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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龙王

_4 古龙(当代)
  一
  四月十六,正午。
  济南城里还在大肆搜索元宝和吴涛,对这件事有兴趣的人已越来越多,因为花旗门和官府都出了极高的赏金,足够让人过好几年的快活日子了。
  他们搜索的对象却正在神仙窝里蒙头大睡,居然像是真的睡着了。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着的人,除了他们两位外恐怕很难找出第三个。
  孙记属下的七十九家商号大门外都已经贴上“忌中,歇业五日”的白纸,孙大老板的暴死已经人人皆知,用不着再保守秘密。
  真正应该保守的秘密是孙大老板还没有死。
  大三元酒楼当然也没有开始营业,可是郑南园却在正午时匆匆赶来,因为他知道楼上来了三位贵客,他不能不接待的贵客。
  来的是济南大豪花旗门的田老爷子父子和决心整顿丐帮、只手创立刑堂、令天下武林震动、在丐帮中操生杀大权的萧峻。
  郑南园是走上楼的。
  他也不是残废,他坐轮椅只不过因为纠缠折磨他已有多年的关节风湿。
  他来的时候,楼上的雅座已经摆上一桌极精致的酒菜,贵客已经在座。
  酒有三种:坛封刚启的是清冽而辛烈的贵州茅台,温和醇美而有后劲的江浙女儿红。
  盛在金杯里的是孙大老板前天在中午没有喝完的波斯葡葡酒,现已用井水镇过,金杯上还凝着水露。
  田老爷子每种都喝了一杯,先喝过然后才说:“我们不是来喝酒的。”
  他可以说这种话。
  一个人的身份到达某种程度后,随便说什么,别人都只有听着。
  他说的话通常都不太好听,有时会令人哭笑不得,有时会令人大吃一惊,有时甚至会要人的命。
  “我们也不是来吊丧的。”他又说,“因为你我都知道孙大老板根本没有死。”
  这句话就很要命。
  郑南园居然没有反应,只不过在他面前的水晶杯里又加了一杯葡萄酒,刚好加满,一点都不少,一点都不多,一点都没有溅出来。
  他的手还是很稳。
  田老爷子眯着眼,看着他。
  “你们昨天晚上大举搜城,并不是真的为了要找那位装死反而没有死的大老板,因为这样子找人是绝对找不到他的。”田老爷子说,“这样找人只能找到一些醉鬼小愉白痴。”他说:“你们这么做只不过为了要让孙济城明白你们已经发现死的不是他。”
  郑南园在听,就好像一个小学生在听塾师讲他根本听不懂的四书五经。
  于是不喝酒的田老爷子,又喝了三杯酒,他的儿子也陪他喝了三杯。
  “我们到这里来,是想问你一件事。”田老爷子的问话永远都在节骨眼上,“你们怎么会知道死的不是孙济城?”
  郑南园笑了。
  “这句话其实是应该由我来问老爷子的。”
  “可是现在我已经先问你。”
  “我能不能不说?”
  “不能。”
  “那么我就从头说起。”
  郑南园首先也为自己倒了杯酒,浅浅地啜了一口,然后才开始说:“孙大老板府上的卫士分为六班,分别由连根和邱不倒率领,最近我忽然发现邱不倒率领的卫士中连续被他撤换了十三个人。”
  田老爷子知道他绝不会说和这些事无关的废话,所以每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换走的是些什么人?新来的是什么人?”田老爷子问。
  “被换走的是得力的旧部,新来的都是些行踪脆秘,从未在江湖中出现过的陌生人,年纪都没有超过三十岁。”
  “你有没有在孙济城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没有。”郑南园说,“但是他忽然暴毙之后,我立刻就想到他的死一定跟这十三个人有关系。”
  “当时他们还没有离开?”
  “还没有。”郑南园道,“所以我就将邱不倒换过的旧部全找了回来,再配上另外十三个好手,要他们两个对付一个,去对付那十三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客,不管死活,都要把他们带回来。”
  “你做得对,”田老爷子表示赞许,又问道:“结果怎么样?”
  “我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郑南园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二十六个人都回来了。”
  “现在他们的人呢?”
  “就在楼下藏酒的地窖里。”
  “每个人都在,都没有走?”
