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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 楚留香传奇之桃花传奇

_12 古龙(当代)
无论为了谁,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都不愿将自己当做老鼠。
这算别人并没有这么想,至少他自己已经有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受。
后面的人居然还没有追到这里来——这是因为楚留香的轻功太高,还是因为他们明知道楚留香无路可走?
无论为了什么,他们迟早还是要追来的。
楚留香长长叹了一口气,决定先推开最近的一道门再说。
但就在这时,最近的一道门忽然开了,门里有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看不见这个人,只看见一只手。
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也许就正是那只催魂夺命的手。
楚留香却已窜了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无法顾忌得太多,他决心要赌一赌!
冒险,岂非本就是楚留香生命中的一部分——也许正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冲入那道门。门立刻关了起来,关得很紧。
屋子里竟没有灯,楚留香连这只手都看不见了。
这究竟是谁的手呢?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嗅到一阵阵淡淡的香气。
这香气仿佛很熟悉。
楚留香刚想说话,这只手已掩住了他的嘴。
一只光滑柔软的手,却冷得像冰。
没有人能掩住楚留香的嘴,有灯光的时候不能,黑暗中也不能。
除非他认得这个人,信任这个人,知道这个人绝不会伤害他。
这个人是谁呢?
楚留香耳边响起了她温柔,却带着些埋怨的低语声:“你好大胆子,居然敢到这里来?你还想不想活着回去?”
这声音更熟悉,是艾青的声音:“我刚才假装不认得你,你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就应该走,我真没想到有时你也笨得像只驴子。”
楚留香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拉开,轻轻叹息,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非来不可。”
艾青道:“为什么?难道……难道你是来找我的?”
楚留香无语。
艾青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我也知道不是,你绝不会为了我冒这种险,我……我只不过是你许许多多女人当中一个而已,你可以忘记别人,当然一样也可以忘记我。”
她的声音幽怨凄楚,她对楚留香似已动情。
楚留香心里充满了歉疚和怜惜,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对不起这女孩子,忍不住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我并没有忘记你,也曾千方百计的找过你,可是……可是……”
艾青道:“可是这次你并不是来找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我会在这里。”
楚留香只有承认。
艾青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淡,道:“其实你也用不着觉得对不起我,我去找你,的的确确本是为了要杀你的。”
楚留香道:“可是后来你……”
艾青道:“后来我还是在骗你,那次我突然失踪,并没有什么人逼我,是我自己溜走的。”
楚留香放开了握住她的手,又开始摸摸鼻子了,仿佛连鼻子都有了酸水,又酸又苦。
艾青道:“难道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要缠着你,难道你以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楚留香苦笑道:“无论如何,你今天总算冒险救了我。”
艾青淡淡的道:“我救你,只不过是因为我觉得你很傻,傻得很可怜,上了别人的当,还在自作聪明。”
楚留香道:“我究竟上了谁的当?究竟是谁在暗中主使你杀我?”
艾青道:“我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何况你根本就不会知道。”
楚留香道:“我一定要知道。”
艾青冷笑道:“你以为谁会告诉你?你以为你自己能查得出来?”
楚留香道:“只要你告诉我,圣坛在哪里,我就能查出来。”
艾青道:“圣坛?你想到圣坛去?”
她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似乎充满了恐惧。
楚留香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到那圣坛里去找一个人。”
艾青道:“找谁?”
楚留香道:“找你们的圣女。”
艾青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要什么样的人才能见到圣女?”
