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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古龙楚留香传奇之血海飘香

_3 古龙(当代)
冷秋魂突然厉声道:“昨夜本门发生的惨案,与天星帮可有关系?”
沈珊姑道:“什么惨案?我不知道。”
冷秋魂瞧了张啸林一眼。
张啸林道:“左又铮出门之前,可是接着了一封书信?”
沈珊姑想了想,道:“不错。”
张啸林眼睛一亮,道:“你可知道那封书信现在哪里?”
沈珊姑道:“掌门人交给二师兄了。”
张啸林道:“二师兄是谁?”
沈珊姑道:“‘天强星’宋刚。”
张啸林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沈珊姑道:“他还在徐州筹募付给‘中原一点红’的酬劳,今夜想必就能赶来了。”
冷秋魂耸然动容,道:“中原一点红?可是那冷血的职业杀手?……你‘天星帮’为何要付给他那般巨大的酬劳?”
沈珊姑痴痴一笑,道:“因为咱们要他来对付你们朱砂门。你们若是有杀害本帮掌门人的嫌疑,就要将你们一个个都杀死!”
冷秋魂苍白的脸,变得更全无血色,一双纤细的手,不住神经质地抚摸着腰边的刀柄,道:“你们付了他多少酬劳?”
沈珊姑道:“一万两,每杀一个人,再加上一千两,杀你冷秋魂却是五千两。”
冷秋魂神经质地大笑起来,道:“很好,我如今才知道我的命原来比别人值钱些……但五千两也不算多,我可以付他一万……两万。”
沈珊姑道:“一点红信用素来很好,只要先接受了咱们的条件,你就算再给他十倍的酬劳,他也是不会答应的。”
冷秋魂笑声突然停顿,手掌紧握着刀柄,目光移向窗外,像是生怕那神秘可怖的一点红随时会闯进来。
沈珊姑痴笑着望向张啸林,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原该叫‘天强星’才是,我那二师兄虽然叫‘天强星’,但哪里有你那么强壮?”
张啸林赶紧伸手在她“睡穴”上轻轻一点,喃喃道:“女孩子不可多说话,若是变成长舌妇,可就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去的女人,我素来不愿瞧见,这世上若是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是非就会少得多了。”
沈珊姑终于沉沉睡着。
冷秋魂眼睛犹在瞪着窗户,喃喃道:“中原一点红……他的剑究竟快到什么程度?他难道真的有传说中那么恶毒?他难道真的……”张啸林一笑接口道:“冷兄不必多想,反正立刻就要见着他了。”
冷秋魂霍然站起,失声道:“他立刻要来?”
张啸林道:“想来自是要来的。”
冷秋魂握着刀的手,指节已发白,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来吧!就算‘盗帅’楚留香来了,我也未必见得怕他,我还会怕中原一点红?”
张啸林微笑道:“楚留香难道比一点红还可怕?”
冷秋魂道:“普天之下,还有比楚留香更可怕的人么?”
张啸林喃喃道:“据我所知,楚留香一点也不可怕,他其实是个很和善的人,世上比他再和善的人,只怕很少有了。”
冷秋魂哈哈大笑道:“可笑……我当真从未听过比这更好笑的话了,就算楚留香自己听到,只怕都会笑掉大牙。”
张啸林叹了口气,苦笑道:“人,真是奇怪得很,有时竟宁愿去听信别人的谣言,而不相信真话。”
突然间,大厅屋瓦“格”的一响。
冷秋魂笑声一下子就顿住,全身上下,立刻再没有丝毫笑意,就像是被紧弦弹出的弹丸,嗖的跃到窗旁,大声道:“朋友们既然来到快意堂,就请下来吧!”
张啸林拉开门,缓缓走出去,笑道:“各位若想打架,只管找他,若是来赌两手的,在下倒可奉陪。”
星光下,只见屋脊上人影幢幢,聚到一起,似是商议了一阵,然后五个人相继跃下,却还有气人负手站在对面屋檐上,神情似十分悠闲,一双眸子却如狼一般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张啸林瞧得清楚,这人正是一点红。
当先跃下的一人,急服劲装,满脸铁髯,但身形却瘦得和那一撮铁髯大不相称,五个人里,他轻功显然高出别人许多,一落下地,目光便灼灼的打量着张啸林,微一抱拳,冷冷道:“阁下莫非就是此间主人?”但见他左掌在前,中指与无名指上,赫然正套着三个奇特的乌金钢环。
张啸林笑道:“阁下莫非便是‘天强星’宋二瓢把子?”
铁髯汉子道:“正是。”
张啸林让开了门,笑道:“此间的主人正在里面相候,请。”
冷秋魂已又坐到那宽大的椅子上,雪亮的长刀已拔出,抵着沈珊姑的脖子,冷冷地瞧瞧宋刚。悠悠道:“宋二先生来得真巧,在下这里正抓住了个女贼,宋二先生如有兴趣,不妨和在下一起审问她。”
宋刚当门而立,一张轮廓阴沉的脸,已涨成紫色,也不知究竟是该冲进去,还是不该冲进去。
冷秋魂哈哈笑道:“宋二先生莫非衣服穿得太紧,怎地脸都憋红了,看来下次真该换个裁缝了,在下倒可为宋二先生介绍一个。”
天星帮弟子俱已勃然变色,怒喝着冲了进去,宋刚突然反手一掌,将最先冲人的一人打得又跌出门外,自己竟抱拳强笑道:“这……这想必是个误会。”
冷秋魂扬了扬眉,道:“误会?”
宋刚道:“此刻在冷公子刀下之人,乃是宋某的师妹。”
冷秋魂道:“呀……在下这倒失礼了,令师妹若肯早些说出来历,在下又怎敢无礼?”他话语虽说得客气,但一柄刀却还是架在沈珊姑脖子上,全无撤回之意。
宋刚已掩不住流露出关怀焦急之色,强笑说道:“兄台若肯将敝师妹赐还,敝帮感激不荆”冷秋魂大笑道:“男女之间,若是有了不寻常的关系,果然是再也掩饰不住了的。”
宋刚终于忍不住变色道:“你说什么?”
