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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

_2 亨利·大卫·梭罗(美)
我的家具,一部分是我自己做的——其余的没花多少钱,但我没有记账——包括一张床,一只桌子,三只凳子,一面直径三英寸的镜子,一把火钳和柴架,一只壶,一只长柄平底锅,一个煎锅,一只勺子,一只洗脸盆,两副刀叉,三只盘,一只杯子,一把调羹、一只油罐,和一只糖浆缸,还有一只上了日本油漆的灯。没有人会穷得只能坐在南瓜上的。那是偷懒的办法。在村中的阁搂上,有好些是我最喜欢的椅子;只要去拿,就属于你了。家具!谢谢天。我可以坐,我可以站,用不到家具公司来帮忙。如果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家具装在车上,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睽睽众目之前,而且只是一些极不入眼的空箱子,除了哲学家之外,谁会不害羞呢?这是斯波尔亭的家具。看了这些家具,我还无法知道是属于一个所谓阔人的呢,还是属于穷人的;它的主人的模样似乎总是穷相十足的。真的,这东西越多,你越穷。每一车,都好像是十几座棚屋里的东西;一座棚屋如果是很穷的,这就是十二倍地穷困。你说,为什么我们时常搬家,而不是丢掉一些家具,丢掉我们的蛇蜕;离开这个世界,到一个有新家具的世界去,把老家具烧掉呢?这正如一个人把所有陷饼的机关都缚在他的皮带上,他搬家经过我们放着绳子的荒野时,不能不拖动那些绳子,——拖到他自己的陷饼里去了。把断尾巴留在陷阶中的狐狸是十分幸运的。麝鼠为了逃命,宁肯咬断它的第三条腿子。难怪人已失去了灵活性。多少回他走上了一条绝路!“先生,请您恕我唐突,你所谓的绝路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你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任何时候你遇见一个人,你都能知道他有一些什么东西,嗳,还有他好些装作没有的东西,你甚至能知道他的厨房中的家什以及一切外观华美丽毫不实用的东西,这些东西他却都要留着,不愿意烧掉,他就好像是被挽驾在上面,尽是拖着它们往前走。一个人钻过了一个绳结的口,或过了一道门,而他背面的一车子家具却过不去,这时,我说,这个人是走上一条绝路了。当我听到一个衣冠楚楚、外表结实的人,似乎很自由,似乎他一切都安排得很得当,却说到了他的“家具”,不管是不是保了险,我不能不怜悯他。“我的家具怎么办呢?”我的欢乐的蝴蝶,这就扑进了一只蜘蛛网了。甚至有这样的人,多年来好像并没有家具牵累他似的,但是,如果你仔细地盘问他一下,你就发现在什么人家的棚子底下,也储藏着他的几件家具呢。我看今天的英国,就好像一个老年绅士,带着他的许多行李在旅行着,全是住家住久了以后,积起来的许多华而不实的东西,而他是没有勇气来把它们烧掉的:大箱子,小箱子,手提箱,还有包裹。至少把前面的三种抛掉了吧。现在,就是一个身体康健的人也不会提了他的床铺上路的。我自然要劝告一些害病的人,抛弃他们的床铺,奔跑奔跑。当我碰到一个移民,带着他的全部家产的大包裹,蹒跚前行,——那包裹好像他脖于后头长出来的一个大瘤——我真可怜他,并不因为他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倒是因为他得带着这一切跑路。如果我必须带着我的陷阱跑路,至少我可以带一个比较轻便的陷阱。机括一发,也不会咬住我最机要的部分。可是,最聪明的办法还是千万不要把自己的手掌放进陷阱。
我顺便说一下,我也不花什么钱去买窗帘,因为除了太阳月亮,没有别的偷窥的人需要关在外面,我也愿意它们来看看我。月亮不会使我的牛奶发酸,或使我的肉发臭,太阳也不会损害我的家具,或使我的地毡褪色;如果我有时发现这位朋友太热情了,我觉得退避到那些大自然所提供的窗帘后面去,在经济上更加划得来,何必在我的家政之中,又添上一项窗帘呢。有一位夫人,有一次要送我一张地席,可是我屋内找不到地位给它,也没有时间在屋内屋外打扫它,我没有接受,我宁可在我门前的草地上揩拭我的脚底。真应该在罪恶开始时就避免它。
此后不久,我参观过一个教会执事的动产的拍卖,他的一生并不是没有成绩的,而:——
“人作的恶,死后还流传。”
照常,大部分的东西是华而不实的,还是他父亲手里就开始积藏了。其中,还有着一条干绦虫。现在,这些东西,躺在他家的阁楼和别些尘封的洞窟中已经半个世纪之久,还没有被烧掉呢;非但不是一把火烧了它们,或者说火化消毒,反而拍卖了,要延长它们的寿命了。邻居成群地集合,热心观摩,全部买下之后,小心翼翼地搬进他们的阁楼和别的尘封的洞窟中,躺在那里,直到这一份家产又需要清理,到那时它们又得出一次门。一个人死后,他的脚踢到灰尘。
也许有些野蛮国家的风俗,值得我们学一学,大有益处,因为他们至少还仿佛每年要蜕一次皮;虽然这实际上做不到,他们却有意象征性地做一做。像巴尔特拉姆描写摩克拉斯族印第安人的风俗,我们要是也这样举行庆祝,也举行收获第一批果实的圣礼,这难道不是很好吗?“当一个部落举行庆祝圣礼的时候,”他说,“他们先给自己预备了新衣服,新坛新罐,新盘子,新器具和新家具,然后集中了所有的穿破了的衣服和别的可以抛弃的旧东西,打扫了他们的房子,广场和全部落,把垃圾连带存下来的坏谷物和别的陈旧粮食,一起倒在一个公共的堆上,用火烧掉了它。又吃了药,绝食三天,全部落都熄了火。绝食之时,他们禁绝了食欲和其他欲愿的满足。大赦令宣布了;一切罪人都可以回部落来。”
“在第四天的早晨,大祭司就摩擦着干燥的木头,在广场上生起了新的火焰。每一户居民都从这里得到了这新生的纯洁的火焰了。”
于是他们吃起新的谷物和水果,唱歌跳舞三夭,“而接连的四天之内,他们接受邻近部落的友人们的访问和庆贺,他们也用同样的方式净化了,一应准备就绪了。”
墨西哥人每过五十二年也要举行一次净化典礼,他们相信世界五十二年结束一次。
我没有听到过比这个更真诚的圣礼了,就像字典上说的圣礼,是“内心灵性优美化的外在可见的仪式”,我一点不怀疑,他们的风俗是直接由天意传授的,虽然他们并没有一部圣经来记录那一次的启示。
我仅仅依靠双手劳动,养活了我自己,已不止五年了,我发现,每年之内我只需工作六个星期,就足够支付我一切生活的开销了。整个冬天和大部分夏天,我自由而爽快地读点儿书。我曾经全心全意办过学校,我发现得到的利益顶多抵上了支出,甚至还抵不上,因为我必须穿衣,修饰,不必说还必须像别人那样来思想和信仰,结果这一笔生意损失了我不少时间,吃亏得很。由于我教书不是为了我同类的好处,而只是为了生活,这失败了。我也尝试过做生意,可是我发现要善于经商,得花上十年工夫,也许那时我正投到魔鬼的怀抱中去。我倒是真正担心我的生意到那时已很兴隆。从前,我东找西找地找一个谋生之道的时候,由于曾经想符合几个朋友的希望,而有过一些可悲的经验,这些经验在我脑中逼得我多想些办法,所以我常常严肃地想到还不如去拣点浆果;这我自然能做到,那蝇头微利对我也够了,——因为我的最大本领是需要极少,——我这样愚蠢地想着,这只要极少资本,对我一贯的情绪又极少抵触。当我熟识的那些人毫不踌躇地做生意,或就业了,我想我这一个职业倒是最接近于他们的榜样了;整个暑天漫山遍野地跑路,一路上拣起面前的浆果来,过后随意处置了它们;好像是在看守阿德默特斯的羊群。我也梦想过,我可以采集些闲花野草,用运干草的车辆把常青树给一些爱好树林的村民们运去,甚至还可以运到城里。可是从那时起我明白了,商业诅咒它经营的一切事物;即使你经营天堂的福音,也摆脱不了商业对它的全部诅咒。
因为我对某些事物有所偏爱,而又特别的重视我的自由,因为我能吃苦,而又能获得些成功,我并不希望花掉我的时间来购买富丽的地毡,或别的讲究的家具,或美味的食物,或希腊式的或哥特式的房屋。如果有人能毫无困难地得到这一些,得到之后,更懂得如何利用它们,我还是让他们去追求。有些人的“勤恳”,爱劳动好像是生就的,或者因为劳动可以使他们免得干更坏的事;对于这种人,暂时我没有什么话说。至于那些人,如果有了比现在更多的闲暇,而不知如何处理,那我要劝他们加倍勤恳地劳动,——劳动到他们能养活自己,取得他们的自由证明书。我自己是觉得,任何职业中,打短工最为独立不羁,何况一年之内只要三四十天就可以养活自己。短工的一天结束于太阳落山的时候,之后他可以自由地专心于他自己选定的跟他的劳动全不相干的某种活动;而他的雇主要投机取巧,从这个月到下一个月,一年到头得不到休息。
简单一句活,我已经确信,根据信仰和经验,一个人要在世间谋生,如果生活得比较单纯而且聪明,那并不是苦事,而且还是一种消遣;那些比较单纯的国家,人们从事的工作不过是一些更其人工化的国家的体育运动。流汗劳动来养活自己,并不是必要的,除非他比我还要容易流汗。
我认识一个继承了几英亩地的年轻人,他告诉我他愿意像我一样生活,如果他有办法的话。我却不愿意任何人由于任何原因,而采用我的生活方式;因为,也许他还没有学会我的这一种,说不定我已经找到了另一种方式,我希望世界上的人,越不相同越好;但是我愿意每一个人都能谨慎地找出并坚持他自己的合适方式,而不要采用他父亲的,或母亲的,或邻居的方式。年轻人可以建筑,也可以耕种,也可以航海,只要不阻挠他去做他告诉我他愿意做的事,就好了。人是聪明的,因为他能计算;水手和逃亡的奴隶都知道眼睛盯住北极星,这些观点是管保用上一辈子的了。我们也许不能够在一个预定的时日里到达目的港,但我们总可以走在一条真正的航线上。
无疑的在这里,凡是对一个人是真实的,对于一千个人也是真实的,正像一幢大房子,按比例来说,并不比一座小房子来得更浪费钱财;一个屋顶可以盖住几个房间,一个地窖可以躺在几个房间的下面,一道道墙壁更可以分隔出许多房间来。我自己是喜欢独居的。再说,全部由你自己来筑造,比你拿合用一道公墙的好处去说服邻家要便宜得多;如果你为了便宜的缘故跟别家合用了墙,这道墙一定很薄,你隔壁住的也许不是一个好邻居,而且他也不修理他那一面的墙,一般能够做到的合作只是很小的部分,而且是表面上的;要有点儿真正的合作心意,表面上反而看不出来,却有着一种听不见的谐和。如果一个人是有信心的,他可以到处用同样的信心与人合作;如果他没有信心,他会像世界上其余的人一样,继续过他自己的生活,不管他跟什么人做伴。合作的最高意义与最低意义,乃是让我们一起生活。最近我听说有两个年轻人想一起作环球旅行,一个是没有钱的,一路上要在桅杆前,在犁锄后,挣钱维持生活,另一个袋里带着旅行支票。这是很明白的,他们不可能长久地做伴或合作,因为这一合作中有一人根本不作什么。在他们旅行中第一个有趣的危机发生之时,他们就要分手。最主要的是我已经说过的,一个单独旅行的人要今天出发就出发;而结伴的却得等同行的准备就绪,他们出发之前可能要费很长的时日。
可是,这一切是很自私呵,我听到一些市民们这样说。我承认,直到现在,我很少从事慈善事业。我有一种责任感,使我牺牲了许多快乐,其中,慈善这一喜悦我也把它扔了。有人竭力穷智,要劝导我去援助市里的一些穷苦人家:如果我没有事做了,——而魔鬼是专找没有事的人的,——也许我要动手试做这一类的事,消遣消遣。然而,每当我想在这方面试一下,维持一些穷人的生活,使他们各方面都能跟我一样地舒服,把他们过天堂的生活作为一个义务,甚至已经提出了我的帮助,可是这些穷人却全体一致毫不踌躇地都愿意继续贫穷下去。我们市里的一些男女,正在多方设法,为他们的同胞谋取好处,我相信这至少可以使人不去做别的没有人性的事业。但慈善像其他的任何事业一样,必须有天赋的才能。“做好事”是一个人浮于事的职业。况且,我也尝试过。奇怪得很,这不合我的胃口,因此我对自己是满意的。也许我不应该有意谨慎小心地逃避社会要求于我的这种使宇宙不至于毁灭的“做好事”的特殊的职责,我却相信,在一个不知什么地方,确有着一种类乎慈善的事业,然而比起来不知坚定了多少的力量,在保持我们现在的这个宇宙呢。可是我不会阻拦一个人去发挥他的天才的;对于这种工作,我自己是不做的,而对于做着的人,他既全心全意地终身做着,我将说,即使全世界说这是“做恶事”,很可能有这种看法,你们还是要坚持下去。
我一点都不是说我例外,无疑,读者之中,许多人要同样地申辩的。在做什么事的时候,——我并不保证说邻居们会说它是好事的,——我可以毫不迟疑他说,我可是一个很出色的雇工呢;可是做什么事我才出色呢,这要让我的雇主来发现了。我做什么好,凡属于一般常识的所谓好,一定不在我的主要轨道上,而且大多是我自己都无意去做的。人们很实际他说,从你所站着的地方开始,就照原来的样子,不要主要以成为更有价值的人作为目标,而要以好心肠去做好事情。要是我也用这种调子说话,我就干脆这样说:去吧,去做好人。仿佛太阳在以它的火焰照耀了月亮或一颗六等星以后,会停下来,跑来跑去像好人罗宾似的,在每所村屋的窗外偷看,叫人发疯,叫肉变质,使黑暗的地方可以看得见东西,而不是继续不已地增强他的柔和的热和恩惠,直到它变得这般光辉灿烂,没有几人能够凝视它,而同时它绕着世界,行走在它自己的轨道上,做好事,或者说,像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已经发现了的,地球会绕着它运转而得到了它的好处。当法厄同要证明他的出身是神,恩惠世人,驾驶日轮,只不过一天,就越出轨道时,他在天堂下面的街上烧掉了几排房子,还把地球表面烧焦了,把每年的春天部烘干了,而且创造了一个撒哈拉大沙漠,最后朱庇特一个霹雳把他打到地上,太阳为悲悼他的丧命,有一年没有发光。
没有比善良走了味更坏的气味了。这像人的腐尸或神的腐尸臭味一样。如果我确实知道有人要到我家里来,存心要给我做好事,我就要逃命了,好像我要逃出非洲沙漠中的所谓西蒙风的狂风,它的沙粒塞满了你的嘴巴、耳朵、鼻子和眼睛,直到把你闷死为止,因为我就怕他做的好事做到了我身上,——他的毒素混入我的血液中。不行,——要是如此,我倒宁可忍受人家在我身上干的坏事,那倒来得自然些。如果我饥饿,而他喂饱了我,如果我寒冷,而他暖和了我,如果我掉在沟中,而他拉起了我,这个人不算好人。我可以找一条纽芬兰的狗给你看,这些它都做得到。慈善并不是那种爱同胞的广义的爱。霍华德固然从他本人那方面来说无疑是很卓越的,很了不起的,且已善有善报了;可是,比较他说来,如果霍华德们的慈善事业,慈善不到我们已经拥有最好的产业的人身上,那末,在我们最值得接受帮助的时候,一百个霍华德对于我们又有什么用处?我从没有听到过任何一个慈善大会曾诚诚恳恳提议过要向我,或向我这样的一些人,来行善做好事。
那些那稣会会士也给印第安人难倒了,印第安人在被绑住活活烧死的时候提出新奇的方式来虐待他们的施刑者。他们是超越了(禁止)的痛苦的,有时就不免证明他们更超越了传教士所能献奉的灵魂的慰藉;你应该奉行的规则是杀害他们时少噜苏一点,少在这些人的耳朵上絮聒,他们根本就不关心他们如何被害,他们用一种新奇的方式来爱他们的仇敌,几乎已经宽赦了他们所犯的一切罪行。
你一定要给穷人以他们最需要的帮助,虽然他们落在你的后面本是你的造孽。如果你施舍了钱给他们,你应该自己陪同他们花掉这笔钱,不要扔给他们就算了。我们有时候犯很奇怪的错误。往往是那个穷人,邋遢、褴楼又粗野,但并没有冻馁之忧,他并不怎么不幸,他往往还乐此不疲呢。你要是给了他钱,他也许就去买更多褴褛的衣服。我常常怜悯那些穷相十足的爱尔兰工人,在湖上挖冰,穿得这样褴褛,这样贫贱,而我穿的是干净的似乎是比较合时的衣服)却还冷得发抖呢,直到有一个严寒的冷天,一个掉进了冰里的人来到我的屋中取暖,我看他脱下了三条裤子和两双袜子才见到皮肤,虽然裤子袜子破敝不堪,这是真的,可是他拒绝了我将要献呈于他的额外衣服,因为他有着这许多的里面衣服。活该他落水的了。于是我开始可怜我自己,要是给我一件法兰绒衬衫,那就比给他一座旧衣铺子慈善得多。一千人在砍着罪恶的树枝,只有一个人砍伐了罪恶的根,说不定那个把时间和金钱在穷人身上花得最多的人,正是在用他那种生活方式引起最多的贫困与不幸,现在他却在徒然努力于挽救之道。正是道貌岸然的蓄奴主,拿出奴隶生产的利息的十分之一来,给其余的奴隶星期日的自由。有人为表示对穷人赐恩而叫他到厨房去工作。为什么他们自己不下厨房工作,这不是更慈悲了吗?你吹牛说,你的收入的十分之一捐给慈善事业了,也许你应该捐出十分之九,就此结束。那未,社会收回的只是十分之一的财富。这是由于占有者的慷慨呢,还是由于持正义者的疏忽呢?
