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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 风云第一刀(又名:多情剑客无情剑

_10 古龙(当代)
龙啸云连连跺脚,道:“我早知道这小子不好惹,你偏说铁笛先生一定可以对付他。”
田七道:“他虽然逃走,却还是中了心眉大师一掌。”
龙啸云道:“既是如此,他一定逃不了的,你们为何不追?”
田七道:“少林寺的人已追去了,我特地赶来通知你一声。”
龙啸云道:“我去看看,你去叫人到这里来守着。”
树的后面,有座假山。
他们两人刚走,假山后就幽灵般出现了条人影,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怀疑,也充满了悲哀和愤恨。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着,泪流满面。
自己的丈夫竟是个出卖朋友的贼。
林诗音的心都碎了,她轻轻啜泣着,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大步向李寻欢那屋子走过去。
但就在这时,有阵急骤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林诗音身子一闪,立刻又退人假山后的阴影里。
田七已带着七八条劲装疾服的大汉赶过来了,沉声道:“守住门,莫要让任何人进去,否则格杀勿论。”
他自己显然也急着想去追捕阿飞,话未说完,已纵身掠出,大汉们立刻张弓搭箭,守住了门窗。
林诗音紧紧咬着嘴唇,已咬得出血。
她只恨自己以前为何总是轻视武功,不肯下苦功去学武,她总认为世上有很多事不是武力可解决的。
现在她才知道有很多事的确非用武力解决不可。
她想不出如何走入那间屋子。
突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一条人影走了过来,他脚步虽然有些不稳,但还是走得很快。
林诗音认得这人就是今天才赶到的铁笛先生。
只听铁笛先生厉声道:“姓李的是不是在这间屋子里?”
大汉们面面相觑,道:“我们不大清楚。”
铁笛先生道:“好,闪开,我进去瞧瞧。”
大汉道:“田七爷的吩咐,无论谁都不能进去。”
铁笛先生怒道:“田七?田七是什么东西,你们可认得我是谁?”
那大汉眼睛盯着他身上的血迹,道:“无论谁也不能进去。”
铁笛先生道:“很好。”
他的手忽然抬了抬,“叮”的寒星暴射而出。
李寻欢闭着眼睛,似已睡着了。
忽然间,他听到一声惨呼,呼声并不响,而且很短促。
李寻欢知道只有被一种很尖锐的暗器钉人咽喉时,才会连惨呼都发不出来,这种情况他当然已看得很多。
他皱了皱眉:“难道又有人来救我了么?”
接着,他就看到一个手提着铁笛的青袍人大步走了进来,脸上虽已全无血色,却满含着杀机。
李寻欢目光停留在他手里的铁笛上,道:“铁笛先生?”
铁笛先生盯着他的脸,道:“你被人点了穴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到我面前有酒都没有喝的时候,一定是动也不能动了。”
铁笛先生道:“你既然已全无抵抗之力,我本不该杀你的,可是我却非杀你不可。”
李寻欢道:“哦?”
铁笛先生瞪着他,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若问了,反而难免要生气,要向你解释,你一定还是不信,还是要杀我,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铁笛先生怔了怔,大声道:“不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要杀你的……”
他面上泛起一阵激动痛苦之色,嗄声道:“如意,你死得虽惨,但我总算为你复仇了!”
铁笛又已抬起。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如意,你见到我时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因为你既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
忽然间,林诗音冲了进来,大声道:“等一等,我有话说。”
铁笛先生一惊回头,道:“夫人,是你?你最好莫要拦住我,谁也拦不住我的。”
林诗音脸色发青,道:“我并不想拦你,但这是我的家,要杀人至少总得让我动手。”
铁笛先生皱眉道:“你也要杀他?为什么?”
林诗音道:“我要杀他的理由比你更大,你只不过是为妻子复仇,我却是为儿子复仇,我……我只有一个儿子。”
她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你却不止一个妻子。”
铁笛先生沉默了很久,道:“好,我等你先出手之后再出手”
他自信他的铁笛银钉快如闪电,纵然后发,也可先至,谁知林诗音走过他面前,忽然反手一掌,向他胸膛击出。
林诗音虽然武功不高,但毕竟不是弱不禁风的弱女子。这一掌她已用了全力,铁笛先生猝不及防,竟被打得撞到墙上。
要知他伤势本已难支,全凭暗器伤人,此刻身子一震,伤口进裂,鲜血又飞溅而出,人也晕了过去。
林诗音心头一阵激动,几乎也倒了下去。
李寻欢知道她一生中简直连只蚂蚁都未踩死过!此刻见到她居然出手伤人,心里也不知是疼是喜,却硬下心肠冷冷道:“你又跑来干什么?”
