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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第二部_2

_3 唐浩明(现代)
五 洪秀全尸首被挖出时,金陵城突起狂风暴雨
  第二天,囚禁在木笼里的李秀成的待遇得到改善。手脚不再捆了,左臂也上了药,饭可以吃饱了,由于天气炎热,还特为给他摆了一个盛满凉水的瓦罐和一只泥碗。另外,木笼里还添了几样东西:一条小凳,一张小几,几上摆着笔墨纸砚。李秀成坐在凳子上,一边慢慢磨墨,一边对着砚台凝思。
  昨夜回到木笼里,李秀成又深深地思考了大半夜。鉴于几条基本认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态度是对的:一是幼天王凶多吉少,很可能真的死了;一是太平天国元气已丧尽,包括自己在内,没有一人能重振当年雄风;一是劝弟兄们放下武器,以免无谓的牺牲,不是叛变。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己能看清眼前的时务,仍不失为俊杰。不过,李秀成也不轻易相信曾国藩。这个诡计多端、心毒手辣的老妖头是什么背信弃义的事都可以做得出来的。昨夜,当陈德风抱着他流泪的时候,李秀成偷眼看了一下曾国藩,只见他面孔阴冷,眼中流露出一股杀气。这更使得李秀成不敢相信曾国藩了,看来自己的性命不一定能保得住。
  对于死,李秀成不害怕。从参加太平军那天起,他就抱定了随时为天国献身的决心,何况天国已成就了这样一番建都立国的伟业,自己身居如此崇隆的地位。此生已足,死有何惜!太平军中读书识字的人犹如凤毛麟角,就是在朝中掌大权的人,能将自己的思想用文字准确表达出来的也不多。过去忙于打仗,李秀成没有想起要写回忆录的事,天王也不重视这事。现在天王已死,与天王一同起义的人大半凋零,天国也行将彻底覆没,这样一场波澜壮阔,震古铄今,历时十四年,波及十六省的伟大革命运动,难道就让它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吗?作为一个最早参加金田起义的老弟兄,作为天国后期的主要领袖,时至今日,李秀成认为将这十几年来亲历亲见亲闻的大事记下来,传给子孙后代,已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了。很可能这就是生命的尽头了,他决定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写成一份详细的自述,以对天王负责,对天国负责,对后人负责的态度,将往事真实地、不带任何成见地记录下来。他以一贯的过人毅力,强忍笼中的酷热,强忍左臂化脓腐烂的剧痛,强忍身为囚犯的耻辱,强忍自身一切苦痛,迫使脑子冷静下来。眼前仿佛又燃起连天烽火,耳畔又响起动地鼙鼓,千万匹战马在奔驰,无数面旗帜在飘舞,那些铭心刻骨、永生不忘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又浮上了心头。他文思泉涌,笔走龙蛇……
  几天来,曾国藩被弄得晕头胀脑。每天一早,曾国荃就把大哥拉出去,到城内城外遍访各营。所到之处,都令曾国藩忧虑重重。但见这些胜利者们一个个都像疯子一样,酒气冲天,秽语满口,打着赤膊,有的甚至连裤衩都不穿,三个五个在一起赌钱打牌,每人屁股上都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有一个营为一个女人,几十个湘勇竟然火并起来。沿江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几百号小民船,别人告诉曾国藩,这些小民船每只上都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一到傍晚,湘军官勇就像苍蝇逐臭一样地往船上钻。曾国藩听了胸堵气闷。今天在回来的路上经过李臣典的营房,曾国藩顺便去看看。门一推开,只见李臣典赤身裸体睡在床上,房子里有七八个女人,都光着上身,床上还睡着一个,通体上下,一丝不挂。曾国藩本想大骂李臣典一顿,想起康福已死,他是第一个冲进金陵的大功臣,便悄悄退出门去。
  康福死于金龙殿前,这事是李臣典告诉曾国藩的。但奇怪的是,打归战场时,却不见康福的尸体,而从那以后,大家再也见不到康福了。曾国藩相信康福已死。他想起康福跟随自己十三年来,忠心耿耿,屡立奇功,又多次舍命相救,却没有得到朝廷的一官半职,心里很觉得惭愧。他和九弟商量,康福虽死,但作为第一个冲进城的人,还是应该为他请第一功。曾国荃不同意,说人都死了,不如赏活人作用更大。他看出弟弟的心思,也就不再争了。心里决定:今后要在沅江为康福建个祠堂,亲去凭吊,再做块"义士康福"的匾挂在祠堂上;过几年待他儿子大了,要为之寻一个好师傅,悉心教育成才。以此来告慰康福的在天之灵。
  金陵城内,到处是残砖碎瓦、余火未尽。天王宫的大火仍未熄灭,今下午西北角好像又烧得旺盛起来了,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湘军在天王宫废墟上翻来刨去,也有人的确从中挖出了金银珠宝,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寻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十五六岁以上、五十多岁以下的女人已被抢尽。城里没有了,这几天都跑到方山、青龙山等地去搜捕,弄得人心惶惶,避湘军胜过避匪盗。所有这一切,令曾国藩焦虑万分。他担心金陵城里再这样胡闹下去,一定会祸起萧墙。但打金陵的第一号功臣曾国荃却满不在乎,他成天泡在恭维声和杯盏声中。
  "九弟,还有一件大事没办。"
  "什么事?"曾国荃望着大哥,两眼通红。
  "洪仁达招供洪秀全尸首埋在御林苑里,还没有验看哩!"
  "这还要验看吗?"曾国荃对此很疑惑,"我审讯了不少长毛头领,都说伪天王在两个多月前就死了。假若没死,哪会有幼天王?"
  "我也相信洪酋一定是死了,但人死要验尸,这是常识。日后有一天朝廷问起,说验尸了吗?将作何回答?还有,"曾国藩严肃地对弟弟说,"长毛是否会耍金蝉脱壳计呢?假装死了,实际偷偷地出了城。这种可能性虽不大,但没验尸,万一今后有人硬要这样说,怎么办?"说到这里,曾国藩有意停了一下,轻轻地拍着弟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老九,打下金陵,功劳盖世,称赞的不少,眼红的也不少啊!"
  曾国荃似有所悟:"过些日子有空,我去验一下。"
  "还能过些日子吗?"曾国藩说,"现在天王宫废墟上那么多人在捡宝贝,你想过没有,他们很有可能是想挖洪酋的坟墓,企望从他身上获取奇珍异宝。真的让他们挖到时,你还验什么尸呢?"
  "那现在就去!"曾国荃说走就要走。
  "慢点。"曾国藩扯住弟弟,"明天去。今天你先叫彭毓橘带一千人将天王宫外面包围起来,把废墟上的人统统赶出去,然后再派人分头去请雪琴、厚庵等人前来,大家一道去验看。
  戈登早两天到了秣稜关,也把他请来。他是洋人,说话别人相信。另外,再贴一道告示出去,各营必须整肃军纪,不准再酗酒、赌博、斗殴、抢女人!"
  第二天午后,洪仁达被押到了天王宫。先前雄伟壮丽的天王宫,而今已变成一片瓦砾场,洪仁达左找右找,好不容易才找到御林苑。它已被破坏得面目全非,桂花树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洪仁达沮丧地站着,不能指出洪秀全的葬地,口里喃喃地念道:"找到黄三妹就好了,她找得到。"
  "黄三妹是谁?"曾国藩问洪仁达。
  "黄三妹是老三的女官,聪明能干记性好,那天夜里她也在场。"洪仁达依然木头似地站着,眼睛茫茫然四处张望。
  "沅甫,你知道伪天王宫里的宫女都到哪里去了吗?"曾国藩问弟弟。
  "伪天王宫的宫女投井、上吊的有好几百,据说是有个叫黄三妹的,正要上吊,被士兵们抓住了,后被李祥云要了去。"
  "快去叫李臣典把黄三妹送来。"曾国藩皱着眉头说。
  一会儿功夫,黄三妹用快马驮来了。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姿色极普通,她一句话也没说,很快就找到了桂花树原址。曾国荃命令士兵们往下挖。这时,天王宫上空突然布满乌云,天色开始晦暗起来。
  挖了五六尺后,出现了一个雕花深黑色长大木柜,士兵们用绳子把这个大木柜吊了上来。木柜钉得很严实,几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木柜撬开,果然见柜子里躺着一具尸体,从头到脚用明黄缎子包裹着。兵士们把它从柜子里扯出来,打开外面的黄缎子,又见一层红缎子,再打开红缎子,露出一身白缎子,将白缎子打开,里面终于露出一个人来。黄三妹突然疯了似地冲到尸首面前,跪下喊道:"天王陛下,你带我一起升天吧!"喊完,大声哭起来。
  洪仁达站在一旁哭丧着脸说:"老三啊,我们真苦呀!"
  曾国藩走近一步仔细查看,只见洪秀全身上穿了一件绣着红日海水飞龙黄缎袍,脚穿白底乌缎长靴,头上包的纱巾已散了,露出一个秃顶,双目微闭,面皮干瘦,下巴上留着稀疏的胡须,全是白的,看那样子总在六十岁以上。曾国藩高声对大家说:"诸位都看清楚了,这就是扰乱我大清江山、神人共愤的长毛伪天王洪秀全。"彭玉麟、杨岳斌和其他营官都走近看了一眼。曾国藩又特地对戈登说:"看清楚了吧,这就是贼首洪秀全。"
  "他是个老头子。"戈登微笑着说。
  "彭毓橘!"曾国荃高喊,"你带几个兵士把洪酋尸体扛到江边,浇上油烧掉!"
  曾国荃话音刚落,随着一道闪电划过,头顶上忽然响起一声炸雷,仿佛落下一颗重型开花炮弹。紧接着又是一声,一连响了五声炸雷。围在洪秀全尸体边的湘军将领们莫不惊恐万状。曾国藩脸色惨白,他觉得这几个炸雷是冲着他打的。
  黄三妹对天大叫:"苍天呀,你有眼睛啊,你有眼睛啊,多打几个炸雷,炸死这些畜牲吧!"
