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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龙王

_3 古龙(当代)
  “死的是谁?”
  “我也不认得。”青衣人道,“连一个都不认得。”
  田鸡仔怔住。
  “你也不认得?”他问青衣人,“那你带他们来干什么?”
  “来送给你。”
  田鸡仔吃惊地看看他,连眼珠子都好像快要掉了下来。
  “你特地买了五口棺材,装了五个连你都不认得的死人来送给我?”
  “是的。”
  田鸡仔简直好像要云过去了,赶紧跑过去喝了一大碗酒,最后一口酒差点从鼻子里呛了出来。
  然后他终于忍不住大笑:“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谁,一定会一脚把你踢出去。”
  但是这个青衣人绝对没有疯,也没有醉。
  他看来远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要清醒得多,看到他这种态度,田鸡仔也笑不出了,却忍不住要问:“你把他们送来给我干什么?”
  青衣人态度更严肃:“我要你看看他们是谁?是怎么死的?”
  棺材本来就没有被钉死。
  看到棺材里的五个死人和他们致命的伤口,田鸡仔的脸色也变了,变得很严肃,而且很惊异。
  青衣人问他:“你看出了什么?”
  田鸡仔摇头,不停地摇头,过了很久才喃喃地说,“我看不出,我没把握。”
  他忽然用力拍手,召进来一个全身上下看起来都非常干净的年轻人问:“老爷子在哪里?”
  “今天早上老爷子的心情不好,又一个人走出去了,也不许别人跟着,”年轻人说,“谁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要到哪里去。”
  花旗门当代掌门人,武林老辈英雄中硕果仅存的田咏花田老爷心情不好时,通常都会躲到一个没有别人知道的地方去。
  可是别人虽然不知道,田鸡仔总是知道的,青衣人已经在问他:“你能不能带我去?”
  “你不能去的,谁也不能去,可是这一次……”田鸡仔看着棺材里的五个死人,长长叹了口气,“这一次看来只有破例了。”
  青衣人慢慢地站起来,忽然回头,面对一直死盯着他后颈的秃鹰老王,淡淡地说:“你选的地方不好。”
  “什么地方?”
  青衣人指了指自己的后头:“这地方不好,非常不好。”
  秃鹰的脸色在变,瞳孔在收缩。
  刚才他穿窗而出,扑了个空,他心里早已对这个白脸独臂的青衣人生气了,“淮南三王”本来就没有一个好脾气。
  他手上又抓起一把劲,冷冷地问这青衣人:“这块地方为什么不好?”
  “因为你刚才提气作势,大概是准备用你们鹰爪门里‘神鹰十三抓’中的一招‘搏虎式来对付我。”
  秃鹰老王冷笑:“我用这一式来对付你,已经很看得起你了。”
  “幸好你没有真的用出来,否则……”
  “否则怎么样?”
  青衣人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眼睛仿佛又落在远方,身子却忽然轻轻一转,一只独掌忽然轻飘飘的拍了出去,从一个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想象到的地方拍了出去,拍到半途,手势忽然又一转。
  他没有碰到秃鹰老王,可是老王却好像被人狠狠的掴了一巴掌,枯瘦黝黑的脸忽然变成了死灰色,过了很久很久才问这青衣人:“你是谁?”
  “我姓萧。”青衣人说:“剑气萧萧的萧。”
  老王忽然情不自禁的后退了半步:“你就是丐帮新设的刑堂堂主萧峻?”
