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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龙王

_7 古龙(当代)
  “看看杀人的那个人用的什么手法,是不是吴涛用的杀人手法,”元宝说,“反正那时候什么都看不见,无论谁杀了人都可以把责任推到吴涛身上,让他来背黑锅。”
  “你说得也有道理。”汤大老板说,“只可惜你已经看不见他们了。”
  “为什么?”
  “因为田老爷子当时就收了他们的尸,”汤大老板道,“现在他们的人已入殓,棺材也上了钉,谁也看不见了。”
  元宝的一双大眼睛忽然眯了起来,忽然变得好像很有心机的样子。
  “田老爷子为什么要这么样急着替他们收尸?是不是怕别人从他们致命的伤口上看出他们并不是完全死在吴涛手里的?是不是故意要那八个人的亲戚朋友门人子弟去找吴涛报仇?”
  汤大老板笑了,用一双春水般的笑眼看着元宝,又敬了他一杯酒。
  “你的年纪虽然不大,心眼儿倒真不少,这种事你怎么想得出来的?”她说,“以田老爷子的身份,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他为什么做不出?”元宝说,“那八个人之中,说不定就有两三个是他的对头,他正好乘这个机会杀了他们。”
  他想了想,又道:“我是被高天绝送来的,那时候他当然也在那里,杀人的人说不定就是他。以他的武功,要杀死七八个人也不难,田老头说不定就是他的好朋友,说不定还有点怕他,为了他,田老头也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汤大老板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他:“你是不是只有十七八岁?”
  “大概差不多吧。”
  “我看你最多也只有十七八岁,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已经是个六八十岁的老头子了。”
  “为什么?”
  “因为只有老头子才会有你这么大的疑心病。”
  元宝也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对她说:“你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其实我的确已经有七十七了,”元宝一本正经他说,“只不过我一向保养得很好,所以看起来比较年青得多。”
  汤大老板又笑了,笑得弯下了腰,道,“既然是这样子的,那么我这个老太婆更要好好地敬你这个老头子几杯了。”
  死人已入殓,棺材已上钉,“森记”木材行后面的大木棚里又多了八口棺材。
  田老爷子从早上就坐守在这里,一直坐到天黑,没有吃过一粒米一滴水一杯酒,也没有开过口。
  田鸡仔从来都没有看过他的老爹有过这么重的心事。
  直到有人掌灯来,夜色已经根深了,田老爷子才问田鸡仔:“你有没有看出他们是怎么死的?”
  “我看出了一点,”田鸡仔说,“他们好像都是被人一击毙命,而且好像是被人用一种很奇怪的手法,一下子就把他们血管和经脉硬生生地夹断了,就好像我们用手指夹断一根木炭一样。”
  “你看不看得出这个人用的是什么手法?”
  “我看不出,”田鸡仔说,“我看过很多人是因为血管经脉被人割断而死,可是这个人用的手法却完全不同。”
  “你当然看不出。”田老爷子叹了口气道,“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用这种手法伤人。”
  “是不是李将军?”
  “不是。”
  “不是他是谁?”
  “是个比他更可怕的人,”田老爷子说,“比他的心更狠,比他更无情,做出来的事也比他更绝。”
  “谁有这么绝?”
