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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书香

_4 古龙(当代)
  华服女子道:
  “你老说说看!”
  老者道:
  “事实往往与想象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华服女子道:
  “甭再说了,只因……只因我知道你老是何人。”
  老者道:
  “姑娘是发梦呓么?老夫……”
  话犹未完,素服女子已截口用比冰还要冷的声音道:
  “谢金章!你还要装么?”
  那“谢金章!”三字好比三只巨锤,狠狠在每人的心上敲了三下,立身在老者面前的邹令森及哈金福两人“蹬”“蹬”一连倒退数步,邹令森瞠目道:
  “你,谢金章?……你,你是谢金印的胞弟?……”
  赵子原的震骇自是难以形容了,他在心中狂呼道:
  “谢金印!……谢金印居然有一个胞弟!……”
  老者神容一连变化了好几次,陡然仰天一声长啸,道:
  “盱衡天下,能认出老夫之人也是寥寥可数了,姑娘是谁?老夫心里也是明白得很。”
  那邹令森道:
  “适才咱等都错将阁下认做是谢金印,说什么也设想到他的胞弟上面……”
  老者冷然不理,逞朝华服女子道:
  “姑娘既已说出老夫身份,老夫迫得只有动手杀人了!”
  他面上杀气毕露,一掌徐徐抬起——
  华服女子道:
  “早料你老会如此,先且说说,那谢金印而今又潜隐何处,竟叫你老代他出面受过?”
  老者道:“你知道得还不够多么?”
  他一掌正待劈下,一侧的赵子原陡然跨前一步,冲着老者道:
  “谢金印在哪儿?你说——你说——”
  老者怔了一怔,道:
  “小哥儿有什么事?”
  赵子原满脸血红,斩钉截铁地道:
  “拼命!没有第二句话!”
  老者矍然变颜,道:
  “年纪轻轻便要找人拼命,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赵子原反倒一愣,那华服女子道:
  “得了,这人不知自己是谁?还要你老替他说出不成?”
  老者怒目瞪了她一瞪,道:
  “姑娘省省口舌吧!”
  华服女子道:
  “你老……”
  她方说出两个字,突闻小丘西方林中传出一道清越的长啸,那啸声在夜空中萦回,久久不绝!
  老者乍闻啸声,颜色陡变,他再不打话,一转身如飞纵去。
  邹令森和哈金福异口同声喝道:
  “慢走!”
  两人相继纵身而起,紧跟在老者身后,往西方林中掠去。
  赵子原略一犹豫,也待起身追上,那华服女子娇喝道:
  “你留在此地!”
  赵子原一转身,前方人影已杳,他心里发急,疾然提身前追,行越数丈,忽地眼前白影一闪,那华服女子拦身在他的前面!
  华服女子咬紧银牙道:
  “叫你留下,你没有听见么?”
  赵子原就怕失去老者踪迹,哪有心与她磨菇,情急喊道:
  “闪开!”
  他单掌拍出,乘对方闪避之际,身子接着一跃而前。
  华服女子怒道:
  “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话声中,玉臂抬起,一袖往赵子原背宫挥去。赵子原正自飞奔间,蓦觉后背生凉,本能之中左手一挥,向后斜打而出。
  他这一式乃是情急所发,完全放弃了防守,若对方不中途撤招,势必落个两败俱伤,那华服女子冷哼一声,一袖再扬,由直拂立刻变化为斜圈之式。
  赵子原只觉自家掌式一窒,同时有一股强力自对方袖上传袭而来,有似雪滚沙崩一波一波涌出,其外并有两道暗劲自前方回旋而至,赵子原只一错愕间,身子已被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赵子原几曾见过这等怪异的武功,要他束手待毙自是不甘,他身在空中,提起一口真气,屈时往后直撞,背上压力登时一减,但前方那两道回旋之劲并未稍敛,整个身躯像是受了一种莫大圈引之力,去势为之一挫。
  他身方落地,华服女子已欺至一尺之内,但见她玉手一晃,“啪”两声,赵子原身上的穴道均为其所罩!华服女子冷冷道:“小子,你倒是拗强得很。”
  赵子原双肩虽已受制,心中仍不住在忖着如何冲出困境,此刻便乘对方说话之际,右手拇指一扣一弹,“嘶”的一声,那股指风疾奔而出,华服女子立觉左腰一麻,骇然收手一闪。
  她娇躯一连退了四五步,脱口道:
  “旋叶指?……原来你是阳武白雪斋的传人,这就难怪了。”
  赵子原无心恋战,一提身便待前掠,但那华服女子却如影随形,原式拂出一袖,赵子原虽有了一次前车之鉴,竟仍闪避不过,“啪、啪、啪”三响,他背宫及腰上的大穴均被制住。
  华服女子拂袖一加劲,赵子原身子顿时一顿,再也站不直身,仰天翻了一跤,跌将下去。华服女子拂拂衣袖,道:
  “你一身功力很够火候,可惜遇到的是我。”
  赵子原躺在地上,大吼道:
  “好没来由!”