  “是的。”青衣人说,“我就是。”三这时候吴涛和那个“元宝”的小叫化还睡在酒铺后那间小屋里,睡得像死人一般。四就在他们醉倒的那家小酒铺后面,有一条短巷,又短又窄又臭又脏,一到了夏天,济南全城的苍蝇和蚊子好像都集中到这里来。
  除了苍蝇和蚊子之外,还有一些人也会集中到这里来。
  一些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和苍蝇蚊子差不多的人。
  短街两旁几十间破木屋内,十二个时辰不停的供应城里最廉价的酒和女人,一到了晚上,空气里就充满了各种臭气和嘈杂的声音。
  可是在这一天的晚上,这条街上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最破旧的一栋木屋中,传出来的却是一阵阵古老而苍凉的三弦声。
  一听到这种乐声,街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大阿姐”的那个古怪的老客人又来了。
  大阿姐原来的名字叫“云雀”,不但有云雀般的娇小美丽,还有云雀般甜美的歌声。
  只不过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三十年无情的岁月消磨,已经使这位昔年倾城的绝色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女人。
  她脸上的皱纹越多,来找她的客人就越少,近年来除了这个古怪的小老头外,她已经没有别的客人。
  但是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所以只有像一棵枯萎了的残菊般留在这条街上最阴暗的角落里,等着在寒风中凋落。
  她还能活下去,也许因为她还有这么样一个忠心的顾客。
  一个爱弹三弦的老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人去问,大家都在背地叫他做“大阿姐的小老头”。
  这个小老头正在弹三弦,苍凉古老的弦声,配合着大阿姐低哑的悲歌。
  阴暗破旧的屋子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哀愁,无可奈何的哀愁,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宁静。
  因为他们的年华都已老去,美人已迟暮,英雄已白头,生命中所有的欢乐荣耀刺激,都已经跟他们全无关系。
  他们再也用不着为了这种事去跟别人争斗。
  老人在灯下悠悠的弹着三弦,听着她在旁低低的伴着悲歌,长夜漫漫,距离天亮的时候还早,他那张已被多年痛苦经验刻画出无数辛酸痕迹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孩子们甜睡在母亲怀里的表情。
  只有在这里,他才会有这种心情。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因为这里没有人认得他,没有人知道他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四大旗门”中的“花旗”田咏花。
  别人虽然不知道,田鸡仔总知道。
  老人忽然放下三弦,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这个小讨厌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
  “这个小讨厌是谁?”大阿姐问。
  “除了我的宝贝儿子还有谁?”
  大阿姐笑了,在阴暗的灯光下,她的笑容依稀仿佛还带着几分昔日的风姿。
  她又问田老爷子:“你怎么知道大少爷已经来了?”
  “我不知道谁知道?”老爷子傲然说,“这世界上还有我老人家不知道的事?”
  “有的。”田鸡仔在门外应声道,“我敢打赌,一定有的。”
  他笑嘻嘻地说:“我敢打赌你老人家一定不知道我还带了些什么人来。”
  “你带来些什么人?”
  “一个活人,五个死人。”田鸡仔说:“活人是来看你的,死人却要请老爷子出来看看他们了。”五这栋破旧的木屋后有道高墙,高墙后就是城里有名的凶宅。
  经常闹鬼的凶宅。
  凶宅的后园里荒草凄凄,苔藓满径,五口棺材已经搬到后园中的一个八角亭里,两盏油纸灯在风中摇曳,远远看过去就像是鬼火。
  ——明天一定有人会说这里又在闹鬼了?
  田鸡仔和萧峻分别提着盏油纸灯站在老爷子旁边,灯火照着棺材里的死人,也照着他的脸。
  老爷子的脸色居然也变了,忽然回过头,盯着萧峻:“这五个人是你带来的?”
  “是。”
  “你在哪里找到他们的?”
  “在一个树林子里……”萧峻用最简明的说法,说出了这件事的经过,他知道田老爷子一向最讨厌别人噜里噜嗦的说个不停。
  田老爷子耳朵在听他说话,眼睛却一直盯在棺材里的瘤子的脸上,等到萧峻说完了,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对着这个已经听不到说话的瘤子说:“牛挂珠,牛老板,廿年不见,想不到你脖子上挂的珠已经大的成球了。”
  田鸡仔看着萧峻,萧峻看着田鸡仔,两个人同时用同样惊异的口气问:“这个人真是昔年横行关东的大盗牛三挂?”
  “就是他。”老爷子说,“头上挂个珠子,腰上挂把刀子,刀上挂个人头,牛挂珠就是他,牛三挂也是他。”
  老爷子又说:“二十年前,不管谁想去抓他,人头都要被挂在他的刀上。”
  “他是老爷子的朋友?”
  “不是。”田老爷子说,“只不过我也不能算是他的对头。”
  田老爷子叹了口气,又道:“因为我老人家只有一颗人头,还不想挂在他的刀上。”
  “他的武功真有这么高?”