冷秋魂悠然道:“在下是说,阁下为了多情的师妹,竟将师兄忘了。”
宋刚一张脸立刻更红,更紫,吃吃道:“敝师妹……敝师兄……”冷秋魂突然长身而起,厉声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左又铮是生是死,何去何从,我朱砂门全不知情,至于你这师妹么……你要想将她带走,只怕也没有这么容易。”
宋刚捏紧了拳头,嗄声道:“你……你要怎样?”
冷秋魂道:“你若想要这女子活着走出去,就得立誓担保天星帮永不再踏入济南一步,至于屋檐上那位朋友,自然先得请他一起回去。”
话犹未了,突听风声骤响,一条人影自左面窗户飞入,右面穿户飞出,冷秋魂掌中刀竟被人弹得“叮”的一响,险些脱手飞去。
再看中原一点红,已到了右面屋檐上。
他用不着说话,已给了冷秋魂最明白,最简单的答复:“我要来就来,要去就去,谁也管不着我。”
冷秋魂脸上变了颜色,立刻笑道:“只要兄台不再管天星帮的闲事,随时要来济南城,我朱砂门下弟子,必定倒屐相迎,恭送如仪。”
这时宋刚却已再也忍不住喝道:“一点红,你杀了我门下弟子,我非但毫无怨言,反而将他们责骂了一顿,我姓宋的就算对我老子,也没有对你这么客气,但你方才明明可以救出三妹,却不肯出手,你……你……你……”一点红冷冷道:“我素只知道杀人,不知道救人的。”
他目光比刀还冷,宋刚瞧了一眼,下面的话像是已被塞了回去,梗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方白吃吃道:“既是如此,为何不杀了他?”
一点红道:“我杀人从不暗算,你叫他出来,我就为你杀了他。”
冷秋魂大笑道:“只是在下出去之前,令师妹的头自然已先分了家了。”
宋刚狠狠一跺脚,嘶声道:“好,依你,从此天星帮决不再踏入济南一步。”
像宋刚这种人在江湖中地位虽不高,但帮会中人,若想在江湖上混,那是话出如风,永无更改的。
冷秋魂展颜一笑,道:“既是如此……”突听一人嘻嘻道:“冷兄莫要忘了,这位姑娘,再下也有一份的。”
宋刚霍然转身,便瞧见笑嘻嘻走来的张啸林,他一双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又要多事。”
张啸林笑嘻嘻道:“我不是东西,是人。”
宋刚狂吼一拳击出,指上星环,寒光闪闪,取人性命,易如反掌。但他一拳击出后,面前却已没了人影。
再瞧张啸林已笑嘻嘻的站在屋檐上,笑道:“在下早已说过,打架是绝不奉陪的。”
宋刚又惊又怒,向一点红连打了好几个手势,一点红却似全没有瞧见,宋刚终于忍不住道:“红兄,你……你杀人的时候,难道还未到么?”
一点红瞧了张啸林一眼,缓缓道:“世上之人,我皆可杀,但是他……你另请高明吧!”自屋檐上抛下一包银子,竟头也不回的去了。
宋刚张口结舌,怔在那里,他简直做梦也想不到杀人如草的“中原一点红”,竟也有不杀的人。
张啸林负手而立,衣袂飘风,悠悠笑道:“其实,我的条件,要比冷公子的还要简单得多。”
宋刚终于又跺了跺脚,道:“你要怎样?说吧!”
张啸林道:“只要你将令师兄临去时交给你的那封信让我瞧瞧,我不但立刻恭送令师妹出门,还为她雇好轿子,放串鞭炮洗洗霉气。”
宋刚不禁怔了怔,道:“你的条件,只是想瞧瞧那封信?”
张啸林道:“瞧过之后,立刻奉还。”
宋刚默然半晌,缓缓道:“那封信,我虽毁了,但信中内容,我却已瞧过,却不知那封信与你又有何关系,你为何定要瞧它?”
张啸林喜道:“你也不必问我是为了什么,只问你想不想你那娇滴滴的师妹重回你的怀抱。”
宋刚考虑了半晌,又瞧了瞧灯光下那苍白而美丽的脸,胸中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再也不顾一切,大声道:“好,我说,其实那封信也并非什么秘密,只是……”突然狂吼一声,向前冲出数步,噗地倒了下去。
天星帮弟子惊呼大乱,只见他身上看似没什么伤痕,但过了片刻,便有一丝鲜血自脊椎第七骨节下渗了出来。
冷秋魂变色道:“这已是第二个为那封书信死的人了,张兄,你……”抬头一瞧,屋檐上的张啸林已不知何去了。
宋刚狂吼倒地,墙角后阴影中便有人影一闪而没,别人虽未瞧见,但又怎能逃得过张啸林的一双利眼。
他立刻凌空掠出数丈,追了过去,谁知那人影竟已在数十余丈外,他轻功之高,天下皆知,谁知这人轻功竟也不弱。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在济南城干燥的晚风中凌空飞掠,就像是一根线上系着的两个风筝。
那人影竟始终能与张啸林保持段距离。
片刻间,两人便已飞掠出城。远处烟水迷蒙,已到了大明湖边,这月下的名湖,看来实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风韵。
这时张啸林已将追上了那人影——普天之下,无论是谁,轻功终是要比他稍逊一筹的。
张啸林笑道:“朋友你还是留步吧,我保证绝不伤你毫发,但是若是想跃下水,就未免要自讨苦吃了。”
那人夜枭般一笑,道:“楚留香!我终于认出你是谁了。”
话声中,突然有一股奇异的紫色烟雾爆发而起,吞没了他的身影,也吞没了张啸林的。
那烟雾立即沉重得像是有形之物,张啸林非但眼睛被迷,身形在烟雾中竟也为之施展不开。
等他闭住呼吸,冲出烟雾,到湖边时,那人影已不见了,只有湖水上一朵涟漪,正在袅袅消散。
张啸林发怔地瞧着那逐渐消散的涟漪,喃喃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东瀛武士神秘的“忍术”,我怎么从未听说中原武林中已有人学会这种几近邪术的武功?”
