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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毒梅香

_38 古龙(当代)
  她轻轻转过身,仰望着神案上的观音佛像,方窗孔外一束阳光正巧照在观音的脸上,那
慈祥而智慧的眉中好似发出令人凛然的圣洁光辉。
  她虏诚地跪了下来,缓缓地点燃了一束香,庄重地插入案上的香炉,一缕轻烟裳裘上
升,经过那束阳光时,变成了青色的一片。
  小尼姑虏诚的祈祷声顺着那缕轻烟缓缓升入浩渺的天庭——
  天色一暗,太阳又钻入深厚的云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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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侠林 扫校
标题 <<旧雨楼·古龙《剑毒梅香》——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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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剑毒梅香》
第十六章
  时间倒溯至三百年前;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
  锦州,山海关外,北风怒号,雪花虽然渐渐停了,但是风却是愈来愈劲。
  灰色的天穹,天脚处略呈现乳白色,这关外的冬天,满目的萧然肃杀之情,雪是停了,
但是地上己铺着尺深厚雪,好一片银色世界。
  雪堆后面,蹲着一个小童,年约四五岁,只是他长得细皮嫩肉,眉目清秀,脸圆如球,
却闪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晴,那模样当真可爱得很。
  这孩子穿着一件又大又破的棉衣,肩上背了一小捆枯柴,一双小手仍不停地在雪中翻拣
枯柴,小手冻得通红。
  忽然他停止拾柴,缓缓站起身来,迎面一阵寒风,吹得他打了一个寒噤,他抖擞了一
下,自言自语道:“这雪停了,今晚只怕还要冷呢。”
  忽然他瞪着一双乌黑的阵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原来天空一只黑鹰盘旋着飞了过
来。
  邦应一身黑亮扁毛,头顶上却是雪白,虽然不大,却神骏得很,这种鹰儿乃是辽东所产
最厉害的一种,唤做“海东青”,身形虽不甚大,却凶得厉害,寻常比它大上一倍的兀鹰也
不敢招惹它。
  这小童看它老是绕着圈儿盘旋,心知必有原故,于是爬上那雪堆下望,果然远处有一只
雪白的小兔在跑着,那兔周身雪白,若非是在飞跑,根本分辨不出来。
  那鹰转得两转,忽然双翅一收,身形就如箭矢般冲了下来,那野兔四足一纵,没命狂
奔。
  但是鹰儿计算得极精,下扑之势正好在野兔前面一点儿,兔子往前一逃,正好碰上它的
利爪。
  站在雪堆上的小孩看得不禁叫出声音来,眼见鹰爪就要抓上白兔背上,说时迟,那时
快,忽见那白兔往左一钻,身形却往右一翻,立时背脊垫地,四脚朝天,一双后腿猛然往上
一蹬——
  但闻一声惨鸣,那“海东青”忽然跌落地上,滚了一滚便已死去。
  原来那白免后腿一境,正蹬在鹰腹上,登时把鹰肚子蹬了一个大洞,肚肠流了一地。
  那白兔滚了两滚,也倒下不动了,敢情它肚上也被撕去一大块皮肉,血流如注。
  东北野兔强壮万分,常能借一蹬之势杀死巨鹰,有许多南方人初到北方,听当地猎户说
起这等事来,都不相信,等到亲眼目睹时,不禁一个个目瞪口呆。
  且说站在坡上的小娃儿瞧见这幕情景,就从坡上跑过去,走近看时,发现那白兔身躯微
抖,似乎尚未死去,腹上创口也仍不断流着鲜血。
  他把免儿抓住一看,那兔果然没死,被他一阵摇动,缓缓睁开一双红眼晴瞪着他。小娃
儿见那兔通体雪白,肥头大耳,模样十分可爱,那双红眼睛中似乎流露出一股疼痛的神色,
又像是在乞求帮助,不禁怜悯之心大起,忙从口袋中掏出一条手巾把白免伤口包住。
  但那创口伤得极深,虽用手巾包住,但是仍止不了血,那白兔愈来愈是萎缩,双耳垂
下,眼晴也缓缓闭上,眼看是不成的了,小童不由慌乱的手脚,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近处山峦上缓缓走来一人一骑。
  那马通体雪白,并无一根杂毛,极是神骏,口中不时吐着一团团白气,马上坐着一个老
者,这老人方头大脸,面如重枣,却是红润异常,白眉白髯中透出一丝慈祥可亲,但奇的是
慈蔼之中又令人感到不怒而威。
  老人勒马爬上小重方才立足的小坡,停下马来四百眺望,只见不远处“山海关”在淡淡
雾气中巍然耸立,靠近地面处因雾气较浓,已是欲现犹隐,城楼上横额,却是清清楚楚可
见,“天下第一关”五个字龙飞风舞,气势磅礴。
  老人凝目看了一会,忽然双目精光暴射,过了一会又长叹一声,他自言自语道:“我一
生从没有踏进此关半步,这一去,不知——不知还有没有命能回来,唉,风柏杨,你千万不
要把一世英名付之流水啊!”