林诗音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身子才停止发抖,道:“我来放你走。”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难道还没有说清楚么?我不走,绝不走。”
林诗音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龙啸云而不肯走,但你知不知道他……他……”
她忽又颤抖了起来,而且抖得比刚才更厉害,她用力捏紧双拳,指甲都已刺人肉里,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道:“他已出卖了你,他本来就和那些人串通一气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已全身脱力,若非倚着桌子,早已倒了下去,她以为李寻欢听了这话,必定也难免要吃一惊。
谁知李寻欢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跳动,反而笑了笑,淡淡道:“你只怕是误会了他,他怎会出卖我?”
林诗音用力抓着桌子,桌子上的杯盏“叮当”直响。
她嘶声道:“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也听错了。”
林诗音道:“你……你到现在还不相信?”
李寻欢柔声道:“这两天你太累,难免会弄错很多事,还是去好好睡一觉吧,到了明天,你就会知道你的丈夫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林诗音望着他,失神地张大了眼睛,看了他很久很久,忽然倒在桌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李寻欢闭起眼睛,似乎已不忍再看她,嗄声道:“你为什么……”
话未说完,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林诗音也控制不住自己,十几年来一直压制着的情感,此刻就像是山洪般全都爆发了出来。
她踉跄扑向李寻欢,道:“你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寻欢咬紧了牙关,一字字道:“你是死是活,对我又有何干?”
林诗音霍然抬头,瞪着他,嗄声道:“你……你……你……”
她每说一个“你”字,就后退一步。
忽然间,她发觉她已倒在一个人的身上。
龙啸云的脸色沉重如铁。
他紧紧地揽住了林诗音的柔肩,像是生怕自己一松手,林诗音便要从他身旁消失,而且永不复返。
林诗音看到他的手,神情忽然镇定了下来,冷冷道:“拿开你的手,请你以后永远也莫要再碰我。”
龙啸云的脸忽然起了一阵痉挛,就像是给人抽了一鞭子。
他的手终于缓缓松开,凝注着林诗音,道:“你已全部知道了?”
林诗音冷冷道:“世上绝没有能永远瞒得过人的事。”
龙啸云道:“你……你已全都告诉了他。”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其实用不着她告诉我,我也早就知道了。”
龙啸云似乎一直不敢面对他,此刻才霍然抬头,道:“你知道?”
李寻欢道:“嗯。”
龙啸云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就在你拉住我的手,让田七点中我穴道的时候,只不过……我虽然知道,却并不怪你。”
龙啸云颤声道:“你……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说出来?”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为何要说?”
林诗音凝注着他,身子忽又颤抖起来,道:“你不走,是不是为了我?”
李寻欢皱眉道:“为了你?”
林诗音道:“你怕我知道了会伤心,你不愿将我们这家拆散,因为我们这家本就是你……你……”
她话未说完,已又泪流满面。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大笑道:“女人为什么总是这样自我陶醉,我不说,只不过因为说了也无用,我不走,只因为明白他不会让我走的。”
他不停地笑,不停地咳嗽,目中有热泪夺眶而出,也不知是笑出了眼泪还是咳出了眼泪?
林诗音黯然道:“现在无论你怎么说都没关系了,我反正已知道……”
李寻欢骤然顿住笑声,厉声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可知道龙啸云这样做是为了谁,你可知道他就是怕我来将你们的家拆散,所以这样做的!只因为他将这家看得比什么都重,更将你看得比什么都重……”
林诗音望着他,忽也嘶声笑了起来,道:“他害了你,你还要替他说话,很好,你的确很够朋友,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你对不对得起我?”
说到后来,谁也分不清她究竟是笑,还是哭。
李寻欢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血。
龙啸云瞪着他,嗄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的儿子,我们本来活得好好的,你一来就全都改变了!”
