇天津教案,致使一生清名扫地以尽。庄子说长寿多辱,确是实话。我若在金陵打下时就死去,哪有后来被人骂作汉奸卖国贼的耻辱。你也差不多。这几年做鄂抚,捻战无功,又与官秀峰不睦,上下左右都有闲言碎语,处境也不顺利。我有时想,天降我们兄弟,就是为了对付长毛。长毛一平,我辈职责已尽,就都要解甲归田。老子说'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又说'功遂身退天之道',实在是很深刻很明哲的话,可惜当年还见不到这一层,自取侮辱。故大哥我死后,不希望你复出做官,只望你和澄侯一起守住父母之坟,保住曾氏家族的平安无事,就万幸了。"
  曾国荃想,大哥这番话尽管说得悲观哀痛,但的确是实情,兄弟二人自大功告成之后,日子过得都不顺心。过去当统帅,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痛快极了,做起疆吏来,却处处掣肘,事事不顺,连指挥打仗的看家本领都不灵了。莫非真如大哥所揭示的:曾氏兄弟是为平长毛而生的?
  "唔,唔。"曾国荃轻轻地哼着,点了几下头,表示记下了哥哥的话。
  "沅甫,我这里有一首诗,你看看。"曾国藩抽出屉子,从一个大信套里拿出一张精美的梅花水印笺来,递给九弟。
  曾国荃接过一看,水印笺上是一首七律。他轻轻念道:"祇将茶蕣代云觥,竹隝无尘水槛清。金紫满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虚名。因逢淑景开佳宴,自趁新年贺太平。猛拍阑干思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
  "你看看,这首诗像是什么人作的?"
  曾国荃握纸沉思好半晌,才慢慢地说:"'金紫满身',看来是个大官,'文章千古',又是一个擅长诗文的人。只是最后两句不好理解。'一场春梦',这是说的什么呢?难道说诗人对自己过去的作为有所悔恨吗?"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这是一个身居高位而心怀郁结的人写的。"曾国藩凝视着水印笺,右手无力地在胡须上抚弄了两下。
  "他是谁,我想不出来。"曾国荃疑惑地望着大哥。
  "恭王。"曾国藩淡淡地说。
  "恭王?"曾国荃惊讶地重复一遍。
  "这是昨天荇农给我寄来的。这首诗的要害就在最后两句:'猛拍阑干思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什么是恭王心中的春梦呢?"曾国藩问九弟,九弟直摇头。
  "我看极有可能是指的十一年前的那桩事。"曾国藩自己作了回答。
  "大哥是说恭王协助太后除掉肃顺的事?"曾国荃盯着大哥,心里有点紧张起来。
  曾国藩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恭王与太后隔阂甚深?"曾国荃说。
  曾国藩仍未做声,只是又略为点了一下头。
  "恭王与太后之间为何有这样深的隔阂呢?看来当年一罢一复的事,彼此的成见至今还未消除。"曾国荃喃喃自语。
  "沅甫呀,这里的事情太复杂了。"经过一番很久的深思熟虑之后,曾国藩终于郑重地对弟弟说,"恭王器局开阔,重用汉人,这是恭王的长处;但恭王又过于聪明剔透,晃荡不能立足,这是恭王的短处。金陵初克,皇家内部便起矛盾,可以看出西边的太后容不得才大功高的叔子。而叔子又不甚检点,终于给嫂子抓住了把柄。一个回合下来,叔子败给了嫂子。同治八年,西太后派身边的大太监安得海南下办龙衣锦绣,被山东巡抚丁宝桢拿获。奏报到京时,恰逢西太后观剧。
  恭王与东太后商量后,杀了安得海。在恭王看来,以维护祖制来报当年的一箭之仇,甚是乖巧。他没有想到叔嫂的怨恨又深了一步。近来为修圆明园一事,恭王又与西太后意见不合。令人担心的是,这中间还夹杂一个醇王。醇王胸襟狭窄,才识浅陋。前年津案发生后,他甚至说出捣毁所有在京外国使馆,赶走所有洋人的糊涂话来,于此可见他的才具。可偏偏他又爱出风头,不满其兄的崇隆地位。他又是西太后的妹夫。我已预感到,恭王总有一天会彻底败下来,接替其位的必定就是那位七爷。而这一点,恭王自己似乎也有所意识,故有'一场春梦不分明'的感叹!皇家内部的争斗历来是国家祸乱的根源。李臣章那些人所说的娘偷人、崽嫖娼之类事情,或许没有,即使有,也远不能与此相比。这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不要再去想起复做官,安心落意守祖坟的原因所在。你明白吗?"
  这番话说得一等威毅伯目瞪口呆,惊恐不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里仍寒颤不止。
  "大哥还有一句老话要对你说,那就是散财求福。"曾国藩从弟弟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心灵深处的震动,知道自己这番话能被他接受,于是改以平和的口气说,"这一点,大哥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得老饕恶名,其实自己没有占多少非分之财,这也是这些年来你心情郁郁的一个大原因。"
  "只有大哥你真正了解我。"听了大哥这句话,曾国荃很觉宽慰,过后又愤愤地说,"不知哪个绝子灭孙的家伙取了这个名字,流毒全国。"
  "《春秋》责备贤者,这是人之常情。"曾国藩笑道,"你也不必去打听谁取的名字,既然能流毒全国,这就说明苛责你的人不只一个两个。再说你也是得了好处。眼红、妒嫉,是人的通病,万年以后也消除不了,唯一的办法是散去一部分。散财分谤,这是古人常用的办法。我常对纪泽兄弟说,名之所在,当与人同分,利之所在,当与人共享,也是说的这个意思。"
  "长沙建湘乡会馆,我捐了一万二千两银子。"
  "好,这是一件积大功德的好事。星冈公在日,常说晓得下塘,还要晓得上岸。散财正是为了上岸。"曾国藩对弟弟这个举动非常满意。"今后湘乡县的公益之事,如修路架桥起凉亭,冬天发寒衣,青黄不接时施粥汤等等,这些事,我们曾家都要走在别人前头。弟出一份,我也出一份,还要叫澄候也出一份。耗银不多,却可赢得乡民称颂,是件惠而不大费的事,何乐而不为!京师长郡会馆多年失修,我还想邀李家、萧家一起,合资重建一座。这事意义更大,影响也更大。这件事,就由你为头如何?"
  "行!"曾国荃爽快地答应。他跟大哥的性格截然相反。大哥是慎入慎出,不要一丝分外之物,也不乱给别人一文钱。他是不择手段地大量攫入,同时亦毫不心疼地大把抛出,这正是他指挥的吉字营能打胜仗的原因。"我想在长沙建一个书局,就如大哥在江宁建金陵书局一样。书局建好后,先把大哥的诗文奏章书信等刻出来,尤其是大哥在京师期间写给我们兄弟的家书,当年对我们的教育很大,现在还可以用来教育子侄,刻印出来,定然有功于世。"
  听了这话,曾国藩心中大为欣慰,十分高兴地说:"你有在长沙办书局的想法,真是太令我欢喜了。金陵书局的许多现成设备都可以运到长沙去。小岑也老了,思乡之情日增,正好叫他回去办此事。弟成就这桩事,可谓有大恩于士林。但所说的第一刻我的文字,这万万不可。我的文字只可留给后世子孙观览,不可刊刻送人。"
  "为什么?"曾国荃不解,多少比大哥官位低得多的、平庸无任何业绩的官吏们,一到晚年,唯一的大事便是四处张罗为自己刻集;又有多少比大哥才学差得远的读书人求人募款,甚至不惜像叫化子一样地八方化缘,为自己刻个某某馆主诗汇、某某斋文集等等。大哥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我早年对自己的诗文很自负,见京师文坛称赞梅伯言,颇不服气,又常恨当世无韩退之、王安石辈可以谈论。我一生若孜孜矻矻,穷究不舍的话,或许也可以写出几部像样的书来,但可惜后来又不允许。对经史,对诗文,我都有不少与前人不同的看法,很想记下来,一吐胸中之块垒。军务政务太忙,无暇为此,我常为之惋惜不已,以为将成广陵之散。
  赵惠甫笑我有汉成帝、明武宗那样薄天子而好为臣下之癖,唉!"曾国藩叹了一口气,充满感情地说,"赵惠甫不理解我。我曾涤生出身翰林,长期埋首经丛史集,吟诗作赋、著书立说,才是我心中的帝王之业;带兵打仗,安营布寨,这是迫不得已才为之的事啊!惠甫与我天天在一起尚这样看待我,还不知后世子孙会怎样误解我哩!"
