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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 风云第一刀(又名:多情剑客无情剑

_20 古龙(当代)
喘息的声息更剧烈,但语声却低了。
“是是是,你欺负我吧……欺负我吧……”
语声越来越低,渐渐模糊,终于听不见。
轿子已上了山坡。
李寻欢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枫树后,在低低地咳嗽。
“原来轿子里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上官飞。
但一直在轿子里等着他的女人是谁?
那娇媚的笑声,那销魂的腻语,李寻欢听来都很熟悉。
他一向对女人很有经验,他知道世上会撒娇的女人虽然不少,但撒起娇来真能令男人动心的却不多。
他简直已可说出轿子里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说,因为他还没有确定。
无论对什么事,他都不肯轻易下判断,因为他不愿再有错误,对他说来,一次错误就已太多了。
他判断错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别人一生。
山坡上,枫林深处,有座小小的楼阁。
轿子已在这小楼前停了下来,后面的轿夫正在擦汗,前面轿子那小姑娘已走了出来,走上了小楼旁的梯子,正在敲门。
“笃,笃笃”,她只敲了三声,门就开了。
第二顶轿子里直到这时才走出个人来。
是个女人。
李寻欢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出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已很凌乱,身段很诱人,走路的姿态更诱人。
她的腰在扭着,但扭得并不厉害,女人走路腰肢若不扭动,固然很无趣,但若扭得太厉害,也会令人觉得恶心。
这女人扭得恰到好处。
她的步履也很轻盈,走得不快,也不太慢。
这种姿态李寻欢看来也很熟悉。
女人虽然都有两条腿,都会走路,但真正懂得如何走路的却不多,大多数女人走起路来不是像根木头,就是像只扫把。
还有一部分女人走路就像是不停地在抽筋。
只见她盈盈上了小楼,突然回过头来,向刚走出轿子的上官飞招了招手,才闪身人了门。
李寻欢只能看到她半边脸。
她的脸白中透红,仿佛还带着一抹春色。
这一次李寻欢终于确定了!
“这女人果然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在这里,阿飞呢?
李寻欢真想冲进去问问她,却又忍住,因为他不愿看到林仙儿和上官飞现在正要做的那件事。
他怕看到了会恶心。
李寻欢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虽然并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却是大多数“君子”不会做,不愿做,也永远无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简直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为世上只有这样一个李寻欢,以前固然没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是以世上虽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寻欢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愿不惜牺牲一切,让他活下去。
夜已深了。
李寻欢还在等着。
一个人在等待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飞的时候……
阿飞正在冰天雪地中一个人慢慢地走着,看来是那么孤独,那么疲倦,但却宁愿忍受孤独、疲倦和饥寒,也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恩惠。
那天李寻欢并不寂寞,还有铁传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起了铁传甲,想起了他那张和善忠诚的脸,想起了他那铁打般的胴体……
只可惜他的胴体虽如钢铁般坚强,但一颗心却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被感动,所以他活在世上,也总是痛苦多于欢乐。
想着想着,李寻欢突然又想喝酒了,幸好他身上常常都带着个扁扁的,用白银打成的酒瓶。
他取出酒瓶,将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后他又咳嗽起来。
这两年他咳的次数似乎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他自然也知道这并不是好现象。
但他却并不忧虑。
他从来也不肯为自己忧虑。
就在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开了。
上官飞已走了出来,自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看来比平时愉快多了,只不过显得有些疲倦。
门里面伸出一只手,拉着他的手。
晚风中传来低低地细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那只手才缓缓松开。
又过了很久,上官飞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头,显然还舍不得走。
但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关了。
上官飞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来还有些痴痴迷迷的,时而微笑,时而叹息。
“他是不是也被带入了地狱?”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将窗纸都映成粉红色。
上官飞终于走了,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少年也很可怜。
这世上有很多少年人不但聪明,而且高傲,但他们却偏偏总是最容易被女人欺骗,被女人玩弄。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大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小楼设计得很巧妙,是用木架架在山腰上的,旁边有条窄窄的楼梯,看来很精致,也很新奇。
“笃”,李寻欢先敲了一声门,又“笃,笃”接连敲了两声,他早已发觉那小姑娘敲门正是这种法子。
“笃,笃笃”敲了三声后,门果然开了一缝。
一人道:“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看清李寻欢了,立刻就想掩门。
但李寻欢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竟不是林仙儿,也不是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而是个白发苍苍,满面绉纹的老太婆。
她吃惊地瞧着李寻欢,颤声道:“你……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我来找个老朋友。”
老太婆道:“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时,一定会认得的。”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
老太婆拦住他,又不敢,大声道:“这里没有你的老朋友,这里只有我和我孙女两个人。”
李寻欢还是往里面走,这老太婆无论说什么,他都好像听不见。
小楼上一共隔出了三间屋子,一间客屋,一间饭厅,一间卧室,布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间屋子里都看不到林仙儿的影子。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像是害怕得很,脸都吓白了,全身不停地发抖,躲在那老太婆怀里,眼睛瞪着李寻欢,颤声道:“奶奶这人是强盗么?”