  他一低头,蓦然瞧见坡下小童抱着一只白兔的情景,不由轻咦一声。
  那个娃儿,抱着一只血流不止,奄奄一息的白兔,在身上乱抓乱摸,却没有一件东西管
用。
  忽然,他瞧见左面雪堆中露出一个嫩绿色的小尖儿,他不禁大喜,连忙一把将雪抓开,
果然露出一株小草来。
  小童把绿草拔将出来,看着根部的黄色大笋,不禁喜道:
  “啊,这土参好大——”
  这种土参在东北到处都是,是以小童一见就认得,这土参根中的汁水最能止血长肌,江
湖郎中的刀创药中多掺有这东西。
  小童把那土参拿在手中用力一捏,那知这土参根儿硬得异常,竟是捏它不破,他低头一
瞧,小白兔双眼已紧紧合上,心中不由大急,一把将土参放在口中,用牙齿用力一吱。
  “咔”一声,壳儿破裂,里面一包甜汁全注入小童口中,他正待吐将出来,忽然右面一
个焦雷般的声音:“兀,你这小鬼”
  他骤然吓了一大跳,“咕”一声,一口汁水全给喝下了肚,他只觉一股清凉无比的汁水
顺看喉管直流下去,他猛可一惊,也顾不得看右面是什么人在大叫,低头一看,幸好壳中还
有一点水汁,连忙倒在白兔的伤口上,用毛巾包着。
  这东西真灵验无比,一会儿,免肚上不仅流血全止,而且立刻生出一层油皮来。
  他一心照料小兔,竞将方才右边那声大吼给忘了。过了一会,手中兔子一阵抖动,白免
缓缓睁开眼晴,四面瞧了瞧,像是悠悠醒来的模样。
  小娃儿不禁大喜,轻轻将兔子放在地上,那兔子慢慢站了起来,忽然用嘴轻轻在小娃儿
手背上擦了两下,缓缓离开。
  小童满心喜欢,低声道:“小白兔,再见。”
  那白兔又回头来,睁着红眼晴对他望了两眼,匆匆跑去。
  白兔走了之后,他陡然想起方才那一声大吼甚是出奇,连忙往右边下看,只见白雪遍
地,一丝人影也没有。
  他心里暗道一声奇怪,却也没有再去想它。
  他缓缓坐下来,坐在一节松木上,用手无聊地把雪花拨开,不一会,便拨开尺方的一块
泥地出来,泥地上铺着两块青砖,青砖当中成了一条狭沟,那些拔开的雪花受他手上的温热
渐渐溶化,于是一道水缓缓注入狭沟中。
  他呆望着那狭沟,心中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他年纪虽小,但是感情却极是丰富——虽然只是一些稚气的情感,世上的万事万物,他
都觉得极为可爱,常常望着一朵白云,他会呆看上一个多时辰不觉厌倦,过了一会,他又深
深爱上一朵半开的蓓蕾。
  这时他心中乱想着:“老师上次说隋炀帝开了一条运河,害死成千成万的百姓,嗯,那
运河一定大极啦……”
  “这便是我的运河——”他望着青砖中的小水沟,“哈,谁也得乘船才能过得去——”
  这时青砖上忽然爬来一只蚂蚁,从一小段松针上轻轻爬到“对岸”,小重不禁乐得笑了
起来,他暗道:“对,这是桥,哈,蚂蚁儿过桥。”
  他似乎为那蚂蚁也把这“水沟”当做“运河”而欢甚。
  这时他忽然想道:“大人的心里真奇怪,许多小虫小蚁都知遵守的法则,他们却是不肯
遵守——”
  “呼”一声,一个“大人”的腿跨过他的“运河”,停在他面前。
  他略带惊慌地抬头一看,只觉一个面色红润的老者微笑站在他面前。
  他微微有点责怪这老伯不遵守他“运河的规则”,但是当他看到老人皤皤白发时,他不
禁觉得自己责怪他十分不应该,只好歉然一笑。
  那老人慈祥地道:“娃儿,你玩得真开心是吧?你可知道方才你险些就丢了一条小
命?”
