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个术头人却无疑是个雕塑得绝对完美无暇的木头人。每一刀都刻在绝对正确的部位上,每一根线条,都刻得绝对正确无疵,全身上下连一点点缺点你没有。
所以这个人虽然既无动作也无戒备,但是全身上下都无懈可击。
动就是不动,不动就是动,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这已是“禅”的境界。
萧峻就算想出手,也找不到出手的机会,但他却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们两个人之间,以前无疑是认得的,而且很可能是很好的朋友,可是这两个人之间却又好像有种谁都没法子化解的仇恨。
究竟是敌是友?谁也分不清。
就在这时候,不动的李将军忽然动了。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动。
他的动作仿佛很慢,却又快得令人连看都看不清,他的动作仿佛很笨拙,却又如飞风般柔滑优美。
高天绝一心想将他置于死地,他不想。
他只想揭下那个又丑陋又美丽又神秘又可怕的白银面具。
高天绝绝不让他达到目的。
高无绝也动了。
两个绝对静止的人,忽然全都动了。动如风,动如凤中的波浪柳絮白云,动如波上柳和云间的风。
萧峻的心沉了下去。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绝对可以算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别人的想法也跟他一样。
现在他才知道这种想法很可笑。
他的武功和这两个人比起来,根本连比较都没法子比较。
他从未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人能够练成他们这样的武功。
现在他已经亲眼看见。
他怎么能出手,怎么有机会出手?
人影闪动,灯光熄灭。
可是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淡淡的晨曦已经照亮了大明湖。
追逐飞跃的两条人影忽然分开,李将军忽然己到了萧峻面前,闪电般出手,握住了他的右臂,他唯一的一条臂。
萧峻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只听见李将军低沉的声音说:“这地方你留不得,快跟我走。”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萧峻的身子已经离地而起,跟着李将军飞掠而出。
他不能反抗。
可是在他们飞出船舱的那一瞬间,他忽然看到了一个机会。
在这一瞬间,淡淡的晨光正照在李将军的背上。
他的背后一片空白,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将自己的空门暴露在别人眼前,无疑也是最后一次。
他想不到萧峻会出手,也想不到萧峻已经多了一条手臂。
萧峻连想都没有想。
他看见李将军背上的晨熹时,已经将那柄用钢钳夹住的短剑刺了出去,从李将军左肩下的软肋直刺心脏。
这个动作就好像一个人触及炭火时立刻就会把手缩回去一样,完全没有经过他的意思。
——这个人是他的仇人,这次机会是他唯一的机会,他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出手。
这种想法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所以他连想都没有再想就已出手。
他终于抓住了这次机会,因为他的经验已够多,反应也够快了。
这是他从无数次艰辛苦战中得来的经验,从无数次痛苦经验中训练出来的。
他应该对自己这一击觉得很满意。
可是在他有生之年,每当他想起这件事时,他的心就会觉得一阵刺痛。
他刺出的这一剑,刺的虽然是李将军,却好像刺在他自己心上一样。
剑光一闪而没。
李将军的身子突然因痛苦而扭曲,突然从剑尖上弹起,在空中痛苦扭曲挣扎。
在这一瞬间,他的脸己转过来面对萧峻,晨光正照应他的脸上。
他的脸上并没有那种面临死亡的恐惧,也没有那种被人暗算的愤怒,却充满了痛苦和悲伤。
萧峻看见了他的脸。
他脸上的这种表情,萧峻这一生中永远都无法忘记。
鲜血滴落在甲板上时李将军的人已落入湖水里。
水花四溅,人沉没。
湖水上散开了一圈圈涟漪,每一圈涟漪中都有李将军的血。
