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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英雄

_3 古龙(当代)
  看来就算她要将他们带去卖了,郭大路也会跟着去的。
  一 女人和钱
  有人说:女人是祸水。
  有人说: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
  这些话自然是男人说的。但无论男人们怎么说,女人总是这世界上所不能缺少的。一万个男人中至少有九千九百九十个宁愿少活十年也不能没有女人。
  有人说:钱可通神。
  有人说:金钱万恶。
  但无论怎么说,钱也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一个人若是没有钱,就好象一口空麻袋,永远都没法子站得直。
  这两样东西不但可以令最聪明的人变成呆子,也可以令最要好的朋友变成冤家。
  四个光棍的男人中若是忽然多了个女人,那情况简直就像一只筷子忽然伸到装着四个生鸡蛋的碗里去,想不搅得一塌糊涂都不行。
  王动、郭达路、燕七、林太平,这四个人过的本来的确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因为他们既没有钱,也没有女人。
  他们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都觉得快乐,因为那倒霉的“昨天”总算已过去,今天又充满了希望。
  可是,忽然间,这两样东西都来了,你说要命不要命?
  二
  王动也许已醒了很久,却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先把一床破棉被卷成圆筒,然后再一点一点伸进去,把整个人都伸进这个筒里,四面都密不透风。
  老鼠就在他身旁跑来跑去,本来还有点顾忌,不敢在他身上爬,可是后来渐渐就将他看成个死人,几乎都爬上了他的头。
  王动还是不动。
  林太平已注意他很久,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悄悄走过去,伸出手,伸到他鼻子前面,想试探他是不是还有呼吸。
  王动突然道:“我还没有死。”
  林太平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道:“老鼠在你身上爬,你也不管?”
  王动道:“我从来不跟老鼠打交道,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只有猫才会跟老鼠斗气。”
  林太平怔了怔,道:“这里的确应该养条猫。”
  王动道:“这里本来有条猫,是燕七带回来的。”
  林太平道:“猫呢?”
  王动道:“跟山下的公猫私奔了。”
  林太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看了很久。
  雪已住,星月升起。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脸上。他脸上轮廓极分明,额角宽阔,鼻子高而挺,纵然不是个很英俊的男人,至少很有性格。
  “这人看来即不象疯子,也不象白痴,为什么偏偏有点疯病?”
  林太平叹了口气,四下瞧了一眼,道:“你那两个朋友呢?”
  他实在想找个不是疯子的人说话。
  王动道:“下山打猎去了。”
  林太平道:“打猎?这种天气去打猎?”
  王动道:“嗯。”
  林太平说不出话了,他忽然发现了一条定理:
  疯子的朋友一定也是疯子。
  过了半晌,黑暗中忽然传出“咕噜”一声,接着又是“咕噜”一声。
  王动喃喃道:“奇怪!今天怎么连老鼠的叫声都和平时不一样?”
  林太平脸红了,呐呐道:“不是老鼠,是……是……”
  王动道:“是什么?”
  林太平忍不住大声道:“是我的肚子在叫,你们难道从来不吃饭的么?”
  王动笑了,道:“有饭吃的时候当然要吃的,没饭吃的时候也只好听着肚子叫。”
  林太平又怔住了,他实在不懂,一个人连饭都没得吃,怎么还能这么开心?
  王动忽又道:“今天你运气总算不错。”
  林太平苦笑道:“我?运气不错?”
  王动道:“今天我有种预感,他们打猎的收获一定不错,带回来的东西说不定会让你大吃……”
  他本来想说“大吃一顿”,但这句话没说完,他自己却“大吃一惊”。
  郭大路已经回来了,走了进门,而且果然带了样东西回来,是个会跑会跳会爬树,还会“吱吱”乱叫的东西。
  是个猴子。
  假如说王动也有脸色发白的时候,那么就是现在。
  看到王动的表情,郭大路几乎笑断了肠子,喘着气笑道:“你用不着害怕,这是个公猴子,不是母的。”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你的朋友怕母猴子?”
  郭大路笑得更厉害,道:“的确有点怕,不怕老婆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呢?”
  王动板着脸,道:“好笑好笑,好笑极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风趣的人,倒真是怪事。”
  林太平即不知道什么事如此好笑,也不想知道。
  他只觉眼前一亮,黑黝黝的屋子里好象忽然燃起了几千几百盏灯。
  所有的光亮都是从一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人穿着件粗布衣服,手里提着两个篮子,已经跟着郭大路走了进来。
  跟在她后面的还有叁个人:一个大人,两个孩子。孩子们都穿得很整齐,大人的身上却只围着张豹皮。
  这些人已经够瞧老半天了,却还不是全部。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条狗、一大捆刀枪、叁四面锣、五六根竹竿。
  王动喃喃道:“我知道他一直象和燕七比比看谁的本事大,谁带回来的东西多,可是至少也该给他留点面子,用不着让他输得这么惨呀。”
  燕七倚着门,笑道:“虽然输得很惨,却输得口服心服,我出去二十次,带回来的东西也没有他一次多。”
  郭大路笑道:“我这些朋友的嘴巴虽然坏,人倒并不太坏。来,我先替你们引见引见,这位姑娘是……”
  那少女笑道:“还是让我自己说吧。我叫酸梅汤,这是我的堂哥‘飞豹子’,还有我两个小表弟,一个叫‘小玲珑’,一个叫‘小金刚’。”
  “飞豹子”是谁?其实根本用不着介绍,别人一看就明白。
  但那两个孩子却几乎长的完全一模一样,两人都是大大的眼珠,都梳着朝天辫子,笑起来都有个酒窝。
  而且他们的酒窝并不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两个人的酒窝都在右边。
  王动忍不住问道:“谁是小玲珑?谁是小金刚?”
  两个孩子一齐道:“你猜猜看。”
  王动眨了眨眼,道:“小金刚旁边的是小玲珑,小玲珑旁边的是小金刚,对不对?”
  两个孩子,一齐笑了,其中一个忽然跑过来,凑到王动耳旁,悄悄说了两句话,又笑道:“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郭大路拉起了另一个孩子的手,道:“小玲珑是你的姐姐,对不对?”
  这男孩子摇头道:“不对,她是我妹妹。”
  话还未说完,小玲珑已叫了起来,道:“笨蛋!我早就知道男孩子都是笨蛋,被人一骗就骗出来了。”
  小金刚涨红了脸,大声道:“你不笨,你聪明,你为什么要打扮的和男孩子一样?”
  这孩子的话倒真是一针见血——女人都瞧不起男人,认为男人是笨蛋,但却又偏偏希望自己是个男人,这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
  林太平一直眼睁睁瞧着酸梅汤,此刻忽然道:“这些当然不是你们的真名字。”
  酸梅汤叹了口气,幽幽道:“象我们这些走江湖卖艺的,连祖宗的人都丢光了,那里还有什么真名字。”
  林太平也叹了口气,道:“走江湖卖艺又有什么不好?有些人想去走江湖还不行呢。”
  酸梅汤又瞧了他一眼,道:“看来你好象有很多心事……”
  郭大路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这人本来就象个女孩子。”
  林太平瞪了他一眼,脸色已有点变了。
  酸梅汤抢着笑道:“难道只有女孩子才能有心事?这么样说来,男人岂非真的变成没心没肺的傻蛋了吗?”