  "这样的误解是好事。"曾国荃笑道。
  "不管怎样,我是到死也没有一部书出来的翰林,我一生都为之不安。我不怪王壬秋说我'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他说的是实话。我的诗文都是草草写成,未加细究,一时可以蒙混人,刻出来让后人一字一句来推敲,那岂不是把我推出来当一个靶子,认人射吗?"曾国藩自嘲似地笑了一下,喝了两口水,又说下去,"胡润芝死后,他家里刻了一部胡文忠公遗集,所选不当,我想若润芝九泉有知,一定会骂人的。他写给官秀峰的一些信,说了官许多好话,那是润芝的笼络手段,并非心里话。现在官秀峰就把它拿出来,作为其治鄂的政绩。"
  "那老混蛋最会来这一手。"官文是曾国荃的死对头,一提起他就有气。
  "这是给人戴高帽子,虽不合事实,尚不至于结怨。我没有胡润芝的涵养,书信中对人对事多偏激之词,倘若稍不注意伤了人,即使本人不在了,他的子弟也会来找麻烦。就拿同治五年,我们兄弟私下议论李少荃人品的那些话,如果刻出来,他不恨死才怪哩!"
  "有的可以删节。"
  "注意到了的可以作删节,没有注意到的呢?世上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不刻的好。我人死了倒无所谓,受牵累的是你和老四,以及纪泽兄弟。"
  隔了一会,曾国藩又说:"刚才说到刻书的事,我倒想起一件事来。荷叶塘还存了几分参劾李次青的副本。次青从我最早,在江西时功劳又很大,别人都高官厚赏,独他一人至今仍为长沙一教书先生,我觉得很对他不起。若以后你们刻什么遗集之类,参次青的那些奏稿就都会刻出来,这不仅益发加重了我的罪,甚至连我的魂魄都不得安宁,所以你们绝对不能去刻集刊印。"
  "说起李次青,我记得四哥有次说过,他想退掉那门子亲事。"
  "不行!"曾国藩打断九弟的话,不悦地说,"定下十多年的亲事,哪有反悔的道理。澄侯的满女多大了?"
  "今年十八岁。"
  "你回去对澄侯说,万不能退,端阳节完婚。我素来嫁女是二百两银子的嫁妆,侄女一百两。他的满女,我出二百两,跟纪芬的几个姐姐一样看待。"
  "好吧,我回去就告诉他。书局的名字我想了一个,叫贤声书局,大哥你看要得不?"
  "贤声,贤声。"曾国藩轻轻地念了两声。"我看不大合适。尽管我不同意刻我的书,我知道死后还是会刻的。你百年后,纪泽、纪瑞他们也会给你刻个集子,那不等于自吹自擂,传自己这个贤者之声了吗?我看不是传贤者之声,而是传忠贞之心。你看呢?"
  "是的,大哥想得远!"曾国荃恍然大悟,"就叫传忠书局。"
  "对,这个名字好。"曾国藩称赞。"沅甫,我叫你看地的事办得如何了?"
  去年,曾国藩写信叫四弟九弟代他在荷叶塘觅一块墓地。
  这次来时两兄弟商量好了,一到江宁,见大哥病势严重,曾国荃反而不好主动说了,怕引起大哥伤感。
  "我和四哥请了十多个好地仙,在荷叶塘周围找了两个月,再也找不出一块好地来,最后两兄弟合计,只有将父母亲大人的棺木取出来,重新再调摆一下,就可以腾出一穴地来。"
  那年被陈广敷称之为大鹏鸟嘴口的凹地,在曾国藩出山后不久,江氏老太太的棺木就葬在上面了。当时还有意留下一个穴位,让老太爷用。后来老太爷也葬下去了,那块凹地就不能再葬了。为了让大哥满意,曾国潢提出了这个主意。
  "这万万使不得。"曾国藩连连摇头。"使父母亲大人的魂魄不得安宁,我何能心安!荷叶塘既然没有地,我死之后也不必把灵柩运回湘乡。那年在长沙办团练时,我在善化坪塘看上了一块地。一个小山包处两条山脉之中,远看犹如二龙戏珠,就将我葬在这个珠上吧?这虽不是上等好地,也可以算得个中平,能使后世子孙清吉。天道忌盛,我一向喜欢'花未全开月未圆'这句话。家在我们兄弟这一代出侯出伯,应该满足了,不要指望在三四代内再出将相,只要求得子孙读书识字、平平安安就行了。"
  "大哥放心,这件事可以做得到。我回湖南后专门到坪塘去看一看,问问那个山包是谁家的,把它整个买过来,干脆就在长沙城外再添一座祖山好了。"
  曾国藩满意了。闭目养了会神,他突然想起久未见面的六弟国华来。
  "有五六年未去看温甫了,你这次回家,顺路去看看他,把纪寿这几年读书大有长进的事告诉他,也让他高兴。"
  曾国荃没有做声。曾国藩觉得奇怪:"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曾国荃还是不做声,许久,才徐徐说:"六哥两年前便得道归山了。"
  "你是说温甫,他早就仙逝了?"曾国藩惊讶莫名,心头"怦怦"乱跳不已,"你们怎么知道的,为什么瞒着我?"
  "前年秋天广敷先生去宝庆访友,特地绕道来到荷叶塘,将这不幸的事告诉了我们,说温甫在牯岭采药时,不慎从悬崖上跌下来,摔死了。当时大哥正在办天津教案,心情抑郁。我和四哥商议,暂时瞒着。这次我见大哥身体不好,也不敢提起。"
  "就准备瞒到底?"曾国藩问,眼眶四周已湿润润的了。
  "嗯。"曾国荃轻轻的回答,声音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我对不起温甫。"沉默一段很长时间后,曾国藩从心底里吐出一句话来。
  "我这次回湖南时将在九江上岸,把六哥的遗骸带回去归葬祖茔,不能让他孤魂无依。"曾国荃说着说着,动起手足真情来,潸然泪下。
  曾国藩的心情本来就够沉重了,九弟的这句哀伤的话又益发加重了负疚之心的重量,但他想到温甫的遗骸一旦运回家中,岂不多出许多麻烦来,说不定隐瞒了十多年之久的事又会因此而彻底暴露。不能!他狠了狠心,说:"你到庐山去,给他的坟头培培土,磕三个头就算了。温甫在广敷先生的启迪下,已将人情生死都看透了,也不会有孤魂在外的哀怨,不必再归葬祖茔了。"
  曾国藩茫然望着九弟,眼睛里慢慢流出几滴浑浊的泪水来。许久,他轻轻地对国荃说:"九弟,明天你安排一条小火轮,叫叔耘到庐山去一趟,把广敷先生接到江宁,我想见他一面。"
十一 陈广敷三见曾国藩
  十天过后,薛福成走进了督署书房。
  "广敷先生呢?他不在庐山,还是不肯来?"见只有薛福成一人进来,曾国藩奇怪地问。
  "广敷先生来了,他到鸡鸣寺去了。"薛福成笑着回答。
  "他为何不到督署来见我,却要去鸡鸣寺?"曾国藩愈发奇怪了。
  "他有一封信给大人,还有件小礼物。"薛福成取出一封信和一个野藤编织的小笼子来,放在书案上。
  曾国藩打开信来,上面写着:爵相大人钧鉴:
  大人不忘旧情,派人来庐山相邀,令山人且喜且愧。
  然山人道装十余年,不习惯再着世人之衣冠,其貌又甚丑陋,见者皆以为钟馗复生,二者均不宜进督署。鸡鸣寺灵照长老智慧圆通,乃山人老友,山人不揣冒犯,恭请大人枉驾鸡鸣寺,一叙别情若何?
