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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

_8 柳溪录(现代)
  信使立正,用背书似的通牒口吻说道:
  “我需要立即听到贵方的答复!”
  吉星文蓦地站起来,带着毫不示弱的送客神气说:
  “对不起,在我没有得到上峰的命令之前,我本人无可奉告!”
  “请你跟我走一趟。”
  “两军交战,我岂能离开指挥岗位?!勤务兵,送信使。”
  信使怏怏不快地走出屋去。原来那东北老兵站得笔杆儿条直,还在等着押送他。这个曾在北平武官室充当过今井武夫的副官的信使,一向惯于和国民党上层人物和军政要人接触,受到的是陪笑周旋、屈意奉迎,想不到他今天在中国军队的下级官兵中,却受到这种冲撞和冷遇,使他内心不由得不暗自惊讶。
  吉星文把那封日本牟田口联队长的通牒信,递给李大波。
  李大波接过信看完,便说:
  “这实际上是一封攻城的照会,同时还想狡猾地骗我军民离城,以便他们不费一枪一弹就占领这座扼京津和河北平原咽喉要道的古城,既狡猾又愚笨!还想把你骗出城,哼,我们在城里时,这个牟田口还亲自要王冷斋县长出城谈判,用的都是调虎离山计。”
  “是呀,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让他们的顾问立即出城,这就意味着日军又要炮轰县城。”吉星文用大手拍着桌子说着。
  最后他俩商议,进城去找王冷斋,不但不通知日本顾问出城,反而要把樱井和斋藤栗屋等扣住做人质,以争取延缓日军炮击的时间。
  吉星文、李大波、王冷斋还有金振中等几名营长,立刻在县衙后面一间还没有炸塌的小屋里,就这封通牒带来的消息和威慑性要求,开了一个小型的紧急会议。
  会议开得又沉闷又简单,在一片愤怒的斥责声中,取得了一致的意见:那就是立即把日方这封通牒信件急电北平;为了稳妥和及时能得到回示,双管齐下,还派一个军邮信使,骑一匹蒙古快马,专程把这份通牒原件送给代理军长秦德纯本人亲收。
  自拍发了军用电报、送走信使,他们一边在焦急地等待着北平的回音,一边还继续开着会议,立足于打大仗的各种部署。中午过了,饿得李大波、吉星文、王冷斋积金振中几位营长前心贴后心,肠子咕咕叫,也不敢离开办公室一步,唯恐误了军令。到下午5点半钟,军邮不曾回来。吉星文在屋里急得转磨。李大波让话务员给秦公馆挂长途电话。到6点钟时秦德纯本人在电话里回话说,在宋哲元军长请假期间,像这样重大的事件他不能做主,他已把这一消息转报南京,但是马上还不能得到答覆。最后他要吉星文团长来接电话,他再三嘱咐,在南京没有明确指示之前,“勿失一寸国土,日军未射击前,我方不先射击,待他们射击而接近我最有效射程距离内,我们则应以‘快放’、‘齐放’猛烈射击。”
  这个电话还没打完,墙上的挂钟刚敲了六下,猛烈的炮火又响起来了。
  “他妈的,日本鬼子真不守信用啊,离着时限还有两小时就打炮了!”吉星文骂着。
  “哎,老弟,什么谈判,这样内容的信件也给了我一封,而且也约我出城去谈判,那全是扯淡,不过是耍花招,……
  我先走一步,去动员城里的居民躲一躲,……”
  说话间,连珠的炮弹朝着县公署打来。一颗开花弹落在院子里,炸了个大坑,其震动力之大,把院里那棵杜梨树上刚结的小果子都震落一地;接着又是几发炮弹,命中那间刚才谈判的接待室,炸得瓦木横飞,屋倒窗塌。
  “快突出去!咱们别捂在里边!”吉星文用最大的声音在炮声与震裂声中喊叫着。
  可是就在这一刻,又一发炮弹正好打中这间电话室,“唿隆”一声,像山崩地裂般地炸开来,门窗,连同廊庑的顶子,全炸塌了,瓦块和房椽子,在空中飞了一丈多高。在这阵灰尘和硝烟落下后,李大波、吉星文才从土堆瓦砾中爬出来,两个营长在土堆里把王冷斋扶起来,但金振中营长的腿挂彩了。一股如注的鲜血喷流着。他受了重伤。李大波和吉星文扑过去,迅速在血泊中抬起金营长,迈过成堆的瓦砾,来到院中。值勤的士兵,飞跑着去找担架队。就在这时,一颗炮弹准确地打在半塌的屋宇上,只听“唿隆”一声,整个的屋宇全塌圯了。
  李大波跟着那两位没受伤的营长,抬着金振中,急忙穿过县公署的大院,撤离日军炮火的集中目标,沿着满是硝烟弥漫的大街,转移到城角下一处矮小的民房里。受伤民众的呻吟声和房屋被炸塌的居民的哭声,与震耳欲聋的炮声,混成了一片。
  “打!我命令打!”吉星文挥着拳头,冲着两位营长喊道,“在这种情况下,谁能忍?!就是掉头,也得打!还等他妈的什么南京指示!打,给我狠狠地打!”
  两位营长接受了命令,骑上马,冒着炮火,奔回自己的前沿阵地指挥哨所。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来了一副担架,由勤务兵抬着,钻过浓烟,抬往包扎所急救。
  大约在6点30分,返回团指挥所的吉星文和李大波,便听到了我方猛烈还击的炮火声。双方的炮火是这样凶猛和炽盛,以致炮声中间没有一点儿间歇,好像沉闷的滚雷。这样持续了约一个小时,日军的炮火显然被压下去了。接着,从开阔的田野间,传来了巨大的喊叫声。李大波和吉星文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俩都明白这喊声是弟兄们在发起夺桥的冲锋。
  不一会儿,日方又加强了炮火的发射,机枪声哒哒地打成了一个点儿。接着传来日军“苦啦!”的喊声。
  “啊!这龟日的们发起反冲锋了!”吉星文焦灼地站在屋中央,挥着大手。
  这种拉锯式的此起彼落的反复冲锋,大约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忽然间,在我方战壕中发出了一阵山崩地裂般地“弟兄们,杀啊!”的喊声,大地仿佛被震得晃动了。
  “好!我们冲上去了,”吉星文的一只大手像刀具一般有力地拍到桌子上,“李副官,你亲眼所见,咱中国人不能打仗吗?是怕小鬼子吗?”他奔到门口,喊了一声:“勤务兵,快备马,我和李副官要到阵地上去。”
  这时,电话铃响了,吉星文从门口那儿奔回来,抓起了听筒,这是李营长向他报告,我军经过约三小时的奋战,终于从日军手里夺回了卢沟桥。
  他放下话筒,兴奋地紧了紧腰带,挽起等在门外的李大波,跨上勤务兵牵来的马,两个人并辔地向战场奔去。

  当炮火正在炽烈的时候,红薇和王淑敏这些女同学仍然留在小树林中的包扎所里。日军并没有因为这里是伤兵救命的处所,就不向这里开炮。恰恰相反,炮火反而更加密集。有一些伤兵,没有死在前线,在包扎伤口的时候,被呼啸飞来的炮弹炸死了。红薇和王淑敏几次都被埋在土堆里,幸好没有炸伤。到处是炸成的弹坑,包扎所只好冒着枪林弹雨临时转移到城墙根下的一处民房里,有一堵宽厚的城墙做为它的屏障。
  红薇和王淑敏她们一样,弄得满身是土,沿着鲜红的血迹。但是她高高地举着消过毒的双手,匆匆地穿过一排排担架,来到新抬来的伤兵面前进行急救的包扎止血。这里又增添了不少年青和年老的外科医生,是中共北平的地下党组织把这些爱国医生动员来前线为战地伤兵服务的,由中共北平委员会委员、学运组长冀原领队。本来平素这些大夫的态度都十分文雅,而这时他们面对伤残的可怜士兵,却急得满头大汗,一边手忙脚乱地做着取子弹和弹片的手术,一边痛骂着前线的设备差、药品缺。
  “岂有此理!蒋介石和他的幕僚们,只知道贪污腐化,却不管战士的死活,真是毫无天理良心啊!”最有威望的协和医院大夫林育德这样指名道姓的带头怒吼着。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跟着骂:“这真是喝兵血呀!”
