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剑毒梅香

_26 古龙(当代)
胸就刺——
  金鲁厄不料中原也有这等不知礼数的人,不禁勃然大怒,呼地一声,从腰上褪下一
根软索。
  众人见辛捷上去接战,不由议论纷纷,不知是谁传出此人就是新近大败勾漏一怪的
“梅香神剑”辛捷时,更是全场哄然了。
  赤阳道长等人先未看见辛捷,这时却是面色大变,又怕辛捷得胜,又希望辛捷得胜
——他们也知道辛捷化装七妙神君的一段事。
  金鲁危那根长索乌亮亮地,不知是什么质料制成,竟是能柔能刚,厉害之极。
  辛捷一上手就是大衍十式的绝招“月云潭影”,只见万点银光袭向金鲁厄周身要穴
——
  金鲁厄一抖之间长鞭变成一根长棍,一横之间连打辛捷腕上三穴,他内外兼修,比
起加大尔来更是厉害得多,长索顶端竟发出呜呜异响——
  辛捷大吃一惊,心道:“我自小城岛奇遇之后,功力大增,剑尖己能随意发出剑气,
但要想如他这般用一根软索发出剑气,却是万万不能!”
  心中一凛,连忙收招换式,那金鲁厄何等狡诘,长索倒卷,乘虚而入——
  高手过招,一丝分心散意也能影响胜负,辛捷一着失机,立刻陷入苦战中。金鲁厄
招式之奇,确是世上无双,只见他那长索时鞭时棍,时剑时枪,忽硬忽软,忽刚忽柔,
更兼他内力深厚之极,索头不时发出呜呜怪响;辛捷完全处于被动!
  吴凌风对这捷弟爱护备至,这时见他陷于危境,不禁双拳紧捏,冷汗直冒。
  全场众豪也都紧张无比,因为这是关系武林兴亡的最后一战!
  金鲁厄怪招百出,更兼功力深厚,辛捷若不是近来功力激增,只怕早已败落!
  在这等完全下风的形势之下,辛捷硬硬到拆十五招,第十五招才过,平凡上人忽然
叫道:“这蛮子到底不成材,刚才若是改变鞭法,早就胜了!”
  众人都大吃一惊,怎么这老儿又帮起蛮子来啦?内中有几个自作聪明的窃窃私语道:
“必是方才辛大侠打了这老儿一掌,这老儿就帮那蛮子,希望蛮子得胜。”
  只有辛捷本人一间此语,宛如当头棒喝,心道:“平凡上人明说指点这金鲁厄,其
实是指醒我不可墨守成规,早应改变战术,嘱,对了,我今日怎地如此拘泥墨守?”
  念头一闪,他手上已是变招,只见他长剑从左而右,剑尖颤抖,丝丝剑气连绵不绝,
正是大衍十式中的绝妙守式“月异星邪”,辛捷待剑尖划到半途时,突然手腕一翻,剑
气斗盛,磁的一声长剑偏刺而出,已变成了“虬枝剑式”的“乍惊梅面”——
  这一招正是辛捷受了平凡上人提醒后,将大衍十式和虬枝剑式融合使用的绝着,威
力果然倍增,金鲁厄咦了一声,连退两步,鞭端连发三招,才把辛捷的反攻之势化掉!
  然而这一来,辛捷总算脱出危境,他也倒退一步,猛吸一口真气——
  金鲁厄一抡长索,直点辛捷门面,辛捷上身向左一晃,身体却往右闪了开去,呼的
一声,金鲁厄的长索就落了空——
  “无为厅”中爆出震天价的喝采,辛捷这招着实是妙得很,正是“暗香掠影”轻功
绝技中的式子——
  然而,金鲁厄却乘着落空的势子,身子往前一冲,手中却猛然发劲,“劈拍”一声,
长索被抖将回来,笔直地往后打出,却是一丝不差地袭向辛捷的咽喉要穴——
  这一招怪妙兼具,乃是金鲁厄得意之作,暗道:“这小子就算躲碍开,也必狼狈不
堪了!”
  敢情此刻他对辛捷已不敢过分轻视。
  那长索端顶发出呜呜怪响,疾如闪电地点向辛捷,那知长索收到尽头,劈拍一声,
仍是落了空!