  知大人近来不适,特托叔耘先生先呈小丸三粒。此乃山人采天地之精气,集山川之珍华,积数年之力而成。大人白天屏息思念,夜间临睡前吞服一粒。第四天上午,山人在鸡鸣山下敬候车驾。
  江右陈敷顿首拜上
  曾国荃在一旁看了,说:"广敷先生倒摆起款式来了!天气寒冷,大哥身体又这样弱,如何去得鸡鸣寺?明天夜晚,打发一乘轿子把他接进衙门来就行了。"
  曾国藩说:"信中的潜台词你没看出来,道装、丑貌都是托词,广敷先生的本意是不愿进衙门,怕有损他的道家风骨;且信上还说鸡鸣寺的主持智慧圆通,也可能是想让我与灵照也见见面。他送了三粒丸子,话说得神奇,先吃了后再说。"
  说完从藤笼子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油纸,露出三粒褐黄色小药丸,书房里立刻香气四溢。曾国藩高兴地对九弟说:"广敷先生精于歧黄,说不定这是三粒仙丹哩!"
  "若真的如广敷先生所说的,吃了这三粒丸子后可以上得鸡鸣山,那真是一件大好事,我们还得好好谢谢他。"一向对陈广敷很尊敬的曾国荃也乐了。
  "叔耘,你明天去鸡鸣寺告诉广敷先生,就说我一切照他的话办。"
  当天,曾国藩便遵照广敷所嘱,白天什么事都不想,也不看书看文件,晚间服了一粒丸子后便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觉得精神好多了。纪泽扶着父亲走出房外,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进屋后居然能吃下一碗红枣稀饭。三天下来,曾国藩精神大振。到了第四天早上,他仿佛觉得百病祛除,完全康复了。曾国荃赞道:"广敷先生真是神仙,我们向他多讨几粒来。"
  一连晴了好些天,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初春的江宁城,比往年这个时候要和暖得多。吃过早饭后,两顶普通民轿抬出了总督衙门,后面跟着几个家人打扮的兵弁。
  两江总督衙门与鸡鸣山相隔并不远,不到半个时辰,两顶轿子便停在山脚了。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刚走出轿门,老远便看见一僧一道正朝着他们走来。道人走在前面,穿一袭杏黄长棉袍,头上戴着空顶硬沿黄道冠,一束白发挽成一个圆髻露在外面,横插一根牛骨簪子,丑陋的面孔上绽开祥和的笑容,显然是广敷先生。稍后一点的和尚披一件色彩斑斓的大红销金袈裟,胸前挂一串黑亮发光的念珠,头上不戴帽子,脸上,头顶都焕发出一种奕奕神采。曾氏兄弟知道,这一定就是灵照长老。
  "罪过,罪过!大冷天气,劳动大人和九帅。"广敷乐呵呵地迎上前去。
  "两位大人大驾光临,寒寺生辉,请恕贫僧未能远迎。"灵照双手合十,腰微微弯曲。
  "广敷先生,今天能与你重见,实为一大乐事。你还是这样健旺,真让我们羡慕。"曾国藩说完,又转脸对灵照说:"结识法师,荣幸之至,能借宝刹与故人相会,鄙人深致谢忱!"
  曾国荃大声说:"广敷先生,多谢你的仙丹,大哥病了两个多月,现在全好了。"又问灵照,"长老高龄?"
  广敷答道:"法师比我大五岁,今年七十八了。"
  "见笑,见笑,贫僧一无所能,虚度岁月,徒增马齿,在两位大人面前无地自容。"灵照谦和地合掌叉手。
  阳光下,灵照的大红袈裟闪闪发光,在曾国藩昏花的眼睛里,面前站立的仿佛一尊光芒四射的金罗汉。再看看自己这副病弱之躯,暗思:真正无地自容的,倒应该是我才对。寒暄一阵,准备上山了,广敷和灵照都坚请曾国藩再坐进轿去,以便抬着上山。曾国藩看看山不高,路也不陡,说:"还是让他们搀扶着上去吧。登山游览,是我年轻时最爱做的事,这次怕是今生最后一次了。"
  见曾国藩这样说,广敷和灵照都不便再坚持,遂由两个兵士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步一步地走上山来。
  鸡鸣山在江宁城北,山不高,风景却很秀美,是六朝旧都的一个名胜之处,远在三国时,这里便辟为孙吴王朝的后花园,西晋将廷尉署建于此。梁武帝萧衍笃信佛教,他在鸡鸣山上首建同泰寺。那时金陵城寺庙很多,杜牧诗曰:"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就是武帝时代的真实写照。而同泰寺,则位居四百八十寺之首。不久侯景作乱,叛兵围台城时,该寺毁于兵火。以后鸡鸣山上相继建了千佛寺,净居寺,圆寂寺,法宝寺。明洪武二十年,朱元璋在紫金山看中了一块地,用它建皇陵,要将建于这块地上的灵谷寺志公墓迁走,遂在同泰寺旧址上建鸡鸣寺,志公遗骨则葬于寺前,建塔五级,塔旁建施食台。清初,施食台崩溃,近两百年间未修复。去年灵照向江宁知府禀请重建施食台,知府报告总督衙门,曾国藩同意重建,并批给两百两银子,不足部分由鸡鸣寺募捐弥补。
  这时,一行正来到施食台旁,灵照竖起左手掌,对着曾国藩说:"阿弥陀佛,此台全仗总督大人的力量建成。去年,得知总督大人亲自批给银两的消息后,十方善男信女无不踊跃捐助,半个月内便得银两千多两,不仅修好了施食台,连僧寮也作了翻修,众僧日日在佛祖面前祈祷,请佛祖保祐大人早日康复。"
  曾国藩听后笑了笑,也未做声。客房里早已生好了炭火。
  进房后,兵弁侍候脱下了披风。几个和尚忙着端茶水果品,殷勤招扶。略坐片刻,曾国荃说:"听得鸡鸣寺有一座好梅园,长老带我们去看看吧!"
