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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龙王

_6 古龙(当代)
  “各位知道不知道他是谁?”
  田鸡仔自己发问,自己回答:“各位也许看不出他是谁,但却一定听说过,北六省有位神捕,十年内破案八百三十五件,开六扇门里空前未有的纪录,名震黑白两道。”
  他对着山羊胡子笑了笑。
  “我说的就是他。”田鸡仔道:“他就是鲁南鲁北九府五州十八道的总捕头,‘滴水不漏’金老总。”
  他又问:“以金老总的身份,若是想要一家赌场把灯光全部熄灭,是不是很困难?”
  没有人愿意回答这种问题,金老总自己却微笑着说:“不难,当然不难。”
  田鸡仔忽然又大声说:“屠大侠,现在你是不是也应该露面了?”
  这个人还没有露面,大家已经知道田鸡仔说的是什么人。
  “大侠”这两个字,绝不是随便可以乱叫的,江湖中的大侠并不多。“屠大侠”好像只有一个。
  “嫉恶如仇”屠去恶。
  灯光重亮后,赌台虽然又开,可是田鸡仔一吆喝,赌的人就比看热闹的人多了,只有一张赌桌上还挤满了人。
  现在人忽然全都散开,一位面如淡金的大汉高踞上座。正是屠去恶。
  ——过些人挤在桌子旁并不是真的在赌,只不过是为了掩护他而已。
  田鸡仔一看见他又笑了,带着笑问他:“屠大侠是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灯灭的时候。”
  大侠不能说谎,用不着田鸡仔再问,他自己已经先说:“我也能让灯灭,我也能要人命,”屠去恶厉声道,“我只想天下的盗匪恶人全都死尽死绝。”
  “好。”田鸡仔拍手,“屠大侠果然不愧是大侠,我佩服。”
  他忽然又大声问:“戴总镖头呢?”
  这句话说完,立刻就有个“方人”从一面屏风后走出来。
  他并不矮。
  但是他的肩太宽,人太壮,看起来就像是方的。虽然不完全是那种四四方方的正方形,相差也并不太多了。
  江湖中几乎人人都知道,“天仇缥局”的总镖头“铁打金刚”戴天仇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童子功,几乎真的已经练到了刀砍不入枪刺不伤的火候。
  只有练过这种功夫的人才能了解他付出了多大代价,练得多么艰苦。
  “我比不上屠大侠,也无力杀尽天下盗贼。”戴天仇说,“我只想要一个人的命。”
  他的声音嘶哑,他把嗓子都练哑了,“因为这个人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活着就是为了要他死。”
  老江湖都知道他说的是怎么回事。
  二十年前,以心细胆大艺高闻名的戴永安创“永多”镖局,三年间就创出了别人三十年都创不出的声名,只要有“安”字镖旗在,这趟镖就没有人能动。
  可是有一次他们接到一趟最大的“镖”,还没有出大门就被人动了。
  那是批极贵重的红货。在镖局的行话里,红货就是珠宝。物主特别谨慎,又不想招摇,所以头一天晚上就把两口装满了珠宝的大铁箱送到镖局里去。
  戴总镖头亲自监督手下,当着物主的面把两口铁箱送入后院一间四面都被封死的屋子里,又派了好几班人轮流守卫之后,才设宴招待物主,而且拍胸脯保证,“这趟镖绝对万无一失。”
  就在他说这句活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院传来三声惊魂大笑。
  等到戴永步赶去时,那间密封的屋子已经被震倒,守卫在外面的两位镖师和六名趟子手已经被点了穴道,两口铁箱子已经不见了。
  这件事的结局是:镖局歇业,戴永安忧愤而死,他的夫人投环自尽,临死前将他们的独生子改名为“天仇”,要他永远不要忘记这段仇恨。
  戴天仇从未忘记。
  金老总、屠去恶、戴天仇,三个人的身份虽不同,却同样都有一股不容任何人忽视的力量。
  他们显然为了不同的原因而来,找的却是同样一个人。
  田鸡仔看着吴涛叹了口气。
  “你看,我是不是没有骗你,你的对头是不是已经来了不少。”
  “刚才你说最少已经来了七八位。”吴涛问,“还有别的人呢?”