涟漪还未消失,萧峻已经听见了高天绝的笑声。
他应该笑的。
李将军终于死了,死于他一手安排的计划中,他对自己也应该觉得很满意。
可是他的笑声中并没有一点欢愉得意的意思,他的笑声中也充满了痛苦和悲伤。
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这种凄厉的笑声,萧峻这一生中也永远都无法忘记。
第十六章 汤大老板的奇遇
一
四月十九,黎明时。
熹微的晨光刚刚从窗外照进来,刚好让汤大老板能够看清元宝的脸。
元宝已经醉了,就在他说“我没有醉”的时候已睡着,睡得就像是个孩子。
他本来就是个孩子,又聪明、又顽皮、又可爱、又讨厌,就好像她小时候认得的那个男孩子一样。
她叫他“小哥”,他叫她“弟弟”,而且真的把她当作一个小男孩小弟弟,一天到晚带她去爬山爬树骂人打架骑牛赶狗偷鸡摸鱼。
所有大人不准小孩去做的,没有一样他没有带她去做过。所有男孩子们玩的把戏,没有一样她不会的。
连她自己都好像忘记了自己是个女孩子。
有一年夏天,他又带她到山后面树林中的小河里去玩水。
那天天气真热,她穿着套薄薄的夏布衫裤,河水清凉,两个人在水里又减又叫又吵又闹,她的衣裳都玩得湿透了。
那套衣裳本来就很紧,夏日午后的斜阳暖洋洋的照在她身上。
她忽然发现他又不叫又不闹了,忽然变得像是个呆子一样,用一双大眼睛死盯着她。
那时候他才发现她并不是一个男孩子,而且已经长大了。
她被他看得心慌。
她看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好怕人的变化,她想跑,可是两条腿却忽然变得好软好软好软。
那天他们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面已经吃过晚饭。
自从那天之后,他虽然还是叫她弟弟,可是再也不带她跟别的男孩子去玩。
从那天之后,她就变成他一个人的。直到他要去闯江湖的时候,他还是不许她去跟别的男孩玩,要她等他回来。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回去过。
那年她才十七,今年已三十四了。
在这十七年中,她从未有过第二个男人,也从未有第二个男人能让她心动。
她从未想到经过漫长的十七年之后,她居然又遇到一个这样的大男孩,这么聪明、这么顽皮、这么可爱、这么讨厌。
她居然又心动了。
刚才元宝抱住她的时候,她身子里忽然又有一般熟悉的热意升起,就像是十七年前那个夏日的黄昏一样。
如果元宝没有醉没有睡,会发生什么事?
她连想都不敢想。
——这个小鬼,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这样子害人?
虽然只不过是四月,天气却好像已经开始热了起来,热得让人难受。
她一直在出汗,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停。
她绝不能等这个小鬼醒过来,不能让这个小鬼再来逗她缠她害她。
一个像她这种年纪的女人,已经不能再做这种糊涂事了。
她悄悄地拾起散落在床下的一双金缕鞋,悄悄地推开门,又悄悄地走回来,悄悄地为元宝盖上一张薄被,才悄悄地走出去。
朦朦胧胧的院子里空气清冷而潮湿,乳白色的晨雾将散未散,一个人坐在对面长廊下的石阶下,手托着腮帮子,用一双大眼睛瞪着她。
“小蔡,”汤大老板吃了一惊,“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睡?”
小蔡不理她,一双大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倒提在手里的金缕鞋。
她忽然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这个小女孩子已经渐渐长大,已经渐渐开始学会胡思乱想,越不该想的事,越喜欢去想,而且总是会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她知道这个小鬼一定又想到那些地方去了,可惜她偏偏没法子辩白。
——个女人在一个男人屋子里耽了一夜,到天亮时才蓬头散发的提着自己的鞋子走出来,还带着三分酒意。
她能让别人怎么想?她能说什么?
“快回房去睡吧,”她只有避开她的目光,尽量用最平静的声音说,“你早就应该睡了。”
“是的,我早就应该回房去睡了,可是你呢?”小蔡盯着她,“你为什么一夜都没有回去?”