  正在这时,一副由两名士兵抬着的担架,一边吆喝着:“喂,借光,快闪开道儿!”一边擦过人群往里抬,一直抬到医生们的脸前,他们喘息着说:
  “快给抢救,金营长大腿炸伤了,失血过多……”
  林育德大夫并不等那小兵连呼带喘地把话说完,便挥挥手,让把担架放下,然后把伤员抬到了临时用门板搭成的手术台上。红薇这时正托着消毒药水和纱布走到手术台前,她一眼就认出这个伤员正是她在那次长城抗战时认识的红山口演习时的旗手。
  “看哪,吉团长骑马冲到前边去了!”抬担架的勤务兵朝门外扒着头,举起手热情地欢呼着,“一定是咱们把桥夺回来了!嘿呀,简直太好啦!”
  “喂,这位小兄弟,别在这儿喊,包扎所要肃静!”林育德大夫斥责着那个勤务兵。那勤务兵把金振中及时抬到就算完成了任务,所以他索性跑到门外去看热闹了。
  一阵巨大的震天价响的欢呼声,从前线那边传荡过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小日本儿拼啦!”“中国人不是孬种!”的尖厉口号声,伴着欢呼声,响彻云霄。本来是异常悲愤的红薇,被这喊声激得非常兴奋,她用麻利快捷的动作包扎好金振中营长的腿伤,就随着一队护士离开包扎所,到前沿阵地去包扎躺在战壕里的伤员。
  炮火还在继续,子弹仍在呼啸,但已消沉多了。红薇、王淑敏带着十来名护士队员,挎着简易药包,沿着浅直的战壕,猫着腰,向前移动。当她们赶到卢沟桥附近时,红薇一下子就认出骑在枣红马上的李大波。她多想喊叫他一声,好让他看见自己穿着血污的白大褂,在战壕里积极地抢救着伤兵……但是她终于忍住了这股孩子气的冲动。那个骑菊花青马的身材魁梧的军官是谁?旁边的一名士兵告诉她那是团长吉星文。
  “谢谢弟兄们!谢谢!弟兄们打得好啊!”吉星文双手抱拳,一边向战士们作揖,一边用宏亮的声音高喊着,让战壕里的兵士都能听到。
  他和李大波都跳进了战壕。战壕很浅,刚到他的肩头。在这里他们能够看得很清楚。士兵已冲过石桥,跑到桥西的开阔地上,跟骄横的日本兵展开了白刃战。刺刀和战刀的锋光,在空中雪亮地闪耀着。落日的余辉,就在刀尖上跳跃,令人眼花缭乱。鬼子的长刺刀还来不及刺杀,二十九军亮闪闪的大刀片就砍到他们的脖子上了,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到地上。敌军和我军的鲜血,大片大片地洒在开阔地上,染红了夏日茁壮的青草。我军精神抖擞地喊着:“冲啊,杀!”,这喊声震撼着大地,也震撼着永定河的浪滔。
  永定河在夏季的七月,显得这样宽阔、浩渺、波涛滚滚向前。
  经过一场浴血的鏖战,日军退却了。人们看见一片沾满黑色血迹的土黄军装,向横在那里闪光的平汉线路轨奔跑,然后向丰台匆忙撤退。我军兴奋地叫喊着,端着枪奔跑着,迅速占领了日军退却的阵地。
  黄昏的时候,红薇她们赶到了卢沟桥。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敌人遗弃了不少尸体。她们立刻跑上前去,在桥边一处隐蔽的地方,搭起了手术棚,为的是就近给我军伤兵包扎伤口,进行急救。
  这时,从手术棚外又传来了欢腾的喊声,一个年轻的小战士,背着一支马枪,跑进手术棚,喜气洋洋地挥着双臂说:
  “嘿!快看吧,学联又带领着学兵队来参战啦!还带来一批女同学担任护士哪,哈哈,多好哇!”
  “淑敏,等我们活儿完了,咱也看看去,我估计一定是冀原带着队伍来的吧?”红薇兴奋地闪着美丽的大眼冲着王淑敏忍耐不住地说着。
  “好,咱在前线才过了一天,真像过了一个世纪,咱们还活着,我真想他们啊!”王淑敏兴奋地回答着。
  半个小时后,全部伤兵包扎完毕,匆忙洗了手,没有脱掉白罩衫,脸上流着汗,红薇拉着王淑敏和其余的十来名护士,向卢沟桥那里跑去。
  “快,快点呀!”跑惯山野漫洼的红薇,冲到前边去,扭过头催促着。
  “哎呀,我快不了啦,我的鞋陷在稀泥里拉不出来啦!”王淑敏一手提着鞋,光脚跑着。
  她们冲开人群,好容易来到冀原脸前。她俩争着跟他握手。跟着许多女同学都拥了上来。
  “呀,见到你们很高兴,你们没有受伤,真是万幸!”冀原打量着说道。
  “你看,我们不都全须全尾①儿着吗?”红薇说的家乡土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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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尾字为多音字。在这里应发“一”的音。
  这时李大波和吉星文也走向人群。李大波一看到人群中的冀原,便拉着吉星文走近人群。他叫着冀原,把吉星文团长介绍给他,吉星文两只大手握住冀原,热诚地说:
  “感谢你带着队伍来,学联对我们的支持太大了!这是雪里送炭啊!护士队救了我们不少战士的命!”
  “这是应该的!”冀原兴奋地满脸放光。
  “弟兄们,”吉星文把脸转向人群说道,“卢沟桥刚一开战,学联就派来护士队冒着战火、不怕牺牲为我们伤兵裹伤,现在又派了大批的学生军参战,你们想想,不拿枪的学生都来到了战场,我们拿着枪的战士,能够眼看着敌人的进攻,不动手、不还击,往后退吗?”
  “不能!”战士们举着枪振臂呼喊着。
  “对!我们现在欢迎学联的领队给咱们讲几句话。”吉星文和李大波带头鼓起掌来。
  冀原看了看已排好队列的战士,望着周围这些闪烁的渴望的目光,他提高了嗓音说道:
  “同胞们,官兵们!我代表北平的学生,感谢你们今天的奋勇抗战!你们的英勇行为,已向全国、全世界宣布,中国人是可以打败侵略者的,是不愿意当亡国奴的。今天,我们学联刚刚收到中国共产党从延安发出的一个号召全民族抗战的宣言。宣言指出:‘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共产党还号召我们全国人民武装保卫平津,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弟兄们!你们今天就做出了榜样!我们正是为了这一目的,才来到前线。我们相信全国人民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长城,一定能够战胜日寇,打退日寇的武装侵略!”
  一片热烈的冰雹般的喊声:“一定,一定能够!”欢呼声、掌声,此起彼落的口号声,在沉寂的战场上震荡开去。
  黄昏浓重了,夜雾在河面上升腾起来。淡黄色镶金边的小月牙,在鱼鳞状的白云间浮泛着,清幽而远射的光辉,照着沉寂的战场,也照亮了澄平宽阔的永定河水。
  红薇望着冀原那兴奋的目光,李大波和吉星文那思索的眼神,听着党的指示,党的号召,党的声音,她的眼睛也在凝神地闪闪发光,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动着。她带着小孩子过新年似的愉悦心情,看着天空、大地、河流,她觉得这一切都因为刚才的战斗和冀原的那番讲话,而显得分外壮丽。这时她才抬起眼睛,望着眼前那座石桥。在静谧中,她悄悄倚在桥栏杆上,用手抚摸着桥栏上精巧可爱的小狮子头,记起了远在元朝时意大利的马哥波罗在游记中就曾提起过的这座古桥的历史。如今,她觉得这座六百六十尺长、廿六尺宽、有十一孔石拱、四百八十五个石狮的石桥①是这样的生动雄伟、灿烂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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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石桥:即“卢沟桥”。在北京市西南郊,跨永定河(金时称卢沟河)上。始建于金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成于明昌三年(1192),清初重修。长265米,宽约8米,由11孔石拱组成。桥旁有石栏,其上共有精刻石狮485个,姿态各殊,生动雄伟。1937年七七事变在此发生,抗日战争从此开始。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旁建有新桥。
  她沉浸在这壮丽的诗一样的静寂中。远处传令兵骑马奔驰过去了,是去传送严阵以待和警戒敌人反扑的命令;什么地方升起了炊烟,这是军队在造饭;有几处篝火点着了,散发着艾蒿的香味,这是集结的信号和轰赶成团的蚊蚋;学生们和战士们一圈一圈地席地而坐,由那个东北老兵讲说着他从东三省就经历的故事;从宛平城那边飘过来雄壮有力、男女混声的《义勇军进行曲》: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都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红薇听着这震撼心魄的雄壮歌声,遥望那静寂中矗立的“卢沟晓月”石碑,她轻轻地微笑了,她想起了李大波。“要是他此刻在这儿多么好,我们俩会更好地欣赏这不平静的夜景,这才是一副壮丽的‘卢沟晓月,图!……哦,他昨晚要告诉我什么来着?吞吞吐吐地没有说,那会是什么啊?为什么他那么羞涩!?……”她陷入沉思中了。
  在红薇想念李大波的时候,他已和吉星文团长回到了团指挥所。在等待吃晚饭的间歇时刻,他俩对战局做了一番预测。
  “别看咱们眼下是把日本鬼子打退了,可是他们绝不会就此罢手,你说对不对,李副官?”