慈善几乎可以说是人类能够赞许的唯一美德。不然,它是被捧上了天的;是因为我们自私,所以把它捧上了天的。一个粗壮的穷人,在日暖风和的一天,在康科德这里,对我赞扬一个市民,因为,他说,那人对像他这样的穷人很善良。人种中的善良的伯父伯母,反而比真正的灵魂上的父母更受颂扬。有一次我听一个宗教演讲家讲英国,他是一个有学问有才智的人,数说着英国的科学家,文艺家和政治家,莎士比亚,倍根,克伦威尔,密尔顿,牛顿和别个,跟着就说起英国的基督教英雄来了,好像他的职业一定要求他这样说似的,他把这些英雄提高到所有其他人物之上,称之为伟大人物中的尤伟大者。他们便是潘恩,霍华德,福莱夫人。人人都一定会觉得他在胡说八道。最后三人并不是最好的英国人,也许他们只能算作英国最好的慈善家。
我并不要从慈善应得的赞美中减去什么,我只要求公平,对一切有利于人类的生命与工作应一视同仁。我不以为一个人的正直和慈善是主要的价值,它们不过是他的枝枝叶叶。那种枝叶,褪去了叶绿素,做成了药茶给病人喝,就是它有了一些卑微的用处,多数是走四方的郎中用它们。我要的是人中的花朵和果实;让他的芬芳传送给我,让他的成熟的馨香在我们交接中熏陶我。他的良善不能是局部的、短暂的行为,而是常持的富足有余,他的施与于他无损,于他自己,也无所知。这是一种将万恶隐藏起来的慈善。慈善家经常记着他要用自己散发出来的那种颓唐悲戚的气氛,来绕住人类,美其名曰同情心。我们应该传播给人类的是我们的勇气而不是我们的失望,是我们的健康与舒泰,而不是我们的病容,可得小心别传染了疾病。从哪一个南方的平原上,升起了一片哀号声?在什么纬度上,住着我们应该去播送光明的异教徒?谁是那我们应该去挽救的纵欲无度的残暴的人?如果有人得病了,以致不能做他的事,如果他肠痛了,——这很值得同情——-他慈善家就要致力于改良——这个世界了。他是大千世界里的一个缩影,他发现,这是一个真正的发现,而且是他发现的,——世界在吃着青苹果;在他的眼中,地球本身便是一只庞大的青苹果,想起来这却很可怕,人类的孩子如果在苹果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去噬食它,那是很危险的;可是他那狂暴的慈善事业使他径直去找了爱斯基摩人、巴塔哥尼亚人,还拥抱了人口众多的印度和中国的村落;就这样由于他几年的慈善活动,有权有势者还利用了他来达到他们的目的,无疑他治好了自己的消化不良症,地球的一颊或双颊也染上了红晕,好像它开始成熟起来了,而生命也失去了它的粗野,再一次变得又新鲜又健康,更值得生活了。我从没有梦见过比我自己所犯的更大的罪过。我从来没有见过,将来也不会见到一个比我自己更坏的人了。
我相信,使一个改良家这么悲伤的,倒不是他对苦难同胞的同情,而是,他虽然是上帝的最神圣的子孙,他却心有内疚。让这一点被纠正过来,让春天向他跑来,让黎明在他的卧榻上升起,他就会一句抱歉话不说,抛弃他那些慷慨的同伴了。我不反对抽烟的原因是我自己从来不抽烟;抽烟的人自己会偿罪的;虽然有许多我自己尝过的事物,我也能够反对它们。如果你曾经上当做过慈善家,别让你的左手知道你的右手做了什么事,因为这本不值得知道的。救起淹在水里的人,系上你的鞋带。你还是去舒舒服服地从事一些自由的劳动吧。
我们的风度,因为和圣者交游,所以被败坏了。我们的赞美诗中响起了诅咒上帝的旋律,永远是在忍受他。可以说,便是先知和救主,也只能安慰人的恐惧而不能肯定人的希望。哪儿也没有对人生表示简单热烈的满意的记载,哪儿也找不到任何赞美上帝的使人难忘的记载。,一切健康、成就,使我高兴,尽管它遥远而不可及;一切疾病、失败使我悲伤,引起恶果,尽管它如何同情我,或我如何同情它。所以,如果我们要真的用印第安式的、植物的、磁力的或自然的方式来恢复人类,首先让我们简单而安宁,如同大自然一样,逐去我们眉头上垂挂的乌云,在我们的精髓中注入一点儿小小的生命。不做穷苦人的先知,努力做值得生活在世界上的一个人。
我在设拉子的希克·萨迪的《花园》中,读到“他们询问一个智者说,在至尊之神种植的美树的高大华盖中,没有一枝被称为Azad,自由,只除了柏树,柏树却不结果,这里面有什么神秘?他回答道,各自都有它适当的生产,一定的季节,适时则茂郁而开花,不当时令它们便干枯而萎谢;柏树不属于这些,它永远苍翠,具有这种本性的得称为Azad,宗教的独立者。——你的心不要固定在变幻的上面,因为Dijlah,底格利斯河,在哈里发绝种以后,还是奔流经过巴格达的;如果你手上很富有,要像枣树一样慷慨自由;可是,如果你没有可给的呢,做一个Azad,自由的人,像柏树一样吧。”
补充诗篇
斥穷困
T.卡仑
穷鬼,你太装腔作势,
在苍穹底下占着位置,
你的茆草棚或你的木桶,
养成了一些懒惰或迂腐的德性,
在免费的阳光下,荫凉的泉水滨,
吃吃菠菜和菜根;在那里你的右手,
从心灵上撕去了人类的热情,
灿烂的美德都是从这些热情上怒放的,
你降低了大自然,封锁了感官,
像蛇发的女妖,变活人为岩石。
我们并不需要沉闷的社会,
这种属于你的必需节制的社会,
不需要这种不自然的愚蠢,
不知喜怒也不知哀乐;也不知道
被迫的装腔作势的被动的
超乎积极的勇敢。这卑贱的一伙,
把他们的位置固定在平庸中,
成了你的奴性的心灵;可是我们
只推崇这样的美德,容许狂狷,
勇武和大度的行为,庄严宏丽的,
无所不见的谨慎,无边无际的
宏大气量,还有那种英雄美德,
自古以来还没有一个名称,
只有些典型,就好像赫拉克勒斯,
阿基里斯,齐修斯。滚进你的脏窝:
等你看到了新的解放了的宇宙,你该求知这些最优美的是什么。
我生活的地方;我为何生活
到达我们生命的某个时期,我们就习惯于把可以安家落户的地方,一个个地加以考察了。正是这样我把住所周围一二十英里内的田园统统考察一遍。我在想象中已经接二连三地买下了那儿的所有田园,因为所有的田园都得要买下来,而且我都已经摸清它们的价格了。我步行到各个农民的田地上,尝尝他的野苹果,和他谈谈稼穑,再又请他随便开个什么价钱,就照他开的价钱把它买下来,心里却想再以任何价钱把它押给他;甚至付给他一个更高的价钱,——把什么都买下来,只不过没有立契约,——而是把他的闲谈当作他的契约,我这个人原来就很爱闲谈,——我耕耘了那片田地,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我想,耕耘了他的心田,如是尝够了乐趣以后,我就扬长而去,好让他继续耕耘下去。这种经营,竟使我的朋友们当我是一个地产拍客。其实我是无论坐在哪里,都能够生活的,哪里的风景都能相应地为我而发光。家宅者,不过是一个座位,——如果这个座位是在乡间就更好些。我发现许多家宅的位置,似乎都是不容易很快加以改进的,有人会觉得它离村镇太远,但我觉得倒是村镇离它太远了点。我总说,很好,我可以在这里住下;我就在那里过一小时夏天的和冬天的生活;我看到那些岁月如何地奔驰,挨过了冬季,便迎来了新春。这一区域的未来居民,不管他们将要把房子造在哪里,都可以肯定过去就有人住过那儿了。只要一个下午就足够把田地化为果园、树林和牧场,并且决定门前应该留着哪些优美的橡树或松树,甚至于砍伐了的树也都派定了最好的用场了;然后,我就由它去啦,好比休耕了一样,一个人越是有许多事情能够放得下,他越是富有。
我的想象却跑得太远了些,我甚至想到有几处田园会拒绝我,不肯出售给我,——被拒绝正合我的心愿呢,——我从来不肯让实际的占有这类事情的伤过我的手指头。几乎已实际地占有田园那一次,是我购置霍乐威尔那个地方的时候,都已经开始选好种子,找出了木料来,打算造一架手推车,来推动这事,或载之而他往了;可是在原来的主人正要给我一纸契约之前,他的妻子——每一个男人都有一个妻子的——发生了变卦,她要保持她的田产了,他就提出赔我十元钱,解除约定。现在说句老实话,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角钱,假设我真的有一角钱的话,或者又有田园,又有十元,或有了所有的这一切,那我这点数学知识可就无法计算清楚了。不管怎样,我退回了那十元钱,退还了那田园,因为这一次我已经做过头了,应该说,我是很慷慨的罗,我按照我买进的价格,按原价再卖了给他,更因为他并不见得富有,还送了他十元,但保留了我的一角钱和种子,以及备而未用的独轮车的木料。如此,我觉得我手面已很阔绰,而且这样做无损于我的贫困。至于那地方的风景,我却也保留住了,后来我每年都得到丰收,却不需要独轮车来载走。关于风景,——
我勘察一切,像一个皇帝,
谁也不能够否认我的权利。
我时常看到一个诗人,在欣赏了一片田园风景中的最珍贵部分之后,就扬长而去,那些固执的农夫还以为他拿走的仅只是几枚野苹果。诗人却把他的田园押上了韵脚,而且多少年之后,农夫还不知道这回事,这么一道最可羡慕的、肉眼不能见的篱笆已经把它圈了起来,还挤出了它的牛乳,去掉了奶油,把所有的奶油都拿走了,他只把去掉了奶油的奶水留给了农夫。
霍乐威尔田园的真正迷人之处,在我看是:它的遁隐之深,离开村子有两英里,离开最近的邻居有半英里,并且有一大片地把它和公路隔开了;它傍着河流,据它的主人说,由于这条河,而升起了雾,春天里就不会再下霜了,这却不在我心坎上;而且,它的田舍和棚屋带有灰暗而残败的神色,加上零落的篱笆,好似在我和先前的居民之间,隔开了多少岁月;还有那苹果树,树身已空,苔薛满布,兔子咬过,可见得我将会有什么样的一些邻舍了,但最主要的还是那一度回忆,我早年就曾经溯河而上,那时节,这些屋宇藏在密密的红色枫叶丛中,还记得我曾听到过一头家犬的吠声。我急于将它购买下来,等不及那产业主搬走那些岩石,砍伐掉那些树身已空的苹果树,铲除那些牧场中新近跃起的赤杨幼树,一句话,等不及它的任何收拾了。为了享受前述的那些优点,我决定干一下了;像那阿特拉斯一样,把世界放在我肩膀上好啦,——我从没听到过他得了哪样报酬,——我愿意做一切事:简直没有别的动机或任何推托之辞,只等付清了款子,便占有这个田园,再不受他人侵犯就行了;因为我知道我只要让这片田园自生自展,它将要生展出我所企求的最丰美的收获。但后来的结果已见上述。
所以,我所说的关于大规模的农事(至今我一直在培育着一座园林),仅仅是我已经预备好了种子。许多人认为年代越久的种子越好。我不怀疑时间是能分别好和坏的,但到最后我真正播种了,我想我大约是不至于会失望的。可是我要告诉我的伙伴们,只说这一次,以后永远不再说了:你们要尽可能长久地生活得自由,生活得并不执著才好。执迷于一座田园,和关在县政府的监狱中,简直没有分别。
老卡托——他的《乡村篇》是我的“启蒙者”,曾经说过——可惜我见到的那本唯一的译本把这一段话译得一塌糊涂,——“当你想要买下一个田园的时候,你宁可在脑中多多地想着它,可决不要贪得无厌地买下它,更不要嫌麻烦而再不去看望它,也别以为绕着它兜了一个圈子就够了。如果这是一个好田园,你去的次数越多你就越喜欢它。”我想我是不会贪得无厌地购买它的,我活多久,就去兜多久的圈子,死了之后,首先要葬在那里。这样才能使我终于更加喜欢它。
目前要写的,是我的这一类实验中其次的一个,我打算更详细地描写描写;而为了便利起见,且把这两年的经验归并为一年。我已经说过,我不预备写一首沮丧的颂歌,可是我要像黎明时站在栖木上的金(又鸟)一样,放声啼叫,即使我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唤醒我的邻人罢了。
我第一天住在森林里,就是说,自天在那里,而且也在那里过夜的那一天,凑巧得很,是一八四五年七月四日,独立日,我的房子没有盖好,过冬还不行,只能勉强避避风雨,没有灰泥墁,没有烟囱,墙壁用的是饱经风雨的粗木板,缝隙很大,所以到晚上很是凉爽。笔直的、砍伐得来的、白色的间柱,新近才刨得平坦的门户和窗框,使屋子具有清洁和通凤的景象,特别在早晨,木料里饱和着露水的时候,总使我幻想到午间大约会有一些甜蜜的树胶从中渗出。这房间在我的想象中,一整天里还将多少保持这个早晨的情调,这使我想起了上一年我曾游览过的一个山顶上的一所房屋,这是一所空气好的、不涂灰泥的房屋,适宜于旅行的神仙在途中居住,那里还适宜于仙女走动,曳裙而过。吹过我的屋脊的风,正如那扫荡山脊而过的风,唱出断断续续的调子来,也许是天上人间的音乐片段。晨风永远在吹,创世纪的诗篇至今还没有中断;可惜听得到它的耳朵太少了。灵山只在大地的外部,处处都是。
除掉了一条小船之外,从前我曾经拥有的唯一屋宇,不过是一顶篷帐,夏天里,我偶或带了它出去郊游,这顶篷帐现在已卷了起来,放在我的阁楼里;只是那条小船,辗转经过了几个人的手,已经消隐于时间的溪流里。如今我却有了这更实际的避风雨的房屋,看来我活在这世间,已大有进步。这座屋宇虽然很单薄,却是围绕我的一种结晶了的东西,这一点立刻在建筑者心上发生了作用。它富于暗示的作用,好像绘画中的一幅素描。我不必跑出门去换空气,因为屋子里面的气氛一点儿也没有失去新鲜。坐在一扇门背后,几乎和不坐在门里面一样,便是下大雨的天气,亦如此。哈利梵萨说过:“并无鸟雀巢居的房屋像未曾调味的烧肉。”寒舍却并不如此,因为我发现我自己突然跟鸟雀做起邻居来了;但不是我捕到了一只鸟把它关起来,而是我把我自己关进了它们的邻近一只笼子里。我不仅跟那些时常飞到花园和果树园里来的鸟雀弥形亲近,而且跟那些更野性、更逗人惊诧的森林中的鸟雀亲近了起来,它们从来没有,就有也很难得,向村镇上的人民唱出良宵的雅歌的,——它们是画眉,东部鸫鸟,红色的碛鶸,野麻雀,怪鸱和许多别的鸣禽。
我坐在一个小湖的湖岸上,离开康科德村子南面约一英里半,较康科德高出些,就在市镇与林肯乡之间那片浩瀚的森林中央,也在我们的唯一著名地区,康科德战场之南的两英里地;但因为我是低伏在森林下面的,而其余的一切地区,都给森林掩盖了,所以半英里之外的湖的对岸便成了我最遥远的地平线。在第一个星期内,无论什么时候我凝望着湖水,湖给我的印象都好像山里的一泓龙潭,高高在山的一边,它的底还比别的湖沼的水平面高了不少,以至日出的时候,我看到它脱去了夜晚的雾衣,它轻柔的粼波,或它波平如镜的湖面,都渐渐地在这里那里呈现了,这时的雾,像幽灵偷偷地从每一个方向,退隐入森林中,又好像是一个夜间的秘密宗教集会散会了一样。露水后来要悬挂在林梢,悬挂在山侧,到第二天还一直不肯消失。
八月里,在轻柔的斜凤细雨暂停的时候,这小小的湖做我的邻居,最为珍贵,那时水和空气都完全平静了,天空中却密布着乌云,下午才过了一半却已具备了一切黄昏的肃穆,而画眉在四周唱歌,隔岸相闻。这样的湖,再没有比这时候更平静的了;湖上的明净的空气自然很稀薄,而且给乌云映得很黯淡了,湖水却充满了光明和倒影,成为一个下界的天空,更加值得珍视。从最近被伐木的附近一个峰顶上向南看,穿过小山间的巨大凹处,看得见隔湖的一幅愉快的图景,那凹处正好形成湖岸,那儿两座小山坡相倾斜而下,使人感觉到似有一条溪涧从山林谷中流下,但是,却没有溪涧。我是这样地从近处的绿色山峰之间和之上,远望一些蔚蓝的地平线上的远山或更高的山峰的。真的,踮起了足尖来,我可以望见西北角上更远、更蓝的山脉,这种蓝颜色是天空的染料制造厂中最真实的出品,我还可以望见村镇的一角。但是要换一个方向看的话,虽然我站得如此高,却给郁茂的树木围住,什么也看不透,看不到了。在邻近,有一些流水真好,水有浮力,地就浮在上面了。便是最小的井也有这一点值得推荐,当你窥望井底的时候,你发现大地并不是连绵的大陆;而是隔绝的孤岛。这是很重要的,正如井水之能冷藏牛油。当我的目光从这一个山顶越过湖向萨德伯里草原望过去的时候,在发大水的季节里,我觉得草原升高了,大约是蒸腾的山谷中显示出海市蜃楼的效果,它好像沉在水盆底下的一个天然铸成的铜市,湖之外的大地都好像薄薄的表皮,成了孤岛,给小小一片横亘的水波浮载着,我才被提醒,我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是干燥的土地。
虽然从我的门口望出去,风景范围更狭隘,我却一点不觉得它拥挤,更无被囚禁的感觉。尽够我的想象力在那里游牧的了。矮橡树丛生的高原升起在对岸,一直向西去的大平原和鞑靼式的草原伸展开去,给所有的流浪人家一个广阔的天地。当达摩达拉的牛羊群需要更大的新牧场时,他说过,“再没有比自由地欣赏广阔的地平线的人更快活的人了。”
时间和地点都已变换,我生活在更靠近了宇宙中的这些部分,更挨紧了历史中最吸引我的那些时代。我生活的地方遥远得跟天文家每晚观察的太空一样,我们惯于幻想,在天体的更远更僻的一角,有着更稀罕、更愉快的地方,在仙后星座的椅子形状的后面,远远地离了嚣闹和骚扰。我发现我的房屋位置正是这样一个遁隐之处,它是终古常新的没有受到污染的宇宙一部分。如果说,居住在这些部分,更靠近昴星团或毕星团,牵牛星座或天鹰星座更加值得的话,那末,我真正是住在那些地方的,至少是,就跟那些星座一样远离我抛在后面的人世,那些闪闪的小光,那些柔美的光线,传给我最近的邻居,只有在没有月亮的夜间才能够看得到。我所居住的便是创造物中那部分;——
曾有个牧羊人活在世上,
他的思想有高山那样
崇高,在那里他的羊群
每小时都给与他营养。如果牧羊人的羊群老是走到比他的思想还要高的牧场上,我们会觉得他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自己同样地简单,也许我可以说,同样地纯洁无暇。我向曙光顶礼,忠诚如同希腊人。我起身很早,在湖中洗澡;这是个宗教意味的运动,我所做到的最好的一件事。据说在成汤王的浴盆上就刻着这样的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懂得这个道理。黎明带国来了英雄时代。在最早的黎明中,我坐着,门窗大开,一只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蚊虫在我的房中飞,它那微弱的吟声都能感动我,就像我听到了宣扬美名的金属喇叭声一样。这是荷马的一首安魂曲,空中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歌唱着它的愤怒与漂泊。此中大有宇宙本体之感;宣告着世界的无穷精力与生生不息,直到它被禁。黎明啊,一天之中最值得纪念的时节,是觉醒的时辰。那时候,我们的昏沉欲睡的感觉是最少的了;至少可有一小时之久,整日夜昏昏沉沉的官能大都要清醒起来。但是,如果我们并不是给我们自己的禀赋所唤醒,而是给什么仆人机械地用肘子推醒的;如果并不是由我们内心的新生力量和内心的要求来唤醒我们,既没有那空中的芬香,也没有回荡的天籁的音乐,而是工厂的汽笛唤醒了我们的,——如果我们醒时,并没有比睡前有了更崇高的生命,那末这样的白天,即便能称之为白天,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可言;要知道,黑暗可以产生这样的好果子,黑暗是可以证明它自己的功能并不下于白昼的。一个人如果不能相信每一天都有一个比他亵读过的更早、更神圣的曙光时辰,他一定是已经对于生命失望的了,正在摸索着一条降入黑暗去的道路。感官的生活在休息了一夜之后,人的灵魂,或者就说是人的官能吧,每天都重新精力弥漫一次,而他的禀赋又可以去试探他能完成何等崇高的生活了。可以纪念的一切事,我敢说,都在黎明时间的氛围中发生。《吠陀经》说:“一切知,俱于黎明中醒。”诗歌与艺术,人类行为中最美丽最值得纪念的事都出发于这一个时刻。所有的诗人和英雄都像曼依,那曙光之神的儿子,在日出时他播送竖琴音乐。以富于弹性的和精力充沛的思想追随着太阳步伐的人,白昼对于他便是一个永恒的黎明。这和时钟的鸣声不相干,也不用管人们是什么态度,在从事什么劳动。早晨是我醒来时内心有黎明感觉的一个时候。改良德性就是为了把昏沉的睡眠抛弃。人们如果不是在浑浑噩噩地睡觉,那为什么他们回顾每一天的时候要说得这么可怜呢?他们都是精明人嘛。如果他们没有给昏睡所征服,他们是可以干成一些事的。几百万人清醒得足以从事体力劳动,但是一百万人中,只有一个人才清醒得足以有效地服役于智慧;一亿人中,才能有一个人,生活得诗意而神圣。清醒就是生活。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个非常清醒的人。要是见到了他,我怎敢凝视他呢?
