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口袋中摸索到小小的玉瓶,突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顿时使他呆若木鸡,心中感到一
阵冰凉,一种绝望的情绪,充满了他的心房,一时间,他脑中像一块白纸一般,什么都
不想,过了一会,千思万想一齐在脑海中浮起……
他清晰的记得,那年,他九岁那年的夏天,一个炎热的中午,他与一群小朋友,一
道在小溪中玩水,他一向胆子就很大,率领着那群孩子游向上流。他们从小就在溪中嬉
水,所以水性都不错,大伙儿愈游愈远,忽然,一条金色小鱼,跳出水面,他赶紧向前
一冲,想要接住,可是慢了一步,小鱼又入水中。他心中不舍,立刻潜下水面,看见小
鱼就在前面不远,他闭住气,悄悄地伸手一抓,那知那金色小鱼,侧身一闪,不但不逃,
反而迎上来便是一口。他心想给这种小鱼咬一口也没
什么要紧,当时只感到手指尖上一阵麻,那条明明己经被抓紧
的小鱼,又从他手中溜走,他秉性坚毅,锲而不舍,准备浮出水面换一口气,再潜
上去抓,当他露出水面时,他立刻发现,整个右掌都变成黑色,一条右臂全部麻木。他
知道一定是方才那尾小金鱼身上有剧毒,当时急忙上岸,也不及告诉同伴,飞奔回家,
跑到半路,头愈来愈昏,他咬着牙,拼命支持,当他跑到离家门五六步的地方,被小石
一拌,再也支持不住,大喊一声便昏倒了。
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神志始终不清,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清醒过来。他睁起
无神的眼睛,看见大娘和阿兰两双红肿而疲倦的眼睛正注视着他,还有那位朱夫子——
私塾里的佟哄先生,脸色凝重的沉思着。
“水”从他喉管里吐出一个字,浑身无一丝力气。只见大娘阿兰朱夫子脸上都现出
了笑容,阿兰那双大眼突然之间明亮起来,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爱怜、自伤。他心
中一阵迷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也凝看着她。忽然,阿兰脸色大变,俯倒床旁,他
心中一急,便又昏了过去。
他一天天的好起来,他知道阿兰也病倒了,朱夫子每隔一天便来看他们一次,每次
朱夫子从阿兰床旁探过脉后,脸色都很沉重,大娘也终日忧伤愁苦,他心中明白一定是
阿兰病势愈来愈重,但自己全身如脱节一般,一动都动不了。他屡次问大娘阿兰的病况,
大娘都安慰他,告诉他不要紧。有一天,他半夜醒来,听到大娘与朱夫子在轻声谈话,
他本想翻过去再睡,忽然他听到朱夫子他们在谈阿兰的病势,他立刻凝神偷听。
“我瞧阿兰这孩子多半是中了金蛇毒,但是她怎么会中毒,倒是令人难解。”朱夫
子说道。
大娘接口道:“如果真是中了蛇毒,难道除“血果”外,别无他法医治吗?”
朱夫子道:“这蛇原是天下三毒之一,中毒者,不出八时辰,全身时痛时痒,难过
非常,任你定力多强,最后也忍耐不住,自求了结。而且最厉害的是此毒非旷世难逢的
‘血果’将其毒性托住,泻出体外,其他任何仙丹也难奏效。”
大娘硬咽说道:“你瞧阿兰还有救吗?”
朱夫子长叹一声道:“那日我那小半瓶血果汁,全给凌风服下,也是见他毒势沉重,
一时心慌意乱,其实这种灵药专克天下各种蛇毒,只消数滴,便已足够,我瞧那日阿兰
可能是一时情急,用口去吸凌风手指上的伤口,后来自己知道中毒,但强忍着,她怕血
果汁不够,如果我们发觉她中毒,分一半给她服用,也许会耽误了凌风的病势,唉!这
孩子对凌风一往情深,竟舍命救他。
我现在用药将她毒势逼住,并使她昏睡,以免受各种痛苦,等明儿全身毒气都集中
在一起,我再用针炙刺穴,将毒从七窍逼出,好在她中毒不太深,也许有几分希望。只
是……只是一双眼睛恐怕不保了。”
大娘低头抽泣着……
十多年了,那夜朱夫子与大娘的对话,凌风还是一字末忘。长日凝思,深宵梦回,
他没有一刻不在盘算着如何找寻血果使阿兰复明。
如今自己坐的这棵树不正就跟朱夫子所说血果树一样吗?
可是,那百年一结的血果呢?