他疯狂般大吼道:“我本来是这家的主人,但你一来,我就觉得好像只不过是在这里作客,我本来有好儿子,但你一来,就叫他变得半死不活。”
李寻欢黯然叹道:“你说得不错,我……我的确是不该来的。”
龙啸云忽又紧紧握住了林诗音,嗄声道:“但我最主要的,我还是为了你,我将所有的一切全部还给他也没关系,但我却不能失去你……”
他话未说完,也已泪流满面。
林诗音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如珍珠般落下,道:“你若还有一分为我着想,就不该这样做。”
龙啸云道:“我也知道不该这样做,但我却实在害怕。”
林诗音道:“你怕什么?”
龙啸云道:“我怕你离开我,因为你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你并没有忘记他,我只怕你又回到他那里去。”
林诗音忽又跳起来,大声道:“拿开你的手!你不但手脏,心更脏,你将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你将他看成什么样的人!”
她扑倒地上,放声痛哭道:“你难道已忘了我……我毕竟是你的妻子!”
龙啸云站在那里,似乎已变成了个木头人,惟有眼泪还是在不停地流。
李寻欢看着他们,黯然自语道:“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阿飞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躺在云堆里,空气里飘荡着一种若有若无、如兰如馨的香气。
他醒了过来,却宛如还在梦里。
他简直不愿醒来,因为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到过如此软温馨香的地方,他甚至连这样的梦都没有做过。
在他梦里,也永远只有冰雪、荒原、虎狼,或一连串无穷无尽的灾祸、折磨、苦难……
只听一人说:“你醒过来了么?”
这声音是如此温柔,如此关切。
阿飞张开眼,就看到了一张绝美的脸,脸上带着世上最温柔,最可爱的笑容,眼波里带着最深厚的情意。
这张脸温柔美丽得几乎就像是他的母亲。
他记得在小时生病的时候,他的母亲也是这么样坐在他身边,也是这么样温柔地看守着他。
但这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记……
阿飞挣扎着要跳下床,嗄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身子刚坐起,又倒下。
林仙儿温柔地替他拉起了被,柔声道:“你莫要管这是什么地方,就将这里当做你自己的家吧。”
阿飞道:“我的家?”
他从来也不了解“家”这个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他从来没有家。
林仙儿嫣然道:“我想你的家一定很温暖,因为你有那么样一个好母亲,她一定很温柔,很美丽,也很爱你。”
阿飞沉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道:“我没有家,也没有母亲。”
林仙儿怔了怔,道:“可是……可是你晕迷的时候却一直呼唤着她的名字。”
阿飞没有动,面上也没有表情,道:“我七岁的时候,她就已死了!”
他脸上虽没有表情,眼睛却已湿润。
林仙儿垂下头,道:“对不起,我……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又沉默了半晌,阿飞道:“是你救了我?”
林仙儿道:“那时你已晕了过去,所以我就暂时将你搬到这里来,但你只管你安心养伤,绝没有人敢闯到这里来的。”
阿飞道:“我母亲临死的时候,再三吩咐我,叫我永远莫要受别人的恩惠,这句话我永远也没有忘记,可是现在……”
他岩石般的脸忽然激动起来,嗄声道:“现在我却欠了你一条命!”
林仙儿柔声道:“你什么也不欠我,莫忘了,我这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
阿飞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救我?”
林仙儿脉脉地望着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以后……以后你就会知道我……我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她的手柔若无骨,温如美玉。
她美丽的脸上已泛起了一阵朝霞般的红晕。
阿飞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本来也坚如岩石,但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连心底最深处都震动了起来!宛如一湖静水,忽然起了无数涟漪。
他从来也未想到,自己竟也会有这种感情。
但他却只是闭上了眼睛,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林仙儿道:“还不到三更。”
阿飞又挣扎着要坐起来。
林仙儿道:“你……你想到哪里去?”
阿飞咬紧牙关,道:“我绝不能让他们将李寻欢带走。”
林仙儿道:“但他已经走了。”
阿飞“噗”的倒在床上,汗如雨下道:“你说现在还没有到三更?”
林仙儿道:“现在是还没有到三更,但李寻欢昨天凌晨已走了。”
阿飞失声道:“昨天凌晨?我难道已晕睡了一天一夜?”
