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践停下手上动作,抬头望着范蠡。
范蠡:“那些金银我没要,现在想想又觉得有点可惜了。”
二人相视而笑,勾践握住范蠡肩膀,拍了拍,道:“你去吧。我虽然没有许多金银送你,但我要送你一句话。”
范蠡:“主公请讲。”
勾践:“越国可以没有西施,但不能没有范蠡。只要你在,大不了我们从头再做起。”
范蠡压抑着感动,向勾践施礼,勾践还礼,再抬头时,范蠡已去得不见了。
文种送范蠡出了姑苏城,二人一路无言,直走到路口停下来。
范蠡:“留步吧,子禽兄,我该赶路了。”
文种:“我还是憋不住要问你一句,见了她,你想怎么对她说?”
范蠡:“不瞒你说,我还没想呢。”
文种:“那你?”
范蠡:“我现在,只想早点见着她。”
文种:“少伯,莫非你早就喜欢上她了?”
范蠡未答,翻身上马,拱手道:“等我回来吧。”言罢打马而去。
文种满脸疑云。
范蠡从大路上小路,穿林过河,晓行夜宿。
黄昏,渡口,小船泊在岸边,随波起伏,范蠡下马伫望凝思,似乎看见西施伫立船头的倩影,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西施:“我到这来,就是为了等你。”
范蠡:“等我?姑娘如何知道我会在此?”
西施:“这很难吗?”
范蠡:“不知姑娘等我,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西施笑笑:“我来救你这个溺水之人,这,够重要了吧?”
范蠡:“姑娘的意思,你是特意来帮我的?”
西施:“不帮你,你又怎么过这条河呢?”
船边河滩上篝火渐渐亮起来,夜色愈来愈浓。
范蠡沉浸在思绪中,伍子胥和勾践的声音在耳边交互回响。
“如果你是个珍惜感情的男人,就带上西施远走高飞吧,像她这样品貌绝佳、心志高远的女子,老夫相信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越国可以没有西施,但不能没有范蠡。”
诸般回忆纷至沓来,范蠡望着夜色中的河水,心中百味杂陈。
篝火渐熄,朝阳初现。
范蠡朦胧中从船上醒来,望着雾气氤氲的河面,隐隐约约的,几枝断竹顺水漂下,引起了范蠡的注意,有一枝漂过船边,被范蠡捞起,看时,被截的一头竟是被利器齐齐削断的。
范蠡从断竹上移开目光,望向河的上游。
范蠡上马,溯河上行而去。
沿河的道路越见崎岖,水流也愈来愈急,范蠡只能牵马而行。
河流变成了清澈湍急的山溪,范蠡已经弃了马,独自缘溪而上。
在艰难地攀登一座陡峻的石壁时,一条藤索从上面续下来,范蠡抓住藤索。
范蠡在仲佶帮助下攀上石台。
范蠡:“多谢了。”
仲佶审视范蠡许久,指道:“她在那边。”
范蠡穿过石隙和一小片竹林,眼前豁然一亮,一潭碧水出现在眼前,潭对面大片的竹林下,搭了一座精巧的竹楼,配上水面的倒影,看去宛如仙境。
范蠡放轻脚步,走向竹楼。才走几步,忽然有预感似的停了下来,缓缓转身回头。
先是水面的倒影跳入范蠡视线,然后,他的目光终于与她的目光会到了一起。
水边的西施,美丽不可方物。
良久,西施言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范蠡拿出一截断竹,道:“我在渡口小船边拾到的。”
西施:“哪个渡口?”
范蠡:“你从水中把我搭上船的那个渡口。”
西施:“你还记得?”
范蠡:“怎么会忘记?”
西施望他片刻,嫣然笑道:“你是第一个来我家做客的人,我要好好招待你,你不会反对吧?”
范蠡:“那是我的荣幸。”
西施拉住范蠡的手:“来吧,先带你看看我的家。”
二人沿着潭边向竹楼走去。
越王勾践 进宫(6)
西施领着范蠡参观竹楼、琴房、书房,还有制作陶皿的小作坊。
范蠡在书房前停下了脚步。
范蠡:“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西施:“当然可以,请吧。”
范蠡从竹架上拿起书简浏览着,脸上的表情愈发惊奇。
范蠡:“这些书都是你在读吗?”
西施点点头。
范蠡:“失敬失敬,没想到姑娘竟是饱学之士。这里有些书,范蠡也仅是听说过而已。”
西施:“你要愿意,不妨住下来,好好读读这些书。”
范蠡:“那当然好,不过,那样岂不是打扰了姑娘的清居?”
西施摇头:“有些书我已经读过几遍了,可仍有疑难之处,你来了,正好可以向你讨教。”
范蠡:“岂敢?姑娘的学识,范蠡早有领略,要说讨教,恐怕应该是我向姑娘讨教才是。”
西施:“你自然会有向我讨教之处,可不是读书。走,跟我到竹林去。”
范蠡:“做什么?”