汤大老板又说不出话来。
小蔡冷笑:“我劝你还是赶快穿上鞋子的好,赤着脚走路,会着凉的。”
说完这句活,她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好像再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春寒料峭。
汤大老板痴痴地站在冰冷的石地上,从脚底一直冷到心底。
她没有错,一点都没有错,可是她知道她已经伤了这个小女孩的心。
晨光初露,晓雾未散。
她从心底叹了口气,正准备回房去,忽然发现院子里又有个人在看着她,就坐在小蔡刚才坐过的那级石阶上,手托着腮帮子看着她。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人不是个小女孩,而是个小老头。
一个古里古怪的小老头子。二汤大老板不认得这个小老头,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老头子,而且从未都没有想到自己会看见这么样一个人。
这个小老头看起来不但特别老,而且特别小,有些地方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老得多,有些地方看起来又比任何人都小得多。
他的头发已经快掉光了,只剩下儿根稀稀落落的白发贴在头顶上,就好像是用胶水贴上去的一样,无论多大的风都吹不动。
他的牙齿也快掉光了,前后左右上下两排牙齿都快掉光了,只剩下一颗门牙,可是这颗门牙却绝不像别的老头那么黄那么脏。
他唯一剩下的这颗门牙居然还是又自又亮,白得发亮,亮得发光。
他实在已经很老很老了,可是他脸上的皮肤却还是像婴儿一样,又白又嫩,白里透红,嫩得像豆腐。
他身上穿着的居然是套红衣裳,镶着金边绣着金花的红衣裳,只有暴发户家里出来的花花大少要去逛窑子时才会穿的那种红衣裳。
这么样一个老头子,你说绝不绝,汤大老板差一点就要笑出来了。
她没有笑出来,因为这个院子的前后左右附近本来是绝对没有这么样一个人的。
可是现在明明有这么样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她,带着种很欣赏的眼光看着她,就好像那些二三四五十岁的男人看她时的表情一样。
幸好汤大老板一向很沉得住气,虽然没穿鞋子也一样很沉得住气,所以居然还向他点了点头笑了笑。
“你好。”
“我很好,”小老头说,“非常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你贵姓?到这里来有什么贵干?”
“我既不姓贵,到这里来也没有什么贵干,”小老头说,“我到这里来,只为了要做一件绝不是‘贵干’的事。”
“什么事?”
“你猜,”小老头像孩子般眨着眼,“你猜出来我就给你磕三千六百个头。”
汤大老板摇头:“磕那么多头会很累的,”她说,“我不但要你磕头,我也猜不出你到这里来要做什么事。”
“你当然猜不出,”小老头大笑,“你一辈子也猜不出来的。”
“那么你自己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你说说看。”
“好,我说,”小老头道,“我到这里来,只不过因为我老婆要脱光你的衣服,仔细看看你。”
汤大老板笑了。
她本来应该很生气的,可是她笑了,因为她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荒谬可笑的事。
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听到这种事。
小老头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早就知道你绝不会相信。”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他的身子已飞跃而起,就像是个小孩子忽然被大人抛了起来,在半空中不停地打滚。
汤大老板绝不是好欺负的人。
一个女人能够被大家心服口服的称为大老板,当然不是好欺负的。
她练过武,练的武功很杂,有些是她拜师学来的,有些是男人们为了亲近她,为了拍她的马屁,为了要她佩服,像献宝一样献出来给她的。
飞花拳,双萍掌,螳螂功,飞凤指,大小擒拿,五禽七变,三十六路长拳,七十二路谭腿,连环锁子脚……
她会的武功最少也有三四十种,在这个小老头面前,竟连一种都使不出来。
半空中还是有一个人在打滚,打滚的却已不是小老头,而是汤大老板。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被抛起来在半空中打滚的。
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知道小老头身子一落下地她就被抛了起来。
然后她就开始打滚,不停地在半空中打滚,滚得大昏地黑。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三这时候元宝已经醒了。
他本来睡得就好像是块石头一样,就算被人打两巴掌踢一脚再踢到阴沟里去也不会醒。
但是他却忽然醒了过来,醒来的时候太阳正照在他对面的窗户上。
元宝呻吟了一声,赶紧用被子蒙住了头。如果慢一点,他的眼睛就好像要被这要命的阳光刺瞎了,他的脑袋也好像要裂成两半。
一个第一次喝醉酒的人醒来时忽然看见满屋子阳光,大概都会有这种感觉。
可是还没有多久,元宝居然又慢慢地把脑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因为他的眼睛还没有被盖住的时候,他好像看见屋子里有一个人。
一个绝不是汤大老板的人。
他没有看错。
这个人穿一身漆黑的斗篷,戴一个闪亮的白银面具,虽然满屋子都是阳光,可是这个人看起来却还是好像黑夜中的鬼影。
元宝笑了。
他一向不怕可怕的人,越可怕的人,他越不怕。
“你脸上戴的这个鬼脸真好玩,”元宝说,“你能不能借给我戴两天,让我也好去吓吓别人。”
“我并不想吓你,”这个人的口气很和缓,“我知道你的胆子从小就很大。”
“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
元宝又笑了:“幸好我也知道你是谁,否则我就吃亏了。”
“我是谁?”