  “高天绝。”四偏僻的小路,简陋的小饭摊,昏暗的油灯。一个脸已被油烟熏黑了的老人,带着三分同情问刚吃完一碗蛋炒饭的萧峻。
  “你要不要喝碗清汤?不要钱的。”
  萧峻摇摇头,慢慢地站起来,一张既没有血鱼也没有表情的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惊讶之极的表情。
  如果你没有看见,你绝对想不到一个人的脸上会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卖饭的老人亲眼看见了。
  他想不通这个话说得特别少、饭吃得特别慢的独臂客人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的。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
  因为他一转头,就也跟萧峻一样看见了个无论谁看见都会吓一跳的人。
  这个生意清淡的小摊子附近本来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可是现在却有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一身黑的人,黑斗篷、黑头巾、黑靴子、黑眼睛。
  不是普通的那种黑。
  是一种比漆还亮、比墨更浓、比黎明前的天色更令人不愉快的那种黑。
  他的黑斗篷长长地垂在地上,就像是传说中的吸血妖魔穿的那种黑斗篷一样。
  他的脸却是白的。
  不是普通的那种白,也不是萧峻脸色那样死人般的苍白。
  他的脸色比死人更可怕,他的脸色是一种淡淡的银白色,就好像是戴着个用地狱之火炼成的白银面具,白得发亮。
  不是普通的那种亮。
  是一种灰灰闪闪暗暗沉沉的亮,就像是死人临死前回光返照时的眼色一样。虽然很亮,却又让人觉得说不出的伤心痛苦恐惧绝望。
  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从什么地方来的。
  也许只有萧峻知道。
  他好像认得这个人,他看见这个人就好像一个孩子忽然看见了一个经常在噩梦中见到的妖魔鬼魂一样,他的咽喉也好像被这个妖魔用一双看不见的魔手扼住,过了很久才能开口。
  “是你。”
  “是我。”这个人仿佛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我。”
  萧峻当然记得。
  虽然他只见过这个人一面,却已永生无法忘记。
  虽然无论任何人只要见过这个人一面后都永远无法忘记,可是无论任何人对这个人的印象都不会像萧峻如此鲜明痛苦深刻。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萧峻比任何人都记得更清楚,那是在十三年零三天前的一个月圆之夜。
  那天晚上,月明如镜,夜凉如刀。
  一柄他从未看见过的刀,他只不过看见了刀光一闪。
  可是就在那刀光一闪间,他的左臂已经被这个人砍了下来!
  萧峻一直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更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一刀砍下他的臂。
  在那天晚上之前,他从未看见过这个人,以后也没有见过,想不到这个人现在又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第十四章 白银面具
  一
  四月十八,深夜。
  今夜也有月,月仍圆,银色的面具在月下闪闪发光,看来和十三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完全没有什么不同。
  面具是不会老的,也不会变。
  可是人已变了。
  萧峻已经从丐帮中一个小弟子变成了执掌生杀大权的刑堂香主,已经从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深沉而冷酷的人。
  如果他的臂没有断,他绝不会变成这样子。
  他连这个人的脸都没有见过,这个人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这种改变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他自己也不知道。
  隐藏在这个白银面具和黑色斗篷下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砍下他的臂?
  萧峻也不知道。
  这十三年来,每当月圆之夜,他都会在噩梦中遇到这个人,每当他惊醒时,他都会流着冷汗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唯一能解答这问题的人现在又像是噩梦般出现在他面前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湿透,湿淋淋地粘在身上。连舌头都像是已经被拈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银面人已经在他刚才吃饭的那个位子对面坐了下来,淡淡地说:“你当然不会忘记我的,”他说,“十三年前,在月下砍断你一条臂的人就是我。”
  他的声音并不像他的人那么诡秘可怖,如果你没有看见他的人,只听见他的声音,甚至会认为他是个很温和的人。
  这是萧峻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他对萧峻说话的时候,就像是一个温柔的母亲在自己孩子的睡床前低低地唱着催眠的歌曲。
  但是他却随时可能把萧峻另一条臂也砍下来。
  “十三年前,你从未见过我,我也从未见过你,可是我却砍下你一条臂,让你残废终生。”银面人说,“这十三年来,我再也没有去找你,你当然也没法子找到我。”
  他说:“可是过了漫长的十三年之后,我居然又来找你,你知不知道为了什么?”
  萧峻摇头。
  银面人又问他:“你想不想知道?”
  萧峻点头。
  银面人慢馒地转过身。“如果你想知道,你就跟着我走。你不走,我也不会勉强你。”
  谁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谁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萧峻居然真的跟着他走了,就好像中了魔一样跟他走了。
  就算这个人要把他带到地狱里去,说不定他也会跟着去的。
  这个人的声音对他竟似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却又好像已经听过无数次。
  为什么会这样子呢?萧峻自己也无法解释。二夜间有雾,雾色凄迷。黑色的斗篷被晚风吹动,这个人在迷雾中看来就像是黑夜的幽灵。
  他走在前面,走得并不快,萧峻就跟在他身后,距离他并不远。
  萧峻还有剑。
  一柄特地为杀人面铸造的剑,在战国时就被杀人的刺客们所偏爱的那种短剑。
  如果萧峻拔剑,也许一剑就可以从这个人的背后刺入他的心脏。
  萧峻没有拔剑。
  虽然他从未在背后伤人,这个人却应该是例外。
  他也应该知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像这样的机会是绝不会再有第二次的。
  多年来他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么样一个机会,现在机会已经来了,他为什么还不出手?