  林太平瞧着她,目光充满了感激。
  郭大路耸了耸肩,道:“就算男人全都没心没肺,至少都有肚子。”
  酸梅汤吃吃笑道:“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
  她放下篮子,掀起盖在上面的纸,自己先撕下条鸡腿,又笑道:“其实女人的肚子也不比男人小多少,只不过有时不好意思吃得太多而已。”
  小金刚道:“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呢?”
  酸梅汤用鸡腿去敲他的头,小金刚抢了半只鸡就跑,猴子在地上不停的跳,两条狗“汪汪”的叫。
  王动摇着头,喃喃道:“这地方已有十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郭大路道:“你放心,这里还有好几天热闹的。”
  王动道:“几天?”
  郭大路望着酸梅汤窈窕的背影,道:“很多天……我听说他们要找屋子住下来,所以已经把后面那一排五间屋子租给他们了。”
  王动几乎把刚喝下来的一口酒呛了出来,道:“租金多少?”
  郭大路瞪起了眼,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小气鬼么?会向人家要租金?若不是我,这样的客人连请都请不到。”
  王动看着他,看他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件事我已越来越不懂了。”
  郭大路道:“什么事?”
  王动道:“这房子究竟是你的?还是我的?”
  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令一个又脏又懒得男人变得勤快起来,那就是女人。
  第二天一早,王动还躺在“筒”里,郭大路已经去提水了,林太平却在屋子里找来找去。
  王动忍不住道:“你找什么?”
  林太平道:“洗脸盆、洗脸布,还有漱口杯子。”
  王动笑了,道:“这些东西我非但已有很久没有看到,连听都没有听过。”
  林太平就好象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张大了嘴,吃吃道:“你……你们难道连脸都不洗?”
  王动道:“当然洗,只不过是叁日一小洗,五日一大洗。”
  林太平道:“小洗是怎么洗?大洗是怎么洗?”
  王动道:“燕七,你洗给他看看。”
  燕七伸了个懒腰,道:“我昨天刚洗过,今天该轮到你了。”
  王动叹了口气,道:“那么你至少总该把洗脸的家伙拿过来吧。”
  郭大路刚好提了两桶水进来,燕七就用那个破碗舀了大半碗水,又从墙上拿下块又黄又黑、本来也不知是什么颜色得布。
  王动这才勉强坐了起来,先喝了口水,含在嘴里,用手摊开毛巾,用力漱了漱口,然后就将一口水“噗”的喷在手里的布上,随便在脸上一抹,松了口气道:“好,洗完了。”
  林太平就好象看到鬼似的,吓得脸色发青,道:“这……这就算是小洗?”
  王动道:“不是小洗,是大洗,小洗若这么麻烦那还得了?”
  林太平连嘴唇都有点发青,看样子好象立即就要晕过去,过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若有谁还能找到比你们更脏的人,我情愿跟他磕头。”
  王动笑道:“你现在就磕吧,比我们脏的人满街都是。”
  林太平拚命摇头,道:“我不信。”
  王动淡淡道:“我们的人虽脏,心却不脏,非但不脏,而且干净得很。一个人的心若是脏,他就算每天用肥皂煮十次,也不算干净。”
  林太平歪着头,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巴掌,道:“有道理,很有道理。一个人若是活得快快乐乐,问心无愧,吃不吃饭都没关系,洗不洗脸也没关系。”
  他仰面大笑了叁声,跑到院子里,在地下打了个滚,大笑道:“我想通了,我想通了……我以前为什么一直想不通呢?”
  王动和燕七含笑瞧着他,象是也都在替他高兴,因为他们也都已看出他本来的确有件很重的心事。
  他本来一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现在才知道并没有做错。
  一个人活着,就要活得问心无愧,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郭大路却在洗脸,嘴里还喃喃道:“不洗脸没关系,洗脸也没关系,是不是?”
  他洗完了脸,又用布擦身上的衣服,擦靴子。
  燕七冷冷的瞧着他,道:“你为什么不索性脱下靴子洗洗脚?”
  郭大路笑道:“我正有这意思,只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他忽然冲出门,道:“他们一定也醒了,我到后面瞧瞧去。”
  林太平道:“我也去。”
  两人同时冲了出去,就好象赶着去救火似的。
  王动瞟了燕七一眼,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为什么不去?”
  燕七沉着脸,淡淡道:“我不是君子。”
  王动道:“你好象一点也不喜欢那酸梅汤姑娘。”
  燕七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你看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王动眼珠子一转,问道:“他们不是走江湖卖艺的么?”
  燕七道:“你若真的也拿他们当作走江湖卖艺的,你就也是个呆子。”
  王动道:“为什么?”
  燕七道:“你难道看不出那只猴子和那条狗一点也不听他们的话,显然是临时找来装佯的。还有那飞豹子,故意奇装异服,其实却是个很规矩的人,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双手更是又白又细,那里象是个整天提箱子牵狗的。”
  王动静静的听着,终于点了点头,道:“想不到你居然这么细心。但他们若不是走江湖卖艺的,是干什么的呢?”
  燕七道:“谁知道,也许是强盗都说不定。”
  王动笑道:“他们若真的是强盗就不会来了,这地方又有什么东西好让他们打主意的?”
  燕七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惊呼。
  是郭大路的声音。
  象郭大路这种人,就算看到鬼也不会吃惊得叫起来的。
  世上只怕很少有事能令他叫起来。
  燕七第一个冲了出去。
  王动也动了。
  后面的院比前面的小些,院子种满了竹。以前每当风清月白的夏夜,主人就会躺到这里,听那海浪般的竹涛声。
  所以这里也和其他许多种了竹子的院子一样,叫做“听竹小院”,那一排五间屋子,就叫做“听竹轩”。
  可是等到王动作主人的时候,就替它改了个名字,叫“有竹无肉轩”,因为他觉得“听竹”这名字本来虽很雅,现在却已变得很俗。
  他认为第一个用“听竹”作轩名的人虽然是个很风雅的聪明人,但第八十个用“听竹”
  作轩名的人就是俗不可耐的笨蛋了。
  现在这院子里非但“无肉”,连竹子都几乎被砍光。
  竹子可以做晒衣服的竹竿,也可以用来搭凉棚,所以王动常常拿竹子去换肉。一个人肚子很饿的时候,就常常会忘记风雅是怎么回事。
  酸梅汤、飞豹子他们昨天晚上就住在这里,但现在连人带狗带猴子。已全都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郭大路和林太平站在那里发怔。
  他们脚旁还摆着几口箱子,崭新的箱子。
  王动道:“你的客人已不告而别了么?”
