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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书香

_8 古龙(当代)
  顾迁武朝赵子原招了招手,两人举步向堡内行去。
  步过一片白石铺成的旷场,便见到东西相对的两座楼阁,楼外摆置着一对石狮,东楼门媚上嵌着一面横匾,镌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太昭堡”
  赵子原忍不住驻足细瞧,但见匾木已呈黑灰色,镌字上墨渍残缺剥落,显见年代之久远。
  他正为横匾题字所吸引,迎面又走来一队身披银憋的劲装汉子,人数约莫有十二三之借。
  赵子原乍见他们身上的银擎,便猜知其身份,心道:
  “想来这便是甄陵青口中提过的银衣队了,瞧他们个个眼神精湛,步履沉稳,足见内力已有相当造诣,江湖上一等高手也不过如是,不知堡主如何网罗调练出这批人物?……”
  银衣队在西楼石狮前驻足,为首一名面色阴沉大汉望也不望赵子原一眼,逞朝顾迁武执礼道:
  “属下等巡徼到此,总领可有何吩咐?”
  顾迁武摆手道:
  “没有,你们继续巡逻四周,这几日必须格外警觉了。”
  那名面色阴沉大汉诺应一声,带领银衣队错身过去。
  顾迁武继续前行,赵子原亦步亦趋跟随其后,说道:
  “区区犹未拜谒贵堡主人,顾兄可否引见?”
  顾迁武道:
  “堡主今夜有客人来访……”
  赵子原心中一动,道:
  “真巧极了,那么区区便候待明日再行拜谒。”
  顾迁武用着仅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道:
  “赵兄若无它事,堡主还是不见的好,而且顾某要奉劝一句……”
  赵子原惑道:
  “什么?”
  顾迁武欲言又止,赵子原不禁更感迷惑,道:
  “兄台但请说出。”
  方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忽然发觉前行的顾迁武神色数变,瞬又恢复正常。
  只听顾迁武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
  “不要说话也不要回头,后面有人……”
  赵子原暗暗奇怪对方的神色何以会突然间变得如斯紧张,顾迁武那故作神秘的语气,反勾动他的好奇之念。当下忍不住别首往后一瞧,隐隐瞥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袭玄色缎袍的老人,一动也不动地停立着,在淡淡月色下便似幽灵鬼进一般。
  那人两道如炬的目光也自投注赵子原身上,赵子原不觉竟体发毛,忙转过头来,心中忖道:
  “此人不知是不是堡主?顾迁武缘何害怕到如此模样?……”
  顾迁武足不停步,步人拐角一幢漆成红色的房舍,赵子原注意到大门敞开着,宽可容二马同时出入。
  绕过一道回廊,顾迁武指着墙角一间房子道:
  “兄台便暂且睡在这里,待会儿有仆役过来,赵兄若有事尽管招呼他们。”
  言罢转身足步一顿,赵子原续道:
  “适才顾兄似有话欲开导区区,便请明言。”
  顾迁武一言不发,走到房中倒了一杯热茶,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赵子原凑近一瞧,见他写着:
  “尽速离开本堡,否则性命堪虑。”
  赵子原正自沉吟间,顾迁武已快步离开上房去了。
  赵子原放眼四下打量,只见屋内雕梁画栋,陈设齐全,装饰得甚是华丽,倒有几分像是达官贵人的宅第。
  须臾,门口出现了一个仆役模样的老人,进房将床上被褥叠好,一句话也没说便躬身施札退下。
  赵子原纳闷十分,脑际不断寻思顾迁武在案上所写那两句话的意义,还有他为什么警告自己?是善意还是另有存心!
  他心中想:
  “我好不容易才得混进此堡,为的便是要访察昔年那一段公案,岂有因此便轻易离开的道理……”
  他猛一抬头,偶然发觉头上似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不禁吓了一跳!
  赵子原装作没有瞧见,负手在房内漫步一匝,一面留意打量墙壁与天花板,却不曾发现任何缝隙。
  他心中疑云重重,忖道:
  分明有人躲在暗处伺察我的举止动静,但我却瞧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这房间之设计建造必有古怪。”
  想到这里,便故意出声自语道:
  “奔波了这么一阵子,我也该休息休息啦。”
  他隐隐约约觉得黑暗中那一对犀利的眸子依然目不转睛的盯住自己,遂索性背过身子,上床拉上一条被子躺下,暗暗将体内真气运集全身,准备应付任何突如其来的袭击或变故。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没有什么事故发生,赵子原反而感到意外。
  待得他再次仰起头时,黑暗中那对眼睛已经消失了,赵子原一翻身从床上跃下地来。
  他轻步走到门边,正待启门出去,这一忽里,他陡然听见一阵沉重的足步声自东面廊上传至!
