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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

_28 柳溪录(现代)
  冈村草草写好一道指令,说了句:“随时向我报告寻找的情况。”他俩便恭恭敬敬地辞出了。
  今井武夫和曹刚离开了旃檀寺军部,便急匆匆地赶到前门火车站,搭上了夜间南去的列车。次日清晨,到达了济南。他们找到了驻鲁的日军部队,恰巧那司令官是今井在陆军大学的同期同班的同学,说明了来意并出示了冈村的手令后,他立刻陪同他们驱车,向东赶往潍县专门羁押交战国英美籍侨民的集中营。
  那是一片荒凉的海滩,沿着白浪河的入海处,在莱州湾一望无垠的黄河岸边。理查德被“集中”的时间,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冬至节里。北京邵文凯的中国宪兵司令部去景山公馆执行这项逮捕时,理查德正穿着一件很薄的毛衣坐在暖烘烘的壁炉旁边,戴着耳机子偷听“美国之音”关于日军偷袭珍珠港的详细战况报道。当他听到美国参政两院通过向日本宣战的消息时,宪兵队正好闯进院里将他逮捕。
  他被铁闷子车像运输牲口似的装到山东潍县,然后就给他送到了这荒凉的黄沙千顷的海滩,用铁丝电网围圈着,日夜有军警严密地把守着,他住在渔民遗弃的茅草棚子里,巨大的海风夹着迷眼的沙尘,使他砭骨寒冷,差点冻死。有限量的海白菜和混合面,使他经常饥肠辘辘。这是富里生富里长的理查德一生中度过的最困苦颠连的岁月。
  今井武夫和曹刚的到来,对他来说,简直是福星降临。他被看守带进宪兵队长的屋子跟他们会见时,曹刚见他那副因为冻饿而变得鸠形鹄面、瘦骨嶙峋的模样,真吓了一跳。如果在街上遇见,他几乎不会认出他来。他披裹着一件破旧的日本大衣,左臂衣袖上,戴着一条白布的袖章,上面印着“击灭英美”①的字样。他的形象真狼狈。
  --------
  ①太平洋战争后,日本的宣传机器展开了反英美的宣传。沦陷区的汉奸机构,为了配合日本的宣传,还拟造了两个字,英美都加“犭”偏旁,以说明英美是兽类。
  理查德不知道为什么传唤他,吓得浑身直哆嗦。他裹紧有许多破洞的大衣,趿着一双蓄了麦秸中国式的破鞋,抱着肩走进来,神情显得有点呆滞。
  “喂,李会督,我的时候,来看望你,……”
  他颤动着脑袋,惊异地认出了曹刚:“噢!密斯特曹!……”然后耸动着双肩抽泣起来。
  曹刚这时赶紧把今井介绍给他。“李会督,今井先生是日本驻中国的武官,这次,他是奉方面军冈村大将的指令前来探望你的。”
  理查德猝然停住了哭泣,警惕地望着站在他眼前、心中痛恨的这个日本军人。
  “我来晚了一步,让你受委屈了。”今井鞠了一躬,用流利的中国话抱歉地说着。
  “今井先生,”理查德突然恢复了他很久以来失掉的那种灵气,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在中国做了几十年的布道工作,从来没有说过贵国一次恶语,即使是在‘九一八’以后,我也是劝中国人以‘主内兄弟’的情分,本着基督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连右脸也转过去的教义,嘱咐中国人要爱自己的仇敌,……”
  “是的,是的,这一点连司令官都知道。”
  “李会督,现在司令官派今井先生接你回北京。”“什么什么?!”理查德几乎怀疑他的听觉有了差错,“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的,正是这样,”今井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用流利的中国话说道,“我们现在就把你接回北平。我代表华北派遣军,对你表示抱歉。”
  济南日本警备队的吉普车,立刻就把他们三人送回济南。下榻在一家有“日本料理”、有日本艺妓的旅馆里,理查德洗澡、理发,换上了新置的西服,听着日本艺妓歌唱,还饱餐了一顿富有日本风味的晚餐。这顿饭使这个饥肠辘辘的“囚民”,感到是他平生吃过的最好的美味佳肴。
  他们吃得酒足饭饱的时候,今井屏退了艺妓,把日本式的拉门拉上,才对理查德讲明白“桐工作”,并要他马上就跟着曹刚去重庆。真是喜从天降啊,他连声说:“我一定效力,一定效力!”呆了一会儿,他才提出一个要求:“暂时把我的国籍改写成欧洲吧。如果说我是美国人,还戴着这个袖章标志,”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击灭英美”的白袖箍,说道,“那就会寸步难行了”。
  “那好办,今井先生会替你办一个好使的身份证。”曹刚在一旁帮腔说。
  “好吧,这件事咱们就算说定了,”今井的酒气上了脸,他红头涨脸地说:“现在我们把您送回您北平的家,这是一场误会,千万别伤感情。如果您能为帝国办成这件事,冈村司令官是会报赏您的。”
  密商完这件事,他们就准备上路返程。今井武夫为了路上保险,不出别的麻烦,他们不走铁路线,向济南木村次太郎宪兵司令要了一辆军用吉普车,直开北京。当天夜里,理查德就被这辆有夜间通行证、不受任何军警检查标志的汽车,护送回家。
  汽车停在景山公馆门前。他们三个人同时下了车。“好,再见,我们不再进去打搅,您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今后,曹先生就是您和军部之间的联络员。”今井说着,握了一阵手,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汽车“呜”地一声开走了。
  理查德站在他自宅的门前,完全没有想到在日本疯狂向南洋进军和美国不宣而战的时期,他自己的命运会出现这种神奇的变化。他觉着这是一场梦幻。也许真的是神灵暗中帮助了他。
  心头涌上一阵抑制不住的狂喜,他拼命地按响门铃。
  爱狄听到这阵急促的铃声,吓得心里打鼓。他以为又是曹刚那小子回来了,心里骂着:“这该死的兔崽子,八成又是那两个王八蛋滚回来了吧?”他心里嘀咕着。有些胆战心惊地问:“天这么晚了,是谁叫门呀?”
  “我,爱狄,是我!”
  爱狄听出是主人的声音,喜得慌忙把门开开。一看理查德瘦成那样子,便搀扶着说:“哎呀,我的上帝!可把您给盼回来啦。是小日本儿放回您了吗?以后您还走吗?”
  “不走了!把门关上!”
  爱狄关上门。他们来到上房客厅里。他吩咐:“去把玛莉和凯勒叫来。”
  他俩高兴地跑进客厅。理查德开了香槟。他宣布着说:“嘿,做梦也没想到,小日本儿又有用我的地方啦!该死的集中营,让它见鬼去吧!”
  那一夜对他们来说,不啻是一次狂欢节。到鸡叫的时候,他们全醉倒在沙发里了。
  理查德·麦克俾斯足足睡了两天,才解除了疲劳,然后他去医院,做了周身检查,医生说他体格素质好,只需调养一个时期就可恢复体力。于是,死气沉沉一年多的景山公馆,每天煎炒烹炸,又热闹火暴起来。他希望尽快恢复健康,好跟着曹刚去重庆执行今井武夫分派下来的那件“桐工作”。
  有一天他一个人吃罢丰盛的午饭,用牙签剔着牙缝,对侍候他吃饭的爱狄说:
  “啊,爱狄,我现在才体会到,世界上纵然有无数的美景仙境,哪儿也不如家里好!家里真舒服啊!更何况我是被日本人逮去,在那荒滩野坡挨饿受罪,这样一比,咱的家真像天堂啊!万万没有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唉,爱狄,在我不在的时候,你支撑这个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没被周围的人抢劫,可真是不易啊!我要感谢你呢!”