  小童不禁一怔,道:“什么?”
  老人笑道:“方才你把那‘千年参王’放进嘴里去时,可曾听到大吼一声?”
  小重道:“听到,听到,不过什么是‘千年参王’啊?您是指那枝土参么?”
  老人笑道:“哈,世上哪有那么大的土参?你竟不知道……唉,可见天下事冥冥中自有
注定,这等奇宝实注定要落入这娃儿之口,任谁也无法阻止,方才那‘金毛神猿’白丕见宝
起歹意,结果不但宝物没有到手,反而吃我百步神拳送了命,唉。”
  小童虽然听不太懂,但他天性聪明,脑筋一转,道:“伯伯,您是说,方才那大吼一声
的人想来害我,结果反让伯伯打死了是吗?”
  老人笑道:“嗯,你这娃儿真聪明。”“说着指了指右面雪堆后。
  小童跑过去一看,只见雪堆后果然躺着一个汉子,瞧那模样,已是死去多时,只因正倒
在雪堆后,是以方才没有看见。
  小童瞧了一会,低声道:”你这人真是的,要吃那土参早点告诉我不就得了,反正那白
兔只要一点点就够了,干么要偷偷摸摸的……
  那老人不禁一怔,柔声道:“你是说我不该杀他?”
  小童点了点头,过了一会,他又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老人呆得一呆,忽然仰天长
笑,跨上白马,抖缰而去。
  小童怔了一会,忽然觉得一股热气从小腹下直冒上来,霎时身如醉酒,头昏脑胀,
“扑”的坐在地上。
  老人骑马走出几步,忽然回头一望——
  这一望,端的值得一书,只此回头一望,从此就决定了今后五十年武林的大势!
  老人望见小童面红如醉,心忖道:“千年参王的效力发作了,我现在虽有要事,但若不
助这娃儿一力,岂不是好生可惜了这武林奇宝?”
  手中一动马缰,回到原处,伸掌按在小童腹上。
  小重只觉一股暖流从老者掌中传出,将自己腹内热气引人四体百骸,登时觉得舒畅无
地,但是浑身一丝力也用不出。
  过了一会,老者收掌道:“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道:“我叫高战。”
  老人望了他一会,从杯中掏出一张纸来,丢在小童身上道:“这纸上画有几个人像,你
以后好好照着练练,包管有你好处。”
  高战想说两句感激之话,但是全身软棉棉的,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像是没有了。
  老人从马背包囊中拿出一块毛巾,盖在他身上,想说什么,却止住口,过了一会道:
“好好睡一觉吧。”
  反身跃上马,一拍马臀,马蹄扬起阵阵雪花去了。
  高战看那毛巾微微放亮,也不知是什么毛织的,盖在身上又轻又暖,毛巾中央却用细线
绣着一棵大柏树,一棵大杨树,枝态扶疏,极是生动。
  忽然眼晴觉得微酸,一合眼,缓缓入睡。
  这阵时间,老人骑着白马巴到了山海关前,不知怎的?他缓缓放慢了马,像是不愿入关
似的。
  蓦然,他像是忽地惊起,仰首看了看雄伟的城楼,暗道:“风柏杨,风柏杨,你是畏怯
么?那无恨生虽则名满天下,难道我边塞大侠就真怕他不成?”
  他猛然回头,只见远处高山接天,顶上白雪隐在云雾之中,白雪茫茫,好一片牧野风
光,朔风吹来,触面生寒,想到自己雄踞关外垂卅年,不由昂然自语:“风柏杨,你昔日威
风何在?”