  渐渐那足步声来得近了,间而夹杂着低沉的人语声:
  “我说二哥,咱们就这样东来西往在堡内巡逻了老半夜,却连鬼影也役见到一个,难道咱们还要继续摸一整夜?”
  另一道沙哑的声音道:
  “那就是呷,嘿嘿,堡主业已放明了话头,你耳风没刮着么?”
  那低沉的声音道:
  “到底堡主说什么来着?”
  那沙哑的声音道:
  “我是听银衣队何三爷转达的,要咱们近几天内多卖力戒防,万一出了庇漏那就是……”
  语声顿了一顿,倏然压低嗓子道:
  “黑牢里百般酷刑你们是见过啦,若是堡内有了事故,那么你我都得遍尝各种刑具的滋味,然后就是一个死字,老三,你还打算休歇么?”
  那“老三”颤声道:“二哥,此话……此话当真?”那“二哥”道:
  “咱家几时打过诳语?”
  另一道粗哑的嗓子插嘴进来:“二哥并没有唬人,你没瞧见银衣队的杜克明被堡主收进黑牢了么?”
  那“二哥”轻咳一声,道:
  “老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杜克明其实是得罪了甄姑娘,被谕令收押的,据说是为了甄姑娘一名年轻的客人……”
  语声渐亮,那一伙人显然来得近了,赵子原连忙又缩身回来,附耳在门板上聆听。
  “说到客人,堡主今夜不是也有客来访么?眼下正在宣武楼接待那两位来客……”
  “老三”道:
  “可是傍晚人堡的两人?我瞧见了,其中一个老的行动好生古怪,一直就坐在一只轮椅上,由另一名中年人把他推着走动,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儿……”
  房内窃听的赵子原心念一动,一不留神头顶碰着门框,弄出了一点声音,那“老三”蓦地停住语声,喝问道:
  “是谁?”
  赵子原自忖行藏已露,暗骂自己过于大意,正自寻思对策间,陡闻门外一道冰冷的声音亮起:
  “倒下……”
  接着便是惊呼声,低叱声与“砰、砰”响声交杂一片,须臾又归于静寂,赵子原忍不住启门出去欲瞧个究竟,只见房门直挺挺躺着四名劲装汉子,他电目一瞥,一道黑影自廊道拐角处一闪而没!
  赵子原哈腰下去,见四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廊上,俱被点了哑穴,不觉吃惊不已,心道:
  “能在倏忽之间同时点上四人的穴道,那下手者的身手够得上‘干净利落’四个字了,不知他们何以要下此煞手?难道古堡今晚果然有夜行人光临?……”
  他盘算一忽,将四个不能动弹之人拖到墙角暗处,四下张望无人,遂悄悄沿着廊道前行,转了几个弯,迎面便是一高楼挡住去路。
  赵子原半伏着身子走到楼侧,头上高楼题着“宣武楼”三个大字,他稍事踌躇,自楼前石栏飞跃过去。
  倏然,他停下身来,缘因他听到楼内隐约传出了人语交谈声音,那声浪虽是低沉,但却十分铿锵有力。
  正自趑趄不前间,陡地一条黑影从西面围墙上掠起,在空中一大盘旋,轻飘飘落下地来,连一丁点声息都没有发出,轻身功夫端的是骇人之极,赵子原心中猛可震了一大震!
  他隐身在石柱后面,只见那人身着黑衫黑袂,完全是一副夜行人行头,面上皱纹密布,两眉之间有一条弯长的刀疤,意态显得异常苍老,赵子原人眼便即认得,赫然是那几个时辰前与苏继飞行在一路的奚奉先!
  奚奉先仰首望望高楼,喃喃低语道:
  “宣武楼?……宣武楼……就是这里了……”
  他伸手拍拍脑袋,又道:
  “奚奉先啊奚奉先,你到底老迈了,离开太昭堡二十个年头了,竟然连楼阁的地位都忘了么?……”
  赵子原脑际思潮汹涌,下了决心自石柱后面,现身出来,朝奚奉先招了招手,压低嗓门“嘘”了一声。
  奚奉先乍见石后有人亦是惊疑满面,低声道:
  “什么人?”