  “别的人我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
  “因为别的人身份和他们三位不一样。”田鸡仔道,“他们三位一位是大侠,一位是总镖头,一位是总捕头,都是明身家有地位的正人君子,我虽然把他们抖露了出来,他们心里就算骂我是混蛋王八蛋,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田鸡仔又叹了口气,“可是别人就不同了。如果在他们还不想露面时就被我请了出来,说不定就会因此把我这条小命送掉,我只有一个脑袋,实在不想在半夜里被人砍去当夜壶。”
  元宝的大眼睛一直在不停地打转,忽然问田鸡仔:“他们来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是位将军。”田鸡仔说,“三笑惊魂李将军。”
  “他们来找将军干什么?”元宝贬了眨眼,故意压低声音问:“是不是想当兵?”
  “大概不是的。”田鸡仔忍住笑,也故意压低着声音说,“这位将军好像不是真的将军。”
  “不是将军是什么?”
  “是个大盗,隐姓埋名已经有十来年的大盗。”
  “这十来年都没有人找到过他?”
  “没有。”
  “十几年都没有人找到过他,现在忽然一下子全都找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元宝问田鸡仔,“你有没有搞错?”
  “他没有搞错。”屠去恶忽然对元宝说,“小朋友,你过来,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看。”
  以屠大侠的身份,为什么要跟一个小叫花打交道,难道是为了他的那颗星?
  元宝就走了过去,居然还问:“你那样东西好不好看?”
  屠去恶的态度很温和,居然还笑了笑:“像我这样的老人,身上怎么会有好看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封信而已。”
  他真的拿出一封情,牛皮纸信封的封口本来是用火漆封住的,信封上只写着。
  “专呈屠大侠去恶密启。”
  这封信无疑非常重要,而且绝对机密,本来绝不应该让别人看的。
  屠去恶绝不是个轻率的人。
  但是他却真的把这封信交给了一个小叫花,而且还说:“你看过之后不妨念出来给大家听听。”
  元宝皱起眉:“你不该要我念的,信上的字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全都认得。”
  幸好信上只有十四个字,连小孩子都不会不认得的字。
  元宝笑了,立刻大声念了出来,“要找三笑李将军,四月十五日到济南。”
  他念完之后又皱着眉摇头。
  “这个人的字实在写得差劲极了,我写的都比他好。”
  “他是故意这样写的。”屠去恶说,“他不愿让别人认出他的笔迹。”
  “你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
  “有没有人知道?”
  “大概不会有人知道。”屠去恶道,“可是我相信接到这种信的绝不止我一个。”
  元宝又在摇头:“你们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相信他的话?”
  戴天仇忽然大声道:“因为我要找李某人已经找了二十年,只要有一点点线索,我都绝不肯放过它的。”
  这句话说了出来,就等于告诉别人,他也曾接到过一封这样的信。
  他狠狠地瞪着吴涛,“我根本不想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因为现在我已经找到了你,你是想在这里动手,还是到外面去?”
  吴涛忽然也笑了笑。
  “十三太保横练这种功大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练了,这种功夫简直不是人练的。”
  “可是我要练。”戴天仇厉声道,“就算我打不过你,至少也总比你能捱,就算捱你十拳都无所谓,你呢?你捱不捱得起我一拳?”
  “我为什么一定要捱你一拳?”吴涛看着他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一个人练功夫练成你这副样子,实在很可怜了,我好歹总得让你试试。”
  戴天仇什么话都不再说,怒喝一声,飞扑而起。
  他没有扑过去。
  因为他的身子刚扑起,就忽然有两块骨牌打了过来,他挥拳一击,骨牌碎裂飞出。
  但是他的身子却飞不出去了。
  骨牌是从“天字一号”赌桌的庄家那边飞过来的,萧峻苍白的脸上仍无表情,只淡淡地告诉戴天仇:“你最好还是不要出手。”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冒险。”
  “你不想冒险?”戴天仇大吼,“是我去拼命,又不是你,你冒什么险?”
  “就因为你要去拼命,所以我才冒险。”
  戴天仇听不懂这句话,谁都听不懂这种话。
  “我不能冒险让你去杀了他。”萧峻冷冷地说,“虽然我明知你绝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你如果万一侥幸胜了他怎么办!”