  得到主人的褒奖,爱狄高兴得满脸放光。他揉搓着两手,谦卑地说:“您满意就好,这是仆人我应该做的。”
  他给了爱狄一份赏钱,他推让了一会儿就收下了。
  休息了三天之后,第一件他要做的事,便是全力投入解救他的同胞、老上司也是他最尊敬的朋友——司徒雷登。他开着自备的福特汽车,凭着今井武夫发给他的那份证件,他在北平城开始了对司徒雷登去年被捕线索的寻踪。
  他顺藤摸瓜,先到燕京大学去探听消息,他来到被封闭解散的燕京校址燕园,见到过去那么美丽幽静的校园,如今竟变成了日本的兵营和马厩。到处安着倒刺铁蒺藜的鹿寨,树荫下拴着军马,啃光了树皮,满地是马粪。看到这种野蛮的景象,不由他胸膛里孕育了一腔的愠怒。他想着这地方是他的美利坚合众国从公元一千九百年用清廷的庚子赔款,辛勤经营了四十余年才达到的成果,而今却遭劫到日本军国主义者穷兵黩武的战争之中。他还了解到,日本宪兵队从校园里逮捕了不少爱国的著名教授和爱国学生。这更使他内心装满气愤。“幸好蓓蒂走了,不然也会抓进日本宪兵队,遭受监牢之苦。”他想到了红薇,暗自为她庆幸。还好,他不虚此行,总算从住在校园附近的教职员工那里,探听到司徒雷登被拘禁在日本查封的东交民巷美国兵营里。他驱车赶到那里,把门的日本兵蛮横地摆着手告诉他:“走啦走啦地有。”他低声下气地递过“骆驼牌”的美国烟,又赠给打火机,那守门的日本兵才告诉,先生已转押到东单三条协和医院的宿舍了。他边开车,边思索着:“唉,先生已年近花甲,这样折腾,怕是要糟踏到中国了。上帝啊!他虽然降生在中国的杭州,但他是属于美国的啊!”一种悲哀和不祥之感,涌上他的心头。后来,经过他的努力,终于在东城外交部街大汉奸王克敏的华北政务委员会临时监狱,找到了被关押的司徒雷登。他和许多在华的高阶层美国人关押在一起。这里的门禁森严,除有日本宪兵队看守外,还有北京宪兵司令汉奸邵文凯的宪兵监管。他好不容易辗转托人,通过内部看管人员的通融,得以和司徒雷登见面,并给他捎去一些换洗衣服、洗盥用具和富有营养的食品。使这个年近七十的老人,不仅得到物质的接济,而且也得到了极大的精神慰藉。
  理查德看到司徒雷登那鸠面鹄形的瘦弱样子,真有如万箭穿心。他向老人悄悄地报告了这次他得以释放的因由,然后才说:
  “只好这样,我答应了日军当局,并且为了改善您的处境,我说要联合您去干这件事,……”
  司徒雷登无力地躺在床上,用低微的无力声音截住了他的话说:
  “谢谢你,亲爱的狄克!这件事我的确亲手办理过,那还是中国事变之初,由于我和罗斯福总统的友谊和蒋氏夫妇的亲密关系,日本人对我是很照顾的,并且日本当局还利用过我这种特殊关系,给我以在日华两军势力范围内的北平、重庆任何地区都有自由行动的特权。这中间由王克敏出面牵线,他是替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中将和兴亚院华北联络部长官喜多诚一进行和我联系的,后来,还得到板垣征四郎总参谋长的关心和支持,所以从1938年直到1940年很折腾了一阵子。”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了一会儿眼,才接着又说下去,“我的任务就是将日军对重庆政策的真相转告给蒋先生,同时又将蒋的对日方针的内情密告给我的朋友王克敏。但那时日本正扶植汪精卫,双方的热度都降低了:蒋绝对不认可与汪合流,宁愿选择王克敏为居间人;而日方则认为这是蒋意欲阻止汪政权的成立,所以,这条路线日本踌躇不前,而重庆对日谈判的热情也低下来了。加之我的往返时间耽搁很长,而带回来的口信仅是意图,日本军方着急,又嫌不具体,……后来,突然发生了‘太平洋战争’,我也就做为敌国的国民被日本宪兵队抓起来,限制了自由。哦,狄克,国际间的事情,变幻之快,犹如行云流水,更何况不宣而战,偷袭了我们的军港……”他吃力地停下来,咳嗽了一阵,望一望空无一人的黑暗屋子,才压低声音说,“你听到珍珠港遭到突然袭击后,罗斯福在国会的演说了吗?”
  “我听到了广播。……不过,先生是知名人士,或许他们不敢把您怎么样,而我,如果不去为他们奔波,不仅是遭受牢狱之灾,甚至性命都难保。……”
  “是的。……你可以应付他们,并可以做一些实际的工作,以换取暂时的自由和生命的安全。这不会妨害美国的利益。”
  “先生,您不想借着这次机会答应他们,以便到重庆去就不回来吗?”
  他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很虚弱,已走不了那么多路程了,你倒是应该去……”
  “好吧,那我就见机行事,这样,还可以换取我能定时来探望先生和照顾先生。”
  “我疲倦了,我对一切都疲倦了……”司徒雷登叹息一声,无力地闭上眼,喃喃地咕噜着,“倘使我还能活着。……”
  一名邵文凯的中国宪兵走进屋来,通知探视时间已到,日军马上要来查号,理查德匆匆吻过司徒雷登那只放在被子上的瘦手,难过地退了出去。
  两天后,曹刚便来找他,他俩按照一条秘密交通线,去了重庆,去执行“桐工作”。

  理查德一到重庆,便和曹刚分手了。按规定,曹刚到“军统”总部去汇报工作,而理查德首先便和宋美龄取得了联系,被安置在歌乐山的一处别墅里。这时,恰巧赶上蒋介石和陈洁如私下姘居、重新和好的事情被宋美龄发现,他们夫妻大吵大闹,宋美龄也复发了她的神经官能症,感情异常脆弱,她一见旧日的友好同窗理查德,便不管不顾地扑到他的怀里痛哭了一场。
  他抱着她那浑身颤抖的身体,安慰着她说:
  “亲爱的夫人,你太激动了,这有伤你的身体。”
  他好容易把她劝住,才闹明白她为了蒋另有所欢,而在吃醋。他的到来,恰好填补了她感情上的空虚寂寞。蒋介石总是留在各种会议和宴席上,很少回家跟宋美龄一起用餐。他得知他从前的宗教指导从敌占区来到重庆,正陪着美龄,他乐得摆脱。这样,理查德这位远道来的异性朋友,反倒成了陪着她消愁解闷的伴侣。按照西俗,她挽着他的臂腕,漫步于山城树林与草坪的花前月下,等于是重温了一次她在美国大学时代他俩的旧日情愫。这使得宋美龄因发现蒋的“外室”问题而使她得的那场严重神经衰弱症有所缓解,精神得到一些慰藉。爱弥丽正在珍珠港,虽然他没得到日本偷袭后有关他妻子生死存亡的消息,可他能从集中营解救出来,现在又是完全自由的人,更何况他也不愿意过早地回到北平去受日本人的窝囊气和精神侮辱。所以,他在重庆呆得很舒服很愉快,一切都使他感到非常惬意。他俩漫步花间时,宋美龄还常常握住他的手,跟他眼泪汪汪地说点知心话。“哦,亲爱的狄克!我的那个old husband(老丈夫)并不爱我,只是需要我,……他说过,他就是《圣经》中耶里米亚第三十一章所说的‘耶和华将由一位妇人之手显示奇迹,……’我不幸就是他所说的护卫他的那个妇人。你知道么,这就是我们没有爱情而只有政治依存的那种夫妻关系,他爱着另外的女人……哦,假如你能体会一点我的痛苦那该有多好!
  ……”
  这样自由散漫又颇有情调的生活,他无忧无虑地过了两个月。但他心里还是不能不惦记着今井武夫要他勾通“桐工作”的事,因为他认为只有他在这方面做出成绩,才能对狱中的司徒雷登的处境有利。所以他暗自焦虑地想和蒋介石碰面,以便跟他亲自探讨建立重庆与日本之间的联络问题。
  他刚到重庆的那天,便去侍从室去找他的老朋友陈布雷主任,求他通报蒋介石,给他一点会晤的时间,以便商谈“桐工作”的内容。陈布雷答应着,尽快给他安排接见日程。这一天他终于得到通知,让他次日清晨到总裁的私邸花园去晋见。
  这一天他起个大早,用心地准备了汇报提纲,准八时赶到花园去等候。
  蒋介石在寝室里照例是七时起床,很快地洗盥完毕。按照他一向的习惯,早晨无论多忙,他都要念一、两段《圣经》,做早祷,然后再坐在蒲团上,数着檀香木的念珠,默念一阵孟子的“养气章”和曾国藩的“主静箴”,最后闭目片刻,才算完成他早晨修身养性的功课。然后他走出寝室准时走到屋后的这座玲珑的花园,来应理查德的约会。
  理查德一见蒋介石的身影出现在那片花坛中间的石子路上,便赶紧迎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又伸出手去,抓住了蒋介石伸给他的那只鸡爪般的多皱瘦手。蒋介石微笑着,说了一句:“李会督,咹,这个你好!”便牵起他的手,两个人走到假山石旁,找了一张长椅坐下,开始了一场郑重的关于“桐工作”的谈话。
  蒋介石的脸色焦黄,嘴唇干燥,他舔了舔嘴唇,一听理查德是受日本华北派遣军之托前来联系和谈工作的,便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亲爱的挚友狄克,我的宗教指导!你不远千里而来,一路风尘,吃了不少辛苦,关于跟日本密谈停战问题,我对你实话实说,不来半点客套,以咱俩的关系,不用那一套外交辞令。”
  理查德用目光追随着蒋介石的一举一动。他谦卑地搓着手说:“谢谢您,几年不见了,感谢您对我一如既往。我身陷敌占区,这次是为了让我来重庆,才把我从美国侨民集中营叫回来,我没有办法,为了活命,也只好亲自来一趟。”“咹,这个,很好!”接着他便发起牢骚,“关于这件中日谈判停战的事,一提起来我不是一肚子气,而是三肚子气。狄克,你设身处地的想想,我是中国的领袖,我是中国政府的首脑,我的地位你明白,不容遭受半点揶揄。可是这个日本对我怎样呢?简直太不够朋友了。1931年小鬼子突然出兵占了我的东三省,我忍让了,硬是下令东北军不准开枪还击,还颁布了‘敦促睦邻令’,这还不行,还非要我在条约上签字承认满洲国不可,你想想,板垣征四郎这群混蛋,他一点面子不给我留,这不是成心砸我的金字招牌吗?当时全国一片声讨,特别是中共盅惑大众,老百姓骂我实行不抵抗主义、骂我独夫民贼、骂得我狗血喷头,以致于闹出西安张学良、杨虎城的兵谏。后来日本又无端发动了卢沟桥事变,前两年近卫文麿发布声明,竟扬言中日停战不以我蒋基人为谈判对手,哼,娘希匹,这小日本竟敢如此蔑视我蒋某人,唉,那阵子我的日子可真不好过哟!”说到这里,他气忿地站起来,挥着拳头说:“唉,狄克,说起来日本欺负我的事多了,后来,冈村宁次发动了湘桂战役,又封锁了我的唯一运输通道滇缅公路,真逼得我焦头烂额、一筹莫展呀!这时候我派员跟日本军部秘密谈判过,他们的条件太苛,一时达不成协议。最糟糕的是,这件极密的事,还是在香港谈的,竟让中共那边知道了,马上又是广播,又是登报,足一阵宣传,惹得全国愤怒,只好罢手。”他拍着大腿,气得脸色发青,一阵咳嗽,才使他停下话语。
  他们开始沿着花径慢慢踱步。蒋介石因为接待的是熟人,他穿的是宽肥的睡袍,趿着美国的皮拖鞋,两个人挽着胳膊,边走边谈。
  理查德等蒋介石消了气,才又问道:
  “您打算还怎样继续这个工作呢?看样子,日本那方面是够着急的。”
  蒋介石冷笑几声,露出那一口崭新的假牙,恶狠狠地说:“娘希匹!让他们也着着急,尝尝我那时的滋味吧!狄克,正因为你不是外人,我对你把实话全盘托出。眼下苏德战争希特勒已露出败相,北极熊终于顶住了德国这匹发狂的狮子;第二战场正在开辟;美国已在中途岛、所罗门群岛,大败日军。啊,我能熬到今天,眼看着日本就要战败了,我还能跟他单独媾和吗?那就不划算啦!我要跟你说的是,我的心腹大患还是敌后天天坐大起来的共党,这股越来越大的军事力量,将来一定是我光复失地的障碍,我每每想起这件心事,就会夜不成寐。我现在之所以暗中还要跟日本拉扯谈判这条线,我的真正用意之所在,无非是在我的军队鞭长莫及,让他们跟共党去纠缠、厮杀,削弱共党力量以免我将来收拾不了这些共军而已,侬晓得啵,我的这番用意?”