  赵子原情知楼内有人,甚且可能就是古堡堡主,是以决定引开对方,一晃身掠到天井石亭后面。
  那奚奉先如飞赶将上来,沉喝道:
  “阁下再不出声,老夫可要得罪了广
  赵子原别过身子,面对奚奉先道:
  “奚老伯,咱们今夜在堡外林中才见过一面……”
  奚奉先定睛瞧清了赵子原面庞,神色稍雾,道:
  “是你!……老夫记起来了,是时你与那姓武的女魔头并辔而骑,事后苏继飞苏兄曾提及你的身份,听说你是阳武白雪斋的传人?”
  赵子原道:
  “小可赵子原,敢问苏前辈怎未与老丈同来?”
  奚奉先支吾道:
  “苏老儿有事上京浅去了,且说你又如何来到此堡?”赵子原心想我正要问出这一句呢,想不到反教对方先盘问起自己来了,当下坦然道:
  “在下正作客于此。”
  奚奉先心中道:
  “作客?你那鬼鬼祟祟的行踪哪还像个作客的样子!”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仅仅“嗯”了一声。
  赵子原也正想着心底一句话是否应该出口?终于他道:
  “奚前辈,我知晓你从前……从前是本堡的总管……”
  奚奉先身躯如触电般颤一大颤,厉声低道:
  “你……你怎生得知?”
  他额上刀疤又隐隐泛红,猛一吸气,内力尽集双臂,准备对方一个答得不对便立下杀手。
  赵子原见奚奉先脸上青气盎然,虽则早预到他会有如此反应,仍不免暗暗心惊,缓缓道:
  “前辈先不要追究这些,二十年前太昭堡主人赵飞星尚未遇害前,奚前辈位居本堡总管,而今古堡业已易主,前辈旧地重游……”
  语犹未完,奚奉先打断道:
  “小伙子你年纪轻轻,怎会知道这许多?”
  赵子原心忖目下自己的身份犹须保持秘密,匆忙中出口搪塞道:
  “小可出道时,家师尝对我叙述武林掌故……”
  奚奉先一怔,道:
  “呵,令师昔年乃赵堡主之交,老夫一时糊涂,未曾想到此点语声方落,猛地伸手一拿,掌影晃动问,奇速无伦地抓向赵子原手肘胁腰五个大穴!
  赵子原惊呼道:
  “你……你……”
  变生仓促,急切里赵子原足步一错,身形模糊一闪,自对方掌隙中倒退出五步之外。
  奚奉先一手抓空,如影附形般箭步欺前,左掌紧溯而起朝斜刺里一抹,毫不停滞往赵子原腕脉拂去。
  赵子原蹬步再退,手翻似电,但是时上一紧,仍被对方五指扣住。
  他错愕道:
  “前辈何尔以武相加?”
  奚奉先只若未闻,侧首寻思了半晌,忽然五指一松,将手缩了回去。
  他沉吟道:
  “‘斗转参横’?!小哥儿你方才所施的可是‘斗转参横’身法?”
  赵子原道:“不错。”奚奉先道:
  “那么你确是白雪斋孟老儿的传人,老夫多虑了。”
  赵子原心中有气,道:
  “敢情前辈信不过小可。”
  奚奉先道:
  “小哥儿莫要恼怒,实是事关至巨,老夫不得不格外谨慎,处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老夫所以能活到今日兔于横死之故。”
  赵子原稍感释然,道:
  “前辈何故潜回本堡?”
  奚奉先欲言又止道:
  “这个……这个……”
  赵子原瞧奚奉先面有难色,顿时了然对方仍不能充分信赖自己,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古怪的冲动,脱口道:“前辈,你可知我是赵飞星的……”
  话方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心中暗暗懊悔自己的鲁莽。
  奚奉先漫不在意道:
  “老夫欲到宣武楼那边去探一探,小哥儿你可是与老夫同道?”
  赵子原点了点头,奚奉先更不多言,他运起轻功,足不履地掠至“宣武楼”之前,一跃而上屋檐。
  赵子原亦继后跟上,两人反展身子倒挂檐角,屏息自窗口望人,人眼处见一个身着红衫之人背窗坐在一只轮椅上,在跳跃的昏黄色光线映照下,那有如血花般的深红颜色隐隐透出一种阴寒险恶的意味!
  那红衣人身畔立着一名仆人装束的中年汉子,他的前面便是一张方案,对角坐着一个身着玄色缎袍、神情冰冷的老者!
  玄缎老者正是曾现身于麦十字枪府第,自称职业剑手之人,赵子原尝见过他一面,是以并不陌生。只闻玄缎老人开口道:
  “这么说,你我这笔买卖是做不成了。”
  那坐在轮椅上的红衣人摆首,一道涩哑的声音亮起:
  “阁下爽约在先,可怪不得鄙上……”
  玄缎老人冷冷道:
  “此中经过,老夫解释得还不够清楚么?”