  “二十六个人都没有走。”郑南园淡淡地说,“恐怕永远都不会走了。”
  永远不会走的只有一种人。
  死人。
  阴暗的地窖,用白布单覆盖着的死尸排列得比酒坛更整齐。
  郑南园跟随在田老爷子身后。
  “我一直没有将他们入殓,只因为我早就想请老爷子到这里来看看他们。”
  他掀起尸体上的白布单,地窖里混浊的灯光立刻照亮了一张因惊惧而扭曲的脸,一条关节已被拗拧扭曲的手臂。
  手肘的关节已破碎,喉结也已破碎。
  “每个人都是这么样死的。”郑南园说,“二十六个人都完全一样。”
  田老爷子的脸色忽然变得很沉重。
  郑南园又说:“捏碎他们关节咽喉的当然不会是同一个人,用的力量也不同,用的手法却完全一样的。”他说,“这种手法毒辣奇特而有效,和江湖中其他各门各派的路子都不同。”
  田老爷子忽然问他:“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法?”
  “我没有。”
  田老爷子一个字一个字他说:“我见过。”
  他的脸色更沉重,不让郑南园开口,又接着说:“现在我才明白,孙济城为什么会抛下他的亿万家财,诈死逃亡了。”
  郑南园当然要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因为他一定也发现了这十三个人混入了他的卫士中,而且一定猜出了他们的来历。”田鸡仔忍不住要插嘴了,问道:“难道他是被这些人吓走的?”
  “哼。”
  “如果他真的是大笑将军,怎么会被人吓走?”田鸡仔问,“李将军几时怕过别人?”田老爷子瞪起了眼,怒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怕过别人?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田鸡仔又不敢说话了。
  郑南园居然没有追问这十三人的来历和他们所用的手法,也没有问田老爷子怎么能确定孙济城是被他们吓走的。
  他只是很平静地继续说完他要说的话。
  “我这次行动失败后,就失去了那十三个人的行踪。”郑南园说,“连根知道了这件事,极力主张大举搜索,要把他们逼出来。”
  田老爷子冷笑:“幸好你们没有把他们逼出来,否则这地窖就算再大三倍,只怕也装不下那么多死人。”
  “不管怎么样,我的意思只不过要老爷子明白,我们昨夜搜城,并不是因为我们已经知道死的不是孙大老板,也并非因为我们已经发现了死的是个替身。”郑南园仍然很平静,“我们昨夜搜城,只不过为了要找那十三个人。”
  他和萧峻不同,他说话一向很详细,为了要说明一件事,甚至不惜反复说出几次。
  现在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所以现在他也要提出他的问题:“老爷子怎么会知道死的不是孙济城,而是他的替身?”
  如果田老爷子真是个不讲理的人,当然可以拒绝回答这问题。如果他要拒绝,谁也不能勉强。
  幸好田老爷于有时也很讲道理的,别人将他的疑问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也不好意思板起脸来拒绝别人。
  他只问郑南园:“你是不是也要我从头说起?”
  “最好这样子。”
  于是田老爷子也倒了杯酒,开始从头叙说:“我早就怀疑孙济城不会真的这样忽然暴毙,可是我本来也没有法子证明死的不是他,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有机会证实。”
  “什么机会?”郑南园问。
  “孙济城是不是四月十五的下午离开大三元酒楼的?”
  “是。”
  “当天他是不是在这里吃了一碗鸡翅?又用核桃松子一类的干果做酒菜,喝了好几杯你们刚托人带来的波斯葡萄酒?”
  “是的。”郑南园又苦笑,“想不到老爷子对这里的一举一动都清楚得很。”
  田老爷子不理他话中的讥讽之意,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他死的时候大概是在黄昏前后,距离和你分手时大约只有一个时辰。”
  “老爷子怎么能确定这一点?”
  “济南府的仵作班头叶老眼是我的朋友。”田老爷子说,“你也该知道他是这一行里的老手,这二十多年来经他手里验过的尸,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他的判断当然不会错。”
  “可是我们并没有请官府的仵作来验尸。”郑南园说,“叶老先生也没有看见过我们大老板的尸体。”
  “他见过。”
  “什么时候见过?”
  “昨天黄昏之后,你们调集人手准备大举搜城的时候。”
  “那时候大老板的遗体还在他的卧房里。”
  “不错。”
  “叶老先生怎么能到大老板卧房里去?”郑南园追问。
  “是我带他去的。”
  郑南园不再问了,田老爷子无论要带一个人到哪里去,都不是件因难的事。
  何况那时候他们已将孙府的好手全部调派出去,留守的家丁卫士中,也难免没有“花旗”门的兄弟。
  田老爷子又说:“叶老眼判断出孙济城暴毙的准确时刻之后,我就想到了一个问题。”“什么问题?”