楚留香道:“不知道。”
艾青一字字道:“快死的人!现在你也许还有希望逃出去,但你若想见她,就非死不可。”
楚留香道:“我也非去见她不可。”
艾青道:“你想死?”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用叹气来答复别人的话,通常就等于是承认。
艾青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好吧!我这就带你去。”
楚留香大喜道:“谢谢你。”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觉得有根针刺入了他腰上的软麻穴。
这次他真的倒了下去。
艾青的声音更冷,笑道:“我本来还想设法救你一条命,可是你既然想死,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楚留香只有听着,现在他就算还能开口说话,也无话可说了。
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连她也会这样子对付他。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并不比一头驴子多多少。
◆ 《侠名留香之桃花传奇》 第十二回 奇 迹 ◆
门已开了。
灯光从门外照进来,艾青却已跨过楚留香,走了出去。
她连头都没有回,连看都不再看楚留香一眼。
谁说男人薄情?谁说男人的心肠硬?
女人的心若是硬起来时,简直连钉子都敲不进去。
楚留香索性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想。
但真正能什么都不想的,只有一种人。死人!
楚留香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死人,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快死的人。
无论在多艰难,多危险的情况下,他心里却还是充满了希望。
一个人只要有希望,就有奋斗的勇气,只要还有奋斗的勇气,就能活下去。
有人甚至说:你就算已将刀架在楚留香的脖子上,他也有法子从刀下逃走的。
但现在,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死人。
这一切事,都是由艾青开始的,这一切计划,显然也都是艾青在暗中主持。
若没有艾青,根本什么事都不可能发生。
只要是个活人,只要还有一点点脑筋,就必定能想到艾青就是那个真正想杀楚留香的人。
楚留香自己却偏偏没有想到,甚至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
这就好像一个到处找钥匙开门的人,钥匙明明就摆在他面前,他却偏偏看不到,偏偏要去钻阴沟,挖地缝,找得一身是泥。
到后来连眼睛都已被泥蒙住,当然就更看不到钥匙在哪里了。
你说这种人不是死人是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嘴里苦得就好像刚吞下七十斤黄连。
那天晚上,在那溪水中出现的黑衣老妪,显然也是跟艾青串通好的,说不定就是艾青自己。
她故意告诉楚留香那些话,只不过是想要楚留香自投罗网而已。
阿鹃岂非也曾有过同样的企图?
那次的事实在是楚留香得意之笔,那么多设计精巧的诡计,全都被他一件件看破了。
那一次无论换了谁,都难免会上当的,楚留香却偏偏没有。
只要你方法用得对,天下根本就没有永不上当的人,连楚留香都不例外。
任何人都不例外,就算最聪明的人,在某个人面前,也会变成呆子。
这地方也许根本就没有见鬼的圣坛,见鬼的“生神”,这种事本就荒诞不经,就算真是个呆子,也许都不会相信。
但楚留香这个聪明的人却相信了。
现在他总算已想通,却已来不及了。
门外却又有脚步声响起,是几个人的脚步声。
楚留香闭起了眼睛。
他实在不愿再看到艾青那种得意的样子,那种充满了讥嘲讽刺的笑容。
他受不了——不是受不了别人,是受不了自己。
艾青既没有露出得意的样子,也没有笑。
事实上,她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灯光已亮起。
她就站在那里,冷冰冰的看着楚留香。
还有五个人是跟着她一起进来的,最后一个人是艾虹。
她也站得离楚留香最近,似也不愿再看到楚留香——她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他,他却笨得像条泥鳅一样,居然又自投罗网。
另外的四个人,其中有个身材最矮的,正是将楚留香“捉”回来的那麻衣人。
他看着楚留香,显得愤怒而吃惊,沉声道:“我明明已点住他的穴道,将他关在千秋屋里,他怎么会逃到这里来的?”
艾青冷冷道:“这句话你不该问我。”
这人道:“不问你问谁?”
艾青没有回答,眼睛却瞪在艾虹身上。
这矮子立刻也回过头,瞪着她,厉声道:“刚才是不是你跟十三郎一起到千秋屋里去的?”
艾虹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也不说。
艾青却已替她回答,道:“不错,十三郎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矮子道:“以这人的武功,根本不可能击倒十三郎,何况他早已被我点住了穴道。”
艾青道:“也许他的穴道已先被人解开了,然后两个人再一起对付十三郎。”
矮子道:“你的意思是说谁?”