  那红衣人道:
  “清楚是够清楚了,就只怕鄙上听不进去。”
  玄缎老人道:
  “那是你们的事。”
  红衣人缓缓道:
  “甄堡主此言差矣,须知鄙上既然出了五千封银子委托阁下代为除去麦斫,鄙上算不算是阁下的雇主?”玄缎老人哼了一声,道:“这个自然。”
  红衣人道:
  “所以说鄙上既然坚持在今夜之前击毙麦十字枪,就毋庸……”
  玄缎老人打断道:
  “老夫何尝不作如此打算?只因那‘司马道元’委实出现得太已突然,迫得老夫不得不临时改变原计划……”
  红衣人吸一口气,道:
  “就我所知,司马道无一门早于二十年前悉数死在翠湖画舫上,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玄缎老人道:“老夫所得到的消息却恰恰相反!”红衣人愕道:
  “怎地?”
  玄缎老人道:
  “司马道元一门本足足有一十八口,凶杀案后次日官家清理画肪,却只剩得十六具尸体!”
  红衣人错愕更甚,道:
  “少了两具?!少了哪两具?”
  玄缎老人慢条斯理道:
  “其一乃司马道元本人,另一个是犹在襁褓中的婴儿。”
  红衣人身躯震一大震,蓦地爆起长笑,道:
  “天下有谁能在谢金印恐怖的扶风剑下得获幸免?嘿嘿,堡主此言无稽之极……”
  玄缎老人肃声道:
  “你我心里明白,老夫并没有危言耸听。”
  红衣人沉道:
  “我可不信世上有借尸还魂之人。”
  玄缎老人默默无语,红衣人续道:
  “再说,司马道元生前名气虽大,武功却高不到哪里去,纵令他死而复生现身于麦府中,以甄堡主一身功力,似可轻易打发。”
  玄缎老人冷笑道:
  “阁下哪里晓得个中原委,近数日来,老夫一总与‘司马道元’打过两次照面,第二次在少室山峰,老夫亲眼目睹他与少林达摩院首座觉海大师因故动起手来……”
  他语声一顿,复道:
  “觉海大师乃是少林寺百年来仅见的掌力奇才,他十八岁时也就是初人少林的第二年,就能将逾精钢的鼎钟一掌震成碎粉,如今他年纪已过半百,加上这几年修为,那一双肉掌较之开山巨斧不逞多让,但是……但是……”
  红衣人道:“结果如何?”玄缎老人道:
  “结果觉海大师在百招之上,竟被‘司马道元’一掌震得退了三步!”
  红衣人惊道:“有这等事?”玄缎老人道:“老夫岂会捏造事实不成?”
  红衣人道:
  “如此说来,难怪甄堡主对‘司马道元’有所忌惮了?”
  玄缎老人道:
  “其实也不尽然,老夫只是在未查明那‘司马道元’真正身份之前,不愿贸然行事,至于麦十字枪一命,反正迟早要自老夫之手而绝,又何必急于今朝?”
  立在红衣人身旁,一直不曾出声的中年仆人忽然附耳向红衣人说了几句活,后者连连点头。
  但听红衣人道:
  “此事容俟老夫明日回去向鄙上报告后再作答复,五千封银子不妨暂存贵堡……”
  玄缎老人道:“贵上怎么不亲自前来?”红衣人支吾道:
  “咱们不是言明不要提到有关咱家主人的一切么?甄堡主莫非忘了?”
  玄缎老人干笑一声,红衣人复道:
  “还有老夫这位仆人方才提出了一道问题……”
  玄衣老人道:
  “但说不妨。”
  红衣人沉声道:
  “他对甄堡主面具之后的庐山直面目发生了兴趣,故请老夫代问堡主,可否移开面具让他一瞧?”
  玄缎老人眼色一阴,旋即纵声笑道:
  “从来见过老夫面庞之人都已经作古了,令仆正值壮年,来日方长,若遽别人世岂不令人惋惜?”