  灵照忙说:"是的哩,不是九帅提起,险些忘记了。眼下腊梅开得正好,贫僧这就陪二位大人前去观赏。"
  出了客房,穿过僧寮,来到鸡鸣寺的后院。眼前突然出现三四百株梅树,高高低低,疏枝交错,形成一片树海,古铜色的枝杈上没有叶片,只见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朵,一股清清幽幽的暗香弥漫在鸡鸣山上,直沁人心脾。曾国藩不觉叹道:"这么好的梅林,真是难得,千姿百态,斗霜傲雪,每树梅花都是一首诗!不知雪琴来过没有,早知有这么一片梅树的话,一定要请他来观赏。"
  广敷笑道:"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他若看到了,定然会赖在鸡鸣寺不走。误了水师的大事,灵照长老真还担当不起哩!"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曾国藩又叹道:"岁寒三友,我爱竹,雪琴爱梅,润芝在日爱松,松本最坚固,却不料润芝先凋谢。"
  见曾国藩面露伤感,陈广敷忙岔开话题:"曾大人,你知这座梅园的来历吗?"
  "不知,今日倒要听你说说,以广见闻。"
  "我也知之不详,还是请灵照长老讲它的典故吧!"
  灵照说:"据敝寺谱谍记载,明永乐年间,道衍法师佐成祖成就帝业后,复姓姚氏,帝亲赐名广孝,遂回苏州祭祖。这天路过金陵,宿在鸡鸣寺。主持法深长老在后院大设斋宴款待,称赞道衍法师以空门而入廊庙,实为我佛家弟子的骄傲,也为佛祖脸上增添光彩。道衍听后心中甚喜,说:'太祖以和尚而为天子,才真正可以说为佛门大增光辉,我道衍不过卿相而已,所添光彩亦不大。不过,太祖是真龙天子,非常人可比,也不是常人所应当去攀比的,倒是我佛门若常出些卿相,辅佐英主安定天下,那才是功德无量了。'法深长老和众僧一齐说:'法师说得最好。'道衍带着几分酒醉说:'《书经》上说: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这是殷高宗命傅说为相之辞。调羹不能离盐和梅,治国不能无宰相,我希望在今天摆筵席的这块土地上,种几百株梅树,以此祝贺鸡鸣寺日后能出治国安邦的宰相。'道衍的话赢得全寺僧人的由衷赞赏。第二年春天,法深长老便带着大家种了五百株梅树。从那以后到今天,四百多年过去了,代代僧人都爱护这片梅园,施肥锄草,从不间断,遇有老死病死之树,则换幼苗以补之。据说当年法深长老所栽的五百株树中,至今尚有三十多株活着,仍然年年开花,岁岁结子。"
  众人一片赞叹。曾国荃说:"古话说千年梅树开新枝,果然不假!"
  曾国藩心想:都说佛门是清净无为之地,僧尼为出家离世之人,为何鸡鸣寺朝朝代代的和尚功名之心这等浓烈,一个背弃佛家宗旨的人一句醉后戏言,竟然当作圣旨似地供奉,一直被夸耀到今天!
  灵照说:"梅园右侧下去几步就是胭脂井,两位大人不妨也去看看。"
  曾国藩一行又来到胭脂井。相传隋文帝的兵马打到金陵,后主陈叔宝带着宠妃张丽华、孔贵嫔逃到鸡鸣山,在一口水井边停下来。张丽华掏出手帕来擦拭围井的石栏杆,好让后主坐下歇息。手帕上的胭脂涂在石头上,居然被石头吸了进去,再也磨不掉了。以后,文人们便把这口井叫作胭脂井,并借此敷衍出不少风流故事来。
  曾国藩对亡国的陈后主没有同情心,看了一眼后,便走到一个高处眺望四方,只见北边的玄武湖水光激滟,东边的紫金山山色空濛,他觉得这造物主所结构的湖光山色,才真正可以一洗胸怀万里尘。
  曾国藩已觉得累了,于是大家都回到客房。张罗一阵后,灵照说:"鸡鸣寺别无长处,只是幽静得好。你们老朋友在这里叙叙旧情,我去关照一下佛事,等会再来。"
  灵照轻轻把门带上,出去了。
  曾国藩说:"温甫在庐山这些年,多蒙道长照看。仙逝后,又多亏了道长料理后事。我曾氏一门感激不尽。"
  曾国荃说:"温甫去世的事,那年道长告诉我们,因大哥多病,一直瞒着没有告诉他,直到这次才说出。大哥伤悼不已,说务必请道长来江宁聊一聊。"
  广敷脸色沉重起来,说:"六爷盛年辞世,是我有负大人的重托,内心一直为此事疚愧。但好在六爷在黄叶观几年,已将世间人事洞悉,临走时心情坦然,也确实难得。"
  "是的,道长说得好。"曾国藩平静地说,"人总归有一死,温甫能无恨意而去,也就足堪告慰祖宗了。"
  广敷说:"六爷坟头上草木茂盛,可卜后世一定发达。"
  曾国荃说:"正是道长所说的,温甫的儿子纪寿在子侄辈中格外聪明些,将来或许真的有大出息。"
  陈广敷提起曾国华坟头长草的事,立即勾起了曾国藩对二十一年前他来荷叶塘献地时情景的回忆。当年出山,虽不完全出自于广敷那番看相预卜之类的鼓动,但那番话的确起了重要的作用,增加了取得胜利的信心;而对温甫、沅甫、贞干来说,则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曾国藩又想起十五年前,他煞费苦心在碧云观等待,以"黄老可医心病"的妙语开导自己;这些年来,老庄柔道处世的学问,使他免去了许多烦恼纠葛,保住了表面上的泰裕平安。
  曾国藩想到这里,对陈广敷充满了感激:"广敷先生,今天是我们的第三次相会,岁月匆匆,不觉过去了二十一年。鄙人有幸能在人生转捩点上,两次得到先生的点拨,于迷茫时看到希望,在急流中躲过险滩。说句实在话,若没有先生,就没有鄙人下半生的事业。鄙人素知先生超凡脱俗,早已将人世的功名富贵看破,既不需要鄙人以爵位禄利来酬谢,也不需要鄙人命幕僚记事迹于史册,传英名于后世。今日将先生从千里之外请来,目的只是为了当面表达鄙人的谢忱。同时,先生之高明,二十余年来,一直为鄙人所倾心仰慕。不瞒先生说,鄙人从二十八岁离开家乡以来,三十多年里,结交的王公大臣、贤员干吏、英雄豪杰、俊士逸才;当以数百上千计之,而真正的睿智明达、倜傥潇洒者,却少有几人可比得上先生。鄙人虽小先生十几岁,然因终未得老庄养心之真谛,致使病入膏盲,自知在世之日不多,亟欲在死之前能聆听先生对鄙人一生的批评。这些年里,鄙人听奉承的假话多,得批评的真言少。圣人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倘若得先生几句真言,鄙人即使明日就死,亦无憾矣!"
  一等毅勇侯这番出自肺腑的话,使黄叶观老道士备受感动:"山人早年浪迹江湖,所学所交,皆零乱驳杂,知命之年以后,方才收心学道,然所得至陋至浅,虽着道袍道冠,实未进得道家门槛。这一生能经筠仙绍介,得以结识大人及大人一家,又亲眼见大人昆仲功成名就,身为侯伯之荣,像绘凌烟之首,使山人二十一年前的预言没有变成荒谬,真是万幸。大人至诚之心,令山人感佩。二十余年来,大人一举一动,尽在世人关注之中,山人也在一旁冷眼观看,确有许多话想对大人说说,惜未遇其时耳。鸡鸣寺乃化外之地,九帅又是大人至亲手足,今日山人就姑妄言之吧!"