“你就是高天绝,”元宝说,“就是把我弄得四肢无力,全身发软,再把我送到这里来的人。”
“是的,”高天绝并不否认,“我就是。”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样对我?”元宝的口气忽然变得很凶狠,“你难道不怕我家里的人找你报仇?”
“他们不会找我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我对你是一番好意,”高天绝道,“我想你自己也应该明自。”
“可惜我一点都不明白。”
“我们这些人都是永远见不得天日的人,而且早就应该死了,”高天绝说:“我们这些人身上都带着永远无法化解的凶戾和仇恨。”
他的声音虽和缓,却又充满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之意:“无论谁遇到我们都不是件好事,因为我们所带来的,只有凶杀、灾祸、血腥。”
“你们?”元宝问,“你们是什么人?”
“也许我们根本就不能算人,只不过是我们阴魂不散的厉鬼而已,”高天绝说,“所以我实在不愿让你也被卷入我们的恩怨是非。”
“你的意思就是说,你不愿意让我来管你们的闲事?”
“是的,”高天绝道,“因为你的身份不同,所以我才送你到这里来。”
“否则你恐怕早就把我的脑袋割下来了。”
“我不会割你的脑袋,”高天绝淡淡地说,“要杀人,并不一定要割他的脑袋,杀人的法子有很多种,这是最笨的一种。”
“你杀人通常都用什么法子?”
“用的是最痛苦的一种。”
“最痛苦的一种?”元宝问,“是让别人痛苦?还是让自己痛苦?”
高无绝忽然沉默。
“这种法子不好,”元宝又道,“因为你要杀的人已经死了,也就没什么痛苦了,痛苦的一定是你自己,只有活着的人才会痛苦。”
高天绝没有开口,也没有动,可是他身上的斗篷却像是狂风中的海浪般汹涌波动起来。
元宝又说:“有一天我很开心,就好像天上忽然掉下个肉包子来掉在我嘴里一样,简直开心得要命。”他说,“所以那天跟我在一起的人,也全都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他叹了口气:“痛苦也是这样子的,你让别人痛苦,自己心里一定也很不好受。”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有一支冷冰冰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四这时候汤大老板也已醒了。
她醒来时没有见到阳光,她的头并不痛,可是她也和元宝一样,只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只希望赶快死掉算了。
第十七章 恭喜你
一
四月十九。
汤大老板已经醒了,已经睁开眼睛,眼前却还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就跟她眼睛闭着的时候完全一样。
她已经昏迷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古怪的老头子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
她完全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身上最少有四处重要的穴道已经被人用一种很特别的独门手法点住,虽然没有伤到她的筋脉气血,却使她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
如果那个老头子年轻一点,她也许马上就能猜出他对她有什么目的,马上就会想到那件事上去。
但是那个老家伙实在太老,已经老得可以让她自己安慰自己。
——他绝不会做那种事的,他对我这样的女人绝不会有兴趣,因为他一定受不了的,老头子就算要我女人,也只会找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
她一直在这么样安慰自己,却又一直对自己这种想法觉得恶心。
幸好她还能听见。
她醒过来没多久,就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第一个人是个女人,嗓子又尖又细,声音又高,好像把别人都当作聋子。
第二个人说起话来慢吞吞的,阴阳怪气,正是那个活见鬼的怪老头。
“你有没有把那个女的弄回来?”