  红衣人与那中年仆人哪会听不出他语中含意,当下只有嘿嘿干笑数声,不再出言逼他揭开面具。那中年仆人道:
  “堡主言重了。”
  窗外窥听的赵子原闻言,内心若有所悟,忖道:
  “那玄缎老人原来是带着人皮面具,怪不得我总觉他脸色阴森惨白不带丝毫表情?……”
  这会子,那坐在轮椅上的红衣人徐徐转过头来,赵子原因身在墙角之故,只能望见半个侧面。
  但见那红衣人肌肤又瘦又瘪,面色甚是枯黄,唇下蓄着一络稀疏白髯,整个面庞除开那对亮如寒匕的眼睛之外,倒无甚出奇之处。
  红衣人道:
  “堡主若无他事,老夫要告辞休憩去了。”
  说着一挥手,中年仆人推动轮椅,红衣人就坐在椅上由他推着行走,身子始终未尝移动。
  陡闻“吱”地一响亮起,楼门为人打了开来,三个披发左在的异服汉子闪身进来,在玄缎老人面前驻足,却是一言不发。
  那三人立在案边,齐然转了个身,正好背向窗外的赵子原。
  玄缎老人喃喃说了几句,声音十分低沉含糊,赵子原连一字也未尝听清,不禁暗暗纳闷。
  烛光正照在玄缎老人惨白的脸上,令人油然而生阴寒之感,那三名异服汉子唔唔应着,并未答话。
  突然玄缎老人怒哼一声,伸手一拍方案,“砰”一大响,桌角顿时裂下一块,高声道:“老夫自有主见……”声音愈说愈低,最后又成了一片模糊。
  窗外的赵子原睹状疑云顿起,忖道:
  “这三人衣着如斯怪异,形貌亦与常人有别,莫不是来自大漠?难道玄缎老人……”
  忖犹未罢,那右首一名异服汉子倏地踏前一步,举起单臂不住比手作势,玄缎老人连点了几下头。正欲出楼的红衣人,回转轮椅,低声也说了几句。
  三名异服汉子哼哼哈哈,依旧不停地作着手势,接着他们仰首朝四下张望了一番,伸手将案上的烛火捻熄了。
  楼阁内外成了一片漆黑,然后“蹬、蹬”足步声起,自楼门西渐,脚音愈去愈远,终至青不可闻。黑暗中传出玄缎老人冷冷的语声:“行啦……”
  烛火重又燃起,如豆的火光微微摇曳,照在楼阁上,这时只剩得玄缎老人孤零零一人立在案前,那红衣人。中年仆人及三名异服汉子已不知去向!
  楼外的赵子原瞧了许久不得要领,只觉脑子昏昏沉沉,竟有了一丝倦意,转首望望了五尺之外的奚奉先,见他依旧保持原来姿势,一心窥望楼内物事。
  红衣人陡地爆出一声阴笑,厉声道:
  “藏身的朋友,你还没有听够么?”
  那奚奉先反应何等迅速,立时缩首回来,百忙中回目一瞧赵子原藏身之处,令他吃惊的是横梁上已然空空如也,无声无息的赵子原忽然不在原地了!
  奚奉先低呼道:
  “小哥儿……”
  没有人应声,只有他急切的低呼在瓦梁上激起一片“嗡、嗡”回响。
  就在他略一迟疑的当儿,楼中的玄缎老人已自发起一掌,一股掌风破窗而出。
  那掌风来势甚是迅疾古怪,直似山叠浪舞般重重涌出,奚奉先骇然一呼,右手一屈一甩,猛地向后一个翻身,斜斜扶摇而上,玄缎老人大喝道:“哪里走?”
  右手一扬,紧接着又是一掌虚空击出,掌缘强劲,激起一片霍霍怪响,奚奉先身在半空,反手一掌拍下,两股力道一触而着。
  轰然一震过后,奚奉先藉掌劲反激之势弹起数丈,这刻他已无暇顾及赵子原安危,一个倒飞便飞出堡墙之外。
  玄缎老人似乎不料对方会从自己掌缘中脱身逸去,不觉呆了一呆,他身子一拧,穿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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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残肢奇人
 
  同一瞬间,西楼那壁又有一条人影如飞掠至,三两个起落来到天井之中,翩然定身而立。
  玄缎老人冷哼道:
  “阿武,是你么?”
  那人正是少年顾迁武,他冲着玄缎老人躬身一礼,道:
  “堡主,发生了什么事?”
  玄缎老人用那浓重的鼻音哼了一声,道:
  “你才到么?”
  顾迁武满面惶恐道:
  “属下竟夜未眠,未尝稍有懈怠,刚刚巡到西楼附近,听到这边有了动静,便立刻赶来……”
  玄缎老人点点头,顾迁武道:
  “方才那人是谁?”
  玄缎老人不答,岔开话题道:
  “听说青儿有一位客人来访?”顾迁武道:
  “是个姓赵的少年姑娘此番出堡在道上与他结识的。”
  玄缎老人似有所感,道:
  “青儿是长大了,岁月过得真快啊。”
  这个言语举止一向寡情冷酷的老人,想起韶华之易逝亦不免牵动老怀,发为嗟叹。
  他一举步迳自走远了,身影渐次消失在黑暗之中。
  顾迁武停立原地良久,忽然转身面对楼侧花圃,沉喝道:
  “姓赵的,你也该出来了!”