  凄迷的夜雾中忽然出现几点朦胧的灯火,灯火在水波上荡漾,水波在灯光下荡漾,波平如镜。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静静的大明湖忽然间就已出现在萧峻面前。
  灯火在一条船上,船在水波间,距离湖岸还有八九丈。
  一湖美丽的水波,一条美丽的船。
  银面人站在岸边的一株垂柳下,柳丝在微风中轻拂,他忽然回头问萧峻。
  “你上不上得了那条船?”
  萧峻忽然拔剑,在柳树干上削下了三片木,剑光又一闪,木片飞出,飞落在水波上,第一片离岸三丈,第二片五丈,第三片七丈。
  剑光消失时,萧峻的人已经在第一片柳木上。
  柳木沉下,人跃起,以左脚的脚尖轻点第二片木,右脚再轻轻一点第三片。
  柳木沉下又浮起,萧峻已在船上。
  这是他苦练多年的成绩,他自信他的轻功在江湖中绝对可以排名在前十位里。
  可是他的脚刚踏上船板,银面人已经在船上,慢慢地走进了门前悬挂着珠帘的船舱。
  珠帘在风中摇虫,一串申珠玉拍击,发出风铃般轻悦的声音。
  柳木还在水面上飘浮,萧峻的心却已沉了下去。
  他这一生中,真正痛恨的只有两个人,他活着,就是为了要找这两个人复仇。
  现在他都已找到了。
  但是现在他也已发现,要对付这两个人,他还是没有机会,也没有希望。
  两个灰衣人正在舱门外看着他,两个人的脸都像是用青石雕成的,既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
  他们以右手掀起珠帘,却将左手隐藏在衣袖里,好像都不愿被别人看见这只手。
  因为这只手就是他们的秘密武器,而且是种致命的武器,是杀人用的,不是给人看的。
  萧峻见过这样的人。
  他们都有一柄夺命的钢钳,他们都有九百九十九条命。
  他们的命无疑都属于这个神秘可怕的银面人。
  并不算太大的船舱,布置得精雅而华丽,银面人已坐下,懒洋洋地坐在一张宽大而柔软的椅子上。
  另一个灰衣人正在为他烹茶,一个形状古拙的紫泥小炉上,铜壶里的水已经快开了。
  “这是趵突泉的水,是天下有数的几处名泉之一,历千年而不竭。”银面人说,“用此处的泉水烹茶,色、香、气、味都不比金山的天下第一泉差。”他的声音更平和,他说的是个非常风雅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他脸上还戴着那可怕的白银面具,任何人都会认为他要萧峻到这里来,只不过为了要请他喝一盅好茶而已。
  “我从来不喝酒,只喝茶,我对茶有偏好。”银面人又说,“喝茶的人永远都比喝酒的人清醒得多。”
  萧峻站在窗口,遥望着远处千佛山黑沉沉的影子,忽然问银面人。
  “他们的手呢?”
  “谁的手?”
  “就是这些人,”萧峻说,“这些有九百九十九条性命的人。”
  他又问:“他们究竟是一个人有九百九十九条命,还是九百九十九个人只有一条命?”
  银面人淡淡地说:“你是关心他们的命,还是关心他们的手?”他仿佛笑了笑,“不管他们多少个人,多少条命,其实都完全一样。”
  “一样?怎么会一样?”
  “因为他们的人是我的,命也是我的。”银面人说,“我随时都可以要他们去为我做任何事,也随时可以要他们去死。”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平和。“他们的手也跟你一样,都是被我砍断的,每个人的手都是被我砍断的。”
  一个人居然能用如此温柔的声音说出如此可怕的事,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可是他们不像你。”银面人又说,“我虽然砍断了他们的手,他们并不恨我。”
  “哦!”