  于是奋然一掌拍在马臀上,得得得冲入天下第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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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侠林 扫校
标题 <<旧雨楼·古龙《剑毒梅香》——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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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剑毒梅香》
第十七章
  初冬时分,原野上一片肃杀。
  一弯流水,枯寂向东流着,一棵冲天的榆树,虽然树叶尽落,可是枝干有如横生蟠龙,
气势甚是雄伟,树后,是个百十家的小村落,因为村前有这棵千年大榆树,所以唤做“榆
庄”。
  清晨,天色很是清朗,远处的山清清楚楚的一目了然,在村首一家小茅屋,跑出个小男
孩,唇红齿白,长得非常俊俏,看来也不过七、八岁,两只小手提着水桶,走到井边。
  他穿得很单薄,也不见话出寒冷之态,放下绳子,很轻松便打满了两桶水。
  他见天色尚早,村里还没有人起来,把水倒入厨房内的水缸,便走出坐在榆树下,面对
着尚未从山头爬出的太阳,一心一意练起内功来。
  等到运气一周后,但觉遍体温暖,舒适已极,心中不由自主的又想到那个传他这套工夫
的老人。
  “他是多么令人亲近呀,他老人家脸上虽然很是严肃,可是,可是……可是怎样我也说
不出来,除了爹,只怕世上再也没有这样好的人。”他想到那老人满脸正气,不由愈觉心
折。
  “要是我们不搬走的话,他答应回来还要教我武功哩!”
  他正在回忆三年前的往事,忽觉脸上一凉,他一怔,接着恍然大悟,回过头来,抱着一
头大黄牛的头骂道:“老黄,又是你,坏东西。”
  那头老牛,身体虽很庞大,可是乖巧已极,是以乘着小男孩正呆呆出神时,悄悄走到他
身后,舐了一口。
  小孩与牛很是亲热,老牛让他抱着头,不住的用舌去舐他,男孩突然翻身骑上,叫道:
“老黄,咱们到田里去。”
  “老黄”似乎完全听得懂孩子的话,微微摇那颗大头。
  孩子道:“怎样,你还没有吃过干草?”
  老牛点点头。
  孩子道:“那么我们一同回去吧。”
  那孩子骑着牛,慢慢走向茅屋,忽然里面传出一阵苍老的叫声:“战儿,怎样这早便起
来了。”
  那男孩闻声急忙翻身下牛,跑进屋里,对睡在床上中年病汉低声道:“爸,你病好些了
吧。”
  那病人摇头叹道:“战儿,我这病难好了,大夫说我是虚火上升的大热症,其实他那知
我这是几十年来的老毛病。战儿,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老实告诉你,爹年青时有一次
在战场中负伤,腰部中了敌人的药箭,箭头始终没有取出,是以腰痛时发,这次发作甚是厉
害,只怕……只怕……”
  战儿急忙阻止,柔声安慰道:“爸,您千万别乱想,您的病一定会好的。”
  病人长叹一声,缓缓道:“唉,你年纪这么小,我真是不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
在九泉下怎么能向你妈交待?”
  战儿觉得室内空气沉闷,父亲这几句话令他心痛如绞,强忍着眼泪道:“爸,我去烧早
饭。”
  他父亲突然问道:“咱们田里的高粱全部收完了吗?咱们欠别人的粮食,可要先还
清。”
  战儿道:“欠隔壁林伯伯,后面李大叔都还啦。”
  那人满脸慈爱,凝望着战儿走去准备早饭,不由自言自语道:“这孩子,这点年纪,如
果是生长在富贵之家,正是无知无邪,嬉戏终日,绕在父母膝旁撒娇使赖的黄金年华,可是
战儿呢?不但要管田里的事,又要服侍我这病人,唉,生而贫苦,那真是十分不幸的。”
  喝过几碗高粱粥,战儿骑上“老黄”,又往田里去割最后一块高粱,他小手握着镰刀,
运用如飞,每当他割完一把,“老黄”便把叶子嚼断吃去。
  太阳渐渐出来了,战儿累得满头大汗,阳光照在黄金投的高粱米上,令人有一种丰足的
感觉,战儿仰望着耸高的长白山,在碧蓝的苍穹中班立着,真分不出天高还是山高,心情不
觉悠然神往,低头看着脚旁成堆的黍米,自觉劳苦没有空费,很感安慰,但他一想到父亲久
病难愈,又不禁悲从中来,自己也分不出心中是忧是喜。
  他休息了一会,便把高粱米装进布袋,忽然身后一个甜脆的声音叫道:“高战,你替我
作的文章呢?老师说今天不交,就要挨手心哩!”