  曾国藩说:"正要听先生高论。"
  曾国荃也说:"先生料事如神,析事入微,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不妨。"
  广敷将曾国藩疑视一眼,然后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放下碗说:"大人一生功业非凡,这一面世上称颂的人已经太多了,山人也就不说了。山人要说的是另一面,那就是大人一生给自己,也给历史留下了一桩大憾事。说明白一点,即大人自己的企望和世人对大人的期望相距甚远;大人自己的期望不可能实现,而世人期望于大人的,大人又不愿意去做。这,便是憾事。"
  出人意外,石破天惊,曾氏兄弟都为之愕然。
  "三十年前,大人吟诗:'生世不能作夔皋,裁量帝载归甄陶,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归天子。'那时山人已知大人的志向,郭、李之业,犹是等而下之之事,大人的目标是要像夔和皋陶那样教化世人,辅佐皇上复兴一个风俗淳厚的尧舜之邦。因此,灭长毛,镇捻寇,建盖世军功,取五等爵位,尽管这是湘军千百个书生将官的最高愿望,然而却不是大人的极终目的。金陵收复后,大人力矫江南之弊,捻寇平息后,大人首倡洋务之举,山人知道,大人所做的,正是当年所理想的甄陶帝载的夔皋之举。"
  曾国藩深深地叹息道:"广敷先生,难得你对我的苦心知道得这样深切。高山流水,不足以喻你这个知音!"
  "大人谬许了。其实大人所做的事,天下能理解者甚多,不独山人一人而已。"
  "不然,以鄙人自己所见,天下知者甚少。"曾国藩想起深夜来访、取走围棋的康福,心里有着无限的委屈感。
  "我看大哥的心曲,真正懂得的怕也不多。"曾国荃附和着说。
  "不能这样讲。"广敷正色道,"只能说知之者不少,和之者甚少而已。"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和之者甚少"一句道中了曾国藩的心病,他为此不知痛苦过多少年。作为一个时刻关心自己的老朋友,作为一个方外人,广敷先生一定能深知此中机奥,曾国藩愿向他虚心求教。
  "这是因为大人之心甚善,而大人之为不可取。"陈广敷将声音稍稍压低,"满人的江山已经百孔千疮,腐烂朽败,它失去了建立尧舜之邦的基础。"
  曾国藩发现这几天陡然兴起的精神已经不行了,如同海水落潮似地正在一寸一寸地向下跌落。曾国荃拾起一枚干梅子放在口里慢慢嚼着,这梅子又酸又涩。
  "大人深受皇家恩泽,或许看不出这点,而许多人是看得很清楚的;也或许大人早已看出,但要知其不可而为之,竭尽全力扶起将倾的大厦。可是,许多人是宁愿看着它倒塌的。这便是知之者不少、和之者少的缘故。"
  "广敷先生,鄙人倒要请教。"曾国藩强打起精神问,"鄙人幼读先贤之书,明白知其不可而为之乃圣人所肯定的血性,即使所为不成,亦是值得赞许的。鄙人的这种血性会不会得到后人的赞许呢?还有,既然这江山已百孔千疮,当年先生为何要劝我墨绖出山,血战长毛,匡护朝廷呢?
  广敷淡淡一笑:"知其不可而为之,圣人虽肯定过,但并非就是至理名言,这种血性也并非就一定会受到后人的赞许。比如忠桀纣之君,复暴秦之国,为人臣者,虽具血性,亦大不可取。至于山人先前劝大人出山,乃已知长毛决不可成事,且山人亦另有所期待也。"
  "另有期待?"曾国藩问,"期待何事?"
  "山人所期待的,也正是许多有识之士所期待于大人的,那就是希望大人借讨伐长毛之机会,锻炼出一支强大的汉家子弟兵,先剪灭长毛,次推翻满虏,最后在我神州大地上重建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正因为如此,咸丰八年,我在碧云观静候大人三个月之久,借治病为由,劝大人行黄老之术,以屈求伸,日后好建非常大业。"
  曾国藩大惊,他惊的不是这番话的本身。劝他行非常之事的人已经太多了,他对这话也不感到新鲜了,他惊的是一个方外之人,居然也存有这种光复汉家河山的强烈愿望,而且为了这个愿望的实现,费尽心机去点拨他,同时又将这个愿望压得深沉不露。一个如此奇特,如此高明,如此将个人名利视若敝履的出世之人,也都希望自己行非常之事。自觉精神已散死期已近的前湘军统帅、而今位极人臣的爵相,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难道满人的朝廷真的已人心失尽,自己的抉择真的错了吗?
  "广敷先生,可惜了,你为何不早说呢?"前吉字营统帅、现赋闲在家的一等威毅伯面露喜色地问。
  "打下安庆时,我由庐山来到黄石矶,在紫荆观住了两个多月,本拟伺机进言,后在江边偶遇王壬秋。他说起大人连送他三个'狂妄'的事,我只得打消这个念头。打下金陵后,我又去了栖霞山,后来看到湘军几乎被裁尽,大失所望,从此不想再见大人了。"
  "广敷先生,事情难道真的可为吗?"严守自己信仰的理学名臣不自觉地发出了这个提问。
  "怎么不可为?"陈广敷坚定地反问,"汤武革命,顺天倡义,三千年来史册赞不绝口。刘邦斩蛇起义,李渊起兵反隋,赵匡胤陈桥兵变,朱元璋驱赶鞑子,从来都认为是正义的行为,没有人指责他们是叛臣。自从满人入关以来,二百年间,汉人的反抗从未间断过,只因康乾所谓的盛世带给百姓以微利,才苟延至今。然自嘉庆朝以来,满人之腐败日见明显。到了道光末造,外辱于四夷,内烂于十八省,神人共愤,才有了洪杨之乱。咸丰帝耽于酒色,荒废国事,女主垂帘十年来,举措倒置,普天之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百姓莫不翘首盼望我汉家再出英雄,驱除羶腥,复我神州。大人手握十多万雄兵,本可挟灭长毛之威,一举而克北京。只可惜大人围于忠君敬上之小节,无视拯国救民之大义,更加上大人秉赋拘谨怯弱,终于只为保己身及曾氏一门的安全而裁撤湘军,自剪羽翼,失去了大好时机,辜负了亿万百姓的热望,为史册留下一桩永不可挽回的遗憾!"
  曾国藩听了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奉行了几十年,一生沾沾自喜、以为可以留芳百世的忠君敬上,竟然被这个方外人讥为"小节",难道说,读书千万卷,竟没有读通么?曾国藩茫然不解。曾国荃却说:"先生所论,实在高明极了。"
  "大人,到了今天这个时候,山人我不得不直说了。一家一姓,国家兆民,两者相比,孰重孰轻,孰大孰小,这对普通人来说,是个不难回答的问题。然而许多读书明理的大人君子却常常愚昧得很。他们之所以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愚昧,并非识见不够,乃由于私心所充塞也。大人几十年来,孜孜矻矻苦读诗书,克己复礼砥砺品行,身先士卒统率湘军,夙夜匪懈以勤政事,但这一切,都被'忠君敬上'所匡限。若在盛世,此诚可以附骥尾而行千里,伴丽日而照后世,可是大人生不逢时。今者,爱新觉罗氏置国家于水火,令兆民遭涂炭,朝廷正可谓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朝不保夕,行将就木,大人欲灭长毛后而使满清中兴,岂不是缘木求鱼,又好比南辕北辙。孟子说得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吊民伐罪,征讨寇仇,有何不可?大人要问山人对您一生的批评,批评就在这里:几十年来,一直囿于忠于一家一姓之小节,遗忘了拯救国家百姓之大义。千秋史册,或许会说大人是爱新觉罗氏的忠臣,但很可能不会认为大人是光照寰宇的伟丈夫。"
  这一段话,说得曾国藩似有大梦方觉之感。他想起自衡州出兵前夕王闿运的暗室密谈,到金陵打下后彭毓橘等人的大闹公堂,其间不知有多少人说出推翻满人、自立新朝的话,但所有人的立论角度都与陈广敷的不同。他们都是从不能受制于人、要自己做皇帝的角度出发,谁都没有像广敷先生这样,从天下百姓的利益着眼。是的,广敷先生说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至大至公的道理,的确不能为一家一姓而牺牲国家兆民。可惜,这一切都晚了!也可惜,这一生六十个春秋,早已把大清朝忠臣的形象铸定,曾国藩不可能也不愿去改变了。
  像看出了曾国藩心底深处的秘密以的,陈广敷又说出一番话来:"山人所言颇为急切,其实,十年前,壬秋先生为大人所谋画的自请入觐,对大人来说,实在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上上之策,可惜大人未及细究,便以'狂妄'斥之。不是山人作事后诸葛亮,倘若大人当年少考虑些一己得失,多想些国家长远利益,毅然率师进京,实行兵谏,抬出'祖制'这个上方宝剑来,谅两宫太后不敢跋扈。肃相、恭王和大人内外携手,定可将国家置于磐石之上,决不会出现今日分崩离析之状。虽然依旧是满人坐江山,但百姓至少可过几天安宁日子;对大人来说,既是大清朝的忠臣,又是给百姓带来实惠的救星,日后在史册上的地位定然不低。"
  曾国荃拊掌笑道:"广敷先生,你这些议论,句句都与我的心思暗合,你为何不早一点到江宁来呢?"