  郭大路点了点头。
  燕七冷冷道:“走了就走了,这也用不着大呼小叫,大惊小怪。”
  郭大路也不说话,却将手里的一张纸条递了过来。
  纸条上用木炭写了几个字:“五口箱子,聊充房租,敬请收下,后会有期。”
  燕七道:“住房子本来就要付房租,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稀奇虽不稀奇,只不过付得太多了些。”
  王动道:“箱子里是什么?”
  郭大路道:“也没什么别的,只不过几箱铜臭物而已。”
  若说钱有铜臭气,那么这五箱东西就足足可以将叁万八千个人全部臭死。
  其中四口箱子里什么别的都没有,就只有元宝。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元宝,最少的也有十两重,就算臭不死人,也压得死。
  还有一口箱子里全是珠宝,各式各样的珠宝,有珍珠、有翡翠、有玛瑙,还有七七八八一些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宝石。
  其中无论哪口箱子,都可以把富贵山庄全买下来。
  王动和燕七也怔住了。
  过了很久,燕七才吐出口气道:“昨天晚上他们来的时候,并没有带这五口箱子来。”
  郭大路道:“没有。”
  林太平道:“那么箱子是哪里来的呢?”
  燕七冷笑道:“不是抢来,就是偷来的。”
  郭大路道:“这些元宝后面的戳记都不同。”
  燕七道:“当然不同,谁家里都不会放着这么多元宝,他们一定是从很多不同的人家偷来的。”
  王动叹道:“能在一天晚上偷这么多人家,本事倒真不小。”
  燕七道:“这也不稀奇,高明的贼本就能日走千家,夜盗百户。”
  郭大路道:“他们辛辛苦苦偷来的东西,却送给了我们,这样的贼倒也天下少有。”
  燕七道:“也许他们是想栽赃。”
  郭大路道:“栽赃?为什么要栽赃?我们跟她又没有仇。”
  燕七悠悠道:“你难道以为她真看上了你,特地送这五口箱子来做嫁妆?”
  林太平道:“这些全不去管它,问题是我们现在拿这五口箱子怎么办呢?”
  郭大路道:“怎么办?人家既然送来了,我们当然就收下。”
  燕七叹道:“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本事,无论多复杂的事,被他一说,马上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郭大路道:“这事本来就简单得很。”
  王动道:“不简单。”
  郭大路道:“有什么不简单?”
  王动道:“他们决不会无缘无故送我们这么多财宝,一定另有目的。”
  燕七道:“何况,这些东西既然是偷来的,我们若收下来,岂非也变成了贼?”
  王动道:“什么事都能做,只有贼是万万做不得的。你只要做了一次贼,尝着了甜头,以后别的事就会都不想做了,一辈子都得做贼。”
  燕七道:“而且以后生出来的儿子也是贼,老贼生大贼,大贼生小贼。”
  郭大路笑道:“你用不着臭我,我虽也做过一次贼,可是非但没尝甜头,反而把最后的一把剑也赔了出去。”
  王动道:“做贼也有学问,本来就不是人人都会做的。”
  林太平道:“我看我们最好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别人。”
  郭大路道:“还给谁?谁知道这些东西是从谁家偷来的?”
  燕七道:“不知道可以打听。”
  郭大路道:“到哪里去打听?”
  燕七道:“山下。这些东西既然全是他们在昨天晚上一夜中偷来的,想必就是在山下偷的。”
  郭大路瞧着那整箱的元宝,叹道:“你说得不错,这地方的确不是个穷地方。……无论什么地方有这么多金子就不是穷地方了。”
  他忽又笑了笑,道:“所以这富贵山庄至少在今天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富贵山庄。”
  富贵山庄名副其实的时候虽然并不长,但他们却还是快乐的。
  因为他们做了个最聪明的选择。
  这也许就是富贵离他们最近的时候,但他们并不贪图富贵,也不要以贪婪、卑鄙、欺诈的方法去攫取富贵,所以他们永远快乐,就象沐浴在春日阳光中的花草一样。
  他们知道快乐远比财富可爱的多。
  三 麦老广
  麦老广是个小饭铺的名字,也是个人的名字。“麦老广”的烧腊香得据说可以将附近十里之内的人和狗全都引到门口来。
  麦老广也就是这小饭铺的老板、大师傅兼跑堂。
  除了烧腊外,麦老广只卖白饭和粥。
  若想喝酒,就得到隔壁几家的“言茂源酒铺”去卖,或者是买了烧腊到言茂源去喝。
  有人劝麦老广,为什么不带着卖酒呢,岂非可以多赚点钱?但麦老广是个固执的人,“老广”大多是很固执的人,所以要喝酒,还得自己去买,你若对这地方不满意,也没地方好去。
  因为麦老广的烧腊不但最好,也是这附近唯一的一家。
  山城里的人连油灯都舍不得点,怎么舍得花钱到外面吃饭。所以就算有人想抢老广的生意,过几天也就会自动关门大吉。
  麦老广对王动和郭大路他们一向没有恶感,因为他知道这些人虽然穷,却从不赊帐。
  他们每次来的时候,身上总有两把银子,而且每次都吃得很多。无论哪个饭铺老板都不会对吃很多的客人有恶感的。
  麦老广的斜对面,就是王动他们的“娘舅家”。
  娘舅家的旁边就是当铺。
  他们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先到娘舅家去转一转,出来的时候一定比进去的时候神气得多。
  但今天却很例外。
  他们走过娘舅家的时候,居然连停都没有停下来,而且胸挺得很高。看他们走路的样子,就知道口袋决不会是空的。
  麦老广又放心,又奇怪:“唔通呢班契弟改行做贼?点解突然有这么多钱?”契弟并不完全是骂人的意思,有时完全是为了表示亲热。
  这次的有四个人,还没进门,麦老广就迎了上去,用他那半生不熟的广东官话打招呼,道:“你们今日点解这么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
  好在郭大路已听惯了,就算听不懂,也猜得出。笑道:“不是人来得早,是钱来得早,先给我们切两只烧鹅,五斤脆皮肉,再来个油鸡。”麦老广眨眨眼道:“唔饭酒?”郭大路道:“当然要,你先去拿几斤来,等等一齐算给你。”他说话的声音也响了,因为他身上有锭足足十两重的金子。
  既然是为了要打听谁家被偷的消息,花他们十来两金子又何妨,肚子饿的时候连话都懒得说,怎么能打听消息?所以他们的良心上连一点负担都没有。
  酒渐渐在瓶子里下降的时候,责任心就在他们心里上升起来。
  喝了人家的酒,就该替人家做事。
  他们绝不是白吃的人。
  于是郭大路就问道:“这两天你可听到什么消息没有?”没有。
  城里最耸动的消息,就是开杂货店的王大娘生了个双胞胎。
  大家开始奇怪了。