  花圃中悉嗖声起,赵子原穿身而出,他信手拂去衣袂上沾着的泥渍,看似轻松,其实已暗暗引满全身功力待发。
  表面上他仍谈笑自若道:
  “小弟初次作客,反复不能成眠,遂趁着大好月色到园中散心……”
  顾迁武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是么?”赵子原道:
  “顾兄以为如何?”
  顾迁武道:“以为?我为什么要以为?眼睛瞧见的还不够?”
  赵子原心中打鼓,但他自幼因环境影响,养成深沉不露的天性,依然装作淡不在意地道:“小弟愚钝,不明顾兄之意。”顾迁武面色一沉,道:
  “赵兄怎地老来这一套?你自楼阁退下藏人花圃中时恰被我撞见了,我不在甄堡主面前点明说破……便是……”
  话犹未完,陡闻楼角那边传来一道呼声:
  “迁武——迁武……”
  声音甚为尖嫩,正是甄陵青所发。顾迁武不及多说,瞅了赵子原一眼,一转身迈步走了,只留下楞愣而立的赵子原,他默默对自己说:
  “是啊,既然我的行藏已露在顾迁武眼里,他为何不向堡主说破?莫不是他有意袒护自己?但这又多么不可能……”
  怀着一颗忐忑不定之心,赵子原离开了宣武楼,才过几条曲回的廊道后,蓦然发觉自己门径不熟,竟然循不着原路走向上房!
  他心中暗暗发急,在廊道上左转右绕,一面又闪闪躲躲,生怕遇到堡内之人,方走到廊角转弯处,忽然听到“轧、轧”机声传入耳际,他放缓足步凝目望去,只见那红衣人正坐在轮椅上,被仆人推着行动!
  中年仆人手推轮椅绕过一条狭隘的通道,朝四下张望一忽,使走人一幢宽敞的石屋去了。
  赵子原晃身掠到石屋前面,隐隐听到那红衣人的声音道:
  “天风,你可以为我卸装了。”
  那中年仆人的声音道:
  “天将破晓了,老爷还要憩息么?”
  那红衣人涩哑的声音:
  “不养足精神怎么行?咱们明日又要赶一段长路了。”
  那中年仆人唯唯诺诺,接着房内透出一种极为怪异的“咝咝”声响,仿若金属物相互摩擦所发。
  赵子原动了好奇之念,哈腰自门隙望进房内,于是他瞧到了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奇怪景像——
  只见那红衣人以原有姿势坐在钢铸轮椅上,中年仆人天风操纵裕如地将他推到床前。
  他意颇踌躇,红衣人连声催道:
  “甭磨菇了,快动手啊。”
  天风点了一下头,这时候惊人的事发生了,他步至轮椅左侧,将红衣人左手及左足自齐肩和齐腹处卸下,然后转到轮椅右方,以同样动作将他的右手右足一一卸了下来,那模样像是玩弄法术,更近似于肢解活人!
  赵子原吓得险些忘形大叫起来,屏息继续望去,那天风做完这些动作后,伸手一按轮椅把柄,“轧、轧”异响复起,椅座冉冉上升,露出了一个约莫五尺见方的黑色空匣——
  天风把卸下来的两手与两脚排列有序的放进空匣里,动作相当干净利落,显见已经熟于这项工作。
  他从容地将红衣人抱起置于床上,这个缺少了四肢的人,事实上与一团肉球并没有两样!
  赵子原双眼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红衣人,发现他的一对手脚全被齐根切掉,肩肋和小腹结成一块块血肉模糊的肉疤,伤口附近肌肤瘰疬,泛出紫黑颜色,厥状之惨怖,使人不忍卒睹!