  华服女子道:
  “小子你无头无脑说些什么?”
  赵子原道:
  “你无故拦阻于我,复动手偷袭,到底是何用心?”
  华服女子道:
  “姑娘先问你一句……”
  赵子原打断道:
  “你把我穴道解了,咱们再打一次。”
  华服女子冷笑道:
  “再打十次百次,也不会有第二个结果,凭你这身功力,应付江湖宵小是足有余裕了,若说要去寻谢金印拼命,嗤嗤,还差得远哩!”
  赵子原瞠目无语,华服女子复道:
  “举世尽多自甘送死的愚人,姑娘也不屑拦阻,只是……”
  赵子原道:
  “你待怎的?”
  华服女子道:
  “在你在死之前,姑娘要你为我办一件事——”
  赵子原一愕,心道她原来是有求于己,但自己与她素昧平生,却能为她做什么来?一念及此,疑云顿生。
  华服女子秀眉一扬,道:
  “怎么了?你为何不说话?”
  赵子原仍是默默不语,华服女子大恚道:
  “好小子,你装傻!”
  她玉手一扬,“啪、啪”两声,赵子原脸颊上已多了两道深红的指印,只觉火辣辣生痛不已。
  赵子原被拗发起倔强的性格,狂笑道:
  “你以力服人你就看错人了!”
  华服女子素手连扬,几十个巴掌过去后,赵子原颊上已是青紫块块,五官全走了样,鲜血不住的自唇角溢出。
  华服女子喘一口气,道:
  “小子你服了吧?”
  赵子原见她简直无可理喻,便索性闭上眼睛,来个相应不理。
  华服女子愤怒到无以复加,将一头长发往后一甩,纤手递出,一股热力自手心吐放,宛如火焰,直罩住赵子原周身。
  酷刑一加到赵子原身上,但觉全身就像火烧似的痛苦,不禁咬牙切齿,但他抗拒不得,只有听凭割宰。
  华服女子见他不呼不喊,只得又把掌力收起,气呼呼尖骂一阵。
  赵子原蓦觉全身一轻,那火热千钧的掌力突然去得无影无踪,心知对方有求于他,不敢置他于死,胆气因之一壮,说道:
  “你怎么不打死我?”
  华服女子粉脸早已涨得通红,先时那一层蒙蒙青气一扫而光,一时倒也无可奈何。
  赵子原气焰更大,道:
  “除非你把我杀死,否则——”
  华服女子道:
  “否则如何?”
  赵子原两眼上翻,慢条斯理道:
  “否则要我为你办事,甭想!”
  华服女子尖骂一声,道:
  “小子你是要硬挺到底了?”
  她一把将赵子原抄起,右手揪着衣袂腰带,将他提了上来,吊在一棵樟树下,口里说道:
  “这算是耍猴儿游戏,马上有你乐的了。”
  赵子原被吊在半空,屈卷着身子,不折不扣成了一个猴儿,他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心想自己不要是遇到一个有虐待狂的女子了?
  华服女子顺手拈起一根树枝,手一抖,“叭”一大响,枝梢竟像钢刺般翘起,狠狠地抽在赵子原身上!
  枝梢着力点落在赵子原前胸,他紧紧地咬住牙根,竭力不让呻吟声发出来。
  “嗖、嗖”之声连起,赵子原但感全身火辣辣的难受,那钢一般的树枝在他身上留下了烙痕,也留下了剧痛,渐渐他瘫痪了下去三十鞭下来,赵子原已是数度昏厥,背上皮肉绽开,血迹斑斑,华服女子缓缓垂下手中树枝,说道:“滋味怎样?”
  赵子原不语,华服女子复道:
  “别充什么英雄了!姑娘阅人已多,没有一个不是开始倔强,后来求饶的,冲着你这种劲,哼,狗熊!狗熊!”