  郭大路道:“也许他们不是在这里偷的。”燕七道:“一定是。”郭大路道:“那么这地方为什么没有被偷的人?一夜间偷了这么多人家,是大事,城里早该闹翻天了。”燕七道:“不是没有,而是不说,不敢说。”郭大路道:“被偷又不是件丢人的事,为什么不敢说?”燕七道:“一个人的钱财若是来路不正,被人偷了也只好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郭大路笑道:“这么样说来,可就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反正已尽了力,是不是?”这时酒已差不多全到了他的肚子里,已快将他的责任心完全挤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轻松得很,大声道:“再去替我们拿几斤酒来。”麦老广还没有走出门,门外忽然走进来三个人。
  第一人很高,穿的衣服金光闪闪,好象很华丽;第二人更高,瘦得出奇。但这两人长的究竟是什么模样,别人并没有看清。
  因为所有的目光都已被第三个人吸引。
  这人全身都是黑的,黑衣、黑裤、黑靴子,手上带着黑手套,头上也带着黑色的毡笠,紧紧压在额上。
  其实他就算不带这顶毡笠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他连头带脸都用一个黑布的套子套了起来,只露出一双刀一般的眼睛。
  这时夜行人的打扮,只适合半夜三更去做见不得人的事时穿着,但他却光明正大的穿到街上来。
  他长的是什么样子?究竟是个怎么样子?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全身上下根本没有一寸可以让人家看见的地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充满了危险。
  最危险的当然还是他背后背着的那柄剑。
  一柄四尺七寸长的乌鞘剑。
  很少人用这种剑,因为要将这么长一柄剑,从剑鞘中拔出来就不是件容易事,那必须有很特别的手法,很特别的技巧。
  能用这种剑的人,就绝不是容易对付的。既然已很困难地将剑拔出来,就决不会轻轻易易放回去。
  剑回鞘的时候通常已染上了血。
  别人的血。
  这三个人走进来后,就占据了最里面角落的一张桌子,显然不愿意打扰别人,更不愿意被别人打扰。
  他们要的东西是:“随便。”那表示他们既不是为了“吃”而到这里来的,也不讲究吃。
  不讲究吃得人若不是忧心忡忡,就一定是在想别的事。无论他们想的是什么,都一定不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林太平一直在瞧着黑衣人的剑,喃喃道:“剑未出鞘,就已带着杀气。”王动道:“不是剑的杀气,是人的杀气。”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算已喝得酩酊大醉,也决不会找这人打架。”燕七忽然道:“另外两人我倒认得。”郭大路道:“他们却不认得你。”燕七笑了笑,淡淡道:“这算什么,象他们这么有名气的人怎么认得我?”郭大路道:“他们很有名?”燕七道:“坐在最外面那个又瘦又高的人,叫作夹棍,又叫做棍子。”郭大路道:“棍子,倒也象,夹棍这名字就有点特别了。”燕七道:“夹棍是种刑具,无论多刁多滑的贼,一上了夹棍,你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要他叫你祖宗他都不敢不叫。”郭大路道:“他也有这种本事?”燕七道:“据说无论谁遇着他都没法子不说实话,就算是个死人,他也有本事问得出口供来。”王动道:“这人的手段一定很辣。”燕七道:“他还有个外号叫棍子,那意思就是‘见人就打’。无论谁落到他的手里,都免不了要先被他打的鼻青眼肿再说。黑道上的朋友一遇见他,简直就好象遇见了要命鬼、活阎王。”王动道:“他是干什么的?”燕七道:“清河县的捕头。”王动道:“清河县并不是个大地方,岂非埋没了人才?”燕七道:“就因为他的手段太辣,所以一直升不上去。但无论什么地方有了办不了的大案子,都免不了要到清河县去借他。”郭大路道:“那位金光闪闪的仁兄?”燕七道:“他姓金,又喜欢金子,所以叫‘金狮’,但别人在背地里却都叫他金毛狮子狗。”郭大路笑道:“凭良心讲,这人倒一点不象狮子狗。”燕七道:“你看过狮子狗没有?”郭大路道:“各种狗我都看过。”燕七道:“狮子狗脸上什么东西最大?”林太平抢着道:“鼻子最大。”燕七道:“什么东西最小?”林太平道:“嘴。”他笑了笑,又解释着道:“我小时候养过好几条狮子狗。”燕七道:“你们再看看那人的脸。”从这边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那“金毛狮子狗”的脸。
  无论谁看他的脸,都无法不看到他的鼻子。
  他的鼻子就已占据了整个一张脸的三分之一。
  无论谁的嘴都比鼻子宽,但他的鼻子却比嘴宽;若是从他头上望下去,一定看不到他的嘴,因为嘴巴已被鼻子挡住。
  郭大路几乎笑出声来,忍住笑道:“果然是个特大号的鼻子。”王动道:“他的眼睛一定不太灵。”郭大路奇道:“你怎么知道?”王动道:“因为他眼已被中间的鼻子隔开了,所以左边的眼睛只能看到左边的东西,右边的眼睛只能看到右边。”他话未说完,连燕七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郭大路道:“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他的嘴。”燕七忍住笑道:“他的鼻子下面的那个洞,就是嘴了。”郭大路道:“那是嘴么,我还以为是鼻孔呢。”林太平道:“鼻孔上怎么会长胡子?”郭大路道:“我以为那是鼻毛。”王动道:“所以他吃东西的时候,别人往往不知道东西是从哪里吃下去的。”他们虽然在拚命忍住笑,但这是实在忍不住了。
  郭大路笑得几乎滑到桌子底下去。
  那金毛狮子狗忽然回过头,瞧了他们一眼。
  这一眼就已足够。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他眼睛里那种逼人的锋芒,竟真的有点像是雄师的眼睛,连眼珠子都黄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很低,现在更低了。
  郭大路道:“这人又是干什么的?”燕七道:“也是捕头,两年前还是京城的捕头,最近听说已升到北九省的总捕头。”郭大路道:“看他穿的就象是个花花公子,实在不象是位名捕。”王动道:“他也不象穷光蛋。”林太平道:“他的本事又在哪里?”燕七道:“在鼻子上。”林太平道:“鼻子?”燕七道:“他的鼻子虽大,却不是大而无当。据说他的鼻子比狗还灵,一个人只要被他嗅过味道,无论怎么改扮,都逃不了。”林太平道:“这本事道的确不小。”燕七道:“这两人可说全都是六扇门里一等一的顶尖高手,若不是什么大案子,绝对动不了他们,所以……”王动道:“所以你奇怪,他们为什么忽然到了这种地方来。”燕七道:“我的确奇怪的很,若说他们是为了昨天晚上的案子来的,他们的消息怎会这么快?”就在这时,街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声,就好象有人踩到了鸡脖子似的。
  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对面一家房子里冲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拚命拉也拉不住。