  “因为我又给了他们一只手,这比他们原来的那只手更有用。”
  他忽然吩咐那个正在烹茶的灰衣人:“你为什么不让萧堂主看看我给你的那只手?”
  灰衣人立刻站起来,卷起了左面的衣袖,只卷起一点,刚好露出了一柄钢钳。
  钢钳的构造仿佛极精密复杂,可惜萧峻能看到的并不多。
  “这不是手,”萧峻说,“这是个钳子。”
  “这是一只手,”银面人说,“只要是别人能用手做的,这只手都能做。”
  壶里水已沸,茶碗已摆在桌上。“你为什么不替萧堂主倒碗茶喝?”
  灰衣人用他的钢钳一夹,就轻轻巧巧地把铜壶夹起,为萧峻倒了碗茶。
  茶水里有一根茶梗浮起,他又用钢钳一夹,就轻轻巧巧地夹了起来。
  他用这只“手”做的事,动作之轻巧,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得到。
  “别人用手不能做也做不到的事,这只手也能做。”银面人又吩咐,“萧堂主也许还不信,你为什么不做给他看看?”
  钢钳“格”的一响,铜壶的柄立刻被夹断,就好像用剪刀剪布絮一样容易。
  炉火仍未灭,灰衣人将钢钳伸下去,就拈起了一块炽热的木炭。
  银面人问萧峻:“别人能不能用手做这些事?”
  萧峻闭起嘴。
  银面人的声音里充满骄傲之意,“这只手不但可以做这些事,还可以一下子夹碎别人的关节,握住别人的刀锋,撬开房门,扭断铁链,如果吊在屋梁上,也可以比任何人都吊得久些,因为这只手的手腕绝不会酸,也不会断。”
  萧峻不能不承认,这些事确实不是常人的双手能做得到的。
  “如果有人想用小擒拿法拿住这只手的脉门,那么他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因为这只手根本没有血脉穴道。”银面人说,“如果你也有这么样一只手,你用它握剑,也绝对没有人能将你的剑夺走。”
  他又问萧峻:“你想不想有这么样一只手?”
  萧峻仍然闭着嘴,可是他也不能不承认,他的心确实有点动了。
  银面人无疑已看出了这一点。
  “你虽然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对你这个人却已知道得非常清楚。”
  “哦?”
  “你是个孤儿,还不到六岁,你的娘亲已去世了。”银面人说,“你一直都没有见过你的父亲,连一面都没有见过。”
  萧峻的心忽然一阵刺痛,就好像忽然被人用一根针刺了进去。
  这是他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秘密,想不到现在竞忽然被一个陌生人说了出来。
  银面人又说:“你从小就被现在已去世了的丐帮前任帮主大悲先生收养,可是连他都没有把你的身世告诉过你,而且对你很好。”
  萧峻的脸色忽然变了,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腥红。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银面人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奇怪,“我还知道你最恨的一个人并不是我,而是李笑。”
  “李笑?”
  “三笑惊魂李将军,李笑。”
  没有人知道大笑将军的真正名字,连萧竣都是第一次听到。
  “我知道你最恨的一个人就是他,”银面人说,“因为大悲先生虽然从未提起过你的身世,可是只要一听见别人提起大笑将军,就会勃然大怒。”
  这是事实。
  “大悲先生对这位大笑将军无疑是深痛恶绝的,你也一样。”银面人说,“因为我知道大悲先生一定告诉过你,你的父母都是死在这个人手里的,死得都很惨。”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银面人的声音更奇怪,“有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可是我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他长长叹息,叹息声中竟似真的充满悔恨。
  “我实在不该砍断你一条手臂的,”银面人说,“我那么做,只因为我把你当做了另外一个人。”
  他不让萧峻开口。“现在我已经知道我错了,所以我不但要补偿你,还给你一只手,而且还要再给你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
  “复仇的机会。”银面人说,“我可以让你亲手去杀死李笑。”
  他说得极有把握,极肯定。“而且我还可以保证你一定能杀得了他。”
  萧峻又闭了嘴,但却已无法保持他惯有的镇定与冷静。
  他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然后就开始不停地在这间铺满波斯地毡的舱里走来走去。
  他不愿接受这个银面人的恩惠,可是他也不愿放过这次机会。
  他永远忘不了他的养父提起李笑这个人时,口气中那种悲愤仇恨和怨毒。
  对一个江湖人来说,这种不共戴天的仇恨只有用血才洗得干净。
  ——不是仇人的血,就是他自己的血。
  萧峻终于停下来,面对银面人。
  “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机会?”