  “他的武功也许比传说中还要高一点,做人却没有传说中那么恶劣。”田老爷子说,“他就算喝了三百斤老酒,也不会去抢一个小叫化的几十两银子,更不会故意装成一个第八流的强盗。”
  “可是他确实这么做了。”
  “他一定是为了别的事。”
  “为了什么?”
  “那个小叫化一定不是普通的小叫化。”老爷子说,“也许根本就不是个小叫化。”
  “被他偷掉钱包的那个生意人,很可能也不是真的生意人。”
  “很可能。”
  萧峻忽然问田鸡仔:“你能不能找到他们?”
  “只要他们在城里,就一定能找到。”
  “什么时候能找到?”
  “如果现在就去找,天亮以后大概就能找到。”
  “那么你最好赶快派人去找。”
  第五章 银电
  一
  四月十七日,黎明前。
  由田鸡仔派出的三十二名得力的弟子,已经分别在孙府派出的三十二个地区的搜索人员联络,问他们在这一夜的搜索过程中,有没有看见吴涛和元宝这么样两个人?
  花旗门下弟子深入济南各阶层,搜索人员中当然也有他们的兄弟。
  天亮之前,他们就已联络上开源钱庄的二掌柜杨克东,立刻就得到了这两个人的消息。
  这时候吴涛和元宝还在酒铺后那小屋里呼呼大睡,凶宅废园中的田鸡仔已经用一根银钳将尸体上那五件命中要害的暗器取出来,盛在一个银盘里。
  银钳和银盘都没有变色,暗器上绝对没有毒,它们能一击致人于死地的原因是它们的准头、力量和速度。
  五件暗器都极细小,但是每一件暗器都穿透了死者的衣服,穿透肌肤,钉入骨骼。田鸡仔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它们起出来。
  暗器在银盘中闪着光,其中三枚颜色乌黑,宛如铁钉。
  另外两根细针却是银色的,却远比这个用纯银打成的托盘亮得多。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这五件暗器上,每个人神色都很凝重。
  过了很久,田老爷子才轻轻的吐出了口长气。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他叹息摇头,“想不到这两个老怪物居然还没有死,居然还能出手,难怪连牛三挂那样的身手都躲不开了。”
  “这也许只因为连牛三挂也想不到他们会来,而且正在全心全意的对付那个小叫化,所以才会遭他们的毒手。”
  “也许是这样子的。”田老爷子说,“也许牛三挂根本就躲不开。”
  他拈起一枚银针,又叹了口气:“我至少已经有十八年没有看过这种暗器了,可是我还记得,十八年前,他们只要暗器出手,从来也没有人能躲得过,直到最后一次,在东海之滨那一战。”
  “那一战怎么样?”田鸡仔问。
  “那次他们终于败在一个人手里。”田老爷子说,“那一战之后,江湖中就再也没有人听到他们夫妻的消息。”
  “你老人家说的是不是‘无声霹雳’云中雷,和他的夫人银电仙子?”
  田老爷子忽然发脾气了,瞪着他的儿子大声咆哮:“你几时变得这么笨的?除了他们夫妻外,还有谁能用霹雳针和银电针?”
  田鸡仔居然还在笑,笑嘻嘻地说:“幸好有时候我也会变得蛮聪明的,别人想不通的事,我反而能想出一点头绪来。”
  “什么事?什么头绪?你说!”
  “那个小叫化一定不是普通人,一定很难对付,所以牛三挂和他的死党才会故意装成下八流的强盗,要小叫化大意轻敌,他们才容易得手。”
  田老爷子的气还没有消,还在板着脸生气,萧峻却已经在点头。
  田鸡仔对他笑了笑,接着说:“可惜牛三挂也没想到暗中居然还有两个人在保护那个小叫化,更想不到这两个人居然是十八年前名震江湖的雷电双仙。”
  萧峻立刻同意:“有理。”
  田老爷子却又大吼:“有理个屁,简直是在放屁。”他说,“那两个老怪物无儿无女,也没有徒弟,他们退隐的时候,那个小叫化还没有出世,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在暗中保护他?”
  “也许他们是受人之托。”田鸡仔说,“也许是别人派他们来的。”
  “派他们来的?”田老爷子更生气,“天下谁有资格指挥他们夫妻?”
  “至少有一个人。”
  “谁?”