林仙儿用一条淡红的丝巾轻轻擦干了他头上的汗,道:“你伤得很重,除了你之外,只怕没有别人能挨得住的,所以你现在一定要乖乖地听话,好好地养伤。”
阿飞道:“但是李……”
林仙儿轻轻掩住了他的嘴,道:“我不许你再提他,因为他的处境远不如你危险,就算你要救他,也得等你养好了伤再说。”
她扶着他躺到枕头上,道:“你放心,心眉大师既然说要将他带到少林寺去,那么他这一路上就绝不会再有什么危险的。”
李寻欢斜倚在车厢里,瞧着对面的心眉大师和田七,似乎瞧得很有趣,忽然忍不住笑了。
田七瞪着他道:“你觉得我们很滑稽?”
李寻欢悠然道:“我只是觉得很有趣。”
田七道:“有趣?”
李寻欢打了个呵欠,闭上眼,似乎要睡着了。
田七一把揪住了他,道:“我哪点有趣?”
李寻欢淡淡道:“抱歉,我说的不是你,世上虽然有很多人都很有趣,但你却是例外,你实在无趣极了。”
田七脸色变了,瞪了他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
心眉大师一直都好像没有在听他们说话,此刻却忍不住道:“你觉得老僧很有趣?”
他这辈子还没有遇见过一个说他有趣的人。
李寻欢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笑道:“我觉得你有趣,只因我还未见过一个坐车的和尚,我总认为出家人既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车的。”
心眉大师居然也笑了笑,道:“和尚也是人,不但要坐车,还要吃饭。”
李寻欢道:“你既然已坐在车上,为何不坐得舒服些,我看你这样坐着,总忍不住以为你长了痔疮。”
心眉大师脸色也沉了下去,道:“你难道想要我塞住你的嘴?”
李寻欢道:“你若要塞我的嘴,我建议你用酒瓶,最好的是装满了酒的酒瓶。”
心眉大师望了田七一眼,田七的手缓缓伸到李寻欢的哑穴上,悠然笑道:“我这只手一按,你知道就会怎么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这只手若一按,就听不到很多有趣的话了。”
田七道:“那么就算我……”
刚说到这里,他的手还未按下去,突听健马一声惊嘶,赶车的连声怒叱,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车马奔行甚急,此刻骤然停住,车子里的人都不禁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脑袋几乎撞在车顶上。
田七怒道:“什么事?难道你们……”
他的头探出车窗,嘴就闭上了,脸色也变了!
积雪的道路旁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右手拉住了马辔头,健马长嘶跳跃,他的手却如铁铸般动也不动!
◆ 《风云第一刀》 第十八回 一日数惊 ◆
那人身上穿着件青布袍,大袖飘飘,这件长袍无论穿在谁身上都会嫌太长,但穿在他身上,布还盖不到他的膝盖。
他本就已长得吓人,头上却偏偏还戴着顶奇形怪状的高帽子,骤然望去,就像是一棵枯树。
一只手就能力挽奔马,这分力量实在大得可怕,但更可怕的却是他的眼睛,那简直不像是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青色的,眼球是青色的,眼白也是青色,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就像是星火。
田七的头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嘴唇已有些发白。
心眉大师道:“外面有人?”
田七道:“嗯。”
心眉大师的眉皱了皱,道:“什么人?”
田七道:“伊哭!”
李寻欢笑了,道:“原来是找我的。”
心眉大师道:“青魔手也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笑道:“只可惜这朋友也像我别的朋友一样,就想要我的脑袋。”
心眉大师面色凝重,缓缓推开门走过去,合十道:“伊檀越?”
青魔手碧森森的目光,上下一扫,冷冷道:“是心湖,还是心眉?”
心眉大师道:“老僧心眉。”
伊哭道:“车上的人是谁?”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打谎语,车上的除了田七爷外还有一位李檀越。”
伊哭道:“好,你将李寻欢交出来,我放你走。”
心眉大师道:“老僧将李某带回少林,也是为了要惩戒于他,檀越与我等同仇敌忾,便不该为难相阻。”
伊哭道:“你将李寻欢放出来,我放你走。”
他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别人无论说什么,他全都充耳不闻,碧森森的一张脸更好像是死人的脸,一点表情都没有。
心眉大师道:“老僧若不答应,又要如何?”