  广敷叹道:"这都是天数。天数注定我华夏文明之邦要遭受劫难,这劫难大概在几十年内还不会消除……"
  陈广敷正说得兴起,还想直言快语地议论一番,一眼看见曾国藩脸色灰白,额头上虚汗淋漓,头已歪倒在靠椅上,吓得赶忙停了嘴。曾国荃见状,惊呼:"大哥!大哥!"
  广敷过来,按住曾国藩的脉搏,又从包袱里掏出一根两寸多长的银针来,对着中指十宣穴位深扎了一针。一刻钟后,曾国藩慢慢醒过来了。曾国荃说:"广敷先生,你托叔耘带来的三粒丸子,家兄吃后精神大好了,你是不是还可以给几粒呢?"
  广敷静下心来,给曾国藩探脉,发现脉息微弱,精气已散,知他顶多只有三个月的日子了,于是低沉地说:"药丸制造不易,须采春之花、夏之叶、秋之实、冬之根,至少历一整年方可成功。上次所送的三粒,乃集五年之功而成,用的花叶实根都是最好的。明年此时,山人再送三粒来,只是效果没有这次的好。"
  这时,灵照法师进门,兴冲冲地拿着一卷发黄变黑的素绢来,对曾国藩说:"大人,历代主持都说这是当年道衍法师在寒寺的亲笔题词,请大人帮贫僧鉴定下。"
  说着抖开素绢。曾国藩睁开乏神的眼睛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我太祖洪武皇帝在沙门中立定拯民水火之志,千辛万苦而后驱除鞑子,复我汉唐旧邦,实佛门之光彩,僧尼之荣耀。
  曾国藩似乎觉得灵照是在借道衍的名义来谴责他,心里一时痛苦万状,头一晕,又昏迷过去了。
十二 遗嘱念完后,黑雨倾盆而下
  曾国华的死耗给即将油尽灯干的曾国藩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陈广敷的直率批评,又造成他心灵深处新的痛苦。他反反复复念叨着"小节""大义"四个字,将它们翻来复去地作了多次比较,他最终还是不能接受广敷的批评。即使从国家兆民的大义出发,他也觉得不能做赵匡胤式的人物。
  当时,湘军近二十万,又挟攻克金陵的声威,作为最高统帅,在众多贴心将领的请求下,他的心只要稍稍动一下,陈桥兵变的事就会重演,黄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接踵而来的,必然是更加残酷的流血搏斗,更加旷日持久的兵刃相争。说不定只要他在东南登基,立即就会有人在西北称王,在中原称帝,整个中国大地就从此更无一块安宁之土,亿万百姓更无喘息之日。劫后余生的百姓第一需要的便是和平。
  为了改朝换代,再次把他们推入战乱兵火之中,不正是对他们犯下滔天之罪吗?千秋史册,将又会如何评价这件事呢?这一点,广敷先生却没有想到。怕不成功声名全毁的怯弱之心固然有,不忍背叛皇家的忠贞之心诚然很重,而一个孔孟信徒对天下苍生的责任感,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至于中兴大业,他的确感到失望,由自己来做陶铸世风的夔、皋、周公,今生是不可能了,但他还是抱有一线希望。
  这希望寄托在容闳正在操办的幼童出洋一事上。他认为,只要有一大批掌握泰西先进技术的人才,在中国广建工厂,制造船炮机器,大清朝今后仍然是可以强盛的。
  曾国藩这样想过后,心里坦然多了,令他难受的,倒是六弟的形象这些日子来常常出现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驱之不散。特别是那天深夜,贞干把温甫从破窑里带到他的面前,当他冷冷地看着温甫,要温甫到庐山去隐居,一辈子不要出来时,温甫那惊恐的面容,那绝望的眼光,深深地尖利地刺痛了他的心,扰乱了他的神智。
  "是我毁了他!"这些天来,曾国藩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这样谴责自己,诅咒自己。他觉得自己死后将无颜见父母,见叔父,更无颜见温甫。曾国藩很觉奇怪,十三年前的他怎么会如此残忍绝情,会如此将名望事业看得重于一切。其实,只须一纸奏章,将温甫未死侥幸逃出的事实禀明就行了,"满门忠义"的匾取下来又有何妨呢?自己也不是存心欺君的呀!再说,温甫活着回来,难道就不是忠义吗?当时如果冒着被皇上责备的风险,将温甫留下,他何至于活生生地有家不能归,有妻儿不能团聚,青灯黄卷守古观,客死异乡成野鬼!说不定他也会封侯封伯,插花翎,披黄马褂,荣荣耀耀,风风光光。不能再对不起胞弟了!他把九弟唤到病榻边,沉痛地说:"过些日子你到庐山去,把温甫的遗骸挖出来,在黄叶观火化,把骨灰妥善装好。我死之后,你把温甫的骨灰盒放在我的头边,我要和他永远相伴左右。"
  曾国荃含泪点了点头。
  过两天,精神略觉好一点,他挣扎着下床,在庭院里散散步。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告诉夫人,墓地已最后定在善化坪塘。并风趣地说,谁先去,谁就负责看守那颗宝珠,莫让别人抢去了,待后来的一到就合冢,前面只立一块碑。又长久地抚摸着夫人的手,约定来生再结美眷。那时,他一定老老实实地呆在翰林院,天天厮守着她,做一个画眉的张敞,接案的梁鸿。说得夫人微笑着,心里又甜又苦。
  他又记起左宗棠嘱托的事情还没办。他很感激左宗棠对自己的真心信赖和恰如其分的赞誉。多年来,曾国藩的耳朵里已听腻了门生幕僚下属的颂扬。他们把他比作方叔、召叔、诸葛亮、房玄龄,比作郭子仪、李光弼、李泌、裴度、王阳明,比作韩愈、欧阳修、柳宗元,甚至还有人将前贤的长处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说他德近孔孟,文如韩欧,武比郭李,勋过裴王,是一代完人,后世楷模,不仅大清朝找不出第二个,就是古代也少有几人可以比得上。这些颂扬,他只是听然后哂之。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德行不能望孔孟之项背,勋业也不足以跟裴王相比,用兵打仗其实是外行,不仅不能比郭李,就连塔罗彭杨都不及。至于他最为自信的诗文,冷静地检讨一下,也没有几篇可以传得下去的。后世文人永远记得韩欧,不一定能记得还有一个曾国藩。他自己认为,二十年来,所以能成就一番事业,一靠对皇上的忠心,二靠别人的襄助。倘若没有众多杰出的军事人才的辅佐,他一介文弱书生,凭什么以武功名世?那些人,绝大部分是他或识之于风尘,或拔之于微末,或破格委之以重任,用之任之,不猜不疑,让他们大胆地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才具。他有时私下里也曾很得意地想过,人世间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才能,识人用人是一切才能中的最大才能,自己能清醒地看到这一点,并运用得自如,的确是一桩幸事。
