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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

_26 柳溪录(现代)
  天色微明以后,就着小驴撒尿的机会,红薇勒住缰绳,转过脸,凝视了一会儿退到她身后的高耸而巍峨的雾灵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那斗争复杂犬牙交错的故乡,又走上了新的征程。
第27章 平原之夜

  李大波和红薇由秘密交通员陪伴着,晓宿夜行,经过七天的路程,终于进入了冀中军区的中心地区蠡县一带。这是老根据地。在一处农家,军区敌工科的高科长,先接待了他们,看了介绍信,便给他们去号房,让他们歇息一半天,再向军区所在地进发。
  李大波和红薇接上了组织关系,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俩对冀中的同志居然能在这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坚持战斗,颇使他们感到神奇。红薇来自山区,对平原更感到新鲜。她边收拾着新号的屋子,边请高科长介绍这一地区的情况。
  高科长从抗战开始一直在这里坚持战斗,可以说是“老冀中”了,他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镜框的鼻梁断了,是用橡皮膏缠着,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是用细线绳拴在耳朵上。他为人热情,性格开朗,无论在怎样艰苦的环境下,他总是有说有笑。农家屋里没有凳子,他盘腿坐在土炕上,就聊着目前冀中的战况。
  “你们初来乍到,一定感触很深,唉,冀中抗战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高科长吐一口烟圈,带着留恋、惋惜的追忆口吻说,“这里的黄金时代是1938年,那时的根据地,一直开辟到大清河北,西迄平汉路、东至津浦路、北达北宁路、南界沧石路,一共是四十四个县份。人口八百万,冀中的部队号称十万人,光县城就占着二十四座。抗战之初,虽说各地土匪、败兵纷纷拉杆子,成立队伍,一时司令赛牛毛,可这时也都向我归顺,被我收编了。那时红旗招展,歌声遍野,可真红火啊!”他吸着烟,摇摇头,叹息着。“那几年我们这儿来了贺龙的一二○师,可打了不少漂亮仗,有几次我们打到保定南关,进了天津车站,可把鬼子吓毛了。咱的部队还参加了‘百团大战’,把敌人的铁路破坏得好厉害,至今沧石路也没修成,真是抗战的一座坚强堡垒啊!也正因为这样,在国民党失守武汉以后,鬼子才下决心用五万重兵,扫荡和蚕食这个地区,如今我们已经历了敌人大规模的五次围攻和三次分区‘扫荡’,有一个时期,敌人占去了我们的全部县城和一些重要市镇,可是我们按照毛主席《论持久战》的教导,采取了正确的反围攻战役的指导方针,避免没有把握的内线作战,争取有利的主动的外线作战,避免不必要的死拼,寻找机会创造和捕捉胜利。哈,我们到底坚持住了!”
  正说话间,就听见从村外传来了稀疏的枪声,村子里开始有老乡呼喊和奔跑的声音。高科长谛听了一下,从容地说:
  “敌人出动了。莫慌!这是家常便饭,他们天天照例要‘拉网扫荡’。”
  红薇和李大波新来乍到,还真有些紧张。高科长安抚着说:“敌人进村,咱们可以下地道。”
  村街上,老乡们咕咚咕咚地跑起来,敌人进了村。高科长不慌不忙地带他们出了屋,来到院子南头一个大猪圈边,食槽子底下便是一个洞口。洞口不大,高科长先伸腿跳下去,打着火镰,划着一根麻秆做的大火柴,找着了洞壁上挂着备用的蜡绳,把它点着。洞里立刻就不那么黑了,他俩借着摇曳灯光,也跳下地道去。高科长站在洞里,伸手把那猪食槽又盖上洞口,便带领他俩沿着狭长的地道,一直走到一处斜伸出去的方形地洞里。这里很宽敞,有炕,炕上有席,还垒着土台桌子。高科长介绍着说:
  “打起仗来,这里便是作战室,人还可以在这儿轮流睡觉,看,蛮不错吧?”