  “因为李笑也是我的仇人,”银面人道:“我也有个亲人是死在他手里的。”
  他的声音忽然变了,也变得像大悲先生提起大笑将军时一样,充满了悲愤仇恨和怨毒。
  “你既然这么痛恨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杀了他?”萧峻问。
  “我只想要他死,不管他死在谁的手里都一样。”银面人说,“就算他被野狗咬死也无妨。”
  白银面具在灯下发光,萧峻看不见他的脸,却又发现在他和李笑之间的怨恨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深得多。
  “我给你这个机会,只因为你的机会比我好。”银面人说。
  “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没有把你放在眼里,根本就不会提防你,所以你才有机会。”银面人说,“无论谁要杀他,都一定要在这种情况下才有机会。否则就算是楚香帅复出,恐怕也伤不了他的毫发。”
  “你呢?”
  “我也不行,”银面人叹息,“五十招之内,他就可以将我斩杀于刀下,就算他不用他的刀,空手也可以把我的头颅扭断。”
  他绝不是个谦虚的人,他能说出这种话未,当然不假。
  “所以你出手一击就要杀了他,”银面人说,“否则你也必死无疑。”
  他说得非常认真,“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一有机会你就要出手,一出手就要刺他的要害,一击必定致命的要害。”
  ——可是我能有几分机会?
  萧峻很想问,却没有问。就算只有一分机会,他也应该去试一试。
  “你的机会很好,”银面人道,“他对你的轻视和疏忽,都是你的好机会,何况他绝对想不到你已经多了一只手。”
  “我多了一只手?”
  “我答应过你,我要还给你一只手,”银面人说,“所以你也应该答应我,用这只手去杀了他。”
  他给萧峻的当然不是一只真的手,他给萧峻的也是一柄钢钳。
  钢钳装在两节可以转折活动的铁臂上,铁臂的构造精密而复杂。
  “可是它用起来却很方便,”银面人将铁臂装在萧峻的断臂上,“因为你这里的肌肉还没有死,还可以把你的真气内力运用到这里来,发动这条铁臂上的机簧,运用你那柄杀人的短剑。”
  他又向萧峻保证。“以你的聪明和内力,再加上一点技巧,一个时辰之中,就可以运用自如了。”
  两节铁臂是用六根钢骨接成的,钢骨并不粗,藏在衣袖中时,这条袖子看起来好像还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只要你注意一点,李笑绝不会发现的,”银面人的声音充满兴奋,“所以等到你这只手忽然从袖子里刺出来时。就是他的死期到了。”
  萧峻不愿用这种方法杀人。但是他要去杀的这个人却是他不能不去杀的,这次机会很可能就是他唯一的一次机会。
  他好像已经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只不过有件事他还是一定要知道。
  “你是谁?”萧峻问这个银面人,“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应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其实你大概早就听说过我的名字。”银面人说,“我就是高天绝。”三元宝的头已经有点晕了,舌头已经有点大了,一双本来就不算小的眼睛看起来虽然比平常更大,眼珠子转动起来却已经不太灵光。
  幸好他根本不想转动他的眼珠子,因为他本来就只想看一个人。
  在他的眼中看来,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这个人更好看。
  汤大老板从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被人盯着看,到了三十四岁的时候还是时常被人盯着看,被各式各样的赌徒酒鬼色狼盯着看。
  她早就已经被人看得很习惯。
  可是现在她居然好像被这个小鬼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看什么?”
  “看你。”
  “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你看我干什么?”
