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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头

_8 古龙(当代)
  那道火星四激,“叮叮叮”三声响,旱烟管已接住三剑。
  铁三角毕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脚尖找到了轿杆,借力凌空翻身。
  强敌环伺,他怎么敢恋战?他想走。
  谁知这时剑光已到了他胯下,剑光再—闪,竟刺入了他的裤挡。
  这一剑更狠、更准、更毒辣。
  铁三角狼叫般惨呼,至死也不信使出这招的,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剑尖还在滴血。
  两个小姑娘并肩站着,脸上蒙着的黑纱在晚风中轻轻地飘动。
  她们拿着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她们居然还在吃吃地笑。
  对她们来说,杀人竟好像只不过是种很有趣、很好玩的游戏。
  这也许只因为她们年纪还太小,还不能了解生命的价值。
  她们的笑声好听极了,笑的样子更娇美。
  常无意冷冷地看着她们,忽然道:“好剑法。”
  曾珍娇笑着道:“不敢当。”
  曾珠却噘起嘴道:“只可惜我们还是打不过那小马,我的脸都被他打肿了。”
  看她们的神情,听她们说话,只不过还是两个小孩子。小孩子怎么会使出如此毒辣老练的剑法?
  常无意道:“你们的剑法是谁传授的?”
  曾珠道:“我偏不告诉你。”
  曾珍吃吃地笑着道:“听说你比小马还有本事,你怎么会看不出我们剑法的来历?”
  常无意冷笑,忽然就到了她们面前,出手如电,去夺她们的剑。他用的是空手入白刃,还带着七十二路小擒拿法。
  这种功夫他就算练得还未登蜂造极,江湖中能比得上他的人却已不多。
  两个小姑娘吃吃一笑,挺起了胸,两柄剑已藏到背后。小姑娘虽然是小姑娘,胸前的两点已如花蕾般挺起。
  常无意虽然无意,一双手也不能抓到小姑娘的胸部上去。
  曾珍娇笑道:“这是我们的剑,你为什么要来抢我们的剑?”
  曾珠道:“一个大男人要来抢小孩子的东西,你羞不羞?”
  曾珍道:“羞羞羞,羞死人了。”
  常无意脸色发青,竟说不出话来。
  谁知两个小姑娘身形一转,剑光乍分,竟毒蛇般刺向他左右两肋。常无意空手夺白刃的功夫虽厉害,可是骤出不意,竟不敢去夺她们这—剑。
  幸好他总算避开了。
  两个小姑娘却偏偏得理不饶人,一左—右,联手抢攻,眨眼间攻出三剑,这三剑不但迅速毒辣,配合得更好,最后一剑如惊虹交错,眼看着就要在常无意的胸前上对穿而过。
  准知常无意的身子突然一偏,两柄剑竟都被他挟了入肋。
  这—着用的真绝,也真险。两个小姑娘用尽力气也设法子将自己的剑从他肋下拔出来。
  曾珍呶起了嘴,好像已经快哭出来的样子。曾珠却已真的流下泪来了。可是她们还在拼命用力;想不到常无意的两肋突然又松开。两个小姑娘身子立刻往后倒,一起跌在地上,索性不站起来了。
  曾珠流着泪道:“大人欺负小孩子,不要脸,不要脸。”
  曾珍本来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现在却放声大哭起来。
  轿子里的咳声已停了,一个人喘息着道:“住嘴。”
  他虽然只说了两个字,却好像已用尽了全身力气。喘息更剧烈。
  这两个字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好像神奇的魔咒一样,简直比魔咒还灵验。两个小姑娘立刻不哭了,立刻擦干了眼泪,乖乖地站在一边,
  常无意还站在那里,看着那顶轿,好像已看得入了神。只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
  轿子上的帘拉得密密的,连一条缝都没有,轿子里的人又在不停地咳着。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得了种什么样的病?常无意没有问。他终于转过身,慢慢地走回声,小马和张聋子正在等着他。
  小马道:“你看出了她们的剑法没有?”
  常无意闭着嘴。
  小马道:“我也看不出。”
  他在苦笑:“这样的剑法我非但看不出,我简直连看都未看过。”
  张聋子道:“那不是武当剑法。”
  小马道:“当然不是。”
  张聋子道:“也不是点苍、昆仑、南海、黄山的。”
  小马道:“废话。”
  这的确是废话。武林中七大剑派的剑法,他们绝对一眼就看得出来。
  张聋子却道:‘这不是废话。”
  小马道:“哦?”
  张聋子道:“连我们都没有看见过的剑法,别人大概都未曾看过。”
  小马道:“嗯。”
  张聋子道:“所以这种剑法也许根本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小马在听,常无意也在听。
  张聋子又道:“可是看这种剑法的辛辣老到,必定已存在了很久。”
  小马道:“有理。”
  张聋子道:“传授她们这种剑法的人,当然也是位绝顶的高手。”
  小马道:“一定是。”
  张聋子道:“从未出现过江湖的绝顶高手有几个?”