艾青冷冷道:“我谁都没有说,只不过说,这件事有一种可能而已。”
矮子道:“难道你认为小虹会帮着这人逃走?”
艾青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我,你自己应该能想得到的。”
矮子道:“小虹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艾青道:“谁知道——我只知道,小虹最近曾经出去采购过粮食,我也看得出这个人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而且很不老实。”
矮子道:“你是说,他们两人早已有了私情,他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要找小虹,所以小虹才会冒险去救他?”
艾青淡淡道:“我什么都没有说。”
艾虹突然冷笑道:“就算你说了,也根本没法子证明。”
矮子厉声道:“你还不承认?”
艾虹道:“你要我承认什么?”
矮子突然出手,五指如鹰爪,向艾虹抓了过去。
艾虹却仍然声色不动,冷冷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么地方的人,你敢动我?”
矮子虽然满脸怒容,但终于还是慢慢的将手垂了下去。
艾虹道:“就算真的确有此事,你们也不能治我的罪,尤其是你。”
她也已抬起头瞪着艾青,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嫉妒我,恨我,在外面你可以藉故砍断我一只手,但现在我已是里面的人,你还敢对我怎么样!”
艾青沉着脸,也冷笑着道:“我虽然不能对付你,总有人可以对付你的。”
艾虹道:“你难道敢跟我到里面去对证?”
艾青大声道:“去就去,反正事实俱在,你就算狡赖也不行。”
楚留香虽然没法子开口,眼睛也是闭着的,但耳朵还能听得见。
他听见的话更证实了他的想法不错。
艾青果然就是那在暗中阴谋主使,要杀楚留香的人,连艾虹的手,都是被她砍断的。
那天晚上,若不是张洁洁暗示,她那双耳环也许早已要了楚留香的命。
这一计不成,所以她才利用艾虹的手,来故布疑阵,要楚留香认为她也是被害的人。
等她发现艾虹去找楚留香,就立刻令人将艾虹架回来,因为她生怕艾虹会泄漏她的秘密。
现在她这么样,正是一石二鸟之计,不但除去了楚留香,也乘机除去了艾虹。
那时她没有杀艾虹,也许只因为艾虹是里面的人?所以才不敢妄动。
楚留香虽然又明白了许多事,但还有些事却令他更想不通。
“里面”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们本来是一个家族的人,为什么还要分里面外面?
张洁洁呢,难道也是他们这家族的人?抑或只不过是被她利用的?
她是不是也已发现张洁洁对楚留香动了真情?
张洁洁是不是也已遭了她的毒手?
无论如何,楚留香都已知道,今生再和张洁洁见面的希望已不多了。
他还能逃出去的机会当然更少。
“每个人都难免要被人愚弄,每个人都难免要死亡的。”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很疲倦……
死,岂非正是最好的休息?
一个人若已觉得活着很无趣时,就该不会再有奋斗求生的勇气。
这时他就会觉得很疲倦,疲倦得情愿放弃一切,来换取片刻的休息。
楚留香忽然也有了这种感觉。
无论谁一生中,都难免偶尔会有这种感觉的。
也不知是谁用黑巾蒙起了楚留香的眼睛,再将他抬了起来。
楚留香知道他们是要将他抬到“里面”去。
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如此神秘?