  所有的人都没有看见辛捷是怎样闪躲过去的,只觉眼花缀乱,辛捷己换了位置——
  连平凡上人都不禁惊咦一声,他见辛捷方才闪躲的步法像是小戢岛主慧大师的得意
绝学“诘摩神步”——他并不知辛捷已得慧大师的青睐,学得了这一套绝学。
  辛捷好不容易等到这样的机会,他腕上奋力一震,剑气声陡然盖过长索所发呜呜之
声,一招“冷梅拂面”已自使出——
  普通二流以上的高手过招就很少有“招式用老”的毛病出了,因为“招式用老”之
后的结果,即使不败也狼狈不堪,高手过招,六分发四分收,终不令招式用老,金鲁厄
是因对自己这一招太过有信心,以致着了辛捷的道儿!
  当他拼力定住身躯之时,辛捷的剑子己疾刺而至,他不禁开声吐气,长索抡得笔直,
如流星般直点辛捷腕脉,以攻为守。
  辛捷岂能放过此等大好良机,手腕一圈,一面躲过了金鲁厄的一点,同时一股柔劲
缓缓透出,脆硬的长剑竟随势一弯,寻即
  叮然弹出,剑尖所指,正是金鲁厄肋骨下的“章门穴”!
  这一下连辛捷自己都感震惊,这股柔劲用得妙出意表,心想自己功力近来真是大进,
不禁信心陡增,长啸一声!
  金鲁厄见辛捷这一圈圈得极妙,竟然不顾辛捷的长剑,手上劲道一改,原来抡得笔
直的长索竟然呼地卷上辛捷手腕——辛捷作梦也料不到金鲁厄会有这一手,他只好再度
施出诘摩步法,身形如一缕青烟般后退两步。
  “拍”的一声,长索顶端倒卷回来,侥是辛捷退得快,腕上衣袖竟被卷裂一大块。
  辛捷不禁暗中发怒,怒火代替了畏惧,他身子一晃,屈身直进,剑光点点,全是进
手招式。
  金鲁厄怒吼一声,长索招式又变,这次竟比前两次还要古怪,鞭声索影之中隐隐透
出一丝邪气。
  然而辛捷此时却是凛然不惧,他手上“大衍十式”和“虬枝剑式”互易而施,脚下
配合着“洁摩神步”,这三件海内外奇人的得意绝学配合一齐施出,竟令金鲁厄空具较
深的功力而无法抢得上风!
  先前五十招内,辛捷犹觉有些地方不甚顺手,五十招后,渐渐地愈来愈觉得心应手,
流利无比,两种剑招一分一合之间,威力绝伦,辛捷愈打愈放,举手投足之间,莫不中
肯异常。
  金鲁厄愈打愈惊,一咬牙,将长索上灌注十成功力,打算以硬取胜!
  厅中群豪不知辛捷已渐入佳境,只觉金鲁厄索上啸声愈来愈响,暗中替辛捷担心不
已。
  赤阳道长,苦庵大师相对骇然,不料月余不见,辛捷功力竟增进如此,希望他得胜,
又不敢想他得胜以后的后果,心中顿时矛盾起来。
  匆匆百招己过,辛技仗着剑法神妙,硬抵住金告厄汹涌的内劲,他自觉越打越称手,
虽然要想取胜并不是简单之事,不过他此时根本不曾想到这些,他只暗暗喜道:“若不
是这场恶斗,我那能这么快就融会贯通起来?”
  尽管金鲁厄声热汹汹,但匆匆又是百招,辛捷依然没有败落,厅中群豪这才看出一
些端倪——
  渐渐辛捷发现金鲁厄手上攻势虽然猛极,但是下盘却似极少作用,想到这里,心念
一动:
  “对了,这金鲁厄全身功夫之中,下盘乃是他较弱一环,而我的‘诘摩步法’神妙
无比,正应以己之强对彼之弱——”
  这时他手上是一招“方生不息”,乃是大衍十式中最具威力的一式,但是辛捷足下
一滑,躬身而施,直取金鲁厄下盘,这一招变形而使,威力大减,然而所攻之处乃是金
鲁厄下盘,竟将他逼得倒退三步。
  辛捷手上的“方生不息”正要换式,忽然想到平凡上人方才临敌所授的一招,当下
心头大喜,暗道:
  “妙啊,原来平凡上人第一眼就看出了金鲁厄的弱点,才传我这一招,这一下可要
你难逃一剑——”
  心中大喜,手头因分心略为一慢,刷的一声,衣袖被长索卷去尺许一大幅,他连忙
施出诘摩神步倒退数尺——
  众人见辛捷吃了亏,脸上反倒显出喜容,怪哉!只有平凡上人笑嘻嘻地背着双手,
暗暗称赞辛捷孺子可教。
  辛捷左手剑诀一扬,右手长剑平挽剑花,嘶的一声直取金鲁厄的“期门穴”——
  一连三招,辛捷全是“大衍十式”的招数,金鲁厄见他突然从偏奇之式变为严正之
态,不曲得一怔。
  辛捷一连十招全是大衍十式的招式,他将被关中九轰围攻后悟出的心法渗入使用,
果然威力大增,金齿厄急道:“他这套剑法虽然高明,本来我尽拦得住,怎么一下子又
多出许多变化来?”