  到后来这女人索性赖到地上,号啕大哭,边哭边叫,道:“我连棺材本都被人偷去了,为什么不能说?……我偏要说。”她越说越伤心,索性用头去撞地,大哭道:“天呀,天杀的强盗呀,你好狠的心呀,你为什么不留点给我?……整整的三千两金子,还有我的首饰,若是那位好心的人替我找回来,我情愿分给他一多半。”那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用出吃奶的力气,总算把她死拖了回去,抽空还扭转头,勉强笑道:“我们那有三千两金子给人家偷?”郭大路和燕七交换了眼色,正想问麦老广:“这人是谁?”但那夹棍却比他们问得更快。
  他声音很沉,说话很慢,每个字说出来都好象很费力。那给人一种感觉,他说的每个字你最好都留神去听着。
  麦老广道:“这夫妻俩人听说是从开封来的,本来做的是棉布生意,积了千多两银子,准备到这里节节省省的过下半辈子。他们家里若真有三千两金子被人偷了,那才真是怪事。”他本不是个多嘴的人,但现在嘴上却好象抹了油,连官话都突然说的比平时标准多了。
  夹棍在听着。
  他说得慢,听得更仔细,象是要把你说的每个字都先嚼烂,再吞到肚子里去,而且已吞下去就永远不会吐出来。
  等麦老广说完,他又问道:“他们姓什么?”麦老广道:“男的姓高,女的娘家好象是姓罗。”夹棍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那黑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个字,此刻忽然道:“午时到了没有?”麦老广道:“刚过午时。”黑衣人道:“拿来。”金狮子迟疑着,道:“这地方方便吗?”黑衣人道:“方便。”金狮子好象叹息了一声,从怀里取出锭约有二十两重的金子,放在桌上,轻轻地推了过去。
  黑衣人收下金子,再也不说一个字。
  金狮子长长吐出口气,望着窗外的天色,喃喃道:“一天过的好快。”可是在有些人看来,这一天就好象永远也熬不过去似的。
  剑和棍子一棍子并不是人人都喜欢的东西。
  但棍子却很有用。
  棍子也比剑势利,他一棍打下去的时候,往往会先看看要的是什么。
  剑若出鞘,就只找人致命的弱点。
  尤其是这柄剑。
  这柄剑拔出来的时候要有代价,插回去的时候也要有代价。
  拔出来的代价是钱,插回去的代价是血。
  二一个多时辰已过去了,金狮子和黑衣人还坐在那里,郭大路他们也还坐在那里。
  他们舍不得走,也不能走。
  郭大路若是掏出那锭金子来付帐,岂非等于告诉别人自己就是贼。
  夹棍终于回来了,郭大路这才看清他的脸。
  他的脸就好象只有皮包着骨头,既没有表情,也没有肉。
  金狮子道:“怎么样?”夹棍道:“那人不姓高,姓宋,本来是张家口‘辽东牛羊号’的帐房,拐了老板一笔帐,逃到这里来,所以金子丢了也不敢张扬。”金狮子冷笑道:“看来这倒正是他常用的手段,先抓住别人的把柄再下手。”夹棍道:“而且作案的手法也一样,做的又干净又漂亮,门窗不动,金子已丢了。”金狮子道:“什么时候丢的?”夹棍道:“昨天晚上。”金狮子道:“他只有一出手,至少就是十三件大案,这是他的老规矩。”夹棍道:“除了那姓宋的外,我又查出了五家。”金狮子道:“这五家人身上是不是也都背着案子的?”夹棍道:“不错。其中居然还有家是以前陆上龙王还未洗手时的小头目,现在已娶了老婆,生了孩子。”金狮子道:“他们遇见他,总算也倒了霉,就放他们一马吧。”夹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冷笑。
  金狮子笑了笑,道:“其实我也知道你绝不肯松一松手的,只要和陆上龙王沾着边的人,遇着你就倒霉了。
  可是你也得小心些,真要遇着陆上龙王和那条毒蛇,那时倒霉的可就是你了。“夹棍还是在冷笑着,没有说话。
  金狮子道:“无论如何,看来我们得到的消息并没有错,这些年他的确一直窝在这里。”夹棍道:“告诉我这消息的人本来就不会靠不住,否则我怎会要你付一万两?”金狮子道:“可是他既然已在这里窝了七八年,为什么忽然又出了手呢?”夹棍道:“这就叫手痒。”他们说话完全不怕被别人听见,郭大路当然每句话都不会不听。
  他也没法子不承认这夹棍果然有两下子。
  但他们嘴里说的“他”又是谁呢?夹棍忽又冷笑道:“他既然昨天晚上在这里做了案,就一定还窝在这城里。今天早上出城的人我都见过,出了一伙卖艺的稍微扎眼外,别的全是规矩人。”金狮子道:“他会不会将贼赃叫那伙卖艺的人夹带出城?”夹棍道:“看他们脚底带起的尘土,身上带的绝不超过十两银子。”金狮子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狞笑,道:“这么样说来,他一定还在城里了。”听到这里,郭大路真忍不住想问他们:“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从小路溜走?又怎么知道他现在不会溜走?”郭大路当然不能问。
  幸好用不着他问,夹棍自己已说了出来。
  “他要一出手至少就是上万两的金子,我已在四面都布下暗卡,无论谁也休想带着上万两的金子溜走。”金狮子道:“他当然也决不肯把吃下去的再吐出来。这人视钱如命,有名的连皮带骨一口吞,吞下去就死也吐不出了。”夹棍冷笑道:“这是他的老毛病,我早就知道这毛病总有一天会要他的名!”金狮子道:“但这人实在太狡猾,易容术又精,连身材高矮都能改变。”但郭大路还是笑嘻嘻的面不改色,一点也不在乎。
  他本来就什么都不在乎,何况现在肚子里又装满了言茂源的陈年竹叶青。
  夹棍脸上也连半点表情都没有,眼睛一直盯着郭大路的眼睛,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走了过去。
  他脸色发青,眼睛阴森森的,胆小的人在晚上见着他,非但实话要被他逼出来,也许连屁都要被吓出来。“这人不该叫夹棍,应该叫僵尸才对。”这句话几乎已到了郭大路的嘴边,差点就出了口——你千万莫要以为他不敢说,只有酒一到了他肚子里,“不敢”这两个字就早已离开他十万八千里了。
  王动他们倒也无所谓:“你只要交上郭大路这朋友,就得随时准备为他打架。”打架在他们说来,也早就是家常便饭。
  就连林太平也不例外。
  夹棍的眼睛虽没有瞪着他,他的眼睛却在狠狠的瞪着夹棍。
  看样子无论是郭大路说错一句话也好,是夹棍问错一句话也好,这场架随时都会打起来。
  谁知金狮子忽然道:“这几个人用不着问。”夹棍道:“为什么?”金狮子笑了笑,道:“他们肚子里若有鬼,怎么会谈论我的鼻子?”原来这人不但鼻子灵,耳朵也很尖。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全听到了?”金狮子道:“干我们这行的,不但要眼观四路,而且要耳听八方。”郭大路道:“你不生气?”金狮子笑道:“为什么要生气?鼻子大就算很难看,却一点也不丢人。”郭大路对这人的印象立即好起来了,道:“非但不丢人,也不难看。男人就要鼻子大,越大越好,懂事的女人就喜欢大鼻子的男人。”金狮子大笑道:“你鼻子也不小。”郭大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金狮子道:“你们就住在这城里?”郭大路道:“不在城里,在山上。”金狮子道:“山上也住着很多人?”郭大路道:“活人就只有我们四个,死人却倒有不少。”金狮子道:“死人?”