又转了几个转,上下了几十级石阶,他们才停了下来。
忽然间,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余声缭绕不绝。
钟声消失后,楚留香就听到一阵石门滑动的声音,然后他们才走了进去。
他们的脚步更轻,更缓,连呼吸时仿佛都显得特别谨慎。
楚留香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却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
就仿佛一个人在四望无涯的旷野中迷失了路途,又仿佛忽然闯入了一个神秘、庄严、宏大的神殿里。
那种感觉有几分像是敬畏,又有几分像是恐惧,但却又什么都不是,只是种无法描述的迷惘。
所以等到有人替他解开了这条黑巾时,他还是忍不住张开了眼睛。
这里果然是个神殿,比世上所有的庙宇殿堂都庄严伟大得多。
一层又一层的石阶,从他们跪着的地方,向前面伸展出去。伸展到数十丈外。
四下香烟缭绕就像是原野中的雾一样。
从烟雾中看过去,可以看到最前面有张很宽大的椅子。
椅子是空的,四壁却划满了奇异的符咒。
突然间,又是一阵钟声响起。
所有的人立刻全都五体投地,匍匐拜倒。连楚留香的身子都被人按了下去。
等他再抬起头来时,那张空椅上,已经坐上了一个人。
一个谁也说不出有多么神奇诡秘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宽大的七色长袍,金光灿烂,亮得就仿佛是天上的阳光。
他脸上戴着个狰狞奇异的面具,也仿佛是用黄金铸成的。
远远看来,这人全身都仿佛被一种奇异的七色金光所笼罩。
所以他根本看来就像是火焰,是烈日,别人根本就无法向他逼视。
他身后仿佛还站着一条人影。
但在他的光芒照耀上,这人影已变得虚幻缥缈,若有若无。
楚留香只抬头看了一眼,全身的肌肉就已因兴奋而僵硬。
他立刻又想起了那神秘的月夜,雾中的魔妪。
那魔咒般的语声,似又在他耳边响起。
“他们信奉的,是种很神秘的宗教,他们的神,就在他们的圣坛里。”
“他们的神既不是偶像,也不是仙灵,他们的神是生神,你不但可以看得见他的形象,甚至可以听得到他的声音。”
“你只要能到得了他们的圣坛,看到他们的神,就没有人再能伤害你。”
“所有的一切秘密,他全都会为你解答的。”
那魔妪说的话,竟没有骗他。
这地方竟真的有个圣坛,圣坛中竟真的有个活生生的神。
可是他真能为楚留香解答一切秘密么?
现在楚留香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但他心里却已又有了希望。
然后,他果然听到了这神的声音。一种虚无缥缈的声音,却带着种不可描述的魔力。
“是谁敢将这陌生人带进来的?”
那矮子和艾青同时以首顿地。
“为什么?”
于是这矮子就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他的声音本来充满了威严和权力,但现在却已全变了,甚至已变得有些口齿不清。
神在倾听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神前的司花女,怎能与凡人有私情?”
这句话是对艾虹说的。
艾虹立刻匍匐在地,既没有抗辩,也没有申诉。
她竟似已真的认罪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根本解释不清?
这显然是不可原谅的大罪,“罪犯天条,应该受什么刑?”
神在沉默着,似乎也在考虑,到最后才终于说出了两个字:“血刑!”
什么叫血刑?
看到艾虹面上的恐惧之色,已可想见必定是种极可怕的刑罚。
楚留香的心也沉了下去。
现在他总算已到了他们的圣坛,总算已见到了他们的神。
但那些秘密,还是没有人为他解答。
他还是听不到张洁洁的消息。
只不过他现在总算又想通了一件事。
艾青这么做,原来竟是为了想借他们的神的手,来除去楚留香,将楚留香这个人从此消灭,而且根本就不容人有任何复仇的机会。
可是,她和楚留香究竟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楚留香竟至死也不明白!
刑具已搬来。
这神殿就是刑场。
艾虹已恐惧得整个人都瘫软。
血刑的意思,原来就是要你流血而死,要你用自己的血,洗清自己的罪。
现在,钢刀无异已架上了楚留香的脖子,他还有法子能从刀下逃得走么?
艾青冷冷的看着他,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一样。
又有谁能想得到,她的心机竟是如此深沉,手段竟是如此毒辣?
只怕连他们都想不到。
血刑!