据故老相传,那“忍术”乃是一种能使自己的身形在敌人面前突然消失的方法,要学会这种神秘的武功,便是断绝情欲,将自己完全奉献为“忍术”之祭礼,其过程之艰苦卓绝,直非人所能忍受,是以就算在东瀛武林中,能通忍术的“忍者”,通常也都是被视为鬼魅的神秘人物。
张啸林轻功虽已入化境,虽然几乎已知道世上所有逃避人耳目的法子,但对这种神秘的“忍术”,所知却不多。
他怔了半晌,不禁苦笑道:“这人既擅“忍术”,又有那样的轻功,我楚留香今日,才总算遇着了对手,只可惜到此刻竟仍猜不出他究竟是谁?”
突听一人冷冷道:“楚留香,拔出你腰边的剑来。”
语声嘶哑而奇特,一条黑衣人影,自湖边淡淡的水雾中走了过来,赫然正是那“中原一点红”。
张啸林动容道:“你怎么也来了?”
一点红道:“我一路追踪,直到此刻才又找着你,你总不能令我失望。”
张啸林摸了摸鼻子,道:“你始终在跟着我?为什么?”
一点红冷冷道:“只为了要将我的剑,刺入你的咽喉。”
张啸林怔了怔,道:“你要杀我?”
一点红道:“或是被你杀死。”
张啸林笑道:“你知道我是从来不愿杀人的,莫说是你了。”
一点红道:“你不愿杀我,我就杀你。”
张啸林道:“你方才岂非说过,不……”一点红冷冷截口道:“我只是不愿为别人杀你,我杀你,只是为我自己。”
张啸林苦笑道:“为什么?”
一点红道:“能与楚留香一决生死,乃是我生平一大快事。”
张啸林摇了摇头,背负起双手,笑道:“只可惜我却是全无兴趣找你动手,实在抱歉得很。”
一点红叱道:“你不动手也得动手。”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第八回 清风明月◆叱声中,剑光已如匹练般刺来,张啸林背负双手,竟是动也不动,剑光便在他咽喉前半寸戛然顿祝剑光已将他眉目都映得惨碧色,他喉结也已被那森寒的剑气刺激得不住颤动,但他竟仍是神色不变。
他的神经竟像是铁铸的。
一点红又将掌中剑往前推进了半分,剑尖纹风不动,他的手腕,竟也像是铁铸的镇定。
他嗄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剑尖距离张啸林咽喉已只有两分,他竟仍然声色不动,淡淡笑道:“你自然不是不敢,而只是不愿而已。”
一点红冷笑道:“我一心想杀你,怎会不愿?”
张啸林笑道:“你这样杀了我,能得到些什么乐趣?”
剑尖,突然颤抖起来。
一点红磐石般镇定的手腕,竟已动摇了,嘶声喝道:“你真有如此自信?”
突然一剑刺了出去。
张啸林从头到脚,绝没有一分动弹,那锐利的剑锋虽只是贴着他脖子过去,但这一剑也可能会刺穿他咽喉。
一点红的脸虽仍如冰一般冷,但肌肉却已一根根在颤抖着,一张脸终于奇异地扭曲起来,道:“你……你真的不肯与我动手?”他语声竟也颤抖起来。
张啸林叹了口气,道:“实在抱歉得很。”
一点红仰天长笑道:“好!”笑声凄厉,他竟回过长剑,一剑向自己咽喉刺去。
这一来,张啸林倒当真大吃一惊,劈手去夺他长剑,一点红手腕闪动,剑尖始终不离他自己咽喉方寸之间。
张啸林也展开空手入白刃的武功,着力抢夺。
星光下,只见剑光闪动,人影起落,两人毕竟已动起手来,但这两人动手,一个为的竟非伤人,而是救人。另一个要杀的也非对手,而是自己。
这样的动手,倒当真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
刹那间数十招,突听“铮”的一声,湖上竟响起了一声琴声,琴声叮咚,妙韵天成,但其中却似含蕴着一种说不出的幽恨之意,正似国破家亡,满怀悲愤难解,又似受欺被侮,怨恨积郁难消。
琴声响起,天地间便似充满一种苍凉肃杀之意,天上星月,俱都黯然无光,名湖风物,也为之失色。
张啸林心境开阔,胸怀磊落,听了还不觉怎样。
那一点红却是身世凄苦,落魄江湖,他心胸本就偏激,本就满怀抑郁不平,否则又怎会以杀人为业,以杀人为乐?
此刻琴音入耳,他只觉鲜血奔腾,竟是不能自己,突然仰天长啸,反手一剑,向张啸林刺了出去。
这剑迅急狠辣,张啸林猝然不及思索,出于本能地闪身避过,星光下只见一点红目光皆赤,竟似已疯狂。
等到一点红第二剑刺出时,张啸林已不能不避,方才他虽能镇定,但此刻面对着的已是个失却理智的人,那情况自然已大不相同。
琴声越来越急,一点红的剑光也越来越急,他整个人竟似已完全被琴声操纵,再也不能自主。
张啸林不禁大骇,他倒并非怕一点红伤了他,而是知道这样下去,一点红必将伤了他自己。
迅急的剑光已在张啸林面前织成了一片光幕,这疯狂的剑光已非世上任何人所能遏止。
张啸林突然大声道:“你敢随我下水么?”语声中竟凌空一个翻身,跃入湖水中。
一点红毫不迟疑,跟着跃下。
但水中却已和陆上大不相同,一点红掌中剑刺出,不过空自激起一片水花,已再难伤人了。
张啸林到了水中,却如蛟龙回到大海,身子如游鱼般一闪一扭,便已捏住一点红的手腕,点了他的穴道,将他抛上湖岸,笑道:“红兄红兄,你此刻虽吃了些苦头,但总比发疯而死来得好。”又是一个猛转跃入水中,向琴声传来处游去。
烟水迷蒙中,湖中竟泛着一叶孤舟。
孤舟上盘膝端坐着个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少年僧人,正在抚琴。星月相映下,只见他目如朗星,唇红齿白,面目皎好如少女,而神情之温文,风采之潇洒,却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拟。
他全身上下,看来一尘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纵令唐僧再世,玄奘复生,只怕也不过如此。
楚留香瞧了两眼,皱眉苦笑道:“原来是他,我早该想到的,世上除了他外,还有谁能抚出这样的琴音……他月下抚琴,倒也风雅,却不知害苦了我。”
他潜至舟旁,才冒出个头来,道:“大师心中,难道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么?”