老太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虽常常被人看成浪子、色狼,甚至被人看成凶手,至少却还没有被人当做强盗。
他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强盗?”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你若不是强盗,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人家里来?”
李寻欢道:“我是来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像是觉得他很和气,已不太害怕了,眨着眼道:“这里没有林姑娘,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儿莫非用了化名?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周姑娘在哪里?”
小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寻欢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呆子。
小姑娘似乎也觉得有些好笑,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但我却不认得你,你为何来找我?”
李寻欢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摇着头道:“这里没有大姑娘。”
李寻欢道:“这里刚刚没有人来过?”
小姑娘道:“有人来过……”
李寻欢抢着问道:“谁?”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们刚从镇上回来。”
她眼珠子转动,又道:“这里只有两个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总不会是找她吧?”
李寻欢又笑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的时候,总是会发笑。
小姑娘道:“除了我和我奶奶外,这里既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出去,你若是看到别人,一定是见着鬼了。”
李寻欢的确没有看到有人出去。
门窗一直都是关着的,也不像有人出去过的样子。
但他却明明看到林仙儿走进来。
难道他真的见着鬼了么?
难道从轿子里走出来的那女人,就是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来,道:“我们祖孙都是可怜人,这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爷你无论看上了什么,只管拿走就是。”
李寻欢道:“好。”
饭厅的桌上有瓶酒。
李寻欢拿起了这瓶酒,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只听那小姑娘在后面偷偷笑着道:“原来这人并不是强盗,只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 《风云第一刀》 第三十九回 阿 飞 ◆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闪着光的银带。
李寻欢手里提着那酒瓶,瓶子里还剩下半瓶酒,夜很静,流水的声音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音乐。
他沿着山泉,慢慢地走着,走得并不急。他不愿在天还未亮时就走到阿飞住的地方,免得惊扰他们的好梦。
他从不愿打扰别人。
但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来打扰他,都没有关系。
那老太婆,绝不是林仙儿改扮的。
林仙儿到哪里去了呢?
李寻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老眼昏花?”
月已落,星已稀,东方渐渐现出曙色,天终于亮了,秋已残,梅花已渐渐开放。
李寻欢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抬起头,梅林已在望。
梅林深处,已隐约可以望见木屋一角。
面对着这一片梅林,李寻欢似乎又变得痴了。
幽谷中的梅树虬披如铁,妙趣天成,绝非红尘中的俗梅可比,但世上又有什么地方的梅花,能比得上自己家园中的梅花?
梅林旁,就是泉水的尽头。
一股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
图画中竟有个人。
李寻欢也看不到这人的脸,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干净很新的青布衫裤,头发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里提着水桶,穿过梅林,走人木屋。
这人的身材虽然和阿飞差不多,但李寻欢却知道他绝不会是阿飞,阿飞的样子绝不会如此拘谨,头发也不会梳得这么亮。
那么这人是谁?