这又是多么残酷,多么可怕的刑罚。
他们的神似乎也不忍再看下去了,突然站了起来。
钟声一响!
楚留香面上忽然露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神似乎已想退下去。
楚留香突然大喝道:“等一等。”
这喝声就像是晴天中的霹雳,震惊了所有的人。
喝声中,楚留香的人已横空掠起!
他岂非明明已被点住穴道?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恢复了这种超人的能力!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能力,也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身法!
在这一瞬间他已不再是人,竟已变成了大漠中展翅千里的苍鹰,似已变成了神话中矢矫九天的飞龙。在这一瞬间,他的能力似已超出天上地下的诸神之上!
他赫然竟向这神秘的生神扑了过去!
这生神似也被他这种力量所震惊,竟似已怔住在那里。
神殿下的麻衣人们,低喝着,跃起追捕。
只有艾青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眼睛里也出现了种奇异的表情。
那既不是惊骇,也不是仇恨,反而像是带着淡淡的惆怅和忧郁,就仿佛一个人眼看着他心爱的燕子,从他身旁飞走了似的。
又有谁真正能了解她的心?
这的确是个可怕的家族,每个人的武功都是一流身手,每个人的行动都是迅速而准确的。
但就在他们身子扑起的时候,楚留香已飞跃般横掠过数十丈石级。
神仍然在金光笼罩下。但那种神秘的魔力却似已消失。
楚留香扑过去,突然闪电般出手。
神没有闪避。楚留香的出手,连神都无法闪避!
楚留香已揭下了他脸上的黄金面具!
这才是真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这才真正是最重要的一刹那!
在这一刹那间,神已突然变成了凡人!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已跃起的麻衣人,忽然重又五体投地,匍匐拜倒!
但最吃惊的,并不是他们,也不是他们的神,而是楚留香。
没有人能形容楚留香此刻面上的表情。
同样也没有人能形容这“神”面上的表情。
楚留香看着他,甚至连心跳都已停止,连呼吸都已停顿。
她也同样在看着楚留香。眼睛竟似也热泪满盈。
一双新月般迷人的眼睛!
◆ 《侠名留香之桃花传奇》 第十三回 有情人终成眷属 ◆
神是不是也会流泪?
是的。
你可以说,世上根本没有神,但却不能说,神是绝不流泪的。因为神也有感情。没有感情的,非但不能成为神,也不能算是个人。
现在流泪的当然并不是神,是人。
神的面具已揭了下来,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一双新月般的眼睛。
这张脸本来永远都是明朗而愉快的,这双眼睛里,本来永远都带着醉人的笑意。
但现在,脸已憔悴,眼睛也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见到楚留香,这矛盾和痛苦,是因为他本身而来的。
但楚留香却未想到会在此时此刻看见她。
张洁洁。
楚留香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他们的神竟是张洁洁。楚留香将面具提在手里,仿佛有千斤般重。
楚留香手里已满是冷汗。
忽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接过了面具。这是只枯瘦而苍老的手。
楚留香回过头,看到了一个满身黑衣,黑纱蒙面的老妇人。难道她就是那在月夜烟水中出现的魔妪?
现在楚留香还是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一双眼睛在黑纱里闪闪发着光。
她凝视着楚留香,缓缓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只要你能到得了这里,非但所有的秘密都能得到解答,而且一定能找得到她?”
她的声音柔和而慈祥,已和那天晚上完全不同,慢慢的接着又道:“我是不是没有骗你?”
楚留香茫然点了点头。其实他还是不懂,比刚才更不懂。
刚才他得到的那些答案,现在已完全推翻了。
艾青非但不是主谋害他的人,而且一直都在暗中助着他。
她刚才故意点住他的穴道,想必只不过是为了帮助他进入这圣坛而已。
也许这正是他能到这里来的,惟一的一条路。
她不但下手极有分寸,而且时间算得极准,那股将楚留香穴道封闭住的力量,恰巧就正在最重要的一刹那间自动消失了。否则楚留香又怎能一跃而起?