叮咚一声,琴音骤顿,那僧人虽也吃了一惊,但神态却仍然不失安详,寒目瞧了一眼,展颜笑道:“楚兄每次见到贫僧时,难道都要湿淋淋的么?”
这少年僧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妙僧”无花,他那日泛舟海上,正也是被楚留香自水中钻出吓了一跳。
楚留香一笑道:“大师可曾见到两个人?”
无花道:“却不知那两位是何许人物?”
楚留香道:“头一个就是那‘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
无花微微皱了皱眉,突然将面前那具七弦琴,沉入水中。
楚留香奇道:“此琴总比我那面具珍贵得多,你又为何将之抛入湖中?”
无花道:“你在这里提起那人的名字,此琴已沾了血腥气,再也发不出空灵之音了。”说完将双手在湖水中洗了洗,取出块洁白如雪的丝巾,擦干了水珠。
楚留香道:“你以为这湖水就干净么?说不定里面有……”无花赶紧打断了他的话,道:“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奔流来去,其质无尘。”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难怪要做和尚,像你这样的人,若是不出家,在凡俗尘世中只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无花淡淡笑了笑,道:“那第二位呢?”
楚留香苦笑道:“这第二人虽已认出了我,我却未认出他,我只知他轻功不凡,暗器毒辣,而且还学会了忍术。”
无花微微动容道:“忍术?”
楚留香道:“你素来渊博,可知道‘忍术’曾流入中土么?”
无花寻思半晌,缓缓道:“忍术一流,传自伊贺,纵在东瀛本岛上,也可算是一种极神秘的武功,但以贫僧看来,你的神通不但与忍术异曲同工,而且犹有过之。”
楚留香道:“你如此捧我,可是要我下次着棋时,故意输你几盘?”
无花正色道:“东瀛的武功本是唐时由我邦传入的,只不过他们稍加变化而已,东瀛武林最著盛名的柳生流、一刀流等宗派,大多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岂非正与我邦内家心法相似,至于他们剑法之辛辣、简洁,也正与我邦唐时所盛行的刀法同出一源,大同小异。”
楚留香笑道:“你果然渊博,但那忍术……”无花道:“忍术这两字,听来虽玄妙,其实也不过是轻功、暗器、迷药,以及易容术的混合而已,只是他们天性最善模搬,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殉道精神,学会了我邦之物,不但能据为已有,而且竟还能将之渲染得几近神话。”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经过他们渲染变化之后,而成为‘忍术’的那种武功,是否已流入中土?有没有人已学会?”
无花沉吟道:“据说二十年前,曾经有一位‘伊贺’的忍者渡海而来,而且还在闽南一带居住了三年,中土武林中若有人能通忍术,想必就是那三年中从他那里学会的,而且想必定然是闽南武林中的人物。”
楚留香皱眉道:“闽南?……难道是陈、林两大武林世家的人?”
无花皱眉笑道:“如此良夜,你我却只是谈些俗事,也不怕辜负了清风明月?”
楚留香道:“我本是个俗人,尤其是此刻,除了这些俗事外,别的事我全无兴趣。”
他突然站起身子,大笑道:“你若要谈禅、下棋,我事完之后自会寻你,而且保证身上一定是干干的。”笑声中,一跃而入,全未溅起丝毫水花。
无花笑道:“谈禅下棋之约,千万莫要忘了。”
楚留香在水面上露了露头,高声笑道:“谁若会忘记无花之约,那人必定是个白痴。”
无花目送他游鱼般的滑去,微微笑道:“能与此人相识,无论为友为敌,都可算是一件乐事。”
楚留香游回岸上,抱起一点红,寻了株高树,将他稳稳的架在树桠间,然后一掠下地,挥手笑道:“咱们就此别过吧,再过半个时辰,你就会醒来,我知道你绝不愿意被我瞧见你醒来时的狼狈样子。”
他扬长入城,一路上反复的思索,只觉此事直到目前为止,还是一团乱麻,摸不出什么头绪。
他决定暂时不去再想,让头脑也好休息些时。
人的头脑是件好奇怪的东西,你久不用它它会生锈,但若用得太多它也会变得麻木的。
入城后晨光已露,街上已有了稀落的行人。
楚留香衣服也干了,三转二弯,竟又转到那快意堂,宋刚尸身已不见,沈珊姑与天星帮弟子也都走了。
几条黑衣大汉,正在收拾打扫,瞧见楚留香,纷纷喝道:“此刻赌台还未开,你晚上再来吧,着急什么?”
楚留香笑道:“我是找冷秋魂的。”
大汉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直呼冷公子爷的名字。”
楚留香道:“我倒也不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冷秋魂的兄弟。”
几条大汉望了一眼,放下扫把水桶,匆匆奔入。
过了半晌,冷秋魂便施施然走了出来,面上虽然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双目却仍灼灼有神,上下瞧了楚留香几眼,冷冷道:“阁下是谁?冷某倒记不得有阁下这样的兄弟。”
楚留香故意四下望了一眼,压低语声,道:“在下便是张啸林,为了避人耳目,故意扮成这副模样的。”
冷秋魂怔了怔,突然拉起他的手,大笑道:“原来是赵二哥,兄弟当真该死,竟忘了二哥的容貌了。”
楚留香暗暗好笑,被他拉入间精致的卧室,绣被里露出了一截女子蓬乱的发髻,一根碧玉钗已堕在枕上。
冷秋魂竟霍地掀开被子,冷冷道:“事已完了,你还不走?”
那女子娇啼着穿起衣服,踉跄奔了出去。
冷秋魂这才坐下来,瞧着楚留香,道:“不想兄台的易容术,倒也精妙得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冷兄可瞧得出么?”
冷秋魂道:“易容之后,自然不及以前自然,兄台若是扮得丑些,倒也不易瞧破,这样……这样总有些太引人注目了。”
楚留香暗中几乎笑破肚子,口中却叹道:“黑夜中匆匆易容,虽不甚似,却也只有将就了。”
冷秋魂又瞧了两眼,道:“大致倒也不差,只要鼻子低些,眼睛小些,也就是了。”
楚留香忍住笑道:“是是,下次必定改过。”
他眼珠子一转,又道:“沈珊姑呢?”