李寻欢想不出有谁会和阿飞住在一起。
他立刻赶了过去。
木屋的门是开着的,屋子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桌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从水桶里拧出了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孙驼子还要慢,还要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了似的。
李寻欢从背后走过去,觉得他的背影实在很像阿飞。
但他绝不会是阿飞。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像阿飞抹桌子的模样,但这人既然也住在这里,自然一定是认得阿飞的。
他至少应该知道阿飞在哪里。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一声,希望这人回过头来,他才好向他打听。
这人的反应并不快,但总算还是慢慢地回过头来。
李寻欢呆住了。
他认为绝不会是阿飞的人,竟然就是阿飞。
阿飞的容貌当然并没有变,他的眼睛还是很大,鼻子还是很挺,看来还是很英俊,甚至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但他的神情却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眼睛里已失夫了昔日那种慑人的魔力,面上那种坚强、孤傲的神情也没有了,竟变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来也许比以前好看多了,干净多了,但以前他那种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炫目的光芒,如今却已不复再见。
这真的就是阿飞?
这真的就是昔日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恩惠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剑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像,现在这身上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块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认识的阿飞!
阿飞自然也看到了李寻欢。
他先是觉得很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谢天谢地,他笑得总算还和以前同样动人。
李寻欢也笑了。
他面上虽然在笑,心头却有些发苦。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瞧着,面对面地笑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睛却已渐渐湿润,渐渐发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缓缓道:“是你。”
李寻欢道:“是我。”
阿飞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李寻欢道:“我毕竟还是来了。”
阿飞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李寻欢道:“我是一定要来的。”
他们说话都很慢,因为他们的语声已有些哽咽,说到这里,两人突又闭上嘴,像是已无话可说。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李寻欢也突然从外面冲了进去,两人在门口几乎撞到一起,互相紧紧握住了手。
两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长长吐出口气来,勉强将自己心头的激动压下,道:“这两年来,你过得还好么?”
阿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我很好,你呢?”
李寻欢道:“我?我还是老样子。”
他举起了另一只手上的酒瓶,带着笑道:“你看,我还是有酒喝,连我那咳嗽的毛病,这两年都好像已经被酒驱走了,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又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似已有泪将落。
突听一人道:“你看你,李大哥来了,你也不请人家到屋里坐,却像个呆子般站在门口,也不怕人家看了笑话么?”
语声美而媚,带着三分埋怨,七分娇媚。
林仙儿终于露面了。
林仙儿却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笑起来也还是那么明朗,那么可爱,她的眼睛还是发着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若有人一定要说她已变了,那就是她已变得比以前更成熟,更有光彩,更有吸引人的魅力。
她就站在那里,温柔地瞧着李寻欢,柔声道:“快两年了,李大哥也不来看看我们,难道已经将我们忘了吗?”
无论谁听到这句话,都一定会认为李寻欢早已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来探望他们。
李寻欢笑了,缓缓道:“你又没有用轿子来接我,我怎么来呢?”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笑道:“说起轿子,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么滋味。”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没有坐过轿子?”
林仙儿垂下了头,幽幽道:“像我这样的人,哪有坐轿子的福气。”
李寻欢道:“但昨夜镇上,我看到有个人坐轿经过,那人真像你。”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林仙儿。
林仙儿面上却连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反而笑道:“那一定是我在梦中走出去的……你说是吗?”
后面一句话,她是对阿飞说的。
阿飞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得很早,从来没有出去过。”
李寻欢心里又打了个结。
他知道阿飞是绝不会在他面前说谎的,但林仙儿若一直没有出去,昨天晚上从轿子走出来的那女人是谁呢?
林仙儿已靠近阿飞身旁,将阿飞本来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带着无限温柔,轻轻道:“昨天晚上你睡得还好么?”
阿飞点了点头。
林仙儿柔声道:“那么你就陪李大哥到外面去走走,我到厨房去做几样菜,替大哥接风。”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嫣然道:“外面的梅花已快开了,我知道李大哥最喜欢梅花……是吗?”