西施:“挖竹笋去,不知你这个堂堂士大夫晓得如何挖竹笋吗?”
范蠡摇头笑道:“范蠡跟着姑娘,虚心学习就是了。”
二人正要出房,西施又拦住范蠡,左右打量起来。
范蠡也不知道自己哪出了问题,“姑娘,在下有什么不妥吗?”
西施:“你看你这身打扮,朝臣也不像,奴隶也不像,做隐士就更不像了。你等等。”
西施返身去了另一个房间,范蠡瞅瞅自己,自家解嘲道:“我也没想做隐士啊。”
西施很快回来,将一套短衫葛衣递到范蠡面前。
西施:“这是我老师爷留下的,你换上吧。”
竹林内,西施教范蠡识笋挖笋,范蠡肩上的背筐很快就装满了。
黄昏,满筐的竹笋半倾着搁在潭边,西施与范蠡趟在没膝深的水里,弯腰在石缝下摸索着,表情都异常认真。
西施:“摸到了,摸到了,快来帮我!”
范蠡凑过去,二人合力,终于将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鱼抓在手中,举出了水面。正高兴时,范蠡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水里,西施俯身将他拽起,自己身上也跟着湿透了。
二人相视而笑,范蠡的目光渐渐定住,透湿的衣裳将西施美丽的身体显露出来,使她看上去更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魅力。
西施也望着范蠡,一走神,那条鱼挣落回水里,翻起一个水花不见了。
西施大胆地向着范蠡走过去。
二人近在咫尺,呼吸可感,心跳可闻。
就这样对视着,时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火红的夕阳就留在了二人目光之间。
竹楼前草地上,燃起了篝火。范蠡、西施隔着篝火对坐,相互间只用目光倾诉着。
范蠡拍拍身边草地,示意西施,西施顺从地坐到范蠡身边,将头轻倚在他肩上。
范蠡:“讲讲你自己吧。”
西施:“我是个孤儿,很小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殁了,一个隐士收养了我,我和仲佶都是被他养大的……我还忘了问你一个问题。”
范蠡:“现在问也不迟。”
西施:“在这个世上,你最崇敬的人是哪一个?”
范蠡:“这个嘛,当然是……”
西施:“别说别说。”
范蠡:“怎么又不让说了?”
西施:“不是不让你说,是让你写,你把你最崇敬之人的名字写在手上,我也把我崇敬的人写出来,咱们一起拿出来看。”
范蠡:“好,就这样。”
二人背转身,用炭黑在手上写出人名。
西施:“好了吗?”
范蠡:“好了。”
二人同时伸出手来,火光下,只见范蠡写的是“延陵季子”,而西施写的是“老师爷”。
范蠡:“老师爷?这不是名字吧?”
西施:“老师爷就是收养我和仲佶的那位隐士,我们从小到大一直都这么叫他的。你看见的那些书都是老师爷留下的。老师爷教我读书,教仲佶学武,我们虽然从小没走出过深山,可因为有老师爷,对尘世上的事我们也并非一无所知。”
范蠡:“你的这位老师爷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君子了,他应该还有别的名字吧?”
越王勾践 进宫(7)
西施:“老师爷归隐之后,再没用过他以前的名字,他不想别人知道他的以前。”
范蠡:“我明白了。”
篝火弱了下去,山风渐起,西施与范蠡靠得更紧。
清晨,竹林小径响起踏叶的沙沙声,西施、范蠡并肩而行,继续着他们的漫谈。
西施:“你最崇敬的延陵季子,我也听说过,你可曾见过他吗?”
范蠡摇头:“年轻时候,我曾多次前往延陵,希望能见这位先贤一面,可惜无缘哪。有人说他远游去了,也有人说他已经不在人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看来我是要为此抱憾终生了。”
西施:“我觉得,季子与你并不是一路人,你怎么会对他如此崇拜呢?”
范蠡:“你说的对,如果我能达到他那样的高度,能像他那样彻悟人生,我还会对他崇拜吗?”
西施:“可我也听过另一种说法,说季子几番让位乃是辜负了他父兄的一片诚心,结果还引发了几位子侄争夺君位的内乱,吴国与楚国、越国的结仇,也与此不无相关。”
范蠡:“这话看似有理,但季子不是常人,怎么能以常人的见识去批评他呢?他的智是参透天机的大智,他的仁是跳出苦乐生死的大仁,这样的先贤,我们只能仰望,难以平视啊。”
西施微微一笑:“你把他说成神了。”
溪边,西施把才洗好的范蠡的衣裳晾在大石上,范蠡坐在溪边,静静地注视着西施的一举一动。
西施:“你在看什么?”
范蠡:“看你。”
西施:“不对,你眼睛看的是我,心里可想着别的事呢。”
范蠡:“也对也不对。”
西施:“怎么讲?”