“当然弄回来了,”小老头说,“这种差使要我去办,还不是马到成功,手到擒来。”
“我就知道你最喜欢办这种事。”女人的声音更高,“你这个老混球,老色鬼。”
“谁喜欢办这种事,这是你叫我去的,如果换了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去。”
“放你娘的屁!你得了便宜还想卖乖。”
“谁得了便宜?”
“你,我就知道你一定动过她了。”
然后就是“啪”的一声响,小老头显然挨了个大耳光,大声叫了起来。
“冤枉呀冤枉。”
“你还敢叫冤?你敢说你没有动过她?”
“王八蛋才动过她。”
“你本来就是个王八蛋,老王八蛋。”
“我是王八蛋你是什么?”
“你快滚吧,滚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我不叫你回来,你就不许回来。”
“遵命。”
老头子叹着气,喃喃自语:“活到七八十岁了,还好像小姑娘一样会吃醋,你说要命不要命?”
老头子的声音忽然间去远了,好像生怕再挨一个耳光。
汤大老板总算松了口气。
现在她已听出这个声音又尖又细的女人和那老头子一定是夫妻。
现在男的已经走了,只剩下一个女的,而且已经有七八十岁了。一个这么老的老太婆还能对她怎么样?
这种情况总比则才她想像中的那些情况好多了。
就在她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放心的时候,灯光忽然亮了起来。
灯光极亮,黑暗中忽然亮起如此强烈的灯光,无论谁的眼睛都受不了。
汤大老板的眼睛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再睁开时还是看不见别的,只能看见几盏灯,远比她的赌坊大厅中那些宫灯更亮。
所有的灯都吊在她的头顶上,用罩子罩住。所有的灯光都照在她身上,别的地方还是一片黑暗。
她咪起眼睛,用睫毛挡住一点灯光,斜着眼看过去,总算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条人影。
这个人的确是个女人,看来仿佛很瘦,很高。
其实汤大老板并没有真的看见这个人,只不过看见她身上穿着的一条裙子而已。
一条色彩极鲜艳的百褶长裙,本来绝不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应该穿在身上的。
只看见这条裙子,汤大老板已经觉得她一定远比自己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高得多。因为这条裙子也远比任何人穿的裙子都长得多,而且非常窄。
汤大老板十三岁的时候穿的裙子已经比这条裙子宽了。
要有什么样身材的女人才能穿得上这么样一条裙子,她简直无法想像。
这个女人无疑也在看着她。而且可以把她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看得很清楚,看了半天之后,才用那种又尖又细的声音问她:“你姓什么?叫什么?今年有多大年纪?那间如意赌坊是不是你一个人开的?”
汤大老板拒绝回答。
这个女人根本没有权力盘问她,她也没有必要回答。
她居然还反问:“你姓什么?叫什么?今年有多大年纪?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女人说,“我姓雷,别人都叫我雷大小姐。”
“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姓汤,别人都叫我汤大老板。”
“你今年几岁?”
“你有没有告诉我,你今年有几岁?”
“没有。”
“那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可以不告诉我,绝对可以,”雷大小姐淡淡地说,“我喜欢你这种脾气,死也不肯吃亏的脾气,因为我的脾气也一样。”
“那就好极了。”
“只可惜你跟我还是有点不同的。”
“哪一点?”
雷大小姐不再回答,却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来,“啪”的给了汤大老板一个耳光。
她的手伸出来时动作仿佛很慢,可是汤大老板还没有看清楚她这只手是什么样子,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手已缩了回去。
这个耳光打得真快。
“我可以打你,你却没法子打我,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雷大小姐说,“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汤大老板闭上了嘴。
“我不但可以打你耳光,还可以做很多别的事,”雷大小姐又说,“只要你能想像得到的事,每一样我都能做得出。”她尖声细气地说,“连你想像不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出。”
汤大老板的心在往下沉。
她知道这位雷大小姐说的话并不是说来吓唬人的。女人对女人做出来的事,有时远比男人更可怕。她已经想到很多可怕的事。
雷大小姐叹了口气。
“我相信现在你一定已经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她问,“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汤兰芳。”
“今年几岁?”