  刷刷一连三招,辛捷全向他下盘攻去。金鲁厄道:“完了,又给这厮看出我的弱点
了——”连忙倒退两步。
  辛捷长剑一横,突然化做一片光幕罩向金鲁厄的下盘,正是平凡上人方才所授的一
招!
  金鲁厄长索下扫,真力灌注,忽听辛捷大喝一声:“着!”剑光才收,他肩头已中
了一剑——
  众人只见剑光连闪,身形乱晃,然后听见辛捷舌绽春雷地一声:“着!”。接着人
影陡分,辛捷单剑横胸,金鲁厄肩上衣衫破碎,鲜血长流。
  过了半晌,厅中暴出震天雷鸣,众人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金鲁厄脸色铁青,一把抓住加大尔的手臂,头也不回地去了,“无为厅”中又爆出
轰天彩声!
  辛捷打败了金鲁厄,反而心中一阵迷糊,他下意识地插上长剑,茫茫看着狂欢的众
人……
  平凡上人笑眯眯地道:“娃儿,这下可真扬名立万啦——啊,险些把正事忘啦,快
走——”
  也不待辛捷同意,扯住辛捷手臂,如一只大鸟般从众人头上飞过,穿出大厅——吴
凌风急叫道:“捷弟——老前辈请等一下——”
  急忙跑出厅门,平凡上人和辛捷只剩下一个极小的背影了。
  吴凌风对捷弟爱若同胞,虽知那老者多半就是对辛捷极有青睬的平凡上人,但仍是
十分焦急地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他没想到自己的轻功怎能和平凡上人相比,也忘了厅中的杀父仇人——苦庵及赤阳,
心中此时只有一个意念,就是追上他的捷弟,至于追上之后是为了什么,他也拿不定主
意——
  凌风见那老僧拖着辛捷,身形微微数纵,便在几十丈外,他竭力赶了几步,自知赶
不上,心下正自无奈,忽闻背后风声呼呼,一条人影和他擦身而过,身形疾如流星,正
是刚才在大厅上硬接那番邦汉子一掌的少年——武林之秀,凌风内心暗惊:“我吃了血
果,轻身功夫才突飞猛进,我知道除了捷弟外,很难再有人能与我并驾齐驱,想不到这
少年,年龄也不过大我几岁,不但内功深湛,轻功竟也如此了得。”
  他内心不服,当时也提气飞奔,追了一会,只见那少年颓然而回。
  那少年见了凌风突然又追来,他没追上平凡上人,正生一肚子闷气,沉脸喝道:
“你跑来干么?”
  凌风见他长得嫩皮细肉,甚是滑稽可亲,拉面皱眉,但脸上仍然笑意,毫无威严,
不由对他颇有好感。
  凌风是少年心性,他对那少年虽有结纳之心,但口头上却毫不示弱,当下轻松道:
“我原以为你追上了那老和尚和我捷弟哩!”
  那少年听他出言讥讽,怒道:“怎样,你想怎样?”
  凌风恼他出言无状,故作悠闲道:“也没怎样。”
  那少年大怒道:“好狂的小子,在下倒要领教。”
  凌风笑道:“领教!”