艾虹显然也是早已跟她串通好了,一起来演这出戏的。
所以她无论对什么罪名都不否认。
主谋要杀楚留香的人,既不是她们,那又是谁呢?
难道是张洁洁?
那也绝不可能——她若要杀楚留香,机会实在太多了。
所有的秘密依旧还是秘密,还是没有解决。
可是无论如何,他总算已见到张洁洁了,对他来说,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这里是圣坛也好,是虎穴也好。
无论张洁洁是神?还是人?
这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是在热爱着她,而且终于又相聚在一起。
他张开了双臂,凝视着她。
她投入了他的怀里。
在这一瞬间,他们已完全忘记了一切。不但忘记了他们置身何地,也忘记了这地方所有的人。
眼泪是咸的,却又带着丝淡淡的甜香。
楚留香轻吻着她脸上的泪痕,喃喃道:“你这小鬼,小妖怪,这次你还想往哪里跑?”
张洁洁轻咬着他的脖子,喃喃道:“你这老鬼,老臭虫,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你明知我会找来的,是不是?你就算飞上天钻入了地,我还是一样能找到你。”
张洁洁瞪着眼,道:“你找我干什么?是要我咬死你?”
她咬得很重,咬他的脖子,咬他的嘴,她的热情已足以让他们两个人全都燃烧。
可是她刚才为什么那么冷?
楚留香想起了刚才的事,想起了刚才的人——这地方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忍不住往下面偷偷瞟了一眼,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已五体伏地,匍匐拜倒,没有任何人敢抬头看他们一眼。
她难道真是神?
否则这些人为什么对她如此崇敬?
张洁洁忽然抬起头,道:“你几时变成了个木头人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
楚留香道:“刚才你看见我,却故意装作不认得我的时候,那时你岂非也是个木头人?”
张洁洁道:“不是木头人,是神!”
楚留香道:“神?”
张洁洁道:“你不相信?”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实在看不出你有哪点像神的样子?”
张洁洁的脸又红了,咬着嘴唇,道:“那只因现在我已不是神了。”
楚留香道:“从什么时候你又变成人的?”
张洁洁也笑了笑,道:“刚才。”
楚留香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你将我面具掀起来的时候,我就又变成人了。”
她又开始咬楚留香的脖子,呢喃着道:“不但又变成了个人,而且是个又会咬人,又会撒娇的女人,活生生的女人。”
没有人能否认她这句话。在咬人和撒娇这两方面,她简直是专家。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还是不懂,非但不懂,而且越来越糊涂了。”
只听一人道:“你慢慢就会懂的。”
那黑衣老妪又出现了,正站在他们身旁,看着他们微笑。
楚留香脸上也不禁有些发烧,想推开张洁洁,又有点不舍得。他能再将她抱在怀里,实在太不容易,何况她又实在抱得太紧。
黑衣老妪笑着道:“你用不着怕难为情,她已是你的,你随便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抱住她,都绝没有人敢干涉你。”
她忽然高举双手,大声说了几句话,语音怪异而复杂,楚留香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圣坛下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声!
楚留香正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圣坛已忽然开始往下沉。沉得快,沉得很快。
忽然间,他们已到了地下一间六角形的屋子里,一张六角形的桌子上,居然摆满了酒菜。
黑衣老妪微笑道:“酒是波斯来的葡萄酒,菜也是你喜欢吃的。”
张洁洁抢着拍手笑说道:“好像还有我喜欢吃的鱼翅。”
她笑得就像是个孩子。
楚留香却有点笑不出,忍不住道:“你们早已算准我会到这里来了?”
黑衣老妪居然也眨了眨眼,笑道:“我只知道楚香帅要去的地方,从没有人能阻拦他的。”
无论什么样的秘密,却总有个解答的。
黑衣老妪终于将这答案说了出来。
这其间最令楚留香吃惊的,是两件事。
第一,张洁洁就是这黑衣老妪的女儿。
第二,要杀楚留香的人,竟也是这黑衣老妪。
她既然要杀楚留香,为什么又指点了楚留香这条明路呢?