  "你这个贼婆娘!"曾国荃气得脸色发乌,刷地抽出刀来,猛地向黄三妹刺去。黄三妹倒在洪秀全的尸体上,热血喷泉般涌出,将白缎袍染得鲜红。洪仁达目睹这一惨象,吓得全身抖个不停。
  乌云越积越密,天完全黑下来了。"大哥,马上有大雨下,我们赶快走!"曾国荃拉着曾国藩刚走出天王宫,豆大的雨点便直向脸上打来,转眼间金陵城大风骤起,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天昏地暗,刚才还是暑气蒸人,一下子阴冷了。被雨淋湿的湘军将领们,个个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躲在小屋檐下的曾国藩,面对着天气的突变,心中惊惧不已。他不明白,为什么对这个造反贼首的掘墓焚尸,会招致天心如此震怒!
六 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决不能授人以口实
  这些天来,李秀成以每天约七千字的速度在木笼里书写自述。每到傍晚,便有个兵士将他当天写好的纸全部拿去。第二天一早,便又拿几张同样的纸来。这些纸都是一色的黄竹纸,约五寸宽、八寸长,分成三十二行,对中折为两页,中缝处印有"吉字中营"四个字。李秀成写好的自述全部送到了曾国藩那里。这些天他忙得无片刻安息,桌上已积压七八十页了。今天他摒弃一切琐事,要专心致志地审阅一番。李秀成的字写得很潦草,错别字很多,曾国藩看起来很吃力。这两年他的视力是越来越不济了,右眼时常疼痛,视力极差,左眼也大不如从前。他找来一只西洋进口的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有些字,还得费神去猜测,结果弄得速度很慢。直到深夜,三万多字的供词还有四五千字没看完,已是头昏眼花,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他走出签押房到后院散散步。院子里凉爽,人也觉得舒服些。
  李秀成的自述,从天王出生写起,其中包括创办拜上帝会,与杨、冯、萧、韦、石在金田村起义,一路打永安,打长沙,打武昌,最后打下金陵,建都立国;而后写自己的身世,如何参加起义军以及这些年来的战功;再写六次解天京之围的经过和经营苏州、常州的政绩,接着写天国最后几年国势颓败及其原因,最后写自己如何为天王尽愚忠等等。一个仅读过三年私塾的人能把太平天国这十几年的军国大事,以这样简短的篇幅井井有条地写出来,曾国藩读着读着,常常发出感叹。记忆超人、才华出众、处事精明、用兵神妙、忠于主子,这些方面,都是世所罕见的。这样的全才将领,不要说八旗、绿营找不出,就是在湘军里也找不出一个,曾国藩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些方面的总和上,也不如李秀成。可惜呀,可惜一个旷代之才误投黑暗!尤其在读到"今天朝之事已定,不甚费力,要防鬼反为先"一句时,曾国藩禁不住放下纸来,为之沉思良久。
  在后院转了几圈后回到房里,曾国藩仍无睡意,又将李秀成的自述继续读下去。忽然,几行字跳进他的眼帘,引起了他的注意:"天京城里有圣库一座,系天王的私藏,另王长兄次兄各有宝库一座,传说里面有稀世珍宝,但我未见过。"
  曾国藩被这几行字弄得大为不安起来。早在几年前人们就在传播这样一句话:金陵被长毛建成了一个小天堂,里面金银如海,财货如山。因此引起了许多人垂涎,当年和春、张国梁等人之所以拼命围城,据说就是想得到这笔财产。昨天,在曾国荃的陪同下,曾国藩到了朱洪章的营房。进得门来,里面闹哄哄的一片,三四个大箱子敞开着,珍珠银钱、绫罗绸缎撒满一地。见了曾国藩兄弟进来,大家吓得不知所措。朱洪章忙将一个朱红大箱的盖子盖好,一屁股坐在上面,望着曾国藩傻笑。
  "朱镇台,你们在干什么?"曾国藩已知七八分,正要教训几句,曾国荃忙岔开说:"朱镇台,你们玩得好起劲哟,连箱子都拿来当赌注了。"朱洪章"嗯嗯"两声后反应过来了,离开箱子站起,仍旧是傻笑着说:"中堂大人,不知你老驾到。过两天卑职专备一桌薄酒,请你老赏脸。"
  "好,好!你说话算数,过两天我和中堂再来赴宴。"曾国荃打着哈哈,边笑边把曾国藩拉出了大门……
  是的,金银财宝,长毛的金银财宝,沅甫对它是如何处置的呢?到金陵这些天来,一直没有功夫和他细谈这事。"荆七!"曾国藩喊。王荆七过来了。"你去请九爷过来。"
  "老九,李秀成的供词,我看完了大部分,你抽空也看看。"
  待国荃坐下后,曾国藩将李秀成的自述扬了扬说。
  "这会子哪有这个闲功夫。"曾国荃以一种鄙夷的态度说,"一个不通文墨的绿林草寇,能写个什么东西出来。"
  "老九,李秀成虽读书不多,但条理清楚,识见有大过人之处,就是你我兄弟,论个人的才情,也未必能超过他。"
  "大哥你把他抬得过高了。"曾国荃冷笑道。
  对于这个亲弟弟,做大哥的是再清楚不过了。漫说一个被他打败的长毛头领,就是当今公认的高才左宗棠、彭玉麟、李鸿章等人,他也不放在眼里。现在立此大功,更是洋洋自得目空一切了。这一点令曾国藩深为忧虑。他知道不可说服,便指着刚才那段话说:"你看李秀成说的什么。"
  曾国荃将这页纸拿过来看了看,脸色有点不自在:"什么圣库、宝库,我们都没有见到。"说着将纸往桌上一甩。
  "老九,这几天忙得昏头胀脑,我忘记问你了,城破前,你有没有对将士们说过,不准将金银财宝据为私有?城破后,有没有采取些必要措施来保护?"
  "没有。"曾国荃答得干脆。
  曾国藩心里很不是味道。要在先前,他马上会黑下脸来重重地说几句,现在,他从心里感谢弟弟为他挣了这样大的脸面,也怜悯弟弟攻城辛苦。略停一下,他仍以和悦的态度问:"老九,外间早已哄传金陵城里金银珍宝是如何如何地多,城破后那几天虽没来得及保护,现在还可以下令封存。"
  "大哥,你来金陵前我就下过令了。"曾国荃懒洋洋地说,一副不大乐意的样子。
  "那就好,那就好!"曾国藩忙赞扬。
  "但各营都来报告,说并没有看见长毛的什么财产,小天堂啦,金银如海啦,都是假的。"
  "假的?"曾国藩大吃一惊,"如山如海,当然过头了,完全没有是不可能的,我担心的是刚进城的那几天一片混乱,金银都入了各自的腰包。"
  "大哥说得有道理。"曾国荃的态度开始认真起来,"长毛经营了十几年的伪都,要说它全没有金银财宝,鬼都不相信,这些营官的话还能瞒得过我吗?我心里明白,一定是他们入了私房。不过我没有讲他们,说声'没有就算了'!"
  "不追查不行,你要知道,朝野内外多少人在盯着这笔财产,户部早就传下话来,要靠这笔钱来发欠饷。就是我,也等这笔钱来给鲍超、张运兰、萧启江他们发欠饷,都欠了好几个月了。鲍超霆字营有五个月没发饷了,那天我要他沿伪幼主南逃路线跟踪追击,他还不情愿,想守着金陵这座金库分钱,我答应他就这个月补齐,他才走。"曾国藩说的都是实情。
  "户部等金陵的钱来发欠饷!"曾国荃冷笑一声,"他们那些大人老爷们自己为何不来打?"
  "老九,你这话过头了!"曾国荃盛气凌人的态度,使得曾国藩忍不住有点生气了。
  "怎么是过分呢?大哥。"曾国荃不以为然地说,"户部大人老爷们坐在京师安享清福,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啊!"曾国荃说着激动起来,"弟兄们舍生忘死打金陵,到底图的什么?说是为光复皇上的疆土,皇上也应该领情,论功行赏才是!大哥,这些年皇上是怎样赏我们的呢?我吉字营五万将士,积功而保记名提督的有三百多人,记名总兵的八百多人,记名副将的一千多人,其余准保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把的加在一起总有万多,实缺有几个呢?全部加起来总共只有五人。大哥,只有五人呀!"曾国荃两只眼睛像不甘瞑目的死人一样,直瞪瞪地望着大哥。曾国藩觉得这两道目光如此阴冷,如此凄厉,使他身处三伏之中,直觉通体冰凉。"没有实缺,空衔顶屁用!一万多人排队轮着等缺,只怕是排到虱孙灰孙都排不到,至于没有得到保举的弟兄们,连这个想头都没有。大哥,吉字营并不比霆字营好多少,弟兄们也有两三个月没有发饷了,大家眼瞪瞪地就望着这个小天堂,才那样拼着老命去打呀!朝廷对我们这般薄情,现在弟兄们自己打下金陵,从战利品中取点东西,有什么不可以呢?我这个统帅还忍心去追查吗?那天朱洪章营房箱子里全是金银珠宝,我明明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让他们去分了。"
  这番话,说得曾国藩竟无言以对,停了好长一会,曾国荃才缓过气来,以平和的口气说,"户部要钱我不理睬,心安理得,大哥要钱不能给,我心里不安。不过,大哥你也别太心软了,鲍超、张运兰、萧启江他们各有各的路子,哪一个不是打下一城就大抢大掠的,把个城池弄得像篦子篦过一样?