  红薇和李大波这是第一次看见地道。他们早就听说冀中根据地的地道战有名,这次算是第一次亲眼所见、亲身钻洞了,他们都感到非常新奇有趣。从地道里可以听见地面上日本兵的大皮靴踩得地皮咕咚咕咚地响。民兵和军区警卫连的一个排,都从别的地道口下到有如蛛网一般的地道里来,他们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站好了自己的岗位,准备从枪眼里瞄准敌人。
  李大波和红薇非常激动,他俩不约而同地说:“让我们好好看看吧,这就算我们来冀中平原的第一次见习了。百闻不如一见,真让咱们赶上了。”
  高科长带他们继续深入,这里不仅有换气孔和枪眼,还从那里透进来一道耀眼的光线。
  “你们朝这儿看,”高科长指着一个枪眼低声说,“这是村里的那座土地庙,可以看见大街。”
  他俩轮番从枪眼朝外看,果然看见敌人的大皮靴在村街上走着。一个民兵把他俩巴拉开说:
  “你们信不?我让这鬼子瘸了腿。”
  说时迟,只听一粒子弹从枪眼里呼啸着飞射出去,便听见那名日本兵哇呀地叫起来,接着又从土地爷的眼珠里射出了子弹,打中了鬼子的脑袋,但他们都寻找不到子弹的来处,也看不见一个民兵和八路军的影子,敌人气急败坏地朝周围和天空乱打枪。这时,村里的鬼子和抢粮抢鸡的伪军又都哇呀呀地叫起来,接着是一阵噼噼啪啪一迭连响的爆炸声。“敌人踩上地雷了!”高科长听了一下说道。“村边、村里的大小道上,井边、坑边,都埋了不少地雷。”
  “哦,真好!”红薇满心喜悦地称赞着。
  “是的,地道战、地雷战,这是冀中人民和干部、战士的一个了不起的创举。大概世界战争史上都不曾有过吧?这个村的地道户户相通,村村相通,连敌人的公路下边都通过去了,所以,这个三区,也叫地下三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坚持抗战,要不,一马平川,敌人又是机械化部队,我们在平原怎么坚持得住呢?”
  “是的,这简直是地下长城!”李大波很有兴趣地赞扬着,“这是谁首先发明的呢?”
  “地道的形成是经过一个发展过程的,”高科长笑着说,“这当然都是敌人逼出来的。最先发明的就是咱这蠡县。咱这儿离保定很近,敌人经常出没,环境残酷。为了防敌抓捕,最初都是藏在菜窖、山药窖里,可是这窖里很容易被一种毒气熏死,这时才想着在院里挖洞,群众管这叫‘口袋洞’、‘蛤蟆蹲’、不过这洞不能活动,不能作战,遇到敌人,又很难逃脱。于是老鼠洞给了很大启发,这时才把孤立的洞,发展成地道,由一个口发展到两三个口,由一户发展到多户相通,最后通到村边,现在这三区是村村相通。”
  “真太妙啦!”李大波眉飞色舞地拍着大腿叫好。红薇也笑着说:“本来我很害怕,可是钻到洞里,我立刻就感到安全了。”
  “哼,可是后来有的领导同志对蠡县的地道很不满!”高科长摇着头说。
  “哎呀,那是为什么呀?”红薇和李大波异口同声地问。
  “人家扣帽子说,钻地道是逃跑主义,还说抗战就不怕牺牲,他们硬是不让钻地道。”
  “那后来怎么又发展了呢?”他俩又好奇地问着。
  高科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这件事传到咱们军区政委程子华同志那里,他亲自带着工作组到这里调查,才肯定了这个新事物,认为这是人民的伟大创造,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的有利形式之一,是进一步改造平原地形的创举,对于坚持平原游击战争有巨大意义,并在全冀中区加以推广,才有了今天这个规模。得,回头我带你参观参观这村造地雷的作坊吧,那也蛮有看头哩!”
  “好吧,我们非常愿意看。”李大波高兴地说,扭过头对红薇意味深长地说:“从钻地道到打地道战这件事来看,一个领导者的思想水平对于整个战争的指导是起着多么重大的作用!”