这其中的原因,的确诡秘而复杂,楚留香若非亲身经历,只怕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我们的确是个很神秘的家族,从没有人知道我们来自什么地方,甚至连我们自己都已无法再找得到昔日的家乡了。
“我们信奉的,也是种神秘而奇异的宗教,源流来自天边,和波斯的拜火教,也就是外来传入中土的佛教有些相似。
“我们崇敬的神,就是教中的圣女。
“圣女是从我们家族里的处女中选出来的,我们上一代的圣女,选中的继承人就是她——也就是我的女儿。
“无论谁只要一旦被选中为圣女,她终生就得为我们的宗教和家族牺牲,既不能再有凡人的生活,更不能再有凡人的感情。
“无论谁只要一旦被选中为圣女,就没有人再能改变这事实,更没有人敢反对,除非有个从外面来的陌生人,能擅入这圣坛,揭下她脸上那象征着圣灵和神力的面具。
“但这地方非但秘密,而且从不容外人闯入,无论谁想到这里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这条法令也等于虚设,十余代以来,从没有一个圣女能逃脱她终生寂寞孤独的厄运。
“在别人看来,这也许是种光荣,但我知道一个少女做了圣女后,她过的日子是多么痛苦。
“因为我自从生出她之后,就做了这教中的护法,没有人比我跟上一代的圣女更接近,也只有我曾经看到过她,夜半醒来时,因寂寞和孤独而痛苦得发疯的样子。最痛苦的时候,她甚至要我用尖针刺在她身上,刺得流血不止。
“我当然不忍看见我的女儿再忍受这种痛苦,我一定要想法子为她解脱。
“但我虽然是教中的护法,但也无法改变她的命运,除非上天的真神能赐给我一个陌生人,让他来为我女儿揭下那可怕的面具。
“所以我就想到你。”
炉中香烟缥缈,黑衣老妪盘膝坐在烟雾中,娓娓的说出了这故事。
楚留香就仿佛在听神话一样,已不觉听得痴了。
听到这里,他才忍不住插口道:“所以你就叫她去找我?”
黑衣老妪道:“是我要她去的。”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但你又何必叫她去杀我呢?”
黑衣老妪道:“有两种原因……”
楚留香道:“我在听。”
黑衣老妪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好奇,很喜欢冒险的人,但若这样叫你来,你一定还是不肯的,因为你和她本无感情。”
楚留香承认。
黑衣老妪道:“所以我只有先用种种方法,来引起你的好奇心,再让你们有接触的机会,让你们自己发生感情。”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怎知道我们一定会发生感情?”
黑衣老妪睁起了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的女儿,微笑道:“像我女儿这样的女孩子,有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她?”
楚留香叹道:“那倒的确难找得到。”
张洁洁笑了,嫣然道:“像你这样的男人,不喜欢你的女人也一样难找得很。”
楚留香挟起块鱼翅,塞到她嘴里,道:“马屁拍得好,赏你一块鱼翅。”
黑衣老妪笑道:“她说得不错,我若年轻三十年,只怕也会喜欢你的。”
张洁洁吃吃笑道:“你现在岂非还是很喜欢他?这就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她们母女间,的确有种和别人不同的感情,这也许是因为她们本就是在一个很特别的环境中生存的。
楚留香却听得脸上又发烧了。
黑衣老妪看着他们,微笑道:“有的人与人之间,就好像磁石和铁一般,一遇上就很难分开,这大概也就是别人所说的缘分。”
楚留香道:“你刚才说有两种原因。”
黑衣老妪点点头,道:“我刚才也说过,无论谁想到这里来,却难如登天,我虽然听说过你的名声,但却并没有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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