  那少年双手一握拳,从胸前平推出来,凌风识得这是少林绝手百步神拳,当时不敢
怠慢,施展开山三式中“六丁开山”一式迎击上去,二人原本无意伤害对方,所以均未
施出全力,拳掌相碰,各扫退后两步。
  凌风赞道:“好功夫。”
  那少年心里也自暗佩凌风功力深厚,他见凌风赞他,敌意不由大减,当下便道:
“在下身有急事,无暇逗留,他日有缘,再领教阁下高招。”
  他说完话,也不等凌风回答,径向原路疾奔而去。
  凌风对他原无恶意,当下也不拦阻,忽然想到杀父仇人还在厅上,立刻飞奔而回。
  他窜进大厅,只见空空的只有几个无名之辈,原来他刚才这一逗留,中原诸好汉都
走得差不多了,他扫了两眼,不见仇人踪迹,心想:“我的仇人都是赫赫有名之辈,他
日我登门问罪,他们必然不致躲匿,还怕找不着吗?”转念又想道:“刚才那老僧武功
深不可测,与捷弟又似相识,只怕多半是捷弟常讲的海外三仙之一平凡上人,看他对捷
弟甚是欣赏,这一去不知又要传授捷弟多少绝学哩!”
  “我答应过苏姑娘要去看她,倒也不能失信于她。”
  他盘算已定,便启程赴约。
  当他走到山东境内,只见沿路都是扶老携幼,背负重物的人,一脸疲乏神色,像是
逃难避兵的模样,内心很奇怪,心想当今天下清平,怎会有兵燹之灾,终究找到一个长
者询间原因。
  那老者听凌风也是本地口声,知他才从他乡返乡,叹息道:“月前几场急雨,黄河
水量大是增涨,终在方家村冲破河堤,淹没了全村,俺家乡离方家村不过百十里,这才
带着家小……”
  凌风不待他说完,焦急问道:“老伯,那林村怎样了?”
  老者道:“客官是问高家村西五十里的林村么?如今只怕已是汪洋一片了。”
  凌风向老者道了谢,足不稍停向东赶去。
  他想到大娘母女的娇弱,遇到这凶猛天灾,只怕凶多吉少,内心有如火焚,也顾不
得白日之下引人注目,施展轻功,发足飞奔。
  他从早跑到傍晚,中午也不及吃饭,只见路上难民愈来愈多,心内愈觉懊热,待他
赶到距林村仅有百余里,一问难民,才知林村周围十里于昨夜淹没。
  凌风一听,有如焦雷轰顶,他呆呆的什么也不能想,他强制自己的伤痛,想着援救
阿兰母女的法子。
  他寻思道:“那个茅房本是依着山坡连筑的,地势甚是高亢,如果爬在屋顶上,大
半日之间,水怕也淹不到。林村既已淹水,陆路是走不通了,不如就在此雇船。”
  他出高价雇了一个梢公,划了一只小船,溯水而上。
  此时水势甚是湍急,那梢公费尽力气划去,船行仍然甚慢,凌风内心大急,当时向
梢公讨了一只桨,运起内力,划了起来,那小船吃他这只桨不停地拨水,果然前进神速。
  行了三个时辰,已是午夜时分,那梢公精疲力竭,再也支持不住,坚持靠岸休息,
凌风也不理会他,一个人操桨催舟续进。
  又行了一会,水面突然大宽,原来水道也分不出来,只是茫茫的一片汪洋,凌风心
知到了洪水为患的区域,距离林村已是不远,奋起神力,运桨如飞。
  他见沿途村落,都已淹没,很多村民都爬到树梢或屋顶上,手中点着火把。众人见
凌风小船经过,纷纷摇动火把,嘶声求救。
  凌风想到阿兰母女身处危境,当时硬起心肠,只作没有听见。
  愈来愈近林村了,他心中也越来越是紧张,手心上出了一阵冷汗,他想:“只要……
只要爬上屋顶,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小船驶进林村了!
  凌风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口腔,他举目四望,那是一片无际的水面,整个林村的建筑
物,都被淹在水下,只有小溪旁几株梧桐树,还在水面露出了树尖。
  他内心深处感到冰凉,他狂奔操舟一日一夜,内力消耗已尽,此时支持他身体的
“希望”,又告幻灭,只觉全身软弱,再也提不动大木桨,“砰!”的一声,木桨落到
木板上,人也委顿倒地。
  凌风自幼失怙,一直视大娘如慈母。那阿兰,更是他心目中最完整,最美丽的女孩,
他们俩,虽然并没有说过一句爱慕对方的话,可是,彼此间亲切的体贴,深情的微笑,
那不胜过千盟万誓吗?