  “一个人把东西吃下肚子之后,要过多人才会变成大粪?”
  这是个很绝的问题,但也是个切中要害的问题。
  “根据叶老眼的经验,一般食物在肚子里一个时辰后还不会完全变成大粪。”田老爷子说,“核桃松子一类的干果更不容易消化。”他很快地说出了结果,“那个死尸的肚子里既没有鸡肉鲍鱼排翅,也没有核桃松子干果,反而有一些孙济城从来不肯吃的鱼于肉脯。”
  这个结果是怎么查出来的?
  田老爷子虽然没有把经过情形说出来,可是每个人都能想像得到。
  虽然每个人都能想像得到,却又没有人愿意认真去想。
  只不过郑南圆的脸色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温和平静了,冷冷地问道:“从一开始的时候,老爷子就已经怀疑死的不是他?”
  “不错。”
  “老爷子怎么会怀疑到这一点的?”郑南园眼睛里已露出刀锋般的光,“我们大老板和老爷子并无深交,老爷子为什么会对他的生死如此关心?”
  田老爷子的脸色变了。
  田鸡仔也发现他老爹的脸色变了,变得就好像上次他说起这件事提到柳金娘时那种生气的脸色一样。
  但是田老爷子还是回答了这问题。
  “我当然要关心,当然会怀疑。”他大声说,“因为我已经知道孙济城就是李大笑,十个邱不倒也比不上大笑将军的一根手指,他怎么会被邱不倒一拳打死?”
  这是个非常合理的答复,没有人能反驳,就算明知是个借口,也没有人能反驳。
  就算明知田老爷子还有其他原因没有说出来,也没有人敢问。
  但是郑南园另外还有问题要问。“今天我也听城里传说,官府和老爷子都在找一个叫‘吴涛’的人,因为据人密报,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三笑惊魂’李将军。”
  “我想你是应该听到的。”
  “老爷子的意思是不是说,吴涛就是孙济城,孙济城就是李将军,李将军就是吴涛?”郑南园又恢复了他仔细谨慎,同样的一个问题他用不同的方式反复问了三次。
  田老爷子的回答却简单得很。
  “是的。”
  “这实在是件很难让人相信的事。”郑南园叹息,“孙济城生活虽然不算正常,却也自有规律,而且每天都在人前露面,从不避人耳目,这些年来,从来也没有人怀疑过他,我实在想不通老爷子怎么会忽然发现他就是大笑将军?”
  田老爷子冷笑:“你以为知道这秘密的人只有我一个?你想萧堂主是为了谁来的?”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他不愿回答的问题转交给萧峻。
  郑南园果然立刻问:“萧堂主怎么会发现的?”
  萧峻淡淡地说:“本帮弟子遍布天下,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本帮就算不能第一个知道,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
  这种回答根本不能算回答,可也不能不算回答。
  江湖中人都知道,丐帮的消息一向灵通,至于他们消息的来源,却从没有人知道。
  但是他还有另一个问题。
  “两位又怎么能确定吴涛就是孙大老板?”
  “孙济城杀他的替身,一拳致命,肺腑俱伤,用的正是‘稳如泰山’邱不倒的杀手,就好像也跟邱不倒一样,也在这种拳法上苦练了三四十年。”田老爷子说,“唯一不同的一点是,他这一拳所含的内力中,还带着股阴柔之极的力量。”田老爷子确定,“少林神拳的力量是阳刚之力,少林门下弟子绝对没有一个能使出这种炉火纯青的阴柔之力。”
  田老爷子见闻阅历之丰富,武功知识之渊博,天下无人能及。天下各门各派的刀剑兵刃拳掌暗器,他都懂一点。
  他说的话,郑南园只有听着。
  “淮南三王中的秃鹰老王,是死在吴涛手里的。”田老爷子说,“他杀老王用的正是淮南门的鹰爪功,路数手法都不比老王差,只不过他用的鹰爪力中,也带着那种阴柔之力。”
  鹰爪也是阳刚之力,淮南门下弟子也没有练过阴劲。
  这一点用不着再说出来,大家也都知道。
  田老爷子又说:“这两个人的尸体我都亲自检查过,我虽然是个老头子了,老眼还不花,我看出来的事,天下大概还没有人能说我看错了。”
  没有人能说,也没有人敢说。
  田老爷子最后才问郑南园:“能用别人苦练数十年的功夫反制对方,还能在使用阳刚一类的武功时加入阴柔之力,像这样的人天下有几个?”