  高战回过头,看着身后那稚气满脸的小姑娘,歉然道:“啊,这几天真是忙极了,天天
上田里作工,真……真对不起,我竟忘掉要替你作文,等我收拾好,这便替你作。”
  那小姑娘很不高兴,双颊涨得通红,嗔道:“哼,不作就不作,谁稀罕了。”
  高战心内很感惭愧,低头不语,小女孩又道:“上次汶姐要你作,早上告诉你,你下午
就作好送去,我老早就告诉你,你竟不放在心上,哼,你记得好了。”
  高战想开口辩护,可是转念一想,她责备自己的句句都是实话,所以不知如何启口。
  他天性极为柔和正直,年纪虽小,别人待他的好处,他时时铭刻在心中,别人骂他恼
他,他却并不放在心上,不管是多么艰难危险的事,只要是别人要求他,他从来未曾拒绝,
都是尽力而,因为他不愿伤害任何人——甚至任何小动物,他爹常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他比女
孩儿心地更慈祥。
  那小姑娘见他久久不语,不禁有些懊恼,但又不便示弱,便道:“你倒先生气了,好,
你赶快去作吧,待会我到你家去拿,我还要自己抄一遍,老师认得你的字呵!”
  说罢,瞟了高战一眼,温柔一笑,转身便欲离开。
  高战想到自己还须到镇上去抓药,正想告诉她,但一看到她充满自信的小脸,淡淡的阳
光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简直好像透明了,令人有一种出尘的感觉,便住口不说了。
  他轻吁了一口,装满了二麻布袋,骑上“老黄”,一步步走回家去。
  坐在宽宽的牛背上,凉风吹来,高战又想起昨夜的梦境……
  “妈在云端里,她全身裹着一层厚厚的彩虹……她向我招手,我努力……努力想看清楚
妈亲爱的面容,可是那可恶的彩云,竟把妈整个脸笼罩着,只能看出一个轮廓,我真想跳上
去抱妈,妈向我摇摇手便消失,我一急,就醒来了。
  我五岁时,妈离开爹和我,我还以为妈是睡着了呢!如果……如果那时我知道今后再见
不到她,我……我定要多瞧她几眼,在我心中留下比较深的印象。”他想:“我每次作梦,
梦到妈都看不清楚她的面孔,我仔细回忆也只得到二个模糊的影子,妈,你哪一天能让我在
梦中看得清楚一点呢?”想到这里,不禁鼻头发酸,真欲放声一哭。
  他轻步走到父亲床边,见父亲沉沉睡着,略略放心,便提笔替那小女孩作文。
  原来高战一家本是山西望族,家中代代都是执戈卫国的武将,先祖高宠更是大宋精忠岳
元帅手下第一员大将,当年曾以一枝长戟连挑翻金人十二辆重革华车,端的成震天下,力尽
殉国之日,岳元帅如失左右手,后来传到商战父亲高云,他眼见满清野心显露,想要吞并我
中华大好河山,便怀着满腔热血,仗着家传“无敌戟法”,投身辽东经略熊廷弼大帅度下,
充当一员参将,那熊经略雄才大志,文武双全,原是为国家干城,经营辽东,清兵不敢越雷
池半步,无奈大明气数已尽,君主昏庸,重用小人,熊大帅三启三罢,受尽奸人牵制,盛京
一战,王化贞坐而不救,终于被清兵个个击破,熊廷弼被执至京问罪,高云眼见忠义之士不
是冲锋陷阵为国捐躯,就是被奸臣横加迫害,原来颇有中兴的局面,到头来烟消云散,不由
万念俱灰,只身返乡,娶了一房媳妇,种田度日。
  高云妻郑氏,是温柔腼腆的一个美人儿,体态甚是薄弱,可是才名甚著,诗、辞、歌、
赋、棋、琴、书、画样样都很精通,高云中年而娶,娶得如此一个才女,自是百依百顺,郑
氏也很崇拜夫君,夫妻间相敬如宾,伉丽情深。不料就在高战五岁时,天妒红颜,郑氏撤手
离开她亲爱的夫婿稚子,高云经此打击,心如死灰,把妻子葬了,为免触景伤情,便携带着
高战,出关开垦,他知关外兵荒马,就在山海关附近买了一块田,种下高粱大豆,可是他天
性豪侠仗仪,有一次失手打死一个欺压良民的官军,自知关内关外不能立足,这便带着高