我们必须学会再苏醒,更须学会保持清醒而不再昏睡,但不能用机械的方法,而应寄托无穷的期望于黎明,就在最沉的沉睡中,黎明也不会抛弃我们的。我没有看到过更使人振奋的事实了,人类无疑是有能力来有意识地提高他自己的生命的。能画出某一张画,雕塑出某一个肖像,美化某几个对象,是很了不起的;但更加荣耀的事是能够塑造或画出那种氛围与媒介来,从中能使我们发现,而且能使我们正当地有所为。能影响当代的本质的,是最高的艺术。每人都应该把最崇高的和紧急时刻内他所考虑到的做到,使他的生命配得上他所想的,甚至小节上也配得上。如果我们拒绝了,或者说虚耗了我们得到的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思想,神示自会清清楚楚地把如何做到这一点告诉我们的。
我到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谨慎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看看我是否学得到生活要教育我的东西,免得到了临死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我不希望度过非生活的生活,生活是这样的可爱;我却也不愿意去修行过隐逸的生活,除非是万不得已。我要生活得深深地把生命的精髓都吸到,要生活得稳稳当当,生活得斯巴达式的,以便根除一切非生活的东西,划出一块刈割的面积来,细细地刈割或修剪,把生活压缩到一个角隅里去,把它缩小到最低的条件中,如果它被证明是卑微的,那末就把那真正的卑微全部认识到,并把它的卑微之处公布于世界;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就用切身的经历来体会它,在我下一次远游时,也可以作出一个真实的报道。因为,我看,大多数人还确定不了他们的生活是属于魔鬼的,还是属于上帝的呢,然而又多少有点轻率地下了判断,认为人生的主要目标是“归荣耀于神,并永远从神那里得到喜悦”。
然而我们依然生活得卑微,像蚂蚁;虽然神话告诉我们说,我们早已经变成人了;像小人国里的人,我们和长脖子仙鹤作战;这真是错误之上加错误,脏抹布之上更抹脏:我们最优美的德性在这里成了多余的本可避免的劫数。我们的生活在琐碎之中消耗掉了。一个老实的人除十指之外,便用不着更大的数字了,在特殊情况下也顶多加上十个足趾,其余不妨笼而统之。简单,简单,简单啊!我说,最好你的事只两件或三件,不要一百件或一千件;不必计算一百万,半打不是够计算了吗,总之,账目可以记在大拇指甲上就好了。在这浪涛滔天的文明生活的海洋中,一个人要生活,得经历这样的风暴和流沙和一千零一种事变,除非他纵身一跃,直下海底,不要作船位推算去安抵目的港了,那些事业成功的人,真是伟大的计算家啊。简单化,简单化!不必一天三餐,如果必要,一顿也够了;不要百道菜,五道够多了;至于别的,就在同样的比例下来减少好了。我们的生活像德意志联邦,全是小邦组成的。联邦的边界永在变动,甚至一个德国人也不能在任何时候把边界告诉你。国家是有所谓内政的改进的,实际上它全是些外表的,甚至肤浅的事务,它是这样一种不易运用的生长得臃肿庞大的机构,壅塞着家具,掉进自己设置的陷阱,给奢侈和挥霍毁坏完了,因为它没有计算,也没有崇高的目标,好比地面上的一百万户人家一样;对于这种情况,和对于他们一样,惟一的医疗办法是一种严峻的经济学,一种严峻得更甚于斯巴达人的简单的生活,并提高生活的目标。生活现在是太放荡了。人们以为国家必须有商业,必须把冰块出口,还要用电报来说话,还要一小时驰奔三十英里,毫不怀疑它们有没有用处;但是我们应该生活得像狒狒呢,还是像人,这一点倒又确定不了。如果我们不做出枕木来,不轧制钢轨,不日夜工作,而只是笨手笨脚地对付我们的生活,来改善它们,那末谁还想修筑铁路呢?如果不造铁路,我们如何能准时赶到天堂去哪?可是,我们只要住在家里,管我们的私事,谁还需要铁路呢?我们没有来坐铁路,铁路倒乘坐了我们。你难道没有想过,铁路底下躺着的枕木是什么?每一根都是一个人,爱尔兰人,或北方佬。铁轨就铺在他们身上,他们身上又铺起了黄沙,而列车平滑地驰过他们。我告诉你,他们真是睡得熟呵。每隔几年,就换上了一批新的枕木,车辆还在上面奔驰着;如果一批人能在铁轨之上愉快地乘车经过,必然有另一批不幸的人是在下面被乘坐被压过去的。当我们奔驰过了一个梦中行路的人,一根出轨的多余的枕木,他们只得唤醒他,突然停下车子,吼叫不已,好像这是一个例外。我听到了真觉得有趣,他们每五英里路派定了一队人,要那些枕木长眠不起,并保持应有的高低,由此可见,他们有时候还是要站起来的。
为什么我们应该生活得这样匆忙,这样浪费生命呢?我们下了决心,要在饥饿以前就饿死。人们时常说,及时缝一针,可以将来少缝九针,所以现在他们缝了一千针,只是为了明天少缝九千针。说到工作,任何结果也没有,我们患了跳舞病,连脑袋都无法保住静止。如果在寺院的钟楼下,我刚拉了几下绳子,使钟声发出火警的信号来,钟声还没大响起来,在康科德附近的田园里的人,尽管今天早晨说了多少次他如何如何地忙,没有一个男人,或孩子,或女人,我敢说是会不放下工作而朝着那声音跑来的,主要不是要从火里救出财产来,如果我们说老实话,更多的还是来看火烧的,因为已经烧着了,而且这火,要知道,不是我们放的;或者是来看这场火是怎么被救灭的,要是不费什么劲,也还可以帮忙救救火;就是这样,即使教堂本身着了火也是这样。一个人吃了午饭,还只睡了半个小时的午觉,一醒来就抬起了头,问,“有什么新闻?”好像全人类在为他放哨。有人还下命令,每隔半小时唤醒他一次,无疑的是并不为什么特别的原因:然后,为报答人家起见,他谈了谈他的梦。睡了一夜之后,新闻之不可缺少,正如早饭一样的重要。“清告诉我发生在这个星球之上的任何地方的任何人的新闻,”——于是他一边喝咖啡,吃面包卷,一边读报纸,知道了这天早晨的瓦奇多河上,有一个人的眼睛被挖掉了;一点不在乎他自己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深不可测的大黑洞里,自己的眼睛里早就是没有瞳仁的了。
拿我来说,我觉得有没有邮局都无所谓。我想,只有根少的重要消息是需要邮递的。我一生之中,确切他说,至多只收到过一两封信是值得花费那邮资的——这还是我几年之前写过的一句话。通常,一便士邮资的制度,其目的是给一个人花一便士,你就可以得到他的思想了,但结果你得到的常常只是一个玩笑。我也敢说,我从来没有从报纸上读到什么值得纪念的新闻。如果我们读到某某人被抢了,或被谋杀或者死于非命了,或一幢房子烧了,或一只船沉了,或一只轮船炸了,或一条母牛在西部铁路上给撞死了,或一只疯狗死了,或冬天有了一大群蚱蜢,——我们不用再读别的了。有这么一条新闻就够了。如果你掌握了原则,何必去关心那亿万的例证及其应用呢?对于一个哲学家,这些被称为新闻的,不过是瞎扯,编辑和读者就只不过是在喝茶的长舌妇。然而不少人都贪婪地听着这种瞎扯。我听说那一天,大家这样抢啊夺啊,要到报馆去听一个最近的国际新闻,那报馆里的好几面大玻璃窗都在这样一个压力之下破碎了,——那条新闻,我严肃地想过,其实是一个有点头脑的人在十二个月之前,甚至在十二年之前,就已经可以相当准确地写好的。比如,说西班牙吧,如果你知道如何把唐卡洛斯和公主,唐彼得罗,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这些字眼时时地放进一些,放得比例适合——这些字眼,自从我读报至今,或许有了一点变化了吧,——然后,在没有什么有趣的消息时,就说说斗牛好啦,这就是真实的新闻,把西班牙的现状以及变迁都给我们详详细细地报道了,完全跟现在报纸上这个标题下的那些最简明的新闻一个样:再说英国吧,来自那个地区的最后的一条重要新闻几乎总是一(被禁止)九年的革命;如果你已经知道她的谷物每年的平均产量的历史,你也不必再去注意那些事了,除非你是要拿它来做投机生意,要赚几个钱的话。如果你能判断,谁是难得看报纸的,那末在国外实在没有发生什么新的事件,即使一场法国大革命,也不例外。
什么新闻!要知道永不衰老的事件,那才是更重要得多!蓬伯玉(卫大夫)派人到孔子那里去。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在一个星期过去了之后、疲倦得直瞌睡的农夫们休息的日子里,——这个星期日,真是过得糟透的一星期的适当的结尾,但决不是又一个星期的新鲜而勇敢的开始啊,——偏偏那位牧师不用这种或那种拖泥带水的冗长的宣讲来麻烦农民的耳朵,却雷霆一般地叫喊着:“停!停下!为什么看起来很快,但事实上你们却慢得要命呢?”
谎骗和谬见已被高估为最健全的真理,现实倒是荒诞不经的。如果世人只是稳健地观察现实,不允许他们自己受欺被骗,那末,用我们所知道的来譬喻,生活将好像是一篇童话,仿佛是一部《天方夜谭》了。如果我们只尊敬一切不可避免的,并有存在权利的事物,音乐和诗歌便将响彻街头。如果我们不慌不忙而且聪明,我们会认识唯有伟大而优美的事物才有永久的绝对的存在,——琐琐的恐惧与碎碎的欢喜不过是现实的阴影。现实常常是活泼而崇高的。由于闭上了眼睛,神魂颠倒,任凭自己受影子的欺骗,人类才建立了他们日常生活的轨道和习惯,到处遵守它们,其实它们是建筑在纯粹幻想的基础之上的。嬉戏地生活着的儿童,反而更能发现生活的规律和真正的关系,胜过了大人,大人不能有价值地生活,还以为他们是更聪明的,因为他们有经验,这就是说,他们时常失败。我在一部印度的书中读到,“有一个王子,从小给逐出故土之城,由一个樵夫抚养成长,一直以为自己属于他生活其中的贱民阶级。他父亲手下的官员后来发现了他,把他的出身告诉了他,对他的性格的错误观念于是被消除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王子。所以,”那印度哲学家接下来说,“由于所处环境的缘故,灵魂误解了他自己的性格,非得由神圣的教师把真相显示了给他。然后,他才知道他是婆罗门。”我看到,我们新英格兰的居民之所以过着这样低贱的生活,是因为我们的视力透不过事物表面。我们把似乎是当作了是。如果一个人能够走过这一个城镇,只看见现实,你想,“贮水池”就该是如何的下场?如果他给我们一个他所目击的现实的描写,我们都不会知道他是在描写什么地方。看看会议厅,或法庭,或监狱,或店铺,或住宅,你说,在真正凝视它们的时候,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啊,在你的描绘中,它们都纷纷倒下来了。人们尊崇迢遥疏远的真理,那在制度之外的,那在最远一颗星后面的,那在亚当以前的,那在末代以后的。自然,在永恒中是有着真理和崇高的。可是,所有这些时代,这些地方和这些场合,都是此时此地的啊!上帝之伟大就在于现在伟大,时光尽管过去,他绝不会更加神圣一点的。只有永远渗透现实,发掘围绕我们的现实,我们才能明白什么是崇高。宇宙经常顺从地适应我们的观念;不论我们走得快或慢,路轨已给我们铺好。让我们穷毕生之精力来意识它们。诗人和艺术家从未得到这样美丽而崇高的设计,然而至少他的一些后代是能完成它的。
我们如大自然一般自然地过一天吧,不要因硬壳果或掉在轨道上的蚊虫的一只翅膀而出了轨。让我们黎明即起,不用或用早餐,平静而又无不安之感;任人去人来,让钟去敲,孩子去哭,——下个决心,好好地过一天。为什么我们要投降,甚至于随波逐流呢?让我们不要卷入在于午线浅滩上的所谓午宴之类的可怕急流与旋涡,而惊惶失措。熬过了这种危险,你就平安了,以后是下山的路了。神经不要松弛,利用那黎明似的魄力,向另一个方向航行,像尤利西斯那样拴在桅杆上过活。如果汽笛啸叫了,让它叫得沙哑吧。如果钟打响了,为什么我们要奔跑呢?我们还要研究它算什么音乐?让我们定下心来工作,并用我们的脚跋涉在那些污泥似的意见、偏见、传统、谬见与表面中间,这蒙蔽全地球的淤土啊,让我们越过巴黎、伦敦、纽约、波士顿、康科德,教会与国家,诗歌,哲学与宗教,直到我们达到一个坚硬的底层,在那里的岩盘上,我们称之为现实,然后说,这就是了,不错的了,然后你可以在这个point d'appui 之上,在洪水、冰霜和火焰下面,开始在这地方建立一道城墙或一个国土,也许能安全地立起一个灯柱,或一个测量仪器,不是尼罗河水测量器了,而是测量现实的仪器,让未来的时代能知道,谎骗与虚有其表曾洪水似的积了又积,积得多么深哪。如果你直立而面对着事实,你就会看到太阳闪耀在它的两面,它好像一柄东方的短弯刀,你能感到它的甘美的锋镝正剖开你的心和骨髓,你也欢乐地愿意结束你的人间事业了。生也好,死也好,我们仅仅追求现实。如果我们真要死了,让我们听到我们喉咙中的咯咯声,感到四肢上的寒冷好了;如果我们活着,让我们干我们的事务。
时间只是我垂钓的溪。我喝溪水,喝水时候我看到它那沙底,它多么浅啊。它的汨汨的流水逝去了,可是永恒留了下来。我愿饮得更深;在天空中打鱼,天空的底层里有着石子似的星星。我不能数出“一”来。我不知道字母表上的第一个字母。我常常后悔,我不像初生时聪明了。智力是一把刀子;它看准了,就一路切开事物的秘密。我不希望我的手比所必需的忙得更多些。我的头脑是手和足。我觉得我最好的官能都集中在那里。我的本能告诉我,我的头可以挖洞,像一些动物,有的用鼻子,有的用前爪,我要用它挖掘我的洞,在这些山峰中挖掘出我的道路来。我想那最富有的矿脉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用探寻藏金的魔杖,根据那升腾的薄雾,我要判断;在这里我要开始开矿。
阅 读
如果更审慎地选择自己追逐的职业,所有的人也许都愿意主要做学生兼观察家,因为两者的性质和命运对所有的人都一样地饶有兴味。为我们自己和后代积累财富,成家或建国,甚或沽名钓誉,在这些方面我们都是凡人;可是在研究真理之时、我们便不朽了,也不必害怕变化或遭到意外了。最古的埃及哲学家和印度哲学家从神像上曳起了轻纱一角;这微颤着的袍子,现在仍是撩起的,我望见它跟当初一样的鲜艳荣耀,因为当初如此勇敢的,是他的体内的“我”,而现在重新瞻仰着那个形象的是我体内的“他”。袍子上没有一点微尘;自从这神圣被显示以来,时间并没有逝去。我们真正地改良了的,或者是可以改良的时间,既不是过去,又不是现在,也不是未来呵。
我的木屋,比起一个大学来,不仅更宜于思想,还更宜于严肃地阅读;虽然我借阅的书在一般图书馆的流通范围之外,我却比以往更多地接受到那些流通全世界的书本的影响,那些书先前是写在树皮上的,如今只是时而抄在布纹纸上。诗人密尔·喀玛.乌亭.玛斯脱说,“要坐着,而能驰骋在精神世界的领域内;这种益处我得自书本。一杯酒就陶醉;当我喝下了秘传教义的芳洌琼浆时,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愉快。”整个夏天,我把荷马的《伊利亚特》放在桌上,虽然我只能间歇地翻阅他的诗页。起初,有无穷的工作在手上,我有房子要造,同时有豆子要锄,使我不可能读更多的书。但预知我未来可以读得多些,这个念头支持了我。在我的工作之余,我还读过一两本浅近的关于旅行的书,后来我自己都脸红了,我问了自己到底我是住在什么地方。
可以读荷马或埃斯库罗斯的希腊文原著的学生,决无放荡不羁或奢侈豪华的危险,因为他读了原著就会在相当程度之内仿效他们的英雄,会将他们的黎明奉献给他们的诗页。如果这些英雄的诗篇是用我们自己那种语言印刷成书的,这种语言在我们这种品德败坏的时代也已变成死文字了;所以我们必须辛辛昔苦地找出每一行诗每一个字的原意来,尽我们所有的智力、勇武与气量,来寻思它们的原意,要比通常应用时寻求更深更广的原来意义。近代那些廉价而多产的印刷所,出版了那么多的翻译本,却并没有使得我们更接近那些古代的英雄作家。他们还很寂寞,他们的文字依然被印得稀罕而怪异。那是很值得的,花费那些少年的岁月,那些值得珍惜的光阴,来学会一种古代文字,即使只学会了几个字,它们却是从街头巷尾的琐碎平凡之中被提炼出来的语言,是永久的暗示,具有永恒的激发力量。有的老农听到一些拉丁语警句,记在心上,时常说起它们,不是没有用处的。有些人说过,古典作品的研究最后好像会让位给一些更现代化、更实用的研究;但是,有进取心的学生还是会时常去研究古典作品的,不管它们是用什么文字写的,也不管它们如何地古老。因为古典作品如果不是最崇高的人类思想的记录,那又是什么呢?它们是唯一的,不朽的神示卜辞。便是求神问卜于台尔菲和多多那,也都得不到的,近代的一些求问的回答,在 古典作品中却能找到。我们甚至还不消研究大自然,因为她已经老了。读得好书,就是说,在真实的精神中读真实的书,是一种崇高的训练,这花费一个人的力气,超过举世公认的种种训练。这需要一种训练,像竞技家必须经受的一样,要不变初衷,终身努力。书本是谨慎地,含蓄地写作的,也应该谨慎地,含蓄地阅读。本书所著写的那一国的文字,就算你能说它,也还是不够的,因为口语与文字有着值得注意的不同,一种是听的文字,另一种是阅读的文字。一种通常是变化多端的,声音或舌音,只是一种土话,几乎可以说是很野蛮的,我们可以像野蛮人一样从母亲那里不知不觉地学会的。另一种却是前一种的成熟形态与经验的凝集;如果前一种是母亲的舌音,这一种便是我们的父亲的舌音,是一些经过洗炼的表达方式,它的意义不是耳朵所能听到的,我们必须重新诞生一次,才能学会说它。中世纪的时候,有多少人,能够说希腊语与拉丁语,可是由于出生之地的关系而并没有资格读天才作家用这两种文字来著写的作品,因为这些作品不是用他们知道的那种希腊语和拉丁语来写的,而是用精炼的文学语言写的,他们还没有学会希腊和罗马的那种更高级的方言,那种高级方言所写的书,在他们看来就只是一堆废纸,他们重视的倒是一种廉价的当代文学。可是,当欧洲的好几个国家,得到了他们自己的语文,虽然粗浅,却很明澈,就足够他们兴起他们的文艺了,于是,最初那些学问复兴了,学者们能够从那遥远的地方辨识古代的珍藏了。罗马和希腊的群众不能倾听的作品,经过了几个世纪之后,却有少数学者在阅读它们了,而且现今也只有少数的学者还在阅读它们呢。