  “好像没有几个!”
  “除了那位自称‘老子姓李’的大笑将军外,你还能不能说出第二个人来?”
  郑南园闭上了嘴。
  他说不出,连一个人都说不出。
  田老爷子道:“你说不出,所以我才敢说,吴涛就是孙济城,孙济城就是李将军,李将军就是吴涛。”
  这就是结论。
  所以郑南园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可以再问了,萧峻却还有一个。
  他问的问题通常都令人无法答复。
  “现在吴涛既然已经知道我们发现了他的秘密,而且正在找他。”萧峻问,“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田鸡仔忽然笑了笑,“这问题你不该问我们的。”他说,“你应该去问他自己。”三四月十七,午后。
  晴天,阳光普照,虽然照不进这间狭窄潮湿阴暗而且臭得要命的牢房,多少总有点余光漏进来。
  元宝已经醒了,正瞪着,一双大眼睛在看。
  谁也想不到他在看什么。
  他看到的事他这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也不想看见。现在虽然看到了,却还是不大相信。
  元宝正在看着几千几百蜘蛛老鼠蟑螂壁虎蜈蚣蚊子臭虫。
  死蜘蛛、死老鼠、死蟑螂、死壁虎、死毒蛇、死蜈蚣、死蚊子、死臭虫。
  他从未想到小小的一间石头牢房里会有这么多这种东西。
  这里确实有,而且本来都是活的鲜蹦活跳生猛。
  可是一碰到正在蒙头大睡的吴涛,活的立刻就变成了死的。
  不管是蜘蛛老鼠蟑螂壁虎也好,是毒蛇蜈蚣蚊子臭虫也好,只要一碰到吴涛的身子,就会忽然弹起来,掉在地上,一动也不再动。
  元宝不但在看,而且在数。
  死一个,数一个,现在他已经数到一百八十九。
  这个数目本来一点都不吓人,可是现在他已经数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吴涛却还在蒙头大睡,睡得像死人一样。
  牢房里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怪虫怪物出现,牢房外不时传来铁链曳地声,哀号痛哭声,喝骂鞭打声。
  他听到的声音和看见的事同样让他恶心。
  他已经开始受不了。
  吴涛要睡到什么时候才会醒?
  元宝决心要把他叫醒,不敢叫,只有用手去推,可是一只手刚碰到吴涛身上,立刻就被反弹回来,震得半边身子发麻。
  这个人实在是个怪人,人也许还不可怕,可是武功太可怕。
  元宝却一点都不怕他,居然又拾起一只死老鼠,往他鼻子上扔过去。
  “啪”一声,一个人的鼻子被死老鼠打个正着。
  不是吴涛的鼻于,是元宝的鼻子。
  死老鼠反弹回来,正好打在他鼻子上。
  元宝生气了,好像要叫起来了,幸好吴涛已经在伸懒腰,元宝立刻瞪着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用死老鼠打我的鼻子?”
  “是你想用死老鼠打我的鼻子?还是我要用死老鼠打你的鼻子?”
  “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元宝居然还是说得理直气壮。
  吴涛坐起来,忍不住问:“为什么你可以打我,我不能打你?”
  “因为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元宝越说越有理,“而且你在装睡,我当然应该叫醒你,我又没睡着,你打我干什么?”
  吴涛好像想笑,还是没有笑。
  “你为什么要叫醒我?为什么不在这里多睡一阵子?”
  “我睡不着了。”
  “为什么睡不着?”吴涛问,“这地方有什么不好?”“什么都不好。”
  “你想走?”
  “想。”元宝说,“很想。”
  “你还想不想再来?”
  “王八蛋才想再来。”元宝越说越生气,“这里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连王八蛋都呆不下去。”
  吴涛忽然站起来,大声说:“好!”
  “好?”元宝又问,“好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刚问出来,他已经知道吴涛是什么意思了,因为他已经看见吴涛振起了双臂,已经听到了一连串爆竹般的声音从吴涛身体里响起。
  然后就是“轰”的一声大震。
  这间狭窄潮湿阴暗、用石块造的牢房,忽然像是遇到了天崩地裂,一块块几百斤重的粗石,忽然崩飞,一块块飞了出去。
  砂石尘土飞扬间,元宝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是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只听见吴涛在说:“这地方既然连王八蛋都呆不下去,还留着它干什么?”