  “是的,侵略中国,先占满蒙,再占华北,继而全中国,这是日本的既定国策。自从二·二六事件后,日本军部占了上风,而新上任的近卫内阁也企图通过对中国的战争,缓解国内的矛盾和困境,所以这个仗是日本逼着我们打的。”
  吉星文听了李大波的分析,觉得深刻而有道理。他看一看腕上的手表,不满地说:
  “现在已经是八点多了,他妈的,军部还不答复我,准是南京那边还没回电。哼,管它呢,打就打!今晚我就先给它来一次‘夜摸营’!”
  李大波过去就听说过二十九军让日军闻风丧胆的、驰名遐迩的“夜摸营”,百闻不如一见。这一次能够让他亲身经历,这使他非常兴奋。吉星文看出了他这股劲头,便绘声绘色地说:
  “有一次在长城脚下,我使用了一回‘夜摸营’,哈,那一次我没要敌人的脑袋,只要耳朵,钢盔,嘿,你看那一晚上,我们割回来不少日军的耳朵,缴上不少日军的钢盔,不过这件事我们没有详细报告上峰。嘿嘿,一报告上级,他们总是害怕,我们就干不成啦!这一回‘夜摸营’,不要耳朵了,我要日军的脑袋!”
  他命令火速去找磨刀匠,木匠和预备足够的大红颜料,并下令大刀队饭后睡觉,夜晚二时出发摸营。下完这道命令,吉星文便去睡觉,而李大波却兴奋地睡不着。他在指挥所的院里,一直看着临时找来的十多个磨刀匠们在给新刀片开刃,把用过的大刀片磨得锋利飞快;木匠们在把大刀把加长三尺,以便远距离都能抡圆了砍杀。
  李大波看着磨刀、修木把,心里捉摸着:“这洋红颜料是干什么用的呢?”
  一轮牙月在云中泛游着,慢慢地走向澄蓝的天穹。……
第8章 红与蓝

  从第一夫人宋美龄给理查德·麦克俾斯发出请柬时起,蒋介石的庐山别墅就一直忙碌着这次夜宴舞会。直到7日的早晨,筹备工作才告一段落。但据侍从室派来的那个值星官检查,筹备还远远不能让夫人满意和认可。
  几天来,仆役卫兵、大车小车便络绎不绝于别墅和九江市之间的道路上。那带着竹编鸡埘、载着各式各样货物的车辆,在石子路上颠沛着。鸡吵鹅叫,时时引起庐山避暑的、在山径漫步的外国人注视;也被各国混杂的间谍——特别是日本的便衣密探看在眼里。
  别墅周围和那条幽静的河东路上,戒备森严。黄昏时分,开始陆续出现了各种流线型小轿车的时候,筹备工作总算大体完毕了。
  理查德同样经过了两天的忙碌,才把参加宴会的事情准备就绪。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燕尾式夜礼服、白色硬衬领衫,黑色领带,尽量显得庄重严肃;乔治仍旧穿着那套献剑时穿的褐衫党式的制服,这是为了使蒋先生看了高兴。玛莉为了今天的舞会有漂亮的衣服穿,她在两天内几乎跑遍了南京城的高级时装店,到头等的“虞美人”理发店按照美国性感女星玛丽莲·梦露的发式烫了头发,折腾得筋疲力尽。美国领事馆专门派了小轿车送他们。黄昏的时候,小轿车已在通向别墅的山路上奔驰,车前镀镍的小杆上,插一面小小的星条旗,迎风飘扬。
  理查德隔着车窗朝外望着,那一闪而过的山野景色,使他觉得黄昏时的庐山竟是如此美丽、动人。一轮红彤彤的火球般的落日,光艳夺目地挂在两峰之间;苍郁的树木,被金色的太阳照得闪闪发光;一条条白色的石子小路,通向小山的一处处式样别致的别墅;涧流谷畔生满了开着鲜花的草丛;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小溪,响着琤琤琮琮的琴音;成团的雾气,在山腰上缠绕,在山谷中弥漫,像一片白色的云海一般停留在那里。美丽的风景使他心荡神怡,早已忘记旅途的疲劳。
  汽车驶上了河东路,远远便望见那绿色小山头上的一所白色别墅。北欧式建筑的屋顶上空,有一面湛蓝的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小旗,在微风中飘扬着。山回路转,他们看得更清楚了。那座被密探和警卫保护得很周密的别墅,坐落在五老峰下的一个小山包上,有一条幽静的石子路,通到门前。一座白色的二层楼房,掩映在浓密的树木枝柯中。正门紧闭,只开着余门。仆役们正在轻手轻脚地卸下那些满载的货物。
  客人已经到了不少,一辆一辆的各式轿车排在别墅前面的停车场上。理查德带着乔治、玛莉在停车场上下了车,走上通往别墅的小路。
  在门前,理查德拿出夫人亲手写的请柬,交给值星副官验证,才被放行。
  “理查德·麦克俾斯先生和眷属驾到!”副官向门里唱着,立刻就有一个西服革履的俊秀年轻人给他行了鞠躬礼,然后给他们引路。他们穿过院里小花园时,一阵浓香扑鼻,沁人心脾。榕树、刺槐、桂树、芭兰,还有广玉兰,都在鲜花怒放,香馨四溢。沿着白色大理石的走道两旁,摆着盛开的鲜花和布局玲珑的各式山石盆景。路两边是花畦和英国草皮植就的草坪,刚浇过水,水珠儿在夕阳晚照中闪光,空气凉爽、新鲜。理查德觉得,这里和号称“中国四大锅炉”的南京相比,真如同到了仙境。
  他们被让进大客厅里时,屋里已经有了不少客人。男人们纾青拖紫,一片豪华;女人们珠光宝气,一片闪烁。他们有的在喝沙士水,有的在品尝用煮沸的雪水泡的庐山云雾茶。理查德刚一走进门,宋美龄就微笑着迎上他。她今天穿着袒胸露臂、领口开得很低、用闪亮的金属纱制作的裙裾,显得她酷似一位外国贵妇人。她拉住理查德的手,带着风流自赏的姿态用英语说道:
  “哈啰!亲爱的狄克!我到底把您给盼来了,我的宗教指导!”
  理查德赶忙摘下手套,弯下身,谦恭地向宋美龄行了吻手礼。“我很冒昧,没有得到您的允许,便把我的养子养女带来了。”
  乔治向前行了一个军礼。理查德说:“他此行是专门给委员长献剑来的。我带他来是为了开拓眼界,增加他日后从政的经验。”
  “好的,他长得很英俊呀!”宋美龄望着乔治赞扬着。
  玛莉也走上前,行了一个屈膝礼。宋美龄端详着她,喊出一串英语:“嗐,我的上帝,你的养女很美丽呀!”“我见过您的,”毫不拘泥的乔治冲着宋美龄说道,“夫人,献剑那天您曾亲自给我夹过菜哪!”
  “嗐!是的,真奇怪,我怎么会没注意到你这么一位漂亮潇洒的青年呢!”宋美龄格格地笑着,发出一串轻脆的笑声。“你俩别客气,随便到哪儿玩吧,喜欢歌诵、跳舞吗?……狄克,你随我到屋里坐吧,没有外人。”
  乔治和玛莉是初次见到这样阔气和宏大的豪华场面,他俩不住地啧啧称赞,沿着走廊,跑向草坪那边挂着串串小彩灯璀璨如繁星的舞厅去了。
  理查德跟在宋美龄身旁,向客厅的纵深走去。他频频向周围点头行礼,注意着究竟有什么要人参加这个消夏晚会。与会的人们,差不多都按照阶级、职位、爱好、修养,分成了许多自由结合的小组。他们这些有地位的男人和有钱财的贵妇,都在嗡嗡地谈说着近来的政治局势、军事行动、经济交易和新鲜趣闻。浏览一圈之后,他觉得今天与会的人是非常广泛的。其中有各国的使节、夫人和在华有势力的财团私人代表。除此而外,他还看见几名德国军事顾问、还有前几天刚发表了希望《中国再认识日本》谈话的川樾茂大使①,以及从天津赶来的回力球场主墨索里尼的女婿齐亚诺的特别代表。
  --------
  ①日本驻华大使川樾茂1937年6月25日发表希望《中国再认识日本》的谈话。
  正当他走过这些人前的时候,穿着崭新西服革履、身居行政院长高位的宋子文,高兴地走过来,招呼住理查德:
  “噢!狄克,久违,久违了!”