  郭大路道:“我们住的地方就在坟场旁边,叫富贵山庄,有空不妨过来喝两杯。”金狮子道:“一定去拜访。”他忽然站了起来,道:“掌柜的,算帐,这几位的帐我们一齐付了。”郭大路跳了起来,道:“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地主,你一定要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他不但喜欢交朋友,更喜欢请客。
  朋友谁都没有他交得快,帐也谁都没有他付得快。可是这次他的手伸进口袋,却掏不出来了。
  他总不能当着人家把那锭金子掏出来。
  谁知金狮子也并不再抢着付帐,笑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多谢。”
  夹棍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头,冷冷道:“这两天城里一定很乱,没事还是耽在家里的好,免得出来惹麻烦。”他不让郭大路说话,手用力在肩上一按,道:“也不劳相送,请坐。”
  郭大路笑嘻嘻道:“我坐累了,就想站站。”夹棍用了八成力,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几眼,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突听金狮子道:“对面那人各位可认得么?”一个身影句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着桶脏水,正从对面的门里走出来,“哗啦啦”将一桶水倒在地上。
  郭大路笑道:“当然认得,他就是利源当铺的老朝奉,我们都叫他活剥皮。”金狮子目光灼灼,不住盯着那老人,直到老人又转身走了进去,他才笑了笑,道:“各位有遐,我们先告辞了。”他赶上夹棍,两人轻轻说了几句话,一齐往当铺那边走了过去。
  黑衣人这时才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走过郭大路他们面前。
  大家都低着头喝酒,谁也没有瞧他。因为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好象看到条毒蛇一样,觉得说不出的不舒服。
  黑衣人脚步并没有停,却忽然唤道:“黄玉和,你好。”大家都征了征,谁也不知道他在跟什么人说话。
  这时黑衣人却已大步走了出去。
  郭大路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人莫非有毛病?”林太平又在盯着黑衣人背后的长剑,道:“这柄剑至少有四尺七寸。”燕七道:“你眼力不错,想必也是使剑的?”林太平好象没听见这句话,又道:“据我所知,武林中能使这样长剑的只有三个人。”郭大路道:“哦,哪三个?”林太平道:“一个叫丁逸郎,据说是扶桑浪人‘赤木三太郎’和黄山女剑客丁丽的私生子;赤木三太郎是扶桑‘披风一刀流’的剑客,所以丁逸郎的剑法,也融合了扶桑和黄山两种剑法之长处。”燕七凝视着他,道:“想不到你知道的武林秘事比我还多。”林太平迟疑了半晌,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郭大路道:“还有两个呢?”林太平道:“第二个是宫长虹剑法唯一的传人,叫宫红粉。”郭大路道:“宫红粉?这简直是个女人的名字。”燕七道:“她本来就是女人,你难道认为女人就不能用这么长的剑?”郭大路笑道:“我只不过觉得那黑衣人绝不可能是女人。”燕七道:“听说丁逸郎最近已远渡扶桑,去找他亲生的父亲去了,所以,这黑衣人也绝不可能是他。”郭大路道:“第三个呢?”林太平道:“这人叫‘剑底游魂’南宫丑。”郭大路道:“剑底游魂?这岂非一句骂人的话,他怎么会取了个这么样的名字?”林太平道:“很多年前,江湖中出了个怪人,叫‘疯狂十字剑’,遇着他的人没有一个能逃得过他的剑下,就连当时很负盛名的‘西山三友’和‘江南第一剑’都被他杀了,只有南宫丑,居然从他剑下逃了出来,所以南宫丑自己也觉得很得意,就替自己取了个外号叫剑底游魂。”郭大路笑道:“败在人家剑下居然还得意,这人倒有趣得很。”林太平道:“这人非但无趣,而且无趣极了。”郭大路道:“为什么?”林太平道:“听说这人最喜欢杀人,有时固然是为了他自己高兴而杀人,有时也会为了钱而杀人。
  而且他虽然侥幸自十字剑下逃了性命,但脸上还是被划了个大十字,所以从来不愿意真面目见人。“郭大路道:”这么样说来,这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王动忽然道:”这倒也未必。“郭大路道:”未必?“王动道:”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是个女人,不是宫红粉?“郭大路道:”当然不会是。“王动道:”为什么?你看到他的脸,看过他的手?看过他的脚?……他连一寸地方都没有让你看到,你能看到的只不过他那身黑衣服而已,男人可以穿这样的衣服,女人为什么就不可以?“郭大路怔住了,征了半晌,又笑道:”他若是女人,那倒有趣得很,我倒真想看看她长的是什么样子。“燕七悠悠道:”只要是女人,你就觉得有趣么?“郭大路笑道:”大多数女人的确都比男人有趣些,太丑太老的自然是例外。“燕七叹了口气,道:”这人居然还敢说他不是色鬼,他不是谁是?“王动打了个呵欠,道:”我至少也有一点是和色鬼相同的。“燕七道:”哪一点?“王动道:”随时随地我都会想到床。“床。
  五箱金珠就在床底下。
  纵然是天下最豪富的人,也不会将这五口价值亿万的箱子随随便便往床下一塞,连门都不锁就跑了出去。
  但他们却硬是这么样做了。
  因为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张破床底下会有这么大的宝藏,而且这屋子里根本空空如也,除了床底下外,也没有能放得下这五口箱子的地方。
  “为什么不买在地下?”燕七也曾经这么样提议过,但王动第一个就坚决反对。
  “现在我们若辛辛苦苦得埋下去,过不了两天又得辛辛苦苦的挖出来,既然总的要挖出来,现在又何必埋下去?”懒人永远有很充分的理由拒绝做事得。
  王动的理由当然最充足。
  现在他当然已经又躺在床上。
  郭大路正在苦练倒吊着喝酒,他听说喝酒有囚饮,甚至还有尸饮,所以已决心要把这吊饮练成。
  这世上若是有人能用眼睛喝酒,就算只有一个人,他也决不会服输得,好歹也要练得和那人一样才停止。
  林太平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用手抱着头,也不知是在发怔?还是在想心事?他年纪看来比谁都轻,但心事却比谁都重。
  燕七又不知溜哪里去了。这人的行动好象总是有点神秘兮兮,常常会一个溜出去躲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夜似已很深,又似乎还很早。
  有人说:“时间是万物的主宰,只有时间才是永恒的。”这句话在这里却好象并不十分正确。
  在这里的人虽然不会利用时间,却也决不做时间的奴隶。
  郭大路喝完了第三碗酒的时候,林太平突然从石阶上站了起来。
  他的表情很兴奋,也很严肃,就好象决胜千里的大将要对他的属下,宣布一项极重要的战策时的表情一样。
  只不过无论表情多严肃的人,假如你倒着去看,他那样子也会变得很滑稽的,郭大路刚喝下去的一口酒几乎忍不住喷了出来。
  林太平道:“我有话要说。”郭大路忍住笑道:“我看得出来。”林太平道:“这城里有个人,不但武功很高,而且还会易容术、缩骨法,曾经做过很多宗令官府头疼的案子。”