  “十八年前在东海之滨击败他们的那个人。”
  田老爷子忽然不生气了,也不说话,过了半天,忽然轻轻的打了他儿子一耳光,叹着气道:“有时候我希望你还是笨一点的好。”
  田鸡仔居然也叹了口气:“只可惜再笨也不会笨到哪里去。”
  “为什么?”
  “因为我是花旗田四爷的儿子。”
  老爷子笑了,大笑。
  就在他笑得最开心的时候,忽然又是一巴掌打了过去。
  这一巴掌不但比刚才打得重得多,也快得多。
  田老爷子弹起三弦来虽然比大明湖畔的瞎子老药师还慢,出手却比江湖中大多数人都快三倍。
  能躲开他这一巴掌的实在不多,幸好田鸡仔是其中的一个。
  老爷子一巴掌打了出去,田鸡仔已经窜到八角亭的柱子上了。
  萧峻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这根满布灰尘的柱子上点了七个点,又画了一道弯弯曲曲的线,然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是不是他?”萧峻的声音低哑,“在东海之滨击败雷电双仙的是不是他?”
  他划的只不过是一些看来毫无意义的点火线而已,可是田老爷子看到了这七个点和一条线时,脸上立刻露出别人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尊敬之色,就好像看到了一位非常值得他尊敬的人一样。
  当今天下,能够受田老爷子尊敬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
  这七个点和一条线代表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可是他脸上的表情等于已经替他答应了这个问题。
  “真是他?”萧峻皱眉,“那个小叫化会和他有什么关系?”
  “应该是有一点关系的。”田鸡仔抢着说。
  “为什么?”
  “如果他们之间全无关系,那个小叫化就算被野狗咬死在阴沟里,雷电双仙也不会看他一眼。”
  “如果那小叫化真是他的门人子弟,为什么要去偷一个生意人的钱包?”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早已想到过,“因为那个生意人也不是普通的生意人。”
  “可是那小叫化怎么知道他不是普通的生意人?”萧峻又问,“如果他不是普通的生意人,他是谁呢?”
  田鸡仔笑了笑:“这些话你不该问我的!”
  “我应该去问谁?”
  “去问他们自己。”田鸡仔说,“我相信现在应该已经有了他们的消息。”
  他敢这么说,因为他已经看见李栋回来了。
  李栋是花旗门下最能干的弟子之一,也正是他派出去打听消息的。
  “鸡哥要我们去找的那两个人,现在已经有了下落了,”李栋说,“是杨克东给我的消息,我想大概不会错。”
  “他们的人在哪里?”
  “在一家叫‘赵大有’的酒饭铺里。”
  “两个人在一起?”
  “从天黑的时候就在一起。”
  “在一起干什么?”
  “在拚命喝酒,喝了两三个时辰两个人都喝得烂醉如泥,直到现在还死人一样睡在赵大有后面那间专门为醉鬼准备的小屋里。”
  田老爷子忽然笑了笑:“看来这一老一小两个人都不是笨蛋,在今天晚上这时候,和醉了的时候比清醒好得多,越醉越好。”
  萧峻冷笑:“如果他们真是我们想像上那样的人,只怕不是真醉。”
  “不管是真是假,我们先去看看再说。”田鸡仔到,“最好让我一个人先去。”
  李栋却拦住了他。
  “我看鸡哥也不必去了。”
  “为什么?”
  “因为王老爹会把他们带来的。”李栋说。
  “他怎么会知道他们的下落?”
  “刚才他在外面问我的。”
  “你为什么要说?”田鸡仔叫了起来。
  李栋苦笑:“鸡哥也该知道王老爹的脾气,他问我,我怎么敢不说。”
  “他已经走了很久?”田鸡仔又问。
  “走了有一阵子,现在只怕已经到了赵大有的铺子里。”
  田鸡仔忽然跳了起来,大声说:“糟了!”二“为什么糟了?”
  “秃鹰老王的脾气就像是块老姜,越老越辣,如果他说要把人带回来,不管那人是醒是醉是死是活,他都非带回来不可。”
  “如果那人不肯跟他走呢?”
  “那么他就非出手不可。”
  “如果他不是那人的对手?”
  “那就糟了!”