  赵子原翻目道:
  “既是狗熊,你还要他替你办什么事?”
  华服女子道:
  “你答应了?”
  赵子原道:
  “先把我松绑放下,咱们再谈条件。”
  华服女子一顿足,道:
  “小子你是鬼迷心窍了,这当口还有你谈条件的余地?”
  她伸手人袋,摸出一件物事,葱玉般的五指一捻,一道火焰冲天而起,在空中一爆,火星四下飞散。
  赵子原直瞧得莫名其妙。,约摸有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陡闻“得得”马蹄声,错扰了周遭的凝寂。
  蹄声渐近,四骑出现在他们眼底,再一细望,又有一辆篷布马车跟在四骑后面奔驰而来。
  那车马速度好不迅疾,一眨眼已驰到小丘上,为首骑士一拉缰辔,踢蹬下马,朝华服女子恭身一揖,说道:
  “属下等在驿亭恭候已久,姑娘有何吩咐?”
  华服女子哼一下,道:
  “驿亭都已清理完了?”
  那骑士垂首道:
  “昨日属下接姑娘传讯,将临驿亭小住,便着人连夜赶修,亭阁已粉刷一新,就等姑娘芳驾——”
  华服女子道了一声“很好”,转身一指被吊在树上的赵子原,道:
  “陈雷,你将这人松了绑,放到篷车中去。”
  那骑士陈雷期期艾艾道:
  “篷车是为姑娘预备的,这这……只怕有些不妥……”
  华服女子叱道:
  “废话!我就坐在车头前方不就得了。”
  陈雷唯唯诺诺,这时那另外三骑及篷车上的骑者也陆续下马,停立一侧。
  赵子原见这干人对那华眼女子毕恭毕敬,猜不出她到底是何许身份,心里不由暗暗纳闷。
  陈雷步至樟树底下,右手往上一扯,便将赵子原自半空中拉下来,但他却不伸手去接,赵子原登时跌了个仰八叉,只摔得背脊隐隐生痛。
  他情知对方有心作弄自己,当下怒目瞪了那陈雷一眼,但他穴道受制,压根儿不能动弹,只有任人摆布。
  陈雷唇角掠过一丝残忍的微笑,将赵子原自地上抄起,走了几步抛入车中,然后将车篷扣起。
  如此一来,赵子原便完全与车外景象隔绝,举目所见,四边都是蓬布,车篷内是一片漆黑,耳里只闻华服女子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上咱一一、”
  马儿“希聿聿”长嘶一声,车身开始移动,赵子原心中疑团与时俱浓,暗忖:
  “这女子的行径好生古怪,不知她要把我带到何处?”
  车声辘辘,沿途只闻悲鸟号古木,子规啼夜月,所经之处,似乎极为阴森荒凉。
  赵子原既不能得见车外景物,便率性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车身颠簸了一下,他惊醒过来,马车已经停下。
  车外的马蹄声也同时嘎然而止,接着眼前一亮,前面车篷已被人掀了开来,那华服女子端坐在车头,她身旁则坐着一名驾车的大汉。
  华服女子回眸启齿道:“车里坐得还舒服吧?”
  赵子原低哼道:
  “身为阶下之囚,哪还敢过份奢求。”
  华服女子道:
  “或为上宾,或为俘虏,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赵子原哼了一下,不予置答,这会子,那陈雷已下马行到车前,哈腰向华服女子一礼,道:
  “驿亭已到,姑娘请下马车。”
  华服女子道:
  “直驰亭里——”
  那驾车大汉一扬马鞭,调转马头,拖着车身往斜地里横驰,赵子原尚未能瞧清周遭建筑,马车已在一处空旷之地停了下来。华服女子回首道:
  “我们已进入驿亭内院,你若发誓不逃,我便解了你的穴道。”
  赵子原心想:与其穴道受制,行动不便,倒不如为权宜之汁,当下道:
  “我答应不逃,但却不愿发生什么誓。”
  华服女子沉吟一下,道:
  “本亭警卫重重,谅你要逃也逃不了。”
  说着,伸手在赵子原左腋及腰下各一点,赵子原全身血气顿时一活,被制的穴道已重又解了开来。
  华服女子纵身下地,说道:
  “下来。”
  赵子原将头伸出篷外,深深吸了口气,环目四望,见马车停在一片白石铺成的旷场,四面修竹青莫,林木掩映,假山苔石重叠点缀其间,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分作梅花形耸立,建筑得甚是精巧。他活动四肢,继而跳下马车,与华服女子面对而立。
  华服女子道:
  “穴道已解,你便想食言而肥了,是也不是?”