  元宝故意叹了口气,“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不看老太婆看谁?”
  汤大老板本来不想笑的,却偏偏忍不笑出来。
  她忽然发现这个小鬼实在很可爱。
  这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
  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一个一直都很寂寞的三十四岁的女人,如果忽然觉得一个男人很可爱,不管这个男人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也不管这个男人有多大年纪,都是件非常危险的事。
  不但危险,而且可怕。
  如果她也像高天绝一样,有个臼银面具,她一定会立刻戴在脸上。
  因为她已经发现这个可爱的小鬼有点危险了,她实在不想让他知道她已经觉得他很可爱。
  可惜她没有。不但没有白银面具,什么样的面具都没有。
  所以元宝忽然又问了她一句更危险,更可怕的话,汤大老板当然也吓了一跳。
  第十五章 明湖暗夜
  一
  四月十九,黎明前。
  风静水平月落星沉,灯光却更亮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这一段时候里,只有灯光是最亮的。
  因为它在燃烧着自己。它不惜燃烧自己来照亮别人。
  人也一样。
  一个人如果不惜燃烧自己,无论在多黑暗的环境里,都一样能发出光来的。
  高天绝,这个人居然就是高天绝。
  “天绝地灭,赶尽杀绝。”
  这个只有在传说中出现过的神秘人物,此刻居然就坐在他对面。
  萧峻是个孤儿。出世的时候高天绝就已经是江湖中最可怕的人物之一。
  他们之间本来绝不应该有任何关系,但是现在他们的命运却又好像已经被某一种神秘的原因联系在一起。
  高天绝忽然问萧峻:“你是不是想揭下我的面具来,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本来我确实是想这么做的。”
  “现在呢?”
  “现在我已经不想了。”萧峻说,“因为我已经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虽然看不见你的脸,你也看不见我的,”萧峻说,“刚才你在路上,一直都走得很慢,就因为你什么都看不见。”
  别人就算要戴面具,也会在面具上留两个洞,把眼睛露出来。
  这个白银面具上却只有一个洞,并且不是在眼睛的部位,而是在嘴的部位。
  所以他可以喝茶,却看不见。
  只有瞎子才会戴这种面具,名震天下的高无绝,怎么会变成了一个瞎子?
  萧峻没有问。
  他相信这个问题一定会触及高天绝心里一件非常痛苦的往事。
  “就因为我看不见你,所以你也不想看我了。”高天绝又问萧峻,“你是不是认为这样才公平?”
  “是。”
  “那么我不妨再告诉你,还有件事也很公平。”高天绝说。
  萧峻也没有再问是什么。
  他已经注意到高天绝的左手一直都藏在那件黑斗篷里,一直都没有伸出来过。
  现在高天绝却忽然把它伸了出来。
  他伸出来的也不是一只手,他伸出来的也是个银光闪闪的钳子。
  “我砍断了你的一只手,我这只手也被人砍断了,”高天绝的声音里带着种无论谁听见都会觉得痛苦的讥诮之意,“这是不是也很公平?”