  说完了这几句话,田鸡仔和萧峻已经到了赵大有的房脊上。
  赵大有的铺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是黑黝黝的,连一点灯光都没有。
  幸好田鸡仔以前带这里来过、喝过、醉过,也在那间专为醉鬼准备的小屋里睡过一宿,所以很快就找到了这间屋子。
  屋子里即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
  田鸡仔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样子是真的糟了!”
  他没有说错,这真的糟了。
  屋子里有人,只有一个人,烂醉如泥的吴涛和元宝都已不见踪影,清醒无比的秃鹰老王却像烂泥一样倒在屋角里。三四月十七日,凌晨。
  “森记”木材行的竹棚里已经有晨光透入,用不着再点灯,也可以看清人的脸。
  淮南鹰爪门下三大高手中的秃鹰老王直挺挺的躺在一块新锯开的松木板上,四肢已僵硬,脸上的肌肉也已僵硬。
  僵硬的肌肉虽然已扭曲变形,却还是可以看得出他临死前的惊吓与恐惧。
  秃鹰一向是条硬汉,田鸡仔还没有看见过能让他害怕的人。
  可是现在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这一次是身的害怕,怕得要命。
  田鸡仔在叹息:“我可以保证他不是怕死,我知道他一向都不怕死。”
  “他怕的是什么?”
  “是那个人。”田鸡仔说,“那个自称姓‘吴’名‘涛’的人。”
  谁也没有听见过“吴涛”这名字,“吴涛”他不是个可怕的人。
  “他当然不是真的叫吴涛,”田鸡仔苦笑,“鬼才知道他本来叫什么名字。”
  第六章 神仙窝
  一
  四月十六,晨天亮后一个时辰之内,济南城内外所有的花旗门下弟子,以及和他们有关系的眼线地痞流氓,都看到了一张图像,接到了一项指令。
  图像是城里十一位以替人绘制肖像遗容为业的名师,根据“赵大有”店里的掌柜和伙计的形容描叙绘成的,画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叫吴涛的中年人,尖脸细眼长鼻阔嘴,打扮成外地客商的模样。
  另一个是叫元宝的小叫花,圆脸大眼,笑起来大眼眯起,酒涡露出,样子十分可爱。
  指令是用“一号花旗”加急发出的,叫他们全力全面追查这两个人的下落。
  半个时辰后,济南官府属下所有的差役捕快也参加了这项行动。
  因为济南府的三班捕头也接获了线民的密报,说这个叫吴涛的生意人,很可能就是天下各州各府各县都在追缉的四名漏网大盗之一,甚至有可能就是曾经三人皇宫大内盗宝,在江湖人心日中名声仅次于“盗帅”楚留香的“大笑将军”。
  木板桌上摆着一大盘葱酱,一大盘烙饼,一大碗饨得极烂的坛子肉,和一大盘加料炒成的合菜。
  田老爷子经常吃的早点都是这样子的,他一向认为早上吃得饱,一无做事都有精神。
  今天他吃得却不多。
  今天他有心事,而且还有点感慨。
  “大笑将军,老子姓李。”他说,“这人倒真是有胆子,有本事。”
  “他叫李什么?”
  “不知道。”田老爷子说,“没有人知道。”
  田鸡仔又问:“别人为什么要叫他大笑将军?”
  “因为大家都承认他的本事只比楚留香差一点,所以称他为将军。”
  “大笑两个字又是怎么来的?”
  “每次做案后,他都要大笑三声。”田老爷子叹息,“当时别人听到他的笑声,真有人会吓得连尿都撒出来。”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
  “没有了?”困鸡仔不懂,“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没有了的意思就是没有了。”田老爷子说,“别人听到他的笑声赶去时,已经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黄金、珠宝、古玉、古画,只要他想要的,什么都没有了。”
  田老爷子又叹了口气:“十多年前,连他这个人都没有了,就好像一碗酒倒进了你的嘴里,忽然之间就没有了。”
  “还是有的。”田鸡仔说,“一碗酒倒进了我的嘴,就到了我肚子里。”
  “还是没有了。”田老爷子说,“一碗酒到了你肚子里,就变成了尿,酒还是没有了。”
  他没有笑,因为这不是笑话。
  田鸡仔也没有笑。
  他明白他老爹的意思,“大笑将军失踪了多年后就变成了吴涛?”