战,远走长白山下。
  高战写完文章,摸着床头的钱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小块碎银,吩咐“老黄”不要走
远,那头老牛对他非常依恋,口中连叫,似乎要跟着他去。
  高战连连摇手,那老牛性己通灵,突然伏下身来,口中咬着高战的衣服,示意骑上,高
战无奈叫道:“我要赶紧跑到镇上去抓药,你走得那么慢怎么行,等会到镇上,人家都收市
了。”
  那老牛吼叫两声,好像甚不服气,高战只得骑上,“老黄”四脚一立,如飞跑去。
  高战心中大感惊奇,因为平日“老黄”性子温良,拖车犁田都是慢吞吞,可是它气力很
长,所以一天工作下来,比别家的牛并不逊色,想不到“老黄”还有这好脚力。
  “老黄”跑得虽快,可是高战坐在背上,平稳已极,心中对这老友,又伶又爱,双手抓
着它的角叫道:“‘老黄’你慢些跑,不然,会太累了,便不能跑回。”
  “老黄”低叱几声,算是回答他的好意,脚下却丝毫不停,不一会,便跑进市镇,这才
放慢脚步。
  镇中人远远见一人一牛如飞跑来,都惊呆了,大家都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善跑的牛,等到
走近,老黄放慢,这才看清楚,原来牛背上骑着一个笑容可掬的俊童,那牛体形特大,孩子
坐在它背上,显得大小不相称,甚是好笑。
  高战觉得大家都在注视他,很不好意思翻身下牛,他怕镇人逗惹“老黄”,引起它牛脾
气吓人,便把它拴在路旁树上,老黄对它小主人这种不信任的态度,很感不满,抬起大头,
怒目向四周看了一眼。
  高战买了一包草药,用掉最后一块碎银,心中感到很是凄惨,想到爹的病,以及爹那种
绝望的眼光,高战虽然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可是那种阴暗,漠然的眼神,似乎有一种直觉
告诉他,爹的病是不会好的了,更大的不幸正慢慢的降临。他从小就在艰苦中奋斗,对于作
活,可真是一把好手,对外对内也能井井有条,可是倒底年龄太幼,不时还会表露出一种可
贵的童心,可爱又可笑的孩子气,他爹的正直慷慨,他妈的慈柔可亲的性格,都一股脑儿到
他身上,是以他见别人富有也不感羡慕,对于自己的穷苦并不觉得可耻,村中最有钱的林家
二位小女孩,都和他玩得很融洽,他并未感到丝毫自卑的心理,在他小小心灵中,觉得为父
亲牺牲一切都是应该的,在他小小心灵中,包容着像海一般的爱,将来有一天,他会以爱来
对待每一个人。
  他熬好了药,林姑娘跑来取那篇文章,高战道:“请你告诉老师,我最近不能去上学
堂。”
  林姑娘笑道:“好,老师天天夸你,要我们大伙儿都跟你学哩!”
  高战红着脸道:“你别捧我,你下次要作什么,我一定早早做好。”
  林姑娘听他柔声说话,想到自己早上对他无礼,很感惭愧,便拉开话题问道:“高伯伯
病怎样了?”
  高战黯然,低声道:“爹的病还是那个老样子,不知哪天才会好。”
  林姑娘柔声安慰道:“你别急,总有一天会好的。”
  接着又道:“喂,我走啦,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否则被老师知道要挨手心的。”
  高战见她脸上神情轻松活泼,不由也被她感染,心中快活了一些,笑道:“你挨过老师
的板子?”
  林姑娘点头正色道:“上次我背书背不上,哼,这件事你明明知道,还要装傻,喂,你
连我姐姐都不要讲,知道吗?”
  高战听她以大人口吻吩咐,很感到好笑,故意道:“假如告诉你姐姐了呢?”
  林姑娘正想离去,闻言嗔道:“高战,你敢么?”
  高战耸耸肩,不再言语,内心却想到:“我为什么不敢?”