  大哥不要听他们叫苦,鲍超那家伙我知道,霆字营再有五个月不发饷也饿不死人。以后朝廷来问也好,别人来问也好,大哥只管说金陵城空荡如洗,吉字营一两银子也没得到。"
  "要我说金陵城无金银可以。"曾国藩虽不赞同弟弟这番话,但他觉得没有更多的理由可以说服他,那些廉洁、报国等大道理,眼下对这个吉字营统帅来说,都是不起任何作用的空话废话,而对于五万吉字营将士来说,更简直如同放屁一般,不但不会激发他们的忠心,反而促使他们对朝廷的更加愤慨。"但李秀成已说了,金陵城有圣库、宝库。"
  "他说他的,他说有什么用!"曾国荃似乎从来没有把李秀成当个什么角色。
  "怎么没有用?他若当面对朝廷说起这话,不就坏了大事!"
  "怎能让他去瞎说呢,给他一刀,不就完事了。"
  "没有这么简单,沅甫。"曾国藩望着弟弟,微微摇了摇头,"朝廷已知抓了李秀成、洪仁达,我想十之八九会要将他们押到北京去,由刑部鞫讯。"
  曾国荃感到事情严重了,尤其是洪仁达,他不但会讲出圣库、宝库的事,还一定会讲出御林苑的珍宝事。那一夜,曾国荃带了几个心腹,偷偷地在御林苑牡丹园挖出三坛子奇珍异宝,这些珍宝若换成银子,曾氏家族十辈八辈子都用不完。
  "明天就将李秀成、洪仁达凌迟处死!"曾国荃坚决地说。
  "怕不行吧!"曾国藩轻轻地说,"上次奏折上说,是献俘还是就地处决,等圣旨决定。"
  "大哥!"曾国荃刷地站了起来,以不容分说的强硬口气说,"决不能因这两个跳梁小丑坏了我吉字营五万将士的大事,我曾国荃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能授人以口实。李秀成、洪仁达是我捉的,明天由我下令处决。今后有天大的干系,大哥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说罢,也不跟大哥打招呼便出了门。曾国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以无声表示同意了他的处置。
  不献俘,今后可以用李秀成并非元凶,援陈玉成、石达开的成例,还可用怕途中绝食或被抢夺等话来搪塞。但李秀成的供词是一定要上报的,类似这样的文字,怎能让朝廷看见呢?曾国藩拿起笔来,把"圣库"那段话涂掉了。
  经这番折腾,曾国藩的审阅更仔细了,才看了几页,不对头的话又出来了:"心有私忌,两家并争,因此我而藏不住,是以被两个奸民获拿,解送前来。"这怎么行呢?曾国藩记得在给朝廷的报捷折里写的是:"伪忠王一犯,城破受伤,匿于山内民房,十九夜萧孚泗亲自搜出。"倘若李秀成这几句供词让朝廷知道了,不仅萧孚泗的功劳没有了,自己也犯了欺骗朝廷,贪功为己有的大罪,他提笔将"是以被两个奸民获拿"九个字改为"遂被曾帅追兵拿获。"再读下去,曾国藩不由得惊呆了,只见李秀成赫然写道:"罪将谢中堂大人不杀厚恩,愿招集大江南北数十万旧部归中堂统率,为光复我汉家河山效力。"这个该死的囚徒,这不是教唆我去造反吗?哪里是感激我的厚恩,分明是送我上断头台!他将这一句话狠狠地涂掉了。过一会又觉不妥,干脆用剪刀剪下来,放在灯火上烧了。随着字条化为飞灰,曾国藩全身都酸软起来,两眼昏花发痛。这才意识到天已快明了,遂将几十页供词迭好,郑重锁在竹箱里,决定明天再仔细地一字一句地从头看一遍,凡不合适之处都要涂掉,有的干脆整页烧掉算了!
  曾国藩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却又不能入睡,一时忽然想起逃走在外的洪天贵福,心中很觉不安。没有抓住这个长毛幼天王,毕竟是老九的最大疏漏,他一定是南逃了,会去江西找李世贤,沿途必将经过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的地盘。若是半途死亡,倒也罢了,倘若被李、左、沈等人抓住,当不白白让他们抢了一个大功!老九呀,老九,你是被打下金陵城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是被小天堂的财宝迷花了心性,当时为何不将缺口守住?得知主犯逃走后,为何不派得力人马去追赶?而现在,这一切都晚了!
七 争夺幼天王
  事情果如曾国藩所料,就在金陵城内审讯李秀成的同时,从苏南到赣北,一场争夺幼天王的激烈战斗正在进行。
  李秀成被捕几天后,萧孚泗部下一个什长,将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了驻扎在湖熟的一个淮军酒肉朋友,又根据自己的揣摩对这个朋友说,随同李秀成出城的人中,必定有许多长毛大官,还有大批金银财宝。这个淮军是个有心计的人,他连夜将这一重要情况禀报统领李昭庆。正对吉字营眼红得要命的李昭庆一听,喜得心花怒放,随手赏给他一锭七两多重的银子,叮嘱他千万不能再说出去。第二天,李昭庆快马加鞭到了常州。李鸿章住在城内原太平军护王陈坤书的府里。
  "二哥,这可是一批漏网的大鱼呀!你说怎么办?"报告情况后,李昭庆兴奋地问。
  "是的,说不定中间还混有鱼王哩!"李鸿章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站起来,在屋里快步来回走着。
  "二哥,你是说,长毛的小天王有可能夹在这批人里?"
  "很有可能!"李鸿章摸着下巴答道,两眼射出光采。
  "你怎么知道?"李昭庆颇为奇怪。
  "老三派在金陵城里的细作传出信来,说曾老九没有抓到小天王,连洪仁玕都没抓到。看来,他们是混在这批人中间逃出了城。"李鸿章边说边走到大挂图边,凝神端望。
  "哦!"李昭庆点点头,心想:原来金陵城里还有淮军的细作,这事怎么从不见二哥三哥说起?
  "老四,你过来一下。"
  待李昭庆走到挂图边,李鸿章以手指划着图纸说:"现在的情况是,苏南已被我淮军肃清,浙江大部分地方也由左季高的楚军收复,苏浙一带虽有长毛的零星部队,但不可能成气候,能构成影响的是麇集在赣东北的伪侍王李世贤和伪来王陆顺德,据说他们拥有十多万人马。"
  "这样说来,逃出金陵的这批长毛,很可能会去江西与他们会合。"李昭庆不待他的二哥说完,就急忙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是的。"李鸿章的语气极为肯定。
  "我带弟兄们去拦截!"李昭庆迫不及待。他心里想,若是有幸抓到小天王,那自己顷刻之间便名扬天下了。
  "应立即去拦截,去晚了,这批大鱼就会落到左季高、沈幼丹他们的手里。"李鸿章眯起眼睛盯着挂图,"不过,由方山南逃去江西,有两条大道,一是往西走秣陵镇,一是往东走隆都。你带八百弟兄,轻装疾行,迅速赶到安徽太平府,从那里将长毛截住,东边一路,叫老三去堵。"
  "好,我即刻回湖熟调人。"李昭庆说完就要转身。
  "慢点。"李鸿章拍着四弟的肩膀,郑重地说,"若是发现了小天王,要千方百计抓活的。抓到后,就押送到常州来,我再为你上一道奏章,请求在京师举行隆重的献俘仪式。"
  "但愿这个幸运落到我的头上!"李昭庆说完出了门,跨马扬鞭,向北飞奔。
  从太平门缺口侥幸逃出的这支太平军,自从失去了李秀成后,便由干王洪仁玕负起了指挥全军的担子。危境中的洪仁玕头脑异常冷静,他深知这支军队决不能打仗,它的任务是尽快护送幼天王到江西,与李世贤会合。这样,分散在赣、浙、闽一带的太平军,就有了名正言顺的领袖,就会再团结起来,天国的旗帜也就不会倒下。眼下人员虽有二千出头,但受伤生病的过半,严重地拖住了全军的速度,若不迅速赶到江西,则随时都有可能被追兵或沿途官军抓获,且二千人的队伍,寻找食物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必须将伤病员留下。洪仁玕与林绍璋等人商议,大家都有同样的看法。经过一番苦劝之后,伤病员被说服了,又留下一些无伤病的人,以便照顾。这样,部队只剩下五百人了。
  干王将这五百人重新作了一番整顿组织,安排二十个本事高强的年轻人专门保护幼天王,又安排十个人看护两个小王娘,再安排五十人负责寻找食物。又叫大家统统脱掉官军衣帽,换上百姓衣服,只是头上的长发一时无法剃,便都用各色布裹着。为确保安全,都改作夜行晓宿。如此,居然平平安安走了几百里,李昭庆也并没有追上。
  李昭庆不死心,带着人马继续翻山越岭追赶。他每走一天,便留下二三十个人,为的是怕走快了,超过了太平军,让留下的人回过头再慢慢搜索。一旦发现情况,就立即飞马报告。李昭庆相信自己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从曾老九手中逃出的小天王,决不会再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
  这一天,李昭庆的追兵来到皖浙赣交界之地婺源县屠家寨,当夜宿在乡绅屠光之家中。屠光之是这一带的土皇帝,手下有一百多个团丁,方圆三四十里地方,稍有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掌握中,吃早饭的时候,团练头领向他报告,凌晨有一队四五百号人来到松木岭山脚,不知是干什么的。屠光之警惕起来,他怕强人来打劫山寨,于是一面叫团练严加监视,一面吩咐山寨坚壁清野。一天下来,不见任何动静,屠光之怀疑这批人会长期住下来,心中甚是不安宁。恰好傍晚时分,李昭庆带着五六百号人来了。屠光之要借官军的力量保卫山寨,遂将这一情况告诉李昭庆。李昭庆心想:冲出金陵城的长毛有二千多人,这批人只有四五百号,是不是太平军,还不能肯定。他又累又饿,不愿亲自去,命令手下一个哨长带三十多个弟兄,打着灯笼火把去松木岭看情况。
  半个时辰后,哨长回来报告,松木岭山脚下的人无影无踪了,只捡来几张废纸。李昭庆把废纸抹平,一一细看,发现有一张是一道布告的残片,那上面有"天父天兄""清妖"等字。
  "这正是我们追的那伙长毛!"追赶了半个月之久,终于发现了踪迹,李昭庆惊喜万分,立即下令,"马上出发,四处追寻!"