  田老爷子忽然转过去问萧峻:“丐帮刑堂新创,百废待兴,日理万机,你本不该到这里来的。”
  “是。”能够用一个字表明意思时,萧峻从不用两个字。
  “只不过你还是来了。”
  “是。”
  “你为什么来的?”
  萧峻想了想之后才回答:“为了大笑将军。”
  他说的是实话,他从不说谎,对这一点田老爷子无疑觉得很满意。
  “你当然是为了他来的。”田老爷子说,“牛三挂他们当然也是为了他来的,我相信现在江湖中一定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他在济南城。”
  田鸡仔又不懂了:“可是吴涛以前并不在济南。”
  “他在济南也好,不在济南也好,都没关系。”田老爷子说。
  “为什么?”
  “因为别人本来要我的根本不是他。”
  “不是他?”田鸡仔问,“是谁?”
  “是孙济城。”
  当然是孙济城。
  大笑将军失踪了之后,就化身为济南的亿万巨富孙济城。
  田鸡仔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田鸡仔并不是笨蛋。
  他只不过喜欢问,什么事他都要问,明明已经知道的事有时候他也要问。
  “别人我的本来既然是孙济城,既然已经怀疑孙济城就是大笑将军,现在为什么又要怀疑吴涛?”田鸡仔又问,“难道吴涛和孙济城有什么关系?”
  “恐怕有一点。”
  “是一大点还是一小点?”
  “一大点,很大的一大点。”田老爷子说,“恐怕大得要命。”
  他又叹息:“现在恐怕就已经要了好几个人的命。”
  萧峻的目光又好像凝视在远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孙济城已经死了,示他的囚手也死了,他的门下为什么要大搜济南城?”
  这是非常重要的关健问题,是个已经有很多人问过了很多次的老问题,也是个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
  可是现在不同了。
  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有人能回答,能回答这种问题的当然只有田老爷子。
  “这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他说,“只用八个字就可以说明白了。”
  “八个字?”田鸡仔问,“哪八个字?”
  “孙济城根本没有死!”
  这是句很惊人的话,大多数人听见都会大吃一惊。田鸡仔和萧峻不是大多数人,他们是极少数人中的少数人。
  他们居然都没有吃惊。
  只不过田鸡仔还是要问:“他明明已经死了,大家明明已看见过他的死尸,怎么会没有死?”
  “死的不是孙济城。”田老爷子说,“那个死尸也不是孙济城的。”
  “是谁的?”
  “是一个长得极像孙济城的人,很可能是孙济城特地挑选制造出来的,准备在必要时候替他死的人。”
  “挑选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制造……”田鸡仔问:“制造是什么意思?怎么制造?”
  “他先挑选一个容貌本来就非常像他的人,再在这个人脸上做一点手脚,加一点工。”田老爷子又解释:“江湖传言,都说大笑将军和花十娘的交情不错,花十娘家传妙绝天下的易容术,他当然也学到了一点。”
  “然后他就把这个人藏在密室里,等到必要时替他死。”
  “对。”
  “必要的意思,就是他的秘密已经被人发现了的时候。”
  “对。”
  “他先勒死了柳金娘,用邱不倒的少林重拳打死了他的替身,然后再强迫邱不倒服毒自尽,让别人以为他们是死于情杀的。”
  “对。”
  “以前纵然言人怀疑他是大笑将军,可是孙济城既然已死了,也就不会有人再追究这件事。”
  “对。”田老爷子说,“错了。”
  田鸡仔苦笑。
  “究竟是对?还是错?”
  “你说的对,他却做错了。”田老爷子冷冷地说,“他选错了人。”
  “我倒认为他没有错,”田鸡仔说,“柳金娘替他做的衣服,每一件都像皮肤一样合体贴身,对他的身体四肢骨骼构造一定非常熟悉,所以只有她可能会分辨出死的那个人不是他,因为每个人的骨骼构造都不会相同的。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也会选柳金娘的。”
  田老爷子忽然又生气了,用力一拍桌子:“可惜你不是他,你是个混蛋,你懂个屁,你根本连屁都不懂。”
  田鸡仔闭上了嘴。
  他看得出他老爹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可是他不懂他老爹为什么会忽然生这么大的气。
  所以他不敢再开口,一直不开口的萧峻却开口了:“一定有一点破绽。”
  他只说了七个字。
  其实这句话至少要用三四十个字才能说明白的“孙济城这计划虽然周密,可是其中一定有一点破绽,所以别人才会发现死的不是他。”
  他只说了七个字,因为他相信老爷子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当然有一点破绽。”他说,“如果有人真的相信世上真的有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罪案,那个人一定是个疯子。”
  “孙济城自己很可能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点,所以才忍不住要回来看看。”
  田老爷子冷笑,“他一定认为这里是个很安全的地方,绝对没有人想得到他会回来。”“所以他回来了。”萧峻说,“所以吴涛才会在济南出现。”
  这就是他们的结论。
  可是田鸡仔还有问题:“如果吴涛就是孙济城,就是大笑将军,那个叫元宝的小叫花是谁呢?”