  “你好,T.V.!”
  “我说,老搭档!你就不能常到南京来走走,总是呆在风沙很大的华北吗?我断定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呃?!”“T.V.,是我才把他请来的呢!”宋美龄高兴地摇着檀香小扇说道。
  理查德微笑着没有正式回答,却把这个油头粉面架一副金边眼镜的宋子文拉到一边去,小声地问道:
  “告诉我,T.V.,目前的战局究竟怎样啊?”
  宋子文把两只细长白嫩的手,交叠在腹下,有节奏地跷了跷鞋跟,耸耸肩反问着:
  “老兄,这很难说啊,我倒要问问你,对中日问题美国究竟采取什么态度呀?!要知道,我最关心的,就是白宫的态度!”
  这时候,戴着玳瑁眼镜、大腹便便的孔祥熙走了过来,这位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宴会女主人的大姐夫,摇晃着肥胖的大圆脑袋,容光焕发地来到理查德脸前。他俩是在很久以前——远在本世纪之初在山西太谷教会的铭贤学校结识的。“喂,狄克,你好!”孔祥熙态度悠哉游哉地说,“华北很紧张吧?”
  “是的,很紧张,日军天天打靶,故意从北平市里穿过,似乎就要打起来的架势。”
  “啊,要是那么紧张,你就到上海南京来住吧,”孔祥熙用眼光下意识地朝屋里逡巡一下,看看日本大使川樾茂是否就在近前,然后压低声音,“哼,难道日本还敢向华中伸张势力么?”
  理查德耸耸肩,勉强笑了笑。孔祥熙对华北这样漠不关心的态度,使他有些鼻酸。他知道这位脑满肠肥的财政部长,所关心的就是华中的江浙地域。
  宴会还没有开始。嗡嗡的谈话正在进行。这是一个非常适宜的谈话时机。各种政治势力、各种派系,都在抓住这个机会努力接触。理查德坐在角落里冷静地进行观察。他看见德国大使馆的临时代办,正在和傲慢的川樾茂谈话,他们的声音时而低抑,时而高扬,在谈到中国河北省的井陉和临城的煤矿交接问题时,双方都压抑不住激动。随后他看见国民党副总裁、那个著名的亲日派汪精卫,穿一身纯白色西服、白皮条凉鞋,扎一个玫瑰色的蝴蝶结,在屋角里正和他的挚友刚卸任外交部长的张群、军政部长何应钦悄悄说话,样子都显得很兴奋。英国代办依旧维持着绅士的古老派头,高昂着头,正和来往穿梭、没有团伙的政客们点头周旋。他感到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在交头接耳地谈说着日本的动向。最后他走进那间和客厅毗连的耳房里去了,因为他看见那里聚集着著名的亲美派;除宋子文、孔祥熙和宋美龄以外,又来了经营着巨大股票生意的宋蔼龄和新任的外交部长王宠惠。他们在那里一直谈到宴会开始。
  宴会在大钟敲过八点的时候正式开始了。人们笑着,招呼着,朝大餐厅鱼贯而入。餐厅宽敞、豪华,家具、银器、酒杯、酒瓶,都在闪光。几盏金链子有玻璃璎珞的枝形吊灯,大放光明,照亮屋子四周摆列的艳丽的奇花异草,真是五色缤纷。
  宴会采取鸡尾酒会的形式。正当人们举杯祝贺时,忽然从门外传来一声裂帛似的呼喊:
  “委员长驾到!”
  卫士拉开门,蒋介石迈着八字步走进来。他穿一身灰色派力司的中山服,光着头。后面紧跟着人称“胸怀八卦、袖吞阴阳”的智囊人物陈布雷。蒋介石带着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伟大人物的派头,刚走进门里一步便停下来,用他那深陷的眼睛平视着,扫视了屋里一遭,这时所有的脸、全体的目光都转向他,凝聚到他的身上。
  “诸位好!”他扬起戴白手套的手,平淡地说了一句:“请!”
  经过一阵沉默,人们才又活跃起来。他坐在宋美龄身旁的高背椅上,宴席开始流水般一道道上菜。酒杯像光影一样闪烁。笑声和话语声,从各处嗡嗡地传来。
  宋美龄是宴会中最活跃的女人。她并不如花似玉,但风韵迷人。金属纱的衣服,在灯光下更是耀眼地发光。她那用钢条束紧的腰肢,扭来扭去的身形,使人感到她颇像一条水中游动的蛇。她运用着交际场合娴熟的骄而不亵的目光和笑脸,招待着各国的客人。她的一举一动、一个手势、一个流盼,都充满着谙熟风情的特殊交际技巧。
  蒋介石坐在那里,两腮下陷的青灰色脸上,稍露微笑。他望着这个1927年结婚的第三任老婆,为她的外交手腕的成功,感到喜悦。他的目光停在宋美龄裸露的脖子上,那儿有一条金项链在闪烁。他忽然记起《圣经》中耶米里亚第三十一章里所说的那几句话:“耶和华,将由一位妇人之手显示奇迹,……耶和华今将有所作为,将令女子护卫男子。……”那男子就是自己,而那女子,就是宋美龄。他为这个有意思的新启示暗自好笑。
  “委座今天多高兴啊!”从屋角传来女人的声音。
  “当然啊,今天的宴会,不就是给他压惊吗,他的腰伤好了吧。”
  “你看夫人的鞋多么漂亮!”
  “你知道吗,那是孙殿英炮轰清东陵,挖坟掘墓,从慈禧太后的坟里拿出来的珍珠鞋呀!”
  “啧啧,那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呀!”
  “她的衣服是从巴黎定做来的。”
  “哦,上帝,多么阔绰啊!她真是风光呀,嘻嘻……跟美国人有一手哩,嘻嘻!”
  在女人艳羡的赞叹之后,男人们开始举杯碰杯互相祝酒。蒋介石自从加入了青、红帮、在家礼,①已戒酒多年,遇到这样的宴会,便有一个听差跟在身后,给他提着一小壶矿泉水,来和客人劝酒。他首先走向大国的代表——英、美、法、德、意等国贵宾面前,用殷勤的笑脸和他们干杯。最后为了显示他的“大国风度”,也为了把这个消夏晚会的主旨更加突出,他笑嘻嘻地拉起日本大使川樾茂的手,用兴奋的、全大厅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让我们和平相处吧!难道我们中日之间,就非得兵戎相见、诉诸武力吗?对不对,大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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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青帮,又名清帮。原为清民间秘密结社。过去多为漕运船夫组织,保持封建行帮。其后在上海、天津、长江下游通商口岸流为游民组织。辛亥革命时,在上海设立中华共进会,曾受袁世凯利用,刺杀宋教仁,1927年又为蒋介石所用,参与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杀。抗日战争期间,日本特务机关利用清帮组织进行汉奸活动。“在家礼”亦即在帮。
  川樾茂穿一身标准日本式样的略短西装,留着很短的分头,一撮仁丹胡,矮粗的小个子。他听了蒋介石的话,笑得露出了两颗金牙,握着蒋介石的手说:
  “委员长先生!您的话极是。我可以向您保证,只要贵国能够答应我国合理的要求,我们帝国一定会化干戈为玉帛。”
  大厅里响起一阵掌声。一片笑声。
  “诸位先生,各位女士,尊敬的大使先生!”蒋介石在掌声和笑声中,高高举起长脚杯,环顾大厅一遭,开始做宴会即席演说,“这个,大家来得很好!我想借此机会和朋友们谈谈我们的国策。这个,大家都知道,中日的关系,最近有些紧张,但是,这个这个,我认为紧张的程度,远不如谣言来得厉害……我深信,有理智的人们,首先要考虑的是怎样维持和平相处。中日,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只要我们双方努力,会有一个睦邻关系的……咹,这个这个……我相信佐藤外相在今年3月9日发表的对华外交政策:‘和平外交’。我们完全有理由做到像外相所说的‘经济提携’和‘文化提携’。为了响应佐藤外相的提议,我已命我国驻日大使许世英就近进行谈判。……咹,这个,这个,我也同时在上月命令我的政府,在26日发出请帖,邀请各大学教授、各省主席、全国的知名人士,在七月中旬来庐山开会,商讨订定国策。我蒋某敢向大家保证,和平相处,仍然是我们未来制定国策的根本精神……。”
  又是一阵掌声,一阵碰杯敬酒。有人在席间高声喊起来:
  “明智啊!”,“冷静的态度!”,“和平战胜战争!”