  似此奇异可怖的景象,顿时将赵子原唬得呆住了,错非亲眼目睹,他绝不敢相信世上会有如此一个残肢怪人。
  他情不自禁忖道:
  “怪不得红衣人始终坐在轮椅之上,全身动作除却头部的转动外,便只有胸部呼气吸气的起伏,原来他的四肢早已残缺,不知他的手脚是怎么失去的?失去它们后又怎么能活下去?活着又为了什么?……”
  中年仆人天风立在床侧,面向红衣人说道:
  “老爷,又过去十天了。”
  那残缺红衣人像一团肉球般躺在床上,斜睨了中年仆人一眼,慢吞吞道:
  “十日之期又到了么?也亏你记得这般清楚。”
  边说边自口中吐出两粒色呈淡红的小丸交与天风,道:
  “两颗药丸又可以让你支撑十天了,十天是一个不算短的日期哪。”
  天风接过药丸纳入口里,道:
  “多谢老爷。”
  口上虽是如此说着,但毋论语气表情都没有任何感激的意思。
  残肢人瞧在眼里,阴笑一声道:
  “天风,你可是厌倦了这桩差事。”
  天风道:“老爷意所何指?”残肢红衣人道:
  “这一问是多余的了,天风你并不蠢,自然猜得出我所指的乃是服侍老夫这一件工作而言。”
  天风似乎被勾动了内心深埋的怨怒,面上恶毒之色毕露无遗,冲口道:
  “老爷既能以特种方法制驭小人的心神甚至一命,哪须……”
  语至中途,似是有所察觉,忙住口不语。
  残肢人柔声道:
  “看来你是厌倦的了,老夫可从绿屋里另挑选一人充作随从,至于你……”
  他语声一顿,接道:
  “至于你可任意离老夫而去,少了老夫这个累赘,乐得享享清福。”
  天风身子一颤,结结巴巴道:
  “小……小人没有这个意思……”
  残肢红衣人放柔声音道:
  “也亏你数年来寸步不离我身,服侍得无微不周,嗯嗯,老夫会记得你的好处,尤其是你走了以后。”
  红衣人口气愈趋柔和,大风身躯抖颤得便更加厉害,“噗”地一声,他双膝一软竟自跪了下去。
  他打着牙巴骨道:
  “小人不欲……不欲步上王仁及……及金贵等人后尘,请原谅……小人无知……”
  残肢红衣人沉吟一下道:
  “起来吧,老夫看不惯你这等奴才模样。”
  天风露出喜色,长身立起道:
  “老爷是答应小人继续眼侍左右了?”
  残肢人不应,陡地别首朝壁窗喊道:
  “好朋友,既来了何不堂堂皇皇走进来?”
  门外的赵子原吓一大跳,以为又是对方发现了自己,全身立时运集真气,蓄满待发,倏听得“叭”的一响,一条人影宛若滑鱼一般自壁窗一闪而入!
  那人身着黑衫,面上蒙着一幅黑布,端端立在石室中央!
  残肢红衣人平静如故道:
  “你是谁?”
  那蒙面人压沉嗓子道:
  “区区此来非为与阁下论交,何庸通名报姓!”
  声音甚是干涩朦胧,分明有意隐藏住自己通常所说的语声。
  残肢人道:
  “那么你是干什么的?”
  蒙面人一言不发,右腕一沉一抖,“嚓”的一声脆响,他已将长剑自腰剑鞘中抽将出来——只闻他冷冷道:“干什么的?你问问区区手中的这支剑子便知道了!”
  他一舒长剑,剑身颤动不歇,周遭空气像在一霎问被无形的巨帘旋卷起来,发出嗡然巨震。残肢人依旧不见慌张,道:
  “有话好说啊,何必动刀动剑?”
  蒙面人猛可一挥手,尖啸之声顿起,剑子有若潜龙出壑般一吐而出,由正面往对方袭去。
  残肢人那仿若肉球一样的身躯仍斜躺床上不动,顷忽问,蒙面人一剑已递到了他的胸前,剑风呼啸而涌!
  眼看蒙面人剑尖堪堪触着肉球的前胸,一旁的中年仆人天风陡地欺身向前,自斜刺里一伸掌,一道内力应势而出,朝蒙面人后背击至。
  蒙面人但觉后脊生凉,不觉吃了一惊,慌忙间不暇伤敌,长剑迅速撤将回来,上身同时一俯,对方掌风从他头上掠过。
  天风冷冷道:
  “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在老爷面前撒野。”
  他不容敌手有瞬息喘息机会,双掌一左一右接连挥起,笔直朝蒙面人疾罩而落——残肢人喝道:“天风住手!”天风闻声,双掌一沉,硬生生将去势刹住。
  残肢人向持剑以立的蒙面人道:
  “老夫问一句——”
  蒙面人道:
  “阁下休要拖延时候……”
  残肢人打断道:
  “你可以瞧得老夫手脚俱无,形同废人,但你仍不惜动剑必欲取走这残废老人性命而后已,且请说说缘由何在?”蒙面人道:“自然不能告诉你。”
  残肢人两眼晶珠不住转动,道:
  “到底你受了谁指使而来?”