  赵子原摇摇头,道:
  “姑娘将我带到此地,不知存何用心?”
  华服女子道:
  “你终于改口称姑娘了,敢是自知身入虎穴,力不能与之抗衡之故。”
  赵子原皱眉道:
  “姑娘还未回答我的问话呢?”
  华服女子道:
  “外人轻易不得进入本亭,我破例将你带人,自有深意,你何妨自行一猜。”
  赵子原道:
  “姑娘说话尽是不着边际,我不猜也罢。”
  华服女子正待说话,那陈雷偕同两名大汉已自外面走了进来,陈雷道:
  “精舍己整齐肃然,姑娘这便人内休憩?”华服女子道:
  “你先将此人领到留香院……”
  陈雷神色倏变,脱口道:
  “留香院?姑娘你……”
  华服女子面色一沉,道:“陈雷!你竟敢抗命?”
  陈雷身躯猛可一颤,期艾道:
  “非是小人抗命,实是耽待不起主人之重罚。”
  华服女子道:“依此道来,姑娘之罚你便不在乎,是不是?”陈雷垂手道:
  “属下不敢。”
  华眼女子冷哼一下,语声倏地转厉:“既是如此,还不领进!”
  陈雷诺了一声,转首狠狠地瞪了瞪赵子原,伸手虚引道:
  “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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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金粉留香
 
  言罢,不待陈雷答话,就要将门合上,陈雷却适时递出一脚将门撑住,冷哼一声说道:“武姑娘可没关照你用如斯口气,拒她的客人于门外吧?”那红裳少女道:
  “但是主人之命……”
  陈雷打断道:
  “主人之命自有武姑娘承担。”
  那红裳少女这才偏首拿眼上下打量了赵子原一忽,道:
  “既是如此,这位相公请进。”
  陈雷道:
  “一切都依照原有规矩,休得待慢了客人。”
  说着转身便走,赵子原一时倒听不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只有愣愣立在当地。
  两名红衫少女侧身让赵子原人门,门后又是一片深逢的前院,她俩当先领路,不时回过头来望望赵子原。
  赵子原隐隐觉得,这两个少女拿眼望他时,脸上总是浮溢着难以捉摸的神秘表情,他心中暗暗纳罕,忖道:
  “此处并非善地已可推见,奇怪的是她们毫不顾虑我会逃逸,想是防而有备使然,我若想离开这里,须得用点智力才行……”
  步过前院,两名红衫少女在东厢房门前驻足,右边一名自袋中取出一朵白色椿花,递与赵子原道:
  “相公请将白椿插在襟上,进入厢房后自有人负责招待。”
  赵子原也不多问,接过椿花插上,那红衫少女似乎料到他如此干脆,一时反倒怔了一怔,续道:
  “本院计分东南西北四厢,相公暂请先人东厢小慈,明日小女子再来接往南厢,不过——”
  红衫少女欲言又止,赵子原钉上一句道:
  “不过如何?”
  那红衫少女道:
  “据小女子所知,留香院自设立于今,尝有来客十四,不过大半在进入东厢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另游其余各厢了……”
  赵子原皱眉道:“难不成他们是一进不得复出?”
  那红衫少女不答,逞道:
  “前后十四来客之中,仅有一人在半载之前,能得遍游东南西北四厢,那委实是开下令人无法相信的奇迹,缘是主人一怒之下便下令关闭本院一年。”
  赵子原忍不住脱口:“姑娘说的是谁?”那红衫少女缓缓道:
  “那人自报姓名叫司马道元!”