  “萧堂主,”戴天仇脸色发紫,“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我的意思就是说,这个人你不能动。”萧峻说,“只要我还没有死,谁都不能动他。”
  这句话如果是别人说出来的,戴天仇早就拼了,可是从天下第一大帮的刑堂堂主嘴里说出来,谁也不敢动,只能问他。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是我的。”萧峻说,“如果我不能亲手杀他,我死不瞑目。”
  “我不能亲手杀他,我也死不瞑目。”戴天仇嘶声道,“萧堂主,你能不能让一让我?”
  元宝又插嘴了。
  “我看你们最好还是抽签吧。”他笑嘻嘻他说,“金老总、屠大侠、戴总镖头、萧堂主,你们四个人一起来抽签,还有别人再参加也行,谁抽中谁就先出手,反正你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谁抽中都没有关系。”
  田鸡仔立刻拍手赞成:“好主意。”
  “其实我还有个更好的主意。”
  “哦?”
  “你去叫那位有恐富病的汤大老板再把灯关灭,索性让他们在黑暗中一起出手,反正别人也看不见,他们也不会脸红的。”
  田鸡仔又拍手大笑:“这个主意才真的是个好主意。”
  灯居然真的灭了。
  又像上次一样,一百九十六盏宫灯又在一刹那间同时熄灭。
  黑暗中风声四起——衣袂带风声,暗器破风声,刀刃劈风声。
  元宝只听见吴涛对他说:“你快走。”
  元宝没有走,因为他已经不能走了。
  就在灯光熄灭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感觉到最少有三个人同时向他出手。
  他看不见这三个人是谁,但是他知道这三个人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他避开其中两个人的攻势,还回敬了一个人一着,却被另一个人扣住他的腕脉。
  这个人手冷得就像是冰一样。
  这个人的力气真大。
  元宝只觉得半边身子忽然间就已经发麻,另外半边身子也用不出一点力气来。
  然后他就被这个人像抛球一样抛飞了出去,飞出很远后又被一个人接住。
  接住他的人居然就是把他抛出去的同一个人,因为这个人身上有种很特别的味道。
  就像是一个已经被香料泡制过的,已经装进棺材里很久的死人那种味道一样。
  这种味道绝不是常常可以嗅得到的。
  元宝的运气真不错,居然在片刻间就已经嗅到了两次。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元宝醒来时,嗅到的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味道,一种连死人嗅到都会心跳的味道。
  他从来没有嗅到过这么迷人的香气。
  然后他才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间风声四起杀机四伏的赌坊大厅里。
  他已经睡在一张床上,一张又大又软的床,香气就是从床上散发出来的。
  他那身小叫花的衣裳很臭,臭得要命,但是这里这一点臭气都没有。
  因为他的衣裳已经不见了,全身上下的衣裳都不见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赤裸裸的睡在床上,而且全身都已经被人洗得很干净,就好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
  元宝吓了一跳,真的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谁送他来的?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个有一双死人般冰冷的手,味道像死人一样的人是谁?
  元宝完全不知道。
  他虽然真的被吓了一跳,却跳不起来,因为他身子还是软的,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就在他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一个人在笑。
  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也许比他还小一点的女孩子,忽然出现在他的床头,看着他吃吃地笑,笑起来时也有两个和他一样可爱的酒涡。
  除了他自己之外,也许别人都会觉得这个女孩子笑起来比他可爱得多。
  元宝赶紧把自己身上的被子拉住,这个女孩子笑得更开心。
  “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你怕什么?”她说,“假如你怕我看,刚才我早就看过了。”
  “你看过了?”元宝又吓了一跳,“看过什么?”
  “什么都看过了。”这个小女孩子说,“刚才我已经替你洗过一个澡。”
  元宝傻住。
  他做梦也想不到会遇见这么样一个女孩子,而且还替他洗过澡。
  这种事是怎么会发生的?
  第十二章 元宝的七颗星
  一四月十八日,黄昏。
  元宝一点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灯灭了之后如意赌坊里是什么情况?
  每件事他都要问,但是他没有开口,这个替他洗过澡的小姑娘已经先问他。
  “我知道别人都叫你元宝,可是你究竟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有没有娶老婆?”
  她一连串问了四五个问题,就好像准备要替元宝相亲似的。
  “我就叫元宝,只不过是个小叫花子而已。”元宝说,“一个臭要饭的怎么有家?怎么娶得到老婆?”
  “你说谎!”小女孩说,“你绝不是个小叫花,刚才我替你洗澡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你怎么看得出来?”