  第八章 放不下的宝刀
  一
  四月十六,黄昏前。
  号称铜墙铁壁的济南城大牢中最坚固的“地字第一号”牢房忽然神秘崩塌,为了建筑这间牢房,特地远从石岗山运来每块重达数百斤的岩石全都被某种迄今还没有人能解释的神秘力量摧毁震裂,其中有一块竟被震出二十余丈之外,打倒了衙门后院的两间柴房和一株三百年的槐树。
  囚禁在牢房中的两名死刑犯也已忽然神秘暴毙,根据大府仵作领班轩老眼的检验,两个人的死时都在天亮之后,远在牢房崩塌之前。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死因,更没有人知道牢房怎么会崩毁。
  虽然官府很想把这件事压下来,可是还不到半个时辰,有关这件享的消息就已轰传济南。
  田老爷子也许并不是知道这件事的第一个人,至少总比大多数人都知道得早一点。
  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午睡,得到消息后他立刻就将借宿在客房里的丐帮刑堂堂主萧峻和他的大少爷田鸡仔找到他卧房外的小厅去。他们也知道他召唤他们的原因。
  这时候,通宵未睡、午饭时又喝了一点酒的田老爷子已完全清醒。
  “你们是不是已经听说这件事?”
  “是的。”
  田老爷子指着他门下弟子刚进来摆在桌上的一块碎石裂片。
  “这就是建造那间牢房用的石头,本来每一块大概都有三五百斤。”
  石质粗而坚实,原来的厚度大概在一尺五寸左右,长宽也差不多。
  田老爷子拈起一撮碎片上的石粉,用两根手指搓了搓。
  “这是种很难得的石块,石质虽然比花刚石差一点,坚硬的程度却差不多,就算要一个壮年铁匠用大铁锤来敲,也要敲半大才能敲得碎。”
  田鸡仔又开始提出他的问题:“这不是用铁锤敲碎的?”
  “不是。”田老爷子又道,“听今天在牢房当值的老赵说,那间牢房是一下子就毁了的,所有的石块都在那一瞬间被震碎震飞。”他问田鸡仔,“天底下有没有这么大的铁锤?”
  “没有。”
  “无底下当然没有,天上面倒可能有的。”田老爷子说,“如果我也是个混蛋,我也许会认为摧毁那牢房的是鬼神之力。”他叹了口气。“可惜我不是混蛋,我知道除了鬼神之力,还有一种力量也能做得到这种事。”
  田鸡仔当然要间:“还有一种什么力量?”
  “人力。”田老爷子说,“人的力量有时远比你想像中大得多。”
  “什么人有这种力量?”田鸡仔总是会配合他老爷子的话提出问题。
  “这种人当然不多,目前很可能只有一个。”
  “这个人是谁?”
  田老爷子又火了,瞪着他的儿子问:“你真的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你真的是个白痴。”
  田鸡仔不是白痴,他早已想到这个人是谁。
  “别人要抓他去坐牢,他却先到牢房里去了。”田鸡仔苦笑,“这小子真有一套。”
  “他不是小子,他是大将,是大笑将军。”田老爷子板着脸,“他也不是只有一套,他最少也有个七八百套。”他指着他儿子的鼻子厉声说,“你一定耍记住这一点;否则你就死定了!”
  “是。”
  “你一定要记住,无论谁低估了大笑将军都活不长的。”
  “是。”田鸡仔说,“老爷子说的话,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一次。”
  萧峻终于也开了口:“老爷子能确定这件事一定是他做的?”
  “一定是他。”田老爷子说得斩钉截铁,“除他之外绝无别人。”
  他能如此肯定,因为他有根据。
  “当今天下,只有他能将至阳至刚的外力和至阴至柔的内力配合运用,也只有这种天地日月阴阳互济的功夫,才能发出这么大的威力。”
  “他既然是因为害怕才诈死逃亡,甚至不惜躲到那种暗无天日的死囚牢房里去,为什么又突然使出这种独门功夫,把自己行踪暴露出来。”
  这也是个很中肯的问题,是田鸡仔问的。
  田老爷子想了想之后才回答:“因为他的行踪已经暴露了,他自己也知道别人已经发现死的不是他,他躲到那间牢房里去,也许只不过因为他需要休息养足精神体力。”
  这句话说出来,萧峻和田鸡仔脸色都有点变了,眼睛里却发出了异样的光。
  他们都已明白田老爷子的意思。
  ——大笑将军这么做,无疑是为了要养精蓄锐,和他的对头们硬挤一场。
  这一战的惨烈可想而知。
  田老爷子叹了口气,从桌子底下找出未半瓶酒,对着瓶子喝了一口,才悠悠地说:“幸好他的对头不是我。”
  “如果不是老爷子,也就不会是我的。”田鸡仔好像也松了口气。
  “当然不是你。”田老爷子冷笑,“你不配。”
  “谁配?”田鸡仔问,“是不是杀死郑南园属下二十六位好手的那个人?”