  他天性甚是淡泊,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手刃父仇,寻求血果,使阿兰重见光明,然
后……然后带着阿兰母女,住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可是,如今呢?一生的美梦,
算是完全破裂粉碎了……
  凌风只觉胸中一阵火热,接着一阵冰凉,他仿佛听到了流血声,那是心房在流血吧,
他仿佛听到了破裂声,那是心房在碎裂吧!
  他深深吸了口气,反复吟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
铜。”
  是的,在这个世上真是苦多乐少,除了生离、死别、绝望、痛苦,哪还有什么?
  他只觉得在这一瞬间,世上一切都与他不再有关联了,他的思想进到另外一个世
界……
  “那儿没有愁苦,没有离别,只有欢乐——永恒的欢乐,遍地都是鲜花。那白栏杆
上靠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托着头,正在想念我,相思的眼泪,一颗颗像珍珠,滴在鲜
艳的花朵上,那花开得更娇艳了。”
  凌风口中喃喃道:“阿兰,阿兰,你别哭,大哥就来陪你啦!”
  他正在如痴如醉,突然,背后有人推他一把,才惊破他的幻境,回头一看,正是那
梢公。
  原来适才他木桨落地,梢公已被惊醒,点了一个火把,爬倒甲板上,只见凌风神色
大变,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痴痴呆呆地坐在船头,正想上前招呼,忽又见他脸露惨笑,
神色怪异之极,口中又是自言自语,再也按纳不住,是以推了凌风一把。
  凌风-惊之下,思潮顿去,回到现实,他苦思今后的行止,但是心痛如绞,再也想
不出什么。
  天色日明,他吩咐梢公顺水划回。
  这顺水行舟,确实快捷无比,不消两个时辰,便到达岸边。凌风茫然下了船,在人
民群中,看过每张面孔,也不见大娘母女,当时更肯定他们已遭大水冲走。
  他万念俱灰,不愿混在乱糟糟的难民中,他只想一个人清静、孤独的回忆。咀嚼昔
日每一个小动作、每一句话。
  凌风避开大道,专拣荒凉的山路,翻山越岭漫无目地的走着,饿了便采几根野菜充
饥,渴了就捧一棒泉水解渴。那山路连延不绝,似乎没有一个尽头,凌风心想:“让这
山路的尽头也就作我生命的尽头吧!”
  他自暴自弃,行了几日,形容是大枯槁,这天翻过山头,只见前面就是一条官道,
通到济宁,心中一惊道:“苏姑娘就住在济宁,我去看她一趟,再去找那几个老贼报仇,
然后……”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后的归依。
  凌风进了城。
  他走过两条街,见到一家黑漆镶金的大门,门口站在两个兵丁,知是知府公馆。趋
前问道:“这可是知府公馆么?在下吴凌风请问苏惠芷姑娘可在?”
  那兵丁见他形容虽是憔悴,衣着甚是褴褛,但挺鼻俊目,仍是一表人才,又听他问
知府义女,知是大有来历之人,当下不敢怠慢,跑进去通报了。
  过了半晌,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向凌风恭恭敬敬一揖道:
  “吴公子请迸,小姐在厅上相待。”
  凌风还了一揖,跟着那管家,走了进去,只见那知府府甚是气派,一条大路直通客
厅,两旁植满了牡丹,红花绿叶,开得非常娇艳。
  他才走了一半,苏惠芷已推开门迎了上来,凌风见她笑靥如花,神色高兴已极,数
月不见,虽然略见清瘦,但脸上稚气大消,出落得更为明丽。
  凌风一揖道:“苏姑娘近来可好?我那捷弟本和我一起来看你,但在路上被一位老
前辈叫去,他叫我代向你致意。
  苏惠芷忙一裣衽,柔声道:“吴公子快请进屋,那日一别,我时心牵挂,日日盼您
早来看我……”她说到这儿发觉语病,脸一红,住口不说了。
  凌风瞧着她那双清澈如水的大眼,不甘又想起阿兰,心中叹道:“唉!多么像啊!
可是一个这么幸运,另一个却是那么悲惨,老天!老天!你太不公平了。”
  蕙芷见他忽然呆痴,觉得很奇怪,又见他脸色憔悴,不觉又爱又伶。
  她柔声道:“吴相公,您是从淹水地方来的吗?”