  李昭庆招来几个屠家寨的团练带队,在树林草丛中转了一夜,直到天明,都没有看到这队人的影子。正在沮丧之时,一个勇丁远远地看到对面山里的小道上,有十几个人在奔跑。
  "四帅,那边有人!"他慌忙报告李昭庆。
  李昭庆举起挂在胸前的千里镜,向对面山上看去,只见树林中隐隐约约有上百号人正在往深山中钻去。
  "快追!"李昭庆大声下令。
  淮军官勇们顾不得疲劳,鼓起劲头向前奔跑。约跑了三里多路,忽然从另一道山坡上杀出一支甲胄鲜明、荷枪实弹的人马来,将李昭庆的淮军半路拦住。
  "你们是什么人?"李昭庆喝道。
  "我们是楚军!"一个慓悍的汉子答话,并指着身边的一个中年汉子说,"这是我们的总兵王开琳大人。"
  "原来是王军门。"王开琳是左宗棠手下的大将,李昭庆早闻其名,只是从未见过面。
  "你叫什么名字?"王开琳威严地立着,冷冷地问。
  "卑职乃淮军分统李昭庆。"
  "哦,原来是李四爷!"王开琳立刻换上满脸笑容,客气地抱拳,"久仰,久仰!请问为何事到这里来?"
  "我奉二哥之命,前来追捕从金陵城里逃出的长毛。"
  "从金陵城里逃出的长毛?"王开琳惊道,"这些人在哪里?"
  "就在前面那座山林里。"李昭庆用马鞭指了指前方说。林子里早已不见人影了,他心里焦急不已。
  "噢,你说的是刚才那一伙人?"王开琳轻松地笑道,"那不是从金陵城里逃出的,那是长毛汪海洋手下的一批人,被我们追赶几天几夜了。这不正是要去抓他们!"王开琳转过脸,望了望他身后的人马,右手将腰间的佩刀抽出两三寸。
  "不是金陵城逃出的?"李昭庆将信将疑,略停一会说,"王军门,不管他们是哪里的,反正是一伙真长毛,我们一起去抓吧!"
  "不烦李四爷了,这班家伙早已成了我们的猎物。"王开琳说着,伸开双手,做了一个阻拦的姿势。
  李昭庆起了疑心。有人来帮忙,是大好事,为什么要阻拦呢?"王军门,长毛是困兽犹斗,凶狠得很,你的人手少,我帮你一网打尽!"
  "不用了。"王开琳收起笑容,认真地说,"你刚才说追赶从金陵逃出的长毛,倒使我想起来,昨天有一个老头告诉我,有一大队留满脑长头发的长毛从黄沙镇方向去了。"
  "真的!有多少人?"李昭庆问。他心里想:莫非那伙人才是真的从金陵逃出来的。
  "老头说不清,总有好几百吧!"王开琳指着前面说,"李四爷,你回头走,穿过屠家寨,往南投大道,再过鬼面岩,就到了黄沙镇。快去吧,不要误了大事。"
  "好!王军门,我们回头见。"李昭庆抱了抱拳。
  "回头见,李四爷,祝你交好运。"王开琳也抱了抱拳。
  待李昭庆走远后,王开琳哈哈大笑一声,对部属们一挥手,说:"弟兄们,我们进山抓小天王去!谁亲手活捉了小天王,左制军赏他三百两银子!"
  楚军欢呼雀跃,一齐向山岭没命地奔去。
  这是怎么回事呢?王开琳如何知道洪天贵福在这里?原来,早两天王开琳的部下抓到两个满脑头发的汉子送来。王开琳一看便知道是太平军,遂亲自审问。那两个人恰恰是幼天王身边的卫兵,因脚受了伤,跟不上队伍被抓了。开始他们死不承认,当后来从一个人的身上搜出了一顶绣龙黄软缎帽时,才不得不招供了自己的身分。王开琳这一惊非同小可,于是花言巧语哄着这两个卫兵,又给他们吃饭、敷药。就这样,把一切都套了出来。真是从天上突然掉下一份富贵!王开琳暗暗感激老天爷的保祐,立即点起一千多人沿途追来。到手的鸿运岂能让给别人?王开琳随随便便扯了一个谎,便把李昭庆支走了。
  当王开琳进山来时,却不见了幼天王人马的踪迹,气得跺脚大骂李昭庆误了他的事。王开琳哪里肯罢休,命令兵士们漫山遍野放铳敲锣,高声呼喊。他认定这伙长毛已成惊弓之鸟,只要把气势造得足足的,内中总有胆小沉不住气的会蹦出来。
  王开琳这一着也真是有效。就在几里之外,被林木遮掩的太平军将士们清清楚楚地听到四处的响声、喊闹声,十六岁的小天王早吓得全无主张,连连对洪仁玕说:"干王叔,怎么办呢?看来今天是死在这里了。"
  洪仁玕把幼天王搂在怀里,安慰说:"陛下不要急,天父天兄会保祐我们的。"
  林绍璋等人也急了,都围在干王周围,请他拿主意。这种时候,干王能拿得出什么主意呢?他只有下令:朝没有响声的地方走!又走了三四里,谁知来到悬岩边,没路了!这下大家都傻了眼。这是一批天国最忠诚的将士,几乎无人想到投降,许多人都在无声地作最后安排。洪仁玕紧紧地拉着幼天王的手。心里头也作了最坏的准备:万一被清妖包围了,则效法陆秀夫,抱着幼天王从悬岩上跳下去,一道以身殉国。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侧面密林深处走出一个白发老叟。老叟手拿一把小锄头,背后背一个长竹篓,篓子里装满了草药。洪仁玕似乎看见了一线希望,赶忙迎着老叟走去。
  "请问老伯,此处前面可有路否?"洪仁玕向老叟深深鞠了一躬,十分谦恭地问。
  "客官难道没看见吗?前面是悬岩陡壁,哪来的路!要寻路,只得回头去。"老叟从从容容地答道。
  这时,从后面又传来一阵阵喊杀声,眼看追兵就要发现他们了。
  洪仁玕无法,只得再次对老叟说:"老伯是本地人,一定熟悉这里的地形,恳请老伯指示道路。我们都是好人,被强盗追逼到此。倘若蒙老伯指引,能绝处逢生,日后老伯不论有任何要求,我们都能满足。"
  老叟将洪仁玕细细看了一眼,又向四周的人环视一通,然后严肃地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准备到哪里去,实话告诉我!"
  事到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洪仁玕痛快地说:"老伯,我们都是太平天国的将士,从天京城里逃出来的,准备去江西与大队人马会合,再树天国大旗,与清妖决战到底!"
  老叟一听,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轻声问:"照你说来,天京已被湘军破了?"
  "正是。老伯,我们已实话对你说了,你能帮我们的忙吗?"
  "既然是逃难的天国将士,老夫给你们指一条路!"
  幼天王和两个王娘一听,忙说:"请老爷爷指路!"
  老叟带着洪仁玕来到悬岩边,指着下面离顶部七八丈远的一棵老松树说:"好汉们请看,这棵百年松树之下,有一个千年古洞,穿过这个古洞,就到了德兴县,那已是江西省的地面了。"
  "洞的出口,离此地有多远?"洪仁玕问。
  "如果从此地沿着山路走,两天到不了。"老叟不轻意地回答。
  洪仁玕默默地感谢天父天兄及老天王在天之灵的保祐。
  林绍璋问:"怎么下去呢?"
  "搓青藤滑下去。"老叟说,"三十年前我下过一次,洞口处像一个大厅,可容纳上百人。"
  洪仁玕立即命令将士们砍青藤编绳子,很快编成了一根十丈长的藤绳。老叟将它的一头系在山顶一棵大樟树上,另一头则顺着悬岩甩下去,恰好到松树边。林绍璋说:"我第一个下!成功后,我站在洞口向上射一支箭。"
  说完,林绍璋像一只敏捷的猿猴,顺着藤绳滑了下去。一会儿,从松树下射出一支箭来。
  成功了!干王双手抱着老叟的双肩,感激不已。于是又编了两根藤绳,照刚才的样,一头系在山顶树上,一头甩下去。大家都学林绍璋的样,一个接一个地从山顶进了古洞,连幼天王和王娘也都壮起胆子下去了。山顶上,只剩下干王和老叟两个人。
  "好汉,你也快下去,我在上面替你把藤绳扔掉。"
  洪仁玕满眼含泪,激动地对老叟说:"老伯伯,你的救命大恩,我们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说罢双膝跪下,对着老叟磕了一个头。老叟忙扶起,说:"快下去吧!"
  洪仁玕握紧青藤,正要下滑,老叟突然说:"好汉,你能给我点东西留作纪念吗?"
  洪仁玕如同大梦初醒似地,说:"哎呀,是我的不是,老伯伯这大的恩德,我居然没有想到要送你老人家一点金银。现在他们都下去了,我身上却没有银两,如何办呢?"
  "老夫是山野中人,要银两干什么?你能不能在你随身带的东西里,挑一件给老夫,以便作个永久纪念。
  洪仁玕摸摸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腰间绣袋里藏着的一颗长方形玉印。这是他随身携带须臾不离的宝物,这时也顾不得了。忙取下,双手捧起,递给老叟,庄重地说:"老伯伯,你好生保存它,说不定三年五载,我天国将士就会重新杀回来的,那时你带着这颗印来找我。"
  老叟将玉印接过,看着,只见上面端端正正刻着两行仿宋字:钦定文衡正总裁精忠军师干王洪仁玕。
  "你就是干王殿下!"老叟大惊。
  "是的。"洪仁玕平静地说,"实不相瞒,刚才下去的那个少年,就是我们的幼天王。"
  老叟颇为激动地望着洪仁玕,说:"干王,有你在,我相信太平天国一定会复兴。你们千万要记住,再不可闹内讧了。
  天国前段的失败,根子就在丙辰六年的内讧上!"