  蒙面人冷笑一声,道:
  “说到指使,区区倒要反问你,先后动用了多少银子买雇剑手,指使其为你排除异己了?……”
  残肢人神色霍地沉了下来,躯干上纵横交错的伤口疤前由赭而赤,仿佛在运集什么内力,神态可怕之极!
  他缓缓道:
  “你是为了这码事来的?怪不得,怪不得……”
  说到此地,眼帘蓦地一揿,目光精光暴长,复道:
  “不过你找老夫却找错了!”
  蒙面人不耐道:
  “闲话少说,看剑!”
  他反手一闪,长剑再度弹出,对准残肢人身躯一击而下。
  残肢人阴笑不已,待得敌方一剑将至,倏然拧肩一个翻身,滚到大床靠底墙的角落——
  蒙面人一剑去势极猛,推实后竟击了个空,“喀”地一响,长剑深深插入檀木床中,他反手正待将剑身拔出,残肢人身在左侧,倏地一扭首,张口徐徐吹出一口气——
  暗劲拂起,蒙面人脸上蒙中被揭开少许,立于门外窥望的赵子原适巧瞧见他的侧面!
  当下但觉人眼熟检异常,心中狂呼道:
  “这不是顾迁武吗?他为什么要蒙了一条黑中进来行刺这残肢怪人?”
  他脑际思潮反复,却始终想不透顾迁武身为本堡银衣队总领,缘何要加害作客于此的残肢怪人?还有他蒙上一幅黑中,不愿被人瞧破面目,他又有什么样的顾忌?……
  蒙了面的顾迁武终于奋力将剑身拔出,再往前跨上一步,手中寒光一闪,疾地又刺出一剑,那剑风呼呼,只震得人心跳耳鸣,单就这等气势,若非剑门世家之后,实无可能办到。
  残肢人不闪不躲,瞬间剑尖已抵他喉前不及半寸之处,蒙面的顾迁武大吼一声,道:
  “拿命来!”
  但是在剑尖将抵对方咽喉之际,说时迟,那时快,残肢人陡地又自张口吹出一口热气,疾逾掣电的剑身吃他口气一拂,顿时偏拨了几分。
  接着他张嘴连吹,黑暗中银光闪烁,顾迁武惨号一声,持剑的右手无力垂下,似乎身上已中了某种暗器!
  “嗤、嗤”之声不绝于耳,顾迁武临危不乱,足步一错向左后角一闪,三支细如牛毛的银针又自他身侧扫过,嵌入右方墙上!
  顾迁武当机立断,猛然把长剑一挥,仓遽夺窗逸去。那中年仆人天风喝道:“好朋友留下来!”欲待提身追出,那残肢人摆首道:“天风不用追了。”
  天风惊异的瞧着他的主人,道:
  “‘一日纵敌,数世无患。’老爷不是说过这话么?”
  残肢红衣人淡然道:
  “那人肩上业已中了老夫一支无影毒针,不出三日即将毒发暴死,而且眼下伤处亦会因毒素蔓延泛成紫黑之色,嘿嘿,咱们明日离开大昭堡前,只要留心察看,不难得知那一人就是刺客……”
  说着阴阴一笑,复说道:
  “是以咱们今夜不必再作无谓的惊扰了,嘿!嘿!”
  石室外,赵子原也暗暗吁了一口气。
  步回上房途中,他按捺不住翻腾的思潮,忖道:
  “顾迁武剑上功夫颇为到家,分明出自名门,至于那残肢人更是古怪,他虽则手足全无,但口中吹针的功夫却令人防不胜防,此外他似乎还有一种神秘恐怖的力量,使敌人与他交手时会产生战栗的感觉,此点与玄缎老人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摸索着回到上房,只觉心力交瘁,但上床后翻来覆去再也无法成眠……
  又是一口开始了,映掩的新阳像缤纷的彩裙,夜来阴幽森冷的古堡也因而含蕴了无尽的生机。
  赵子原犹在睡梦朦胧中,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他起身揉了揉惺松的眼睛,暗责自己太过大意,纵令身心俱疲,亦不能睡得如此昏迷,若吃人暗算,岂不是毫无抵抗能力。
  “笃”!“笃”!“笃”!
  敲门声继续响起,赵子原喝问道:
  “谁?”
  他举步上前,信手开了房门,只见门面婷婷立着一个婢女打扮的少女,赵子原不觉怔了一怔,那婢女冲着赵子原一笑,笑靥依然带着几分稚气。
  “小婢奉小姐之命,请相公移驾过去一谈。”
  赵子原心中嘀咕,猜不出甄陵青一大清早便着婢女找他何事?他想了一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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