  “那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一个组织。”田老爷子说,“混入邱不倒卫队中的都是这组织中的人,所以连杀人用的手法都一样。”
  “那种手法很可怕?”
  “你是不是想去找他们试试?”田老爷子又冷笑,“那么你恐怕很快就要真的一辈子坐在你那张宝贝轮椅上了。”
  萧峻的目光又在凝视着远方,好像又在想那件永远没有别人能猜得到的事,却忽然说:“也许我也不配。”
  “不配做什么?”
  “不配做大笑将军的对手。”萧峻淡淡地说,“可惜我一定要做。”
  ——这是不是因为他和李将军之间有什么不能化解的深仇大恨?还是因为其中别有隐情?
  田鸡仔这次居然没有问,他一生最不愿做的事,就是刺探别人的隐私。
  萧峻却忽然问:“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一定要与大笑将军一战?”
  “我知道你本来就是为他而来的。”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来?”
  田鸡仔笑了,虽然并不是真的想笑,也不是真的在笑,总是有一点笑的样子。
  “我应该问你这件事?”
  萧峻目光又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回答,“我还有手,也还有命,能与李将军一战,也算不负生平,生又何妨?死又何妨?什么叫应该?什么叫不应该?”他慢慢地站起来,“现在我只希望我能比别人先找到他。”
  “你能找得到?”
  “也许能找得到,”萧峻说,“因为我已经一点了解邱不倒这个人。”
  “哦?”
  “这个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赌。”萧峻说,“要利用他,只有从这方面入手,所以混入他卫队的那十三个人,一定是在赌场上认得他的。”
  其实这句话并没有把他的意思完全表达出来,田老爷子却已经在叹息,看着他的儿子说:“如果你有萧堂主一半聪明,我就高兴了。”
  萧峻没有听见这句话。
  就在这一瞬之间,他的人已到了厅外小院的高墙外。
  田鸡仔忽然问:“他真的能找到?怎么去找?”
  “那十三个人能利用邱不倒混入孙济城的卫队,是因为赌,孙济城就是大笑将军,是他们的对头,如果大笑将军要找他们,应该怎么去找?”田老爷子反问。
  “从赌一去找。”
  “现在大笑将军已然决心一战,当然正在找他们。”田老爷子又问,“萧峻要找他,该怎么去找?”
  “也应该从赌上去找。”
  田老爷子叹了口气“这次你总算明白了,总算还不太笨。”
  田鸡仔也叹了口气:“可是我如果真的有萧堂主一半聪明,老爷子也许反而会不高兴了。”
  “为什么?”
  田鸡仔把他老爹喝剩下的小半瓶酒一口喝下去:“因为我还记得老爷子曾经告诉我,太聪明的人通常都活不长的。”二“赵大有”是间小饭铺,可是很有名,比很多大酒楼都有名。
  “赵大有”的老板既不大也不胖,甚至不姓赵。
  又大又高又胖又姓赵的不是老板,是伙计,“赵大有”这招牌就是从这位伙计身上来的,有很多人都认为他是老板,老板是伙计。
  ——小饭铺未必比不上大酒楼,伙计的身份未必比老板差,只看你怎么做而已,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三四月十六,黄昏前后。
  “赵大有”今天没有开门,因为赵大有昨天晚上折腾了一夜,今天需要休息。
  伙计要休息,老板就得休息,伙计如果不干了,这家店就得关门。
  所以伙计要睡觉的时候,就算厨房失了火,他也还是照睡不误,谁也没有法子叫他起床。
  可是今天他一下于就被人叫起来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因为今天来叫他起床的,就是昨天晚上那一大一小两个酒鬼,也就是花旗门和官府都在追缉的那两个人。
  这种人是绝不能得罪的,否则说不定也会像花旗门的王老鹰一样,死在自己被吓得尿湿了的裤子里。
  所以他们要什么,他就拿什么,连半点都不敢耽误。
  赵大有架子虽然大,胆子却不大。
  这两个人居然要了八个大菜,八个小果碟,二十个馒头,外加整整一坛子上好莲花白,而且一下子就吃得干干净净,就好像吃过这一顿就没有下一顿了。
  这两个人简直不像是在吃饭,简直像是在拚命。
  吴涛拼命地吃,元宝也拼命地吃。
  可是元宝已经有点吃不消了,他从未见过任何人吃得有吴涛一半多。
  “睡得好才有精神,吃得饱才有力气。”吴涛说,“就算你只不过要去挑粪,都得先养足精神气力,不管你要去干什么都一样。”
  “现在你吃饱了没有?”元宝问吴涛。
  “好像已经有了七八分。”
  “你会不会去挑粪?”