冷秋魂微微笑道:“在下不愿步兄台的后尘,自然也放她走了,天星帮虽然人才凋落,总也算是个成名帮派,我也不愿和他们结怨太深。”
楚留香道:“正该如此,却不知兄台可曾派人打听过济南城里的武人行踪?”
冷秋魂道:“我已令人仔细寻找,那‘五鬼’并不在城里,除此之外,虽然有个名头不小的人物,但却已和咱们的事没什么关系。”
楚留香随口道:“那是什么人?”
冷秋魂道:“那人装束奇诡,佩剑狭窄,仍是海南剑派中的人物,看神情还是个高手,想来不是灵鹫子便是天鹰子。”
楚留香跳了起来,道:“是天鹰子?他现在在哪里?”
冷秋魂奇道:“兄台为何如此紧张?”
楚留香道:“你先莫问,快说他现在何处,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
冷秋魂道:“他并未在道观挂单,却落脚在城南的迎宾楼里,兄台为何急急寻他?”
他话未说完,楚留香已大步奔出,喃喃道:“但愿我去得还不迟,但愿他莫要成为为那书信而死的第三人。”
那迎宾楼规模甚大,旅客不少,出家人却只有天鹰子一个,独自住在朝阳的一个小小跨院里。
只是此刻人已出去了。
楚留香打听清楚,打了两个转,就将那防贼似盯着他的店伙摆脱,那店伙只见眼前人突然不见了,还以为遇着狐仙,爬在地上不住磕头,楚留香却已到了那跨院里,用一根铜丝,开了门上的锁。
天鹰子气派虽不小,行囊却不多,只有个黄色包袱,包袱里有套换洗的内衫裤,两只袜子,还有卷黄绢经书。
这卷经书在内衣里,还用根丝线缚住,显然天鹰子将之瞧得甚是珍贵,楚留香暗道:“那封神秘的书信,莫非就藏在这经书里?”
此刻楚留香已瞧出那封书信关系必定甚大,说不定就是解破这整个秘密的钥匙,否则绝不会有那许多人为信而死。
楚留香解开丝线,果然有封书信自经书中落下来。
他狂喜着抽出了信,粉红色的信笺上写着两行娟秀的字迹,看来竟似乎是女子的手笔。
信上写的是:
还君之明珠,谢君之尺素。
赠君以慧剑,盼君斩相思。
信笺叠痕很深,想是已不知被瞧过多少次了,但仍保存得平平整整,可见收信人对它的珍惜。
这封信写得虽然婉转,但却显然是要收信的人斩断情丝,莫要思念于她,若是说得干脆点,就是:“我不喜欢你,你也再莫要对我痴心妄想了。”
这封信自然是写给天鹰子的,信末的署名,只写了“灵素”两个小字,想来便是那女子的闺名了。
楚留香暗叹忖道:“看来这天鹰子出家前竟有段伤心事,说不定他就是为此事出家的,他至今还将这封绝情的信带在身旁,倒真是个多情种子。”
他无意间窥探了别人的隐私,心里直觉得甚是抱歉,他终于未找着那封神秘的书信,心里又不禁甚是失望。
包袱又回归原状,谁也瞧不出被人动过。
楚留香走到街上,喃喃自问道:“天鹰子会到哪里去了呢?他千里迢迢而来,想必也是为了追寻他师兄灵鹫子的下落,他既然到了济南,自然少不得要向朱砂门打听。”
一念至此,他立刻拦住了马,驰回快意堂。
冷秋魂竟站在门外,似乎刚送完客。瞧见楚留香,笑道:“你还是来迟了一步。”
楚留香急问道:“天鹰子方才莫非来了?”
冷秋魂笑道:“正是,你去寻他,他却来寻我,奇怪的是,海南剑派竟也有人失踪了,更奇怪的是,他不找别人打听,却偏偏来找着我,海南与济南相隔千里,海南剑派有人失踪,朱砂门又怎知道他的下落。”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他离开此地,要去哪里?”
冷秋魂道:“回迎宾楼去,我已和他约定,午后前去回拜。”
楚留香不等他话说完,已走得没了影子。
这一次他轻车熟路,笔直闯人那跨院,屋里窗子已掀起,一个乌簪高髻的枯瘦道人,正坐在窗边沏茶。
他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壶里根本没有茶倒出来,他竟浑然不觉,手里还提着那茶壶在倒着。
楚留香松了口气,喃喃道:“我总算是及时赶来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在我面前将他杀死。”
言下抱了抱拳,高叫道:“屋里的可是天鹰道长么?”
天鹰子想是出神,竟连这么大的声音都未听到。
楚留香暗笑道:“这位多情道人,莫非又在想那灵素?”
他大步走到窗前,又道:“在下此来,为的只是令师兄……”话未说完,突然发现壶里并非没有茶,而是已被他倒干了,茶水流了一桌子,又流了他一身。
楚留香心念闪动,伸手一拍他肩头,哪知他竟直直的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后,还是双腿弯曲,保持着坐的姿势。
楚留香大骇,飞身跃入,天鹰子四肢已冰凉,呼吸已断,胸前一片血渍,竟是先被人点了穴道,再一剑穿胸刺死。
这名满海南的名剑客,显然竟在不知不觉间就已被杀,杀他的人将他一剑穿胸,竟连他手里的茶壶都未震落。
这又是何等惊人的身手。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第九回 红颜祸水◆楚留香不禁骇然,四下搜索一遍,也瞧不见任何奇异的痕迹,显然那人非但武功高极,手脚的干净也是天下少有。
楚留香瞧着天鹰子的尸身,黯然叹道:“我虽未杀你,但你却因我而死,只因那人若非知道我要来寻你,也就未必会杀你,只可惜你生前虽然掌握着那秘密的关键,你自己却不知道。”
到现在为止,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札木合四个人惟一的共同之点,就是他们四人想必都是接到一封信后才出门的,而那四封信,显见又必是出于同一人之手,这就是楚留香此刻所知道的惟一线索。
要想揭破这秘密,他必须知道:写信的人究竟是谁?