他自惭自责,怒天怪神,口中喃喃咒道:“吴凌风,吴凌风,你这自私的东西,为
了救自己的内伤,竟忘记了这十年来刻心铭骨的大事,你这卑鄙怕死的家伙,你这忘恩
负义的混蛋!”他愈骂愈是伤心,不由放声痛哭,哭了一阵,悲愤之情稍减,想道:
“老天爷为什么那么不公平呢?我自幼父母双亡,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待我如子的大娘,
可是我却累得她独生爱女双目失明,我日夜费心寻求血果,可是,却这样的被我糟塌,
难道我命运是这么不祥,凡是待我好的人都要遭到灾难吗?”
“朱夫子说我父亲一生仗义疏财,行侠除奸,可是到头来,依然不免命丧荒山,尸
骨无存,这难道是所谓‘天道无亲
,常与善人’吗?”
“我母亲——大娘最佩服的人,是北方最有名的才女,诗、歌、赋、棋、琴、书、
画、女红、烹调,无一不精,天资敏捷是盖世的天才,可是她,她在生下我之后,便悄
悄离开这个世界,难道世上愈有灵性的东西便愈不长久吗?”
“朱夫子在我病好后,他就告诉我身世,从前大娘骗我说父母发愿在泰山金光寺中
苦修二十年,我一直信以为真,一旦听到朱夫子说我父亲命丧歹徒之暗算,真是如雷轰
顶,我渴望着再过几年,便可看见爹妈亲爱的面容,可是我的希望粉碎了,代替的是复
仇的怒火。朱夫子是爹的师兄,他告知爹的仇人是谁,只尽力教我武艺,他常自叹天资
太差,学艺不精,为恐耽误我的前途,他只教我本门基本功夫,可是大娘有一天突然拿
出了一本册子,交给朱夫子。他一看之下,大为惊奇,便教我照着书上所写去练,他自
己在旁指点,他说那是我父亲——他们三师兄弟中武艺最高强的,一生武学的结晶,我
日夜练功,读书来打发我的日子。”
“我甚至不敢看阿兰一眼,那副失去光辉的秀目,虽然依旧是那么美丽,然而,在
它后面却是永恒的黑暗,我发誓,只要阿兰能复明,我一切都可以牺牲,一切都可以抛
弃,甚至是我的热血,我的头颅。”
“阿兰愈变愈温柔了,她不再和我斗气,只是温和地开导我,劝我不要将此事耿耿
于怀,将来总有一天可以找到灵药,我虽知希望渺茫,可是也渐渐安心一些,用心练
武。”
那天,当我告别师父,及大娘母女时,阿兰的眼中充满泪水,她勉强一笑道:‘大
哥,你初入江湖,一切要小心,报父仇第一,血果找不到便算了。’
“我当时凝目看她,一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阿兰,我知道,你虽看不见我,可是你一定感觉得到你大哥他想把全部爱怜从他
那拙笨眼光中注给你。”
“阿兰收了悲容,甜甜一笑道:‘好啦!大哥你上路吧!’
这一笑,如百花怒放,娇媚万状,柔情款款,我当时看得痴了,久久呆立不忍离
去。”
“阿兰!阿兰!我发觉了生命的价值在有些时候,也会比不上一个深情的微笑哩!”
“你要我死,我难道偏会说不吗?”
“师父交给我一枚玉瓶,他再三叮嘱,倘若找到血果,立刻放入玉瓶中,血果便会
自动化为浆液。”
“我提起了勇气,怀着希望,背负着长剑及小囊,逢山过山,逢水涉水,飘泊在名
山大川及诡诈千端的江湖中,血果没寻找,父仇未报得,但幸运的结识了一位肝胆照人
的兄弟——辛捷。一个天真,豪放,倔强的孩子,虽然他比自己只小了半岁,可是却孩
子气得很哩!”
“好不容易,在泰山大会上,看见了仇人,那名重武林的仇人,正要拼命报仇,可
是,那可恨的丑八怪,那疯狂的丑八怪,不分青红皂白抱着我一起滚下悬崖。哼!这该
死的东西,现在只怕已是粉身碎骨了罢!”
他思潮起伏,不知不觉天色已是大明,火轮般的太阳已爬上了山巅,山腰四周的浓
雾慢慢被蒸散,金色刺目的阳光,穿过云雾,淡淡的洒布在凌风俊秀面孔上,只见他脸
色时而凝重沉毅,时而激动痛苦,时而凄凉缠绵,时而幽然神往,最后他一跃而起,仰
天一阵长啸,轻盈盈的立在树干上。
原来刚才他经过一场激烈的理智与感情的斗争,当他想到灵药已失,阿兰绝望的神
情时,热血上涌,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直想涌身向下一跳,可是当他抬头一看,云雾渐
渐消融,红日光芒万道,突然心中若有所悟,想道:“云雾虽浓,但是在太阳的光茫下
总是会消散,我命途多难不也像满天乌云浓雾吗?可是我命运中的太阳是什么呢?啊,
是了!那是要靠我自己奋斗,我自己努力,我自己挣扎的勇气,那就是我生命中的太阳
啊!”