  凌风点点头。蕙芷接着道:“那黄河确是年年泛滥,治河的官儿,平日只知搜括民
脂民膏,一旦大水临头,跑得比谁都快。这次大水,如果事先防范周详,总不至于如此。
我义父为此事大为震怒,已上省城去请示了。
  凌风心念一动,正欲开口相间,但苏惠芷却是欢愉已极,口中不断地说别后之事。
  原来那天苏惠芷投奔她父亲旧部永济知府,那知府姓金,原是苏惠芷父亲一手提拔,
见了苏姑娘,自是爱护尊敬,他知苏侍郎一生正直,赤胆忠心为国事忧,竟然命丧贼子
之手,不禁喟然。
  这金知府,虽已年过五旬,膝下仍是虚虚,苏惠芷见她待自己亲切慈祥,又听他时
时叹息自己命中无子,便拜他为义父,金知府只乐得如得瑰宝。
  凌风原意逗留一刻,便要告辞,但见苏惠芷情意殷殷,竟不忍开口。
  苏惠花说了一阵,看到凌风听得很专心,心中暗喜。她忽察觉道:“吴相公,你瞧
我高兴得糊涂啦!您一路上赶来,定是疲倦了,我还唠唠叨叨的罗嗦。您先换换衣,休
息一会吧!”
  她立刻吩咐婢子备水,凌风只得依她。
  凌风沐浴一番,换了一身衣襟,觉得身心轻快多了,但那只是转瞬间的轻松,在他
心灵的深处,负担是多么沉重啊!
  蕙芷待他沐浴出来,引他到了卧室道:“您先睡一会休息休息,等吃晚饭,我再来
喊您。”
  到了掌灯时分,凌风跟着婢女,穿过两道,只见前面是一圆门,那婢女道:“这是
我们小姐住的地方。”
  凌风走进圆门,阵阵清香扑鼻,原来遍地都是茉莉,假山后是喷水泉,月光照在水
珠上,闪闪发光,景色甚是宜人。
  凌风见蕙芷坐在桌边相侍,桌上放了几样菜看,急忙坐了下来。
  他歉然道:“让你久等了。”
  蕙芷笑道:“吴相公,您礼节真重,来,咱们先喝酒。”他说到“咱们”不觉有些
羞涩。
  凌风也没有注意,举起酒来,一饮而尽,那酒甚是清冽。蕙芷却只略一沾唇。
  她殷殷相劝,凌风心内愁絮重重,正想借酒浇愁,一杯杯只管往下倒。
  她自己也喝下一杯,脸上微晕,灯光下,只见她雪白嫩得出水的双颊,透出浅浅的
红色,直如奇花初放,晨露初凝。
  她突然道:“那日我见辛——辛相公喊您大哥,真是羡慕得很,我……我想,有一
天我也能喊你大哥,那才好哩!”
  凌风见他喝了一些酒,神态大是活泼,实是娇憨可爱,只恐拂她之意,便道:“我
也很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妹子。”
  蕙芷喜道:“大哥,真的么?你也别再叫我苏姑娘长,苏姑娘短的了,我妈叫我小
惠,你就这样叫我吧!”
  她又接着说道:“大哥,你走了后,我真想念你,我天天算着日子,我知道你一定
会来看我的,今早儿,我听喜鹊在枝上呱呱的叫,我便知大哥会来了。”
  凌风道:“小蕙妹子,我……我。”
  蕙芷接口道:“大哥你不用讲,我知道你也在想念我。”
  “我义父,他见我整天不乐,以为我生病了,大哥,我心里担忧,饭也吃不下,大
哥,你不再离开我吧!”
  “大哥,我知道你不愿住在这儿,你要行侠江湖,难道我还会不愿跟着你吗?”
  凌风听他说得一往情深,心中很是感动。那蕙芷坐得离他很近,只觉她吐气如兰,
美秀绝伦。
  他本不善于喝酒,此时借酒消愁,醉意已是甚深,他抬头一见蕙芷正望着他,眼光
中包含着千怜万爱。
  凌风觉得那眼光非常熟悉,他酒醉之下,定力大为减低,凝目看了一阵,再也忍耐
不住,伸手捉住惠止小手,颤声道:“妹子,你真好看。”
  蕙芷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任他握着,一股热流从凌风手掌,传到她全身,她心中
甜蜜无比。
  她自幼丧母,父亲对她虽然无微不至,可是近一年来,每当一个人,对着春花秋月
时,在心灵深处,会感到莫名的空虚。此时,那空虚被充实了,世界突然变得美丽了,
一切都是那么可爱呀!