阿飞走路的姿势似也变了。
他以前走路时身子虽然永远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去,虽然都有一定的距离,但他的肌肉却是完全放松的。
别人走路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
现在他走路时身子已没有以前那么挺了,仿佛有些神不思属,心不在焉,却又显得有些紧张。
他显然已不能完全放松自己。
两人走了很长的一段,李寻欢还没有说话。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想问问阿飞,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林仙儿是否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劫来的财富是否已还给了失主。
但他都没有问。
他不愿触及阿飞的隐痛。
阿飞也沉默着,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也叹了口气,道:“你为了救我,不惜自认为梅花盗,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这样若也算对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对不起我了。”
阿飞似乎全没有听他说话,缓缓接着道:“我走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的。”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阿飞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下手,我……我实在已离不开她。”
李寻欢笑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错,你为什么偏偏要责怪自己。”
阿飞道:“可是……可是……”
他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大声道:“可是我却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受了梅花盗之害的人。”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试探着问道:“但她已改过了,是吗?”
阿飞道:“我们临走的时候,她已将所有劫来的财物都还给了别人。”
李寻欢道:“既然如此,还难受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你不懂?”
他不愿阿飞再想这件事,忽然抬头笑道:“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
阿飞道:“十七朵。”
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已冻结。
因为他数过梅花。
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阿飞也抬起头,喃喃道:“看来又有一朵要开了,为何它们要开得这么早呢?开得早的花朵,落得岂非也早些……”
木屋一共有五间,一间客厅,一间贮物,后面的是厨厕,剩下的两间屋子里,都摆着床。
较大的一间陈设较精致,还有梳妆台。
阿飞道:“仙儿就睡在这里。”
较小的一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阿飞道:“这是我的屋子。”
李寻欢默然。
他这才知道阿飞和林仙儿原来一直还是分开来睡的。两人在这里共同生活了两年,而阿飞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李寻欢觉得很意外,也很佩服。
阿飞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若知道这两年来我睡得多早,一定会奇怪。”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头就睡着,而且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沉吟着,微笑道:“生活有了规律,睡得自然好。”
◆ 《风云第一刀》 第四十回 奸 情 ◆
阿飞道:“这两年来,我日子的确过得很平静……我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安定平静的日子,她……她也的确对我很好。”
李寻欢笑道:“听到你说这些话,我也很高兴,太高兴了……”
他自然不愿被阿飞看出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嘴里说着话,头已转了过去,四面观望着,突然又道:“你的剑呢?”
阿飞道:“我已不用剑了。”
李寻欢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不用剑了?为什么?”
阿飞道:“剑是凶器,而且总会让我想起那些过去的事。”
李寻欢道:“这是不是她劝你的?”
阿飞道:“她自己也放弃了一切,我们都想忘记过去,从头做起。”
李寻欢点着头,缓缓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本来像是还有话要说的,但这时林仙儿的呼声已响起:“菜已摆上桌了,老爷们还不想回来么?”
菜不多,却很精致。
林仙儿的菜居然烧得这么好,倒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除了菜之外,桌上当然还有酒杯,但酒杯里装的却是茶。
林仙儿笑道:“山居简陋,仓猝间无酒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李寻欢笑道:“幸好我还带了半瓶酒来……”
他目光四转,终于找到了方才摆在椅子角落里的那酒瓶,先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向阿飞笑道:“来,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倒酒。”
阿飞没有说话。
林仙儿微笑着,笑得很可爱。
阿飞突然道:“我戒酒了。”
李寻欢又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戒酒了?为什么?”
阿飞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林仙儿嫣然道:“酒喝多了,对身体总不太好的,李大哥你说是吗?”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了,才慢慢地笑了,道:“不错,酒喝多了,就会变得像我这样子,我若能倒退十几二十年,我一定也要戒酒的。”
阿飞低下头,开始吃饭。
他看来又有些心不在焉,刚夹起个肉丸,就掉在桌上。
林仙儿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你,吃饭就像个孩子似的,这么不小心。”
阿飞默默的,又将掉在桌上的肉丸夹起。
林仙儿又白了他一眼,柔声道:“你看你,肉丸掉在桌上,怎么还能吃呢?”