“师父常说古来成大功立大业者,往往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我受这样一点挫
折,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天资敏悟绝伦,此时一经想通,再无疑义,他性子沉毅,一经决定,就是刀山枪
林在前,也不会半途而废。
他凝神盘算了一下,自忖凭自己的功力,就算上面有攀附的东西,恐怕也难以猱身
而上,目前只好想法跃上,他提起一口真气,觉得运用自如,又不放心的挥动右手,发
觉疼痛全消,他微微笑了笑,心中明白这必定是血果的效用。
他想:“先仔细看看下面形势再说。”于是,施展倒挂金帘,整个身子向下,一双
脚却牢牢挂在树上,下面的雾气被日光蒸融了不少,凌风一目了然,估计谷底离树根极
大约七八十丈,自忖:“如果能找到五、六个落脚之处,就可以安全跳下。如果只有两
三可借力处,也只好冒险跃下,身体只怕会震伤哩!”
他双目来回巡视,终于发现一块突出的小石,大小只容单脚,距离立身之处只怕有
十几丈,他默默祷道:“老天保佑那块石头不要是浮石才好。”
他将全身劲力运于右手,他想运用金刚指,承担一部分下坠之力,他凝神聚气,纵
身一跳,疾如流星,右手五指使力,抓向崖壁,那尖逾金石的崖石,竟也被他抓出五条
不浅的指痕,当他距离那块百头远有三四丈时,他在空中看准目标,双腿一缩,翻了一
个筋斗,以缓下坠之势,然后轻飘飘单脚点石,待他感觉到那块石头非常牢固,才将重
心下放,施展“金鸡独立”稳住身体。
凌风换了口气,再往下看,只见云雾更薄,景物清晰非常,最奇怪的是,每隔十几
丈就有一块大小一般的突出小百,好像是人工造的一样,凌风暗想:“从上下跃,每隔
十多丈一块小石远可勉强以供身体借力,可是如果从上下窜,这十多丈距离却非小可,
这石块分明是人为的,天下难道有如此高手?”
他急于脱险,无暇多想,当时如法泡制,连续几跃,已到谷底,只见遍地怪石磷磷,
地形极为崎驱,三面全是高峰,只有南面是一个缺口,他施展轻功,奔了过去,发现一
条弯曲的羊肠小道,沿着小路弯弯曲曲转了几个弯,地势突然开朗,前面是一大片翠绿
的竹林。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穿过竹林,忽然听到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凌风凝神听去,原来是
在朗读南华经,语声铿锵,如金石相击,断句圆润,如珠落玉盘。凌风不由听呆了,暗
忖:“此人发音虽小,却是清越已极,语音穿过风声籁籁的竹林,不但不被吹散,听起
来反有如就在面前,必有绝顶内功。”
他好奇的闪入竹林,循音而去,转了半天,声音愈来愈远,前面歧路越来越多,他
不禁悚然一惊,想道:“莫非是陷入什么阵哩!”定下神来了仔细观望,每棵竹树似乎
都是一般距离,每八枝竹占住八个方位,围成八卦形,心想:“这怕就是师父常说的八
卦阵了,此阵原为武候所创,绝传已久,难道天下竟有人识得?”转念又想道:“这必
为此间主人为防外敌所布,如果主人怨我妄入竹阵,任我困在阵中不加指点,只怕不易
闯出了。”
他想了一会,忽然灵机一动,身子一屈,一个“一鹤冲天”,拔了起来,他原想纵
上二、三丈,再用双手抓着竹杆,攀猱而上,那想到一拔之下,身体猛升至五丈左右,
己经接近尖梢,他心中大为惊奇,也不暇细想,右手在竹支上一借力,身体再上升三、
四尺,双脚站在尖端上。
他举目一看,周围数百方丈全是高矮一样的竹子,竹林的尽头是一片翠绿的草地,
草地中央,有一块如平台般的大石,那块大石通体雪白,光滑无比,上面放着一本书,
一支玉萧。
凌风心想:“刚才读书的高人,离我立身之处不过二三十丈,可是我在竹林中穿来
穿去,也不知跑了十几里,竟然走不出这百十根竹阵,看来这阵法非常厉害,如果我从
竹尖上跃过去,只消
几窜,便可冲出。”
但是他再仔细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原来每支竹子与邻近竹子都相隔七、八丈,凌
风自信可跃四、五丈,这样是他刚才上纵时,功力大增给他的信心,可是要想从软软的
竹尖顶一跳七八丈,那是万万不可能,他正在沉吟设法,突然身后一个苍劲温和的声音:
“傻孩子,赶快下来,随我走。”
凌风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一丈外站着一个清奇老者,一身书生打份,满身书卷气息,
凌风只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心中对这老者竟是十分依恋,十分信任,也不管他有无恶
意,依言跳了下来。
那老者见他从五丈竹尖落下来,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声音,不觉暗暗点了点头,满脸
笑容道:“孩子,你功夫不错呀!你师父是谁?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呀?”