  赵子原闻言,心头颤了一大颤,暗忖:
  “司马道元?……司马道元?……记得曾听母亲提及,司马道元一门十八人不是在翠湖舟肪上遇害了,难道死人竟能复生……”
  他正待追问下去,那两名红衫少女已检在向赵子原一福,比肩施施离去。
  赵子原怀着一颗忐忑之心,将房门推开,陡觉眼前一亮,黝黑中闪耀出五颜六色的彩光,赵子原一惊之下,倒退了两步,待了许久未见动静,这才缓缓踏入门内。
  身方人室,只觉里边光亮若昼,室顶略呈圆形,譬间尽镶白石,室内悬立着一片石屏,屏前不知堆满多少明珠翡翠,珊瑚玛瑙,分置三个石槽,交映出缤纷七彩,端的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赵子原心中一动,步至槽前,但见珠宝上置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铜觥,他伸手拿起一瞧,上面镌有几个篆体小字:
  “欲获彩袖殷勤意,须得量珠聘美人。”
  赵子原一寻思,便用铜觥自石槽内满满兜了一杯明珠,复行举步绕过室中的石屏。
  触目处见屏后灯烛高悬,两壁各有两房芙蓉格雕花窗,内掩珠帘,靠窗摆着一张檀木方案,案上炉中升起一缕香烟,袅袅而散。
  再往里去便是一张翠玉大床,床上纱帐垂挂,赵子原轻咳一声,只听得一道娇慵的声音自帐内响起:
  “来客可曾量珠而入?”
  赵子原将手上铜觥高高举起,道:
  “区区瞧到觥上题字,已遵量一杯明珠。”
  一只白玉般的纤手徐徐伸了出来,将纱帐拨开挂在金钩上,床上绮罗裳枕,一个身笼轻纱的美女斜躺其上。
  她右手纤指支颐,另一手将兜满明珠的铜觥接过,脸颊在满杯的珠宝上反复的婆姿着,兴奋之色毕露无遗。
  赵子原微笑道:
  “古人有量珠聘美之韵事,区区尝不予置信,不想今日能亲逢此等际遇……”
  那轻纱美女小心翼翼的将满杯珠宝倒人床头一个木箱里,冲着赵子原一笑,道:
  “你倒是善解女人之意,喂,谢谢你啦。”
  赵子原奇道:
  “为什么要谢我?那满装金玉珠宝的石槽距此室仅一屏之隔,姑娘只要移驾数步,便能取所欲取,区区不过是代劳而已。”
  那轻纱美女螓首微摇道:
  “珠宝虽近在咫尺,但我却不能走过石屏。”
  赵子原道:“区区不明姑娘之意?”轻纱美女道:
  “那石屏之中安装有精巧机关,任何人能从外面走进,若从里边向外步出,机关立发,可致人于死地。”
  赵子原心子一震,道:
  “然则姑娘……”
  未待他将话说完,轻纱美女已伸手一拉吊绳,随着阵阵铃声亮起,左侧壁角另一道门户缓缓开启,三名赤足艳婢鱼贯步人。
  赵子原率性往案前檀椅上一坐,当首一名侍俾上来为他按摩揉身,其余两名忙着摆酒设肴,香气四溢。
  轻纱美女跳足下床,赵子原酒未入口,竟觉微醺。
  莺声燕语荡漾在斗室之内,三名艳婢殷勤进酒劝食,赵子原不觉食欲大动,开怀畅饮。轻纱美女柔声道:“相公好酒量。”
  于是洗杯更酌,赵子原也渐渐习惯,不再拘束,吃到半夜,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侍婢匆匆收拾去了。
  她们仍是循左侧壁角的那道门户出去,赵子原心念微动,暗道侍婢既从此门进出,则必能通达室外无疑,却不知是否有护卫把守?
  轻纱美女似已看穿他的心事,说道:
  “相公还想离开东厢么?”
  赵子原坦然道:
  “区区被迫进入此院,自然必须觅机离去。”
  轻纱美女诧道:
  “被迫?难道你不是慕‘留香四艳’之名来到本院?”
  赵子原摇头道:“恕区区孤陋寡闻。”轻纱美女道:
  “相公若非慕名而来,则量珠聘美之举,便太不值得……”
  赵子原道:
  “珠宝又非区区所有,不审姑娘意所何指?”
  轻纱美女道:
  “尔后你会明白的。”
  她秀目一直盯住赵子原脸容不放,移时始长身立起,步至香案前面,伸手在四方案角上各自一拍,那香案突然冉冉自地面升起,逐渐露出了一个月形小洞,宽约可容人进出!
  轻纱美女回首朝赵子原道:
  “从来入留香院者,都是急不及待欲占有贱妾之身体,相公既是一反常情,不妨先自洞下浏览一些事物,然后再决定是否与贱妾亲近不迟……”
  赵子原大感迷惑,只是目下却不便多问,他俯身入洞,却见一梯道直落而下,级尽处有岩陡立如屏。
  洞壁形状千奇百怪呈乳白色,重峻叠岩,别有一番森然气氛。赵子原侧身绕过,触目但见十三人席地而坐,每人都是须发长垂,两眼深陷,神容甚是樵怀。
  赵子原悚然一惊,此刻他方才知晓那轻纱美女要他人洞所瞧的事物,竟是指这些人而言,却不知有何用意?