  凌风喃喃道:“妹子!”
  蕙芷柔声道:“大哥,什么事?”
  凌风断断续续说道:“我……我……想……亲亲你的眼睛……”
  蕙芷大为羞急,但她天性极是温柔,眼见凌风满面期待之色,她不忍拒绝,也不想
拒绝。她闭上了眼,领受这初吻的滋味,在这一瞬间,她不再要世上任何东西——一切
都像白云那样飘渺,那样不重要了。
  她觉得凌风只是一次一次亲她的眼晴,心中想道:“他确是至诚君子,但未免太古
板了些。”
  她睁开了眼,只见凌风如醉如痴,心想:“大哥只怕乐昏了。”
  突然,窗外一声凄凉的叹息。
  凌风沉思在昔日的情景中,是以以他这么高功力,竟会没有听见。蕙芷沉醉在温薯
中,只愿宇宙永远停留在此刻,世世不变,哪还会留意窗外的叹息呢?
  世上的事,在某某中似早有安排,如果凌风刚才听到叹息,赶快出去,他这一生便
完全改变了。
  假石山后,坐着一个纤弱的姑娘,在不停地抽泣着,无情的风吹过她挂着泪珠的脸,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那是从心底透出的寒意。
  她抽泣了一阵,心中愤恨渐消,一种从未有的自卑感袭上了心头。
  “人家是知府千金,我只是一个……一个瞎了眼的乡村姑娘,怎能和人家比啊!”
她心想:“大哥,我不恨你,我也不怪你了,我原是配不上你呀!大哥,你不要再记着
我这个傻姑娘了,你和苏姑娘好吧!”她是多么纤弱呀!一生生长在诚朴的乡下,从未
受到欺骗险恶的滋味,此时陡然之间,发觉自己一心相爱,认为量完美的人,竟然骗了
她,移情别恋,心下悲苦,真如毒蛇在一点点啃吃她的心房。
  爱情,终于战胜了一切妒恨,她心想道:“我还是爱着大哥的,只要大哥好,我还
要求什么呢?大哥与那苏姑娘,原是一对佳偶,我又何必参夹其中,使大哥为难呢?走
吧!走吧!把这身子就葬送在那茫茫的世上算了吧!”
  她站起来,缓步走了,月光照着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她虽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但她心想:“从今以后,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了,影子,影子,只有你来陪我了。”
  她渐渐走远了,一个高贵的灵魂,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次晨,吴凌风向苏蕙芷告辞。
  蕙芷知他要去报父仇,也不敢拦阻,凌风正要动身,忽然心念一动,想道:“苏姑
娘干爹是这鲁西八县知府,我何不托他打听打听阿兰母女的下落?”
  当下,他向惠蓝说了,惠蓝听他说到阿兰,满脸深情,爱怜,心中很不好受。
  她沉吟了一会,一个念头闪过,她几次想开口说,但是自私的心理,却阻止了她。
  世界上只有嫉妒自私,才能使一个温柔仁慈的姑娘,突然之间变作一个残忍的女孩。
  蕙芷心内交战,她到底出身名门,自幼受父亲薰淘,正义感极强,她聪明绝顶,昨
夜见凌风后来神色突变漠然,似有无限心事,心下已猜到一两分,此刻听他如此一说,
更是恍然大悟,她明知这一说出,自己一生的幸福便溜走了,可是父亲谆谆的教诲,又
飞到耳边,这一刻,使她真比十年还要难度,心中也不知转了几百次念头。
  最后,她决定了,高贵的情操战胜了。
  她颤声问道:“那阿兰姑娘,可是长得非常小巧标致吗?”
  凌风见她久久不言,似乎在沉思一难解的问题,此时突听出
  语相问,只道她是问明阿兰特征,好替自己寻我,不由好生感激道:“小惠妹子,
阿兰正是像你讲的那模样,请你特别留心一点她双目是瞎的。”
  蕙芷转身对婢女道:“你去叫阿兰姑娘来见吴相公吧?”