  太阳偏西的时候,敌人每天照例的“拉网扫荡”结束了。看看天色渐晚,敌人不敢恋战,只得丢下尸体、死马,匆匆地缩回碉堡去了。这时小队的民运干事才得空找村里的粮秣主任打欠条借粮食烧火造饭。村子的上空,家家屋顶升起炊烟,又变得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了。红薇和李大波虽然是处在高度紧张和极度的兴奋之中,可是这顿小米绿豆焖干饭就着大盐腌的咸萝卜条的晚饭,却吃的格外香甜。
  晚上,月亮升起了,就着月亮地儿,高科长带他们两个人去参观造地雷。一连穿过连环套的几重院落,来到一个堵死了梢门的大院里。这是一处逃亡地主的青砖瓦舍房屋。屋顶上还有一处用砖砌的高房堡垒。有一盏灯光,从罩了桐油的格子窗里透出来,把一棵杨树的影子投到地上,使院落照得花花搭搭。
  高科长在门外打过招呼,他们才走进屋去,一个瘦高个穿着黑衣黑裤、头上包着发黑的羊肚手巾农民模样的人,站到门边迎着他们说:“小心着,别碰门框,那上边安着吊雷,请往这边走!”
  红薇和李大波很小心地走进屋里。一股铁锈味混合着刺鼻呛嗓的硫磺味,扑了他们一脸。高科长给他们做着介绍,“这位就是本村的武装委员会主任、爆破组长武福兴。”说明了来意,他就谦让着说:“来看看吧,”他自己就聚精会神地往一个巨大的瓜形的铁壳里装炸药,继续做他的西瓜地雷。
  这个地雷作坊是三间大北屋。墙壁熏得很黑,墙上挂着破铁筒,废炮弹壳、废手榴弹、破铁壶、还有日本兵的军用饭盒和吃剩的罐头盒,靠墙角的地上,堆着玻璃瓶子,缺嘴的瓷壶,麻袋里装的自制的硫磺炸药,等等,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经过穿堂屋,尽头的那间屋里,靠墙堆放着黑铁砂,脚地上摆着各种形状不一的铸铁的翻砂模子,显然是铸造地雷外壳用的。
  “武福兴他造的地雷可好使了,种类也多,”高科长如数家珍似地说,“有甜瓜雷、西瓜雷、踏火雷、子母雷,踩雷、跳雷、方向雷、飞雷、还有‘仙人脱衣’雷,名堂可多哩!”他俩听着这些介绍,更觉得新奇,便不约而同地问:“嚯!
  真了不起,可真棒啊!还有‘仙人脱衣’雷?”
  这时武福兴停住手下的活儿,在他那被铁砂烟熏得黑乎乎的脸上,绽开两片红唇,一口白牙,笑着说:
  “你们来看,我现在造的这颗就是‘仙人脱衣’雷,这地雷有两层皮,外层皮的导火管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不起作用,揭开外层衣,就要爆炸。我们把这种地雷,故意扔在公路上,敌人以为我们这雷是‘臭’的,不响,便捡回岗楼里去研究。正在‘脱衣’时,也就是刚扒开外层皮,‘仙人’就爆炸了。杀伤力挺高,有好些岗楼里边自己就炸了,就是让这种雷闹的。”
  李大波凑到案子前仔细地看了看,便问:
  “武主任,你是自己钻研的吗?”