  郭大路眨眨眼,道:“这件事好象并不只你一个人知道,我好象也听说过。”林太平道:“不但你知道,酸梅汤也知道。”郭大路道:“哦?”林太平道:“她不但知道,而且还一定跟这个人有仇。”郭大路道:“有仇?”林太平道:“不过她也跟我们一样,只知道这个人藏在城里,却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用什么身份作掩护?她虽然想找他报仇,却找不着,所以……”郭大路忽然觉得他不象刚才那么可爱了,一个跟斗翻下来,道:“所以怎么样?”林太平道:“所以她就想法子要别人代她把这人找出来。”郭大路道:“她当然知道天下最会找人的就是棍子和金毛狮子狗。”林太平道:“她还知道他们都已到了附近,所以就先想法子去通风报信,让他们知道:这为名贼就藏在城里。”郭大路道:“然后她自己再到这城里来,一夜间做下十七八件无头案,而且还故意模仿那名贼作案的手法,让棍子和金毛狮子狗认定这些案子都是他做的。”林太平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点。”郭大路道:“最重要的是什么?”林太平道:“她这么样一做,棍子和金毛狮子狗才能确定这位名贼的确是在城里,才会认真找。
  象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自然决不会为了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卖力的。“郭大路道:”但她还有个问题。“林太平道:”她的问题就是得手的赃物一时既不能脱手,也没法子运出去,因为她知道棍子和狮子狗已经来了。“郭大路道:”不错,这种又惹眼、又烫手的东西,就算要藏起来都不容易。“林太平道:”非但不容易,而且还的颇费功夫,所以……“
  郭大路苦笑道:“所以,她就要找个人代她藏这些东西,可是她为什么谁都不去找,偏偏找上了我呢?”林太平道:“她当然知道你就住在这里,也知道这个地方连鬼都不想来的,把贼赃藏在这里,就好象……”郭大路道:“就好象把酒藏在肚子里一样的安全可靠。”王动忽然道:“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郭大路道:“哦?”王动道:“最重要的是,她找来做这种事的人,一定要是个做事马马虎虎,看到阿猫阿狗都会去交朋友的糊涂虫。”王动非但不动,也很少说话。
  他说的话往往就是结论。
  但这次下结论的人却不是他,是郭大路自己。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到阿猫阿狗都去交朋友倒没关系,一看到漂亮的女人就走不动了的人才真的混帐加八级。”林太平皱了皱眉,道:“你说的是谁?”郭大路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说的就是我。”其实郭大路倒也不是真的糊涂,只不过很多事他根本懒得认真去想,只要他去想,他比谁都明白。
  林太平忽又道:“你还做错了一件事。”郭大路叹道:“郭先生做错事不稀奇,做对了才是奇闻。”林太平道:“你刚才不该用那锭金子去付帐。”郭大路道:“我不用那锭金子付帐,难道用我自己的手指头去付?莫忘了你刚才喝的也并不比我少。”林太平道:“棍子和金毛狮子狗若知道我们使用金子付的帐,一定会奇怪这些穷鬼的金子是从哪里来的?那时我们的麻烦也就来了。”郭大路道:“我也告诉你几件事好不好?”林太平道:“好。”郭大路道:“第一,棍子和狮子狗根本就不会知道,因为麦老广绝不是个多嘴的人。”林太平道:“有了第一,当然还有第二。”郭大路道:“第二,郭先生身上有几锭金子,也并不是空前绝后的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何况,那锭金子上连一点标记都没有,我早就检查过了,谁敢说那是偷来的,我就先给他几个大嘴巴子。”林太平道:“还有没有?”郭大路道:“还有,每个人都要吃饭的,我们若要吃饭,就非用那锭金子付帐不可。”只听一人道:“这点才最重要,酸梅汤找的人不但要是个好色的糊涂虫,而且还要是个穷疯了、饿疯了的糊涂虫。”这也是结论。
  这次下结论的也不是王动,是燕七。
  燕七每次出现的时候,也和他失踪的时候,一样飘忽。
  郭大路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人无论跟谁说话都蛮象人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偏偏喜欢臭我。”燕七笑了笑,道:“你若不是我的朋友,想让我臭你都困难得很。”郭大路道:“王动也是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去臭臭他?”王动笑道:“能臭我的话已经被你说光,还用得着别人开口么?”郭大路也笑了,走过去拍了拍燕七的肩头,道:“这次你又溜到哪里去了?”燕七道:“我……我出去逛了逛。”他好象很不喜欢别人碰到他,每次郭大路碰到他的时候,他都好象觉得很不习惯,这也许因为除郭大路外也很少有人去碰他。
  只要看到他那身衣服,别人已经连隔夜饭都要呕出生籽。
  郭大路道:“你到哪里逛去了?”燕七道:“山下,城里。”郭大路道:“那地方有什么好逛的?”燕七道:“谁说没有?”郭大路道:“有?”燕七道:“昨天晚上你岂非就看到个提着两个篮子的大美人么?”郭大路道:“今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燕七道:“杀人。”郭大路悚然道:“杀人?谁杀人?”燕七道:“棍子。”郭大路道:“棍子杀人?杀的是谁?”燕七道:“有嫌疑的人。”郭大路道:“谁是有嫌疑的人?有什么嫌疑?”燕七道:“棍子要找的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是十年前到这里来的,所以凡是十年前才搬到这里来的男人都有嫌疑,都可能是凤栖梧。”郭大路道:“凤栖梧是谁?”燕七道:“凤栖梧就是棍子要找的人。”林太平忽然道:“你说的风栖梧,是不是‘鸡犬不留’凤栖梧?”燕七道:“就是他。”郭大路笑道:“名字如此风雅的人,怎么起了个如此难听的外号?”燕七道:“因为他一下手就非把人家偷得精光不可,有时连一文钱都不替人家留下,有的人被他偷的倾家荡产,只有自己上吊抹脖子,所以他虽然没有杀过人,但被他逼死的人却不少。”林太平道:“听说这人不但心黑手辣,而且视钱如命,偷来的钱自己也舍不得花。”
  郭大路道:“莫非他将偷来的钱全都救济了别人,做了好事?”燕七道:“这人平生什么事都做过,就是没做过好事。”郭大路道:“那么他的钱到哪里去了?”燕七道:“谁都不知道。”郭大路沉吟了半晌,道:“城里有这种嫌疑的人一共有多少?”燕七道:“本来就不多,现在就更少。”郭大路道:“棍子已杀了几个?”燕七道:“五六个、六七个。”郭大路瞪眼道:“他杀人,你就在旁边看着?”燕七道:“现在我连看都懒得看了。”郭大路瞪着他,忽然跳起来冲了出去。
  王动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自从认得他之后,我总是非动不可呢?”郭大路虽然不糊涂,却很冲动。
  他本来应该先问问燕七:“棍子杀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他没有问,因为他知道棍子杀的也决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很明白,却还是忍不住要冲动。这虽然并不是种好习惯,但至少也比那些心肠冷酷、麻木不仁的人好得多。
  三黑衣人也有种习惯——他永远不愿走在任何人的前面。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谦虚多礼,只不过因为他宁可用眼睛对着人而不愿用背。