  田老爷子沉着脸不开口。
  萧峻也不开口。
  田鸡仔又问他:“如果元宝真的和你说的那人有关系,怎么会跟吴涛在一起?难道他也知道吴涛就是大笑将军?他是怎么知道的?”
  田老爷子又有点生气了。
  “你问的问题倒不少,你为什么不问他自己去?”
  田鸡仔叹了口气。
  “我也很想去问他,只可惜无论谁要找他恐怕都很不容易了。”
  “为什么?”
  “如果我是吴涛,我杀了老王之后,一定也会杀了他灭口的。”田鸡仔说。
  他偷偷地看他老爹,忽然又笑了笑:“幸好我不是吴涛,我只不过是个混蛋而已。”
  田鸡仔不是混蛋。
  他聪明机警,有胆识,反应炔,而且极富判断力,花旗门下的兄弟们没有不佩服他的,因为他下的判断几乎从未错过一次。
  这一次他的判断无疑也十分正确,连田老爷子和萧峻都没有异议。
  但是这一次他们偏偏算错了。
  吴涛并没有杀元宝灭口,而且好像这一点点要杀他的意思都没有。
  他们也没有逃走。
  现在他们居然还留在济南,只不过没有人能找得到他们而已。
  就算比田鸡仔再精明十倍的人,也绝对想不到他们会到那种地方去。
  没有人能想到他们会躲在那种地方的。二济南是古城,也是名城,开府已久,物阜民丰。
  济南府的知府衙门建筑恢宏,气派之大远比大多数的府县衙门都大得多。
  济南府的大牢建筑坚固,禁卫严密,关在里面的人要想逃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要逃出去虽然难如登大,要进去是不是也同样困难?
  没有人仔细研究过这问题。
  谁愿意无缘无故把自己关进监牢里去?
  有人愿意的,至少有两个人。三每座监牢都有阴暗的一面,济南府的大牢当然也不例外。
  关在这座牢狱里的囚犯,只要一听见“神仙窝”三个字,就会吓得连裤管都湿透。
  神仙窝当然不是神仙窝,也不是神仙去的地方。
  神仙窝是济南府大牢里最可怕一间牢房,只有最可恶的恶鬼才会被关到那里去。
  现在被囚禁在神仙窝里的,是两个只等判决处斩的死囚,不但犯案如山,而且穷凶恶极。
  四月十六日这一天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候,他们忽然在睡梦中被人打醒,忽然发现这间阴暗如鬼窟的牢房里居然多了两个人。
  他们看不清这两个人的脸,只看得出其中一个比较高大。
  死囚大喜,还以为是道上的朋友来救他们。
  黑暗中的高大人影也客气地告诉他们:“我是来送你们走的。”
  “送我们到哪里去?”死囚更喜。
  说话的人更客气。
  “像两位这样的人,除了十八层地狱之外,还有哪里可去?”
  死囚又惊又怒,想翻身跃起,可是全身上下都被制住了。
  这人影只伸出一根手指,就把他们制住了。
  他们平生杀人无数,手底下当然也很硬,可是在这鬼魅般的人面前,就像是变成了两只臭虫。
  他们流着冷汗问这个人。
  “我们跟你有仇?”
  “没有。”
  “有怨?”
  “也没有。”
  “既然无仇无怨,你为什么要冒险闯入这里来要我们的命?”