  接着是宋美龄敬酒。她拖着纱裙,环佩叮当地在桌与桌之间周旋。她的脸浮着永不消失的适合第一夫人身份的端庄微笑,只有来到大使们的桌前,态度才由矜持而变得活泼起来。她端着盛有美国威士忌的高脚酒杯,在英国代办面前,弯下腰用英语说:“哦,先生!请替我向海军大臣温斯顿·邱吉尔问候,我非常欣赏他的油画呢!”走到德国顾问面前,她就举起手,行个希特勒式的敬礼:“你们很辛苦啊!”在日本大使川樾茂面前,她甚至笑着跟他碰杯,然后一饮而尽:“祝我们同文同种的两大民族,相安无事!”最后她终于在人群中寻找到理查德,她摇着一个指头,眯起涂了晕膏的眼睛,挑着描得很细的眉毛,娇嗔地说道:“啊,我的上帝,您在这儿躲着哪,亲爱的,让我们干一杯!”理查德歪歪头,露着一个中年男人最富有魅力的微笑,和她碰了杯,两人一饮而尽。她把空酒杯递给跟在身旁的一个侍者,挽起理查德的胳臂,沿着长条地毯,走到角落里去。她望着他那灰蓝的大眼,带着两性相吸的口吻说:“狄克,庐山是很好的,您喜欢这儿的风景吗?我俩整整有十年没在一起好好地谈谈了,您不要避讳我的老丈夫,咯咯咯……我约您在这里避避暑吧,我会给您安排一处很好很舒服的别墅的,让您一定感到惬意。”
  “不,如果我留下来,”理查德望着敷着香粉浓装艳抹的宋美龄,压低声音调情地说,“真的,我留下来……那不是由于这里的风景美丽,而是由于夫人您的迷人!”
  “哦,上帝!您怎么敢对我说这样的话啊!”她瞟了他一眼,用檀香小扇打了他一下,格格地笑得弯了腰。挨得很近的理查德,感到了她那纱衣里边的轻轻颤抖。
  他们俩在那个僻静的角落漫步,说着悄悄话儿。整个鸡尾酒会又分成几个活跃的圈子,每个人去接近他要接近的人。乔治和玛莉早已快乐地聚到那些电影明星和著名的交际花周围去了。
  在宴会热烈进行的时候,外面的夜色加浓了。黄昏时洒下一阵细雨,淋湿了山路和树木,现在雨停初霁,天空晴朗,一轮澄黄的牙月,光辉地挂在五老峰巅,山峦变成了黑色的剪影,星光在天际闪瞬。夜雾在很低的山谷里飘动,花丛、山径、草坪、一座座的小花园,被月光照得像铺了白霜。
  宴会在10时结束,接着就宣告舞会开始。在宴会和舞会之间,理查德挽了宋美龄穿过大厅和走廊,来到院里的小花园。他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远处树丛中传来夜莺婉啭的鸣叫。
  “夫人!这是我们两个人在谈私房话,请告诉我,这次西安兵谏,引发出第二次国共合作,肯定会影响中国局势的变化,看来是要不得不全力地推行抗战了吧?那么我想知道,委员长对华北战局……”
  宋美龄握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自然是噢,所以委员长恨这个浑小子,‘西安蒙难’不仅差点送了委员长的命,要紧的是把委员长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眼下国人抗战呼声甚嚣尘上,共产党就是仗持着这股民众呼声,‘共’是暂时不能‘剿’了,只好支应局面,据报共军一股已进入山西,说是北上抗日,哼,阎老西儿那地头蛇会容得下共军?还不是会同日本两下夹击这股匪军?委员长的主意是让他们先在华北去折腾吧!再说,宋哲元又是旧西北军,让日本牵制他的势力扩张也不错……”
  “哎呀,我的教区大概永无宁日了,……”理查德失望地叫起来,发现自己的声音太高,才又压低了声音,“北平如果沦为日本之手,那我的教产和私产……我主要是讨厌日本气质狭隘,态度粗暴,缺乏修养,让人难以忍受……”
  大厅里传来了嘣嚓嚓的音乐声。男女混唱的《茶花女》中的《饮酒歌》,从敞开的门窗中,嘹高地传到了小花园里:
  让我们高举起欢乐的酒杯,
  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当前的幸福莫错过,
  大家为爱情干杯!
  青春是一只小鸟,
  飞去不再飞回……
  “狄克,不要想那些令人烦恼的事了,我们去跳一组您的家乡舞——波士顿舞吧!”她挽起理查德,走进了灯光辉煌的大厅。
  舞池里,成双成对的舞伴已经勾肩搭背、贴脸擦胸地站好。明亮的灯光暗下来,换成了五光十色闪烁的暗淡灯光,舞厅里朦朦胧胧,宛若罩了一层细雾。一支大乐队,奏过一个和弦,他俩便走到舞池中央,音乐奏起华尔兹圆舞曲。他们便随着对对男女,翩翩起舞。
  蒋介石没有跳舞,他坐在一张桌旁的椅子上,边喝矿泉水、嗑瓜子,跟外宾说些应酬话,边用目光追踪着正在跳舞的宋美龄和理查德。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被他遗弃的那位青楼风尘女子陈洁如。“美龄她始终迷恋着美国人,她心里真正喜欢的是年轻貌美的男人,她和我的结合,不过图的是权势……哦,为什么我不能跟洁如暗中往来,弄它个金屋藏娇呢……”
  正当舞曲奏到最热情、最激昂,蒋介石沉浸在当年上海滩做经纪人时跟陈洁如那段如胶似漆的甜蜜生活时,从门外忽然匆匆跑进来一位副官。他神情慌张,冲过人群,东张西望,跌跌撞撞地终于找到了坐在圆柱后面一张方桌前的陈布雷。他正和张群、汪精卫说话。副官把他扶到一边,凑近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他惊讶地张着老婆儿嘴,一时竟没领会副官说的那番话的意思。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北平二十九军代军长秦德纯急电,谓日军于今晚10时向我卢沟桥大举进攻,并炮击我宛平县城。如何处之,急示。”
  这一次他听懂了,惊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他才从副官手里接过那个卷宗夹,仔细地看了那份报告日军演习、丢失一名日兵、交涉经过以及攻城全部过程很长的电报。他打发走那个值星副官,挟起卷宗,就向蒋介石这边走来。
  但是他走了半截儿忽然站住了。“他玩得正高兴,千万别扫他的兴,……华北这种小打小闹的事,随处发生,何必这么惊惶失措,大惊小怪的,那也太不沉着冷静了,……何必惹他不高兴呢!”他这么一想,改变了主意,挟着卷宗夹,走出舞厅,穿过走廊,出了别墅,回到附近的一处幽静山庄,睡觉去了。他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睡得太晚或晚上用脑过度,是要失眠的。
  舞会的第二天——7月8日的清晨,蒋介石照旧起得很早。昨晚在舞会的后半段时间,他提前退出舞厅,在花园里散步了一会儿,冲洗了一次温水澡,换上宽松的绣花睡衣,便回了自己的寝室。按照每晚的习惯,他打了一会儿坐,默诵了几遍曾国藩的“主静箴”里的“静坐收心之条”,孟子“养气篇”中的“绵绵穆穆之条”,然后就香甜地入睡了。
  窗前几棵广玉兰的树上,一阵鸟雀的鸣叫把他吵醒了。他慢慢地走下石阶,来到花园的小径。热闹了一夜的别墅,这时安静极了。花儿全迎着晨露开放。阳光从五老峰上射下来,花园显得格外清新、明亮。他踏拉着拖鞋,围着花圃漫步。他想起昨晚他和川樾茂的交谈,为这次宴会在政治上取得的成功暗自欣喜。他的思想逻辑是:既然他蒋某人已经发表了和平的演说,表示了和平的愿望,那么就会使对方受到感动,从而停止战争;既然他已表示纠纷可以通过谈判解决,那么就可以使对方得到启示,放弃武力;既然对方发表了“和平外交”,“互相提携”,那么就可以彼此握手,达到和平共处。因此他觉得昨晚他发表的祝酒词,一定会使川樾茂感动和回心转意。当然,做为大使,也会把昨晚他那番谈话用电报拍发给近卫文麿首相。说不定这位年轻的新首相会毅然打消他的战争计划。一想到这里,另一个刺耳的声音又在他的心里涌动。这就是不久前延安中共中央发布的关于掀起全民抗战的号召,他嘴里嘟囔着骂道:“这个毛泽东、朱德,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天天总是喊叫抗日呀,抗日呀,这不正是激人家日本的火吗?本来人家也许要和平解决了,可是让他们这么一折腾,人家就来气,动起武来了!”他立刻想把戴笠找来,问问他,他主持的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制定的《根绝赤祸案》实施得怎样了?“不能眼看着中共大得人心,天天坐大啊!”