伊哭道:“那就先杀你,再杀李寻欢!”
他左臂一直是垂着的,大袖飘飘,盖住了他的手。
此刻他的手忽然伸了出手,但见青光一闪,迎面向心眉大师抓了过来,正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青魔手!
心眉大师一声怒叱,身后已有四条灰影扑了过来,心眉闪过了这一着,四个灰衣僧人已将伊哭围住。
伊哭厉声笑道:“好,我早就想见识见识少林寺的罗汉阵了!”
凄厉的笑声中,突有一缕青光射出,“波”的一响,一缕青光化作了满天青雾。
心眉大师变色道:“快闭气!”
他只顾警告门下弟子,却忘了自己,这“快”字正是个开口音,“快”字说出,他已觉得一股腥气流入了嘴里。
少林僧人看到他面色惨变,也都大惊失色。
只见心眉大师凌空一个翻身,掠出三丈,立刻盘膝坐地,要以数十年保命交修的真气,将这股毒气逼出来。
少林僧人身形闪动,一排挡在他身前,到了这时,他们不能不先顾全心眉,只有将李寻欢抛在一边了。
伊哭却连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一步窜到车门前。
李寻欢仍斜坐在那里,田七却已不见了。
伊哭瞪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丘独是你杀的?”
李寻欢道:“嗯。”
伊哭道:“好,丘独一命换李寻欢一命,也算死得不冤了!”
青魔手又已扬起——
阿飞望着屋顶,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了。
林仙儿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阿飞道:“你说他路上绝不会有危险?”
林仙儿笑道:“绝不会,有心眉大师和田七保护他,谁敢碰他一根手指?”
她轻抚着阿飞的头发,道:“你要相信我,就放心睡吧,我就在这里,绝不会走的。”
阿飞凝注着她,她眼波是那么温柔,那么真挚。
阿飞的眼帘终于缓缓合起。
伊哭瞪着李寻欢,狞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寻欢望着他青光闪闪的青魔手,缓缓道:“只有一句话。”
伊哭道:“什么话?你说!”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何必来送死?”
他的手忽然挥出!
刀光一闪,伊哭已凌空侧翻了出去。
雪地上已多了串鲜血!
再看伊哭的身影已远在数丈外,嘶声道:“李寻欢,你记着,我……”
说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停顿。
寒风如刀,天地肃杀雪地上变得死一般静寂。
然后突有一阵掌声响起,田七自车厢后钻了出来,拍手笑道:“好,好,好!小李飞刀,果然刀无虚发,名不虚传。”
李寻欢默然半晌,淡淡道:“你若肯将我的穴道全解开,他就跑不了。”
田七笑道:“我若将你的穴道全都解开,你就要跑了。”
他拍了拍李寻欢的肩,又笑道:“你只有一双手能动,一柄刀可发,却还是能令伊哭负伤而逃,像你这种人,我对你怎能不特别小心,分外留意?”
这时少林僧人已将心眉大师扶了过来。
心眉大师脸色蜡黄,一上车就喘着气道:“快,快走。”
等到车马启行,心眉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歹毒的青魔手。”
田七笑道:“更歹毒的却是小李飞刀。”
心眉大师望向李寻欢,道:“阁下居然肯出手相救,倒出了老僧意料之外。”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救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你用不着意外,也用不着谢我。”
田七道:“我只问他是情愿和我们到少林寺去,还是情愿落在伊哭手里,然后又解开了他双臂的穴道,给了他一柄飞刀。”
他微微一笑,道:“我想这就已足够了。”
心眉大师默然了半晌,喃喃道:“小李神刀……唉,好快的刀!”
心眉大师的反应虽不够快,但内力却的确深沉,天黑时就已将毒气驱出,脸色又恢复了红润。
然后他们就找了家清静的客栈歇下,晚饭的时候也已到了——和尚不但要吃饭,还要睡觉。
田七将李寻欢扶到椅上,微笑道:“我解开你一只手的穴道,是让你拿筷子,不是让你乱动的,我没有塞住你的嘴,是让你吃饭,不是让你乱说话的,你明白了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吃饭时没有酒,就像是没有加盐的菜,淡而无味,无趣极了。”
田七道:“有饭给你吃已不错了,我看你就马虎些吧。”
少林寺果然是门规森严,这些少林僧人们吃饭时非但不说话,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桌子上虽只有几样蔬菜,但他们本就粗菜淡饭惯了,再加上连日奔疲,腹中饥饿,所以都吃得很多。
只有心眉大师内伤初澈,喝了碗用糖拌的稀粥,便不再举箸,田七早已叫了几样精致的菜,准备一个人慢慢享用,此刻他留着肚子。
李寻欢挟了筷红烧豆腐,刚挟到嘴旁,忽又放下,变色道:“这菜吃不得。”
田七悠然道:“探花爷若吃不惯这些粗菜,看来就只有挨饿了。”
李寻欢沉声道:“菜中有毒!”