  “啊,您的神机妙算,真令人钦佩!”理查德奉迎着说,心想到底是混迹上海滩的经纪人、大流氓,以他的全套经验运用于政治谋略手腕,不愧是一位曹操型的枭雄人物。他马上接着问:“既是如此,委员长,您是否要派几位联络官做做样子,跟日方继续保持谈判态势呢?联络人您可以指定我和司徒先生,这样,我就可以不去集中营,司徒先生的条件也会有所改善,您是否能这样安排?”
  他笑起来,很高兴地回答:“好,可以这样戏弄他们,要的,要的,你就虚予委蛇吧,回头我通知戴笠把随员名单拟出来,当然你和司徒先生是必推荐的人选喽,你回去就可以开始跟他们周旋着。……听布雷告诉我,说你说的,这件事是冈村宁次亲自参予的,是这样吗?”
  “是的,这是东条首相亲自找他谈的,委派下达的秘密任务。所以冈村很急迫。”
  蒋介石又一次得意地笑了,反剪着手,在五彩石的甬路上慢慢地走着,这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握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拳头,晃动着说道:
  “狄克!没想到我蒋某人从柳条沟、卢沟桥也能熬到今天!大江南北,有的是共军为我血肉捐躯,拼死拼活,终于顶住了,啊!这个战争的主动权如今是操在我手里了!哈哈,哈哈,……娘希匹!……来,我们一同共进早餐吧……”他得意地抖动着细腿,迈着碎步,朝洁净的小餐厅走去,理查德紧随其后,也进了餐厅。……
  这次谈话后,理查德被宋美龄一再挽留,又住了半个多月,每天陪着夫人聊天、打扑克牌、甚至带着他一块去为伤兵募捐,吃的好,精神愉快,他的体力已恢复到足以取悦女性的程度了。在告别宋美龄的时候,他亲切温柔地对她说:“亲爱的夫人,你不必为我们的分别难过,有了蒋先生的手谕,我会来去自由,而且很快又会回来的。”
  她送他走的时候,她还是犯了神经衰弱症,她抑制不住地迸溅着眼泪,用哭腔说:“哦,狄克,不要忘了我啊!”
  他跟着曹刚离开重庆山城,取道河南界首,回到北平,他首先奔到外交部街去看望司徒雷登,给他带了富有营养的食品,换洗衣服,还附耳低语,把实情都详细地告诉了他。司徒勉励了他一通,说他“很有点外交手腕,将来把日本打败,我要是当选了总统,就选你当我的国务卿,哈哈……”次日,他又跟着曹刚马不停蹄地去武官处向今井武夫复命。他竭力做出虔诚和高兴的样子说:
  “今井先生,这次去的时间长,主要是等着蒋介石的接见,为了郑重地把这件工作办好,我要求一定要‘最高’接见,果然有效。”
  今井听了非常兴奋,他忙问:“他有什么具体安排吗?”“有,”理查德转动着眼珠,用他布道时的口才说,“蒋先生准备近期就派出一个规模较大的谈判小组,正式进入工作,他希望这次无论如何要取得进展……”
  “哇,腰细腰细,太好啦!我可以马上向总司令回话去啦,你走后,他过问了好几次了,哈,这回可好啦!来,这回我请客,在回春亭日本料理店为您洗尘,真是辛苦了!”
  今井武夫信以为真,为这件事他真的异常兴奋,当晚他就去旃檀寺面见冈村宁次,冈村听了这个消息,脸上微露笑容,长出了一口气:“啊,这该死的‘桐工作’总算有了眉目,今井君,要抓紧这个美国传教士,加紧进行。这个理查德跟蒋氏夫妇关系甚笃,能面见蒋本人,比朱琛又进一步了,他只好找王大祯,看来这次最有希望了!”他高兴地立刻命令交换台往东京挂长途电话,向东条英机首相报告“桐工作”进展顺利。
  理查德也只好扯起这张虎皮,每天靠谎言过着如履薄冰、既疚心又享乐的生活,过一天算一天。
第30章 成衣局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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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四十年代,人们习惯把裁缝铺称为“成衣局”。
  李大波和红薇住在军区招待所,等待出发去保定。他们只歇息了三天,就从中共保对被崤衫唇煌ㄔ毙び⒗唇铀恰?
  由于陆地上“扫荡”频繁,他们选择了水路。“三号作战”的冀中疯狂大扫荡,从5月1日开始,到6月20日基本结束,历时近两个月。在七、八两个月里,有些转移外线的正规部队又悄悄钻回敌人“扫荡”过的“确保区”,配合着敌后武工队,在敌人用碉堡分隔的方格子里活跃起来,死气沉沉的大平原又有了生气。
  李大波、红薇跟着肖英依然是在夜间上路,直奔安新水乡。那晚月色很好,又有金秋的微风送爽,他们走了六七十里地,一点不觉着疲劳,快到黎明时,他们进入了大苇荡。
  他们登上一艘雁翎队的小船儿,穿过厚密的苇丛,又穿过茂盛的荷花塘,把他们接到淀里。这时太阳跳上水面,宛若一个通红的火球,照耀着夜间滴落在荷花瓣上和恬恬荷叶上滚动的晶莹露珠,闪烁着彩虹的光泽。淀水澄碧,小船的双桨,划破了万点金光的水面,贴着水皮儿,向前飞去。行了三里路,小船停在一个四面被淀水围着的村庄,靠了岸。肖英在这里十分熟悉路径,他拽着绠绳,先自跳到岸上。李大波和红薇学着他的样子,也来到岸边,他们沿着湿漉漉的下过夜露的草径向村里走去。九分区司令部就驻在这个村庄,他们需要在这里打尖。
  他们刚走到村街,便碰见迎面走来的魏志中,他如今是九分区的司令员,自从通州事变分手,他们已有很长时间不见,在这样残酷的战争中,有多少战友都牺牲了,而他们还都能活着见面,所以都非常高兴。魏志中一手拉着李大波,一手拉着红薇,兴奋得满脸涨红,亲热地说:
  “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呀,碰上你们可真不易呀!来,咱们一块儿到小伙房吃饭吧,也把晓莲叫来,她可想红薇哩!”他立刻喊来一个警卫员,把他老婆晓莲从中灶伙房叫了来。
  谢政委到团里去执行任务了,吃小灶的只剩下魏志中。小灶伙房其实也不讲究,无非能吃到麦子面的馒头和用油炒个菜而已。他们两对夫妇围着一张饭桌坐在炕上,叙述着他们分别后各自经历的生活。
  李大波说了他的被捕、劫持和从东北抗日联军辗战重回华北的全部过程;红薇说她回老家打游击的经过;魏志中叙述了这次“五一大扫荡”他们钻了地道,怕他那八个月的儿子小铁蛋在地道里哭泣,就用奶头塞着他,等敌人走后,他的儿子也被活活堵死了。说起这件伤心事,晓莲还那么眼泪汪汪的呢。红薇安慰了她半天。
  魏志中说:“冈村宁次看来已把赌注全下完了,我们用持久战和游击战,肯定能把他打败,我们几乎又恢复到‘扫荡’前的那种武装规模了,大‘扫荡’时,敌人也封锁了白洋淀,每天过好几趟敌人的搜索艇,可是苇塘深处敌人一次也没敢进来过,好多要储存的干部,接我们这里躲着的不少,人家都说我们这里是‘红色苇塘’,是德寇打不进的‘小莫斯科’哪!”