那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正午,太阳将青石板的街道照得闪闪发光。
楚留香走在路上,脸上虽在笑,心里却已几乎绝望。
现在,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等三人接到的书信都已失踪,和他们关系最密切,惟一可能知道他们行踪秘密的宋刚、杨松、天鹰子已被人杀了灭口,剩下的惟有札木合处或许还有线索可寻。
但札木合出门时,是否将那书信留下来呢?
就算他留下了书信,却又是交给谁呢?
就算楚留香已知道那人是谁,却又是否能在黄沙万里、无边无际的大戈壁中,寻得他的踪迹?
楚留香叹了口气,索性走到临街的酒楼上,饱餐了一顿,人的肠胃被美食填满后,心情也会开朗得多的。
两碟精致的小菜,三杯暖酒下肚,这世界果然变得美丽多了,就连街头的一株枯树,都像是有了生机。
楚留香凭窗下望,正带着有趣的眼光,瞧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突然瞧见几条牵着马的大汉,拥着一紫衫少妇,从长街旁走了过来。
这几条大汉自然不能令楚留香感到兴趣,而这少妇却使他眼睛亮了起来——她正是沈珊姑。
只见她沉着一张瓜子脸,皱着眉头,满脸都是想找人麻烦的模样,那几条大汉却是没精打采,垂头丧气。
在皖南这一带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天星帮”,如今竟要被人赶出济南城,这实在是件丢人的事。
几个人走到街头那枯树下,似是商量了一阵,大汉骑上马往东出城,沈珊姑却一个人向西而行。
楚留香心念一转,抛下锭银子作酒钱,匆匆追了出去,转过街口,便瞧见那裹着浅紫衣衫的诱人身子。
她胴体虽丰满,腰却很细,走起路来,腰肢摆动得很特别,带着种足以令大多数男人心跳的韵致。
楚留香远远跟在后面,满意地欣赏着,动人少女的走路姿态,总是令他觉得赏心悦目,愉快得很。
沈珊姑却完全没有留意他——她纵然瞧见了他,也不会认得,只因楚留香已不再是“张啸林”了。
她不住向两旁店铺里的人询问,似乎在打听什么人。
她走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脏,竟已走到这城里最低下的一角,楚留香不觉奇怪,猜不出她究竟要找谁。
像沈珊姑这样的人,走在这种地方,自然更引人注意,有些登徒无赖,简直已在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起来。
但她却旁若无人,满不在乎,别人瞧她一眼,她也用那双大眼睛去瞪人,还不时向人打听问路。
她所问的人似乎已在这里住了很久,有不少。人都指点着告诉她,所指的方向,是个小小的山坡。
这山坡上也盖着两排屋子,却都是以木板拼凑成的,东倒西歪,显然已是济南城的贫民窟。
楚留香不觉更是奇怪:“这种地方,怎会有她要找的人?”
这次楚留香依稀听到她问的是:“孙学圃可是住在上面,就是那画画儿的孙秀才?”
那妇人直摇头,表示不知道,她身旁一个半大孩子却道:“妈,她说孙秀才,就是孙老头呀!”
那妇人笑道:“哦!你要找孙老头,他就住在上面第七间屋子里,门口挂着八卦门帘的就是,好找得很。”
这孙秀才又是何许人物?沈珊姑为何定要找他?这济南城的贫民窟,莫非也是什么卧虎藏龙之地?
楚留香绕到第七间屋子旁,从旁边一个小窗子的窟窿里瞧进去,只见光线黯淡的屋子里,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旁,坐着个弯腰驼背、满头白发的老头子,神情瞧来有种说不出的落寞萧索之感,似是已对人生完全失去兴趣,他此刻坐在这里,只不过在静等着死亡来临而已。
这么个风中残烛般的老头子,难道也会有什么地方能引起沈珊姑的兴趣?楚留香实在想不出。
他正在心中奇怪,沈珊姑已掀开门帘走了进去,目光四下打量了一眼,又皱起了眉头,道:“你就是孙学圃孙秀才?”
那白发老头子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木然道:“是,我就是孙学圃,问卦两分银子,批命一钱。”
沈珊姑眉头皱得更紧,道:“我找的是画师孙秀才,不是算命的。”
孙学圃淡淡道:“我就是画师孙秀才,只不过二十年前就改行了,姑娘若要画像,只怕已来迟了二十年。”
沈珊姑眉结这才松开,道:“你改行不改行都没关系,只要你真是二十年前专替人画像的孙学圃,我找的就是你。”
她一面说,一面已自长长的衣袖中取出了一卷画,摊开在孙学圃面前的桌子上,眼睛盯着孙学圃,沉声道:“我问你,这幅画是不是你画的?画上的人是谁?”
楚留香也想瞧瞧这幅画,怎奈屋子里的光线太暗,沈珊姑的影子又盖在画上,他怎么也瞧不清楚。
他只能瞧见孙学圃的脸,仍是一片空虚,既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带丝毫情感,就像是一个最拙劣的画师所画的白痴人像,他整个人都像是已只剩下一副躯壳而早巳没有灵魂。
他的眼睛根本没有向那幅画瞧一眼,只是空洞地凝注着前方,以他那空洞而单调的语音,一字字道:“我不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也不知道画上的人是谁。”
沈珊姑一把揪住他衣襟,怒道:“你怎会不知道?这画上明明有你的题名。”
孙学圃冷冷道:“放开你的手,你难道也和我一样,竟看不出我是个瞎子?”
沈珊姑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掴了一掌,手立刻松开了,失声道:“你……你什么都瞧不见了?”
孙学圃道:“我眼睛若还有一线光明,又怎会放下我的画笔,绘画就是我的生命,我早已失去生命,现在坐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一具活的死尸而已。”
沈珊姑呆呆的木立了半晌,缓缓卷起了那幅画,但卷到一半,突又放开,目中又闪起一线希望,大声道:“你虽已瞧不见画上的人,但你也应记得她的,她是一个美人,你可记得你曾经画过美人?”