不管我们如何赞赏演说家有时能爆发出来的好口才,最崇高的文字还通常地是隐藏在瞬息万变的口语背后,或超越在它之上的,仿佛繁星点点的苍穹藏在浮云后面一般。那里有众星,凡能观察者都可以阅读它们。天文学家永远在解释它们,观察它们。它们可不像我们的日常谈吐和嘘气如云的呼吸。在讲台上的所谓口才,普通就是学术界的所谓修辞。演讲者在一个闪过的灵感中放纵了他的口才,向着他面前的群众,向着那些跑来倾听他的人说话;可是作家,更均衡的生活是他们的本份,那些给演讲家以灵感的社会活动以及成群的听众只会分散他们的心智,他们是广着人类的智力和心曲致辞的,向着任何年代中能够懂得他们的一切人说话的。
难怪亚历山大行军时,还要在一只宝匣中带一部《伊利亚特》了。文字是圣物中之最珍贵者。它比之别的艺术作品既跟我们更亲密,又更具有世界性。这是最接近于生活的艺术。它可以翻译成每一种文字,不但给人读,而且还吐纳在人类的唇上;不仅是表现在油画布上,或大理石上,还可以雕刻在生活自身的呼吸之中的。一个古代人思想的象征可以成为近代人的口头禅。两千个夏天已经在纪念碑似的希腊文学上,正如在希腊的大理石上面,留下了更成熟的金色的和秋收的色彩,因为他们带来了他们自己的壮丽的天体似的气氛,传到了世界各地,保护他们兔受时间剥蚀。书本是世界的珍室,多少世代与多少国土的最优良的遗产。书,最古老最好的书,很自然也很适合于放在每一个房屋的书架上。它们没有什么私事要诉说,可是,当它们启发并支持了读者,他的常识使他不能拒绝它们。它们的作者,都自然而然地,不可抗拒地成为任何一个社会中的贵族,而他们对于人类的作用还大于国王和皇帝的影响。当那目不识丁的,也许还是傲慢的商人,由于苦心经营和勤劳刻苦,挣来了闲暇以及独立,并厕身于财富与时髦的世界的时候,最后他不可避免地转向那些更高级,然而又高不可攀的智力与天才的领域,而且只会发觉自己不学无术,发觉自己的一切财富都是虚荣,不可以自满,于是便进一步地证明了他头脑清楚,他煞费心机,要给他的孩子以知识文化,这正是他敏锐地感到自己所缺少的;他就是这样成了一个家族的始祖。
没有学会阅读古典作品原文的人们对于人类史只能有一点很不完备的知识,惊人的是它们并没有一份现代语文的译本,除非说我们的文化本身便可以作为这样的一份文本的话。荷马还从没有用英文印行过,埃斯库罗斯和维吉尔也从没有,——那些作品是这样优美,这样坚实,美丽得如同黎明一样;后来的作者,不管我们如何赞美他们的才能,就有也是极少能够比得上这些古代作家的精美、完整与永生的、英雄的文艺劳动。从不认识它们的人,只叫人去忘掉它们。但当我们有了学问,有了禀赋,开始能研读它们,欣赏它们时,那些人的话,我们立刻忘掉了。当我们称为古典作品的圣物,以及比古典作品更古老,因而更少人知道的各国的经典也累积得更多时,当梵蒂冈教廷里放满了吠陀经典,波斯古经和《圣经》,放满了荷马、但丁和莎士比亚的作品,继起的世纪中能继续地把它们的战利品放在人类的公共场所时,那个世代定将更加丰富。有了这样一大堆作品,我们才能有终于攀登天堂的希望。
伟大诗人的作品人类还从未读通过呢,因为只有伟大的诗人才能读通它们。它们之被群众阅读,有如群众之阅览繁星,至多是从星象学而不是从天文学的角度阅览的。许多人学会了阅读,为的是他们的可怜的便利,好像他们学算术是为了记账,做起生意来不至于受骗;可是,阅读作为一种崇高的智力的锻炼,他们仅仅是浅涉略知,或一无所知;然而就其高级的意义来说,只有这样才叫阅读,决不是吸引我们有如奢侈品,读起来能给我们催眠,使我们的崇高的官能昏昏睡去的那种读法,我们必须踮起足尖,把我们最灵敏、最清醒的时刻,献予阅读才对。
我想,我们识字之后,我们就应该读文学作品中最好的东西,不要永远在重复a-b一ab和单音字,不要四年级五年级年年留级,不要终身坐在小学最低年级教室前排。许多人能读就满足了,或听到人家阅读就满足了,也许只领略到一本好书《圣经》的智慧,于是他们只读一些轻松的东西,让他们的官能放荡或单调地度过余生。在我们的流通图书馆里,有一部好几卷的作品叫做“小读物”,我想大约也是我没有到过的一个市镇的名字吧。有种人,像贪食的水鸭和鸵乌,能够消化一切,甚至在大吃了肉类和蔬菜都很丰盛的一顿之后也能消化,因为他们不愿意浪费。如果说别人是供给此种食物的机器,他们就是过屠门而大嚼的阅读机器。他们读了九千个关于西布伦和赛福隆尼亚的故事,他们如何相爱,从没有人这样地相爱过,而且他们的恋爱经过也不平坦,——总之是,他们如何爱,如何栽跟斗,如何再爬起来,如何再相爱!某个可怜的不幸的人如何爬上了教堂的尖顶,他最好不爬上钟楼;他既然已经毫无必要地到了尖顶上面了,那欢乐的小说家于是打起钟来,让全世界都跑拢来,听他说,啊哟,天啊!他如何又下来了!照我的看法,他们还不如把这些普遍的小说世界里往上爬的英雄人物一概变形为风信(又鸟)人,好像他们时常把英雄放在星座之中一样,让那些风信(又鸟)旋转不已,直到它们锈掉为止,却千万别让它们下地来胡闹,麻烦了好人们。下一回,小说家再敲钟,哪怕那公共会场烧成了平地,也休想我动弹一下。“《的-笃-咯的腾达》一部中世纪传奇,写《铁特尔-托尔-但恩》的那位著名作家所著;按月连载;连日拥挤不堪,欲购从速。”他们用盘子大的眼睛,坚定不移的原始的好奇,极好的胃纳,来读这些东西,胃的褶皱甚至也无需磨练,正好像那些四岁大的孩子们,成天坐在椅子上,看着售价两分钱的烫金封面的《灰姑娘》——据我所见,他们读后,连发音,重音,加强语气这些方面都没有进步,不必提他们对题旨的了解与应用题旨的技术了。其结果是目力衰退,一切生机凝滞,普遍颓唐,智力的官能完全像蜕皮一样蜕掉。这一类的姜汁面包,是几乎每一天从每一个烤面包的炉子里烤出来,比纯粹的面粉做的或黑麦粉和印第安玉米粉做的面包更吸引人,在市场上销路更广。
即使所谓“好读者”,也不读那些最好的书。我们康科德的文化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个城市里,除了极少数例外的人,对于最好的书,甚至英国文学中一些很好的书,大家都觉得没有味道,虽然大家都能读英文,都拼得出英文字。甚至于这里那里的大学出身,或所谓受有自由教育的人,对英国的古典作品也知道得极少,甚至全不知道;记录人类思想的那些古代作品和《圣经》呢,谁要愿意阅读它们的话,是很容易得到这些书的,然而只有极少数人肯花功夫去接触它们。我认识一个中年樵夫,订了一份法文报,他说不是为了读新闻,他是超乎这一套之上的,他是为了“保持他的学习”,因为他生来是一个加拿大人;我就问他,他认为世上他能做的最好的是什么事,他回答说,除了这件事之外,还要继续下功夫,把他的英语弄好和提高。一般的大学毕业生所做的或想要做的就不过如此,他们订一份英文报纸就为这样的目标。假定一个人刚刚读完了一部也许是最好的英文书,你想他可以跟多少人谈论这部书呢?再假定一个人刚刚读了希腊文或拉丁文的古典作品,就是文盲也知道颂扬它的;可是他根本找不到一个可谈的人。他只能沉默。我们大学里几乎没有哪个教授,要是已经掌握了一种艰难的文字,还能以同样的比例掌握一个希腊诗人的深奥的才智与诗情,并能用同情之心来传授给那些灵敏的、有英雄气质的读者的;至于神圣的经典,人类的圣经,这里有什么人能把它们的名字告诉我呢?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唯有希伯来这个民族有了一部经典。任何一个人都为了拣一块银币而费尽了心机,可是这里有黄金般的文字,古代最聪明的智者说出来的话,它们的价值是历代的聪明人向我们保证过的;——然而我们读的只不过是识字课本,初级读本和教科书,离开学校之后,只是“小读物”与孩子们和初学者看的故事书;于是,我们的读物,我们的谈话和我们的思想,水平都极低,只配得上小人国和侏儒。
我希望认识一些比康科德这片土地上出生的更要聪明的人,他们的名字在这里几乎听都没有听到过。难道我会听到柏拉图的名字而不读他的书吗?好像柏拉图是我的同乡,而我却从没有见过他,——好像是我的近邻而我却从没有听到过他说话,或听到过他的智慧的语言。可是,事实不正是这样吗?他的《对话录》包含着他不朽的见解,却躺在旁边的书架上,我还没有读过它。我们是愚昧无知、不学无术的文盲;在这方面,我要说,两种文盲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一种是完全目不识丁的市民,另一种是已经读书识字了,可是只读儿童读物和智力极低的读物。我们应该像古代的圣贤一样地美好,但首先要让我们知道他们的好处。我们真是一些小人物,在我们的智力的飞跃中,可怜我们只飞到比报章新闻稍高一些的地方。
并不是所有的书都像它们的读者一般愚笨的。可能,有好些话正是针对我们的境遇而说的,如果我们真正倾听了,懂得了这些话,它们之有利于我们的生活,将胜似黎明或阳春,很可能给我们一副新的面目。多少人在读了一本书之后,开始了他生活的新(被禁止)!一本书,能解释我们的奇迹,又能启发新的奇迹,这本书就为我们而存在了。在目前,我们的说不出来的话,也许在别处已经说出来了。那些扰乱了我们,使我们疑难、困惑的问题也曾经发生在所有聪明人心上;一个问题都没有漏掉,而且每一个聪明人都回答过它们,按照各自的能力,用各自的话和各自的生活。再说,有了智慧,我们将领会慷慨的性质。在康科德郊外,有个田庄上的寂寞的雇工,他得到过第二次的诞生,获有了特殊的宗教经验,他相信自己由于他的信念的关系已经进入了沉默的庄重和排斥外物的境界,他也许会觉得我们的话是不对的;但是数千年前,琐罗亚斯德。走过了同样的历程,获有同样的经验;因为他是智慧的,知道这是普遍性的,就用相应的办法对待他的邻人,甚至据说还发明并创设了一个使人敬神的制度。那末,让他谦逊地和琐罗亚斯德精神沟通,并且在一切圣贤的自由影响下,跟耶稣基督精神沟通,然后,“让我们的教会”滚开吧。
我们夸耀说,我们属于十九世纪,同任何国家相比,我们迈着最大最快的步子。可是想想这市镇,它对自己的文化贡献何其微小。我不想谀赞我的市民同胞们,也不要他们谈赞我,因为这样一来,大家便没有进步了。应当像老牛般需要刺激——驱赶,然后才能快跑。我们有个相当像样的普通学校的制度,但只是为一般婴儿的;除了冬天有个半饥饿状态的文法学堂,最近还有了一个根据政府法令简陋地草创的图书馆,但却没有我们自己的学院。我们在(禁止)的疾病方面花了不少钱,精神的病害方面却没有花什么,现在已经到了时候,我们应该有不平凡的学校。我们不该让男女儿童成年后就不再受教育了。到了时候,一个个村子应该是一座座大学,老年的居民都是研究生,——如果他们
日子过得还宽裕的话,——他们应该有裕闲时间,把他们的余年放在从事自由学习上。难道世界永远只局限于一个巴黎或一个牛津?难道学生们不能寄宿在这里,在康科德的天空下受文科教育?难道我们不能请一位阿伯拉尔来给我们讲学?可叹啊!因为我们忙于养牛,开店,我们好久没有上学堂,我们的教育是可悲地荒芜了。在这个国土上,我们的城镇在某些方面应当替代欧洲贵族的地位。它应当是美术的保护者。它是很富的。它只缺少气量和优美。在农民和商人看重的事业上它肯出钱,可是要它举办一些知识界都知道是更有价值得多的事业时,它却认为那是乌托邦的梦想。感谢财富和政治,本市花了一万七千元造了市政府,但也许一百年内它不会为了生命的智慧贝壳内
的真正的肉,花这么多钱。为冬天办文法学校,每年募到一百二十五元,这笔钱比市内任何同样数目的捐款都花得更实惠。我们生活在十九世纪,为什么我们不能享受十九世纪的好处?为什么生活必须过得这样偏狭?如果我们要读报纸,为什么不越过波士顿的闲谈,立刻来订一份全世界最好的报纸呢?不要从“中立”的报纸去吮吸柔软的食物,也不要在新英格兰吃娇嫩的“橄榄枝”了。让一切有学问的社团到我们这里来报告,我们要看看他们懂不懂得些什么。为什么要让哈泼斯兄弟图书公司和里亭出版公司代替我们挑选读物?正像趣味高雅的贵族,在他的周围要结聚一些有助于他的修养的——天才——学识——机智——书籍——绘画——雕塑——音乐——哲学的工具等等;让城镇村子也这样做吧,——不要只请一个教师,一个牧师,一个司事,以为办教区图书馆,选举三个市政委员就可以到此为止了,困为我们拓荒的祖先仅有这么一点事业,却也在荒凉的岩石上挨过了严冬。集体的行为是符合我们制度的精神的:我确实相信我们的环境将更发达,我们的能力大于那些贵族们。新英格兰请得起全世界的智者,来教育她自己,让他们在这里食宿,让我们不再过乡曲的生活。这是我们所需要的不平凡的学校。我们并不要贵族,但让我们有高贵的村子。如果这是必需的,我们宁可少造一座桥,多走几步路,但在围绕着我们的黑暗的“无知深渊”上,架起至少一个圆拱来吧。

但当我们局限在书本里,虽然那是最精选的,古典的作品,而且只限于读一种特殊的语文,它们本身只是口语和方言,那时我们就有危险,要忘记掉另一种语文了,那是一切事物不用譬喻地直说出来的文字,唯有它最丰富,也最标准。出版物很多,把这印出来的很少。从百叶窗缝隙中流进来的光线,在百叶窗完全打开以后,便不再被记得了。没有一种方法,也没有一种训练可以代替永远保持警觉的必要性。能够看见的,要常常去看;这样一个规律,怎能是一门历史或哲学,或不管选得多么精的诗歌所比得上的?又怎能是最好的社会,或最可羡慕的生活规律所比得上的呢?你愿意仅仅做一个读者,一个学生呢,还是愿意做一个预见者?读一读你自己的命运,看一看就在你的面前的是什么,再向未来走过去吧。
第一年夏天,我没有读书;我种豆。不,我比干这个还好。有时候,我不能把眼前的美好的时间牺牲在任何工作中,无论是脑的或手的工作。我爱给我的生命留有更多余地。有时候,在一个夏天的早晨里,照常洗过澡之后,我坐在阳光下的门前,从日出坐到正午,坐在松树,山核桃树和黄栌树中间,在没有打扰的寂寞与宁静之中,凝神沉思,那时鸟雀在四周唱歌,或默不作声地疾飞而过我的屋子,直到太阳照上我的西窗,或者远处公路上传来一些旅行者的车辆的辚辚声,提醒我时间的流逝。我在这样的季节中生长,好像玉米生长在夜间一样,这比任何手上的劳动好得不知多少了。这样做不是从我的生命中减去了时间,而是在我通常的时间里增添了许多,还超产了许多。我明白了东方人的所谓沉思以及抛开工作的意思了。大体上,虚度岁月,我不在乎。自昼在前进,仿佛只是为了照亮我的某种工作;可是刚才还是黎明,你瞧,现在已经是晚上,我并没有完成什么值得纪念的工作。我也没有像鸣禽一般地歌唱,我只静静地微笑,笑我自己幸福无涯。正像那麻雀,蹲在我门前的山核桃树上,啁啾地叫着,我也窃窃笑着,或抑制了我的啁啾之声,怕它也许从我的巢中听到了。我的一天并不是一个个星期中的一天,它没有用任何异教的神祗来命名,也没有被切碎为小时的细末子,也没有因滴答的钟声而不安;因为我喜欢像印度的普里人,据说对于他们,“代表昨天,今天和明天的是同一个字,而在表示不同的意义时,他们一面说这个字一面做手势,手指后面的算昨天,手指前面的算明天,手指头顶的便是今天。”在我的市民同胞们眼中,这纯粹是懒惰;可是,如果用飞鸟和繁花的标准来审判我的话,我想我是毫无缺点的。人必须从其自身中间找原由,这话极对。自然的日子很宁静,它也不责备他懒惰。
我的生活方式至少有这个好处,胜过那些不得不跑到外面去找娱乐、进社交界或上戏院的人,因为我的生活本身便是娱乐,而且它永远新奇。这是一个多幕剧,而且没有最后的一幕。如果我们常常能够参照我们学习到的最新最好的方式来过我们的生活和管理我们的生活,我们就绝对不会为无聊所困。只要紧紧跟住你的创造力,它就可以每一小时指示你一个新的前景。家务事是愉快的消遣。当我的地板脏了,我就很早起身,把我的一切家具搬到门外的草地上,床和床架堆成一堆,就在地板上洒上水,再洒上湖里的白沙,然后用一柄扫帚,把地板刮擦得干净雪白:等到老乡们用完他们的早点,太阳已经把我的屋子晒得够干燥,我又可以搬回去;而这中间我的沉思几乎没有中断过。这是很愉快的,看到我家里全部的家具都放在草地上,堆成一个小堆,像一个古普赛人的行李,我的三脚桌子也摆在松树和山核桃树下,上面的书本笔墨我都没有拿开。它们好像很愿意上外边来,也好像很不愿意给搬回屋里去。有时我就跃跃欲试地要在它们上面张一个帐篷,我就在那里就位。太阳晒着它们是值得一看的景致,风吹着它们是值得一听的声音,熟稔的东西在户外看到比在室内有趣得多。小鸟坐在相隔一枝的桠枝上,长生草在桌子下面生长,黑莓的藤攀住了桌子脚;松实,栗子和草莓叶子到处落满。它们的形态似乎是这样转变成为家具,成为桌子,椅子,床架的,——因为这些家具原先曾经站在它们之间。