  他继续散步,也继续思索。他绕过花径时,忽然觉得时局虽很紧张,战争一触即发,但他确信日本为了中日间秘密协定的“共同防共”目的,总不致于给他蒋某人下不来台,而让延安的中共抬高声望吧?前不久他也曾通过种种途径向日本政府表示,虽然名为“安内”,而意在“削藩”的围剿命令,迫于形势不得不暂时撤销,但实际兵力却并未开赴华北前线,而仍旧围绕着陕甘宁边区严阵以待。“想来日本该谅解我的用心良苦吧?”他宽慰地想到,最近他曾下令戴笠,严密监视延安的动静,为此他亲自下了一道手令:“陕北一旦有所行动,立即截击或率部尾追,匪到何处即追至何处。稍有疏忽,军法从事,绝不宽贷。”
  想起这些心事,使他颇为不快。他脸色青灰,紧皱眉头。卡着腰,抬头望了望晨雾中的山峰,便走进楼下一面窗户临着花园的小书房。
  小书房布置古雅,三面环绕着紫檀木的大书架。十三经、二十四史、四库全书备要,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的线装文集,整齐地排列着,犹如三堵墙。临窗是一张很大的紫檀木镶大理石心的桌子。上面摆着木盒装着的雕龙端砚,笔架上挂着各号的羊毫狼毫毛笔,笔筒里插着批阅文件用的粗杆红色铅笔。
  他坐在书桌前紫檀木的太师椅上,为了排遣刚才思索带来的苦恼,打开那本苏格兰圣经会翻印的黑羊皮鎏金的《新旧约全书》,准备诵读,进行早祷。自从1927年他跟宋美龄结婚,不仅按宋家提出的条件蒋介石入了基督教,在教堂举行了婚礼,而且也渐渐养成了做晨祷的习惯。
  “先别进去,委员长在祷告呢!”传来卫兵说话的声音。
  他睁开眼,停止祷告。宋美龄不在跟前,少和上帝谈会儿话没什么关系。他大声问着:
  “谁在外面?!”
  “是我,布雷。”
  “进来吧,真早,有什么事吗?”
  陈布雷挟着卷宗,抖动着麻杆似的细腿,走进屋来。他一脸的愁容和紧张,说明了事情的严重。
  “是这样,委座,昨晚10时……”他语无伦次地叙述了一遍日军在卢沟桥发起进攻的经过,然后从文件夹里拿出秦德纯的电报,递给蒋介石。
  蒋介石一目十行地看完电报,大惊失色。他睁着一对大眼,握着两只拳头,脸色铁青。
  “没想到,真没想到!变化这么快!……嗐,但愿这不过又是一次小冲突,布雷,你估计呢?”
  陈布雷仰起有点橄榄式样的头,毕恭毕敬地说:
  “布雷想的,也正是如此。”
  蒋介石反剪着手,在屋里踱步,忽然他停下来说:“娘希匹!这个宛平县长王冷斋过去是干什么的?”他把秦德纯的电报往桌上一扔,气愤地说:“驻屯军说丢了一名日兵,我们又没有藏匿,那就让人家进城搜查搜查嘛!看,为这件小事,事情闹大了吧?”
  陈布雷没有开口,他跟蒋多年,深知他的脾性,他就静静地等着蒋介石再发泄下去。
  “这可怎么办呢?”蒋介石用拳头捶着他的脑袋,“唉,这不是故意捅马蜂窝吗!平时,我一再告诫他们,忍辱负重,以国为重,千万不要闹意气,置国家民族于不顾。可是这些饭桶,这些猪猡就是不晓得这个道理,就是不能领会其中的真谛!布雷,依你看该怎么办?”
  陈布雷舔一舔干涸的老婆儿嘴,便把昨晚接到电报后思索的答案一古脑儿端出来:
  “委座,卢沟桥战争爆发,举国上下,对日本愤恨极大,战情极高,据报卢沟桥附近已成为民众拥护抗战的战场,如果我政府对此不有所表示,恐失掉民心,有失您的威望!
  ……”
  “那究竟该怎么办呢?”蒋介石紧皱双眉,有点不耐烦,“说下去!说具体细则!”
  “布雷想,一方面派人向日本提出抗议;一方面派人向日本密谈。抗议是做给民众和国际上看;密谈才是咱们的主要途径。”
  “好!嗐,好,说下去,再具体一点!”
  “依布雷浅见,建议派外交部驻日代办杨云竹向日本外务省提出抗议,随后再派外交部亚洲司第一科科长董道宁向日本驻华大使提出口头抗议,这些都要登报,公开公布,以安民心。然后再密派驻日大使许世英拜会一下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再请张群草拟一封‘亲善信’,前往东京。”
  “啊,极是极是。……还有什么重要消息吗?”
  陈布雷犹豫了一下才说:“有,刚收到……是刚译出的延安急电……”
  蒋介石的眼睛瞪得像铃铛般大,厉声说:“什么内容?!”
  陈布雷打开卷宗夹,看一下电报“摘由”,说道:“是中共中央向全国发出的《中国共产党为日军进攻卢沟桥通电》,内称:‘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武装保卫平津!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娘希匹!”他拍着桌子怒吼着:“岂有此理!危急危急,他共产党怎么知道危急不危急?!这个共匪,又想借着这件局部小冲突大做文章啦,……真是混帐!”他气愤地反剪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一遭,才停下来,挥着拳头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
  “布雷!赶紧替我草拟一道命令火速向驻守卢沟桥的二十九军传达,我命令,除非奉命,一律不得还击!”
  仆人这时用托盘端进一份丰盛的早餐,才使他的怒气稍微消解一些。

  八日午夜两点,也就是庐山别墅舞会进行得正酣的时刻,吉星文在前沿阵地的指挥所,准时从睡梦中醒来了。
  李大波始终没有睡着。他担心吉星文会睡过头,索性坐在屋外一边看着磨刀开刃,一边在那里等着叫他。现在见他准时醒来,李大波从心里钦佩这个多年戎马生活养成作战习惯的军人品格。他看见吉星文的两眼,像野兔的血珠子一般红,他刚醒过盹儿,跳下板床,在凉水盆里浸了浸头,紧了紧铜别子的腰带,就去招呼今晚“夜摸营”的大刀敢死队。
  大约50名队员来到了,有的身背短刀大刀片,这是近战的队员,有的手持长矛般的大刀,这是远战的队员,大刀片都磨得锃光瓦亮,脚穿布底靿鞋,头箍黑巾,身穿黑衣,每人都抹一个大红脸,那样子真像是民间传说的黑煞神,又像舞台上的索命黑判官。李大波看了这些化过妆的战士,先是吓了一跳,心里不由一惊,继而才笑了起来,这时他才闹明白每人发的那一包洋红颜料原来是抹脸用的。敢死队由李营长带队,准时向卢沟桥西出发,吉星文和李大波跟在他们身后送行,把大刀敢死队送过桥去。
  李大波和吉星文望着走远的队伍,便留在河东的树林里等待敢死队的好消息。李大波早就听说二十九军的大刀队,在长城各口开战时就已名震中外,他们平时训练有素的大刀砍杀技术无与伦比。吉星文边散步边告诉他大刀队还有一种更神奇的特技,他们可以怀抱大刀,沿着山坡滚身而下,到了敌人阵前,躲过封锁的机枪火网,一跃而起,把敌人砍得落花流水,措手不及。吉星文还低声说:“日本兵最迷信,他们腰里缠着‘武运长久’的旭日旗,还裹着出征时募集来的‘千人针’,说是有了这玩艺儿不会战死,脖子里还挂着符包。他们还迷信说在战场上被枪炮打死可以超生转世,如果给大刀砍了脑袋,那不但是耻辱,而且永世不得超生。所以日本兵最怕咱的大刀队。”李大波听了这些话,觉得他这次赶巧能亲眼看见这大刀敢死队的杀敌,心里一阵阵激动。吉星文看一看夜光手表,长叹一声说:“他们大概已经到了。”
  敢死队一过桥就钻进了青纱帐,沿着高粱地里的田间草路,大步流星地走着,半小时的急行军后,队员们已接近了丰台的驻屯军兵营。这时天气忽然阴沉,乌云遮住了月亮,大地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天空时时打着露水闪,才显出一丝光亮,给他们偶尔照一照道路。队员们个个高兴,怀着出征的必胜喜悦,觉着这是天助我军,正是“夜摸营”的好天气。
  兵营离丰台车站只有里许的路程。车站鬼火似的灯光,远站照见兵营黑色的影子。他们轻手轻脚,渐渐摸到兵营的鹿寨前。营门紧闭,警阁子里传出哨兵的酣声。那个东北老兵是今天的敢死队班长,他一个箭步冲进警亭,还没等那岗兵醒来,一挥胳膊,手起刀落,人头早已滚地,喷泉似的血浆,直射警亭的顶棚,喷了老兵一脸。他抽出腰间的手巾,擦去刀上滴答的鲜血,便返身走出警亭,挥一挥手士兵便冲过鹿寨。
  偌大的兵营里一片漆黑,十分安静。这里原是八国联军时美国军队遗弃的一座旧营盘。李营长过去常和驻丰台的日本宪兵队、日本警察署打交道,办交涉,所以这里的路径他非常熟悉。这兵营大约住有两千日军,为了不搅扰敌人的全体官兵,李营长径直把大刀敢死队带进故意制造丢兵借口、发动这次卢沟桥之战的那支演习部队——一木清直大队的第八支队。他们的营房正好在大院的尽外边。
  敢死队一闯进去,就把电灯拉开,然后像张飞在卢花荡中那样一齐高喊着:“哇呀呀!”