孙学圃道:“现在,我虽然是个又穷又老的瞎子,但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我孙学圃却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
他空虚黯淡的脸上,突然奇迹般闪起了一阵光辉,这骄傲的光辉,似乎使得他整个人都复活了。他激动地接着道:“二十年前,人们将我比之为曹不兴,比之为吴道子,普天之下,哪一位名门闺秀不想求我为她画像,我画过的美人也不知多少。”
沈珊姑嘶声道:“但这一个却不同……你一定得相信我,无论你画过的美人有多少,你必定不会忘记她的,无论谁只要瞧过她的脸,都再也不会忘记。”
孙学圃呆了呆,突然道:“你说的这幅画,可是宽两尺,长三尺,画上的人可是穿着件青色的衣服,镶着蓝边,脚下伏着只黑色狸猫……”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语声竟突然颤抖了起来。
沈珊姑却大喜道:“不错,就是这幅画,我知道你必定记得的,你当然也必定会记得画上的美人是谁?”
现在,孙学圃整个人竟都颤抖了起来,一张空虚的脸,此刻看来竟是惊怖欲绝,嘶声道:“你问的竟是她……你问的竟是她……我……我不记得她是谁,我根本不认识她……我根本没有见过她。”
他颤抖的双手扶着桌子,桌子“格格”的响,他竟然踉跄地站了起来,踉跄着要夺路奔出门外。
沈珊姑一把拉回他,将他又按回椅子上,厉声道:“你是见过她的,是么?你也记得她,是么?”
孙学圃颤声道:“姑娘,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我只是个又穷又瞎的无用老头子,在这里安静地等死,你何苦还要来逼我?”
沈珊姑“呛”的拔出柄匕首,抵着他的咽喉,厉声道:“你不说,我就宰了你!”
孙学圃不停的颤抖着,终于大声道:“好,我说,她……她不是个人,是个魔女。”
瞧到这里,楚留香心中也不禁充满了好奇。
画上的女子究竟是谁?和沈珊姑又有何关系?她此来本是为了打听她大师兄左又铮的消息,却又为何不辞劳苦的来找这老画师,追问画上这女子的来历?莫非这女子和左又铮的失踪也有着某种秘密的关系?
而这老画师在为这女子画像二十年之后,竟不敢说出她的来历,他为何要如此怕她?难道她真是个魔女?
只听沈珊姑冷笑道:“魔女?如此美丽的女子,怎会是魔女?”
孙学圃道:“不错,她的确是美丽的,我一生中见过的美女虽多,但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她,别人的美丽最多使你眼花,但她的美丽却可使你发疯,使你宁可牺牲一切,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只为求得她对你一笑。”
他虽在描述她的美丽,语声中却充满了恐惧,似乎真的曾经瞧见有许多男子为了博她一笑而死。
楚留香暗叹道:“若是太美丽了,有时的确也会变得可怕的,但我却为何总是遇不着一个美丽得能令我害怕的女子?”
孙学圃已接道:“我见着她时,也不禁被她的美丽惊倒,当时我并不像现在这般老丑,而且还可说是个翩翩美男子,也曾经有不少女子,为我相思,我都不曾一顾,但是她……在她面前,我竟似突然变成了她的奴隶,恨不得将我所有的一切全都拿出来,全都奉献到她的脚下。”
沈珊姑扬了扬眉,道:“世上真有这么美丽的女子么?”
孙学圃叹道:“没有见过她的人,委实难以相信,这幅画,我自信还画得不错,但却又怎能画出她那醉人的神采、谈吐……我简直画不出她美丽的万一。”
沈珊姑道:“她找你,就是为了要画像?”
孙学圃道:“不错,她见了我后,就要我为她画四幅像,我费了三个月的功夫,用尽我一切智慧、心血,终于完成。”
他嘴角竟突然泛起一丝微笑,缓缓接道:“这三个月里,我天天面对着她……这三个月真是我毕生最幸福的时刻,但三个月后,她……她……”说到这里,他嘴角的微笑又不见,面上又泛起那种惊怖之色,身子又不住颤抖了起来。
沈珊姑忍不住道:“三个月后怎样?”
孙学圃道:“三……三个月后,我将四幅画完成的那天晚上,她备下一桌精致的酒席,亲自来为我倒酒,陪我共饮,我神魂颠倒,不觉醉了,等我醒来,才知道她……她……”他喉结上下牵动,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咽喉里吐了出来:“她竟将我一双眼睛生生挖了去。”
听到这里,屋里沈珊姑,窗外的楚留香都不禁骇了一跳,过了许久,沈珊姑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孙学圃惨笑:“只因我为她画过像后,她再也不愿我为别的女人画像了。”
沈珊姑平日虽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但听到这女子的残忍与狠毒,掌心也不觉沁出了冷汗,喃喃道:“魔女……这果然是个魔女。”
孙学圃道:“我早已说过,她是个魔女,无论谁占有她,都只有不幸,姑娘你……你为何要问她?这幅画又怎会落到你手里?”
沈珊姑道:“这幅画乃是我大师兄左又铮的。”
楚留香眼睛一亮,暗道:“我猜的果然不错,这女子果然和左又铮有关系。”
孙学圃道:“既是如此,她的来历,你为何不去问你的师兄?”
沈珊姑道:“我大师兄已失踪了。”
孙学圃动容道:“失踪……失踪以前呢?”
沈珊姑幽幽道:“以前我自然也问过,但他却是不肯说。”
孙学圃道:“他既然不肯说,你为何定要问?”
沈珊姑恨声道:“我大师兄终身不娶,就是为了这女子,我大师兄一生的幸福,可说都是葬送在这女子的手里,为她朝思暮想,神魂颠倒,数十年从未改变,但她却显然对我大师兄漠不关心,她给我大师兄的,惟有痛苦而已。”
孙学圃道:“你要找她,就是为了要替你师兄报复?”
沈珊姑咬牙道:“不错,我恨她……恨她。”
孙学圃道:“你恨她,可是为了你很喜欢你的大师兄?若不是她,也许你早已成了你大师兄的妻子,是么?”
这没有眼睛的人,竟也能看穿别人的心事。
沈珊姑像是被针刺了,扑地坐倒,又站起轻轻道:“我恨她,还有一个别的原因。”
孙学圃道:“什么原因?”