  那十三人见赵子原入室,头也不抬,当前一个开口道:
  “小子,你是东厢李姬今夜的客人?”
  赵子原一听,敢情那轻纱美女的芳名就叫李姬,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遂任意点了点头。
  那人忽地雀跃而起,击掌叫道:
  “咱们这石室又将新添一个伴儿了……嘿嘿……”
  狂笑声中,陡地右臂一扬,鸟抓般十指大张,电也似的往赵子原手腕拂去。
  变生仓促,急切间赵子原脚步一错,身形一动,从对方掌隙中倒窜出五步之外。
  那人一手拂空,不禁咄咄呼奇不己,他盘膝坐着动也不动,整个身躯宛如被什么托着升了起来,升起半丈多高,单掌又是一拂而出,赵子原犹未弄清是怎么一回事,腕脉被对方捏个正着!
  赵子原沉声道:
  “阁下何尔以武相加?”
  那人轻轻落下地来,依然是盘膝坐在原地,裂嘴笑道:
  “老夫为什么要偷袭一个娃儿……老夫为什么要偷袭一个娃儿……”
  他没有回答赵子原的话,反倒在自说自问了,赵子原方自皱起双眉,那人空出的左手忽然一拍脑袋,复道:
  “老家伙!你不为李姬又为了什么鸟?……李姬……李姬……好不想煞人也……”
  说完,又自傻兮兮的笑了,赵子原愈听愈是离谱,错愕道:
  “小可不明阁下之意。”
  那人开口骂道:
  “蠢材!老夫要越俎代疱,上东厢温柔乡睡一风流大觉,你还不省得。”
  赵子原见他时喜时怒,不禁啼笑皆非,暗忖:
  “此人大约是在此室居住已久,未与久人接触,是以神智都显得有些不清了……”
  他正寻思如何将手腕挣脱,陡闻一个沙哑的语声说道:
  “放下这娃儿!”
  赵子原循声望去,一个唇下长满于思的大汉缓步朝他立足之处移近。
  那捏住赵子原腕脉之人不语,于思大汉复道:
  “丁伟鲁!老夫叫你放了这娃儿!”
  赵子原心子猛可一震,他知道这丁伟鲁号称丧门神,名垂西南数十载,江湖传言当他崛起江湖伊始,单人匹马行遍天下,曾在短短二月之中连毙数十名武林高手,又曾独闯少室山峰,与少林掌教三韦大师较技五昼五夜,最后在罗汉阵下全身而退,凡此事迹都流传遇选,人人不忘,不料眼下竟困处此室,而且变得疯疯癫癫,赵子原自惊得呆了。只闻丁伟鲁道:“老夫要杀要放,还有谁管得了?”
  赵子原乘他说话之际,左臂突地一拧,有如一条滑蛇般挣脱对方五指,丁伟鲁一时不曾防备,只觉手掌一空,赵子原已倒身立在三步之外。
  那于思大汉哈哈笑道:
  “小朋友,你好快的身手!”
  丁伟鲁沉下脸来道:
  “姓苏的,你挺身上来干涉老夫之事,不要是为了争风吃醋吧?”
  那于思汉子道:
  “你口齿干净点!”
  一旁的赵子原内心却不住沉吟:
  “姓苏?这人竟是姓苏川广
  倏地,他脑际浮过辞别师门之时,恩师所说的一句话:
  “子原,为师生平只有两位至友,其一是太昭堡主赵飞星,另一位姓苏,叫苏继飞……”
  他的思路很快便被打断,只听那丁伟鲁道:
  “姓苏的,要上东厢渡一良宵可不简单,你那飞云第十八式练成了么?”
  那于思大汉冷冷道:“这个不用丁老你费心。”丁伟鲁笑嘻嘻道:
  “咱们成日无所事事,除了钻研武功悟出一招一式,以求亲近芳泽之外,还有什么需要费心?姓苏的,你飞云第十八式若已练成,在授与那主儿之前,老夫说不得要与你喂喂招了?”