  "老伯,我们一定会记住!"洪仁玕边说边顺着青藤溜了下去。
  老叟不慌不忙地砍断青藤,将它们扔在百丈悬岩下,然后背起竹篓,很快隐没在林木中。
  半个钟头后,王开琳带着追兵来到悬岩边,低头望下去,但见谷底深不可测,一股冷风从脚下吹来,浑身不自在。他摇了摇头,对部属们说:"前面无路了,分散到左右两边去搜查吧!"
  王开琳在这一带搜寻了三天三夜,再也见不到幼天王的踪迹了,这才扫兴地来到杭州,将这一情况报告了闽浙总督、楚军统帅左宗棠。
  "长毛的小天王真的逃到浙江来了?"左宗棠问。他放下公文,两手兴奋地搓着。
  "一点不假。"王开琳从袖口里掏出洪天贵福的绣龙帽递了过去,"左帅,你看看这个。"
  左宗棠接过,略微看了一下,便甩在案桌上,右手用力拍了一下桌面,大声嚷道:"这个曾涤生,他居然敢欺蒙太后、皇上!"
  "他对太后、皇上说什么啦?"王开琳问。
  "他的报捷折里说:'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亏他说得出口。"左宗棠顺手抓起一迭纸扔了过去,说,"这是昨天收到的从安庆发来的咨文,你看看吧?"
  当时,长江南北与太平军作战的清廷军队,无论是湘军内部,还是淮军、楚军,以及绿营各部,每有重大战役的奏报,拜折之后,都以咨文形式互相通报,以利彼此了解情况。
  左宗棠收到这份江宁攻克的咨文时,心中的感情甚为复杂。江宁破了,无疑是太平天国彻底覆灭的象征,作为一个与太平军周旋十多年的朝廷官员,左宗棠当然很高兴,因为这胜利中有他的一份不可磨灭的功劳。另一方面,对于一个渴望建天下第一奇功的"今亮"来说,左宗棠心里也颇觉泛酸。他一向认为自己的才能举世无双,攻下江宁的喜讯,应当出自以他的名义上报的奏章,而不是别人。他从心里瞧不起不学无术的曾国荃及其军纪腐败的吉字营。他觉得曾国藩将围攻江宁的大事不交给他,而交给曾国荃,是曾国藩最大的谋私利。这个一向标榜以诚待人的曾老大,在这件事上充分表现了他的虚伪,他的自私,他的乖巧。而这份奏折,貌似谦虚,骨子里却大肆夸耀他曾家的成绩,尤其令左宗棠不能容忍的是,这样一份报告整个太平天国灭亡的大奏章,居然不提楚军这些年转战江西、浙江的劳苦战绩。若没有楚军收复浙江、拖住大批太平军的先决条件,曾老九那个混小子能有今天的成功吗?反过来,却又把毫不相干的官文拉来领衔,且不说官文是左宗棠的死对头,就从公这一方面来说,官文够得上受此崇誉吗?
  "左帅,这份奏章有欺君之罪!"王开琳愤愤地说。他对曾国藩一直有着隐隐的怨恨。他的二哥王錱是公认的第一流将才,曾国藩就是不重用。咸丰四年,他和四弟开化在湘乡募勇,人马即将募齐了,却不料王錱被遣还湖南,原定计划破产了。如果曾国藩对待王錱,也和对待曾国华、曾国荃一样的话,他王氏家族也必定会有今天曾氏家族、李氏家族的荣耀。
  "左帅,你给太后、皇上上个折子,参他们一本!"王开琳怂恿道。
  "对,应当上个折子。"左宗棠心里想。首先,洪天贵福并没有死在金陵城,而是出逃在外,至今尚未抓住。这件大事必须告诉太后、皇上。由太后、皇上下旨,命各省各地严密搜索捉拿。擒贼须擒王,斩草须除根,现在王未抓获,根未斩除,难保不再萌生祸乱。作为一个肩负重任的总督,一贯办事认真的左宗棠,认为自己责无旁贷地要向朝廷报告。
  另外,他也对曾氏兄弟在这样一件大事上公然欺骗太后、皇上感到气愤。曾氏兄弟蒙受朝廷大恩,理应在各方面为全国将帅的榜样,现在打下一座金陵城,就如此欺上瞒下、目无天下,发展下去,岂不会谋反篡位?这一点,对曾国藩来说,通过修改神鼎山联语一事,左宗棠相信他或许不至于,但对于曾老九及其手下那批虎狼将士,左宗棠敢断死,若不示以天威,十之八九会被胜利冲得昏头昏脑,飘飘然不知自己为何许人!是的,要上一道措辞强硬的奏折,敲敲他们发热的脑子,让他们知道这天底下有的是人,并不是他曾家兄弟一手所能遮盖得了的!
  "王开琳!"左宗棠一声高喊,把身边的王开琳吓了一大跳。
  "末将在!"
  "伪幼天王很可能是逃往江西与侍逆会合去了,你再点二千人马,将西去的各条道路严密堵住,务必将伪幼天王擒来见我!"
  "是!"王开琳答道。
  当王开琳离开杭州时,洪仁玕已将这批人马安全带到江西,正要与李世贤接头时,却不料又走漏了风声,江西巡抚沈葆桢派出降补知府席保田率兵追堵。后终因寡不敌众,幼天王洪天贵福在江西石城被席的部下抓住。消息传出,王开琳垂头丧气,左宗棠也大为失望。
一 李臣典不光彩地死去
  奉命监斩李秀成、洪仁达的是记名提督归德镇总兵典字营营官李臣典。围观的老百姓有好几百人。邢金桥、邢玉桥兄弟也夹杂在中间。那天夜里,邢金桥趁着湘军只管李秀成不管他的空子,半路上逃走了。前两天兄弟俩带着些中草药和狗皮膏药,在金陵城里摆个地摊糊口,看到城门上的告示后,他们特地赶到清凉山来为忠王送行。当他们看到素日敬仰的忠王口吟绝命词从容就义的时候,心里难受极了。得知李臣典肆无忌惮恣行淫乐的事后,兄弟俩对这个监斩的刽子手更为痛恨,决定弄死他为忠王报仇。
  第二天,邢氏兄弟将不久前在方山捉到的一只十年雄蝾螈焙干磨成灰,用祖传下来的秘方,配制了十多粒药丸,又取出一个百年老葫芦来盛着,走到神策门外信字营的驻地,有意将地摊摆在营房旁边。邢金桥拿出一块布来,铺在地上,把各色中草药一小堆一小堆地放好,又拿出一块浅黄色绸帘来,悬挂在一株老槐树杈上,绸帘上有四个黑字:"悲天悯人",就将那只百年老葫芦挂在绸帘旁边,取的是古人悬壶济世的典故。就在这个时候,邢玉桥已敲响了手中的小铜锣,一面高声嚷着:"为祝贺金陵光复,邢家老药店散药行医,消灾弭难,救死扶伤,市民求药,收取半价,若是攻克金陵城的英雄们要药,本药号仗义奉送,分文不取。"一时间,小小药摊边便围满了人,大部分是信字营的官勇。这些官勇几乎人人都有外伤,又加之天气炎热,酒肉吃得过多,肚泻腹胀的也不少,于是趁着好机会,这个要膏药,那个要草药,乱糟糟地挤作一团。人越围越多,喊闹声越来越大,正在屋里和女人们调笑的李臣典也被吸引出来了。敲锣的邢玉桥一见李臣典,铜锣敲得更响了。他站在一条借来的长登上,猛力敲了几声锣后,对着站在圈外的李臣典高喊:"本药号还有用祖传秘方配制的特效强身药,因用料稀罕,采集艰难,不得已收点本钱。"
  "好多钱一服?"围观中有人高声发问。
  "实不相瞒,十两银子一粒。"玉桥笑着答。
  "什么珍贵的药,卖这么贵!"
  "卖药的,这强身药有哪些好处,要价这高?"
  "这强身药么,"玉桥笑容可掬地说,"它的好处真是妙不可言,只是有一条,不见真佛不烧香,不是买主,小的也不随便说出。"
  "讲不出便是假的!""骗子!""拿出来看看吧!"人群中七嘴八舌地嚷嚷,都对这十两银子一粒的强身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撩拨得李臣典心里痒痒的。他终于忍不住了,分开众人走了进来。大家见是李臣典,便纷纷让开,有人讨好地说:"李镇台,你老也看热闹来了。"
  "卖药的,十两银子买一粒丸子,你太欺负人了吧!"李臣典两手叉在腰间,一副十足的蛮横之态,玉桥恨不得一口把他吞掉。哥哥金桥忙笑着哈腰过来:"听弟兄们说起,方知大人是赫赫有名的李镇台,小人失礼了。"李臣典鼻孔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他的话,仍旧叉腰挺腹。"大人是攻打金陵的头号英雄,我们景仰不已,故而特来大人营房边,为弟兄们义务散药行医,并不收取分文。只是这强身丸,因为用料昂贵,不得已而如此。"
  "你的强身丸有哪些奇特地方,你要当着弟兄们的面说明白,否则老子对你不客气!"李臣典脸上的横肉鼓胀着,满嘴喷着酒气,凶神恶煞似地指着邢金桥的鼻子吼。
  "李镇台说得好!""当着我们的面说明白!""说呀,不说是狗娘养的!"信字营的兵勇一齐起哄。
  "李镇台!"金桥对着李臣典的耳朵小声说,"这强身丸的好处妙不可言,不能对众人说,我只能对大人你一人说。"
  李臣典瞪了他一眼:"好吧,带着药跟我来!"
  邢金桥取下绸帘边的百年葫芦,跟着李臣典出了人圈。有几个勇丁跟在后面想听个究竟,李臣典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他们赶忙站住。圈子里,玉桥仍在高声叫卖散药。
  "快说吧!"一进屋,李臣典便不耐烦地催促。金桥把门关好,又去关窗户。"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鬼鬼祟祟地做什么?"李臣典鄙夷地呵斥。
  "镇台大人,实不相瞒,这不是别的药,乃是春药。"金桥悄悄地说,样子很神秘。
  "春药?"李臣典眼中射出惊喜的光采,仿佛看到了一个绝色女子。"拿出来看看!"