  “你一身细皮嫩肉,一双脚长得比女人还秀气,怎么会是要饭的?”小女孩吃吃地笑,“如果你认为没有女人肯嫁给你,你就错了,我随时都可以嫁给你,刚才你睡在澡盆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喜欢你了。”
  这种话怎么会从这么样一个小女孩嘴里说出来?元宝苦笑。
  “我是不是听错了?刚才那些话你根本没有说,只不过是我的耳朵有毛病。”
  “你的耳朵没有毛病,我可以保证你全身上下都没有毛病,壮得就像是条小牛一样。”这小女孩还在笑,“我也看得出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已经可以娶老婆,就算娶上三五个,也不会有问题。”
  她没有脸红,也没有一点害羞的样子。
  他居然在床边坐了下来,而且好像随时准备躺下去。
  元宝也不是个常常会害羞的男孩,胆子也不小,脸皮也不薄,可是现在却只有赶快往床里面躲,只有赶快岔开这个脸皮比他还厚的小女孩话题。
  “现在天是不是已经快亮了?”窗外面还有余光,确实有点像凌晨。
  “天是快要亮了。”小女孩说,“最多再过六七个时辰就快亮了。”
  “六七个时辰?”元宝吓了一跳,“难道现在天刚黑?难道我已经睡了一整天?”
  “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小女孩又开始笑,“我替你洗澡就洗了一个多时辰才把你洗干净。”
  她又提起这件事,元宝赶快改变话题。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他问,“是谁把我送来的?”
  “是个好可怕好可怕的人,连鬼都怕他。”她是真的怕。
  一提起这个人,她连笑都笑不出了。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能说,打死我也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他叫我不要说,如果我说出来,他随时都可以把我的鼻子割下来切碎拌饭去喂猫。”
  元宝看得出她说的是真话,因为现在她连脸色都变得发了白。
  那个人的可怕他自己也领教过。
  直到现在他一想起那只冰冷的手和那身死人味道,还是会觉得全身发毛。
  “他一出于就制住了我,把我抛了出去,又自己去把我接住,这种人谁不怕!”元宝叹了口气,“我只不过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里来,为什么不把我送到阴沟里去?”
  “因为他也喜欢你,”小女孩又笑了,“这里最少要比阴沟香一点。”
  “这里是什么地方?距离如意赌坊远不远?”元宝又问。
  “不远。”
  “不远是多远?”
  “你为什么要问得这么清楚?”
  “现在我连一步路都没法子走。”元宝说,“我想请你到那里去替我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
  “昨天晚上那里灯灭了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我只知道那里有人杀了人,也有人被人杀了,别的事我全都不知道。”这个小女孩说,“我也不想知道。”
  她忽然又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可是这地方距离如意赌坊实在不能算远,因为这里就是如意赌坊。”
  元宝怔住了。
  “这地方就是你去过的那间大厅的后院子里,就是汤大老板住家的地方,我就是汤大老板的干女儿,我姓蔡,别人都叫我小蔡。”
  元宝又笑了。
  “小蔡,是什么样的小莱?是荤菜还是素菜?是炒腰花还是凉拌萝卜丝?”
  他大笑:“一听见你这名字我就饿了,什么样的小菜我都吃得下去,连一匹马都能吃得下去。”
  这次小蔡居然没有笑,瞪着眼看了他半天,忽然把一张雪白粉嫩的脸凑到元宝面前去:“好,你吃吧,我给你吃。”
  元宝又笑不出了。
  这次他笑不出,倒不是因为他真怕了这个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小姑娘。
  这次他笑不出,只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非常严重的事,“刚才是你替我洗澡的,”元宝问小蔡,“替我脱衣服的是不是你?”
  “当然是。”小蔡故意作出让人受不了的样子,“我怎么能让别人脱你的衣裳!”
  “我的衣服呢?”
  “都烧了。”小蔡说,“连衣服里那小孩子玩的破烂东西都烧了。”
  “你说什么?”元宝叫了起来,“你怎么能烧我的东西?”
  “我为什么不能烧?那些被铜烂铁每一样都可以臭死一屋子人,难道你还要我当宝贝一样留下来?”