  萧峻没有回答,却反问他:“砍断你这只手的人,是不是长得很像我,所以你才会砍断我的手。”
  高天绝忽然笑了,大笑。
  “笑”本来绝对是件非常愉快的事,不但自己愉快,也可以让别人愉快。
  但是他属下的灰衣人脸上却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他这种笑声带来的并不是欢愉,而是灾祸与不幸。
  萧峻的手心里也有了冷汗。
  他心里忽然也觉得说不出的恐惧,却不是因为他从未听过如此可怕的笑声,而是因为他听过。
  他确实听过。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好像很真实,又好像只不过是个噩梦。
  究竟是真是梦,他自己也分不清。
  就在这时候,高天绝的笑声突然停止,灰衣人脸上的表情突然僵硬,萧峻也突然自往事中惊醒。
  船舱中一点变化都没有,舱外的大明湖也还是那么平稳安静。
  但是在他们的感觉中,天地间的每一件事都好像突然改变了,每个人心里都突然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压力。
  船舱里没有风,高天绝没有动,可是他身上的黑色斗篷却忽然像是浪涛般开始波动。
  茶碗上的盖子突然弹起三尺,“波”的一声响,突然在空中碎裂。
  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响,本来开着的窗子突然关了起来,上面糊着的窗纸也突然碎裂,一条条一片片漫空飞舞。就像是无数只被幽灵自地狱中召来的蝴蝶。
  角落里木案上一架七弦琴的琴弦,忽然“铮铮琮琮”的响起,门上的珠帘也突然开始响动如弦琴。
  然后又是“呛”的一声响,七弦俱断,八音骤绝,帘上的珠子就像是眼泪般一连串落下,门外的两个灰衣人已踪影不见。
  外面的甲板上也没有人,谁也不知道这些可怕的变化是怎么会发生的。
  只有高天绝知道。
  “他来了,”高天绝忽然深深吸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已经来了。”二汤大老板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元宝。
  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小,现在好像比平时又大了两倍,她的嘴本来虽然不大,现在却好像一口就可吞下两个鸡蛋。
  汤大老板今年已经三十四了,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过不少,可是现在看起来,却像是个被人吓呆了的小女孩,而且最多只有七八岁。
  元宝刚才说的那句话,真是把她吓了一大跳。
  “你没有说,我只不过自己以为自己听见了而已,其实你什么都没说。”
  “其实我是说了。”元宝板着脸,“我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话,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可是我真的没听见。”
  “你听见了。”
  “我没有听见。”
  “你明明听见了。”
  “我明明没有听见。”汤大老板说。
  元宝盯着她,忽然用一个快淹死的人在叫救命时那种声音把刚才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我要你嫁给我。”
  汤大老板又吓了一跳,简直被这个小鬼吓得连魂都没有了。
  “我的老天,”她的声音好像是在呻吟,“我的老天。”
  “这次你听见没有,”元宝问,“还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我求求你,你帮帮忙。”汤大老板已经连一点大老板的样子都没有了,“如果你再说一遍,我只有去跳河。”
  “为什么要跳河?”
  “刚才你说的那句话,连五条街之外的聋子都一定听得很清楚。”
  “那有什么不好?”元宝瞪着眼,“我说的话从来都不怕被别人听见。”
  “你不怕,我怕。”
  “怕什么?”元宝用力拍了拍胸脯,“有我在这里,你有什么好怕的?”
  汤大老板又呻吟了一声,看起来就好像马上就要晕倒到桌子下面去。
  “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有多大年纪?”她说,“我大概已经可以做你的祖母了。”
  元宝居然立刻点头。
  “对对对,你大概已经可以做我的祖母了,我的祖母今年也不过只有一百零一岁而已。”他故意问她,“你呢?”
  “我虽然没有那么老,也有三十多了,最少也可做你的娘了。”
  “做我的娘?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的意思就是说我已经快被你气死了。”元宝说,“连我的四姐今年都已经快三十多,你居然要做我的娘,你说你是不是在气我?”
  “我不是。”
  “那么我就告诉你,连我的大姐都可以做你的娘了。”元宝一本正经地说,“你到我家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做我的老婆,而且非做我的老婆不可。”
  汤大老板马上用两只手掩住耳朵。
  “我没有听见,”她说,“你什么都没有说,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好,那么我就再说一遍给你听。”
  他居然真的又用比刚才更大一倍的声音说:“我要你……”
  这句话这次他只说出了一半,因为汤大老板已经扑过去,用刚才掩住她自己耳朵的那双手掩住了他的嘴。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
  她的人也软了。
  因为她一扑过去,元宝就乘机抱住了她,她想推开,却推不开。
  “你这个小鬼,你真不是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我是人。”元宝说,“是个大男人。”
  “是个狗屁大男人,我最少也比你大十几岁。”
  “我的三姐夫和五姐夫都比我的姐姐大十几岁。”元宝说得振振有词,“三十多岁的男人可以娶十几岁的女人,三十几岁的女人为什么不能嫁给十几岁的男人?”
  “你喝醉了。”
  “我没有。”
  “你明明喝醉了。”
  “我没有,我没有……”三“他”是谁?是谁来了?