  日本兵在梦中惊醒,看见这一群红脸黑煞神,早已吓懵,又望见那一片亮闪闪的大刀,更是魂飞魄散,敢死队就他们木呆发傻的瞬间,早已抡圆大刀,唰唰一阵砍杀,许多人头便滚落地上,没有被砍杀的日兵,哇呀叫着,吓得抱头鼠窜。兵营大乱,敢死队趁机撤离兵营。当全部日军追至兵营门外时,李营长早已带着敢死队蹓进青纱帐。清晨四时多,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平安地返回团指挥所,向吉星文团长复命。吉星文对他们的辉煌战绩非常满意,他挥着大手说:“好!大刀敢死队又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是给小鬼子一点教训,让他认识认识中国军队!如果不是士兵还在睡觉,我真想唱那首《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喂,你们都到伙房喝面汤去吧,老百姓还特意给你们送来不少的鸡蛋哩!吃罢饭,你们就休息吧,睡大觉去,这儿没你们的事啦!”
  敢死队员笑哈哈地走出指挥所。这时,天空斜飘起雨丝,接着闪电雷鸣,下起了雷阵雨。李大波隔着窗户看见这些队员故意在雨幕中淋着,高兴地手舞足蹈,为的是让大雨冲下他们身上沾满的血浆和脸上的红颜色。不一会儿,指挥所门前的地上就泛起了红色闪亮的水泡儿。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吉星文抓起电话,听了一会儿,高兴地答应着:“是,是,我知道了。对待小鬼子,就得这么办。”便挂上了电话。他忽闪着大圆眼,走到李大波脸前,笑嘻嘻地说:
  “刚才旅部来电话,说接松井特务机关长电话,失踪日兵已归队,并说一场误会希望和平解决。哈,这戏法儿变得太笨,分明是把他们揍怕啦,你说对不对?”
  “当然是啦,我看昨晚的‘夜摸营’更管事,他们吓怕了。”李大波说道,“经过这番较量,看来日本的兵力还是准备不够,否则他还是要打下去的。”
  “是的,我也是这么思谋着。”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报告!”进来了旅部的一个传令兵,把一封抄送的加急电报递给吉星文。他拿过来一看,就气愤地扔到桌子上。刚才的那股高兴劲儿,唰的一下就从他那胖胖的圆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李大波走至桌前,拿起那张电报,原来是侍从室从庐山拍来的十万火急电报:“奉委座令,着即晓谕前线官兵,仰各知照,除非奉命,不得还击”。
  “他妈的,中国算没有希望啦!这群脓包,怕日本怕得尿裤了,这个仗怎么打法嘛!”吉星文瞪着一对发红的大眼珠子,拍得桌子山响,唾沫星子几乎飞溅到李大波的脸上,“唉,难道华北又要遭到东北的可悲前途不成?!”
  他的话音刚落,又进来一个骑马送达命令的军邮专差。原来庐山侍从室在发电报的同时,也以长途电话答复秦德纯的请示,着令二十九军首脑对卢沟桥战事要“忍辱负重,慎重从事”。
  这秦德纯自从宋哲元请假回山东原籍躲避代理军长以来,他就按照宋哲元临别时对他的嘱告,在“不接受亦不谢绝”两种截然相反的原则下,委曲求全地应付差事。他的心态是在内奸外敌交相煎迫之下,只有戒躁沉着,以静制动,深恐一言不慎,一事失当,惹恼日人,有所借口,致陷交涉困难,进退维谷。所以遇到卢沟桥起战之事,他就立即电陈中央请示机宜。庐山的复电在8日中午来到,秦德纯立即约日方的松井特务机关长和今井武官,谈判了多半宿,也就是大刀敢死队去“夜摸营”的时刻。
  军部专差送达的文字命令如下:
  一,双方停止射击;
  二,日军撤丰台,我军撤卢沟桥迤西地带;
  三,城内防务由保安队担任,名额限200人至300人以内。定9日晨9时接防。
  鉴于此举于我国家民族之和平前途有重大干系,因此必须恪守信约,着令你部按指定时间,全部撤退。此令。
  信差刚一骑上马走远,吉星文就把那张文字命令递给李大波。“你看看吧,咱敢死队豁出命去跟鬼子拼,上峰倒跟敌人谈判了!”
  李大波看完那纸命令,也很生气,他气愤地说:“南京方面根本就没有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说明蒋介石心里就不想抗日,难道他真的看不出日本要想吞并中国的真正企图吗?!”
  “可是耍滑头他倒会。”吉星文猝然停下踱步,旋风般凑到桌前,挥着手,又拍着桌子说,“你看,这老小子给我摆了个空桥儿:如果我按命令撤退,那就不仅纵容了敌人,而且丧失了战机,丢掉了阵地;如果不执行这个投降的命令,那就要受到军法处置。你看,是不是这步棋?”
  “经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宋军长临回山东乐陵时,恐怕顾虑的也是这个问题。”李大波若有所思地说,“当然他想的是整个二十九军全军十万军队的问题,他不能不想到这也许是蒋介石在利用日本军队,消灭异己,把他搞成第二个张学良。使他没有地盘,变成光杆司令。我现在更能体察他的处境和心情了。”
  “老兄,先别替别人担忧了,这燃眉之急,我该怎么办哪?”
  吉星文甩着两只大手,着急地说。
  正在这时,王冷斋像风刮落叶似地飘然走进屋来。这三天以来,他一直盯在前线,人显得瘦削了许多。他一进门,吉星文就拍着巴掌说:
  “你来的正好,你这位智多星给拿个主意,我该怎么办?命令让今天早9点就撤退,咱撤,日本不撤怎么办?这个当咱上不得!”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王冷斋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说,把他手里拿的同一道命令抖擞着给他俩看,“依我看,先给他来个缓兵之计,不妨先回答上头,就说我们已做好撤退准备,只等9时保安队来接防。实际上日本这全是撒谎,主要是日军想用谈判骗术来占领咱的县城。你看吧,等不到9点钟,日军就会露出马脚。到那时,咱再想应付的万全之策。”“对,就这么办!”吉星文高兴地一拍大腿,“这办法妙极了!嘿嘿,并不是敌人的脖子上才长着脑袋啊!督察专员,是不是您给秦代军长回个电话?”