她自己夹起个肉丸,送到阿飞嘴里。
晚饭的菜比午饭更好,然后,天就黑了。
李寻欢睡在阿飞的床上,阿飞睡在客厅里。
林仙儿亲自为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被单,铺好床,又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阿飞的床头。
“我喜欢小飞每天换衣服。”
临睡之前,她打了盆水,看着阿飞洗手洗脸,等阿飞洗好了,她又将手巾拿过来,替阿飞擦耳朵。
“小飞像是个大孩子,洗脸总是不洗耳朵。”
阿飞睡下去,她就替他盖好被。
“这里比较冷,小心晚上着了凉。”
她对阿飞服侍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就算是一个最细心的母亲,对他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体贴。
阿飞应该算是幸福极了。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李寻欢却有点不明白,他实在不知道阿飞这种生活是幸福,还是痛苦。
尤其是林仙儿在温柔地呼唤着“小飞”的时候,李寻欢就会不自主想到昨夜他听到从轿子里发出的声音!
“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上官飞是“小飞”,阿飞是“小飞”,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到底还有多少个“小飞”呢?
假如世上所有的男人的名字都叫做“飞”,她倒省事得很,因为她至少总不会将名字叫错了。
李寻欢也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很可悲。
外面鼻息沉沉,阿飞果然一沾枕头就已睡着。
李寻欢却没有这么好的福气,自从三岁以后,他就从来也没有这么早睡过,杀了他也睡不着。
林仙儿的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像是睡着了。
李寻欢披衣起床,悄悄走了出去。
有很多事他都想找阿飞聊聊。
但阿飞却睡得很沉,推也推不醒,就算是条猪也不会睡得这么沉的,何况是比狼还有警觉的阿飞。
李寻欢站在阿飞床头,沉思着,面上渐渐露出了愤愤的表情。
“她每天都睡得很早……从不出去……”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记得今天晚上吃的汤是排骨汤,炖得很好,阿飞喝了很多,林仙儿也一直在劝着李寻欢多喝些。
幸好排骨汤是用砂锅子炖的,李寻欢虽不俗,却从来不吃砂锅。幸好他又是个从不忍当面拒绝别人好意的人。
他虽没有拒绝,却趁林仙儿到厨房去添饭的时候,将她盛给他的一大碗汤给阿飞喝了。
他记得林仙儿回来时看到他的汤碗已空,笑得就更甜。
她在汤里放了什么迷药?
每天晚上一大碗汤,所以阿飞每天都睡得很沉。
阿飞睡沉了,她无论去做什么,阿飞也不会知道。
但她为何不索性在汤里放些毒药?
这自然是因为阿飞还有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目中射出了怒火,突然转身,用力去拍林仙儿的门。
门里没有声音,没有回应。
李寻欢一生中从未踢破过别人的房门,闯入别人的屋子。
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屋子里果然没有人,林仙儿到哪里去了?
镇外小楼的灯光,还是淡淡的粉红色。
上一次李寻欢从这小楼走到阿飞的木屋,几乎走了一夜,但这一次他从阿飞的木屋走到这里,却只用了半个多时辰。
这一次,他算准林仙儿必定在这小楼上。
他正考虑着是否现在就闯进去,小楼上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看来也和上官飞一样,神情虽然很愉快,却显得有些疲倦。
从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
他穿着的是一身很合身的黑衣服,眼睛里闪着光。
李寻欢本不是个容易吃惊的人,但一看到他,就又吃了一惊。
他怎么也想不到从这扇门里走出的人,竟是郭嵩阳!
只见门里面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拉着郭嵩阳的手。
晚风中传来一阵阵低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这只手才缓缓松开。
又过了很久,郭嵩阳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显然还有些舍不得走。
但小楼上的门却已关了……
这一切情形,都完全和上官飞出来时一样,除了上官飞和郭嵩阳外,还有多少人上过这小楼?