  金桥从葫芦里倒出两粒丸子放在手心,李臣典一把抓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放到鼻子边嗅了两嗅。丸子很普通,黑褐色的,无特别气味。"你这春药有什么效用?"李臣典今年二十七岁,十五岁投奔湘勇,充当曾国藩的亲兵,后来又跟着曾国荃,打起仗来勇猛不怕死,十余年来立了不少战功。此人最大的特点是贪女色。长期带兵在外,也没有在家乡讨老婆,他到处瞎来,每打胜一仗,占一城池,第一件事便是叫亲兵为他抓女人。营官如此,信字营的官勇个个效尤。信字营成为吉字大营中风气最坏的一个营,但打仗也厉害。曾国荃从不因此责备李臣典,李臣典也便有恃无恐。他早就听说江南女子娇美,打金陵城时便以此为诱饵,鼓励士气。打下城后,他身先士卒抢女人,连洪秀全身边的宫女也不放过。尽管李臣典年轻力壮,但毕竟经不住过分的戕伐,这些天来常觉精力不支,昏昏欲睡。他只听说过有春药,却从来没见过,更未吃过,这时候有人送来,真可谓饥中食、雪中炭,喜得李臣典抓耳搔首,心花怒放,恨不得就去试试。
  "我这春药么,"邢金桥仍旧笑嘻嘻地悄悄地说,"吃了它,一夜睡三五个女人不要紧。"
  "真有这事?"李臣典把手里两粒丸子攥得紧紧的,淫邪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射向邢金桥,射向他背的那只百年老葫芦。
  "一点不假,镇台大人不妨试一试"。邢金桥见李臣典这副色中饿鬼相,心中暗暗高兴。李臣典把手中的两粒丸子送到嘴边。刚要吞进去,却又忽地停下来,盯了邢金桥一眼,大声嚷:"你是个漏网的长毛,想用这两粒丸子来毒死老子!"
  邢金桥吓了一跳,没有想到这个莽武夫粗中有细。他很快镇静下来,哈哈笑了几声,说:"李镇台,你真不愧是一个百战百胜的将军,既有胆量,又有谋略,小人钦佩不已,钦佩不已。眼下长毛虽已打败,但不识时务要报仇复国的人定然不少,大人存这分戒心完全必要,完全必要。不过,对于小人,大人或许不知道,小人家世代在朱省桥边开药号,传至小人兄弟这一辈,已经是第五代,虽不能说医药世家,也可以说是一个本分的家族。提起朱雀桥邢家药店,金陵城里无人不知。大人不信,可以在城里随便找个人问问。小人不但不是长毛,小人家族男女二十余口,没有一人与长毛沾过边。小人因出自仰慕之心,才特地按祖辈传下来的秘方配制了十几粒丸药敬献给大人,感谢大人光复金陵,挽救了阖城百姓。大人既然有此疑心,我现在把葫芦里十几粒丸子全部倒出来,任大人挑一个,小人当着大人的面把它吞下去。"说罢,将葫芦里的丸子全部倒出。
  李臣典见他如此说,怀疑之心大大消除,为防万一,仍从中挑了一粒递给邢金桥。邢金桥看都不看一下便吞了下去。
  "好,义士"李臣典竖起拇指称赞,"你这药如何吃法?"
  "大人在睡觉前半个时辰,将此药化在白酒中,三粒丸子,一两白酒,一口服下。小人保大人夜里龙马精神,百战不衰。"
  "好,义士!"李臣典又称赞一句,"今夜我试试,明天一早你到这儿来领银子,一粒十两,一钱不少。现在先给你五十两,奖赏你这分孝心。"进城后,李臣典掳来的金银财宝,少说也值十万两银子,办这种事,出手自然大方得很。
  "不,不!"邢金桥直摇手,"小人刚才说了,这药是敬献给大人的,不收钱。"
  "罗嗦什么,拿去吧!"李臣典把一锭五十两的元宝往他面前一丢,邢金桥只得接过,说声"谢谢"出了门。
  邢金桥前脚出门,李臣典后脚就把门关死了。他忙取出三颗丸子来,用上好的白酒化开,一口吞下,在营房外转了几圈,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浑身顿添千斤之力,看看还不到两刻钟,他实在按捺不住了,唤几个女人进来。李臣典如疯似狂地跟这几个女人鬼混了一通,果然觉得效果极佳。到了夜晚,他又取出三粒,用白酒化开喝了,心里盘算:明早邢金桥来,一定要他说出配方。若好说话,便用两三千两银子买来亦值得,若不好说话,便用刀架脖子来威胁。上半夜,李臣典仍精神抖擞,斗志旺盛,谁知到了下半夜,四肢便像散了架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底下却流泻不止。第二天茶饭不思,病势越来越沉重,第三天全身形销骨立,已不成人样了。
  原来,邢金桥送的药的确是春药,但正确的用法,是一次只能吃一粒,用白开水吞下。邢金桥有意害他,用酒调和吞下三粒,已使李臣典精气大损,谁知李臣典不到三个时辰连吃六粒,均用白酒咽下。这等于在肚子里烧了一把火,五脏六腑都烧烂了。李臣典知道上了大当,派人到朱雀桥去找邢家药号。药号早不存在,邢氏兄弟已逃之夭夭了。天下之大,到哪里去抓他们!
  第三天下午,曾国荃闻讯赶来,李臣典已气息微薄了。曾国荃逼着他讲出实情。李臣典断断续续地说个大概,把个曾老九气得七窍生烟,看看是个要死的人了,又不忍指责他,心里恨恨地骂道:"真是个不争气的下流坯子!"临时叫来两个随军医生进来看视,医生得知这个情况,随随便便摸了摸脉便摇头退出,吩咐赶紧备棺木办后事。李臣典亦自知死在旦夕,请求见曾国藩一面。
  曾国藩听说李臣典病危,大出意外,匆匆赶到神策门外。
  曾国荃将李臣典的病因告诉大哥,曾国藩恨得半天作不得声。
  来到李臣典的床头,见几天前还是一个生气勃勃的战将,如今却病得如同骷髅一般,刚才的满脸怒气,一时化作无限悲哀。
  "祥云,祥云!"曾国藩轻轻地呼唤,一边用手摸着李臣典的额头。一连呼叫几声,李臣典才缓缓睁开眼皮,两只眼睛已完全失神了。李臣典看了半天,终于认出曾国藩来:"中堂大人,我不行了。"声音细得像一根游丝,曾国藩只得俯下身去倾听。李臣典说着,又艰难地抬了抬手,却举不起来。曾国藩帮他抬起手,只见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胞弟李臣章。李臣章赶紧俯下身来:"哥,你有什么事要吩咐?"
  李臣典望着曾国藩,断断续续地说:"臣章的猴伢子过继给我……日后朝廷……有赏下来……便由我的儿子……领取……"说着说着,头一歪便闭了眼。李臣章伏在哥哥的胸脯上放声痛哭。
  曾国藩将弟弟拉向一边,严肃地说:"祥云吃春药的事要严加封锁,绝对不准外传出去。倘若走漏风声,不仅大损祥云的英名,整个吉字营的脸上都被抹了黑。给朝廷上奏,只能说是因伤转病,医治无效而死。此次李臣典必有重赏,过几天圣旨下来以后,再按新的官衔给他办一个丧事,丧事要办得非常隆重,借此追悼所有为攻破金陵城而献身的有功将士。"
  "大哥,按理说圣旨前天就应该到了,怎么今天还没来?"