  元宝连话都说不出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刚吞下八十九个臭鸭蛋,嘴里喃喃地说:“你害死了我,你真的害死我了。”
  小蔡悠悠地叹了口气。
  “可惜我还没有完全把你气死。”她忽然像变戏法从身上拿出个绣花荷包,“你看这是什么?”
  元宝果然立刻就活了,一把抢过了荷包,小蔡撇着嘴冷笑。
  “看起来你倒像是个很大器的人,怎么会把这个小荷包当成宝贝一样?”
  “你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有看过。”小蔡说,“我没有偷看别人东西的习惯。”
  “你是个乖女孩。”元宝又开心起来,“这种坏习惯你当然不会有的。”
  “可是你如果一定要让我看看,我也不会拒绝。”
  “我不一定要让你看。”元宝立刻说,“我也知道你不一定要看,一个小叫花身上的东西,有什么好看?”
  “如果我一定要你给我看呢?”
  “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的。”元宝说,“你不是这种人。”
  “现在我才知道我是哪种人,”小蔡说,“我简直是个笨蛋。”
  她故意叹了口气:“就算我舍不得烧你这个荷包,也可以把它藏起来的,我为什么一定要还给你?我不是笨蛋是什么?”
  元宝想了想,又想了想,忽然说:“你说得对,我给你看。”
  荷包里也没有什么宝贝,只不过有七颗星而已。
  谁也不会把这七颗星当宝贝,就连三岁的小孩都不会。
  这七颗星一点都不好玩,随便你怎么看,都绝对看不出它有一点值得让你当宝贝的地方。如果有人送给你,你一定不会要,如果你在无意中捡到,也一定会随手把它丢到沟里去。
  因为这七颗星都不是用什么好材料做的,其中虽然有一颗好像是玉,另外六颗就不对了,只不过是些破铜烂铁片旧木头而已,还有一颗居然是用厚纸板剪成的。
  但是每颗星上都有字,小蔡还没有看清楚是什么字,元宝已经问她:“现在你是不是看过了?”
  “是。”
  “你觉得好不好看?”
  “不好看。”
  既然不好看,元宝立刻就收了起来,露出了两个酒窝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小叫花的东西绝不会有什么好看的。”
  小蔡也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
  “那么你就送我一颗吧。”她笑得真甜,“只要把那颗用破木头做的送给我就行了。”
  ——天降福星,点铁成金,她知道这颗星,是不是也知道那天晚上灯灭后发生的事?
  元宝想问,却没有问。
  他的嘴好像忽然被人用针缝了起来,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他忽然发现有人站在他的床头看着他。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来的?他完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刚才房子里还没有别的人,可是一眨眼间,这个人已经站在他的床头了。二这个人是个女人,但却没有人能说得出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
  在这个世界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并不多。
  她的额角稍微嫌宽了一点,颧骨稍微高了一点,嘴也赚太大了一点,使得她看来让人觉得很有威严,很不可亲近。
  但是她的嘴型轮廓却很柔美,嘴角是朝上的,仿佛总是带着一种又温柔又妩媚的笑意,又让人很想去亲近她。
  她的眼睛并不大,却非常非常亮,充满了成熟的智慧,让人觉得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在她面前说出来,因为她一定能了解。
  她的年纪已经不算小了,她长得也不算很美。
  可是元宝一看见她就看得呆了,连小蔡是什么时候跳下床的都不知道。
  而且他的心在跳,比平常跳得快多了。
  不管是在以前还是在以后,这世界上绝没有第二个女人能让元宝的心跳得这么快。
  对别的事元宝一向不在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在乎。
  别人对他的看法想法做法,他更不在乎。
  可是对这个初次刚见面的女人他反而好像有点在乎了。
  他绝不能让这个女人把他看成个呆头呆脑的小花痴,所以他故意叹了口气。
  “怎么又来了一个女人?难道这地方所有的男人都躲着不敢来见我?”
  “你想要谁来见你?”这个女人的声音低沉而柔美,就好像一位老乐师在怀念往日的情人时,在琴弦上奏出来的。
  “汤大老板,”元宝咳嗽了两声,“我很想见见这里的汤大老板。”
  这个女人笑了笑,笑的时候嘴角上扬,在温柔妩媚欢愉中仿佛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感伤,却又不是要让人觉得同情怜悯的那种感伤。
  “你已经见到了汤大老板。”这个女人说,“我就是汤大老板。”
  她带着微笑问元宝:“你是不是认为天下所有的大老板都应该让男人做?”