  早饭后,协理员给他们三位客人号房,走了一宿,太乏累了,该让他们赶紧去睡觉歇息。他们一觉睡到下午五点才醒,本来吃完晚饭就上路,可是魏志中非挽留他们夫妇多呆一天不可。红薇这个山区出身的妇女,对水乡生活特别感兴趣。尤其是雁翎队驾着小船出发去袭击鬼子炮楼,那在水上飞驰的神采,真像《水浒传》里写得那样。李大波对魏志中这番情意,盛情难却,又看红薇那么有兴趣,他决定多留一天再上路。
  晚饭后,他们两夫妻到淀边去散步。魏志中大步流星跟李大波早走到前边去了,红薇和晓莲留在后面,挽着手慢慢散步。在通州时,魏志中没有结婚,红薇和李大波都十分关心他的婚姻问题,现在见他找了这样一位在新华社分社当记者的知识分子老婆,很为他高兴。
  她俩沿着一条小路,来到荷花淀边。荷塘里已然采过藕和摘过莲蓬,可是依然飘荡着清幽的香气;姑娘们坐着大木盆在水里捞着菱角,慈菇和带刺苞的鸡头米①。桨声伴着笑声,在晚霞的余辉中漂荡开去。河岸上坐着许多妇女,她们用淀水浸过的苇眉子编织着苇席。红薇望着这第一次目睹的水乡独特的美丽,使她陶醉,她看着那落霞中的淀水和那小小的渔村,不由得叹息着说:“晓莲,如果没有战争,这该多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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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鸡头米,即芡实。形状似鸡头,故得名。当年这种食品在水乡颇为流行,常用来做团粉或充饥。
  “是呀!世界上除了独夫民贼,有谁喜欢战争呢,”晓莲沉思着,望着荡漾着涟漪的淀水说,“不过,日本强加给我们这场战争,也使我们受到锻炼和得到发展。设想一下如果没有这场抗日战争,我们恐怕还是只占据在陕甘宁一隅吧?即使在北方或南方的一些乡镇有所发展,发展一些农村和工矿的暴动或起义,还不是都让蒋介石国民党的武装镇压下去了吗?!现在,日本侵略军进来了,国民党军在长城一线做了一些抵抗之后,就撒开腿一直向南溃逃,现在蒋介石躲到峨媚山上,而我们大踏步地向敌后进军,发展敌后武装力量,担当起抗日的主力军,才使日本这样深重地陷入了战争的泥潭之中,在抗击敌人的时候,也发展壮大了我们自己。……”
  红薇静静地聆听晓幕埃睦镉腿簧鹨环葑鹁础K踝潘焕⑹切禄缂街蟹稚绲募钦摺1愠峡业厮担骸澳愕睦砺酆苄掠保卸赖降募狻!?
  “没有什么新鲜的,我不是赞扬日本侵略我们的国家,”晓莲兴奋的眼里闪着光,眼镜片在太阳下好像打闪一般,“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日本发动了侵华战争,把战争强加在我们的头上,那么我们就不该束手无策、坐以待毙,而应该顺应这种新形势,展开各种形式的斗争,在爱国抗日的战争中,壮大我们自己,为将来夺取政权、改造这个国家,打下最必须的基础。其实,我们现在的各种努力,无论是军事、政治、经济、教育,都是在创造着一个新中国的诞生。你明白我的论点了吗?”
  “明白了。”红薇真诚地说,“你的马列主义水平挺高的,在这方面,你可以多帮助老魏一些。”
  晓莲笑了,摇着头说:“不行。成了两口子,就难进行帮助了,他常说自己是实干家,说我是教条主义者。嘻嘻……”
  有一条大鱼离她们漫步的岸边不远,打跳起来,腾空翻得很高,闪着金鳞和白色的肚皮,又钻入淀水中,激起的浪花和水珠,溅了她俩一身、一脸,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引起一串带水音的银铃般的笑声。
  “红薇,”晓莲拉着红薇的手,很有感触地说,“我告诉你实话吧,我和老魏不同于你和大波,你们俩都是知识分子,共同语言多。我和老魏,纯粹是知识分子跟工农相结合,有时谈不到一块儿,我当初嫁给他,是崇拜他打仗勇敢。可是一生活起来,就不那么协调了。比如说,平时他带着队伍出征打仗,我惦记得要死,他一回来我才放了心。可是他一回到司令部,就是开会,开会,散了会,他留在司令部跟战士打乒乓球、下棋,玩够了才回家睡觉,打起呼噜来像雷鸣,吵得我一宿睁着眼。有时偶然没会,我说,咱们在月光下散散步吧,他说谴灞呱夏慊姑蛔吖宦穑磕怯惺裁匆馑迹共蝗缤婊岫丝伺屏āD憧慈思沂智牧跛玖钤保潜贝蟮难帜芏潦橛帜艽蛘獭N艺媸窍勰饺思摇R蚕勰侥忝橇娇谧印!彼こさ靥疽豢谄鹜罚徘懊娴奈褐局校孟衽滤档恼夥八频摹?
  魏志中和李大波沿着淀边小路已走到前面去。他俩谈了不少去保定做城工搞物资购医药的问题。魏志中挥一下大手说:
  “大波,我真想还像在通州那样,跟你在一起搞兵运,这次要是咱们还能一块儿就伴多好!不过敌工那活儿需要仔细,我是粗人,总是喜欢拿枪动刀大刀阔斧地干。怕是干不好那路活儿。唉,你们去吧,如果需要武力接应,你说话,我立刻派一个手枪班去,说实话,到节骨眼儿上,枪杆子就是解决问题。”
  他们慢慢走着,闲聊着。
  红薇和晓莲坐在松软的土岸上,她们走的有点疲累了,红薇贪恋着水乡的景色,不肯回屋歇息。
  月光泄地如银,照耀着被暮霭和水气笼罩的朦胧荷淀。雁翎队一艘艘的小船儿飞速荡去,执行水上巡逻和偷袭据点的任务。淀里很静,只有秧鸡在苇丛中偶尔发出呱呱的叫声。
  红薇凝视着被微风和月光摇曳的荷淀。这里只有一根根的荷梗和荷叶。水光洒满了荷花淀,红薇不由赞叹着说:
  “多美啊!晓莲,触景生情,我忽然回想起朱自清先生的那篇《荷塘月色》的散文,你读过吗?”
  “读过,那还是在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上读的。”
  “是呀,从那时起我就迷恋上荷塘,想不到我今天所见到的荷塘实景,比那大多少倍,比那更迷人更有气魄。更想不到的是,在战火迷漫中华大地的时候,我们却能安闲舒适地欣赏这月光下的荷花淀。几乎有点不可思议。”
  晚风吹着芦苇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夜露轻轻地滴在荷叶上。天空显得高朗而幽深,璀璨的繁星在闪烁着。清风徐徐,夜凉如水。
  晓莲笑了,她说;“红薇,我喜欢你虽然经历了这么多的战争,你既保留了山野味,也保留了小资味。说实话吧,你只被这月光啊,荷花啊,迷住了,实际上在苇塘住,真是苦极了,蚊子,小咬儿,整宿都咬得你睡不了觉,又因为水浸着,太潮湿,战士们浑身长了疥疮,那罪过可真难受。不过,我们还是爱苇塘,因为它能让我们隐蔽,保护着我们熬过了那场疯狂的大扫荡。”
  正说话间,魏志中和李大波走到淀边上,魏志中对红薇说:
  “一定能再见到你。”
  “走吧,天不早了,回去睡一两小时,你们就该出发了。”
  他们四个人,一起走回村里,等李大波和红薇回到村中新号的那间房里,炕桌上已经摆好一盘煮熟的大乌菱,还有一盘没有剥皮的绿色新莲子。这一定是老魏夫妇吩咐警卫员为他们准备上路吃的。
  这时,交通员从另一间屋里打着哈欠走过来,他已经睡了一觉,笑嘻嘻地悦:“你们知识分子是怪,那大淀可有什么看头?快抓紧歇着吧,还能睡两个钟头,红薇,我告诉你实情吧,在咱这水乡打游击,就是要随时能抓紧睡觉。敌人来了就打,敌人走了就睡,那才能坚持得住。”
  听了肖英的劝说,他们俩便躺到炕上休息了,红薇一直兴奋着,她非常高兴这次走了水路,既能见到魏志中夫妇,又能领略水乡的风光,也算在战乱中一种不寻常的享受吧。
  子夜以后,肖英准时把他俩叫醒。他们用手淘起一捧清凉的淀水洗一把脸,立时困盹全消,变得精神起来,他们没再打扰魏志中夫妇,便告别了这个大苇塘里的小渔村。
  他们出发了,登上一只雁翎队员驾驶的小船,冲破了蒙着一层月光的淀水,向那深幽浩淼的白洋淀里,静悄悄地飞去。李大波化装成一个阉猪的贩子,红薇化装成一个梳着盘头的农家妇女。肖英一路上用抄网已经逮住了几条鲩鱼,用马莲草拴住鱼嘴,放到船舱里。
  小船儿一路惊扰了淀边附近岗楼里的狗叫;瘆人的梆声和锣声,在夜空里震响着。没有人知道,在这沉沉的深夜里,有一个出身于山野的女人,和一个背叛了大庄园主的男人,他俩正衔着晋察冀敌工部重大的使命,航行在这万籁俱寂、戒备森严、一望无际的浩渺淀水中,迎着艰难险阻,冒着生命危险,去完成这一沉重的任务。
  拂晓时,他们来到一个大村同口镇。岸上矗立着十几丈高的大岗楼。小船飞也似的来到岗楼前的淀边。
  岗楼的夜班值岗还没交班。一个伪军端着枪,打着哈欠问:“站住!干什么的?”