这小楼上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李寻欢不但觉得很悲哀,也很愤怒,他悲哀是为了阿飞而悲哀,愤怒也是为阿飞而愤怒。
他几乎从未如此愤怒过。
方才他已忍不住要冲过去,当面揭穿林仙儿的秘密,但郭嵩阳也可算是他的朋友,而且也是个男子汉!
他不忍令郭嵩阳难堪。
只见郭嵩阳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才渐渐加快。
但走了两步,他脚步突又停住,厉声道:“是什么人躲在那里,出来!”
“嵩阳铁剑”果然不愧是当今天下顶尖高手,他的警觉之高,反应之快,都绝非上官飞可比。
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他头脑还是能保持清醒;但他却也绝对想不到从树后走出来的人竟是李寻欢!
从小楼到“停车爱醉枫林晚”并不远,两人在这段路上说的话也不多,而且都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但有些话迟早总是要说出来的。
酒店已打烊了,但世上哪有能挡得住他们的门?他们在柜台上留下锭银子,从柜台后拿出一坛酒。
然后,他们就坐在这酒店的屋脊上,开始喝酒。
李寻欢在很多地方都喝过酒,但坐在屋脊上喝酒,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这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现在,一坛酒已只剩下半坛了。
郭嵩阳喝得真不少——有李寻欢这样的酒伴,有清风明月沽酒,无论谁都会多喝几杯的。
有些话是只有在酒喝多了时才会说出来的。
郭嵩阳忽然道:“你……你自然知道我到那楼上去做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男人。”
郭嵩阳道:“你自然也知道在那楼上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我并不常来找她。”
李寻欢道:“哦?”
郭嵩阳道:“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来找她。”
李寻欢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很了解他的心情,他也知道被人击败的滋味并不好受。
郭嵩阳道:“我也认得很多女人,但她却是最能令我愉快的一个。”
李寻欢沉默着,缓缓道:“你可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么?”
郭嵩阳喝了口酒,道:“我认得她已有很久了。”
李寻欢道:“她对你怎样?”
郭嵩阳笑了,道:“她会对我怎样?这种女人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只看那男人是不是有被她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道:“你也知道她在利用你?”
郭嵩阳又笑了,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却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我也在利用她。只要她能给我愉快,我付出代价又有何妨?”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这的确是很公平的交易,可是……你们的交易若是伤害到别人,你也不在意么?”
郭嵩阳道:“会伤害到谁?”
李寻欢道:“自然是爱她的人。”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我有时真不懂,女人为什么总是要伤害爱她的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她只能伤害爱她的人,你若不爱她,怎么被她伤害?……你若不爱她,她无论做什么事,你根本都不会放在心上。”
郭嵩阳微笑道:“你对女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李寻欢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真的了解女人,若有谁认为自己很了解女人,他吃的苦头一定比别人更大。”
郭嵩阳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阿飞真的很爱她?”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知道她是阿飞的朋友,也知道阿飞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没有说话。
郭嵩阳道:“但我却不认得阿飞,也从未见到过他。”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并没有怪你。”
郭嵩阳又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阿飞现在还和她在一起么?”
李寻欢道:“是。”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又道:“他爱她虽比你深得多,但他和她的关系却远不及你亲密。”
郭嵩阳很诧异道:“难道她并没有和他……”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谁都可以,就是他不可以。”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尊敬她,从不愿勉强她,她是他心目中的圣女……她自然希望他永远保留这种印象。”
他苦笑着接道:“其实女人是生来被人爱的,而不是被人尊敬的,男人若对一个根本不值得尊敬的女人尊敬,换来的一定是痛苦和烦恼。”
郭嵩阳道:“如此说来,她的所做所为,阿飞一点也不知道?”
李寻欢道:“完全不知道。”
郭嵩阳道:“你为何不告诉他?”
李寻欢叹道:“我纵然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一个男人若是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的耳朵就会变聋了,眼睛也会变瞎了,明明很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呆子。”
郭嵩阳沉吟着,缓缓道:“你难道要我去告诉他?”
李寻欢黯然道:“他是个很有作为的青年,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忍心眼看他败在这种女人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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