  “好,我这就去,”王冷斋转过脸,对李大波说,“李副官,我刚在专署接到何旅长电话,说叫你赶快回去,有紧急任务,你带来的学生队伍,交给学生领队和团部委派专职军人管理即可。”
  “你就放心地走吧。”吉星文握着李大波的手说着。
  “我真不想在这时候离开你们。”李大波说完,只好依依不舍地朝门外走去。
  突然,一发炮弹吼叫着,落在指挥所门外不远处,飞起了黄土,炸了一个大弹坑。接着就是百余发炮弹向宛平县城倾注。沉寂了一夜的前线,又轰鸣起来。
  “王专员,你这卦又算对了!”吉星文看看腕上的手表,才7点45分,“他奶奶个孙儿的,还说9点双方撤退哩!日本说话跟放屁一样,一点儿不守信用。”
  电话铃又响起来。是早晨派出去的侦察参谋打来的报告,说大约有50名接防的保安队,被日军阻截在大井村附近,发生了武装冲突。
  “好,破釜沉舟地干吧!”吉星文高兴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军人就是打仗——不打仗就不是军人!”
  猛烈的炮弹,阻止了李大波。指挥所被硝烟弥漫得呛嗓子,炮弹的呼啸声、震荡声和城墙、房屋轰隆隆地倒塌声,震耳欲聋,对面大声喊叫都听不见。他不知道何旅长找他有什么紧急任务,打电话又听不见,真使他心焦如焚。
  在炮弹轰击的间歇时刻,李大波才抓起电话往西苑旅部给何基沣旅长挂了个电话。他说,有迹象表明,日本可能策动通州殷汝耕的军队,配合日军向北平发起进攻,他指示李大波,火速奔赴通州举事。接完电话,他又兴奋又紧张,他知道他不能再贪恋眼前的战斗,他必须奔赴另一个战场,那儿还有党指示他要完成的重要工作在等着他。于是他紧紧地握住吉星文和王冷斋两人的手,眼里含着泪说:
  “我走了。我希望这场战争后,我们还都活着,还能见面!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李大波出了指挥所,脑子里忽然腾现出杨承烈在他离别通州时对他叮咛的话,那就是让他来通县时,务必设法带一名“假配夫妇”的女人来,按照汉奸殷汝耕治下的规定,以便报户口,租房子,顺利地开展工作。他边走边记起,三天前他曾在卢沟桥的那座石碑旁对红薇说起过这个话题,可惜他还没把话说到正题,就被日军打来的炮弹,把他溜到嘴边的话给打回去了。现在他又想起了这件事。
  “别‘小资’了,现在不是耍‘小资’的时候,那会贻误了工作。”李大波自责着,“不光要找红薇谈,而且还要找王淑敏谈这件事。”他一路上鼓励自己,给自己积蓄足够的勇气,然后迈过坑坑洼洼的弹坑,朝树林中的包扎所走去。
  包扎所在炮声响起之后就又忙碌起来。红薇和王淑敏刚吃过稀粥窝头咸菜的早餐,就为被炸伤的士兵和老百姓包扎红伤。李大波来到包扎所时,她俩刚好给一个参战的民夫包裹了头伤的绷带。
  “喂,红薇,淑敏,你们俩到这边来一下,我要跟你们商量一件事。”
  她们看见是李大波,都分外高兴。自从卢沟桥开战,他们已有两天没有见面,在激烈的战火中,两天既是那么短促又是那么漫长!他们都没有受伤,真是幸运!红薇望着李大波,感到他削瘦了,两只眼染上了黑晕,显得非常疲惫。她和王淑敏跟着他走到背静的地方,李大波才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说:
  “我来通知你俩,是咱们有了新任务……”
  “啊,新任务!什么任务呀?”她俩一齐问着。
  “因为你俩是‘民先’队员,所以才这样委派你们。……你们也听说过吧,从‘四一二’蒋介石叛卖革命,咱们党为了隐蔽方便,应付敌人的保甲制度,就分配一块去执行白区任务的男同志和女同志实行‘假配夫妇’……老杨让我去通州,为了能够租着房,所以我得找一位女同志,临时找不到别人,所以我就找红薇……当个做伴的,……老杨说,淑敏如果你同意,就跟我一块去,给老杨假装当一名老板娘,……
  你看你们俩……觉得怎么样?……能承担这个任务吗?”
  她俩听了这番话,都脸红地低下头去。红薇忽然想起在“卢沟晓月”的石碑旁,李大波吞吞吐吐要说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两年前,当她在那个“德成”小店偷看了李大波写的洋车夫诗的时候,她就深深地爱上了他,两年来那棵萌发爱情的小苗已在她的心田上牢牢地扎根,她是多么渴望李大波有一天向她表白心迹啊!而王淑敏的脸越来越红,她早已在许多秘密集会的场合中,就已爱上了伪装成萧振瀛秘书身穿军服的“贺秘书”了,这种爱慕只有在那次随南下宣传团归来和红薇同床共宿的那个夜晚才泄露了她内心的隐秘,她虽然是这么偷偷地爱着杨承烈,可是她在杨承烈面前却丝毫也没有表露过。现在这消息对于她是既盼望又感到突然。
  “怎么样?你们俩倒是说话呀?”李大波见她们只是红着脸低着头,着急地催促着。
  “好吧,万顺哥,”红薇抬起头,满眼含笑地说“就依着你,‘假配夫妇’去吧!”
  李大波望着嘻嘻笑的有点恶作剧样子的红薇,脸上闪过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他怕她再发孩子气,赶紧扭过脸问王淑敏:
  “你呢,你同意吗?”
  王淑敏低下眼睛,沉静地说:“我服从工作需要。”
  李大波长出了一口气,放心了。对他来说,他总算完成了这项特殊的“艰巨”任务。
  红薇笑起来,逗着王淑敏,学着她的腔调:“‘我服从工作需要’……嘿,多会装呀,其实,万顺哥,她早就向我坦白过,她说她爱老杨……”
  王淑敏臊得脸像一块大红布,她边说:“听她满嘴胡吣呢,她狗嘴吐不出象牙来……”边追着打红薇,红薇围着李大波转,告饶着说:“好,好,你爱就爱,我不说啦,还不行吗?”
  这时,枪炮又猛烈地射击起来。几发连续的炮弹朝着宛平城墙的东南角轰击,在那里炸开了一个五米宽的缺口。战士和民众立刻纷纷搬动着沙袋朝缺口拥去堵截。
  李大波看一看浓烟滚滚的炮火,用压过爆炸的声音喊着说:
  “咱们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他们三个人穿过浓密的硝烟,躲着呼啸的子弹,迈过坑坑洼洼的废墟和弹坑,恋恋不舍地望一望在烽火中的卢沟桥,才脱离了交战的前线。
  北平城里,十字街口都已堆上沙袋做为街垒,时时可以听到沉雷似的炮声,市民们带着惊慌的神情,匆匆走过街头,只有热情的青年学生,还在街头演说,宣传抗日。
  李大波在向城里进发途中,拦截了一辆军部吉普车。他带着仍旧穿着血污的白罩衫的红薇和王淑敏,径直来到了新华门。他们下了车,吉普车开进了中南海。依照李大波的计划,红薇和王淑敏都先回自己的家,和家人告别一下,只说去学军,不要暴露要去的地点,还要带上足够的衣服。约定第二天早晨五点半钟,在前门火车站见,因为有一趟北平开往通县的短途火车,是六点十五分钟发车。然后他们就在新华门前分手了。
  这时天近中午,红薇和王淑敏搭伴儿回家。她俩脱去那件带血的护士衣,露出了青裙子、白小褂、黑袢带鞋的朴素学生装。她们快步穿过寂静的府右街,朝灵境胡同奔去。
  在紧闭着小门的王宅门前,王淑敏拉住红薇的手说:
  “你就到我家吃饭吧,你怕那个‘大洋马’汪家桐干什么呀?反正我们也要离开家了,以后再也不怕她啦!”“我何必惹她注意呢,”红薇压低了声音说,“有一次万顺哥告诉我,说她在哈尔滨上学的时候,在学校当过特务学生呢。”
  “是吗?”王淑敏吃惊地睁大眼睛,“哎呀,那我爸爸可真倒霉了!”她拉住红薇不放,“那,你更不能走了,我一定要你在我家吃完饭,我好观察观察她的行动。”
  王淑敏用钥匙开了大门的暗锁,把红薇拉进门里去了。
  这时,午门正噔噔地响起了午炮①,十二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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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午炮,30年代,每天中午十二点钟北平午门放炮。
  红薇午后回到景山公馆去取她日常穿用的东西。这偌大的宅院里因为主人不在<拧K缺嫉胶笤海阉ネㄏ氐氖拢嗔艘淮够案嫠咄趼杪杷等パJ芫担菔被夭焕矗缓缶捅嫉轿允姨嵘鲜帐昂玫哪侵皇痔嵯洹S衷诓吞淅锬昧艘淮泄椿朴偷拿姘傲思父霾杓Φ埃闩艿角懊湃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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