  对方的回答是两个死囚做梦也想不到的,让他们听了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死也死得不能闭眼。
  这人夜闯大牢来杀他们,居然只因为:“我想借你们这地方睡一觉。”
  这个鬼魅般的人当然就是吴涛。站在后面看他杀人的除了元宝外也不会是别人。
  唯一让人想不到的是,元宝并不是被吴涛绑架来的。
  元宝是自己要跟他来的。
  在赵大有那间暗室里,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手法在一瞬间击毙淮甫鹰爪高手秃鹰之后,他就用一只手将元宝扔出了窗户。
  可是元宝还没有跌在地上时,忽然间又被他用一只手接住了。
  然后元宝就发现自己忽然间已经到了七八重屋脊外。
  “我的妈呀,”元宝叫了起来,“你这身功夫是怎么练出来的?你到底是人是鬼?”
  “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鬼。”吴涛淡淡地说,“有时半人半鬼,有时非人非鬼,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他淡淡的声音中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悲怆,幸好元宝似乎听不出来。
  不幸的是,元宝又好像听出来一点。
  这个小叫花知道的事好像比他应该知道的多,所以他问:“现在你是不是要杀我灭口?”
  “杀你灭口?”吴涛冷笑,“你知道什么?我为什么要杀你灭口?”
  “至少我知道你杀了人。”
  “杀人又如何?”吴涛声音中又有了那种悲怆,“世上杀人的又岂止我一个?”
  元宝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知道那个人并不是被你杀死的。”
  “哦?”
  “他是吓死的。”元宝说,“你一出手就捏碎了他的两只鸡爪,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我就听见他放了一串屁,就嗅到了一股臭气。”
  元宝又道:“我早就听说被吓死的人都是这样子的。”
  “你知道的事倒不少。”
  “我还知道那个人本来就该死。”
  “为什么?”吴涛问。
  “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只不过要带你回去问话而已,可是他一进来就想用重手法捏碎你身上四大关节,”元宝道,“像这样的人,平常做事也一定又凶又狠又毒辣,也许早就该死了。”
  吴涛盯着他看了半天,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露出种别人很难看得出也很难解释的表情。
  “你走吧。”他说,“快走。”
  “我不走,我也不能走。”
  “为什么?”
  “别人既然能找到你,当然也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元宝说,“现在你一走了之,我又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如被他们抓住,不活活被他们打死才怪。”他拉住了吴涛的袖子,“所以我只有跟着你,而且跟定了你。”
  吴涛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我不是个晋通的生意人。”
  “我也不是个普通的小叫花。”
  “你不想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想,可是我又不想让你知道我是谁,”元宝说,“所以只要你不问我,我也不问你。”
  “你跟着我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吴涛说,“我若是个人,绝不是个好人,就算我是鬼,也是个恶鬼。”
  他的声音又变得极冷酷。“我本来只不过利用你渡过今夜,我也看得出你有点来历,必要时说不定还可以利用你的家世去要挟别人。”
  “我知道,”元宝居然说:“我完全知道。”
  “你若跟着我,不但要陪着我受苦受难受气受罪,必要时我说不定还是会卖了你。”
  吴涛冷冷他说,“别人一刀砍来时,只要我能逃命,说不定会用你去挡那一刀的。”
  “我知道。”
  “你不后悔?”
  “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怎么会后悔?”
  元宝忽然笑了笑:“何况我说不定也会利用你,别人一刀砍来时,究竟是谁有本事利用谁去挡那一刀,现在还难说得很。”
  吴涛没有笑。
  他本来好像想笑的,可是他没有笑。
  元宝又问他:“现在你想到哪里去?”
  “想大睡一觉,养足精神。”吴涛说,“不管要干什么,都得要有好精神。”
  他冷笑:“别人一定认为我会像野狗般被迫得疲于奔命,我偏要他们大吃一惊。”
  “睡觉是好事,”元宝说,“只不过济南城里哪里还有能让你好好大睡一觉的地方?”“有个地方是他们绝对找不到的,因为谁也想不到我会到那里去。”吴涛说得极有把握。
  “没有人能想得到?”
  “没有。”
  “有一个,”元宝眨了眨眼,“至少有一个人能想得到。”
  “谁?”
  “我。”
  吴涛盯着他。“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地方?”
  元宝又笑了笑,露出了两个大酒窝。
  “我不但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而且还知道那地方要进去比要出来容易得多。”
  所以元宝就跟着吴涛进了神仙窝。
  第七章 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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