  小马道:“不多。”
  张聋子道:“所以我们若是仔细想想,一定能想得出来的。”
  蓝兰又进了轿子,老皮、香香和那两个小姑娘都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告近他们。可是他们的声音还是很低。
  张聋子的声音压得更低,道:“那柄夺命针也绝不是老皮发出来的。”
  小马同意。
  张聋子道:“你那位蓝姑娘故意说是他,只因为她知道老皮一定会顺水推舟,承认下来?”
  小马笑道:“这种好事他当然不会拒绝,否则就算真是他干的,他也会死不认帐。”
  张聋子道:“暗器若不是老皮发的,那么是谁呢?”
  小马故意不开口,等他自己说下去。
  张聋子道:“蓝始娘为什么要把这事一定推到他身上,而且还送他一朵至少要值好几百两银子的珠花?”
  小马道:“不止几百两,至少二、三千。”
  张聋子道:“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是不是她眼睛有毛病?看错了人?”
  小马道:“我保证她的眼睛连半点毛病都没有。”
  张聋子吐出口气,道:“那么这件事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小马道:“你说。”
  张聋子道:“暗器根本就是她自己发出的,可是她不愿别人知道她是位高手,为了掩饰自己的行藏,就只有把这笔帐推在老皮身上。”
  小马道:“有理。”
  张聋子道:“传授那姐妹两人剑法的,很可能也是她。”
  小马道:“很可能。”
  张聋子道:“她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行藏?会武功又不是丢人犯法的事。”
  小马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悠然道:“我也想问一件事。”
  张聋子在看着他的嘴。
  小马道:“她做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张聋子—句话都没有说,掉头就头,小马却回头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脸上全没表情,只说了一个字:“走!”
  夜色已深。
  山路也渐渐崎岖,驴子已走不上来。
  香香和曾珍姐妹始终跟着病人的轿子走,老皮总是在她们的前后左右打转,好象很想找机会愿她们搭讪搭讪。其实老皮并不能算是个色中的恶鬼,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色鬼而已。
  小马并不是没有想到蓝兰。蓝兰做的事虽然跟张聋子没关系,跟他却多多少少总有点关系。
  ——蓝兰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武功?
  ——她弟弟究竟得了什么样的怪病?为什么只有一个人能医?
  ——她弟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一直都不肯露面?
  他没有想下去,因为他忽然看见三个人从前面的路上走过来。
  夜色虽已深,可是月已将圆了,在月色下他还是看得很清楚。
  三个人是二女一男。男的是赤足穿着双草鞋,头发乱得象鸡窝,远远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汗臭气。据小马判断,这个人至少已有十来天没洗过澡。
  可是两个女的却紧紧挽住他的臂,好象生怕他跑了。
  她们还都很年轻。不但年轻,而且很美。
  她们穿得也很随便,一个穿着两边开叉的长裙,每走一步,都会露出大腿来。
  她的腿雪白、修长、结实,甚至连小马很少看见这样诱人的腿。
  另一个虽然没有露出腿,衣襟却是散开的,坚挺的乳房隐约可见。
  三个人的举动都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好象对什么事都不在乎的样子。
  这里是狼山。
  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却好象在自己家里的花园中散步。
  小马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看着小马。尤其是那个有双美腿的女孩子,一双眼睛简直就象是钉子盯在小马的脸上。
  小马居然转过脸。他并不是怕事的人,也不是君子,只不过他并没有忘记那老婆婆的话:
  ——山上有群年青人,叫嬉狼、又叫迷狼。
  ——他们有时杀人,有时教人,只要你不惹他们,他们通常也不会来惹你。
  小马并不想惹事,他们果然也没有惹小马,对别的人更都没有看一眼。
  三个人手挽着手,施施然走进山路旁的一片树林里。
  老皮还在盯着那双玉腿,男的忽然回头瞪了他一眼,眼睛里就好象有有把快刀,看得老皮竟忍不住震了一震。
  那位有双美腿的女孩子,却回头看着他笑了笑,又笑得他连骨头都酥了。
  就在他们消失在树林中时,山路两旁忽然出现三十多个黑衣人。
  夜狼来了。
  只有在黑暗中才会出现的,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比较神秘可怕些。
  只有在黑暗中才会出现的人,多少总有点见不得人的地方。
  他们黑衣、黑鞋、黑巾蒙面,每个人都有双狼一般的眼,每个人行动都很矫健。
  最后走出来的一个却是个跛子。
  他的行动看来最迟钝,走得最慢,可是他一出来,就象是利刀出鞘,自然带着种杀气。
  小马带头、常无意殿后的一行人,圈子已在渐渐缩小。
  珍珠姐妹已握住了她们的剑。
  老皮的一双眼珠溜溜乱转,好象已在准备夺路而逃。
  跛足的男衣人慢慢地走出来,轻轻地咳嗽两声,大家本来以为他正准备开口、
  谁知他的咳嗽声一起,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就暴雨般向小马这一行人打了过来。有刀,有剑,有枪,有长棍,有饺子镖,有连珠箭,甚至有迷香。
  江湖上五门、下五门的兵刃暗器,在这一瞬间几乎全都出现了。
  每一样的兵刃和暗器,打的都是对方不死也得残废的要害。
  幸好这些人之中的高手并不多。
  珍珠姐妹挥剑急攻,香香的—双纤纤玉手杖腰里—带,竟抽出条一丈七八尺长的软刀。
  用迷香的那两个人,小马抢先冲过去,两拳就打碎了两个鼻子。
  常剥皮身形飘忽如鬼魅,只要遇上他的人,立刻就倒下去。
  可是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还是浪潮般一次又一次卷上来。
  剑锋上溅出的鲜血,在月光下看来就象会发光的。
  但他们究竟是女孩子,手已经渐渐软了,已经开始在喘息。
  老皮更是不断的在惊呼怪叫,也不知是不是已受了伤。
  小马和张聋子已冲过来挡在病人和蓝兰的轿子前面。
  始轿的那大汉手挥铁棒,虽然打碎了好几个人头,自己也挂了彩。
  张聋子道:“擒贼先擒王!”