  语声甫落,一掌已自抬起,笔直往于思大汉击去。
  于思大汉冷哼一声,不闪不避,待得对方掌力击到胸前,猛可挫身伸手就拿。
  丁伟鲁掌势虽猛,变幻却快如闪电,于思大汉手才递出,他已换了一个方向拍来,于思大汉横时一挡,掌力陡发,与那人对了一掌。
  “砰”地一响,于思大汉的身形一震,反觑对方,但见丁伟鲁的身躯也是一阵摇动,衣袂飘佛。
  丁伟鲁大吼一声,掌出如风,一口气推出了五掌,这五掌换式之疾,出招之准,端的是妙人巅毫,于思大汉不知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不容敌手有任何反击机会,丁伟鲁第六掌又接踵而至,他这一掌拍来,看似轻轻飘飘毫不着力,破空竟挟起一道“虎、虎”之声,仿佛有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随着这一掌疾卷了出来,威势之强,即如十数步之外赵子原也为之骇然变色!
  “拖刀掌!”
  “丁门拖刀掌!”
  旁观诸人全都忘形大叫起来,丁伟鲁出自西南边陲,他那一身古怪神功早已在武林下了令人心寒的传言,这“拖刀掌”,更是他的独门绝技,当年他独闯少林,便是挟仗此技,迫使三韦大师的“劈刀七十二杖”杖出无功,其后一年复在齐北面对金刀会八大舵主,在盏茶之间,拖刀也似地一连击出八掌,分将八人击毙当地,立刻风传武林,眼下他旧技重施,顿令在场十数高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说时迟,那时快,丁伟鲁那“拖刀掌”才发,那于思大汉双目之中精光陡长,双掌合并,右掌贴着左劈一推而出。
  他攻势未尽,身形斗地凌空而飞,左掌借势继之一翻,掌风真力划过半空,“嘘”地发出尖响,待他落地之时,双方距离已不到三尺,他左右掌再度交相而起,一霎之间,尖锐嘘声大作,丁伟鲁那宛如利刃,着肤生痛的拖刀掌力登时一敛。
  丁伟鲁猛地吐气侧身,硬生生止住掌势,沉声道:
  “好一招‘风扫残云’!苏继飞你那飞云第十八掌练成了!”
  此言一出,石室内众人齐然露出惊讶之色,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休,于思大汉面上却洋洋如故。
  赵子原心知众人谈论的必是于思大汉所露的这一手“飞云第十八掌”,他也是第一次目睹这种神乎其神的掌力,惊异与钦羡之情固然有之,但他内心却在想着另一个问题:
  “苏继飞……他果然是苏继飞……”
  正忖间,那其余的十一人已停止了议论,一个文士装束的中年人缓步上前,朝于思大汉抱拳道:
  “苏兄既已悟出新招,自可凭掌换银,量珠聘美,一亲李姬芳泽,诚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于思大汉苏继飞淡淡道:
  “有谢谬贺,只是苏某这一新招,却暂时不欲传授那不知名的主儿。”
  那中年文士满脸意外之色,道:
  “苏兄欲藏珍自秘?那东厢李姬——”
  苏继飞接口道:
  “李姬的魅力固令人无可抗拒,但苏某总觉得自家费尽心血所悟出的武功招式,就这么平白传与他人,换得一杯明珠,以博李姬青睐,委实太已不值。”
  大伙儿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良久一个清越的声音道:
  “旨哉斯言!旨哉斯言!”
  赵子原抬目望去,见说话的是一个矮小精悍的老人,那丁伟鲁怪目一翻,说道:
  “江沙,你有什么话要说?”
  赵子原暗暗心惊,忖
  “久闻这江沙乃是关外使鞭第一高手,想不到竟也困处此地,看来这十三人中,个个都是足以代表一家之长的一等高手了……”
  那江沙道:“试想一想,咱们自人留香院以来,无一不是将毕生心血所聚的独家绝学倾囊传出,只易得东厢数夜绻遣,而那神秘的主儿,就以明珠几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各家之传悉数学去,咱们宁不太愚?是以苏兄此言,不啻予咱们以当头棒喝。”
  丁伟鲁怪叫道:
  “江老头你有种,为什么不能像司马道元一样,见美色当前不为所动拂袖而去?”
  江沙膛目无语,丁伟鲁复道:
  “俗语一句:美人窝里出不了英雄,老夫不能离开李姬,算是在这里住定了!”
  他率性盘膝往地上一坐,其余诸人似乎也都泄了气,没有人作声。
  那苏继飞这时转向赵子原道:
  “你年纪轻轻,怎地也到留香院来?”