  "谁知道什么地方耽搁了。"曾国藩的脸阴沉沉的。攻克金陵,功勋盖世,但皇上酬赏的圣旨却至今未到,已够令人心焦了,而偏偏第一个进城的大功臣却又如此不光彩地死去。
  望着直挺挺的僵尸,听着满屋的痛哭声,曾国藩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忧郁和恐惧来。
二 皇恩浩荡,天威凛冽
  不是因为李臣典的饰终,而使曾国荃忽然想起圣旨已过了三天未到。事实上,从六百里加紧红旗报捷折发出的那天起,上自曾国荃,下至普通兵勇,所有参与攻克金陵的人,无不在翘首盼望皇上的赏赐。大家都在计算上谕到达的日期:六月二十三日拜发奏折,一天行六百里,五天可以到达北京,皇太后、皇上接到这份捷报必定龙颜大喜,会立即下达上谕,再传回来,又是一天行六百里,到达金陵,也只有五天,朝廷的商量以及路上不可预计的耽搁,就打它费去三天时间,七月初六日也应该到了。今天已是初十了,上谕还没来,什么原因呢?七月初的金陵城本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大火炉,热得使人甚至到了活亦无趣、死亦无惧的地步,而上谕迟迟未来,又给他们烦躁的心情增加几分焦虑。
  原侍王府后花园有一大片竹林,枝叶婆娑,青翠欲滴,曾国藩很是喜欢。午后,他将竹凉床移至竹林里,旁边再放一个茶几,他便在这里写字看书,累了,就躺在竹床上略为休息。现在,他正躺在竹床上,心里也在想着这份上谕。皇太后、皇上会怎样酬赏呢?他凝视着头顶上墨绿色竹叶,默默自问。想起在田家镇和康福密谈的那个夜晚,由周寿昌传出的"攻克金陵的首功之人封王"的金口纶音。那时候这句话曾令他着迷了好长一段时期,联想到王世全赠剑时所说的那番话,以及武昌、田镇的顺利拿下,他觉得自己是最有希望成为攻克金陵的首功之人,也就是说,自己将有可能封王。不过,曾国藩也清楚,自从三藩之乱平定后,汉人不封王,已作为祖制传下来。文宗说那句话时,很可能只是一时的高兴,也可能想到的只是琦善、和春、都兴阿等满人,并没有把汉人算在内。真的是汉人最先攻克金陵,满蒙亲贵也会将祖制抬出来,到时文宗再有心也不能践约。后来,江西受困三年,百事不遂,他也就再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事了。再后来,文宗驾崩,太后秉政,曾国藩对封王之事便不抱希望。即使最先攻克金陵,太后难道还会重提这个违背祖制的许诺吗?刚开始曾国藩觉得有点遗憾,尤其在攻下安庆,克金陵已成定局的时候,他也曾幻想过,假若文宗仍健在,说不定封王也还有一线可能。但后来他也释然了,老子说得好:"不敢为天下先。"天公对名器甚为矜啬,这样一个人人艳羡个个眼红、近两百年来再没有汉人占有过的巍巍高爵,受之将如处炉火之上,又有何益!封王没有福分,那么封侯呢?曾国藩记得,自三藩之乱后,文职也没有人封过侯。自己是文职,并未直接带兵亲临城下,皇太后、皇上会不会破格赏赐?这些日子来,曾国藩一直为此担心。虽说他一再叮嘱自己要以老庄之道养心,把名利看得淡些,但到底不能做到淡忘的地步。
  沅甫呢?沅甫又会得个什么样的赏赐呢?想过自己,曾国藩又为他的弟弟着想了。他从心里对这个弟弟感激不尽。因此甚至对二十多年前,沅甫在京师不欢而别的往事也感到内疚。他责备自己对当时年仅十八九岁的弟弟要求太苛严了,态度太冷淡了,临别赠诗,说"长是太平依日月,杖藜零涕说康衢",对沅甫的希望,也仅仅是做个太平时代的本分读书人而已,真正把这个弟弟看轻了!沅甫历来功名之心甚重,自我企望也很高,倘若这次赏赐比大哥差得太远,他心里又会怎样想呢?以后兄弟情分会不会反而生疏呢?还有沅甫手下这一批骄悍的营官,论功劳都相差无几,若是恩赏差别过大,彼此不服气,难保不生意外。还有彭玉麟、杨岳斌,封锁江面,占据九洑洲要害,为攻克金陵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们并没有直接进城,他们的赏赐又是如何呢?还有在江苏打仗的李鸿章,在浙江打仗的左宗棠,在江西打仗的沈葆桢,目前正在南下追杀逃兵的鲍超等等,他们或拖住了长毛各路兵力,或一道参与攻城,都为攻克金陵立下了不可磨灭的战功,皇太后、皇上又如何奖赏他们呢?这一系列问题,把曾国藩搅得心烦起来,他索性不去想它了,坐在竹床上继续批阅公文。
  "大哥,上谕到了!"曾国藩被一声高喊惊得抬起头来,只见曾国荃大步流星走上来,脸上露出异样的喜悦。后面彭玉麟、杨岳斌、萧孚泗、刘连捷、朱洪章、彭毓橘等人簇拥着折差欢天喜地走过来。
  "好,好!"曾国藩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停了好久才起身说,"大家都到大厅里去,待我换好衣后一起接旨。"
  一会儿功夫,曾国藩便换好了朝服,端端正正地面北跪在大厅中间,身后是一大群文武官员。前面大案桌上香烟缭绕,正中供奉着由兵部六百里加紧递来的内阁所奉的上谕。曾国藩率领众人面对上谕行了三跪九拜大礼,然后展开诵读,大厅里响起他宏亮的湘乡官话:"本日官文、曾国藩由六百里加紧红旗奏捷,克复金陵省城,逆首自焚,贼党悉数歼灭,并生擒李秀成、洪仁达等逆一折,览奏之余,实与天下臣民同深嘉悦。"
  接下来曾国藩虽仍旧起劲地读着,但听者都不在意,因为它照例是复述原折的主要内容,大家注意的焦点是下文。
  "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这一句话提起了众人的心,上谕的核心到了,"自咸丰三年在湖南首倡团练,创立舟师,与塔齐布、罗泽南等屡建殊功,保全湖南郡县,克复武汉等城,肃清江西全境。东征以来,由宿松克潜山、太湖,进驻祁门,迭复徽州郡县,遂拔安庆省城以为根本,分檄水陆将士,规复下游州郡。兹幸大功告成,逆首诛锄,实由该大臣筹策无遗,谋勇兼备,知人善任,调度得宜。曾国藩着加恩赏加太子太保衔,锡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
  众人一齐看着曾国藩,只见他脸色平静,无任何表情,仿佛上谕嘉奖的是一个与己无关的人,大家不由地佩服他的超人涵养。
  "浙江巡抚曾国荃。"大家立即转向曾国荃。只见他神情悚然,竖耳恭听。"以诸生从戎,随同曾国藩剿贼数省,功绩颇著。咸丰十年由湘募勇,克复安庆省城,同治元、二年连克巢县、含山、和州等处,率水陆各营进逼金陵,驻扎雨花台,攻拔伪城,贼众围营,苦守数月,奋力击退。本年正月克复钟山石垒,遂合江宁之围。督率将士廖战,开挖地道,躬冒矢石半月之久未经撤队,克复全城,歼除首恶,实属坚忍耐劳,公忠体国。曾国荃着赏加太子少保衔,锡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众人艳羡不已,看曾国荃时,他不但面无喜色,反倒露出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情,大家都觉诧异不解。
  又接下去,曾国藩念道:"记名提督李臣典,着加恩锡封一等子爵,并赏穿黄马褂,赏戴双眼花翎。"名列五等爵位,却无福享受,众人为李臣典叹惜不止。曾国藩又念:萧孚泗封一等男爵,并赏戴双眼花翎;朱洪章交军机处记名,无论提督、总兵缺出尽先提奏,并赏穿黄马褂,赏给骑都尉世职;刘连捷、彭毓橘等赏加头品顶戴,并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
  接着又念了一长串受赏名单。末了,还特为命令将李秀成、洪仁达委派要员槛送京师,讯明后依法处治。
  跪在大厅中的人都有重赏,唯独没有彭玉麟、杨岳斌的,二人心中正疑惑时,曾国藩又展开一道上谕念道:"钦差大臣科尔沁博勒噶台亲王僧格林沁,已迭次加恩晋封亲王,世袭罔替,着加赏一贝勒,令其子布彦讷谟祜受封。
  钦差大学士湖广总督官文,加恩锡封一等伯爵,世袭罔替,并加恩将其本支毋庸仍隶内务府旗籍,着抬入正白旗满洲,赏戴双眼花翎。江苏巡抚李鸿章,着加恩锡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长江水师提督杨岳斌,加恩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兵部右侍郎彭玉麟,着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四川总督骆秉章,着加恩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戴双眼花翎。署浙江提督鲍超,着加恩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西安将军都兴阿、江宁将军富明阿均着加恩赏给骑都尉世职。闽浙总督署浙江巡抚左宗棠、江西巡抚沈葆桢均候浙、赣等省军务平定后再行加恩。"
  人人有赏,个个不缺,真是皇恩浩荡,普天同庆。当曾国藩把这两道上谕颂读完毕后,文武大员共同山呼万岁,纷纷向曾国藩、曾国荃祝贺,都说兄弟同日封侯伯,不仅本朝绝无,也是旷古奇事!曾国藩也笑容可掬地向各位道贺。正当大厅里洋溢着弹冠相庆的喜悦时,亲兵在门外高喊:"折差到!"大家正在纳闷,折差已大步踏进来。彭毓橘上前接过,双手将它安放在案桌上。行过礼后,曾国藩打开黄绫包封,从中取出一份上谕来,众人一齐低头听着:"浙江巡抚曾国荃六月十六日攻破外城时,不乘胜攻克内城,率部返回孝陵卫大营,指挥失宜,遂使伪忠酋夹带伪幼主一千余人,从太平门缺口突出。据浙江方面奏,伪幼主洪福瑱即混杂这股逸贼之中,内中尚有伪干酋、章酋等巨寇。浙闽赣等处尚有长毛数十万众,倘若拥立伪幼主与朝廷对抗,则东南大局,何时可得底定?曾国藩奏洪福瑱积薪自焚,自是听信谣言。现责令该督追查太平门缺口防守不力人员,严加惩处。金陵陷于贼中十余年,外间传闻金银如海,百货充盈,着曾国藩将金陵城内金银下落迅速查清,报明户部,以备拨用。李秀成、洪仁达二犯,着即槛送京师,讯明处决。"
  大厅里一片死寂,鸦雀无声。曾国荃全身早已湿透,脑袋嗡嗡作响,两只手臂僵直撑在花砖上,曾国藩的声音也明显地低下来,中间还杂着颤音:"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惟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
  上谕宣读完毕,众人依旧呆呆地跪在那里,仿佛两宫太后的训话虽完,但仍板着冷峻的面孔,森严地审视这班战功赫赫的大臣,并没有下达起身的命令。
  "诸位请起。"曾国藩收好上谕,强打着笑容对大家说,"今天是大喜日子,应当高高兴兴,明天本督略备薄宴,祝贺诸位荣升。圣旨英明洞达,望各位切实记住,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
  过了好一阵子,曾国荃才带头站起,阴森森地走进内室,众人也兴趣顿失,一言不发地各自回营去了。
三 荣封伯爵的次日,曾国荃病了
  第二天一早,便传出曾国荃生病拒绝会客的话,曾国藩闻之大惊,急忙走进弟弟的卧房,果然见他睡在床上。原来,曾国荃听到上谕指名道姓地斥责他,心中窝了一肚子怨气,一夜未睡。到了后半夜,竟然浑身起了红色小斑点,左肩下还长了一个肉包,居然有铜钱大。
  "老九,你这是湿毒,不要紧的,"曾国藩安慰道,"前几个月辛劳过度,日夜守在战场,毒气攻心,现在发出来最好。"
  "大哥。"曾国荃抓住哥哥的手,手烫得厉害,"带兵杀贼,攻城略地,死尚且不怕,还怕癣疥之病吗?我是心里难受呀!"