田七大笑道:“不让你喝酒,你的花样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
他笑声骤然顿住,就像是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咙。
只因他发现那四个少林僧人的脸已变成死灰色,但他们却似毫无感觉,仍然低着头在吃饭。
心眉大师也已悚然失色,嗄声道:“快,快以丹田之气护住心脉。”
那些少林僧人居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赔笑道:“师叔是在吩咐我们?”
心眉大师急着道:“自然是吩咐你们,你们中了毒难道连一点都感觉不出?”
少林僧人道:“中了毒?谁中了毒?……”
四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叫了起来:“你的脸怎的……”
一句话未说完,四个人已同时倒了下去,等心眉大师再看他们,四张脸都已变了形状,眼鼻五官已抽搐到一起。
他们中的毒非但无色无味,而且中毒的人竟会无丝毫感觉,等到他们发觉时,便立刻无救了!
田七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嗄声道:“这是什么毒?怎地如此厉害?”
心眉大师虽然修为功深,此刻也不禁急怒攻心,一步窜了出去,提小鸡般提了个店伙进来,厉声道:“你们在菜里下了什么毒?”
那店伙瞧见地上的四个死人,早已吓得连骨头都酥了,牙齿“格格”的打战,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笨蛋,若是我下的毒,我早就跑了,还在这里瞧什么热闹?”
心眉大师一掌方待拍下,突又顿住,撩起衣衫,箭步窜出——他听李寻欢这么样一说,也想到这店伙绝不会是下毒的人了。
田七跟着窜了出去,刚窜出门又掠回来将李寻欢挟起,冷冷道:“就算我们全都被毒死,你也跑不了的,我无论如何都会要你陪着我,我活你也活,我死你也得死。”
李寻欢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对我倒真是深情款款,只可惜你不是个绝色的美人,我对男人又偏偏全无兴趣。”
吃饭的时候已过了,厨房已空闲下来,大师傅炒了两样菜,二师傅弄来一壶酒,两人正跷着腿在那里享受着这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个时辰,他们活着,也就因为每天还有这样的一个时辰。
心眉大师虽是急怒交集,一见到他们,却呆住了。
这两人的脸竟也已赫然变成死灰色!
大师傅已有了两分酒意,笑着招呼道:“大师莫非也想来偷着喝两盅么?欢迎欢迎……”
话未说完,人已仰天跌倒,倒在炉案上,案上的铁锅碰倒了油瓶,油都流在铁锅里,闪闪地发着油光。
发光的油里竟有条火红的蜈蚣!
毒,原来下在油里。
大师傅用这油炒菜给少林僧人吃过后,又用这油炒菜给自己吃,所以也不明不白地送了命。
毒总算找出来了,但下毒的人是谁呢?
李寻欢望着油锅里的蜈蚣,长叹道:“我早就知道他迟早总会来的。”
田七厉声道:“谁?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世上的毒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草木之毒,一种是蛇虫之毒,能自草木中提炼毒药的人较多,能提取蛇虫之毒的人较少,能以蛇虫之毒杀人于无形的,普天之下,也只不过仅有一两人而已。”
田七失声道:“你……你说的难道是苗疆‘极乐峒’的五毒童子?”