“三十四。”
“只有三十四?那还好,还是个小姑娘,还可以配得过去。”
三十四的女人在她看来还是个小姑娘,这位雷大小姐有多大年纪?
汤大老板实在很想看看她的脸,看看她长得是什么样子。
“你年纪不大,长得也不错,脾气虽然不太好,也不能算太坏,”雷大小姐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老实说,我已经对你很满意了,只不过我还是要仔细看看你。”
“仔细看看我?”汤兰芳叫了起来,“你为什么要仔细看看我?”
她忽然叫起来,因为她忽然又想到了一件比什么事都可怕的事。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小老头说的话。
——我说出来你不会相信的,我到这里来,只不过因为我老婆要脱光你的衣服,仔细看看你。
那时候她觉得很好笑,而且真的笑了出来,因为她从未听过这么荒谬的事。
现在她笑不出来了。
那时候她确实不相信那个小老头说的是真话。
现在她相信了。
雷大小姐的手又伸了出来,这次伸出手并没有打她的耳光,却在解她的衣钮。
汤大老板每一件衣裳都是名师精工缝制,不但质料高贵,剪裁合身,而且还有一点特色——她衣服的钮扣做得特别精巧,就算她动也不动,别人也很难把她的衣裳解开。
这并不是说时常都有男人准备解开她的衣服,就算有人心里很想这么做,也没有人敢真的动手。
这只不过是她的习惯而已。
她总认为一个女人衣服上的钮扣,就好像一个阵地上的前哨一样,能够防守得严密些就应该防守得严密些。
可是现在这个阵地的前哨一下子就被瓦解了,一下子就被雷大小姐的手指瓦解了。
汤大老板从未见过任何人的手指有她的手指这么灵巧。二高天绝的手冰冷,冷如刀锋,冷得就像是他断臂上装的钢钳一样。
无论谁被这么样一只手扼住咽喉就算不被吓死了,也会吓得半死。
元宝脸上却连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反而用一种很关心很同情的眼光看着高天绝,而且还叹了口气,摇着头说:“你实在是个很可怜的人,我实在很同情你。”
他居然还在可怜别人,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个可怜的人随时都可以把他的喉结像门缝里的核桃一样捏碎。
“你同情我?”高天绝忍不住问,“为什么同情我?”
“因为你恐怕已经活不长了。”
他自己的性命被人捏在手里,反而说别人活不长了,而且说得很认真。
高天绝纵横江湖二三十年,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活不长的是我还是你?”他问元宝。
“当然是你。”
“我怎么会活不长?”
“因为你病了,”元宝说,“而且病得很重。”
“哦?”
“如果我是你,早就回到家去,喝上一大碗滚烫的姜汤,盖上两三床棉被,蒙起头来大睡三天,”元宝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听我的话,照我的方法去做,也许还有救。”
高天绝好像已经听得呆了,元宝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你自己摸摸看,你的手有多冷,简直比死人的手还冷,”他又叹了口气,“所以我劝你还是乖乖地听我的话,赶快回去吧。”
高天绝的手冰冷光滑,他的手又软又暖。
他用两只手握住高天绝的一只手,柔声道:“像你这样的人,真的应该好好照顾自己才对,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照顾自己,还有谁来照顾你?如果你死了,恐怕连一个为你掉眼泪的人都没有。”
他没有笑。
这些话好像真的是从他心里说出来的,他希望高天绝能够给他感动。
他常常想去感动别人,因为他自己也常常会被别人感动。
像他这么样容易被感动的人大概很难再找出第二个了。
高天绝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可是也没有把他的手从元宝手里抽出来。
这已经是种很奇怪的反应了。
如果有别人在他面前说这种话,那个人的舌头已经被割掉,如果有人敢碰一碰他的手,那个人全身都不会再有一根完整的骨头。
元宝等了半天,也看不出他有一点被感动的样子,忍不住又试探着问:“我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我听见了,”高无绝居然回答,“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回去了?”