我的房子是在一个小山的山腰,恰恰在一个较大的森林的边缘,在一个苍松和山核桃的小林子的中央,离开湖边六杆之远,有一条狭窄的小路从山腰通到湖边去。在我前面的院子里,生长着草莓,黑莓,还有长生草,狗尾草,黄花紫菀,矮橡树和野樱桃树,越橘和落花生。五月尾,野樱桃(学名Cerasus pumila)在小路两侧装点了精细的花朵,短短的花梗周围是形成伞状的花丛,到秋天里就挂起了大大的漂亮的野樱桃,一球球地垂下,像朝四面射去的光芒。它们并不好吃,但为了感谢大自然的缘故,我尝了尝它们。黄栌树(学名Rhus glabra)在屋子四周异常茂盛地生长,把我建筑的一道矮墙掀了起来,第一季就看它长了五六英尺。它的阔大的、羽状的、热带的叶子,看起来很奇怪,却很愉快。在晚春中,巨大的蓓蕾突然从仿佛已经死去的枯枝上跳了出来,魔术似的变得花枝招展了,成了温柔的青色而柔软的枝条,直径也有一英寸;有时,正当我坐在窗口,它们如此任性地生长,压弯了它们自己的脆弱的关节,我听到一枝新鲜的柔枝忽然折断了,虽然没有一丝儿风,它却给自己的重量压倒,而像一把羽扇似的落下来。在八月中,大量的浆果,曾经在开花的时候诱惑过许多野蜜蜂,也渐渐地穿上了它们的光耀的天鹅绒的彩色,也是给自己的重量压倒,终于折断了它们的柔弱的肢体。
在这一个夏天的下午,当我坐在窗口,鹰在我的林中空地盘旋,野鸽子在疾飞,三三两两地飞入我的眼帘,或者不安地栖息在我屋后的白皮松枝头,向着天空发出一个呼声;一只鱼鹰在水面上啄出一个酒涡,便叼走了一尾鱼;一只水貂偷偷地爬出了我门前的沼泽,在岸边捉到了一只青蛙;芦苇鸟在这里那里掠过,隰地莎草在它们的重压下弯倒;一连半小时,我听到铁路车辆的轧轧之声,一忽儿轻下去了,一忽儿又响起来了,像鹧鸪在扑翅膀,把旅客从波士顿装运到这乡间来。我也并没有生活在世界之外,不像那个孩子,我听说他被送到了本市东部的一个农民那里去,但待了不多久,他就逃走了,回到家里,鞋跟都磨破了,他实在想家。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沉闷和偏僻的地方;那里的人全走光了;你甚至于听不见他们的口笛声!我很怀疑,现在在马萨诸塞州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所在:
真的啊,我们的村庄变成了一个靶子,
给一支飞箭似的铁路射中,
在和平的原野上,它是康科德——协和之音。
菲茨堡铁路在我的住处之南约一百杆的地方接触到这个湖。我时常沿着它的堤路走到村里去,好像我是由这个链索和社会相联络的。货车上的人,是在全线上来回跑的,跟我打招呼,把我当作老朋友,过往次数多了,他们以为我是个雇工,我的确是个雇工。我极愿意做那地球轨道上的某一段路轨的养路工。
夏天和冬天,火车头的汽笛穿透了我的林子,好像农家的院子上面飞过的一头老鹰的尖叫声,通知我有许多焦躁不安的城市商人已经到了这个市镇的圈子里,或者是从另一个方向来到一些村中行商。它们是在同一个地平线上的,它们彼此发出警告,要别个在轨道上让开,呼唤之声有时候两个村镇都能听到。乡村啊,这里送来了你的杂货了;乡下人啊,你们的食粮!没有任何人能够独立地生活,敢于对它们道半个“不”字。于是乡下人的汽笛长啸了,这里是你们给它们的代价!像长长的攻城槌般的木料以一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冲向我们的城墙,还有许多的椅子,城圈以内所有负担沉重的人现在有得坐了。乡村用这样巨大的木材的礼貌给城市送去了坐椅。所有印第安山间的越橘全部给采下来,所有的雪球浆果也都装进城来了。棉花上来了,纺织品下去了:丝上来了,羊毛下去了,书本上来了,可是著作书本的智力降低了。
当我遇见那火车头,带了它的一列车厢,像行星运转似的移动前进,——或者说,像一颗扫帚星,因为既然那轨道不像一个会转回来的曲线,看到它的人也就不知道在这样的速度下,向这个方向驰去的火车,会不会再回到这轨道上来,——水蒸汽像一面旗帜,形成金银色的烟圈飘浮在后面,好像我看到过的高高在天空中的一团团绒毛般的白云,一大块一大块地展开,并放下豪光来,——好像这位旅行着的怪神,吐出了云霞,快要把夕阳映照着的天空作它的列车的号衣;那时我听到铁马吼声如雷,使山谷都响起回声,它的脚步踩得土地震动,它的鼻孔喷着火和黑烟(我不知道在新的神话中,人们会收进怎样的飞马或火龙),看来好像大地终于有了一个配得上住在地球上的新的种族了。如果这一切确实像表面上看来的那样,人类控制了元素,使之服务于高贵的目标,那该多好!如果火车头上的云真是在创英雄业绩时所冒的汗,蒸汽就跟飘浮在农田上空的云一样有益,那末,元素和大自然自己都会乐意为人类服务,当人类的护卫者了。
我眺望那早车时的心情,跟我眺望日出时的一样,日出也不见得比早车更准时。火车奔向波士顿,成串的云在它后面拉长,越升越高,升上了天,片刻间把太阳遮住,把我远处的田野荫蔽了。这一串云是天上的列车,旁边那拥抱土地的小车辆,相形之下,只是一支标枪的倒钩了。在这冬天的早晨,铁马的御者起身极早,在群山间的星光底下喂草驾挽。它这么早升了火,给它内热,以便它起程赶路。要是这事既能这样早开始,又能这样无害,那才好啦!积雪深深时,它给穿上了雪鞋,用了一个巨大的铁犁,从群山中开出条路来,直到海边,而车辆像一个沟中播种器,把所有焦灼的人们和浮华的商品,当作种子飞撒在田野中。一整天,这火驹飞过田园,停下时,只为了它主人要休息。就是半夜里,我也常常给它的步伐和凶恶的哼哈声吵醒;在远处山谷的僻隐森林中,它碰到了冰雪的封锁;要在晓星底下它才能进马厩。可是既不休息,也不打盹,它立刻又上路旅行去了。有时,在黄昏中,我听到它在马厩里,放出了这一天的剩余力气,使它的神经平静下来,脏腑和脑袋也冷静了,可以打几个小时的钢铁的瞌睡。如果这事业,这样旷日持久和不知疲乏,又能这样英勇不屈而威风凛凛,那才好呵!
市镇的僻处,人迹罕到的森林,从前只在白天里猎人进入过,现在却在黑夜中,有光辉灿烂的客厅飞突而去。居住在里面的人却一无所知;此一刻它还靠在一个村镇或大城市照耀得如同白昼的车站月台上,一些社交界人士正聚集在那里,而下一刻已经在郁沉的沼泽地带,把猫头鹰和狐狸都吓跑了。列车的出站到站现在成了林中每一天的大事了。它们这样遵守时间地来来去去,而它们的汽笛声老远都听到,农夫们可以根据它来校正钟表,于是一个管理严密的机构调整了整个国家的时间。自从发明了火车,人类不是更能遵守时间了吗?在火车站上,比起以前在驿车站来,他们不是说话更快,思想不也是更敏捷了吗?火车站的气氛,好像是通上了电流似的。对于它创造的奇迹,我感到惊异;我有一些邻居,我本来会斩钉截铁他说他们不会乘这么快的交通工具到波士顿去的,现在只要钟声一响,他们就已经在月台上了。“火车式”作风,现在成为流行的口头禅;由任何有影响的机构经常提出,离开火车轨道的真心诚意的警告,那是一定要听的。这件事既不能停下车来宣读法律作为警告,也不能向群众朝天开枪。我们已经创造了一个命运,一个Atropos,这永远也不会改变。(让这做你的火车头的名称。)人们看一看广告就知道几点几十分,有几支箭要向罗盘上的哪几个方向射出;它从不干涉别人的事,在另一条轨道上,孩子们还乘坐了它去上学呢。我们因此生活得更稳定了。我们都受了教育,可以做退尔的儿子,然而空中充满了不可见的箭矢。除了你自己的道路之外,条条路都是宿命的道路。那末,走你自己的路吧。
使我钦佩于商业的,乃是它的进取心和勇敢。它并不拱手向朱庇特大神祈祷。我看到商人们每天做他们的生意,多少都是勇敢而且满足的,比他们自己所想的局面更大,也许还比他们自己计划了的更有成就。在布埃纳维斯塔的火线上,能站立半小时的英雄,我倒不觉得怎样,我还是比较佩服那些在铲雪机里过冬,坚定而又愉快的人们;他们不但具有连拿破仑也认为最难得的早上三点钟的作战勇气,他们不但到这样的时刻了都还不休息,而且还要在暴风雪睡着了之后他们才去睡,要在他们的铁马的筋骨都冻僵了之后他们才躺下。在特大风雪的黎明,风雪还在吹刮,冻结着人类的血液呢,我听到他们的火车头的被蒙住了的钟声,从那道雾濛濛的冻结了的呼吸中传来,宣告列车来了,并未误点,毫不理睬新英格兰的东北风雪的否决权,我看到那铲雪者,全身雪花和冰霜,眼睛直瞅着它的弯形铁片,而给铁片翻起来的并不仅仅是雏菊和田鼠洞,还有像内华达山上的岩石,那些在宇宙外表占了一个位置的一切东西。
商业是出乎意料地自信的,庄重的,灵敏的,进取的,而且不知疲劳的。它的一些方式都很自然,许多幻想的事业和感伤的试验都不能跟它相提并论,因此它有独到的成功。一列货车在我旁边经过之后,我感到清新,气概非凡了,我闻到了一些商品的味道,从长码头到却姆泼兰湖的一路上,商品都散发出味道来,使我联想到了外国、珊瑚礁、印度洋、热带气候和地球之大。我看到一些棕榈叶,到明年夏天,有多少新英格兰的亚麻色的头发上都要戴上它的,我又看到马尼拉的麻、椰子壳、旧绳索、黄麻袋、废铁和锈钉,这时候我更觉得自己是一个世界公民了。一车子的破帆,造成了纸,印成了书,读起来一定是更易懂、更有趣。谁能够像这些破帆这样把它们经历惊风骇浪的历史,生动地描绘下来呢?它们本身就是不需要校阅的校样。经过这里的是缅因森林中的木料,上次水涨时没有扎排到海里去,因为运出去或者锯开的那些木料的关系,每一千根涨了四元,洋松啊,针枞啊,杉木啊,——头等,二等,三等,四等,不久前还是同一个质量的林木,摇曳在熊、麋鹿和驯鹿之上。其次隆隆地经过了汤麦斯东石灰,头等货色,要运到很远的山区去,才卸下来的。至于这一袋袋的破布,各种颜色,各种质料,真是棉织品和细麻布的最悲惨的下场,衣服的最后结局,——再没有人去称赞它们的图案了,除非是在密尔沃基市,这些光耀的衣服质料,英国、法国、美国的印花布,方格布,薄纱等等,——却是从富有的,贫贱的,各方面去搜集拢来的破布头,将要变成一色的,或仅有不同深浅的纸张,说不定在纸张上会写出一些真实生活的故事,上流社会下等社会的都有,都是根据事实写的!这一辆紧闭的篷车散发出咸鱼味,强烈的新英格兰的商业味道,使我联想到大河岸和渔业了。谁没有见过一条咸鱼呢?全部都是为我们这个世界而腌了的,再没有什么东西能使它变坏了,它教一些坚韧不拔的圣人都自惭不如哩。有了咸鱼,你可以扫街,你可以铺街道,你可以劈开引火柴,躲在咸鱼后面,驴马队的夫子和他的货物也可以避太阳,避风雨了,——正如一个康科德的商人实行过的,商人可以在新店开张时把咸鱼挂在门上当招牌,一直到最后老主顾都没法说出它究竟是动物呢,还是植物或矿物时,它还是白得像雪花,如果你把它放在锅里烧开,依然还是一条美味的咸鱼,可供星期六晚上的宴会。其次是西班牙的皮革,尾巴还那样扭转,还保留着当它们在西班牙本土的草原上疾驰时的仰角,——足见是很顽固的典型,证明性格上的一切缺点是如何地没有希望而不可救药啊。实在的,在我知道了人的本性之后,我承认在目前的生存情况之下,我决不希望它能改好,或者变坏。东方人说,“一条狗尾巴可以烧,压,用带子绑,穷十二年之精力,它还是不改老样子。”对于像这些尾巴一样根深蒂固的本性,仅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它们制成胶质,我想通常就是拿它们来作这种用场的,它们才可以胶着一切。这里是一大桶糖蜜,也许是白兰地,送到佛蒙特的克丁司维尔,给约翰·史密斯先生,青山地区的商人,他是为了他住处附近的农民采办进口货的,或许现在他靠在他的船的舱壁上,想着最近装到海岸上来的一批货色将会怎样影响价格,同时告诉他的顾客,他希望下一次火车带到头等货色,这话在这个早晨以前就说过二十遍了。这已经在《克丁司维尔时报》上登过广告。
这些货物上来,另一些货物下去。我听见了那疾驰飞奔的声音,从我的书上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些高大的洋松,那是从极北部的山上砍伐下来的,它插上翅膀飞过了青山和康涅狄格州,它箭一样地十分钟就穿过了城市,人家还没有看到它,已经
“成为一只旗舰上面的一技桅杆。”
听啊!这里来了牛车,带来了千山万壑的牛羊,空中的羊棚、马棚和牛棚啊,还有那些带了牧杖的牧者,羊群之中的牧童,什么都来了,只除了山中的草原,它们被从山上吹下来,像九月的风吹下萧萧落叶。空中充满了牛羊的咩叫之声,公牛们挤来挤去,仿佛经过的是一个放牧的山谷。当带头羊铃子震响的时候,大山真的跳跃如公羊,而小山跳跃如小羊。在中央有一列车的牧者,现在他们和被牧者一样,受到同等待遇,他们的职业已经没有了,却还死抱住牧杖,那像是他们的证章。可是他们的狗,到哪里去了呢?这对它们来说是溃散;它们完全被摈弃了;它们失去了嗅迹。我仿佛听到它们在彼得博罗山中吠叫,或者在青山的西边山坡上啉啉地走着。它们不出来参加死刑的观礼。它们也失了业。它们的忠心和智慧现在都不行了。它们丢脸地偷偷溜进他们的狗棚,也许变得狂野起来,和狼或狐狸赛了个三英里的跑。你的牧人生活就这样旋风似的过去了,消失了。可是钟响了,我必须离开轨道,让车子过去;一——-
铁路于我何有哉?
我绝不会去观看
它到达哪里为止。
它把些崖洞填满,
给燕子造了堤岸,
使黄砂遍地飞扬,
叫黑莓到处生长。可是我跨过铁路,好比我走过林中小径。我不愿意我的眼睛鼻子给它的烟和水气和咝咝声污染了。
现在车辆已经驰去,一切不安的世界也跟它远扬了,湖中的鱼不再觉得震动,我格外地孤寂起来了。悠长的下午的其余时间内,我的沉思就难得打断了,顶多远远公路上有一辆马车的微弱之音,或驴马之声。
有时,在星期日,我听到钟声:林肯,阿克顿,贝德福或康科德的钟声,在风向适合的时候,很柔微甜美,仿佛是自然的旋律,真值得飘荡入旷野。在适当距离以外的森林上空,它得到了某种震荡的轻微声浪,好像地平线上的松针是大竖琴上的弦给拨弄了一样。一切声响,在最大可能的距程之外听到时,会产生同样的效果,成为字宙七弦琴弦的微颤,这就好像极目远望时,最远的山脊,由于横亘在中的大气的缘故,会染上同样的微蓝色彩。这一次传到我这里来的钟声带来了一条给空气拉长了的旋律,在它和每一张叶子和每一枝松针寒暄过之后,它们接过了这旋律,给它转了一个调,又从一个山谷,传给了另一个山谷。回声,在某种限度内还是原来的声音,它的魔力与可爱就在此。它不仅把值得重复一遍的钟声重复,还重复了林木中的一部分声音;正是一个林中女妖所唱出的一些呢语和乐音。
黄昏中,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一些牛叫传入森林,很甜美,旋律也优雅,起先我以为是某些游唱诗人的歌喉,有些个晚上,我听到过他们唱小夜曲,他们也许正漂泊行经山谷;可是听下去,我就欣然地失望了,一拉长,原来是牛的声音,不花钱的音乐。我说,在我听来,青年人的歌声近似牛叫,我并不是讽刺,我对于他们的歌喉是很欣赏的,这两种声音,说到最后,都是天籁。
很准时,在夏天的某一部分日子里,七点半,夜车经过以后,夜鹰要唱半个小时晚祷曲,就站在我门前的树桩上,或站在屋脊梁木上。准确得跟时钟一样,每天晚上,日落以后,一个特定时间的五分钟之内,它们一定开始歌唱。真是机会难得,我摸清了它们的习惯了。有时,我听到四五只,在林中的不同地点唱起来,音调的先后偶然地相差一小节,它们跟我实在靠近,我还听得到每个音后面的咂舌之声,时常还听到一种独特的嗡嗡的声音,像一只苍蝇投入了蜘蛛网,只是那声音较响。有时,一只夜鹰在林中,距离我的周遭只有几英尺,盘旋不已,飞,飞,好像有绳子牵住了它们一样,也许因为我在它们的鸟卵近旁。整夜它们不时地唱,而在黎明前,以及黎明将近时唱得尤其富于乐感。
别的鸟雀静下来时,叫枭接了上去,像哀悼的妇人,叫出自古以来的“呜——噜——噜”这种悲哀的叫声,颇有班·琼生的诗风。夜半的智慧的女巫!这并不像一些诗人所唱的“啾——微”,“啾——胡”那么真实、呆板;不是开玩笑,它却是墓地里的哀歌,像一对自杀的情人在地狱的山林中,想起了生时恋爱的苦痛与喜悦,便互相安慰着一样。然而,我爱听它们的悲悼、阴惨的呼应,沿着树林旁边的颤声歌唱;使我时而想到音乐和鸣禽;仿佛甘心地唱尽音乐的呜咽含泪,哀伤叹息。它们是一个堕落灵魂的化身,阴郁的精神,忧愁的预兆,它们曾经有人类的形态,夜夜在大地上走动,干着黑暗的勾当,而现在在罪恶的场景中,它们悲歌着祈求赎罪。它们使我新鲜地感觉到,我们的共同住处,大自然真是变化莫测,而又能量很大。呕 —呵——呵——呵——呵——我要从没——没——没——生——嗯!湖的这一边,一只夜鹰这样叹息,在焦灼的的失望中盘旋着,最后停落在另一棵灰黑色的橡树上,于是——我要从没——没——没——生——嗯!较远的那一边另一只夜鹰颤抖地,忠诚地回答,而且,远远地从林肯的树林中,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应声——从没——没一一一没——生——嗯!