  现在,左宗棠以丰伟之功绩,处崇隆之地位,又兼目空一切之个性,加上不睦八年之特殊关系,从遥远的西北战场给他寄来情意真切的信,用"知人之明、谋国之忠"来概括自己一生的优长,又用"自愧不如"来加以衬垫,的确是不偏不倚,不吹不捧,恰中肯綮,入木三分。他对左宗棠,能不钦佩感激吗?这八个字,他自认为可以受之无愧,也必定会得到当世的公认,后人的重视。不要说刘松山是自己派到西北援左的大将,就凭左宗棠这八个字,他也要不负老友所托,带病为刘松山写一篇文意俱佳的墓志铭。
  他回忆着刘松山从一个毛头小伙子来长沙投团练的情景,回忆着湘勇裁撤之后,刘作为后期重要将领所起的作用,想象着在金积堡战役冒矢冲锋,终于马革裹尸的悲壮场面。一时间,又从刘松山想到彭毓橘,从彭毓橘想到满弟贞干,想到罗泽南,想到江忠源,他心旌摇动,情不能自已。墨汁磨好了又干,干了又磨,大半天,仅只写得三百余字。他干脆搁笔,待过几天心绪平静下来再写。略歇一会,他拿出前些日子写好的那张条幅来。
  这是写给纪泽、纪鸿的。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想着要给两个儿子留下点永久性的东西。通常的父母都为儿女留下金银田地,曾国藩不以为然。他对子弟们说,子孙贤,没有先人的遗产也有饭吃;子孙不肖,再多的家业也会败掉,而过多的钱财又恰好助长了纨袴习气。也有的父母为儿女留下几件珍宝,平时作为簪缨之族的象征,急难时可以变卖换钱。曾国藩自己从未积蓄过珍宝,除那尊玉寿星外,他的几件珍贵的物品,都是三朝皇帝所赏赐的衣料、佩饰,但他不愿将它们送给纪泽、纪鸿,他已捐给家庙,作为五兄弟的共同财产留给后世。
  曾国藩认为真正的珍宝,还不是皇上的赐物,而是使子孙后代知道哪些是经过千百年来的考验,证明是应当遵循的家教;子孙奉行这些家教,就可以成才成器,家族就可以长盛不衰。他认真地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把要对儿子所说的千言万语归纳为四条,并把它端端正正地写下来,要儿子们悬挂于中堂,每天朗诵一遍,恪遵不易,并一代一代传下去。现在,他把这四条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改了两个字,自己觉得满意了,于是郑重其事地卷起来。
  二月初四日,一大早曾国藩就醒过来了。这天是他一生中的悲痛日子之一。十五年前的二月初四日,他的父亲去世了。今天,他像每年的这天一样,早早地起来,想在父亲的牌位面前磕三个头,但病躯已不容许他下跪了,只得改成低头默哀。站了一会,他也觉得难以支持,便匆匆结束祭奠仪式,叫人搀扶着来到签押房。他先握起笔来,颤颤抖抖地记下昨天的日记,然后开始办理公事。
  桌上堆放着一大叠公文,正中摆着几份等候接见的名刺。
  他把名刺拿过来,一一看了看。这些名刺中有路过江宁的朝廷钦差,有奉调离开两江的高级官员,有专来江宁禀告公事的下级僚属,也有纯来见见面聊聊天的旧雨新知。因为精神不佳,那些纯粹的官场应酬、毫无目的的闲聊,他一概婉谢,谈正事的也只得向后推几天。
  打开公文卷,随手批了几份后,看见了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报来的关于扩建铁厂的禀报,他对此很感兴趣。阅完全文后,立即批了四个字:"同意所请。"他想,这是件很大的事,还应该向朝廷奏报才是,遂又添了几个字:"等候皇太后、皇上谕旨。"
  这时巡捕进来,抱着一大叠信,向曾国藩禀告这些信是谁寄来的,来自何方。
  "大人,这封是容闳从广东香山寄来的。"
  "快打开,念给我听。"一听说是容闳的,曾国藩顿生精神。
  巡捕念着念着,曾国藩笑容渐露。容闳信上说,他已物色了近百名十五六岁的幼童,都资质聪颖,心地纯正,出身清白之家,拟通过考核后,从中录取四十名,作为第一批派出者;已和美国朋友商定好了,这批幼童都到美国去,大部分学天文、算学、制造之术,少部分专攻欧美医学、法律。容闳满怀信心地说,他们都将会成为大清国中兴的栋梁之材。他还特为提到一个名叫詹天佑的少年,称赞这孩子是个天资非凡的英才。
  曾国藩对容闳措办的这一切十分满意。他微闭双目,浮想连翩。眼前仿佛出现汪洋大海,一艘大轮船上,容闳带着四十名天真活泼的幼童,站在甲板上,向他挥手告别。水波晃荡,海轮越驶越远。另一艘从天边开过来,渐渐靠近,容闳回来了,四十名幼童都已长大成人,胸前佩戴着光彩夺目的各色勋章。曾国藩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
  "甲三,扶我到西花园去看看斑竹。"早起祭奠父亲时的哀戚已经过去,徐图自强的美梦带给他以喜悦,见纪泽进来,他才发现大腿有点发胀,想到户外去走动走动。
  天空堆积着乌云,虽是午后,却如同黄昏。江宁的仲春,气候通常还是冷的,今天更显得有点寒气逼人。
  "父亲,外面冷,我扶着你老到花厅里走走吧!"纪泽劝阻道。
  "好几天没有到竹林去了,想看看,你给我件披风吧!"
  曾纪泽找了件旧披风披在父亲的肩上,搀扶着他踱出签押房,向西花园走去。冷风吹在脸上,曾国藩不觉得冷,反倒感到一丝湿润。"毕竟是春天的风,到底和冬天不一样。"他心里想。
  "甲三,下个月你还是回户部去当差。"
  "是。"儿子答应着。前年,曾纪泽以荫生资格应考,被取中分发户部陕西司,不久又升为员外郎,年前因父亲旧病加剧,特地由京师来江宁省视。
  "京官清闲,若不思上进,最是容易混。有无出息,全看各人了。英文还常温习吗?"
  "每天都坚持读一个时辰的英文书,读书报已不感到吃力了,只是说话不甚流畅。"曾纪泽兄弟跟着英国教师亚尔泰学英文已有三四年了,进步不算慢。
  "科一前几年爱读兵书。我对他说,打仗是件最害人的事,造孽,我曾家后世再也不要出带兵打仗的人了。从那以后,他不读兵书了。近来又迷上祖冲之的圆周推算,弄得茶饭不思。学术数是好事,有实用,只是他体质不好,你要劝劝他,不要太用功了。"
  "他前天很得意地对我说,他已推到小数点后一百位,大大超过了祖冲之。"
  "真的吗?"曾国藩笑起来了,"只怕是半途上出了差错,往后的都是白算了。"
  "我也这样笑过他。他说绝对不会错,并自吹走到洋人前面去了。"
  曾国藩很觉安慰。两个儿子虽说不上是治国大才,也还算克家之子。有子如此,应该知足了。
  "元七今年七岁了吧!"元七是曾纪鸿的儿子广钧的乳名,曾国藩最喜欢这个长孙。"这孩子很聪明,今后或许有出息。你这个做大伯的,还要多点拨指引。元十也长得清秀,现在不哭闹了吧!"