“不是。”
“你准备怎么样?”
“准备杀了你,”高天绝冷冷地说,“先割下你的舌头,砍断你的手,再杀了你去喂狗。”
“为什么?”元宝好像很惊讶,“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我知道你说的没有一句真话,”高天绝冷笑,“你只不过想用这些话打动我,让我放你走。”
元宝居然连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没有,只不过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么样看起来,要骗你还真不太容易。”
“你承认?”
“既然骗不过你,不承认也不行了,”元宝说,“你杀了我吧。”
“我本来就要杀了你。”
“你准备用什么法子杀我?”元宝问,“能不能用这只手把我捏死?”
他的手还是握着高天绝的手,忽然在这只冰冷的手上亲了亲,用他温暖而柔软的嘴唇在这只冰冷无情的手上亲了亲。
“听说天牢里的死人在处决前也可以有最后一个要求,”元宝说,“这就是我最后一个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闭上了眼睛,准备等死了。三汤大老板没有哭,没有吵闹没有喊叫没有挣扎也没有哭。
因为她知道这是没有用的。
她恨不得赶快死掉算了,如果死不了,能够晕过去也好。
可惜她非但死不了,而且清醒无比。
所以她只有躺在那里让别人看她,赤裸裸的躺在灯光下让这个一点都不像大小姐的雷大小姐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够。
她的腰肢纤细,胸膛坚挺,她的腿修长浑圆结实,全身上下连一个疤都没有,也没有一块松弛的皮肤一点多余的肌肉,和她十六岁时完全没有什么不同。
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要保持这种身材并不容易,这是她多年不断锻练的结果,也是她一直引以为傲的事。
在春天的晚上,在汤兰芳浴罢,对镜穿衣时,在夜半无人,春梦初醒的时候,她也会迷迷糊糊的想起一些不该想的荒唐事,幻想着有一个人在默默地欣赏着她这完美无暇的胴体。就好像十六年前那个春天的晚上,她初次献出她自己的时候一样。
她真的这么样想过,她相信还有很多别的女人也会这么样想的。
第十八章 满头白发插红花
她们这样也不敢吃,那样也不敢吃,看见肥肉就好像看见活鬼一样,拼命想保持自己的苗条身材,岂非就是为了要别人欣赏?
可是现在她却只想把正在欣赏她的这个人的眼珠子挖出来。
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这位雷大小姐不但眼睛在看,嘴里还在不停的喃喃自语。
“不错,保养得真不错,肉一点都没有松,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毛病,而且一定很会生孩子,将未一定多子多孙。”
汤大老板终于没法子再忍受了,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她大叫,“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想干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这种荒谬的事,有谁能解释?有谁能想得通?
雷大小姐非但没有解释,反而又说了句更莫名其妙的话。
她忽然用一种很愉快的声音对汤兰芳说:“恭喜你!”一四月十九,午时前。
元宝在等死,可是等了半天还没有死。
高天绝的手还被他紧紧握住,冰冷的手掌仿佛已经渐渐有了暖意。就像是一座亘古以来就漂浮在北极苦寒之海上的冰山已渐渐开始溶化。
连冰山都有溶化的时候,何况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元宝笑了。
“我早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的,”他说,“像我这么可爱的人,你怎么会忍心下得了手。”
高天绝还是没有反应。
他的人仿佛已经不在这里,已经跌入了一个又深沉又甜蜜又黑暗的陷阱中,一个用他往日的旧梦编成的陷阱。
元宝轻抚着他的手,轻轻叹息。
“像这么好看的一只手,本来可以做很多很多让别人和你自己都很愉快的事,你为什么偏偏要用它做杀人的凶器?”他忽然问高天绝,“你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做一些女人应该做的事?”
高天绝的手立刻又变得冰冷而僵硬,全身都变得冷而僵硬。
“你知道我是个女人?”
“我当然知道,”元宝说,“我早就知道了。”
高天绝忽然反手扣住了元宝的脉门,厉声说,“你知道我是个女人,还敢这么样对我?”