  他用的奇形之刀,真的和鞋匠削皮时用的差不多。
  一刀斜斜挥出,一条手臂断落。
  小马道:“你要我先对付那个跛子?”
  张聋子点点头。
  跛足的黑衣人一旁袖手旁观,忽然又咳两声,道:“退。”
  这一个字说出口,所有没有倒下的黑衣人立刻退入黑暗中。
  跛足的黑衣人早已不看见。
  刚才还血肉横飞的战场,忽然间就变得和平面安静。
  若不是地上的那些伤者和死人,就象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香香和珍珠姐妹已坐了下去,就坐在血泊中,不断地喘息。
  老皮更好象整个人都软了,索性躺了下去。
  只听蓝兰在轿子里问:“他们走了?”
  小马道:“是。”
  蓝兰道:“我们伤了几个人?”
  常无意道:“三个。”
  受伤的是两轿夫和曾珍,老皮虽然叫得最凶,身上却连一点儿伤都没有。
  蓝兰道:“我这里有刀伤药,拿去给他们。”
  她从帘子里伸出手,手里有个玉瓶。
  她的手比白玉更润滑。
  小马伸手去接,她的手忽然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纵有千言万语,也比不上她这轻轻一握。
  他心里竟不由自主起了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一切的艰辛和危险,仿佛都有了代价。
  她仿佛也明白他的感觉。
  她只轻轻说了句:“替我谢谢你的朋友。”
  她并没有谢他。
  她不过要他替她谢谢朋友。
  因为他是不必谢的,因为他们就等于一个人。小马接过玉瓶,心里忽然充满挚爱。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只要得到别人的一点点真情,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可是天地间却是充满了悲伤和凄凉。
  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还高挂在天上,冷清清的月光,照着这满地血泊的战场。
  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把他们打退了。”
  张聋子道:“只怕未必。”
  香香变色道:“未必?难道他们还会来?”
  张聋子没有回答。
  他希望他们已真的退走,可惜他知道夜狼绝不是这么容易就被击退的。
  第九回 邪恶的欲望
  常无意神情也很沉重,道:“扎好伤势,就立刻向前闯。”
  曾珍道:“我们总该先休息一阵子。”
  常无意道:“你着想死,尽管一个人留下来。”
  曾珍这才闭上了口。
  轿夫正在互相包扎伤势,其中一人道:“老牛伤得很重,就算还能向前走,也没法子抬轿子了。”
  常无意冷冷道:“没有病的人并不一定要坐轿子的。”
  蓝兰道:“一定要坐。”
  常无意道:“你没有腿?”
  蓝兰道:“有。”
  常无意道:“那么你为何不能自己走?”
  蓝兰道:“因为我就算自己下来走,这顶轿子也不能留下来。”
  常无意没有再问什么,
  他已明白这顶轿子里一定有些不能抛弃的东西。
  小马道:“其实这根本不成问题,只要是人,就会抬轿子。”
  老皮立刻抢着道:“我不会。”
  小马道:“你可以学。”
  老皮道:“我以后一定会去学。”
  小马道:“用不着等到以后,你现在就可以学,而且我保证你一学就会。”
  老皮跳起来,大叫道:“难道你想要我抬轿子?”
  小马道:“你不抬谁抬?”
  老皮看着他,看着张聋子,再看着香香和珍珠姐妹。
  常无意他连看都不敢去看。
  他已看出这些人他连一个人都指挥不了,所以抬轿子的就只有他,
  已经无法改变的事,你若还想去改变,你就是个呆子。
  老皮不是呆子。
  他立刻站起来,笑道:“好,你叫我抬,我就抬,谁叫我们是老朋友呢?”
  小马也笑了,道:“有时候我实在觉得你这人不但聪明,而且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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