  “不会,”吴涛说,“我平生只有三样事从来学不会。”
  “三样?”
  “着棋绣花挑粪。”
  元宝居然没有笑,只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又问道:“除了吃饭喝酒外,你还会干什么?”
  “你看我还会干什么?”
  “会杀人!”元宝说,“我看你养足精神就是为了要去杀人。”
  吴涛忽然大笑。
  他平时很少笑,一笑起来就是大笑,就好像开心得要命。
  可是他的笑声中偏偏带着种说不出的讽刺和悲怆。
  而且往往会在突然间结束。
  他忽然问元宝:“你信不信有时死人也会复活的?”
  “我不信。”
  “你很快就会相信的。”
  “为什么?”
  吴涛倒了一大碗莲花白,一饮而尽,“因为现在就有个死人快要复活了。”
  元宝又瞪着他看了半天,也倒了一大碗酒喝下去,才问他:“你就是那个快要复活了的死人?”
  “是。”吴涛居然承认,“我就是那个死人。”
  “可是你还没有死。”
  “你说错了,”吴涛道,“你应该说吴涛还没有死。”
  “你不是吴涛?”元宝忍不住问。
  “有时候是的,有时不是。”
  “不是吴涛的时候,你是什么人?”
  “是个死人,”吴涛眼睛里忽然有光芒闪动,“一个快要复活了的死人。”
  元宝忽然笑了笑:“我不懂。”他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你既然辛辛苦苦地死了,为什么又要复活?”
  “因为有人不让我死。”
  “什么人不让你死?”
  “仇人。”吴涛又满饮一大碗,“杀不尽的仇人。”
  “既然是你的仇人,为什么不让你死?”
  “因为我活着比死了有用。”吴涛说,“也因为他们觉得我上次死得太快,所以还想要我慢慢的再死一次。”
  他淡淡地接着说:“只可惜这一次无论谁想要我死,恐怕都不太容易了。”
  元宝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好!我赞成。”
  “赞成什么?”
  “赞成你这一次不要死得太容易。”元宝说,“要死,至少也要先杀几个杀不尽的仇人再说。”
  吴涛又大笑,用力拍元宝的肩。“好,我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你,”吴涛为元宝斟满一杯,“再过几年,你一定也是条好汉子,我敬你一杯。”
  元宝不喝,先问他:“现在我难道就不能算是条好汉子?”
  “你是的。”吴涛又痛饮一碗,“现在你已经是条好汉子。”
  他放下酒碗,拿起双筷子,以竹筷击酒瓮,放声面歌:“喝不完的杯中酒,唱不完的别离歌,放下下的宝刀,上不得的高楼,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完的仇人头。”
  悲壮苍凉的歌声忽然断绝,吴涛忽然大喝一声:“去!”
  这个字说出口,他手里的竹筷也双双飞出,“夺”地一声,钉在门板上。
  饭铺并没有营业,门还没有开,这双竹筷竟穿透了门板,直飞出去。
  门外立刻传来两声惨呼,还有人在大叫:“是他,就是他。”
  “既然知道是我,那为什么还不进来?”
  没有人进来,没有人敢进来。
  吴涛霍然站起,拉起元宝的手。“他们不进来,我们出去。”
  门还是关着的。
  吴涛却好像看不见门还是关的,大步走过去,只听“砰”的一声响,门板四散飞裂。
  门外长街寂寂,行人都已远避,因为这家小小的饭铺已重重被包围。
  有两个人正在呻吟着被他们的同伴抬走,每个人肩上都插着根竹筷。
  一根普通的竹筷到了吴涛手里,竞能穿透门板,钉入人骨,钉入了这两个人身上的同一部位,距离他们心脏的距离也一样。
  就好像用手量着钉进去一样。
  他们还没有死,并不是因为他们命大。
  他们还没有死,只不过因为吴涛从来不想要这种人的命。
  这一点元宝看得出来。
  可是他不懂,一个人怎么能隔着一层三寸厚的门板把一双竹筷打在不同两个人身上的同一部位上。
  ——难道他隔着门板也能看得见?