  “老总,到前边那个村去敲猪①,无非是靠耍手艺混碗饭吃。嘻嘻,您抽颗烟。”
  “有良民证吗?”
  “有,”肖英边说边举起那一串在晨曦中闪亮的大鲩鱼,低声说:“老总,您老看这‘厚子’②多肥多新鲜,是我刚打上来特意给你老下酒的。”说着,便把那串鱼交给那个伪军。他伸过大枪,穿在刺刀上挑着,说了声:“走吧!”便钻进了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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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的老百姓把阉猪称做敲猪。
  ②厚子,是鲩鱼的俗称,又称草鱼。
  他俩跟着肖英在这里上了岸,然后起旱步行,绕过敌人占领的高阳县城,向张登走去。

  张登是一个很大的镇店。虽然距离保定只有三十多华里,但却完全处于八路军一支敌后武工队的控制之下。中共保定工作委员会的前站组织就驻在这里。他们有肖英领着,很快找到这个组织,接上了关系。
  他俩被安置在离张登五里地的一个小村。中共保委会就设在这里。脚趾受过伤、脸上有点浅麻子的丁德新书记,和蔼可亲地跟他们做了几次有关工作和生活安排的谈话。之后,按照组织必需的规定,他们要在这里进行一段学习,以提高他们时事政策水平,同时为了保密的需要,让他俩有半个月的时间,和外界隔离,足不出户,闭门学习,有专人给他们送水送饭,他们只在傍晚或天黑之后,才在紧闭的独门独院里出来散散步,透透空气。这是防止有熟人或敌特把他们认出来。这倒反成了他俩一个很好的休息与学习的机会和环境。这里距离清苑县的南大冉村很近,那儿有很好的地道,所以即使驻扎保定和高阳的敌人出来做临时短期的“扫荡”和讨伐,也不至于无处转移没法藏身。每天能够看到敌人隔一两天的报纸,还能读到从无线电波传送来的较新的社论、中共中央指示的记录稿,这使李大波和方红薇尤为兴奋。延安《解放日报》的社论《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①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②这些重要的文章,他们就是在这里一遍一遍精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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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毛泽东同志为延安《解放日报》写的社论,发表于1942年9月7日。
  ②这也是毛泽东同志为延安《解放日报》写的社论,发表于1942年10月12日。
  李大波最喜欢研究理论,更何况这是指导革命行动的政策性指示,他在长途转移的大“扫荡”之后,竟能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聆教这些指南性的文章,真使他欣喜若狂。按照他一向的习惯,他总愿意引出重要的段落加以探讨。
  “你听着,红薇,”李大波用二拇指在《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文章上划着一段文字,“这里这样写着:‘党的一切政策,都是为着战胜日寇。而第五年以后的抗战形势,实处于争取胜利的最后阶段。……抗日的第五年第六年,包含着这样的情况,即接近着胜利,但又有极端的困难,也就是所谓“黎明前的黑暗”的情况。’……文章又说,‘我们要争取两年打败日寇。这两年将是极端困难的两年,它同抗日的开头两年和中间两年都有很大的不同。这个特点,革命政党和革命军队的领导人员必须事先看到。如果他们不能事先看到,那他们就只会跟着时间迁流,虽然也在努力工作,却不能取得胜利,反而有使革命事业受到损害的危险。’红薇,这文章使我们明确两点,第一,就是认识抗战最后阶段中的物质方面的极端严重的困难,清醒地把握船舵,绕过这个暗礁。我们这次进保定做敌工,一方面是运送必要的器械和药品、染料,另一方面我们自力更生,也可以减轻根据地的负担,你说对不对?”
  “是的,我们俩都应该谋得职业,不要拿一分钱边币①。”
  红薇也那么兴奋地说,“那第二点是什么呀?”
  “第二点么?那就是党中央明确提出再用两年的时间战胜日寇。想想看,红薇,从日本发动卢沟桥事变到今天,我们已渡过了多少险滩和暗礁!而现在,只需要再熬两年就达到光明的彼岸了,如今,确实是‘黎明前的黑暗’,可是,再用两年的时间,我们就可以迎接胜利的曙光了!这个判断②真让我心里高兴啊!”
  学习使他们越来越情绪高涨,红薇受到的震动更强烈,本来隐藏在她心里的那种不愿到敌占区大城市去做敌工的想法,也在这种兴奋的情绪中涤荡得无影无踪了。“是我不好,不该在内心深处总是留恋农村、根据地而对敌工工作抱有成见。”她边读文章边在心里这样偷偷自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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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那时根据地的边区银行都发行自己的货币,老百姓称这种纸币为“边币”。
  ②这是毛泽东同志就“精兵简政”政策所写的文章,1942年9月7日,做为《解放日报》社论发表。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李大波依然那么兴奋地给红薇讲解着,他着重重复着文章中的警句:“红薇,你听听这些语言,分析得多么透彻!在斯大林格勒进行的四十八天的保卫战,的确是‘人类历史上无与伦比的空前苦战。’而‘这一战,不但是苏德战争的转折点,甚至也不但是这次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转折点,而且是整个人类历史的转折点’①。胜利也在望了。红薇,这可能是我们在敌占城市中最后的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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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篇文章也是毛泽东同志为《解放日报》写的社论,发表于1942年10月12日。
  在这里,通过学习所鼓舞起来的李大波的乐观情绪,也鼓舞了红薇。想到在这最后一战里,他们能很好地完成任务,做出成绩,便恨不得马上进入保定,实地干起来。
  夜晚,这静寂的小院是他们两人的世界。在生死两茫的重逢后,他们夫妇的团聚,又颇似一次初恋和新婚。从红花峪李大波去接她那时起,他俩又像当年在通州城里武功卫胡同那座小院里那样,沉湎于甜蜜的情感世界之中。
  “大波,我真害怕,我这次要是有了孩子可怎么办啊!?”清晨,红薇从李大波的有力臂抱里清醒过来,噘着嘴撒娇地说。
  “有就有,也别怕。”他好像是闯下了什么祸,极力地安慰着她。
  丁德新书记来过几次,跟他们交谈保定城里的情况:这座古城如今是敌人在河北省的政治、军事、经济的中心。斗争是很残酷的。敌人已经使用各种特务、侦缉手段,逮捕、杀害了不少党的地下工作人员。由于这个城市小,难于隐蔽,许多地下组织被破坏,不少优秀的共产党员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下。敌人比任何时候都猖狂,眼下是敌工工作最困难的时期。
  考虑到红薇和理查德的社会关系,也考虑到李大波已经两次在伪政权中工作,为避免被熟人和特务发现,丁德新书记和保委会的敌工科干部都建议他们这次在保定城里不以知识分子面目出现,而要设法开设一个夫妻店来掩护工作。经过挑选,最后决定开一爿裁缝铺,支应门面。
  保委会还通过城里的一个老关系,找了一个跑房纤的,在小南门淮军公所街,找妥了一处带单间门脸的房子。