  "老九,你心里哪些事感到难受?"曾国藩慈爱地凝视着弟弟,其实他已知七八分。昨夜,曾国藩也一夜没睡好,对日里同时接到的两道上谕想得很多很深。这些年来,他服膺丑道人的高论,在孔孟程朱之学的基础上杂用老庄之道,以不求名利来保养恬淡之心,以柔退谦让来调和上下左右的关系,对于自己封侯、弟弟封伯,他已很为满足,不敢奢望更高的赏赐,倒是诸如"功高震主""大功不赏""兔死狗烹"等历史教训时常萦绕脑际。近来,他又把《史记·淮阴侯列传》《唐书·李德裕传》《明史·蓝玉传》等翻阅了一遍。历史上那些惨痛的故事使他心惊肉跳,他告诫自己此时更应百倍谨慎小心,不能授人以柄,可惜九弟和他的部属们没有把自己往日的规劝记在心中。金陵之捷并非十全十美,尤其是纵火烧天王宫,将金银财宝尽数掳掠,日后免不了要遭世间讥劾,难以向朝廷交代。但曾国藩没有料到,朝廷的指责竟会来得这样快,措辞竟会这样严厉,这道上谕的背后埋伏着什么,已经是非常明白的了。
  前几天,欧阳兆熊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顾所以善其后者,于国何如?于民何如?于家何如?于身何如?必筹之已熟,图之已预矣。窃尝妄意:阁下所以为民者,欲以勤俭二字挽回风俗;所以为家为身者,欲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此诚忧盛危明之定识,持盈保态之定议也。"这几句话曾国藩诵读再三,对老友的关心感激不尽,也决定采纳他的建议,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心高气傲、阅世不深的九弟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今天必须向他郑重指出。
  "大哥,我曾听你说过,文宗亲口许诺,最先攻下金陵城的封王,皇太后、皇上应当遵循。"
  曾国藩心中一惊,这个不识时务的老九,居然还有如此非分的想法!曾国荃见大哥楞住了,知话说得过急,忙补充道:"大哥创建湘军,运筹帷幄,虽未带兵亲临金陵,论功劳还是大哥居第一。说封王,是说我和大哥都封王。"
  曾国荃这一补充,反而使曾国藩心里凉了半截,为弟弟的狂妄无知而难受。他压住心头的不悦,仍以慈爱的口吻说:"老九,你这个想法不应该。文宗那句话,是康福在北京听周荇农说的,是不是真的还很难说,即使是真的,那也是文宗的一时兴起,当不得真的,你为此难受太不应该了。"
  "就如大哥所说,不封王,难道不可以封公爵吗?就是不封公,我也应当封侯呀!大哥封侯理所当然,我不是要和大哥抢这个侯爵。皇太后为何这等小气,舍不得封两个侯呢?"
  "小声点,说话要有分寸。"曾国藩见弟弟居然指责起皇太后来,未免太放肆了,便正色道,"须知隔墙有耳。"
  "攻打金陵是何等的艰苦,我敢说,随便换另外哪个人都不可能拿下!"曾国荃既感委屈又很自负。
  "老九,"曾国藩严肃地说,"那天在席上我跟你们说过,古往今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攻克金陵这样一桩震铄古今的大事业,岂能全由人力?你纵然本事大,也要让一半与天才是。"
  "官文坐在武昌安富尊荣,封伯爵,李鸿章只收复苏、常,也封伯爵,这个伯爵太不值钱了嘛!"曾国荃不理会大哥的苦心,依旧高喉大嗓地发泄愤恨。
  "官中堂统辖两湖,为湘军筹饷补员,功劳甚伟。李少荃在苏南迭克名城,保全上海,使金陵贼匪进无援兵,退无窜路。两人封伯爵,亦无可厚非。"对弟弟的牢骚,曾国藩也有同感,但此时不能附和他,否则将火上加油。
  "这些都不去谈它罢!"曾国荃霍地从床上坐起来,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金陵只逃出一千多号长毛,就要严加惩办。杭州城破时,伪听王陈炳文带着十多万长毛全数冲出,左宗棠为何不受指责?上谕说据浙江方面奏,显然是左宗棠在进谗言。这左三矮子不是个好东西!"曾国荃气得骂起来。
  说洪福瑱积薪自焚,是曾国藩据曾国荃信上的话上奏朝廷的,左宗棠借幼主出逃大做文章,明里攻击曾国荃,暗地里攻讦曾国藩。这件事使曾国藩对左宗棠最为恼火。他对这个相交三十年的老朋友,在这样的大事上不留情面甚是不解。
  是因为自己亦位居总督,眼里没有他曾国藩呢?还是对他兄弟成了攻克金陵首功人员嫉妒呢?还是朝中有人授意左上这样的折子呢?不管怎样,在这种时候左宗棠上此绝情绝义的折子,两人三十年的友谊到此也就止步了。曾国藩微微点点头说:"老九,你也不必为此事难受了,左宗棠那人你也知道,过几天大哥再给皇上上个折子,为你说话。"
  "还有。"曾国荃说出心中的积愤后觉得舒服了点,"皇上要槛送李秀成、洪仁达进京,两犯早已成鬼了,这事如何办?"
  "这个也由我去向皇上说清楚。"曾国藩安慰弟弟,心里却想,那天拍胸脯的气概到哪里去了!
  "李秀成的事还好说,问题是银子,皇上要追查金陵城里的银子呀!"曾国荃压低了声音,"大哥,实话对你说吧,金陵城里的金银珠宝,再加上年轻的女人,都变成了湘军将官的财产,现在正一船一船地往湖南运哩!连我也有几十万。倘若按皇上的谕旨,再将金银从他们的腰包里掏出来,那金陵城就会闹翻天,我也弹压不了。"
  曾国藩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事他早已看得很清楚,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但这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这些首功将官们自恃功大,要价很高,朝廷的封赏既不能全部满足他们的欲望,又只是空衔而无实惠,现在要把他们围攻两三年,自以为靠性命换来的财产再掏出来,这无异于挖他们的心肝。真的闹起事来,后果不堪设想。"老九,你要说服他们顾全大局,不管多少都要拿出一些,一则好向朝廷交代,二则也要堵塞天下悠悠之口。"
  "杀人放火,我可以指挥他们干,要他们拿出自己的性命钱,我做不到。况且我也不干,我的银子就已经运走了。"
  "九帅,你一碗水没有端平!"
  曾国荃正要说下去,门口突然传进一声雷似的吼叫,只见焕字营营官朱洪章喝得醉醺醺地满口吐着白沫,两眼红通通地睁得如铜铃般大,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亲兵。
  "焕文!"曾国藩拉长着脸,十分不快地对朱洪章说,"你看你醉成什么样子!"
  "中堂大人。"朱洪章这时才发觉曾国藩也在,顿时清醒了点,"第一个冲进城的,不是李臣典,而是我朱某人!"
  "这话怎讲?"曾国藩感到奇怪,都说康福死后,李臣典是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为何又变成了朱洪章?
  "中堂大人。"朱洪章用手抹去嘴边的白沫,两脚也站直了些,以略为恭顺的态度说,"六月十六日上午,龙脖子地道第二次挖成,点火前,九帅集合各营营官,议决谁为攻城先锋,大家都畏葸不敢领命,是我出队领下了先锋之命,并立了军令状,这事九帅应该还记得。后来我率焕字营一千五百兄弟从城墙缺口冲入,第一个进了金陵,九帅还称赞我有能耐。"
  "照这样说,应当是焕文第一个进城了。"曾国藩问弟弟。
  "是的。"曾国荃点头。
  "那又为何是李臣典呢?"曾国藩大惑不解。
  "中堂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朱洪章抢着说,"龙脖子地道是信字营挖的,李臣典虽未第一个进城,但却是最先打到天王宫,说李臣典是第一号功臣,我并没有意见,但现在萧孚泗倒排在我的前面,抢得了男爵,这能使我服气吗?娘的,攻城时他向后退,领赏时他往前冲,他聪明,老子是蠢崽。"
  朱洪章又喷出白沫来,他死命地吐了一口痰,愤愤不平地嚷道,"九帅,你这样压我,难道因为我朱洪章是贵州人,不是湘乡人吗?"
  "朱洪章,你在放狗屁!"曾国荃猛地从床上跳起,"哪个因你不是湘乡人压了你,我是把你列在萧孚泗前面的。"
  "那又是谁把我的名字排到后头去了呢?这个狗日的,害得我得不到爵位。"朱洪章大叫起来,气焰更足了。
  "明告诉你吧!那是中堂大人手下起草折子的彭寿颐改动的。"曾国荃说着,顺手将桌上一把腰刀甩到朱洪章的脚边。
  腰刀与砖相碰,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你用这把腰刀把他杀了吧!"
  朱洪章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一时呆住了。
  "你去杀呀!"曾国荃冲到朱洪章面前,像一头狂怒的饿虎,要把朱洪章一口吞下,"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不敢杀,你就给老子滚出去,狗杂种!"曾国荃的暴怒把朱洪章的气焰压了下去。他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地出了门。
  "大哥,你看看,就是这班人进了城!"望着朱洪章的背影,曾国荃气仍未消,"若不是刚才这一手,他几乎要坐到我和大哥的头上拉屎拉尿了。只有一个朱洪章还好对付,若是朝廷真的要追查金银,那就会有成千上万个朱洪章跳出来,你看怎么办?"
  这个意外的插曲使得曾国藩又惊又恼。"湘军已经腐败了。"他在心里得出了结论。
  "大哥。"曾国荃小声而神秘地呼唤,曾国藩觉得有点异样,"依我看,新的大乱就要到来,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你说什么?"新侯爵已觉察到新伯爵的反常。
  "我们学他。"曾国荃伸出左手掌,右手在掌心上划出一个字来。曾国藩顺着他的手势看着看着,不觉屏息静气,最后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四 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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