还有一只叫个不停的猫头鹰也向我唱起小夜曲来,在近处听,你可能觉得,这是大自然中最最悲惨的声音,好像它要用这种声音来凝聚人类临终的呻吟,永远将它保留在它的歌曲之中一样,——那呻吟是人类的可怜的脆弱的残息,他把希望留在后面,在进入冥府的人口处时,像动物一样嗥叫,却还含着人的啜泣声,由于某种很美的“格尔格尔”的声音,它听来尤其可怕——我发现我要模拟那声音时,我自己已经开始念出“格尔”这两个字了,——它充分表现出一个冷凝中的腐蚀的心灵状态,一切健康和勇敢的思想全都给破坏了。这使我想起了掘墓的恶鬼,白痴和狂人的嚎叫。可是现在有了一个应声,从远处的树木中传来,因为远,倒真正优美,霍——霍——霍,霍瑞霍;这中间大部分所暗示的真是只有愉快的联想,不管你听到时是在白天或黑夜,在夏季或冬季。
我觉得有猫头鹰是可喜的。让它们为人类作白痴似的狂人嚎叫。这种声音最适宜于白昼都照耀不到的沼泽与阴沉沉的森林,使人想起人类还没有发现的一个广大而未开化的天性。它可以代表绝对愚妄的晦暗与人人都有的不得满足的思想。整天,太阳曾照在一些荒野的沼泽表面,孤零零的针枞上长着地衣,小小的鹰在上空盘旋,而黑头山雀在常春藤中蹑嚅而言,松(又鸟)、兔子则在下面躲藏着;可是现在一个更阴郁、更合适的白昼来临了,就有另外一批生物风云际会地醒来,表示了那里的大自然的意义。
夜深后,我听到了远处车辆过桥,——这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最远不过——还有犬吠声,有时又听到远远的牛棚中有一条不安静的牛在叫。同时,湖滨震荡着青蛙叫声,古代的醉鬼和宴饮者的顽固的精灵,依然不知悔过,要在他们那像冥河似的湖上唱轮唱歌,请瓦尔登湖的水妖原谅我作这样的譬喻,因为湖上虽没有芦苇,青蛙却是很多的,——它们还乐于遵循它们那古老宴席上那种嚣闹的规律,虽然它们的喉咙已经沙哑了,而且庄重起来了,它们在嘲笑欢乐,酒也失去了香味,只变成了用来灌饱它们肚子的料酒,而醺醺然的醉意再也不来淹没它们过去的回忆,它们只觉得喝饱了,肚子里水很沉重,只觉得发胀。当最高头儿的青蛙,下巴放在一张心形的叶子上,好像在垂涎的嘴巴下面挂了食巾,在北岸下喝了一口以前轻视的水酒,把酒杯传递过去,同时发出了托尔——尔——尔——龙克,托尔——尔——尔——龙克,托尔——尔——尔——龙克!的声音,立刻,从远处的水上,这口令被重复了,这是另一只青蛙,官阶稍低,凸起肚子,喝下了它那一口酒后发出来的,而当酒令沿湖巡行了一周,司酒令的青蛙满意地喊了一声托尔——尔——尔——龙克,每一只都依次传递给最没喝饱的、漏水最多的和肚子最瘪的青蛙,一切都没有错;于是酒杯又一遍遍地传递,直到太阳把朝雾驱散,这时就只有可敬的老青蛙还没有跳到湖底下去,它还不时地徒然喊出托尔龙克来,停歇着等口音。
我不清楚在林中空地上,我听过金(又鸟)报晓没有,我觉得养一只小公(又鸟)很有道理,只是把它当作鸣禽看待,为了听它的音乐公(又鸟)从前是印第安野(又鸟),它的音乐确是所有禽帼之中最了不起的,如果能不把它们变为家禽而加以驯化的话,它的音乐可以立刻成为我们的森林中最著名的音乐,胜过鹅的叫声,猫头鹰的嚎哭;然后,你再想想老母(又鸟),在她们的夫君停下了号角声之后,她们的噪聒填满了停顿的时刻!难怪人类要把这一种鸟编入家禽中间去——更不用说(又鸟)蛋和(又鸟)腿来了。在冬天的黎明,散步在这一种禽鸟很多的林中,在它们的老林里,听野公(又鸟)在树上啼叫出嘹亮而尖锐的声音,数里之外都能听到,大地为之震荡,一切鸟雀的微弱的声音都给压倒——你想想看!这可以使全国警戒起来,谁不会起得更早,一天天地更早,直到他健康、富足、聪明到了无法形容的程度呢?全世界诗人在赞美一些本国鸣禽的歌声的同时,都赞美过这种外国鸟的乐音。任何气候都适宜于勇武金(又鸟)的生长,他比本上的禽鸟更土。它永远健康,肺脏永远茁壮,它的精神从未衰退过。甚至大西洋、太平洋上的水手都是一听到它的声音就起身,可是它的啼叫从没有把我从沉睡中唤醒过。狗、猫、牛、猪、母(又鸟)这些我都没有喂养,也许你要说我缺少家畜的声音; 可是我这里也没有搅拌奶油的声音,纺车的声音,沸水的歌声,咖啡壶的咝咝声,孩子的哭声等等来安慰我,老式人会因此发疯或烦闷致死的。连墙里的耗子也没有,它们都饿死了,也许根本没有引来过,——只有松鼠在屋顶上,地板下,以及梁上的夜鹰,窗下一只蓝色的悭鸟,尖叫着,屋下一只兔子或者一只土拨鼠,屋后一只叫枭或者猫头鹰,湖上一群野鹅,或一只哗笑的潜水鸟,还有入夜吠叫的狐狸。甚至云雀或黄鹂都没有,这些柔和的候鸟从未访问过我的林居。天井里没有雄(又鸟)啼叫也没有母(又鸟)噪聒。根本没有天井!大自然一直延伸到你的窗口。就在你的窗下,生长了小树林,一直长到你的窗楣上。野黄栌树和黑莓的藤爬进了你的地窖;挺拔的苍松靠着又挤着木屋,因为地位不够,它们的根纠缠在屋子底下。不是疾凤刮去窗帘,而是你为了要燃料,折下屋后的松枝,或拔出树根!大雪中既没有路通到前庭的门,——没有门,——没有
前庭,——更没有路通往文明世界!
寂 寞
这是一个愉快的傍晚,全身只有一个感觉,每一个毛孔中都浸润着喜悦。我在大自然里以奇异的自由姿态来去,成了她自己的一部分。我只穿衬衫,沿着硬石的湖岸走,天气虽然寒冷,多云又多凤,也没有特别分心的事,那时天气对我异常地合适。牛蛙鸣叫,邀来黑夜,夜鹰的乐音乘着吹起涟漪的风从湖上传来。摇曳的赤杨和白杨,激起我的情感使我几乎不能呼吸了;然而像湖水一样,我的宁静只有涟漪而没有激荡。和如镜的湖面一样,晚风吹起来的微波是谈不上什么风暴的。虽然天色黑了,风还在森林中吹着,咆哮着,波浪还在拍岸,某一些动物还在用它们的乐音催眠着另外的那些,宁静不可能是绝对的。最凶狠的野兽并没有宁静,现在正找寻它们的牺牲品;狐狸,臭鼬,兔子,也正漫游在原野上,在森林中,它们却没有恐惧,它们是大自然的看守者,——是连接一个个生气勃勃的白昼的链环。等我口到家里,发现已有访客来过,他们还留下了名片呢,不是一束花,便是一个常春树的花环,或用铅笔写在黄色的胡桃叶或者木片上的一个名字。不常进入森林的人常把森林中的小玩意儿一路上拿在手里玩,有时故意,有时偶然,把它们留下了。有一位剥下了柳树皮,做成一个戒指,丢在我桌上。在我出门时有没有客人来过,我总能知道,不是树枝或青草弯倒,便是有了鞋印,一般说,从他们留下的微小痕迹里我还可以猜出他们的年龄、性别和性格;有的掉下了花朵,有的抓来一把草,又扔掉,甚至还有一直带到半英里外的铁路边才扔下的呢;有时,雪茄烟或烟斗味道还残留不散。常常我还能从烟斗的香味注意到六十杆之外公路上行经的一个旅行者。
我们周围的空间该说是很大的了。我们不能一探手就触及地平线。蓊郁的森林或湖沼并不就在我的门口,中间总还有着一块我们熟悉而且由我们使用的空地,多少整理过了,还围了点篱笆,它仿佛是从大自然的手里被夺取得来的。为了什么理由,我要有这么大的范围和规模,好多平方英里的没有人迹的森林,遭人类遗弃而为我所私有了呢?最接近我的邻居在一英里外,看不到什么房子,除非登上那半里之外的小山山顶去瞭望,才能望见一点儿房屋。我的地平线全给森林包围起来,专供我自个享受,极目远望只能望见那在湖的一端经过的铁路和在湖的另一端沿着山林的公路边上的篱笆。大体说来,我居住的地方,寂寞得跟生活在大草原上一样。在这里离新英格兰也像离亚洲和非洲一样遥远。可以说,我有我自己的太阳、月亮和星星,我有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小世界。从没有一个人在晚上经过我的屋子,或叩我的门,我仿佛是人类中的第一个人或最后一个人,除非在春天里,隔了很长久的时候,有人从村里来钓鳘鱼,——在瓦尔登湖中,很显然他们能钓到的只是他们自己的多种多样的性格,而钩子只能钩到黑夜而已——他们立刻都撤走了,常常是鱼篓很轻地撤退的,又把“世界留给黑夜和我”,而黑夜的核心是从没有被任何人类的邻舍污染过的。我相信,人们通常还都有点儿害怕黑暗,虽然妖巫都给吊死了,基督教和蜡烛火也都已经介绍过来。
然而我有时经历到,在任何大自然的事物中,都能找出最甜蜜温柔,最天真和鼓舞人的伴侣,即使是对于愤世嫉俗的可怜人和最最忧慢的人也一样。只要生活在大自然之间而还有五官的话,便不可能有很阴郁的忧虑。对于健全而无邪的耳朵,暴风雨还真是伊奥勒斯的音乐呢。什么也不能正当地迫使单纯而勇敢的人产生庸俗的伤感。当我享受着四季的友爱时,我相信,任什么也不能使生活成为我沉重的负担。今天佳雨洒在我的豆子上,使我在屋里待了整天,这雨既不使我沮丧,也不使我抑郁,对于我可是好得很呢。虽然它使我不能够锄地,但比我锄地更有价值。如果雨下得太久,使地里的种予,低地的土豆烂掉,它对高地的草还是有好处的,既然它对高地的草很好,它对我也是很好的了。有时,我把自己和别人作比较,好像我比别人更得诸神的宠爱,比我应得的似乎还多呢;好像我有一张证书和保单在他们手上,别人却没有,因此我受到了特别的引导和保护。我并没有自称自赞,可是如果可能的话,倒是他们称赞了我。我从不觉得寂寞,也一点不受寂寞之感的压迫,只有一次,在我进了森林数星期后,我怀疑了一个小时,不知宁静而健康的生活是否应当有些近邻,独处似乎不很愉快。同时,我却觉得我的情绪有些失常了,但我似乎也预知我会恢复到正常的。当这些思想占据我的时候,温和的雨丝飘酒下来,我突然感觉到能跟大自然做伴是力瞩此甜蜜如此受惠,就在这滴答滴答的雨声中,我屋子周围的每一个声音和景象都有着无穷尽无边际的友爱,一下子这个支持我的气氛把我想象中的有邻居方便一点的思潮压下去了,从此之后,我就没有再想到过邻居这口事。每一支小小松针都富于同情心地胀大起来,成了我的朋友。我明显地感到这里存在着我的同类,虽然我是在一般所谓凄惨荒凉的处境中,然则那最接近于我的血统,并最富于人性的却并不是一个人或一个村民,从今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地方会使我觉得陌生的了。
“不合宜的哀动消蚀悲哀;
在生者的大地上,他们的日子很短,
托斯卡尔的美丽的女儿啊。”
我的最愉快的若干时光在于春秋两季的长时间暴风雨当中,这弄得我上午下午都被禁闭在室内,只有不停止的大雨和咆哮安慰着我;我从微明的早起就进入了漫长的黄昏,其间有许多思想扎下了根,并发展了它们自己。在那种来自东北的倾盆大雨中,村中那些房屋都受到了考验,女佣人都已经拎了水桶和拖把,在大门口阻止洪水侵入,我坐在我小屋子的门后,只有这一道门,却很欣赏它给予我的保护。在一次雷阵雨中,曾有一道闪电击中湖对岸的一株苍松,从上到下,划出一个一英寸,或者不止一英寸深,四五英寸宽,很明显的螺旋形的深槽,就好像你在一根手杖上刻的槽一样。那天我又经过了它,一抬头看到这一个痕迹,真是惊叹不已,那是八年以前,一个可怕的、不可抗拒的雷霆留下的痕迹,现在却比以前更为清晰。人们常常对我说,“我想你在那儿住着,一定很寂寞,总是想要跟人们接近一下的吧,特别在下雨下雪的日子和夜晚。”我喉咙痒痒的直想这样口答,——我们居住的整个地球,在宇宙之中不过是一个小点。那边一颗星星,我们的天文仪器还无法测量出它有多么大呢,你想想它上面的两个相距最远的居民又能有多远的距离呢?我怎会觉得寂寞?我们的地球难道不在银河之中?在我看来,你提出的似乎是最不重要的问题。怎样一种空间才能把人和人群隔开而使人感到寂寞呢?我已经发现了,无论两条腿怎样努力也不能使两颗心灵更形接近。我们最愿意和谁紧邻而居呢?人并不是都喜欢车站哪,邮局哪,酒吧间哪,会场哪,学校哪,杂货店哪,烽火山哪,五点区哪,虽然在那里人们常常相聚,人们倒是更愿意接近那生命的不竭之源泉的大自然,在我们的经验中,我们时常感到有这么个需要,好像水边的杨柳,一定向了有水的方向伸展它的根。人的性格不同,所以需要也很不相同,可是一个聪明人必需在不竭之源泉的大自然那里挖掘他的地窖……有一个晚上在走向瓦尔登湖的路上,我赶上了一个市民同胞,他已经积蓄了所谓的“一笔很可观的产业”,虽然我从没有好好地看到过它,那晚上他赶着一对牛上市场去,他间我,我是怎么想出来的,宁肯抛弃这么多人生的乐趣?我口答说,我确信我很喜欢我这样的生活;我不是开玩笑。便这样,我回家,上床睡了,让他在黑夜泥泞之中走路走到布赖顿去——或者说,走到光亮城里去——大概要到天亮的时候才能走到那里。
对一个死者说来,任何觉醒的,或者复活的景象,都使一切时间与地点变得无足轻重。可能发生这种情形的地方都是一样的,对我们的感官是有不可言喻的欢乐的。可是我们大部分人只让外表上的、很短暂的事情成为我们所从事的工作。事实上,这些是使我们分心的原因。最接近万物的乃是创造一切的一股力量。其次靠近我们的宇宙法则在不停地发生作用。再其次靠近我们的,不是我们雇用的匠人,虽然我们欢喜和他们谈谈说说,而是那个大匠,我们自己就是他创造的作品。
“神鬼之为德,其盛矣乎。”
“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
“使天下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我们是一个实验的材料,但我对这个实验很感兴趣。在这样的情况下,难道我们不能够有一会儿离开我们的充满了是非的社会,——只让我们自己的思想来鼓舞我们?孔子说得好,“德不孤,必有邻。”
有了思想,我们可以在清醒的状态下,欢喜若狂。只要我们的心灵有意识地努力,我们就可以高高地超乎任何行为及其后果之上;一切好事坏事,就像奔流一样,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并不是完全都给纠缠在大自然之内的。我可以是急流中一片浮木,也可以是从空中望着尘寰的因陀罗。看戏很可能感动了我;而另一方面,和我生命更加攸关的事件却可能不感动我。我只知道我自己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的;可以说我是反映我思想感情的一个舞台面,我多少有着双重人格,因此我能够远远地看自己犹如看别人一样。不论我有如何强烈的经验,我总能意识到我的一部分在从旁批评我,好像它不是我的一部分,只是一个旁观者,并不分担我的经验,而是注意到它:正如他并不是你,他也不能是我。等到人生的戏演完,很可能是出悲剧,观众就自己走了。关于这第二重人格,这自然是虚构的,只是想象力的创造。但有时这双重人格很容易使别人难于和我们作邻居,交朋友了。
大部分时间内,我觉得寂寞是有益于健康的。有了伴儿,即使是最好的伴儿,不久也要厌倦,弄得很糟糕。我爱孤独。我没有碰到比寂寞更好的同伴了。到国外去厕身于人群之中,大概比独处室内,格外寂寞。一个在思想着在工作着的人总是单独的,让他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吧,寂寞不能以一个人离开他的同伴的里数来计算。真正勤学的学生,在剑桥学院最拥挤的蜂房内,寂寞得像沙漠上的一个托钵僧一样。农夫可以一整天,独个儿地在田地上,在森林中工作,耕地或砍伐,却不觉得寂寞,因为他有工作;可是到晚上,他回到家里,却不能独自在室内沉思,而必须到“看得见他那里的人”的地方去消遣一下,用他的想法,是用以补偿他一天的寂寞;因此他很奇怪,为什么学生们能整日整夜坐在室内不觉得无聊与“忧郁”;可是他不明白虽然学生在室内,却在他的田地上工作,在他的森林中采伐,像农夫在田地或森林中一样,过后学生也要找消遣,也要社交,尽管那形式可能更加凝炼些。
社交往往廉价。相聚的时间之短促,来不及使彼此获得任何新的有价值的东西。我们在每日三餐的时间里相见,大家重新尝尝我们这种陈腐乳酪的味道。我们都必须同意若干条规则,
那就是所谓的礼节和礼貌,使得这种经常的聚首能相安无事,避免公开争吵,以至面红耳赤。我们相会于邮局,于社交场所,每晚在炉火边;我们生活得太拥挤,互相干扰,彼此牵绊,因此我想,彼此已缺乏敬意了。当然,所有重要而热忱的聚会,次数少一点也够了。试想工厂中的女工,——永远不能独自生活,甚至做梦也难于孤独。如果一英里只住一个人,像我这儿,那要好得多。人的价值并不在他的皮肤上,所以我们不必要去碰皮肤。
我曾听说过,有人迷路在森林里,倒在一棵树下,饿得慌,又累得要命,由于体力不济,病态的想象力让他看到了周围有许多奇怪的幻象,他以为它们都是真的。同样,在身体和灵魂都很健康有力的时候,我们可以不断地从类似的,但更正常、更自然的社会得到鼓舞,从而发现我们是不寂寞的。
我在我的房屋中有许多伴侣;特别在早上还没有人来访问我的时候。让我来举几个比喻,或能传达出我的某些状况。我并不比湖中高声大笑的潜水鸟更孤独,我并不比瓦尔登湖更寂寞。我倒要问问这孤独的湖有谁作伴?然而在它的蔚蓝的水波上,却有着不是蓝色的魔鬼,而是蓝色的天使呢。太阳是寂寞的,除非乌云满天,有时候就好像有两个太阳,但那一个是假的。上帝是孤独的,——可是魔鬼就绝不孤独;他看到许多伙伴;他是要结成帮的。我并不比一朵毛蕊花或牧场上的一朵蒲公英寂寞,我不比一张豆叶,一枝酢酱草,或一只马蝇,或一只大黄蜂更孤独。我不比密尔溪,或一只风信(又鸟),或北极星,或南风更寂寞,我不比四月的雨或正月的溶雪,或新屋中的第一只蜘蛛更孤独。
在冬天的长夜里,雪狂飘,风在森林中号叫的时候,一个老年的移民,原先的主人,不时来拜访我,据说瓦尔登湖还是他挖了出来,铺了石子,沿湖种了松树的;他告诉我旧时的和新近的永恒的故事;我们俩这样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充满了交际的喜悦,交换了对事物的惬意的意见,虽然没有苹果或苹果酒,——这个最聪明而幽默的朋友啊,我真喜欢他,他比谷菲或华莱知道更多的秘密;虽然人家说他已经死了,却没有人指出过他的坟墓在哪里。还有一个老太太,也住在我的附近,大部分人根本看不见她,我却有时候很高兴到她的芳香的百草园中去散步,采集药草,又倾听她的寓言;因为她有无比丰富的创造力,她的记忆一直追溯到神话以前的时代,她可以把每一个寓言的起源告诉我,哪一个寓言是根据了哪一个事实而来的,因为这些事都发生在她年轻的时候。一个红润的、精壮的老太太,不论什么天气什么季节她都兴致勃勃,看样子要比她的孩子活得还长久。
太阳,风雨,夏天,冬天,——大自然的不可描写的纯洁和恩惠,他们永远提供这么多的康健,这么多的欢乐!对我们人类这样地同情,如果有人为了正当的原因悲痛,那大自然也会受到感动,太阳黯淡了,风像活人一样悲叹,云端里落下泪雨,树木到仲夏脱下叶子,披上丧服。难道我不该与土地息息相通吗?我自己不也是一部分绿叶与青菜的泥上吗?