  现在他就走在棍子和金狮子身后。
  他们对他倒放心的很,因为他们知道他的剑是决不会从人背后刺过来的。
  他虽然用黑巾蒙住了脸,但却比很多人都要面子的多。
  长街很静,只有三两家的窗户里,还燃着暗淡的灯火。
  走到街左边的第四家,他们就停住了脚。
  这屋子也和城里别的人家一样,建筑得朴实而简陋,窄而厚的门,小而高的窗子,昏黄的窗纸,昏黄的灯光。
  门窗都是紧紧关着的。
  金毛狮沉声道:“就是这一家?”棍子点了点头。
  金毛狮突然飞掠而起。他身材虽魁伟,行动却极灵便,轻功也不弱,脚尖在屋檐上轻轻一点,便已掠过屋脊,瞧不见了。
  棍子回头瞧了那黑衣人一眼,才厉声道:“这是公家办案,居民闭户莫出,否则格杀勿论。”话未说完,屋子里的灯已熄灭。
  只听“砰”的一声,显然有人撞破了后面的窗子,向夺窗而逃。
  只可惜金毛狮早已防到了这一着。
  只是一阵惊呼。
  金毛狮低吒道:“往哪里去。”接着就看到一条人影上了屋脊,轻功虽不在金毛狮之下,身材却瘦小的多,四下略一逡巡,就向东南方飞掠了过去。
  棍子没有动。
  黑衣人似乎也没有动。
  但是忽然间,他已经上了屋脊,挡住了那人影的去路。
  那人影一惊,双拳齐出。
  黑衣人似乎没有出手。
  但忽然间,出手打的人已从屋脊上滚了下来,跌倒街心。
  棍子这才慢慢的走了过去。背负着双手,低头瞧着他。
  寒风凄厉,天地肃杀。
  他一双眼睛在冷夜中看来象两把锥子。
  结了冰的锥子。
  送不走的瘟神郭大路已经在街角里看了很久,他本来早就想冲过去了。
  可是冲过去干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棍子抓的若真是个心黑手辣的强盗,他难道还能帮强盗拒捕么?从山上一路跑下来,冷风扑面,他的火已经小了很多。
  所以他还是在街角里等着。
  跌到街心上的那个人蜷曲在哪里,就象是一滩泥,动都没有动。
  棍子突然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用两只手楸着他的衣襟,一字字道:“看着我。”这人的身子虽已站起,头还是软软的垂着。
  棍子的右手一松,正正反反掴了他十几个耳刮子。
  血开始从他嘴角往外流,但他还是咬着牙,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棍子冷笑道:“好,有种。”他的膝盖突然抬起,用力一撞。
  这人痛得连脸都变了形,想弯腰,却弯不下去。只有将下身往上缩,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悬空吊在棍子手上,抖得全身的骨头都似已将松散。
  棍子道:“对付不听话的人,我有很多法子,这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你想不想再试第二种?”这人终于抬起头,瞧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的怒火。
  棍子的神情却忽然变了,变得和气了些,道:“你是不是凤栖梧?”这人牙齿格格打虞,嘶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什么还要这么样对付我?”棍子道:“因为我还不能确定,除非你告诉我你是谁,我才能证实你不是凤栖梧。”这人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这城里一个卖杂货的小商人。”棍子沉下了脸,冷笑道:“你若不是别的人,我只有把你当作凤栖梧。”这人颤声道:“你怕抓错了人,怕上头怪你,所以你明知我不是凤栖梧,也不肯放过我。你这种人的手段,我早就知道。”棍子的脸色又和缓下来,道:“你错了,我找的只是凤栖梧一个人,和别人全没关系,只要你肯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我立即就放了你。”这人道:“放了我?你会放了我?”棍子居然笑了笑,道:“为什么我不会放你?就算你在别的地方有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人想了很久,才咬了咬牙道:“我姓韩,叫一阵风。”棍子道:“一阵风,那年春天,在张家口杀了黄员外一家的是不是你?”一阵风道:“你说过,只要我不是凤栖梧别的事你都不管。”棍子道:“我当然不管。但我又怎知你就是一阵风,不是凤栖梧?”一阵风道:“我身上刺着花……”“哧”的,衣襟被撕开,胸膛上果然刺着龙卷风的形状。
  这的确是一阵风的标志。
  棍子淡淡道:“一阵风不会冒充凤栖梧,凤栖梧却可能冒充一阵风的。”棍子沉吟着,道:“听说,黄员外是被人一剑刺死的。”一阵风道:“不是,我从来不使剑。”棍子道:“他是怎么死的呢?”一阵风道:“我用药先毒死了他,再将他抛到井里去。”棍子又笑了笑,道:“这么说来,你的确是一阵风了。”一阵风道:“我本来就是。”棍子道:“好,很好……”他突然出手,反手在一阵风脖子上一切。
  一阵风立即又变成了一滩泥。
  他的人虽已死,狠狠地盯着棍子,眼珠慢慢地向外突出,充满了愤怒与怨毒,象是在问:“你答应过放了我,为什么又下毒手?”棍子的嘴没有说话,但眼睛却似在替他回答。
  他眼睛里充满了得意之色,仿佛在说:“这就是我的手段,我既然不信任你,你为何又要信任我呢?”郭大路的眼睛里也在冒火。
  但他还是只有瞧着,因为一阵风的确该死。
  官差杀贼,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听一人道:“原来他杀人的时候,你也只不过在旁边瞧着的。”郭大路用不着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
  他只有叹了口气,道:“但我还是要看下去。”燕七道:“你喜欢看他杀人?”郭大路道:“我要等着看他杀错一个人。”燕七道:“为什么?”郭大路道:“那时我才有理由杀他。”燕七道:“你想杀他?”郭大路道:“一阵风虽该死,但他却更该死。”燕七道:“你认为他做错了事?”郭大路道:“他做的事也不能说不对,但用的手段却太卑鄙、太可恶。”燕七道:“他若永远不杀错人呢?”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笑了笑,道:“这世上有些事本就是任何人都没法子去管的。何况棍子虽可恶,却很有用,有些人的确就要他这种人去对付。”郭大路忽也笑了笑,道:“你以为他这种人就没有人能对付得了?”燕七道:“谁能对付他?你?”郭大路道:“也许是我,也许是别人,无论是谁都没关系,我只知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迟早总有人去对付他的。”这就是郭大路之所以为郭大路。
  他不但对人生充满了热爱,而且充满了信心。
  他确信真理永远不变,公道永远存在。
  他确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无论什么样的打击都不会让他失去这种信心。
  金毛狮正拍着棍子的肩,笑道:“恭喜恭喜,有一件大案被你破了;一晚上连破七案,除了你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棍子道:“你。”金毛狮大笑,道:“我不行,我的心不够狠,这碗饭已渐渐吃不下去了。”棍子脸色变了变,又忍住。
  金毛狮道:“下一家是谁?”棍子抬起头,眼睛瞪着对面的一块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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