  冬阳斜斜地晒着大地,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嫩毛小鸡,懒洋洋的走来走去,不时用爪刨
土,寻些虫豕蚂蚁,喂给小鸡吃。
  高战心中非常空虚,看了一会,自觉无趣,便回到屋中,取了书本,坐在人榆树下,朗
朗的读了起来。
  整个冬天,就这样沉沉闷闷过去,下雪后孩子们的雪战,雪后的围猎,高战都没有参
加。父亲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奄奄一息,高战每天拼命去我些零工作,赚钱来替他父亲
医病,人家见他年幼,部准备纷纷解囊,送他一些银子,可是他一想到爹爹正直刚正的性
格,谆谆的教训,便不敢接受,仗着力大身轻,什么粗活他也去干。
  苦难的日子终于来临了,一天傍晚,天上彤云满布,正要下大雪的征象,高战骑着“老
黄”回来,发觉父亲已经昏迷过去,他大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只抱着父亲的头痛哭。
  他哭了一阵,高云神智渐清,自知不久人世,很吃力道:“战儿,别……哭……哭了,
爹……真怕……真怕支持……不住,在你……回来……回来前就……就……要去了,现
在……现在总……算好,咱爷儿俩……还可以……见一面。”
  高战哭道:“爹,你不会死,您不会……不会死的。”
  高云喘息一阵,强忍着腰间的剧痛,惨然道:“爹也知你年纪太小,可是爹实在不能支
持下去了,战儿,爹今后不能再照顾你啦,战儿,听话,千万别再哭了,爹还有话给你
说。”
  他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感到精神突然振奋起来,高战见父亲脸上红暴时露,喜道:
“爹,你好些了,你息息吧!我去找医生去。”
  高云知是回光近照,便正色道:“战儿,你才八岁,今后一个人浪迹天涯,一定要时时
刻刻记住爹的话,我们高家世世代代忠义传家,你必须要做一个轰轰烈烈的人。你年纪小,
有时难免善恶不分,但只要记得爹一句话:待人厚,刻己薄,心存忠厚,为善最乐。战儿,
你懂爹的意思吗?”
  战几天性淳厚,心中虽然不甚了解,但不忍令父亲失望,点头道:“爹,你放心,战儿
全懂了。”
  高云柔声道:“爹传你的高家七七四十九路无敌戟法,你再演一遍,战儿,使去把长戟
拿来。”
  高战虽不愿片刻离开父亲,可是又不敢违背,只得快步去取,只见他一只手拿着前半段
戟身,另一手拿着戟斡,双手一合,卡察一声,便合在一起。
  原来这长俄制作甚是精巧,平日可以折为二节,以便携带,而且前半段可当刀斧使,在
短兵相接时,最是适用,如果遇到冲锋陷阵,只消一按机簧,便成长兵,成为马上利器,那
戟锋从南宋已来,不知饮了多少人血,是以淡淡发出一层血光。
  高战强忍心中哀痛,站在门口一招一式舞了起来,高云撑起身来,凝神注目,待到高战
使完四十九招,他再也支持不住,双手一松,又倒在床上。
  高战急急走到床边,把长戟向床头一放,正待发话,他父亲喘息道:“战儿,你天资很
好,学起武来成就不定比爹高得多,在……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学武……
学武……比……比学文要好,我……死……死了后……你……你把……一切……一切都卖
了,回……回到老家……老家……去,如果,能……能再碰到……再碰到那传你内功的奇
人,就……跟他……跟他去学功夫,将来……好为国家做一番……大……事。”
  高战眼看父亲愈来愈不成了,心内不知所措,只有强忍眼泪点头答允。隔了一会高云又
道:“战儿,你……走近些,让……让爹再瞧瞧。”
  高战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他父亲伸出两只无力的手,捧着高战的头,目光中流露
着千般慈爱,喃喃道:“战儿,爹要……爹要去了,你好小,好小啊!”
  高战感到父亲双手渐渐松开了,口唇颤动,像是要说什么,高战哭道:“爹,你要说什
么?”
  “国破……家……家亡……忠……孝……忠孝……圣贤……之……家法。”
  高云用尽力气,从喉咙中吐出这句话,眼睛一闭,撤手而逝。
  好长一段寂静,高战呆呆望着过去了的父亲,他不相信那是真的——然而那毕竟是真的
死。这是千万年来,从无人超越的大限,多少盖世来杰到头来总免不了屈服在这无法过过的
关口。
  他感觉自己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感觉自己正向无底的深渊中坠落,亲爱的人儿,一个个
忍心的离开他,而且,走得远远的,使他永远无法再追得上。