李寻欢叹道:“我也希望来的不是他。”
田七道:“他怎会到中原来了?他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来找我。”
田七道:“找你?他是你的……”
他也知道李寻欢绝不会有这种朋友的,话说到一半,就改口道:“看来你的朋友并不多,仇人却不少。”
李寻欢淡淡道:“仇人倒无妨多多益善,朋友只要一两个便已足够,因为有时朋友比仇人还要可怕得多。”
心眉大师忽然道:“菜中有毒,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寻欢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看出来的,反正我看出来了。”
他笑了笑,道:“这就好像我押牌九一样,我若觉得哪一门要赢,那门就有赢无输,别人若问我怎么会知道的,我也回答不出。”
心眉大师凝注了他半晌,缓缓道:“这一路上他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还有两天的路程就到嵩山了,这两天却必定是最长的两天,因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极乐峒主若是已决心要下手杀一个人,那就非杀死不可,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半途撒手。
心眉大师将他师侄们的尸身交托给附近一个寺院后,就匆匆上道,一路上谁也不愿再提起吃喝两字。
但他们可以不吃不喝,赶车的却不愿陪他们挨饿,正午时就找了个小镇,自己一个人去吃喝起来。
心眉大师和田七却只有留在车里,若为了一碗牛肉面和几个馍馍就去冒中毒之险,岂非太不值得?
过了半晌,只见赶车的用衣襟兜了几个馍馍,一面啃,一面走了过来,似乎啃得津津有味。
田七盯着他的脸,很注意地看了很久,忽然道:“这馍馍几枚钱一个?”
赶车的笑道:“便宜得很,味道也不错,大爷要不要尝尝?”
田七道:“好,你分给我们几个,晚上我请你喝酒。”
赶车的立刻就将馍馍全都从车窗里递了进来,又等了半晌,车马已启行,赶车的并没有什么异状。
田七才笑道:“这馍馍里总不会有毒了吧,大师请用。”
心眉大师沉吟着,缓缓道:“李檀樾请。”
李寻欢笑了道:“想不到两位居然也客气起来了。”
他用左手拿了个馍馍,因为他只有左手能动,只见他刚拿起馍馍,突又放下,叹息着道:“这馍馍也吃不得。”
田七皱眉道:“但赶车的吃了却没有事。”
李寻欢道:“他吃得我们却吃不得。”
田七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极乐童子想毒死的并不是他。”
田七冷笑道:“你是想害我们挨饿?”
李寻欢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试试?”
田七瞪了他半晌,忽然吩咐停车,将赶车的叫了下来,分了半个馍馍给他,看着他吃下去。
赶车的三口两口就将馍馍咽下,果然连一点中毒的迹象都没有,田七用眼角瞟着李寻欢,冷笑道:“你还敢说这馍馍吃不得?”
李寻欢道:“还是吃不得。”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竟似睡着了。
田七恨恨道:“我偏要吃给你看。”
他嘴里虽这么说,却毕竟还是不敢冒险,只见一条野狗正在车窗前夹着尾巴乱叫,似也饿疯了。
田七眼珠子一转,将半个馍馍抛给狗吃,这条狗却对馍馍没什么兴趣,只咬了一口,就没精打采地走开。
谁知它还没有走多远,忽然狂吠一声,跳了起来,倒在地上一阵抽搐,就动也不动了。
田七和心眉大师这才真的吃了一惊。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说得不错吧,只可惜毒死的是条狗,不是你。”
田七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自傲,此刻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恶狠狠地瞪着那赶车的,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赶车的身子发抖,颤声道:“小人不知道,馍馍是小人方才在那面店里买的。”
田七一把揪住他,狞笑道:“狗都被毒死了,为何未毒死你?莫非是你下的毒?”
赶车的牙齿打战,也吓得说不出话了。
李寻欢淡淡道:“你逼他没有用,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田七道:“他不知道谁知道?”
李寻欢道:“我知道。”
田七怔了怔,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寻欢道:“馍馍里有毒,面汤里却有解药。”
田七怔了半晌,恨恨道:“早知如此,我们先前为何不吃面?”
李寻欢道:“你若吃面,毒就在面里了。”
极乐童子下毒的本事的确防不胜防,遇着这种对手,除了紧紧闭着嘴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心眉大师沉声道:“好在只有一两天就到了,我们拼着两日不吃不喝又何妨?”
田七叹道:“纵然不吃不喝,也未必有用。”
心眉大师道:“哦?”
田七道:“他也许就要等到我们又饿得无力时再出手。”
心眉大师默然无语。
田七目光闪动,忽又道:“我有个主意。”
心眉大师道:“什么主意?”