  这是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难道他只凭这两个人的呼吸声就能分辨出他们身上的部位?
  这也是不可能的,却不是绝不可能。
  只要有一点可能的事,就有人能做得到,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到。
  这一点平常人看不出来也想不到的,可是除了元宝外,居然还有个人也看出来了。
  包围在饭铺外的人丛中,忽然有人在鼓掌。
  “眼不能见,听气辨位,飞花摘叶,也有穿壁之力。”这个人说,“想不到世上真有这样的功夫,如果我不是亲眼看见,龟孙子王八蛋才相信。”
  这个人说的话很绝。
  上半段他说得很文雅,非常非常文雅,只有前辈懦侠一派宗主之类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下半段却不够文雅了,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就像是个小流氓说出来的。
  说话的这个人也很绝。
  他身上穿着件又宽又大,用棉布做成的袍子,十二个钮扣最多只扣上了五六个,下面还露出两只只穿着双破麻鞋的脚。
  可是他腰上系着的,却是条只有王公贵族花花大少和暴发户一类人才会用的腰带,那种上面镶着二三十颗珍珠宝石的黄金腰带。
  他长得一点都不好看,看起来却又偏偏不难看。
  他年纪已不小,身材很高大,笑起来却像是个孩子。
  元宝觉得这个人很有趣,而且忽然发现吴涛好像也觉得这个人很有趣。
  ——讨厌的人总是会让人觉得很讨厌,有趣的人总是会让人觉得很有趣。
  这道理虽然就像是“鸡蛋不是鸭蛋”那么简单,有些人却偏偏还是喜欢做些让人讨厌的事。
  这个人从人丛中走出来还在笑。带着笑对吴涛说:“名满天下的武林高手我也见过不少,今日能见到阁下这样的功大,才算是真的开了眼界。”他故意叹了口气,“只可惜我还是觉得有一点点遗憾。”
  “哦?”
  “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样称呼阁下?”这个人说,“应该是吴先生,还是孙大老板?”
  他又笑了笑:“也许我还是应该称你一声李将军才对。”
  吴涛反问:“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我没关系。”这个人笑道,“你就算叫我孙子王八蛋都没关系。”
  元宝忽然笑了,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
  “如果你是个王八蛋,你老子是什么?是个王八?”
  人丛中已有人在怒喝,这个人却把他们压制了下去,还是带着笑说:“你叫我王八蛋我并不一定就是王八蛋,不叫王八蛋的人反而可能是个大王八。这完全是两回事。”
  “有理,”元宝问他,“你到底是不是个工八蛋呢?”
  “我看起来像不像?”
  “不像,”元宝眨着眼,“你看起来最多也只不过像个混蛋而已。”
  这人大笑,笑得真的是很开心,连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
  “你看起来也不太像元宝。”他说,“就算有点像,也只不过像我小时候用面粉泥巴搓成的那一种,而且发了霉。”
  元宝也大笑,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一个是发了霉的泥元宝,一个是不大不小的中级混蛋,原来我们都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是好东西,我不是东西。”这个人也眨了眨眼,“我是人。”
  吴涛一直盯着他,忽问他:“你是不是姓田?”
  “是。”这个人只有承认,因为他确实姓田。
  “你就是田咏花的儿子田鸡仔?”
  “我就是。”
  “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出来?”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让你知道我是谁?”田鸡仔说。
  “你知道的已经够了,”吴涛说,“我知道的也够了。”
  “你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我就是你们要我的人。”
  “你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你就是来找我的人!”吴涛说。
  他眼中精光闪动:“我也知道你的腰带里有一柄吹毛断发,可刚可柔的缅刀,怀里还藏着十三枝田咏花昔年成名的暗器飞花旗。”
  田鸡仔叹了口气,苦笑着间:“天下还有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有一样。”
  “哪样?”
  “你是找我来的,我就是你要我的人,你的腰畔有刀,一伸手就可以拔出来。”吴涛冷冷他说,“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因为我不配。”
  这句话有些人死也不肯说的,田鸡仔却笑嘻嘻他说了出来,还说:“连我们老爷子都说我不配做你的对手,我怎么敢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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