  元宝立刻摇头。“我只不过认为你最少应该先让我穿上衣服,好好地让我吃顿饭喝顿酒,然后再告诉我,是谁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小蔡不服气了,抢着说:“我们为什么要请你吃饭喝酒?你凭什么要我们请你?”
  “不凭什么,”元宝说,“只不过你若不请我,就应该把欠我的还给我。”
  “我几时欠过你什么?”
  “你欠我一次澡。”
  “欠你一次澡?”小蔡不懂,“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你把我洗了一次,如果你不请我,就得让我洗你一次。”元宝板着脸,很正经他说,“我又不是青菜萝卜,你要洗我,我就得让你洗,我是人,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让人洗的,你可以洗我,当然我也可以洗你。”
  小蔡听得呆住了,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你说的是不是人话?你是不是在放屁?”她转向汤大老板,“阿娘,你看这个小鬼的脸皮厚不厚?这么不讲理的话他居然能说得出来。”
  汤大老板莞然而笑。“他好像是有点不讲理,可是你好像也跟他差不多了。”
  小蔡噘起了嘴,眼珠子直转,好像要哭出来了。
  她没有哭,因为她忽然又想出一个理由,“我是女人,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讲理的,他凭什么不讲理?”
  元宝叹了口气,苦笑摇头。
  “我服了你,能够讲出这种道理来的人,我怎么能不服?”他说,“我也不想要你请我了。”
  汤大老板笑了笑,“她不请你,我请。”
  元宝又开心起来,“还是你有眼光,像我这样的客人,平时连请都请不到的。”三精美丰富的酒菜摆满了一桌子,每一样都很合元宝的味口。
  他已经饿得连桌子都可以吃得下去,可是却连筷子都没有动过。
  他也没有用手去抓来吃。
  他就坐在那里硬撑着,偷偷地咽口水。
  站在他身后侍候的小丫头忍不住问他:“菜已经凉了,你为什么不吃?”
  元宝大声道,“今天我是客人,又不是来要饭的,主人不来陪我,我怎么吃得下去?”
  他说得很坚决,“我不吃,就算饿死了也不吃。”
  虽然他全身还是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可是嗓子却不坏,说话的声音让人很难听不见。
  所以他很快就看到汤大老板走进来,她脸上带着一抹红晕,好像是刚刚洗过热水澡的样子,乌黑的长发随随使便挽了个髻,赤着脚,穿一件柔软的丝袍,有时能盖住脚,有时又会把脚露出来。
  她的脚纤巧柔美而圆润,就好像是用一块完美无暇的羊脂白玉精心雕刻出来的。
  元宝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在跳。
  “我来陪你,”汤大老板说,“可是我什么都吃不下,只能陪你喝一点酒。”
  “一点酒是多少酒?”
  汤大老板看着这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又忍不住了,一笑起来就好像又变得年轻些。
  “你真的会喝酒?”
  “你为什么不试试?”
  “好。”汤大老板坐下来,“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真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
  “什么事你都不会骗我?”
  汤大老板嫣然道:“大人是不会骗小孩的,会骗小孩的大人都不是好人,你看我像不像坏蛋?”
  元宝摇头,一本正经他说:“你不是坏蛋,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他忽然改变话题问,“那个坏蛋是谁?”
  “哪个坏蛋?”
  “就是那个把我弄晕了送到这里来,还把我整得全身没一点力气的坏蛋。”
  汤大老板先挥手叫那小丫头出去,又为她自己和元宝斟了一杯酒。
  她一口就把这杯酒喝干了。
  她喝的姿态又干脆、又优美,就好像她这个人一样。
  “二十多年前,江湖中有个极秘密的组织,叫做‘天绝地灭’,因为创立这个组织的两个人,一个就叫做高无绝,另一个就叫做郭地灭。”汤大老板说:“他们创立这个组织,只有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
  “追捕漏网的江洋大盗,不追到绝不放手。”
  “这个组织倒不坏。”元宝说,“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因为你生得太晚了,”汤大老板说,“大约在十八九年之前,郭地灭忽然失踪了,据说己死在大笑将军的手里,高天绝也被砍断了一条左臂,这个组织也因此而烟消云散。”
  她叹了口气:“想不到最近他们又在济南出现了,而且声势好像比以前更大。”
  元宝当然忍不住要问:“他们是不是为了李将军来的?”