  在十月里的一天拂晓,借着迷茫的大雾,他们告别了这个小村,化妆成一对商人夫妻的模样,踏上了去保定城里的路途,结束了他俩在这里的幽闭而甜美的生活。
  他们来到以后,置买了两架半旧的缝纫机和一些必要的用具,很快就在门口挂出了一个“启明成衣局”的招牌。
  这处房子对他们的工作比较适合。穿过门脸,往后走,是一个小院落,有两间北屋,一间倒座儿,靠西墙根,有棵一搂粗的槐树,高大茂盛的枝叶伸到院外。经过一个多月的勤学苦练,心灵手巧的红薇便能熟练地掌握了缝纫机;初学乍练的李大波也努力掌握针线,学习裁剪,还学会了摸索着修理机器。从外表上看,这对夫妻完全酷似有手艺的小业主了。
  经常在铺子里支撑门面的是红薇,收的活计也是她做。李大波以招揽生意为掩护,经常外出联络事情,走遍了保定的大街小巷。全市的基本情况、大汉奸的行踪、劣迹,渐渐地都进入了他掌握的情报之中。
  保定是一座中等的古城,方圆不过十里,在历史上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日本在这里驻扎着重兵,跟平津两市呼应。骚扰冀中,进犯太行,围攻平津保三角地带抗日力量的敌伪军队,经常从这里出发,烧杀抢掠以后,又回到这里补充、整顿。供应日寇南侵的军火物资,也沿着平汉铁路通过这里,源源南下。
  城里,东西南北四条干线大街和两旁的店铺,都悬挂着日本的膏药旗和带黄三角的青天白日满红的国旗①。原来是知府衙门的大旗杆院和它毗连的军阀曹锟的府邸“光园”,已经由伪河北省政府和松井部队陆军特务机关占据。治安军驻保定的司令部在提法司街。北大街椿树胡同的国民党警备司令部,如今变成了伪省长吴赞周的公馆。省府秘书长刘崇彝,就住在梁家胡同。他的弟弟就是殷汝耕冀东政府的保安处长刘宗纪,他现在是北京市的社会局长,他常来保定看他哥哥,有一次李大波在紫河套街上碰见了他,幸好他没能认出完全改变了装束的李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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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汪精卫南京伪政权规定的所谓国旗。为了欺骗人民,盗用国民政府的旗帜,于旗端加一黄三角,写有“和平、反共、建国”字样。
  他在街上还不止一次地遇到过治安军驻保定的司令齐荣。他全副戎装,带着小老婆谢琼——一个贪图享乐的女师学生,乘着汽车招摇过市,卷起一阵飞尘,让那些迷了眼的过路人唾骂。李大波很快就调查清楚,这齐荣是华北治安总署督办、绥靖军司令齐燮元的侄子,早年虽然在旧军队鬼混过一些时候,但却从来没摸过任何枪支;卢沟桥一声炮响,他比兔子跑得还快。仗着他的伯父,他居然混上了司令。两个月后,李大波把他的内情打听清楚,知道他搞了外家手头需要钱,便通过他的外室谢琼的弟弟、在治安军中担任军需处长的谢汉鹏,用提成回扣的办法,从他这里偷着买出不少煤油、汽油和枪支子弹。为了保证运送这些物资,谢汉鹏还特地发给李大波一身治安军的草绿色军装,用治安军的卡车,以向高阳送军火的伪装,运往保委会。李大波抱着大枪,提心吊胆地做了押运兵。天擦黑时,军车正好在张登镇卸货,然后换上大车,再运往冀中军区的新地址唐县张各庄。红薇惦记着他的安全,几乎吃不下饭,睡不了觉,直到他挎着大包袱装做收敛生意回到成衣铺来,她那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但这不是李大波最重要的任务,因为子弹枪支可以在战斗中缴获,最重要的是,要搞到医疗器械和药品等奇缺的物资。李大波一进保定,马上赶到思罗医院去和敌工人员取得联系。
  这思罗医院是一座美国教会开办的遐迩闻名的医院。它坐落在西关外一条热闹的大街上,距离着火车站不远,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旅客从它的门前经过。也有来自县城和乡镇成百上千的患者,被家人搀扶着到这里来求医购药。李大波沿着西大街,走到西城关。这里有日军伪军在城门前持枪站岗,还有中国的男女警察在对每个出入城门的行人进行搜身检查。
  李大波照例挎着包袱,交验过“居住证”,出了城,很快便在几行柳树浓荫中,来到思罗医院。他在挂号处挂了一个西医内科门诊号,他在药剂室里找到了那个名叫尤光起的内线,他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正在刷药瓶。接上关系后,他一声不响就带他到院长办公室。
  院长是美国人。他戴一副金边眼镜,穿一身医师的白袍。正坐在一张偌大的办公桌前写工作日志。一件黑色的牧师道袍,垂着一条银质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挂在他身后褐色护墙板的衣帽钩上。
  “史密斯先生,那边的人来提货了。”尤光起用英语说着。
  史密斯停住笔,抬起头,睁着一对蓝眼,审慎地望了望李大波,好像掂量着眼前这个小业主般的人,是不是有能力完成这项秘密重任。
  “请坐!”史密斯用汉话说着,有点不放心地问,“你清楚你的任务吗?”
  李大波立刻敏感到他的任务和他的装束之间的矛盾使这位小心谨慎的美国人产生了疑窦,便改用流利的英语对他讲了详细的任务、接头地点等等。
  他立即笑了,在刮得一圈儿青青的胡须当中,绽开一张阔大红润的嘴,露出整齐的一排白牙齿。他放心了。在这敌对战争的年代,李大波理解他的疑惑和谨慎。他站起高大的身躯,反锁上房门,谈了许久。
  “过去运送是很及时的,可是这次‘扫荡’行动,时间持续太长,路线也切断了,才打乱了我们的日程表。提起日军的这次屠杀,真野蛮可恨啊,上帝不会宽恕他们的!”史密斯本能地做出祷告的样子,双手合十地说道。
  “您到根据地去看过吗?”
  “没有。不过我收了一些受了枪伤的战士和老百姓,他们向我述说了那些凶残的事实。战争固然是两国交兵,可是像德国鬼子用煤气把平民活活熏死和日本兵这样大规模的开展以杀人为乐的竞赛,却是世界战争史上少有的。”他摇摇头叹息一声,“这太不人道了!”
  李大波听了他的话,由不得暗自好笑,但他隐藏了内心的讥讽,更不想和他辩论,他只想通过这个同情抗日队伍的人,拿到急切需要的物资。他很想把他们的谈话领上他要谈的主题,试探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史密斯难得碰见能和他谈谈心的人,他在中国没有家眷。自从珍珠港事件后,他更感到孤苦伶丁,要不是日本占领军部考虑到医院工作上的需要和深恐激起群众的反对,他早已被日本当局遣送到潍县集中营去关押了。他幸运地依然留在这个思罗医院里。平时他的医务很忙,除了这所医院需要他管理和医治病人外,还在教会办的南关医务所里兼管许多事务。而这两个单位,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中国的高级助手,都主动勇敢地帮助八路军往冀中运送医药和医疗器械。
  史密斯告诉李大波他几乎每天深夜都偷听美国的广播。知道不少关于苏德战场、非洲战场和亚太战争的消息。他笑着说:“感谢上帝,苏联终于夺回了罗斯托夫、加里宁、齐赫文,在刻赤—菲奥多西亚展开登陆战役,而在莫斯科转入反攻了!”他兴奋地如数家珍般说着,然后又满眼放光地说,“你知道吗?我们美军在中途岛和日军展开海战,日军损失非常惨重啊!”李大波耐心地等到最后,他才摊开两手,耸耸肩说,“对不起,自从日军‘扫荡’断了这条线索,就没有接上,过去都是北平协和医院把药品和器械凑好,先运到我们思罗,然后由我们这里运往你们内地。现在,我被限制不能外出,”说着,他脱掉一只白罩衫的袖子,露出那个“击灭英美”的袖章,愤愤地说,“你看,这种人格污辱!”
  “那我自己亲自到北平去联系吧,行吗?”
  “行啊,那太好了!”他乐得搓着两只瘦长的白手,很快地写了一封介绍信,交给了李大波。
  红薇给李大波收拾着出门带的简单用具。他打算乘下午两点的火车,赶往北平。她又为他担心起来。
  “你到北平,住在什么地方呀?”