是什么药使我们健全、宁静、满足的呢?不是你我的曾祖父的,而是我们的大自然曾祖母的,全宇宙的蔬菜和植物的补品,她自己也靠它而永远年轻,活得比汤麦斯·派尔还更长久,用他们的衰败的脂肪更增添了她的康健。不是那种江湖医生配方的用冥河水和死海海水混合的药水,装在有时我们看到过装瓶子用的那种浅长形黑色船状车子上的药瓶子里,那不是我的万灵妙药:还是让我来喝一口纯净的黎明空气。黎明的空气啊!如果人们不愿意在每日之源喝这泉水,那未,啊,我们必须把它们装在瓶子内;放在店里,卖给世上那些失去黎明预订券的人们。可是记着,它能冷藏在地窖下,一直保持到正午,但要在那以前很久就打开瓶塞,跟随曙光的脚步西行。我并不崇拜那司健康之女神,她是爱斯库拉彼斯这古老的草药医师的女儿,在纪念碑上,她一手拿了一条蛇,另一只手拿了一个杯子,而蛇时常喝杯中的水;我宁可崇拜朱庇特的执杯者希勃,这青春的女神,为诸神司酒行觞,她是朱诺和野生莴苣的女儿,能使神仙和人返老还童。她也许是地球上出现过的最健康、最强壮、身体最好的少女,无论她到哪里,那里便成了春天。
访 客
我想,我也跟大多数人一样喜爱交际,任何血气旺盛的人来时,我一定像吸血的水蛭似的,紧紧吸住他不放。我本性就非隐士,要有什么事情让我进一个酒吧间去,在那里坐得最长久的人也未必坐得过我。
我的屋子里有三张椅子,寂寞时用一张,交朋友用两张,社交用三张。访客要是来了一大堆,多得出乎意料,也还是只有三张椅子给他们支配,他们一般都很节省地方,只是站着。奇怪的是一个小房间里竟可容纳这么多的男人和女人。有一天,在我的屋脊底下,来了二十五至三十个灵魂,外加上他们这许多个身体;然而,我们分手的时候似乎不觉得我们曾经彼此十分接近过。我们有很多幢房屋,无论公共的,私人的,简直有数不清的房间,有巨大的厅堂,还有贮藏酒液和其他和平时代的军需品的地窖,我总觉得对住在里面的人说来,它们大而无当。它们太大,又太华丽,住在里面的人仿佛是败坏它们的一些寄生虫。有时我大吃一惊,当那些大旅馆如托莱蒙,阿斯托尔或米德尔塞克斯的司阍,通报客来,却看到一只可笑的小老鼠,爬过游廊,立刻又在铺道上的一个小窟窿里不见了。
我也曾感到我的这样小的房间不大方便,当客人和我用深奥字眼谈着大问题的时候,我就难于和客人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了。你的思想也得有足够的空间,好让它准备好可以开航,打两个转身,到达港岸。你的思想的子弹必须抑制了它的横跳和跳飞的动作之后,笔直前进,才能到达听者的耳内,要不然它一猾就从他的脑袋的一边穿过去了。还有,在这中间我们的语句也要有足够的地盘来展开它自己,排成队形。个人,正像国土一样,必须有适度的、宽阔而自然的疆界,甚至在疆界之间,要有一个相当的中立地带。我发现我跟一个住在湖那边的朋友隔湖谈天,简直是一种了不得的奢侈。在我的屋子里,我们太接近,以致一开始听不清话——我们没法说得更轻,好使大家都听清;好比你扔两块石子到静水中去,太近了的话,它们要破坏彼此的涟漪的。如果我们仅仅是蝶蝶不休、大声说话的人,那未,我们站得很近,紧紧挨着,彼此能相嘘以气的,这不要紧;可是如果我们说话很有含蓄,富于思想,我们就得隔开一点,以便我们的动物性的热度和湿度有机会散发掉。如果我们中间,每一个都有一些不可以言传,只可以意会的话语,若要最亲呢地享受我们的交流,我们光是沉默一下还不够,还得两个身体距离得远一点,要在任何情况下都几乎听不见彼此的声音才行。根据这个标准,大声说话只是为了聋子的方便;可是有很多美妙的事物,我们要是非大喊大叫不可,那就无法言传了。谈话之中当调子更崇高,更庄重时,我们就得渐渐地把椅子往后拖,越拖越后,直到我们碰到了两个角落上的墙壁,通常就要觉得房间不够大了。我的“最好的”房间,当然是我退隐的那间,它是随时准备招侍客人的,但太阳却很难得照到地毯上,它便是我屋后的松林。在夏天里,来了尊贵的宾客时,我就带他们上那儿去,有一个可贵的管家已打扫好地板,抹拭好家具,一切都井然有序了。如果只来了一个客人,有时要分享我的菲薄的饭食;一边说话一边煮一个玉米糊,或者注意火上在胀大、烤熟的面包,是不,130·会打断谈话的。可是一来来了二十个人的话,坐在屋里,关于吃饭问题就不好提了,虽然我所有的面包还够两个人吃,可是吃饭好像成了一个大家都已戒掉了的习惯;大家都节欲了;然而这不算失礼,反倒被认为是最合适的,是考虑周到的办法。(禁止)生命的败坏,向来是急求补救的,现在却被拖宕了,而生命的活力居然还能持续下去。像这样,要招待的人如果不止二十个,而是一千个人的话,我也可以办到;如果来访者看到我在家,却饿了肚子失望地回去,他们可以肯定,我至少总是同情他们的。许多管家尽管对此怀疑,但是建立起新规矩和好习惯来代替旧的是容易的。你的名誉并不靠你请客。至于我自己,哪怕看管地狱之门的三个头的怪犬也吓不住我,可是有人要请我作客,大摆筵席,那稳可以吓得我退避三舍,我认为这大约是客气地兜圈子暗示我以后不必再去麻烦他了。我想我从此不会再去这些地方了。我引以为骄做的是,有一个访客在一张代替名片的黄色胡桃叶上写下了这几行斯宾塞的诗,大可拿来做我的陋室铭,
“到了这里,他们填充着的小房屋,
不寻求那些本来就没有的娱乐;
休息好比宴席,一切听其自然,
最高贵的心灵,最能知足自满。”
当后来担任普利茅斯垦殖区总督的温斯罗跟一个伴侣去正式访问玛萨索特时,他步行经过了森林,又疲倦又饥饿地到了他的棚屋,这位酋长很恭敬地招待了他们。可是这一天没有提到饮食。夜来了以后,用他们自己的话吧,——“他把我们招待到他自己和他夫人的床上,他们在一头,我们在另一头,这床是离地一英尺的木板架成的,上面只铺了一条薄薄的席子。他手下的两个头目,因为房屋不够,就挤在我们身旁,因此我们不乐意于住所,尤甚我们不乐意于旅途。”第二天一点钟,玛萨索特“拿出了两条他打来的鱼”,三倍于鲤鱼的大小;“鱼烧好之后,至少有四十个人分而食之。总算大多数人都吃到了。两夜一天,我们只吃了这点;要不是我俩中间的一人买到了一只鹧鸪,我们这旅行可谓是绝食旅行了。”温斯罗他们既缺少食物,又缺少睡眠,这是因为“那种野蛮的歌声(他们总是唱着歌儿直唱到他们自己睡着为止)”,他们害怕这样可能会使他们晕倒,为了要在他们还有力气的时候,回得到家里,他们就告辞了。真的,他们在住宿方面没有受到好的招待,虽然使他们深感不便的,倒是那种上宾之礼;至于食物呢,我看印第安人真是再聪明也没有了。他们自己本来没有东西吃,他们很聪明,懂得道歉代替不了粮食;所以他们束紧了裤带,只字不提。温斯罗后来还去过一次,那次正好是他们的食粮很丰富的季节,所以在这方面没有匮乏。
至于人,哪里都少不了人的。林中的访客比我这一生中的任何时期都多;这是说,我有了一些客人。我在那里会见几个客人,比在别的场合中会见他们更好得多。可很少是为小事情而来找我的人。在这方面,由于我住在离城较远的乡下,仅仅我那一段距离便把他们甄别过了。我退入寂寞的大海有这样深;社会的河流虽然也汇流到这海洋中,就我的需要来说,聚集在我周围的大多是最优秀的沉积物。而且还有另一面的许多未发现、未开化的大陆,它们的证物也随波逐浪而来。
今天早晨来我家的,岂非一位真正荷马式的或帕菲拉戈尼亚的人物吗,——他有个这样适合于他身份的诗意的名字,抱歉的是我不能在这里写下来,——他是一个加拿大人,一个伐木做柱子的人,一天可以在五十个柱子上凿洞,他刚好吃了一顿他的狗子捉到的一只土拨鼠。他也听到过荷马其人,说“要不是我有书本”,他就“不知道如何打发下雨天”,虽然好几个雨季以来,他也许没有读完过一本书。在他自己那个遥远的教区内,有一个能念希腊文的牧师,曾经教他读《圣经》里的诗;现在我必须给他翻译了,他手拿着那本书,翻到普特洛克勒斯满面愁容,因而阿基里斯责怪他的一段,“普特洛克勒斯,干吗哭得像个小女孩?”————-
“是不是你从毕蒂亚那里
得到什么秘密消息?
阿克脱的儿子,伊苦斯的儿子,
还是好好儿地活在玛密同;
除非他俩死了,才应该悲伤。”
他对我说,“这诗好。”他手臂下挟了一大捆白橡树皮,是这星期日的早晨,他收集来给一个生病人的。“我想今天做这样的事应该没有关系吧,”他说。他认为荷马是一个大作家,虽然他写的是些什么,他并不知道。再要找一个比他更单纯更自然的人恐怕不容易了。罪恶与疾病,使这个世界郁忧阴暗,在他却几乎不存在似的。他大约二十八岁,十二年前他离开加拿大和他父亲的家,来到合众国找工作,要挣点钱将来买点田产,大约在他的故乡买吧。他是从最粗糙的模型里做出来的,一个大而呆板的身体,态度却非常文雅,一个晒焦了的大脖子,一头浓密的黑头发,一双无神欲睡的蓝眼睛,有时却闪烁出表情,变得明亮。他身穿一件肮脏的羊毛色大衣,头戴一顶扁平的灰色帽子,足登一双牛皮靴。他常常用一个铅皮桶来装他的饭餐,走到离我的屋子几英里之外去工作,——他整个夏天都在伐木,——他吃肉的胃口很大;冷肉,常常是土拨鼠的冷肉;咖啡装在一只石瓶子中间,用一根绳子吊在他的皮带上,有时他还请我喝一口。他很早就来到,穿过我的豆田,但是并不急急乎去工作,像所有的那些北方佬一样。他不想伤自己的身体。如果收入只够吃住,他也不在乎。他时常把饭餐放在灌木丛中,因为半路上他的狗咬住土拨鼠了,他就口头又走一英里半路把它煮熟,放在他借宿的那所房子的地窖中,但是在这之前,他曾经考虑过半个小时,他能否把土拨鼠浸在湖水中,安全地浸到晚上,——这一类的事情他要考虑很久。早上,他经过的时候,总说,“鸽子飞得多么地密啊!如果我的职业无需我每天工作,我光打猎就可以得到我所需要的全部肉食,——一鸽于,土拨鼠,兔子,鹧鸪,——天哪!一天就够我一星期的需要了。”
他是一个熟练的樵夫,他陶醉在这项艺术的技巧之中,他齐着地面把树木伐下来,从根上再萌发的芽将来就格外强壮,而运木料的雪橇在平根上也可以滑得过去;而且,他不是用绳子来把砍过根部一半的大树拉倒的,他把树木砍削得成为细细的一根或者薄薄的一片,最后,你只消轻轻用手一推,就推倒了。
他使我发生兴趣是因为他这样安静,这样寂寞,而内心又这样愉快;他的眼睛里溢出他高兴而满足的神情。他的欢乐并没有搀杂其他的成分。有时候,我看到他在树林中劳动、砍伐树木,他带着一阵无法描写的满意的笑声迎接我,用加拿大腔的法文向我致意,其实他的英文也说得好。等我走近了他,他就停止工作,一半克制着自己的喜悦,躺倒在他砍下的一棵松树旁边,把树枝里层的皮剥了下来,再把它卷成一个圆球,一边笑着说话,一边还咀嚼它。他有如此充溢的元气,有时遇到使他运用思想的任何事情,碰着了他的痒处,他就大笑得倒在地上,打起滚来了。看看他四周的树木,他会叫喊,——“真的呵!在这里伐木真够劲;我不要更好的娱乐了。”有时候,他闲了下来,他带着把小手枪在林中整天自得其乐,一边走,一边按时地向自己放枪致敬。冬天他生了火,到正午在一个壶里煮咖啡,当他坐在一根圆木上用膳的时候,小鸟偶尔会飞过来,停在他的胳膊上,啄他手里的土豆;他就说他“喜欢旁边有些小把戏”。
在他身上,主要的是生气勃发。论体力上的坚韧和满足,他跟松树和岩石称得上是表兄弟。有一次问他整天做工,晚上累不累;他口答时,目光真诚而严肃,“天晓得,我一生中从没有累过。”可是在他身上,智力,即一般所谓的灵性却还是沉睡着的,跟婴孩的灵性一样。他所受的教育,只是以那天真的,无用的方式进行的,天主教神父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教育土人,而用这种方式,学生总不能达到意识的境界,只达到了信任和崇敬的程度,像一个孩子并没有被教育成人,他依然还是个孩子。当大自然创造他这人的时候,她给了他一副强壮的身体,并且让他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满足,在他的四周用敬意和信任支撑着他,这样他就从可以像一个孩子似的,一直活到七十岁。他是这样单纯,毫不虚伪,无须用介绍的方式来介绍他,正如你无须给你的邻居介绍土拨鼠一样。他这人,还得自己慢慢来认识自己,就跟你得慢慢地才能认识他一样。他什么事都不做作。人们为了他的工作,给他钱;这就帮他得到了衣食;可是他从来不跟人们交换意见。他这样地单纯,天然地卑微,——如果那种不抱奢望的人可以称作卑微的话,——这种卑微在他身上并不明显,他自己也不觉得。对于他,聪明一点的人,简直成了神仙,如果你告诉他,这样一个人正要来到,他似乎觉得这般隆重的事情肯定是与他无关的,事情会自然而然地自己办好的,还是让他被人们忘掉吧。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赞美他的话。他特别敬重作家和传教师。他认为他们的工作真是神乎其神。当我告诉他,说我也写作甚多,他想了一会儿,以为我说的是写字,他也写得一手好字呢。我有时候看到,在公路旁的积雪上很秀丽地写着他那故乡的教区的名字,并标明了那法文的重音记号,就知道他曾在这里经过。我问过他有没有想过要写下他自己的思想来。他说他给不识字的人读过和写过一些信件,但从没有试过写下他的思想,——不,他不能,他就不知道应该先写什么,这会难死他的,何况写的时候还要留意拼音!