  “当然是,”汤大老板说,“那十三个断腕上装着铁钳子的人,就是他们的人。”
  “高天绝也来了?”
  汤大老板点点头,“你就是被他送到这里来的,因为他不想要你卷入这次仇杀中,你在我这里,不但安全,而且也不会被人找到。”
  元宝大声说:“这个高天绝真是个绝人,为什么要管我安全不安全,我死了也不关他屁事。”
  汤大老板同意。
  “他的确是个绝人,”她说,“人绝,情绝,武功更绝。就算郭地灭复生,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所以他送我到这里来,你也只有收下,”元宝故意冷笑,“我相信你是绝不敢放我走的。”
  “我确实不敢,”汤大老板连一点想否认的意思都没有,“我还不想死。”
  元宝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一样不想死的,连小叫花都不想死,何况大老板?”
  他又喝了一杯酒,也同样一口就喝下去,然后才问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昨天晚上你的贿坊里究竟是些什么人杀了些什么人?”
  第十三章 无声的葬曲
  一
  四月十八,夜。
  元宝正在汤大老板的华屋中享受精美的酒菜时,萧峻也在吃饭,在一个只点着一盏昏灯的路边小摊子上,吃一碗用葱花猪油和两个鸡蛋炒成的饭。
  每个人都要吃饭,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吃,因为不吃就会死。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去做的。
  萧峻一向不讲究吃,只要能吃的他都吃,大多数时候他都不知道吃的东面是什么滋味,有时甚至连吃的是什么东西部不知道。
  因为他和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样,别人的嘴在动时,脑筋就很少动了。
  萧峻却不同。
  他在吃饭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很多事和很多问题,此刻他在想的是个非常奇怪的问题。
  他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还没有死?”
  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因为他本来确实应该是死定了的。
  在如意坊的宫灯第二次忽然完全熄灭的那一瞬间,他手里已经多了柄一尺三寸长,由名匠用精铁仿造“鱼藏”打造成的短剑。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人已横飞出一丈三尺,剑锋已刺了出去。
  吴涛的咽喉本来应该在他剑锋刺出的地方,他已经将他们之间的部位和距离都算过。
  他确信自己的计算绝对精确。
  他的动作和这一剑刺出的速度,也绝不会比任何人慢。
  他这一剑当然还有后着,一剑刺出,附近两丈方圆内都已在他这一剑的威力控制下。
  他已将他毕生所有的功力智慧经验和技巧都完全发挥。
  但是他这一剑还是刺空了。
  在这一剑威力所能达及的范囤之内,所有的一切都忽然变成了“空”的,空无一切,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能,没有反应,没有效果,什么都没有。
  在这一刹那问,萧峻的感觉就好像忽然从百丈高的楼上失足掉了下来,落入了一片令人绝望的真空状况中,这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最可怕的就是这一点。
  ——他自己的力量仿佛也空了,就在这一刹那间忽然被一种不可思议,也无法抗拒的神秘力量完全抽空了。
  在这一刹那间,连一个孩子都可以击倒他。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他知道自己已经遇到了一个空前未有的可怕对手,远比任何人在噩梦中所能梦想到的都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已经感觉到有人已经向他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他完全无法抗拒,也无法闪避。
  他苦练多年的功力和技巧,在无数次生死决战中所得到的智慧和经验,都忽然变成空的,完全失效。
  在这一刹那间,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死,等死。
  萧峻没有死。
  就在那致命的一击已攻来时,逼人的杀气已封住了他生命的跃动和呼吸时,就在他自己都认为已经必死无疑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救了他。
  用一只手救了他。
  这只手就像是风,没有人知道凤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这只手是从哪里来的。
  这只手忽然间就从一个不可思议也无法探测的神秘玄冥处伸了过来,忽然搭住了他的肩,给了他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议想像的神秘力量。
  他的身子忽然凌空飞起,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
  他落下时,竟已不知他的人在何处,只听见黑暗中风声四起。