凌风仔细打量那老者,只见他方额挺鼻,虽然两鬃花白,可是脸上细皮嫩肉,却还
显得出他年青时的英俊不群。凌风愈看愈是敬爱,心中不想骗他,恭身答道:“弟子姓
吴名凌风,是神医侠朱敬文徒弟。”
老者吃了一惊道:“朱敬文是你师父?这孩子一心精研医道,功夫却不高明,你刚
不表演那手‘平沙落雁’,你师父也没那么美妙呀!”
凌风心想:“师父年纪和他也差不多,他怎么喊师父孩子呢?”他听到老人赞他,
心中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答道:“弟子功夫是依着先父所遗留下的著作练成的,师父只
在旁指点,弟子从未见师父施武功。”
老人沉吟一会奇道:“你爹爹怎会知道本门功夫呢?啊!你姓吴,你爹可是吴沼
云?”
凌风凄然点头。
“他!他怎么会死去呢?”
“家父因名望太高,受武林一般小人妒恨,被崆峒掌门厉鹗,武当派紫阳道人,峨
媚苦庵上人,点苍高手谢星联手暗算,命丧荒山。”凌风悲愤道,他现在已不将昆仑卓
大侠视为仇人了。
老人脸上一阵激愤道:“好,厉鹗这小子,他师父临终时还托我照顾他,哼,我三
十年不出江湖,这小子竟敢杀害我师侄,这笔帐倒要算清楚,哼,也顾不得他师父清虚
子的交情啦。”
凌风刚才听这老者的口气,心中已隐然明白这老书生必是本门中老前辈,此时听他
如此一说,心中更无疑义,寻思:“朱师父常说,太极门传到他自己师父一代,门户大
光,出了两个盖世奇才,就是爹的师父和师叔,两人不但武功绝高,医术之妙,直可媲
美华佗,眼前此人只怕就是东岳书生云冰若哩!”当下翻身下跪,叩了两个头道:“风
儿给师叔祖叩头。”
那老者哈哈大笑,双手一挥,凌风只觉一股大力一托,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老人道:“孩子,你怎么知我是你心中所想的人?”
凌风答道:“刚才弟子听师叔祖话中,明明是本门一位老前辈,您老人家打扮与师
父所说又是一样,所以弟子才敢肯定。”
老人微笑赞道:“好孩子,真聪明,你长得可不像你爹哩!”
凌风一生下来,母亲便撒手而去,三岁时,父亲一去不返,他脑海中根本没有母亲
的印象,父亲音容颜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是他一生的大恨事,此时老人无意提到,
凌风心情大大激动,神色凄然欲泣。
老人发觉凌风神色不对,心知触动他伤心之事,心中甚是歉然,柔声道:“好孩子
别伤心,爷爷教你一套功夫,把这批奸贼全宰了。”
凌风这几日来心中受尽煎熬,此时听到慈祥可爱的老人,亲切的安慰,再也忍耐不
住,扑到老人怀中,大哭起来。
东岳书生云冰若这卅年来没有踏出泰山一步,终日只与清风为伴,明月为友,此时
怀中抱着一个俊秀的青年,心中愈想愈爱,口中又反复地说道:“好孩子别哭,乖孩子
别哭,爷爷替你报仇啦!”
凌风哭了一会,用双袖擦了擦眼道:“爷爷,你瞧风儿武功可不可以练到……练到
与我爹一样?”
他想到辛捷那日在泰山大会威风凛凛,原想问可不可以练得和辛捷一样,可是转念
一想:“爷爷可不认得辛捷呀!”
东岳书生实在爱凌风极了,不加思索接口道:“不成问题,不成问题。你怎么会跑
到这来呀?”