她的人忽然又变成了一个随时可以杀人的人,她的手忽然又变成了一件随时可以杀人的凶器。
可是元宝一点都不害怕。
“就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女人,所以才会这么样对你。”元宝说,“因为我一直都很同情你。”
“你同情我?”高天绝的声音已因愤怒而嘶哑,“你敢同情我?”
“我为什么不能同情你?”元宝说,“你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这些年来,你过的日子比谁都痛苦寂寞。”
他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不但同情你,而且喜欢你。”
高天绝就像是忽然被砍了一刀,冰冷的指尖几乎已掐入元宝的血肉里。
“你说什么?”她厉声问,“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很喜欢你,”元宝好像也有点生气了,“难道我不能喜欢你?难道你认为自己是个不配让别人喜欢的人?”
他越说越生气,“难道你以为我是在用美男计?在勾引你?如果你真的是这么想,你就赶快杀了我吧。这次你不杀我,你就是王八蛋。”
谁敢在高天绝面前这么样说话?连元宝自己都知道绝对没有人敢。
所以他又闭上眼睛准备等死了。二“恭喜我,你在恭喜我?”
汤大老板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叫得嗓子都快裂开了。
雷大小姐却还是用一种很愉快的声音说,“我是在恭喜你,”她还要重复一次,“恭喜恭喜,大吉大喜。”
汤兰芳已经快要被气得晕了过去。
“我好好的耽在自己的家里,忽然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混蛋老头子弄到这里来,被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混蛋老太婆脱光衣裳,整得我半死不活,你居然还要恭喜我。”她呻吟着问,“你们究竟有什么毛病?”
雷大小姐却不生气。
“我们没有毛病,你也没有。”她说,“我保证你全身上下连一点毛病都没有。”
“我本来就没有毛病。”
“就因为你没有毛病,我才要恭喜你。”雷大小姐说,“就因为我们要看看你究竟有没有毛病,所以才把你带到这里来。”
“这个世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你们为什么不去看看别人有没有毛病?为什么偏偏要挑上我?”
“因为你不是别人。”雷大小姐的回答更妙,“就因为你不是别人,我们才会挑上你。”
“我有没有毛病,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一点。”
“哪一点?”
“因为我们的九少爷看上了你,要娶你做老婆,”雷大小姐说,“所以我们当然要仔细看看你,有毛病的人怎么能嫁到龙家去?”
汤兰芳终于明白了,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个清楚:“你们的九少爷就是那个活宝?”
“不是活宝,是元宝。”雷大小姐大笑,“人见人爱的大元宝。”
汤大老板的脸红了,红得发烫。
“你们怎么知道他要娶我?”她鼓起勇气,试探着问,“你们怎么会知道的?”
“我们怎会不知道?”雷大小姐笑得更愉快,“昨天夜里你们在屋子里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知道。”
汤兰芳的脸更红,更烫。
昨天晚上他们在屋子里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怎么能让别人知道?
“我们并不是喜欢管别人的闲事,我们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管过别人的闲事了。”
雷大小姐说,“只不过九少爷的事我们却一定要管,非管不可。”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欠他老子的情。”
汤大老板又开始有点生气了:“他在外面调皮捣蛋,惹事生非,你们为什么不管?”
“那些事我们本来就不能管。”雷大小姐说,“那些事连他的老大爷都管不住他,我们就算想管,也一样管不了的。”
她说得很干脆:“只要没有人欺负他,无论他干什么,我们都不管。”
“如果他去欺负别人呢?”
“他是个好孩子,人又好,心又软,他怎么会去欺负别人?”雷大小姐的声音里充满了慈爱,“就算他偶然要去欺负别人一下子,也没有什么关系。”
她说得更绝,“如果他能欺负得了,我们就装作不知道,让他去欺负,如果他欺负不了,我们就会去帮他的忙。”
汤大老板听傻了。
她实在想不通一个人怎么能说得出这么不讲理的话来。
“现在我已经知道你完全没有毛病,已经够资格嫁给他了,我当然要恭喜你,”雷大小姐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不明白。”
“你还不明白?”雷大小姐很惊讶,“难道你是个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