  他年纪虽幼,可是情感极是丰富,母亲死时,他还不值得悲哀,以为母亲是睡着了,可
是,如今他心底敬爱的爹又搬手而去,这种悲痛沉重的打击,直使他不知所为,连哭都忘记
了。
  他仿佛听到了九天之上有阵阵哀乐传下来,是那么悠扬,那么遥远,刹时间,从他心底
的深处也讯起了低沉哀痛的旋律。
  一切都是真的,他用力揪了一下大腿,证实了那不是梦境,父亲苍白被病折磨而枯瘦的
脸上,虽然两目闭得紧紧的,可是还流露出一种正直不屈和大无畏的神色,他飞快的瞥了一
眼,原来就深刻在脑海中的印象,又像再重新刻画一遍,更清晰,更深刻了,十年,廿年,
在他有生之年,父亲的音容那将不再会被时光之流冲淡,光阴,只能加深它的。
  蓦的,背后一只手轻拍着他的双肩,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高贤侄,死者已去,你这样
哀痛最是伤身,你爹在地下也会感到痛心的。”
  原来林家二姊妹本想这高战去捉蟋蟀,她俩站在门口试了两声,高战有如未闻,姊妹两
心中大奇,伸头广看,只见高战坐在床边,目光痴呆,良久也不见他眨一下,不禁大惧,匆
匆忙忙去告诉爹爹,林老爷一听,心内了然,他感到很是凄惨,高战在这“榆庄”,没有一
个人不喜欢他,林老爷更是爱他得紧,是以急忙赶来劝慰。
  高战转过头一看,三双温柔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心内突感温暖,像是即将溺死伪人,
突然攀附到任何可借力的东西,抱着林老爷,再也按捺不住,哀哀痛哭起来。
  林老爷看着怀中俊秀的孩子。两跟红肿,脸上涕泗泅横校,心内又怜又爱,他知道这一
哭对高战有益无害,可以把那郁积在胸中哀伤全都发泄,所以只是任他哭去。
  那林氏姊妹,平日虽然胆大心粗,此时见高战哭得哀哀欲绝,也不觉流下同情之泪。
  良久,高战觉得胸中比较松畅,便收泪道:“林伯伯,爹叫我在他死后,回到老家山西
去,小侄有个计较,想将爹爹尸骨运回家乡,与娘合葬在一起。”
  林之爷道:“山西离此,千山万水,你年纪这么小,还要护送高老弟的灵棺,真是谈何
容易。”
  高战凄然追:“先父也料到此,他吩咐我将他遗骨火化,用坛子装了,这样带到山
西。”
  林老爷道:“入关的路最近可不大宁静,盗贼散兵遍地如毛,你一个人孤身步行至万里
外,只怕很是艰难,依我看使不如把你父亲葬了,就住在我家,等长大些,再回故乡不
迟。”
  林氏姊妹中大姊林汶道:“高大可,你留下和我们一块儿读书玩耍不好么?”
  小妹妹林玉也劝他留下。
  高战毅然道:“多谢林伯伯及二位姑娘的好意,先父曾经吩咐我要出外磨练,访师学
武,所以小侄不敢。”
  林伯伯赞道:“好孩子,有志气。”
  林玉瞪他一眼,似乎怪他不识好歹,林汶瞟了他一眼,露出黯然的神色。
  他心一软,但又想起父亲临终的嘱咐,心内暗自发誓道:“高战啊,就是千山万水,千
刀万箭在前,你也要把爹的骨灰运到家乡去。”
  林老爷见他忽露凛然之色,知他意已决,便不再言语,带着姊妹二人离去。
  高故心中盘打,父亲的话又飘到耳边:“把一切东西都卖了……”
  他的思想突然变得很散乱,家中除了三间破茅屋,几百斤高粱外真是一无所有了,唯一
值钱的是什么?他努力去避免想这个问题,所以思想突然变得很觉漫散,然而最后思想的焦
点又落在这个问题上。
  “只有‘老黄’,才值得些钱。”他最后喃喃自语道,“可是,‘老黄’跟着我们已经
四五年了,它辛辛苦苦工作,载重负荷,从来没有半点反抗,我……我怎么忍心呢?”
  他觉得心房像给针刺了一下,对于自己这种卑鄙的想法很是惭愧。
  “再怎样,也不能把‘老黄’卖了。”他下了决心。
  “老黄”正在茅屋四周走来走去,一颗巨大的牛头不时伸进窗口,注视着沉思的小主
人,显然的,对于老主人的死,以及小主人的悲哀,它心中都明白得很,只可惜不能说话安
慰,所以显得很急跺,最后忍不住了,低吼两声。
  高战闻声跑出,抚摸着“老黄”,心中真是怜爱万分,“老黄”伏下身,亲昵的舐着高
战的脚。
  火光熊熊,高战注视着父亲的遗体渐渐消失,感到此生再无所庇荫,前这茫茫,不由又
惊又痛。
  火光中,他至爱的人最后变成一堆灰,他看看四周村人都带着惋惜沉痛的跟光,不禁默
默祈祷道:“爹,你安心吧,好人总是不寂寞的。”
  人们渐渐离去,他站起身来,把骨灰放在坛子内,回头一看,“老黄”牛眼中也闪着晶
莹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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