我听到过一个著名的聪明人兼改革家问他,他愿不愿这世界改变:他惊诧地失笑了,这问题从来没有想过,用他的加拿大口音回答,“不必,我很喜欢它呢,”一个哲学家跟他谈话,可以得到很多东西。在陌生人看来,他对一般问题是一点都不懂的;但是我有时候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聪明得像莎士比亚呢,还是天真未凿,像一个小孩;不知道他富于诗意呢,还是笨伯一名。一个市民告诉过我,他遇到他,戴了那紧扣的小帽,悠悠闲闲地穿过村子,自顾自吹着口哨,他使他想起了微服出行的王子。
他只有一本历书和一本算术书,他很精于算术。前者在他则好比一本百科全书,他认为那是人类思想的精华所在,事实上在很大限度内也确实是如此。我喜欢探问他一些现代革新的问题,他没有一次不是很简单,很实际地作出回答的。他从没有听到过这种问题。没有工厂他行不行呢?我问。他说他穿的是家庭手工织的佛蒙特灰布,说这很好嘛。他可以不喝茶或咖啡吗?在这个国土上,除水之外,还供应什么饮料呢?他说他曾经把铁杉叶浸在水里,热天喝来比水好。我问他没有钱行不行呢?他就证明,有了钱是这样的方便,说得仿佛是有关货币起源的哲学探讨一样,正好表明了pecunia 这个字的字源。如果一条牛是他的财产,他现在要到铺子里去买一点针线了,要他一部分一部分地把他的牛抵押掉真是不方便啊。他可以替不少制度作辩护,胜过哲学家多多,因为他说的理由都是和他直接关联着的,他说出了它们流行的真正理由,他并不胡想出任何其他理由。有一次,听到柏拉图所下的人的定义,——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有人拿起一只拔掉了羽毛的雄(又鸟)来,称之为柏拉图的人,他却说明,膝盖的弯向不同,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区别。有时候,他也叫嚷,“我多么喜欢闲谈啊!真的,我能够说一整天!”有一次,几个月不见他,我问他夏天里可有了什么新见地。“老天爷,”他说,“一个像我这样有工作做的人,如果他有了意见不忘记,那就好了。也许跟你一起耘地的人打算跟你比赛;好啊,心思就得花在这上头了:你想到的只是杂草。”在这种场合,有时他先问我有没有改进。有一个冬日,我问他是否常常自满,希望在他的内心找一样东西代替外在的牧师,有更高的生活目的。“自满!”他说,“有的人满足这一些,另外的人满足另一些。也许有人,如果什么都有了,便整天背烤着火,肚子向着饭桌,真的!”然则,我费尽了心机,还不能找出他对于事物的精神方面的观点来;他想出的最高原则在乎“绝对的方便”,像动物所喜欢的那样;这一点,实际上,大多数人都如此。如果我向他建议,在生活方式上有所改进,他仅仅回答说,来不及了,可并没有一点遗憾。然而他彻底地奉行着忠实与其他这一类美德。
从他这人身上可以察觉到,他有相当的,不管如何地少,积极的独创性; 有时我还发现他在自己寻思如何表达他自己的意见,这是稀有的现象,我愿在随便哪一天跑十英里路,去观察这种景象,这等于温习一次社会制度的起源。虽然他迟疑,也许还不能明白地表现他自己,他却常常藏有一些非常正确的好意见.然而他的思想是这样原始,和他的(禁止)的生命契合无间,比起仅仅有学问的人的思想来,虽然已经高明,却还没有成熟到值得报道的程度。他说过,在最低贱的人中,纵然终身在最下层,且又目不识丁,却可能出一些天才,一向都有自己的见解,从不假装他什么都知道;他们深如瓦尔登湖一般,有人说它是无底的,虽然它也许是黑暗而泥泞的。
许多旅行家离开了他们的路线,来看我和我屋子的内部,他们的托辞往往是要一杯水喝。我告诉他们,我是从湖里喝水的,手指着湖,愿意借一个水勺给他们。住得虽然远僻,每年,我想,四月一日左右,人人都来踏青,我也免不了受到访问;我就鸿运高照了,虽然其中有一些古怪人物的标本。从济贫院或别处出来的傻瓜也来看我;我就尽量让他们施展出他们的全部机智,让他们对我畅谈一番;在这种场合,机智常常成了我们谈话的话题;这样我大有收获了。真的,我觉得他们比贫民的管理者,甚至比市里行政管理委员会的委员要聪明得多,认为大翻身的时期已差不多了。关于智慧,我觉得愚昧和大智之间没有多少分别。特别有一天,有一个并不讨厌的头脑单纯的贫民来看我,还表示愿意跟我一样地生活。以前我常常看到他和别人一起好像篱笆一样,在田野中站着,或坐在一个箩斗上看守着牛和他自己,以免走散。他怀着极大的纯朴和真诚,超出或毋宁说低于一般的所谓的自卑,告诉我说他“在智力上非常之低”。这是他的原话。上帝把他造成这个样子,可是,他认为,上帝关心他,正如关心旁人一样。“从我的童年时代起,”他说,“我就一向如此,我脑筋就不大灵;我跟别的小孩子不同;我在智力方面很薄弱。我想,这是神的意志吧。”而他就在那里,证实了他自己的话。他对我是一个形而上学的谜语。我难得碰到一个人是这样有希望的——他说的话全都这样单纯诚恳,这样真实。他越是自卑之至,他却真的越是高贵。起先我还不知道,可是这是一个聪明办法取得的效果。在这个智力不足的贫民所建立的真实而坦率的基础上,我们的谈话反倒可以达到比和智者谈话更深的程度。还有一些客人,一般不算城市贫民,实际上他们应该算是城市贫民;无论如何可以说是世界贫民;这些客人无求于你的好客,而有求于你的大大的殷勤。他们急于得到你的帮助,却开口就说,他们下决心了,就是说,他们不想帮助自己了。我要求访客不能饿着肚子来看我,虽然也许他们有世上最好的胃口,不管他们是怎么养成这样好的胃口的。慈善事业的对象,不得称为客人。有些客人,不知道他们的访问早该结束了,我已经在料理我自己的事务,回答他们的话就愈来愈怠慢了。几乎各种智能的人在候鸟迁移的时节都来访问过我。有些人的智能是超过了他们能运用的范围的;一些逃亡的奴隶,带着种植园里的神情,不时尖起耳朵来听,好像寓言中的狐狸时时听到猎大在追踪它们,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说,——
“啊,基督教徒,你会把我送回去吗?”其中有一个真正的逃亡者,我帮他朝北极星的那个方向逃去。有人只有一个心眼儿,像只有一只小(又鸟)的母(又鸟),有人却像只有一只小鸭的母鸭;有些人千头万绪,脑子里杂乱无章,像那些要照料一百只小(又鸟)的老母(又鸟),都在追逐一只小虫,每天在黎明的露水中总要丢失一二十只小(又鸟),——而争得它们羽毛蓬乱、污秽不堪了;此外还有一些不是用腿而是用智力走路的人,像一条智力的蜈蚣,使得你周身都发抖。有人建议我用一本签名簿来保留访客的名字,像白山那里的情形;可惜,啊!我的记忆力太好了,不需要这种东西。
我不能不发现我的访客的若干特点。女孩子,男孩子,少妇,一到森林中就很快活。他们看着湖水,看着花,觉得时间过得很愉快。一些生意人,却只感到寂寞,只想着生意经,只觉得我住得不是离这太远就是离那太远,甚至有些农民也如此,虽然他们说,他们偶尔也爱作林中闲游,其实很明显,他们并不爱好。这些焦灼安的人啊,他们的时间都花在谋生或者维持生活上了;一些牧师,开口闭口说上帝,好像这题目是他们的专利品,他们也听不见各种不同的意见;医生,律师,忙碌的管家妇则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审察我的碗橱和床铺,——不然某夫人怎样知道我的床单没有她的干净?——有些已经不再年轻的年轻人,以为跟着职业界的老路走,是最安全的办法了,——这些人一般都说我这种生活没有好处。啊,问题就在这里!那些衰老的,有病的,胆怯的人,不管他们的年龄性别,想得最多的是疾病、意外和死亡;在他们看来,生命是充满了危险的,——可如果你不去想它,那又有什么危险呢?——他们觉得,谨慎的人应当小心地挑选个最安全的地区,在那里的医生可以随唤随到。在他们看来,村子真是一个com一Munity,一个共同防护的联盟,你可以想象的,他们连采集越橘时也要带药箱去呢。这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是活着的,他就随时随地有死亡的危险,其实这样的死亡危险,由于他已经是一个活着的死人而相对地减少了。一个人闭门家中坐,跟他出外奔跑是一样危险的。最后,还有一种人,自名为改革家的,所有访客中要算他们最讨厌了,他们以为我是一直在歌唱着,——
这是我所造的屋子;
这是在我所造的屋子中生活的人;
可是他们不知道接下来的两行正是,——
而正是这些人,烦死了
住在我所造之屋中的人。我并不怕捉小(又鸟)的老鹰,因为我没有养小(又鸟),可是我最怕捉人的鹫鸟。
“除开最后一种人,我还有一些更令人愉快的访客。小孩子来采浆果,铁路上的工人们穿着干净的衬衣来散步,渔人、猎户、诗人和哲学家;总之,一切老老实实的朝圣者,为了自由的缘故而到森林中来,他们真的把村子抛在后面了,我很喜欢向他们说,“欢迎啊,英国人!欢迎啊,英国人!”因为我曾经和这一个民族往来过。
 
种 豆
这时我的豆子,已经种好了的一行一行地加起来,长度总有七英里了吧,急待锄草松土,因为最后一批还没播种下去,最先一批已经长得很不错了;真是不容再拖延的了。这一桩赫拉克勒斯的小小劳役,干得这样卖力,这样自尊,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还不知道。我爱上了我的一行行的豆子,虽然它们已经超出我的需要很多了。它们使我爱上了我的土地,因此我得到了力量,像安泰一样。可是我为什么要种豆呢?只有天晓得。整个夏天,我都这样奇妙地劳动着——在大地表皮的这一块上,以前只长洋莓,狗尾草,黑莓之类,以及甜蜜的野果子和好看的花朵,而现在却让它来生长豆子了。我从豆子能学到什么,豆于从我身上又能学到什么呢?我珍爱它们,我为它们松土锄草,从早到晚照管它们;这算是我一天的工作。阔大的叶子真好看。我的助手是滋润这干燥泥土的露水和雨点。而泥土本身又含有何等的肥料,虽说其中有大部分土地是贫瘠和枯竭的。虫子,寒冷的日子,尤其土拨鼠则是我的敌人。土拨鼠吃光了我一英亩地的四分之一。可是我又有什么权利拔除狗尾草之类的植物,毁坏它们自古以来的百草园呢?好在剩下的豆子立刻就会长得十分茁壮,可以去对付一些新的敌人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四岁的时候,从波士顿迁移到我这个家乡来,曾经经过这座森林和这片土地,还到过湖边。这是铭刻在我记忆中的往日最早的景象之一。今夜,我的笛声又唤醒了这同一湖水的回声。松树还站在那里,年龄比我大;或者,有的已被砍伐了,我用它们的根来煮饭,新的松树已在四周生长,给新一代人的眼睛以别一番的展望。就从这牧场上的同一根多年老根上又长出了几乎是同样的狗尾草,甚至我后来都还给我几时梦境中神话般的风景添上一袭新装,要知道我重返这里之后所发生的影响,请瞧这些豆子的叶子,玉米的尖叶以及土豆藤。我大约种了两英亩半的冈地;这片地大约十五年前还被砍伐过一次,我挖出了两三“考德”的树根来,我没有施肥;在这个夏天的那些日子里,我锄地时还翻起了一些箭头来,看来从前,在白人来砍伐之前,就有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古代民族曾在这里住过,还种过玉米和豆子吧,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已经耗尽了地力,有过收获了。
还在任何土拨鼠或松鼠窜过大路,或在太阳升上橡树矮林之前,当时一切都披着露珠,我就开始在豆田里拔去那高傲的败草,并且把泥土堆到它们上面,虽然有些农民不让我这样做,——可我还是劝你们尽可能趁有露水时把一切工作都做完。一清早,我赤脚工作,像一个造型的艺术家,在承露的粉碎的沙土中弄泥巴,日上三竿以后,太阳就要晒得我的脚上起泡了。太阳照射着我锄耨,我慢慢地在那黄沙的冈地上,在那长十五杆的一行行的绿叶丛中来回走动,它一端延伸到一座矮橡林为止,我常常休息在它的浓荫下;另一端延伸到一块浆果田边,我每走一个来回,总能看到那里的青色的浆果颜色又微微加深了一些。我除草根又在豆茎周围培新土,帮助我所种植的作物滋长,使这片黄土不是以苦艾、芦管、黍粟,而是以豆叶与豆花来表达它夏日幽思的。——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因为我没有牛马,雇工或小孩的帮助,也没有改良的农具,我就特别地慢,也因此我跟豆子特别亲呢了。用手工作,到了做苦工的程度,总不能算懒惰的一种最差的形式了吧。这中间便有一个常青的、不可磨灭的真理,对学者而言,是带有古典哲学的意味的。和那些向西穿过林肯
和魏兰德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的旅行家相比,我就成了一个agricola laboriosus了;他们悠闲地坐在马车上,手肘放在膝盖上,疆绳松弛地垂成花饰;我却是泥土上工作的、家居的劳工。可是,我的家宅田地很快就落在他们的视线和思想之外了。因为大路两侧很长一段路上,只有我这块土地是耕植了的,自然特别引起他们注意;有时候在这块地里工作的人,听到他们的批评。那是不打算让他听见的,“豆子种得这样晚!豌豆也种晚了!”——因为别人已经开始锄地了,我却还在播种——我这业余性质的农民想也没想到过这些。“这些作物,我的孩子,只能给家畜吃的;给家畜吃的作物!”“他住在这里吗?”那穿灰色上衣戴黑色帽于的人说了;于是那口音严厉的农夫勒住他那匹感激的老马询问我,你在这里干什么,犁沟中怎么没有施肥,他提出来,应该撤些细未子的垃圾,任何废物都可以,或者灰烬,或者灰泥。可是,这里只有两英亩半犁沟,只有一把锄代替马,用两只手拖的,——我又不喜欢马车和马,——而细未子的垃圾又很远。驾车辚辚经过的一些旅行者把这块地同他们一路上所看见的,大声大气地作比较,这就使我知道我在农业世界中的地位了。这一块田地是不在柯尔门先生的报告中的。可是,顺便说一说,大自然在更荒凉的、未经人们改进的地面上所生产的谷物,谁又会去计算出它们的价值来呢?英格兰干草给小心地称过,还计算了其中的湿度和硅酸盐、碳酸钾;可是在一切的山谷、洼地、林木、牧场和沼泽地带都生长着丰富而多样的谷物,人们只是没有去收割罢了。我的呢,正好像是介乎野生的和开垦的两者之间;正如有些是开化国,有些半开化国,另一些却是野蛮国,我的田地可以称为半开化的田地,虽然这并不是从坏的意义上来说。那些豆子很快乐地回到了我培育它们的野生的原始状态去,而我的锄头就给他们高唱了牧歌。
在附近的一棵白桦树顶有棕色的歌雀——有人管它叫做红眉鸟——歌唱了一整个早晨,很愿意跟你作伴。如果你的农田不在这里,它就会飞到另一个农夫的田里去。你播种的时候,它叫起来,“丢,丢,丢了它,——遮,遮,遮起来,——拉,拉,拉上去。”可这里种的不是玉米,不会有像它那样的敌人来吃庄稼。你也许会觉得奇怪,它那无稽之歌,像用一根琴弦或二十根琴弦作的业余帕格尼尼式的演奏,跟你的播种有什么关系。可是你宁可听歌而不去准备灰烬或灰泥了。这些是我最信赖的,最便宜的一种上等肥料。
当我用锄头在犁沟边翻出新土时,我把古代曾在这个天空下居住过的一个史籍没有记载的民族所留下的灰烬翻起来了,他们作战狩猎用的小武器也就暴露在近代的阳光下。它们和另外一些天然石块混在一起,有些石块还留着给印第安人用火烧过的痕迹,有些给太阳晒过,还有一些陶器和玻璃,则大约是近代的耕种者的残迹了。当我的锄头叮当地打在石头上,音乐之声传到了树林和天空中,我的劳役有了这样的伴奏,立刻生产了无法计量的收获。我所种的不是豆子,也不是我在种豆;当时我又怜悯又骄做地记起来了,如果我确实记起来的话,我记起了我一些相识的人特地到城里听清唱剧去了。而在这艳阳天的下午,夜鹰在我头顶的上空盘旋,——我有时整天地工作,——它好像是我眼睛里的一粒沙,或者说落在天空的眼睛里的一粒沙,它时而侧翼下降,大叫一声,天空便好像给划破了,最后似裂成破布一样,但苍穹依然是一条细缝也没有;空中飞着不少小小的精灵,在地上、黄沙或岩石上、山顶上下了许多蛋,很少有人看到过的;它们美丽而细长,像湖水卷起的涟漪,又像给凤吹到空中的升腾的树叶;在大自然里有的是这样声气相投的因缘。鹰是波浪的空中兄弟,它在波浪之上飞行视察,在空中扑击的完美的鹰翅,如在酬答海洋那元素的没有羽毛的翅膀。有时我看着一对鹞鹰在高空中盘旋,一上一下,一近一远,好像它们是我自己的思想的化身。或者我给一群野鸽子吸引住了,看它们从这一个树林飞到那一个树林,带着一些儿嗡嗡的微颤的声音,急遽地飞过;有时我的锄头从烂树桩下挖出了一条蝾螈来,一副迂缓的奇怪的、丑陋的模样,还是埃及和尼罗河的残迹,却又和我们同时代了。当我停下来,靠在我的锄头上,这些声音和景象是我站在犁沟中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看到的,这是乡间生活中具有无穷兴会的一部分。
在节庆日,城里放了礼炮,传到森林中来很像气枪,有时飘来的一些军乐声也传得这样远。我远在城外的豆田之中,听大炮的声音好像尘菌在爆裂;如果军队出动了,而我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整天恍恍惚惚感到地平线似乎痒痒麻麻的,仿佛快要出疹子似的,也许是猩红热,也许是马蹄癌,直到后来又有一些好风吹过大地,吹上魏兰德大公路,把训练者的消息带给了我。远远有营营之声,好像谁家的蜜蜂出窝了,因此邻人们依照维吉尔的办法,拿出了声音最响的锅壶之属来轻轻敲击,呼唤它们回蜂房去。等到那声音没有了,营营之声也住了,最柔和的微风也不讲故事了,我知道人们已经把最后一只雄峰也安然赶回米德尔塞克斯的蜂房了,现在他们在考虑涂满蜂房的蜂蜜了。
我感到骄做,知道马萨诸塞州和我们的祖国的自由是这样安全;当我回身再耕种的时候,我就充满了不可言喻的自信,平静地怀抱着对未来的希望,继续我的劳动。
要是有几个乐队在演奏着啊,整个村子就好像是一只大风箱了,一切建筑物交替地在嚣音之中一会儿扩张,一会儿坍下。然而有时传到林中来的是真正崇高而兴奋的乐句,喇叭歌唱着荣誉,我觉得自己仿佛可以痛痛快快地用刀刺杀一个墨西哥人,——我们为什么常要容忍一些琐碎事物?——我就四处寻找土拨鼠和鼬鼠,很想表演我的骑士精神。这种军乐的旋律遥远得像在巴勒斯坦一样,使我想起十字军在地平线上行进,犹如垂在村子上空的榆树之巅微微摇曳和颤动的动作。这是伟大的一天啊,虽然我从林中空地看天空,还和每天一样,是同样无穷尽的苍穹,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种豆以来,我就和豆子相处,天长日久了,得到不少专门经验,关于种植,锄地,收获,打场,拣拾,出卖,——最后这一种尤其困难,——我不妨再加上一个吃,我还吃了豆子,尝了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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