范蠡:“因为我心里所想之事,乃是因你而起。”
西施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范蠡笑笑:“我在想,把你养大成人的那位隐士,你的老师爷,一定是位学养高深的贤者。我在吴、越和楚国之间游历这么多年,知名的隐士也见过几位,可惜,与你的这位老师爷,却是缘悭一面。”
西施见他说的是这个,神情又复释然,说道:“你虽然没见过老师爷,老师爷却是经常提到你呢?”
范蠡:“提到我?当真?老师爷怎么说我?”
西施:“老师爷说你和伍子胥是当世并称的两位奇才。”
范蠡:“不敢当不敢当,这岂不是折煞在下了?”
西施:“瞧你,这话是老师爷所言,又不是我说的,你跟我谦逊什么?”
范蠡:“那我请问,老师爷又是如何评价延陵季子呢?”
西施摇头:“老师爷从未评价过季子先生。”
范蠡:“这,怎么可能?”
下面石滩上传来仲佶的声音:“施妹!”
西施答应着,与范蠡一起迎下去。
仲佶与西施、范蠡在溪边相见。
西施:“山下有消息来吗?”
仲佶:“文种大人给他捎信来了。”
范蠡从仲佶手里接过一节细竹筒,打开,取出一块布帛,看过默默无语。
西施:“我能看看吗?”
范蠡将布帛递与西施,西施打开,上面只写了三个字:“王危矣”。
黄昏的山风清凉适意,琴房窗外,竹叶婆娑。西施独自拨动了琴弦。
范蠡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竹楼,走向琴房,走向西施。
一曲终了,西施抬头望着范蠡。
西施:“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吧。”
范蠡:“我可以叫你一声施妹吗?”
西施微微点头。
范蠡:“施妹,你,我,心里都明白,我来、是要请你、请你,跟我下山……”
范蠡吐出的每个字都好像重如千钧。
西施轻叹道:“你终于还是说了。我明知道这话你迟早是要说的,可我也一直痴心企盼着能有奇迹发生,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崇敬季子了……”
范蠡:“但是,施妹,你可以拒绝我,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西施:“为了让你不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既然你还是说了,我又怎么会拒绝呢?你已经陪我过了三天,我知足了。”
越王勾践 进宫(8)
范蠡:“施妹!”
二人隔着琴拥抱在一起。
夜晚,几缕浮云飘过明月,一条跃起的鱼儿将水中月影浮云统统搅碎了。
潭边草地石台上摆着酒坛、陶爵,爵中的酒还是满的,酒中的月还是圆的。
西施倚靠在范蠡胸前,仰望着繁星明月的天空,范蠡则凝视着涟漪渐弱的潭水,二人似乎与山光夜色融在一起了。
西施坐起身,望定范蠡。
范蠡伸出手,轻轻从西施脸颊抚过,西施抓住范蠡的手。
西施:“这是我在家最后一个夜晚,也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我想和你一起做一件事,一件我最喜欢的事。”
范蠡点头。
西施:“抱我起来。”
范蠡抱着西施站起来。
西施:“往前走。”
范蠡一直走到潭边,站住了。
西施:“再往前。”
范蠡:“施妹?”
西施:“老师爷说过,我的美貌是天地灵秀所聚,我的肌肤是灵溪深潭所养,最后一晚了,我要用这潭水再好好洗一洗。”
范蠡不再说什么,抱着西施一步步走向潭中,潭水愈来愈深,西施把范蠡搂得愈来愈紧……
明月隐入云中。
拂晓,竹楼客房内,范蠡睡得很熟。
西施换了一身出门的装束,悄然走进客房。
西施在他身边坐下来,凝望着那张睡梦中还在忧虑的脸庞。
西施取下颈上挂饰,放在唇边亲了亲,轻置于范蠡枕旁。
西施不舍地又看了范蠡一眼,终于还是起身离去。
范蠡被躁动不安的绮梦惊醒,天色已经大亮了。他坐起来,手支着额头,不知是在回忆梦境还是追想昨夜的种种情景。
一瞥眼间,范蠡看到了枕旁的挂饰,一把抓了过来。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也才注意到阳光已经照进了竹楼,急忙起身,顾不得整理什么,一步跨出寝室。
范蠡来到西施房外,发现门是半开的,他叫了两声,见无人应答,随即推门进去。
房中收拾得整整齐齐,却没有西施的身影。
范蠡退出来,再到琴房、书房,一切都整整齐齐,刚刚收拾完的样子,惟独不见了西施。
范蠡喊着西施的名字,跑下竹楼,跑到潭边,跑进竹林。
范蠡来到溪边,向着上游下游大声喊着。忽然,他的喊声戛然而止,他发现仲佶绷着脸,就站在自己身后。
仲佶:“喊什么喊?施妹早走了。”
范蠡:“走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仲佶:“你昨晚喝的是我们自酿的山酒,狗熊都能醉上三天,甭说你了。”
范蠡:“那请你告诉我,施妹去了哪里?”
仲佶:“去哪了你还问我?还不是你让去的?”
范蠡:“施妹她,她怎么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