  她此言一出,大出凌风意料之外,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问道:“妹子,
你……你说什么?”
  那婢女似也不懂蕙芷的话,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蕙芷。
  蕙芷道:“我是叫你去把小兰请来。”
  那婢女恍然大悟,啊了一声,飞步赶出,凌风再也忍耐不住,跟了出去。
  蕙芷见凌风神色欢愉,关注之情溢于言表,心中觉得一阵绝望,掩脸奔回卧房。
  “她是……什么……时候……时候走的?”
  小芙道:“昨天晚上。”
  凌风问道:“她为什么突然要走?”
  小芙道:“我也不知道,她临走时央我递给吴相公一封信,那管家因她并非丫环使
女,只是老大爷出巡时救回的孤女,所以也不能阻止,就让她走了。”
  凌风急道:“你快把那封信拿来。”
  他得知阿兰还在人间,心中惊喜欲狂,也不暇细想她为什么要离开自己——他完全
忘了昨日酒醉之事哩!他接过信,正想拆开来看,忽然背后一声温柔声音道:“大哥,
你可要好好保重。”
  凌风轻身一看,只见蕙芷泪痕满面,不觉甚感歉意,但他急于追赶阿兰,一时之间
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安慰她。
  他道:“妹子,你待我好,我心里知道,待我追到阿兰,再来找你。”
  苏蕙芷凄然点点头。
  凌风向她一招手,头也不回,径自飞步离去。
  她站在门口,看见凌风的影子渐渐模糊了,内心一片空虚。“我已满足了,那深情
的一吻——虽然他心中在想另外一个人,可是,我却完全满足了。”
  “在日后悠长的日子里,我也不再孤苦了,那真值得我回忆一生哩!我,我……要
继续活下去,生命的路途,原来就是这样的啊!”
  两行清泪,慢慢流到颊边。
  -----------
  武侠林 扫校
标题 <<旧雨楼·古龙《剑毒梅香》——第十一章>>
·
古龙《剑毒梅香》
第十一章
  怒潮澎湃,——
  大戢岛上,朝阳替岛上的树木加了粉蓝色的一层外缘,粉红色的天,金黄色的波涛……
  一般小船悄悄地靠了岸,虽说船的底已触了沙,但是距离干的沙滩,仍有五丈之远。
  船上两个人,船首坐着是一个相貌异凡的老僧,船尾坐的却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
不要说,这两人就是大戢岛主平凡上人和辛捷了。
  辛捷在奎山一战挫败了天兰高手金鲁厄之后,“梅香神剑”的名头传遍了武林,处处可
闻赞扬的声音,然而这些辛捷一丝也不知道,因为他挫败了金鲁厄之后,立刻就莫明其妙地
被平凡上人拖着走了……现在,他们竟到了大戢岛。
  辛捷问了几次,平凡上人总是神秘地道:“反正你跟我来有好处就是了。”
  或者,只得意地一笑,并不回答。
  辛捷对这位对自己曾有授艺之德的奇人,着实钦敬,心中虽然急着还有许多事要办,但
是也不好说出,只好跟着平凡上人跑。
  等到船出了海,他知道急也没有用,索性心一横,暂时不去想那些事情。
  平凡上人也不找他说话,只神秘地微笑着坐在船首,辛捷不禁甚觉无聊,呆坐在船首,
那斗金鲁厄的一招一式又浮上他的心头。
  他想道:“那金鲁厄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看来顶多三十多,但是内功却深得紧,我
自被平凡上人输大内力之后,每经一场恶斗,功力又觉增进不少,竟然仍不是那斯的敌手,
要不是平凡上人临敌传授的那一招——嗯,那招真妙绝,夹在精奇绝伦的‘大衍十式’中真
是妙极,恐怕金鲁厄功力再深一点也要着我的道儿啊,我何不如此——”
  原来他突然想到那赢得金鲁厄的一招原是因金鲁厄下盘较差,所以才佯攻下盘实袭上
身,但若对付别的下盘功夫极佳的人岂不完全失效?但是他立刻又想到自己何不将招式略加
变化,不一定限定要先攻下盘,那么岂不可以因人而变,更增威力吗?
  想到这里不禁心头大喜,脱口叫道:“妙极了,妙极了——”
  平凡上人忽然接口道:“等会儿还有更妙的哩!”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