凌风当时把他如何参加泰山大会,如何坠崖,如何得救,如何误食血果,一一说了
出来,他天资敏捷,措辞得体,形容得有声有色,老人眯着眼,津津有味的听着,当他
听到凌风巧食血果,脸上神色微变,但随即恢复笑容。
老人道:“孩子,你福缘真是不小,这棵血果树是百年前一位龙前辈费尽心血培养
出来的,此人天性酷爱花草,他知此树千年一结实,自己寿数有限,原本不存专为己有
之意,只是炫耀自己栽花植树的本事而已。我道这树还要半月才结果,那时再来守护,
想不到会提前十来天,只怕是此树吸收你纯阳之气,提早成熟哩!种植此树的前辈,原
是我太极门中死对头,他大概再也料不到自己辛辛苦苦培育的仙果,竟被太极门一个小
徒孙不知不觉的享用了,哈哈!”
他回头一看,凌风满脸凄惶懊丧后悔之色,心想:“这孩子心地厚道,服食此种天
地灵气所种的仙果,原是天下武学养气之天,梦寝所求的事,他巧食此果,不但毫无喜
色,竟后悔不该取食,使我空手无获。”
他爱极凌风,处处向好地方想,其实凌风一方面固然是心内惭愧吃了师祖守候的灵
果,主要还是想到灵药再难求得,阿兰双目复明,希望非常渺茫哩!
老人微笑道:“我原在无意中发觉此树,并非有意守待,你也用不着不安。”
凌风心内讪讪,他从不撒谎,扭怩答道:“风儿想到另外一件事,心中很是懊悔。”
凌风抬头一看,老人证注视着他,脸上充满急切欲知之情,当下便把阿兰双目失明
的经过,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当他讲到自己无意服食血果,希望毁灭时,不禁又是凄
然欲泣。
老人很是感动,沉思了一会道:“目下我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金蛇之毒确是非同
小可,嘿,你瞧我真老糊涂啦!在这竹林中你耗了名半天,来,随我到我住的山洞去。”
凌风跟在老人身后,左穿右转几下就走出竹阵,心中默默记着走过的路径,两人走
到那块巨百旁,老者指向那石后道:“这就是我居住三十年的山洞了。”
凌风绕过那块高达二丈的大石,只见一个圆圆的洞石,光线甚是昏暗,二人走进山
洞,凌风觉得地下甚是干燥,全是白色岩石,洞中陈设简单,一张石床,几张石椅。凌
风想道:“在这弧寂的山谷,在这暗淡的山洞,度过了三十年漫漫的光阴,云爷爷为什
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老人道:“风儿,你一日一夜没休息,先到床上去睡一觉再说,待会醒来如果饿了,
就从此洞向前走,一直通到后山腰,那儿遍山遍野全是鲜枣。爷爷也要去练练功啦。”
凌风此时心情一松,立刻感到有些疲倦,当下依言去睡。
凌风一觉醒来,已是晌午时分,他一跃下床,走出洞口,只见云爷爷正坐在大石上
仰望天边的白云,神态非常悠扬,他不敢惊扰,想道:“我何不到后山去瞧瞧。”
他又跑进山洞,向前走了一会,渐渐开朗起来,转一个弯,突然光线大明,原来已
到尽头,凌风探头一看,原来外面是斜坡地势,青丛丛的长满了枣子树,每棵树上挂满
了红澄澄的枣儿,有的竟和拳头差不多大小。凌风大为惊讶,从斜坡走了下去,只见坡
度愈来愈是倾斜,最后走到边上,竟又是陡直悬崖,他心中想道:“我以为已经到了山
脚底,却不知这个谷底原来还是只在山腰中,也不知是哪年,鸟儿含着的枣子核掉在这
坡上,终于繁殖成林。”他检着大的枣子,来了满满两捧,奔回山洞。
突然一阵婉转的萧声飘了起来,凌风凝神听了一下,但觉萧声凄凉,似乎天下不如
意的事情都一齐临头,凌风再也忍耐不住,足下用劲,窜上大石,伸手抱云爷爷说道:
“云爷爷,别吹啦。”他手中原抓满鲜枣,此时两手一松,全部落在大石上。
云爷爷哈哈一声大笑,移开口边玉萧,柔声道:“好好好,爷爷不吹了。”
凌风道:“爷爷,你吹得好生凄苦,你心中悲哀,说给风儿听好么?”
云爷爷摸着凌风的头笑道:“爷爷哪有什么心事,你可别瞎猜,来!咱们一齐来练
功吧!”
凌风见他满脸笑容,可是眼角上却是潮润未干,想到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同情之心
油然而生,说道:“爷爷,待风儿办完事了,便来这儿陪你。”
云爷爷打趣道:“那你的小媳妇儿呢?”