  元十就是两个多月前过继给纪泽的广铨。他刚离开母亲时,对大伯妈认生,成天哭喊。
  "现在好些了。"纪泽回答。
  "慢慢就亲了。"曾国藩说,"我看那孩子是个福气相,今后会带出一路弟弟来的。"
  对于盼子成疾的曾纪泽来说,这是一句极好的宽慰话。
  父子俩这样谈着家常,不知不觉竹林就在眼前了。忽然,一阵大风吹来,曾国藩叫声"脚麻",便身子一倾,歪倒在儿子的身上。纪泽忙扶着,看看父亲时,不觉惊呆了:只见他张开着嘴,右手僵持在半空,已不能说话了。曾纪泽急得大叫:"来人啦!"
  正在竹林里锄草的仆役闻讯赶来,忙着把曾国藩背进大厅。纪泽一面叫人赶快去请医生,一面吩咐铺床褥。过不多久,曾国藩醒过来了,嘴唇也已自然地闭好,只是不能再说话。他摇了摇手,指着大厅正中的太师椅。纪泽明白,让仆役把父亲背到椅子边,扶着他慢慢坐好。这时,欧阳夫人、曾国荃父子、纪鸿夫妇、纪琛、纪纯、纪芬姊妹都已慌慌张张地赶来,大厅里挤满了人。一会儿,欧阳兆熊也进了府,蹲在曾国藩身边,给他探脉诊视,又扎了几针。见仍不能开口说话,欧阳心里慌了,忙把曾国荃叫到一旁,悄悄地说:"老中堂病势危险,你把孙辈全部喊过来。"
  曾国荃知道大事不妙,赶紧要侄媳妇各自带儿子上来;自己走到大哥面前,握着他的双手。那手已冰凉透骨了。
  很快,郭氏一手牵广钧,一手牵广镕,女仆抱着女儿广珊,刘氏抱着广铨上来,一家人团团围在曾国藩的身边。欧阳夫人和三个女儿早已泣不成声了。曾国藩勉强抬起头来,将众人都望了一眼,又无力地垂下了头。良久,他将右手从九弟的双手中死劲挣出,对着签押房指了指,大家都不明白他指的什么。欧阳兆熊说:"老中堂不能说话,心里又着急,不如把他老人家连椅子一起抬到签押房去。"
  欧阳夫人和曾国荃都认为这个办法好,于是大家簇拥着太师椅进了签押房。椅子放正后,曾国藩又抬起手来,指了指案桌。曾纪鸿立即把案桌上的公文卷捧过来,曾国藩摇了一下头。见不对,他又把那叠信搬过来,曾国藩又摇了一下头。案桌上只剩下一卷纸了。曾纪泽过去,把这卷纸拿到父亲面前,曾国藩点点头。
  曾纪泽打开一看,纸上赫然现出一行字来:谕纪泽纪鸿。
  他捧着不知怎么办才是,大家也都眼睁睁地看着。只见曾国藩又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口。曾纪芬忙说:"大哥,爹叫你念!"
  室外早已阴云密布,寒风怒号,时辰还只酉初,却好比已到半夜,签押房里亮起蜡烛。荆七见光线不足,又忙将洋油灯找来点燃,屋内光亮多了。曾纪泽双手把纸展开,以颤抖的声音念道:
  余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大徒伤,不胜悚惶惭赧。今将永别,特立四条以教汝兄弟。
  一曰慎独则心安。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养心之难,又在慎独。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二曰主敬则身强。内而专静纯一,外而整齐严肃,敬之工夫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气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验也。聪明睿智,皆由此出。庄敬日强,安肆日偷。若人无众寡,事无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则人悦。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立人达人之人,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四曰习劳则神钦。人一日所着之衣所进之食,与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称,则旁人韪之,鬼神许之,以为彼自食其力也。若农夫织妇终岁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羞,衣必锦绣,酣豢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其能久乎?古之圣君贤相,盖无时不以勤劳自励。为一身计,则必操习技艺,磨练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必己饥己溺,一夫不获,引为余辜。大禹、墨子皆极俭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劳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祇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
  此四条为余数十年人世之得,汝兄弟记之行之,并传之于子子孙孙,则余曾家可长盛不衰,代有人才。
  签押房乃至整个两江督署没有一丝声响,都在静静地聆听曾纪泽带哭腔的朗读。这一字一句如同药汤般流进众人的心田,辛辣苦甜,样样都有。待儿子念完,曾国藩又努力把手伸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纪泽纪鸿一齐说:"我们一定把父亲的教导牢记在心!"
  曾国藩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头一歪,倒在太师椅上,欧阳兆熊忙去扶时,脖颈已经僵硬了!
  "老中堂!"
  欧阳兆熊的一声哭喊,把签押房的人吓得面如土色,大家仿佛被惊醒似地,一齐放声大哭起来,森严的两江总督衙门,立时被浓重的悲痛所浸透。
  就在这时,漆黑的天空滚过一阵轰鸣,同治十一年的第一声春雷在江宁城的头顶炸开,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电闪雷鸣。风刮得更大更起劲了,寒风裹着倾盆大雨哗哗直下。
  这雨好怪!它濛濛的,黑黑的,像一块广阔无垠的黑布,将天地都包围起来,使人分不出南北东西,辩不清房屋街衢。
  又像大风吹倒了玉皇爷的书案,将一砚墨汁倾泄宇宙,它要染黑洁白的石舫、矞皇的督署,污坏雄丽的钟山、秀媚的秦淮,它还要将活跃着万千生灵的人世间涂抹得昏昏惨惨、悲悲戚戚。
  这可怕的黑雨,无情地鞭挞着西花园的斑竹林。那些历经千辛万苦从君山来到江宁的珍稀,遭遇了意外的浩劫。它苍翠的叶片被打落,修长的斜枝被扭折,洒满帝子泪珠的主干被连根拔出,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呻吟,令人惨不忍睹。主人对它所寄予的无限希望,顷刻之间全部化为泡影!督署大门口所悬挂的四盏大红宫灯,被狂风吹得左右晃荡,虽有屋檐为它遮盖,仍然抵抗不住暴雨的侵袭,飞溅的雨花点点滴滴地浸在绸绢上。先是贴在灯笼上的"恭贺新禧"四字一笔一画地飘落,然后是红绸艳绢一片片地被剥落,最后只剩下几根嶙峋骨架,在风雨中显得格外瘦弱、寒伧。
  绚丽的憧憬打碎了,美好的气象破坏了。
  那黑雨似乎还不甘心,还不解恨,它下得更猛烈了,时时夹着呼呼的声音,变得格外的凶恶可怖。它像是要摧毁这座修复不久的衙门,动摇这根已成奄奄一息的国脉。万物在悲号,人心在颤栗,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哀哀欲绝的抽泣声,合着这罕见的黑雨惊雷,是如此的凄怆,如此的惊悸,如同天要裂溃,地要崩塌,如同山在发抖,水在呜咽。它使人们猛然预感到,立国二百多年的大清王朝,将要和眼前这个铁心保护它的人一道,坠入万劫不复的阴曹地府!
(《黑雨》卷终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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