田七压低语声,沉声道:“他要毒死的人既非大师,亦非在下……”
他瞟了李寻欢一言,住口不语。
心眉大师沉下了脸,道:“老僧既已答应将此人带回少林,就万万不能让他在半途而死!”
田七没有再说什么,但只要一看到李寻欢,目中就充满杀机,心里似乎已打定了主意——
“和尚不但要吃饭睡觉,也要方便的。”
谁知心眉大师似也窥破了他的心意,无论干什么,无论到哪里去,都绝不让李寻欢落在自己视线之外。
田七虽然又急又恨,却也无计可施。
车行甚急,黄昏时又到了个小镇,这次赶车的也不敢再说要吃要喝了。车马走上长街时,突有一阵阵油煎饼的香气扑鼻而来,对一个已有十几个时辰水米未沾的人说来,这香气之美,竟是无法形容。
只见街角果然有些油煎饼的摊子,生意好得很,居然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买到手的立刻就用大葱蘸甜面酱就着热饼站在摊子旁吃,有的已吃完了正在用袖子抹嘴,一个人也没有被毒死。
田七忍不住道:“这饼吃不得么?”
李寻欢道:“别人都吃得,惟有我们吃不得,就算一万个人吃了这油煎饼都没有事,但我们一吃,就要被毒死!”
这话若在前两天说,田七自然绝不相信,但此刻他只要一想到那极乐童子下毒手段之神奇难测,就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就算吃了这油煎饼立刻就能成佛登仙,他也是万万不敢再尝试的了。
突听一个孩子哭嚷着道:“我要吃饼……娘,我要吃饼。”
只见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站在饼摊旁,一面跳,一面叫,饼摊旁的杂货店里就有个满身油腻的肥胖妇人走了出来,一人给了他们一耳光,拎起他们的耳朵往杂货铺里拖,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道:“死不了的小囚囊,有面饽饽给你们吃,已经是你们的造化了,还想吃油煎饼?等你那死鬼老子发了财再吃油煎饼吧。”
那孩子哭着道:“发了财我就不吃油煎饼了,我就要吃蛋炒饭。”
李寻欢听得暗暗叹息。
这世上贫富之不均,实在令人可叹,在这两个小小孩子的心目中,连蛋炒饭都已是了不得的享受了。
街道很窄,再加上饼摊前人又多又挤,是以他们的车马走了半天还未走过去,这时那两个孩子已捧着个粗茶碗走了出来,坐在道旁,眼巴巴地望着别人手里的油煎饼,还在淌眼泪。
田七望着他们碗里的面饼饼,忽然跳下车,抛了锭银子在饼摊上,将刚出锅的十几个油饼拿了就走。
后面等的人虽然生气,但瞧见他这种气派,也不敢多话,只有在嘴里暗骂:“直娘贼。”
田七将一叠油煎饼都捧到那两个孩子面前,笑道:“小弟弟,我请你吃饼,你请我吃饽饽,好吗?”
那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好人。
田七道:“我再给你们一吊钱买糖吃。”
那两个孩子发了半天怔,将手里的碗往田七手上一递,一个拿饼,一个拿钱,站起来转身就跑。
心眉大师目中已不觉露出一丝笑意,看到田七已捧着两碗饽饽走上车来,心眉大师忍不住一笑,道:“檀越果然是足智多谋,老僧佩服。”
田七笑道:“在下倒不是好吃,但晚上既然还要赶路,就非得吃饱了才有精神,否则半路若又有变,体力不支,怎闯得过去?”
心眉大师道:“正是如此。”
田七将一碗饽饽送了过去,道:“大师请。”
心眉大师道:“多谢。”
这碗饽饽虽然煮得少油无盐,又黄又黑,但在他们说来,却已无异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
因为谁都可以确定这饽饽里必定是没有毒的。
田七眼角瞟着李寻欢,笑道:“这碗饽饽你说吃不吃得?”
李寻欢还未说话,又咳嗽起来。
田七大笑道:“极乐童子若能先算准那孩子要吃油煎饼,又能算准我会用油饼换他的面,能先在里面下了毒,那么我就算被毒死也心甘情愿。”
他大笑着将一碗饽饽都吃了下去!
心眉大师也认为极乐童子纵有非凡的手段,但毕竟不是神仙,至少总不能事事未卜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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