凌风忸怩道:“她…她也一起来。”
云爷爷道:“那这儿可热闹啦!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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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剑毒梅香》
第 十 章
云爷爷随又正色道:“本门武功,最重悟性,你天资聪敏,那是一定能学好的,你
又巧食血果,内力大增,练起功来定可事半功倍。我现在以本门上乘武功传你,你可要
答应我决不用我传的功夫滥杀一人。”
凌风肃然道:“弟子决不敢违背爷爷的话。”
云爷爷道:“当年你爹爹出道时,我师兄因他功力不足,相约十年之后再传他太极
镇门之宝‘开山三式破玉拳’,不意师兄在你爹离开师门五年后,竟然撒手归天,后来
我也隐居此处,所以你爹爹始终没有学到,当年你爹爹如果学了这套拳法,虽不见得能
稳胜厉鹗那批臭小子,自保却是有余,唉!我今日传给你吧。”
他接着又道:“江湖上一般人都以为太极门武功是讲究‘以静制动’,殊不知本门
最厉害的功夫,是一套刚猛绝伦的拳法,风儿,你瞧仔细了。”
东岳书生云冰若当下就在大石上一招一式演了起来,他这套破玉拳原是走刚猛路子,
凌风目不转晴的注意着,只见云爷爷攻势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拳风虎虎,凌风虽站
在五六尺外,也觉一股很大的压力,几乎使他立身不住,东岳书生施到第八招时喝道:
“风儿,你瞧我身法。”
只见他势子突然变缓,左手逢招拆招,变为守御之势,右手斜劈出去,身子跨前一
步,右手倏的收回,平胸推出,推了一半,忽然向右划了半个圈子,大喝一声,双掌合
力猛然向前推去,只听见砰的一声,一丈方外,一棵碗口竹子,连根拔起。
凌风见云爷爷施展“开山三式破玉拳”,神威凛凛,不觉心神俱醉,心想:“即使
遇到三四高手围攻,我只要施展那最后三式,必然无坚不摧,冲出一条血路,那是不成
问题了。”
云爷爷收招道:“这拳法最是简单,那最后开山三式,‘导流平山’‘愚公移山’
‘六丁开山’,是连环势子,力道越来越是威猛,待到左右双掌合力平推,当今天下能
硬接这招的只怕没有几人了,哈哈。”
凌风见他满脸自负之色。刚才立足之处,现出两个淡淡的脚印,不觉骇然,心中对
云爷爷的成就,也欣喜得很。
凌风道:“云爷爷,风儿练一遍给你看。”
凌风悟性原高,而这套拳法招式又是简单得紧,虽是只看了一遍,一招一式却能丝
毫不差的施出来。
云爷爷乐得呵呵笑道:“好孩子,真难为你了。我去准备一些吃的。”
凌风忙道:“让风儿去。”
云爷爷道:“好好练习吧,那开山三式力道运用最是巧妙,你多练几遍,自己体会
体会吧!”
凌风心内感激,专心一致的又重头练起,这种硬拼硬的拳法,原是极耗真力,凌风
练了十余遍,精神却愈来愈是旺盛,心想:“这血果确是天下至宝,我在一日一夜间功
力竟精进如此。”
云爷爷左手中拿着一文蜡鹿腿,右手提着一瓶枣子酒,轻步走出山洞,只见凌风身
形稳若泰山,出拳如风,姿态极是美妙,分明是一个内家高手模样,可是抬头一看,那
张俊脸却又透出稚气的神气,心内暗暗想道:“这真是一支武林奇葩,那阿兰只怕也是
万分惹人怜爱哩!”
他爱屋及乌,心下对阿兰竟也十分关心爱护。
云爷爷一跃上了大石,凌风转身相迎,二人坐在石上,边吃边谈,极为融洽。
云爷爷忽道:“我瞧你体态轻盈,极是适合练轻功。从前我在江湖上走动时,有一
次偶而救了一个西藏僧人,当我击退三个围攻他的高手,回首来看时,那密宗僧人却已
因伤势沉重奄奄一息。他很感激我,瞧我不像坏人,便从怀中取出一本梵文秘籍送我,
当他苦撑着告诉我,这本秘藉载着修练一种不可思议的轻功的方法,原是他师门至宝时
再也支持不住,瞑目死去。我起初也不在意,自付天下各派轻身功夫都是大同小异,后
来隐居此地,发现落脚借力的小石,每一个隔了十几丈左右,心想,任是盖世轻功,一
纵向上之势,至多不过七八丈,可是这些小石,明明是前辈练轻功所置,这种一跃十几
丈的轻功,只怕是另外一种功夫哩!我又转念想到那密宗僧人的密笈,当下苦心精研,
苦于不识梵文,瞧来瞧去也看不出什么道理。你天资聪明,巧食血果,待会我把密笈赠
你,说不定你能悟出其中道理,练成这超世绝俗的功夫哩!”