  赵子原正要答话,那苏继飞复道:
  “少年人风流雅兴,偶尔走马章台原亦无可厚非,只是此地非同寻常青楼,岂是你辈来得?快去!快去!”
  赵子原见他竟数说起自己,只有唯唯诺诺,转身欲待走开,耳里突然传人一道细若蚊语的声音:
  “方才老夫见你自丁老头手上挣脱的身法,猜是阳武白雪斋的传人,如果老夫的推测正确,你便点一下头——”
  赵子原心知苏继飞是以“传音入密”与他说话,遂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苏继飞唇皮微张,赵子原耳旁那道细微的语声重又亮起:
  “留香院非可久留,你必须设法离去,回告令师,就说昔人苏某,无时不在访查太昭堡主赵飞星遇害那一段公案,这留香院是仅存的线索之一,是以老夫伪装沉溺声色,留在此地……”
  赵子原一颗心仿佛被人吊悬了上来,那苏继飞语气一顿,又开口大声将赵子原数落一顿,一面不住拿眼向他示意。
  赵子原无奈,只有退了下去。丁伟鲁及其他一干人倒没有出身相拦,步上石级,从原来洞口回到东厢。
  那轻纱美女依然静静地坐在床沿,见赵子原上来,启齿说道:
  “相公既已增广一番阅历,此刻对贱妾想必怀有戒心。”
  说着微微绽开笑容,那万般妩媚尽在这一笑这中表露无遗。赵子原虽有戒意,仍不禁看得痴了。
  他内心一凛,沉下嗓子道:
  “李姬?姑娘就是他们口中所提到的李姬?”
  轻纱美女双眼水汪汪的倾注着他,又问道:
  “难道我不是?”
  赵子原避开对方的目光,说道:
  “姑娘以色相布施众生,就只为区区几杯明珠?”
  李姬微笑不答,起身款款向赵子原行去,全身美妙之处在轻纱之下若隐若现,令人为之人眼动心。
  赵子原突然闻到一股馥郁的异香,非兰非鹰,自对方胴体发出,她愈走愈近,香气便愈浓厚……
  当下只觉一股热气直冲了上来,眼望李姬笑靥荡满面,露出两个深深的酒涡,举手投足间,说不尽万种风流体态,加之娇躯香风四溢,更增添厢内的绔施气氛。
  李姬低声道:
  “奇怪么!我这体香是与生俱来的,有令人不能抵抗的滋力,相公体内此刻难道没有感到异样?”
  她声调越来越是低沉,目光也越来越是柔和,赵子原经他一言及,果觉体内全身火热难当,懒倦无力,神思逐渐恍忽。
  李姬伸出皓莹的双手,箍住赵子原两肩,将娇躯偎在他怀中。赵子原挣扎了一番,竟然无力摆脱,豆大的汗珠自两颊浑棒而下。
  两人紧紧拥住,渐次向墙角的白玉大床移去,忽然一道冰冷的语声自厢内响起:
  “李姬!你做得太过份了!”
  两人齐然一惊,转目望去,只见屏右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面色冷若冰霜,身着一袭华服的女子!
  赵子原灵台一阵清醒,将李姬推开,一口真气在全身循环了十八周天,心潮已是平静许多。
  李姬伸手一拢发丝,惑声道:
  “武姑娘从未履足本院,今夜何以一反常例?”
  华服女子冷哼一声,道:
  “留香院乃家父所有,姑娘高兴要来便来,何用你多问。”
  李姬道:
  “李姬也不知不应有此一问,但主人既将东厢划为李姬居处,负责款待本院来客,而武姑娘不早不迟于此时撞来,却是大大不该。”
  华服女子大恚道:
  “你——你好不知进退,竟敢顶撞姑娘,想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杀气陡生,飞身跃前,“刷”地抽出一柄短剑,一挥而出,李姬闭目待毙,只觉脸上一阵寒意,华服女子的短剑在头上划过,根根发丝随风飘荡。
  华服女子见李姬神色自若,毫无受惊迹象,不禁更是气愤道:
  “你以为姑娘不敢杀人,是么?”李姬淡淡道:
  “武姑娘在下手之先,当然必曾考虑到留香院若少了李姬可能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华服女子气极,却是对她无可奈何,敢情此间利害,果如李姬所言。她寒着脸儿转朝赵子原道:“为了聘美,你是量过一杯明珠送与李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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