  ——衣袂带风声,暗器破风声,刀锋剑刃劈风声中,还带着有嘶哑凄厉悲惨凶暴残酷的呼喝尖叫叱咤声。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听到的这种声音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声音。
  如果你没有亲耳听见,你根本无法想像。
  如果你不幸亲耳听见过,那么你这一生都永远无法忘记。
  萧峻已经忍不住要呕吐。
  他没有吐出来,因为所有的声音忽然又在瞬间结束,在三声大笑后突然结束。
  天地间忽然变为一片死寂,这个华丽眩亮生气飞跃的大厅竟似忽然变成了一座坟墓。
  幸好萧峻的心还在跳。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卟通,卟通,卟通”一声声地跳,跳了很久,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点火光,一个火折子的光。
  火折子在田鸡仔手里。
  田鸡仔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好像连动都没有动过,又好像已经连动都不能动。
  他的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田老爷子已经坐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用一只手轻轻地拨着三弦,没有声音的三弦。
  三弦无声,因为弦已断了。
  ——无声的弦琴,垂暮的老人,三弦虽无声,却远比世上任何声音都凄凉。
  因为老人在拨的是一首葬曲。
  葬曲无声,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要人用耳听的。
  田鸡仔点起了一盏灯,刚才吴涛从壁上取下的那盏宫灯。
  灯光亮起,他才看到萧峻。
  萧峻却没有看他,萧峻在看的是一些已经倒在地上的人。
  戴天仇、屠去恶、金老总,都已经倒在地上,呼吸都已停顿,尸体也将冰凉。
  苦练多年才练成一身十三太保童子功的戴天仇的功夫已经被人破了。刀砍不入枪刺不伤的金钟罩铁布衫并不是破不了的。
  他也在流血,从他的左耳后面不停地流出来。
  这个地方是他的“罩门”,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弱点,也是他最大的秘密。
  练他这种功夫的人,绝不会将自己的罩门告诉任何人。
  杀他的这个人怎么会知道他这个秘密?
  本来要用一百九十六盏宫灯才能照亮的大厅,现在只有一盏灯是亮着的。
  惨淡灯光,照着萧峻苍白的脸和地上八个人的尸体。
  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还有五个人也死了,萧峻认得出其中四个,四个人都是当代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其中有大侠大豪,也有大盗。
  他们本来无疑是要来取人性命的,现在却已死在那个人的手里。
  看他们的伤势,每一个人都是被人一击致命,看他们的脸,每个人脸上的肌肉都已因惊吓恐惧而扭曲。
  他们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快这么惨。
  田鸡仔忽然叹了口气。
  “我一直都在数,从灯灭的时候数到刚才我打亮火折子的时候只不过从‘一’数到‘八个八’而已。”
  从“一”数到“八十八”很快就可以数到,这段时间并不长。
  能在这短短的片刻间取八位当代武林一流高手的性命,这种武功实在太可怕。
  杀人的人却已经走了。
  吴涛已经走了。
  一击命中,连伤八杰,大笑三声,飘然而去,这是什么样的身手,什么样的气概?
  田鸡仔看着萧峻,又叹了口气。
  “我还活着,只因为老爷子来了,你呢?”他说,“我本来以为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你怎么还没有死?”
  这也是萧峻自己一直都想不通的。
  ——他为什么没有死?是谁救了他?为什么要救他?二酒已经喝了不少,汤大老板的双颊上已起了一抹胭脂般淡淡的红晕,眼睛却更亮了。
  她轻轻地叹息着,告诉元宝。
  “所以我们已经准备从今天起停业半个月,把那间大厅里的装璜全部换过后再开始。”他说,“赌钱的人大多数都很迷信,一下子就死了七八个人的地方,还有谁敢上门?”
  “死的人一共有八个,除了戴天仇、屠去恶和金老总之外,还有五个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汤大老板道,“我只不过听说其中有一位是武当剑派的名宿钟先生,还有一位是邱不倒的师叔,也是少林外家弟子中辈份最高的一个。”
  她又叹了口气道:“能在片刻间杀死这么样八位高手,这个人的武功之高,出手之狠,实在是太可怕了。”
  元宝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我不相信。”他大声说,“打死我也不相信。”
  “什么事你不相信?”
  “我绝不相信他们全都是死在吴涛一个人手里的。”元宝说,“他绝不是个这么样心狠手辣的人。”
  “除了他还有谁?”汤大老板说,“除了他谁有那么可怕的功夫?”
  “如果我能看到那八个人的尸首,说不定我就可以看得出来了。”
  “你能看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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