凌风道:“爷爷待我真好,我也不知要怎样报答。”
云爷爷笑道:“报答吗?那也不必,只要你小媳妇儿烧两样菜给我尝尝。”
敢情凌风在云爷爷面前夸过阿兰母女烹调手艺天下无双哩!
两人就这样在谷底一教一学精研武功,高明师父碰上乖徒弟,越教兴趣越是浓厚,
云爷爷把自己几种上乘功夫都倾囊传授,凌风却也能全部接受。
一天晚饭过后,凌风坐在石上调息己毕,心内一尘不染,灵台之间极是清净,他抬
头一看,天边一轮满月,想道:“泰山大会到今天,只怕快一个月了,日子过得好快
呀!”
凉风轻拂过他的俊脸,他站起来一振衣襟,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方巾儒服,不由暗暗
好笑,心道:“云爷爷这套衣襟穿起来甚是得体舒适,看来他老人家年青时,很讲究穿
着哩!”他轻跃而去,衣带迎风飘曳,自觉甚是洒脱。
突然,一阵低沉的泣声,从竹林中传出。凌风此时内功精堪,耳目极是灵敏,仔细
听了一下,立刻发现那是云爷爷屏气暗泣。他心中想道:“事情终于爆发了,我瞧爷爷
这几天愈来愈是不乐,唉,不知是什么事,爷爷不知为了什么,把自己宝贵的青春,埋
葬在这孤苦的谷里。”转念又想道:“卅多年了,什么痛苦也应该渐渐淡忘了。”
他越听泣声越是悲凉,想到云爷爷的慈祥,竟然受到这般折磨,鼻头一酸,也不禁
流下泪来。他飞奔入林,顺着泣声,轻步跑到云爷爷背后。只见云爷爷埋头胸前,后背
一起一伏,正在伤心抽泣,全没注意他走到身后。
凌风忍耐不住,硬咽道:“云爷爷,你别伤心啦,你心中有事,说给风儿听,风儿
替你解忧。”
云爷爷悚然一惊,饮泣,双袖擦泪。
凌风柔声劝道:“爷爷,卅多年了,有什么事,难道你还不能忘怀吗?”爷爷没有
回答,月光照在他脸上,凌风觉得突然之间爷爷苍老了不少。
过了一会,云爷爷忽然激动道:“风儿,世上的痛苦原是没法比较,没法形容的,
只有你亲身体会,你亲身领受,才能辨别它的苦味,风儿你懂吗?真正的痛苦你是永远
忘不了的,你只有努力学习与它共存,风儿,风儿,你明白吗?”
凌风心中虽然不甚明白,但见云爷爷满脸期待之情,不忍拂他之意,当下点头答道:
“风儿已明白了。”
云爷爷感情渐渐平静,神色悠远慈祥。忽然转头道:“今天是八月初几?”
凌风刚才看过刻在竹杆上用以代历的刀痕,答道:“八月十四。”
云爷爷道:“你来了一个月啦,我压箱底的武功都传给你了,你还有许多大事未办,
明天过了中秋,你出山去吧!报完父仇,你可千万别忘记把阿兰带来,让我瞧瞧她的眼
晴。”
凌风与他虽只相处一月,可是对他非常依恋,然而想到自己身上大事,硬起心肠:
“爷爷,风儿一定来陪你。”
云爷爷道:“好啦,天色不早,你也该歇歇了。”
凌风依言进洞,躺在用树枝竹叶铺起的床上,心中思潮翻滚,爷爷的话似乎又飘到
耳边:“真正的痛苦,你是永远不能忘怀,你只有学习与它同在,与它共存。”“假如
有一天……有一天那阿兰与我永别,我……我可有勇气活下去吗?我可有勇气与这无穷
尽的痛苦共存在这世上吗?”“不,决不会的,老天爷,老天爷,我知你不会对我这么
残酷的。”
他虽安慰自己,可是心中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三天早上,凌风强忍悲伤,辞别云爷爷。他一再要求云爷爷不要再伤心,到谷外
去游山玩水,爷爷只是微笑的摇头,反复叮嘱凌风叫他早日把阿兰带来给爷爷看。
凌风收起感情,飞步出谷,当他正跑到路旁时,云爷爷施展上乘轻功追了过来,手
中拿着一个小瓷瓶。凌风住足道:“爷爷,你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云爷爷道:“你师父医术虽高,却是食古不化,虽能对症下药,却不善触类旁通,