沈珊姑道:“我大师兄这次出门的前一天晚上,曾经接着一封书信,然后就坐在这画像前,痴痴的坐了一夜。”
孙学圃道:“然后他出门后就没有回来?”
沈珊姑道:“不错,所以,我想我大师兄的失踪,必定和她有关系,那封信说不定就是她搞的鬼,能若找到她,说不定就能找到大师兄。”
孙学圃默然许久,缓缓道:“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秋灵素。”
“秋灵素’’这三个字说出,屋里的沈珊姑还未怎样,窗外的楚留香这一惊却当真非同小可。
他忽然记得在天鹰子包袱里所瞧见的短笺:“还君之明珠,谢君之尺素。”
那短笺下的名字,岂非正是“灵素”。
这封绝情的短笺,莫非并不是写给天鹰子的,而是写给灵鹫子的,灵鹫子“失踪’’后,天鹰子就和沈珊姑起了同样的怀疑,为的也是要找这女子。
想到这里,楚留香不再犹疑,飞身掠入了窗户。
沈珊姑只觉眼睛一花,面前已多了个人。
她霍地后退,贴住墙壁,厉声道:“你是谁?”
楚留香瞧着她微微一笑,道:“姑娘千万莫要吃惊,在下此来,也正和姑娘的目的一样,也是来寻访这位秋夫人秋灵素的。”
他的微笑,的确有一种使人安定的力量,尤其是使女子安定的力量,沈珊姑果然和缓下来,道:“你为何要找她?”
她瞧了楚留香两眼后,连身上的最后一分警戒之意都松懈了,但一双眼睛却仍是瞪得大大的。
楚留香却也知道她瞪着眼睛,只不过桌要在他面前显示她眼睛的美丽而已,并没有什么凶狠的意思。
所以他嘴里也支吾着道:“只因在下和秋灵素也……”说到这里,他瞧清了桌上的画。
他语声骤顿,整个人也全都呆祝
这画上的女子,眉目宛然,栩栩如生,果然是人间的绝色,这画上的女子竟和他在西门千屋里所瞧见的那幅是同一个人。
西门千屋里四壁萧然,只有这幅画,可见他对这女子必定念念不忘,他至今也是独身,想必是为了她。
而灵鹫子竟为她出了家。
到目前为止,楚留香已知道至少有三个男子为她神魂颠倒,那就是西门千、左又铮和灵鹫子。
她若是写封信要这三个人去为她死,这三人想必也是毫不迟疑的去了。
而此刻,这三个人果然都已死了。
沈珊姑眼睛盯着楚留香,道:“你认得她?”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不认得她,幸好不认得她。”
孙学圃道:“不管你们是谁,你们都是来打听她的下落的,现在,我已告诉了你们,你们也可以走了。”
沈珊姑道:“她现在在哪里?”
孙学圃黯然道:“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或许我应该说,自从那天晚上后,我就没有再听过她的声音。”
沈珊姑跺脚道:“你只是告诉我她的名字,那又有什么用?”
◆《铁血传奇之血海飘香》第十回 卿在何方◆孙学圃道:“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多。”
楚留香目光移动,忽然道:“你说你曾经为她画过四幅像?”
孙学圃道:“不错,四幅。”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她画像为何要画四幅?”
孙学圃道:“那时我也奇怪,普通人画像,都只画一幅,她为何要画四幅?
等我为她画到第三幅像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楚留香急急道:“她可曾告诉你?”
孙学圃叹道:“她告诉了我……她说,她要将这四幅画像送给四个男子,这四个男子都曾经和她有过一段……一段情感,而此刻,她却要和他们断绝来往了。”
楚留香苦笑道:“她找你这样的名手来画像,为的就是要将她的美丽尽量保留在纸上,再送给那四个男子,这样,她虽然离开了他们,他们却再也忘不了她,她要他们每一次瞧见这幅美丽的画像时,都要为她痛苦。”
沈珊姑咬牙道:“好毒辣的女子,她的目的果然达到了,我师兄每次瞧见她的画像时,都像是被刀割般痛苦。”
楚留香道:“现在的问题是,她为何要和他们断绝往来?”
沈珊姑道:“当一个女子不惜和四个爱她的男子断绝来往时,她通常只有一个原因。”
楚留香道:“什么原因?”
沈珊姑道:“那就是她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了,比他们四个好得多的男人。”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女人的心事,的确只有女人才能了解。”
沈珊姑道:“她所嫁的男人,不是有很大的权势,就是有很高的武功,不是有很高的武功,就是有很惊人的财富。”
她瞧着楚留香忽然一笑,接道:“自然也可能因为那男子和你一样能令女子心动。”
楚留香笑道:“姑娘现在动心了么?”
沈珊姑脸红了红,但眼睛却还是直盯着他,媚笑道:“幸好世上像你这样的男人并不多,而钱财她也未必瞧在眼里,所以她嫁的男子,必定是个声名显赫的武林高手!咱们只要能找出这男人是谁,也就可以找到她了。”
她居然将“咱们”两个字说得当当响,却连楚留香是谁都不知道。
楚留香笑道:“这范围虽然小了些,但江湖中的名人、高手毕竟还是不少,依我看,姑娘不如将这幅画交给我,回家等着,我若有了消息,定去报知姑娘。”
沈珊姑眼睛带着媚笑,身子靠了过去,盯着他说道:“我为何要交给你?我为何要相信你?”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
沈珊姑面色突然在变,倒退两步,颤声道:“是你……是你……你这恶鬼!”转过身子,发狂似的奔了出去。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卷起了那幅画,然后,就站在桌子前面,瞬也不瞬的凝注着孙学圃。
他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连没有眼睛的孙学圃都能感觉得出,他不安的在椅上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何还不走?”
楚留香道:“我是在等。”
孙学圃道:“等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等你说出还在为她隐瞒着的事。”
孙学圃呆了半晌,长叹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么?”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虽然恨她,却还是不愿意别人伤害她,但你若还不肯将所有的事说出来,她只怕真的就要被人害了。”
孙学圃果然动容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收到你四幅画的那四个人,现在都已死了。”
孙学圃失声道:“死了?怎会死的?”
楚留香道:“我现在虽还不知道他们死因的真相,但却知道他们都是收到秋灵素派人送去的一封书信后而出门被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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