  李大波笑了。“你真孩子气,北平这么大地方,随便找个小店,住哪儿不行呀。”
  “我担心特务查店。”她认真地想了想说道,“王妈妈大概还在景山公馆,谁都知道你是她的侄子,你住到那里可能保险一点。”
  “好吧,到时候我看情况再决定吧。”
  经过三四个小时的列车运行,刚近黄昏,李大波便在前门车站下了火车。在站外他乘上一辆有轨的老式电车,便来到了东单三条豫王府旧地的协和医院。
  原来这所著名的医院里有好几位有名的美国留学的医生,出于抗日爱国,都被城工部的同志,在卢沟桥事变一发生就动员他们到冀中根据地了,这些人亲自经历了八路军缺医少药的困难,都主动跟协和医院联系支援医药。从此,冀中区的八路军便跟协和医院建立了秘密联系。这件光荣而危险的任务,就由深入到该院的一名总务李庆丰同志担任。再由一位名叫黄浩的同志,担负输送任务。在“五一大扫荡”前,他几乎每月输送十几批医药,光是甲种、乙种、丙种的手术包就有几百份,还有各种药品和器械。冀中的卫生院就是靠这种无私无畏的输送建立起来的,而且还装备了贺龙的一二○师。连1939年白求恩到冀中来,对八路军能动员这么些有才干的教授、专家医生来根据地和有协和这样的大医院暗中资助,都十分欣赏。
  李大波在王府井“圣母升天”小学,找到了黄浩先生。李大波觉得真是凑巧,他知道红薇被理查德从遵化老家骗来时,上的第一所学校便是这个“圣母升天”小学校。黄浩当时穿着黑色的道袍。他的公开职务是教会长老,这所小学的校长。对于李大波的到来,他十分高兴。一种急切等待的热情微笑,挂在他那张开朗的脸上。
  “啊,大波同志,我已经等得太久了,心里焦急得不得了,这次日本的‘扫荡’特别凶,损失很大吧?”他关怀地问着。
  “是的,带有摧毁性的破坏,死亡、奸淫烧杀,无所不用其极。不过,尚可告慰的是,主力部队损失不算太大。从战争的意义上,日本并未扑捉到我们的作战主体,这应该说是冈村宁次发动这场大规模‘扫荡’的失败。”李大波热切地回答,然后挥了一下手,像做结论似的说,“这肯定是日本在战败前,在华北所能发动的最后一次拼命挣扎的战役了。”“谢谢上帝,但愿如此。”黄浩张大了嘴,喘息了一声,马上抓住了本题,“货已经征集齐了,就在协和医院的地下室的一间储藏室存着,再不来,我真担心药品失效。啊,现在好了。”他快乐得像个大孩子似地搓着两手。“那我们就分头行动吧。”
  按照过去的规矩,北平驻有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和战区司令部,以及集团军司令部,监管得非常严,东西不好从这里运出,只好伪装成协和医院从教会的系统拨发给下属机构——思罗医院的正常医药供应,运到保定再想办法把这些东西,通过陆路或水路转运到根据地。
  “现在我们还得这么办,由我设法把货物运到思罗医院和南关医务所,你负责把它运往敌后。”黄浩和李大波就这么顺利地商量定了,就从这一天起,便展开了往根据地的秘密运输任务。

  时间在紧张的工作中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保定已有半年多了,进入了抗日战争关键性的1943年。
  李大波和保委会领导的各个地下小组,在保定城折腾得非常厉害:保定西关火车站赫然贴出了有八路军和晋察冀边区政府官方大印的布告;接着是全城的学校教室都发现了《告民众书》的传单和铅印的《冀中导报》;最近更有第十八集团军朱德总司令的大布告,出现在省政府门前大旗杆下的影壁墙上;在伪省长吴赞周穿行楼南头条胡同的公馆里出现了对他的警告信,治安军齐燮元的侄子、驻保定司令齐荣的办公桌上居然出现了装有子弹的恐吓信。在紫河套、城隍庙人群聚集的地方,居然有八路军的敌后武工队出没,而最近一次,竟然在新乐车站发现地雷爆炸,把火车头和车厢都炸飞了,这些骚扰一下子把整个保定城的敌人都震惊了。
  驻守在西关的日本华北方面军陆军第二十一师团司令部戒备忽然森严起来,岗兵比平常增加了一倍。特别是过去曹锟的私宅、如今的省政府光园,一律换成了日军宪兵值岗。
  昨天夜晚,冈村宁次听到有关这座古城共军的骚扰活动的汇报,心里异常气愤。对晋察冀聂荣臻部的活动和晋冀鲁豫刘邓大军的活动使他在北平的司令部里坐卧不安。在他的空中视察途中,他突然决定在保定下了飞机,昨夜就住在光园那处八角形厅里。为了聊天解闷和商议军机要事,他叫今井武夫陪着他同行。
  因为长期的军旅生活,养成他无论在飞机上还是在装甲列车上,随时都能入睡的习惯,所以他从不因缺乏睡眠而感到疲劳。虽然他是昨晚午夜以后到达,但今早他照例还是六点钟就起床了。他的身体没有一点毛病,但近来八路军又从华北全境重新活跃起来,这使他的精神陷入了极大的忧虑和苦闷之中,使他颇感身心交瘁。他那五次“治安强化运动”①和“三号作战”,虽说是“战果赫赫”,但“扫荡”过后,八路军像雨后春笋般地活跃起来,这使他又变本加厉地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战争烦恼之中,他不能尽快结束这种持久战的局面。为了适应需要,由他特别批准新成立一个机构——华北剿共委员会,选择一批投降日寇的高级人员担任要员,专门搜集和研究中共的各种动向,供日伪头目参考。这个新班子的头目荣臻①递上了一份刚刚写成的材料,他没来得及看,便塞在公事包里。现在他才从公事包里拿出那份内部研究资料,戴上花镜,仔细但又摘要地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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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华北派遣军一共实行了五次“治安强化运动。”
  ①荣臻,原是东北军的参谋长,后投降日寇,1943年4月2日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宣布成立“华北剿共委员会”,荣臻任会长。
  教训及意见
  一、有关共军的事项
  (一)战术——
  1.共军回避交战,采取退避战术,专心致志保存其战斗力。加以支援共军的民众,具有高度的警惕性和巧妙地传递情报的能力,并有可怕的谍报组织,因而想要捕捉歼灭共军,至为困难。由于此种情况,在作战中使敌人在这方面损失不大。……
  据发现的中共文件称:与日军发动作战的同时,聂荣臻向全军重申了:“敌进我退,敌去我追,敌多我避,敌少我打”的指令。在党、军及行政机关的全面统制下,确定了退避的部署。命各机关分散混入部队之中,在严密的保卫下,先行退避,显示出党、军、政三位一体的作风。
  2.为了在冀中地区实行退避战术,中共在修建地道及其它隐匿设备方面,付出的心血确实惊人。
  3.对于劣势的日军,共军则出乎意料地勇敢进行挑战,并突然袭击企图围歼。其负责掩护主力退却的部队,即使兵力薄弱,也必须进行顽强抵抗。
  4.共军在进行袭击、伏击、防御战斗之际,特别注意选定有安全退路的地点做为战场。由于共军在险峻山地行动敏捷,尽量避开驮马可能通过的地区,多在山后小路进行夜间活动。
  5.共军常潜伏于离开主要交通道路的山中村落。
  6.当宿营时,通常不在大的村庄,而分散于小村或山中。
  7.共军哨兵在退却之际,有故意向与主力相反方向退避的倾向。
  8.为了便于退避,有时使用石头等做为秘密路标。
  (二)战斗力——
  1.共军以回避战斗为主,因而对其战斗力不能轻易判断。……
  2.敌方的宣传中出现不少“反对投降”的字句,说明内部有投降气氛,估计这是出于防止投降的需要。然而,在第二十一师团的俘虏中发现有妇女军官,忠于共产主义,宁死不屈,拒绝自首。
  3.一般装备不良,缺乏弹药。但到作战末期,得到补充,随身携带弹药极其丰富。
  4.冀西山地内,各处多设有手榴弹制造所,原料极多。
  三、共军的民众工作——
  1.共军的民众工作极为彻底,居民对有关八路军的情况,均不轻易出口。各村的“空室清野”,也均严格执行。
  2.民众对共军的态度,并非心悦诚服,似在压力之下盲目服从,但其中也有抗日思想和抗战意识狂热分子。
  例如:在独立混成第三旅团内曾出现如下事件:
  (1)两名特务人员捉到当地居民,令其带路,当接近敌村时,带路的居民突然大声喊叫:“来了两个汉奸,大家出来抓呀!”