那日阿兰身中蛇毒,他只想到用药将毒托出,却忘记以毒制毒,金蛇之毒与娱蚣之毒,
正相克制。我现下想出这法子,只是阿兰双目己盲,也是枉然。这瓶中装的是万年温玉
所孕育的灵泉,是我昔年费尽心血在雪山头寻获,功能生肌去腐,起死回生,瓶内一共
只剩十滴,你可要珍惜使用。”
凌风接过谢了,再向云爷爷告辞,然后施展轻功,再不回头,径自奔向谷外。
他疾奔了一阵,心内盘算道:“我与阿兰约他一年之后再回故乡,现在还有半年左
右,何不先上崆峒,找厉鹗那老贼试试云爷爷教我的高招。”
他主意既定,到了一个大镇,问了去崆峒山的路途,赶了过去。
这日他路过陕北,天色已近昏黑,他见路径渐渐崎岖,又不见村落,心中正自焦急,
突然一只绝大白鸽从他头顶飞过,他见那白鸽甚是神俊可爱,当下童心大起,追上前去,
一掌向空击去,那鸽儿飞得本低,此时受此劲道一击,昏落下来,凌风见鸽子足下系着
一块红缎,心中大奇,他解开带子,展缎一瞧,脸色立变。
他喃喃自语道:“哼,又是这两个该死的东西,不知这群败类又要干什么伤天害理
的事情,哼,叫我吴凌风撞着可要伸手管一管。”
原来那红缎上画着两个可怖的骷髅头,正是海天双煞的信号。
凌风心道:“这海天双煞武功确是非同小可,也不知撞着什么样厉害的敌人,竟发
号救求援,想召集九豪共同对付。”他忽又想道:“海天双煞是辛捷弟的杀父仇人,不
要是捷弟寻上门去,相约拼斗嘿!”他想到辛捷的武功高强,觉得此事很有可能,内心
大是关心。
他寻思道:“捷弟武功虽高,但也难敌九豪的围攻,我得赶快去帮助他,杀一个痛
快。刚才鸽儿从南飞来,说不定他们就在南面山上决斗哩!”
他立刻施展“八步赶蟾”奔向南面的丘陵,天色已经全暗了,前途遍地荆棘,无路
可通,凌风一提气展开上乘轻功,身体几跃之下,己经奔到山脚,耳中急闻兵刃交击声,
他急中不暇寻找上山之路,看准落脚之处,直拔而上。
凌风爬到半山腰,耳中兵刃之声渐渐疏落,最后嘎然而止,心知胜负己分,不由大
急,只见几条黑影向山那边一闪而逝,他足下加劲,窜到山顶。
那真是一幅零乱惨残的情景,三个尸体横陈在山坡上,其中一个死法很是奇特,一
柄长剑直贯咽喉,凌风上前仔细一看,认得正是九豪之一神剑金锤林少皋,其余二人,
他也认得,一个是千手剑客陆方,一个是摘星手司空宗……
夜,静了,静了,树枝上的乌鸦不再吱吱呱呱,怕是走进梦乡了吧!
吴凌风坐在树下,沉吟了一会,他分析一下眼前的情势,忽然一个念头浮起,他想:
“能够手刃三豪的人,江湖上只怕不多,一定是捷弟干的,可是长剑出手,原是拼命同
归于尽的招式,捷弟不要……不要有什么不测哩!”
他越想越是心寒,跑到山坡的那边,仔细察看。这天晚上,天色极是阴暗,月儿躲
在云里,他沿着山坡看去,黑漆漆的一片荆棘。
凌风踱来踱去,眼晴不放过每样可疑的东西,他巧食血果,目力大是增进,忽然他
发现有一处荆棘特别零乱,似乎曾被重物践踏,心念一动:“捷弟那种倔强的性儿,只
要借得一口气在,也会挣扎逃生,不肯落于敌人之手,多半是负伤滚下,刚才那几条黑
影,恐怕是‘关中九豪’余孽,搜索捷弟未获,又见我飞步入山,这才相偕离去哩!”
他天资聪敏,确能处处料事如神,此时断定辛捷就在山坡附近,当下打点精神,跃
身而下。
凌风顺着零乱的荆棘向前走,走了一阵,只见前面荆棘更密厚,再也找不出任何痕
遗迹,他心中正自盘算,忽然一阵急促低沉的呻吟声,从右前方传来。
凌风再无疑意,不顾密密的荆棘,循声找去,忽闻水声漏漏,市面竟是一条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