  水平如镜的大明湖上,忽然裂开了一条白色的浪花。
  一条轻舟就像是一把快刀割裂了一块柔滑的丝缎般割开了这平静的大明湖,箭一般急驶而来。
  一个高大的青衫人,背负着双手,站在船头,长衫迎凤飘舞。
  星已沉,月已落,现在正是天地间最黑暗的时候,谁也看不清他的容貌和面目,但是每个看见他的人都已感觉到他那种慑人的威严和气度。
  轻舟上没有别的人,没有人张帆,没有人撑篙,没有人操浆,没有人掌舵。
  可是船已经来了,来得远比任何人所能想像得到的都要快得多。
  高天绝压低声音问萧峻:“你知道来的是谁?”
  “李笑!”
  “对,就是他。”
  李笑,三笑惊魂李将军李笑。
  萧峻当然知道李笑就是吴涛,但是现在这个人的身上却已连一点吴涛的影子都没有了。
  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因为他再也用不着掩饰自己的身份。
  他的肚子已经不见了,身上所有多余的脂肪和肥肉都已奇迹般消失。
  他的尖额已变得宽阔而开朗,他的灰脸上已发出了白玉般的莹光。
  ——他真的就是那个被人扒走钱包自己还不知道的平凡庸俗的生意人?
  萧峻不信。
  他本来一直不相信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易容术,也不信一个人会有如此惊人的改变。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能不信。
  这个人就是他要杀的人,但是他却在这一瞬间忽然对这个人生出种说不出的畏惧和仰慕,就像是一个热情的少年忽然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偶像英雄。
  萧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但是他已经发觉了一件事。
  ——他的心里好像永远都有两个人在交战,用两把快刀在交战,你一刀砍过来,我一刀砍过去,每一刀都砍在他心上。
  所以他心里永远都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只要一有机会,你就立刻出手,一出手就要取他的要害。”
  萧峻并没有忘记高天绝再三嘱咐他的话。
  但是等到机会来临时,他是不是会出手?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轻舟在湖水上飘荡,人已到了高天绝的船上。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的轻舟仿佛还距离这条大船很远。
  现在他的人已经在船舱里,萧峻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和面目。
  他的脸轮廓分明,就像是用一块美玉雕成的,额角宽阔,鼻梁挺直,嘴角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他的眼睛明亮而有威力,却又偏偏充满了忧郁和哀伤。
  他的身子笔挺,就像是一杆标枪。
  他的英挺,他的气势,他的风度,找遍天下也很难找出第二个人来。
  像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显得如此忧郁?难道他心里也和萧峻一样矛盾痛苦?
  高天绝没有看见这个人,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奇怪的是,他看见的却又仿佛比任何人都多。
  更奇怪的是,别人都看不见高天绝的脸,这人却仿佛能看得见。
  他们面对着面,互相凝视,就好像彼此都能看得到对方。
  高天绝的白银面具在灯下闪动着银光。
  面具本来是没有情感也没有表情的,可是现在却好像有了表情,一种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谁都无法明了解释的表情,连那闪动的银光都好像变成了燃烧的火焰。
  李将军脸上本来是有表情的,也是种别人无法明了的表情,可是忽然间又变得完全没有表情了,就好像忽然戴上个冷冰冰的面具。
  “果然是你,”李将军终于开口,“我就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找到我的。”
  “是你来找我的。”高天绝淡淡地说,“我并没有去找你。”
  “既然我们已经相见,是谁来找准都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
  “有分别。”
  “哦!”
  “我既没有找你,也没有看见你,”高天绝说,“我已经说过,我这一生中永远不要再见你。”
  “所以你才戴上这么样一个面具。”
  “是的。”
  “如果我一定要看看你呢?”
  高天绝冷笑:“你一定看不到的。”
  李笑冷冷地看着他,身于忽然凭空飞了出去。
  李将军一直都没有注意到萧峻,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船舱里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萧峻却一直在注意着他们,注意着他们脸上表情的变化,注意听他们说的话。
  他一直在等机会。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机会到来时是否会出手,却还是在等。
  他没有机会。
  李笑虽然一直都静静地站在那里,既没有动作,也没有戒备,就像是个木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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