  (2)冈村部队的一个支队,当脱离大队主力分进之际,带路的当地居民将其带进不利的地形,使我陷于共军的包围之中。
  (3)草野支队两名士兵,由于迷失方向,被村民带到敌军第四团第二营营部所在地。
  ……在共军方面,为了争取民众的支持,对军纪的要求极为严格。例如在行军中,有人摘了路旁树上的梨子给在押的俘虏,俘虏拒绝接受,并说农民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又如关押在龙华县警察局的一名八路军士兵,曾因在某村宿营时与一妇女秘密谈话而受到处分,其军纪之严至于此。
  (4)日军到达村庄立即放火,因而易于看出其所在位置……
  总之,关于我方对民众的态度,不但是我军本身,就是为我所用的密探、苦力或者有协作关系的中国方面武装团体,均感到有更加提高道德观念的必要。……
  看到这里,冈村疲乏地瞌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联系到昨晚上驻保定的第二十一师团步兵团长盘井虎二郎少将向他汇报的这座古城里所发生的大胆行为,使他不能不想到共军已潜伏到他们的身边。这使他的心里不仅升起一团烦躁,也使他有点草木皆兵、不寒而栗。
  在等待师团长盘井为他安排早饭的时间,他又打开了那张他随身携带的世界地图,俯身桌面,埋头于国际战况的研究。在欧洲战场,他以一个军人的目光,看到苏军收复莫斯科州和苏军对斯大林格勒的反攻以及完成对德军的“钳形攻势”包围圈的意义,他已认识到希特勒的失败前途。虽然他占领过十四国。做为军事同盟国,这使他为自己的帝国的前途担心。在亚太战场,由于美国任命麦克阿瑟指挥西南太平洋盟国联军,局势将会起到重大变化。他比别人更清楚地知道,虽然日军占领了曼德勒、瓜达尔卡纳尔岛,占领了菲律宾群岛,但他明白中途岛海战的失利和所罗门群岛海战败北,意味着什么。非洲战场,也没有使他愉快的事情。首先是去年五月英军在马达加斯加登陆,这意味着希特勒不仅没要了大英帝国的老命,而且它又精神抖擞地还阳了;其次是德国被誉为“沙漠之狐”的隆美尔,也在进军埃及和阿拉曼战役中受挫;再就是蒙哥马利将军就任英国第八集团军司令后所发起向阿拉曼进攻的“捷足”作战计划的获胜与艾森豪威尔指挥的英、美联军在阿尔及利亚、阿尔及尔、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拉巴特登陆的“火炬”作战计划的成功,将使世界的战争局势朝着轴心国败北的方向发展。特别使他烦恼的是,美国航空母舰上的飞机连续轰炸东京、横滨、名古屋和神户,他也不能不担心他家人生命财产的安全。他早就听说希特勒亲自召见山岛大使①,后来又派外长里宾特洛甫②催促出兵西伯利亚,配合德国夹击苏联,他知道自己的帝国此刻已陷入中国战场和南洋的两线作战,哪还有力量北进?即使眼下出兵苏联,也无济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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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41年6月3日召见。
  ②1941年6月28日里宾特洛甫向日本正式提出要求。
  对门罕张高峰的进攻惨败不是没有教训,一想起日本已陷入进退维谷的地位,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大骂那些军部里握有实权的“南进派”,他也越来越对天皇亲自批准对美开战表示异议,平时,他又不能把这种情绪泄露丝毫,还要一本正经、不得不集中精力执行眼下的作战计划,所以他的内心十分烦闷,十分苦恼。又想到东条首相布置给他的那个“桐工作”,毫无一点实质性的进展,他更是气闷填胸。直到军容整齐的盘井虎二郎中将出现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他才叠起那张军用地图,停止他的长吁短叹,换上一张略显微笑的长官脸色,把盘井放进屋来。
  “总司令官阁下,您昨夜休息得好吗?”盘井用下属的殷勤笑脸说着。
  “还好。”
  “我真担心离这里不远的漕河站那阵爆炸会惊醒您……”
  冈村抬起眼睛,微皱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盘井中将自知说走了嘴,要是他事先得知总司令官并未被远处的那阵炮火惊动,他何必要说出这件事?显得他在治安肃正方面的无能?不过,日本武士道精神养成了他对长官的忠诚和忠于职守的性格,他抻一抻军装的下摆,立正报告道:
  “报告总司令官,昨夜,也就是今日凌晨两点钟,有一股中共匪军袭击了漕河铁桥,有一列军车出轨,我们很快得知,这是窝藏在张登镇那边的武工队跟潜藏在城里的八路敌工人员共同干的,经我铁路警备队追击,该武工队已做鸟兽散了。”
  这对冈村来说,又是一个坏消息,更是一次精神打击。他紧皱眉头,撅起两撇修得很讲究的仁丹胡,拍着桌子说:
  “这还了得?!九点钟召集会议,马上研究对策!”
  “哈依。索爹死!”
  他们退出这间大屋子,由盘井带路,穿过走廊,向专用小餐厅走去。
  8点半以后,保定的几条主要交通干线临时实行戒严。在主要临街路口,都有治安军的岗哨荷枪把守;西大街还出动了身持短枪和望远镜的日本军官和手持上了刺刀的日本宪兵队。接着是一辆辆的小轿车从大街上风驰电掣般驶过,许多被堵在路口不得行走的人们,都睁着惊恐的眼睛,争先恐后地望着汽车跑过,并小声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车里坐的是哪位大官儿。他们暗数着省长吴赞周的黑色华沙牌汽车过去了;保定治安军司令齐荣的绿色吉普车过去了;他们不住地往前挤,治安军岗兵满头流汗地用枪横过来堵住拥挤的人群。保定城里连续出了那几档子大事,在这时刻要是撒点传单,当官的谁也受不了。
  李大波被堵在一个路口,夹杂在叽叽喳喳的人群里。他是一早就从家里出来了,已经找了好几个内线关系,联系从陆上运送枪支子弹和从水路乘船经大清河运输医药器械的事项,船在码头上等着开航,这时却忽然戒严了。他急得满头是汗,来回穿过许多不临街的胡同,但就是穿不过这条横在眼前的马路。他从今早看到有这许多辆小轿车从城中驶过推测,一定是敌人来了什么要人,或是有什么重大的军事会议召开。
  这时,从大街的东头驶来一辆黑色的日本“托也托”牌小轿车。车里坐的是小个子温州人池宗墨,自从通州兵变,他替代了殷汝耕,如今他屈就了省府副秘书长的官职。现在他去参加冈村的小范围会议。他依然穿着日式的短西装,留着仁丹胡,戴着玳瑁框的眼镜,打扮得更像一个纯种日本人。在他身旁坐着给他担任翻译官的曹刚。
  “啊,司机!停一停!”坐在池宗墨身旁的曹刚,突然在路口的人群中发现了李大波。他呆住了,这真是李大波?这个李大波竟然没死?怎么回事,难道是川岛芳子搞的鬼?他立刻从座位上窜起来对司机喊着:“快停,快停一下呀!”
  池宗墨不解地问道,“这里停车很危险,为什么非要停车呢?”
  “长官!您有所不知,我在人堆里看见一个熟人,这小子您也认识,就是原来咱自治政府秘书处的那个叫葛宏文的秘书,哼,直到张庆余发动兵变,这姓葛的小子才露出了庐山真面,后来调查,才知道原来这家伙既跟二十九军的宋哲元勾着,又是共党派遣的敌工人员!……差点没要了殷长官和我的命,这真是狭路相逢,送到我手上来了,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去年我逮着他要执行,忽然被川岛芳子那个婊子劫走,说是由她的‘小白龙’特工把这个家伙枪毙了,哼,谁想他还活着!……您看,他就站在路口人群的前边,就是那一个戴礼帽的男人……”
  曹刚一见人群中的李大波,真气得红了眼,他抑制不住地骂起来:“哼,这一定是川岛芳子这骚货耍的鬼花招儿,当时还拿给我一张枪毙后的照片,其实这他妈的全是假的,说不定是艾洪水这王八犊子从中花了钱,贿赂了川岛芳子。”曹刚一见李大波,真是一肚子火气,他由不得在心里骂起了艾洪水。“你个鳖犊子,如今你觉着你的翅膀硬了,背着我私下办这事,你等着,这回我非把保定城折腾个底儿掉,把李大波逮着毙了不可,问出口供,连你一块儿凿了,可不是像上回那样,让你小子陪决就算了。”李大波的出现,搅动得曹刚的心里真像是翻了江倒了海。
  汽车缓慢下来,就在这一刹那,躲在人群之中的李大波,从汽车的玻璃窗里发现了正往外探头看的曹刚,他俩的目光相遇了,彼此都辨认出来,李大波急忙钻进了人堆。
  汽车戛然停下,曹刚几乎是飞跑着冲下车门,奔向路口,幸好这时大街上戒严,站岗的哨兵横着枪,拦住他的去路说:
  “戒严了,任何人不能通行!”
  他直着脖子,奔向人群,踮起脚尖,从攒动的人头上望过去,看不见李大波半点踪影了。他气急败坏地骂着:“妈拉个巴子,让这鳖犊子又跑啦!”他抬圆了胳臂,啪地一下打了那伪军一个大嘴巴子,边用日本话骂着:“八个鸭鹿!三宾地心交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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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用日语骂人的话:“混蛋,打你嘴巴子!”
  池宗墨用两个指头敲着窗玻璃,指一指腕上的手表:“曹丧,我们要晚啦,快上车走吧!”
  曹刚回到车里,对丢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气急败坏地说:“这条共党大鱼,又让他活着溜啦!我一定下力量再把他逮回来毙了他不可!”
  会议在“光园”召开。他们走进那个椭圆形会议厅时,离开会时间只差两分钟。会场周围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无论什么官阶,一律要经过日本宪兵队的特高科搜身检查。直到这时与会的人们才得知是冈村宁次来保视察了,由不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屋里鸦雀无声,人们已按名位坐次就座,正在这时今井武夫挟着皮包走进屋来,一看见曹刚,马上把他拉到屋角落里,找一条长椅坐下,便急不可待地问他:
  “曹丧,快告诉我,‘桐工作’有什么进展吗?”
  曹刚这时正为失掉李大波心里悔恨不迭,沉吟了一会儿,才装出乐观的样子回答:“今井君,当然有进展。最近又要举行新一轮协商哩,好饭不怕晚,你就撑好吧!”
  “曹丧,你说实话,蒋先生今后到底打算怎么办呢?是不是还有诚意接着谈?”
  曹刚想了一下,便编了一套谎话说:“现在重庆方面把这件工作已完全交给李会督专职负责了,他手眼通天,能面见蒋氏夫妇,又无话不谈,听说他最近又去了一趟重庆,您可以找他直接问,比问我强多了。”
  大厅里响起一阵《君之代》日本国歌的音乐声,随后传来带有踢马刺金属声的大皮靴橐橐的声音,所有的脑袋都扭向门口,目光都注视着一个方向,这时人们才听到一声唱喏:
  “华北方面军总司令官冈村宁次大将驾到,起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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