  “最初不是。一起根儿是咱晋察冀边区成立了爆炸训练班,有北平清华、北大、天津南开大学来的教授教,我就到路西上了一期三个月的训练班,先学做雷管,再学做烈性炸药,然后就学做地雷,是速成班儿。回来后我就领着村里爆破组的人折腾,嘿嘿,现在我这活儿就叫屎壳螂推粪蛋儿——土闹呗!”他嘿嘿地笑起来,因为得到了参观者的表扬鼓励,笑得是那么欢畅开朗。
  “你们再看这飞雷,”高科长指着一个圆型的地雷说,“可神啦!一公斤炸药的飞雷可以飞出一百三十到一百五十米远。专门打敌人的碉堡。有一次日本鬼子出动,正赶上咱这儿来了一个美国观察组,他们见到了那飞雷爆炸,甚为惊奇,都赞叹着说:‘你们八路军可真有本事呀!和美国的火箭炮一样啊!’后来这些人回到国内还发表了文章,说美国的技术,在中国的晋察冀都有了。其它大区都纷纷打电报要求技术支援,后来程子华政委便指派了技术员到晋冀鲁豫,也帮着他们把爆破军工搞了起来。”
  那一晚从爆破组回来,吃罢饭李大波和红薇便回到新号的农家小屋里歇息了。他俩虽然白天受了点虚惊,可是他们的心境却是异常兴奋的。他俩躺到土炕上,感叹了许久。
  李大波说:“来冀中的第一天,就充满了火药味,给咱们上了一课,这说明自欧战爆发、苏德战争爆发以来,日本为了急于结束中国战争,以便南进或北进,继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西尾寿造改任畑俊六,华北派遣军的司令官也换下多田骏而改任了冈村宁次,估计这种变动,也一定会改变它以往的战略战术。我想,红薇,咱们一定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准备迎接黎明前这段最黑暗的艰难时刻。”
  “是的,”红薇紧紧地依偎在李大波的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那起伏的胸脯上说,“亲爱的好哥哥,我是在积攒我的勇气哩,我想我会很快适应这新环境的。既然我能在冀东那么残酷的环境里坚持斗争,也一定能在冀中坚持。何况还有你在我身边,我还有什么害怕担心的呀?”
  窗外,是一个静寂的月白风清的夜晚,他们在少有的恬静中,困乏地睡去。

  第二天拂晓,吃罢早饭,李大波和红薇,便跟着高科长上路继续向冀中区党委的所在地安平县进发。其实从蠡县到安平,不过往南走百余里,顶多是一天的道儿。可是,李大波和红薇即使是在夜间行军,借着月光他们也能看到铁路和公路两侧村与村之间,林立的敌人据点和碉堡岗楼是那么稠密,它那五丈高的阴影,黑森森地投到地上,周围是挖有深宽各一丈多的壕沟;汽灯照得好像是发射了信号弹那么亮堂;交通线两侧,也修筑了深沟高垒,把过去连成大片的根据地,分割成许多小碎块,又加上从蠡县到安平要过潴龙河和滹沱河两条大河,敌人在河岸上的防守也非常严密,更何况这中间还隔着博野和安国两座县城,不得不绕远,不得不爬沟过壕,所以走的进度简直比牛车还慢。头一天他们在安国的大镇伍仁桥附近的一个小村住下,准备夜里过河。这里家家做药、采药,是有名的药乡。可靠的堡垒户把他们藏在堵死的套院,让他们吃饱了肚子,安静地睡觉歇息。
  这是连三间的南屋。红薇和李大波住东间,高科长住西间。黄昏时,他们都睡醒了。正聚在西屋的大炕上,听高科长这位“老冀中”谈说冀中的情况。准备着天黑下来过路。这两天的接触,李大波已经看出,这位军区的侦察科长,别看他平时沉默寡言,可是遇到知音,他还是一位善于把严肃的战况变成诙谐的故事能手,是个性格乐观的“笑话篓子”。李大波看看窗外照射的晚霞还没有退尽,天色还早,便提出种种的话题,勾引他打开“话匣子”。他满腹经纶,笑话,到底上了钩,憋不住了,卷了一根大炮烟,盘大腿坐地开了篇儿:
  “这人,可别听名气,非得面见本人,才能见着真章儿。举个例子,咱就说鹿钟麟这位大人物吧,当初冯玉祥逼宫,就是派了他去把小皇上撵出故宫的,名气可谓不小,可是这次让蒋介石派回咱河北省专门闹磨擦。仔细一了解,才知道他迷信的程度超过了普通的愚昧百姓。”接着他就详细地讲了许多表现迷信的小故事,“鹿钟麟这次来河北省,带着算卦的师爷,一举一动都要占卜。当时咱冀中行署驻安平黄城,算卦师爷就对鹿钟麟说:‘黄城乃皇上所居之地,八路军选了黄城,你住的地方得压过他才行。’于是他就打开地图选呀选呀。选来选去选择了冀县一个叫金家寨的村子。师爷说:‘金’字比‘黄’字更光亮,准能压过他们’。其实这个村子又小又穷,连他这位‘冀察战区’长官住的大房子都找不出来,他只好在土坯房里凑合,只图个‘金’字能压过‘黄’字。”
  红薇和李大波听着这些小笑料,不由得哈哈大笑,忙里偷闲,实在开心。这欢乐的情绪,变相地鼓励了高科长,他这“笑话篓子”的确关不住了,于是他兴趣高涨地接着又说下去:“可笑的地方还在后边哩!原来河北省有四个县份的名字都带鹿字:巨鹿,束鹿,获鹿,涿鹿。师爷告诉鹿钟麟根本就不该来河北省,因为这‘四鹿’,就是‘死鹿’,于他非常不利,又细批这‘四鹿’说,‘巨’鹿可以说是‘大鹿’,但也可说是‘锯’鹿,其中有死的意思;‘束’鹿是把鹿给捆上了;‘获’鹿是把鹿给捕获了;‘涿’鹿是把鹿给‘捉’住了。大将怕犯地名,庞统一到落凤坡完了。所以他怕的要死。总躲着这‘四鹿’,就怕犯忌讳。可巧他来河北省办的头一遭事就是下令撤换束鹿县的县长,要委任国民党的一位新县长。老百姓不同意。因为他要委任的那位县长,原在辛集当区长,日本占领了辛集,他当过汉奸维持会长,有恶迹,群众怎么能同意?!就给顶了回去。鹿钟麟就慨叹着说:‘束鹿束鹿’,真把‘鹿’给束缚住了。当时获鹿、涿鹿都被日军占领了,有一次他给刘伯承的一二九师下命令,一定要把巨鹿这座县城守住,不能让敌人占领。可是巨鹿县城离日军控制下的平汉铁路太近,日军就依据平汉路向巨鹿县城进攻。一二九师的领导认为八路军打的是游击战,没有重武器,如果死守巨鹿县城会造成巨大的伤亡,而且在战略上并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但是鹿钟麟不答应,他执意要一二九师死守。一二九师在巨鹿城里坚守了一天一夜,战斗打得非常激烈,为避免无谓的过大伤亡,主动撤退了。鹿钟麟对这件事非常不满。起初大伙儿都不明白为什么非死守巨鹿不可,后来才听说这都是听了他那位算卦师爷的话,他苦丧着脸说:只剩下一个巨鹿了,再叫日本占了去,那就预示着我在河北省无容身之地了’,你们看,他迷信到什么程度!”
  这次李大波笑的最响,他摇摇头说:“真堪称是‘名家轶闻’了!不过,我真奇怪,像这些老古董,他们在那个时代居然还成了气候,可见那时中国是多么腐朽!”
  红薇听得上了瘾,便制止李大波插话,对高科长说:
  “真有意思,我爱听。后来呢?后来他怎样了?”
  “后来吗?他总编着法儿地跟咱们闹磨擦,总喊着‘军令政令要统一’,咱又得照顾统一战线、国共合作,简直拿他没办法。后来日军九路围攻冀南,别看鹿钟麟跟咱那么有本事,可日军九路一围攻,追得他人困马乏,到处挨打,只好像兔子一样夹着尾巴到处逃跑。听说有一天晚上,他带着队伍到了清河县段芦头镇,本来想在这里宿营,可是鹿钟麟一打听村名,把‘段芦头’听成了‘断鹿头’,吓得一个劲摆手喊叫:走!走!赶快离开这个不祥之地!连村也没进,拨头就走。一气儿钻进太行山,再也不敢下山了。”
  听完了这段故事,听的、说的都很愉快,不知不觉天已渐黑。房东大娘现给他们烙了两张葱花油盐大饼,就着玉米糁子粥,提前吃了晚饭,等天完全黑下来,他们便辞别房东,出了村,绕着碉堡走小路,溜溜走了一宿,到拂晓时分,他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冀中军区的驻地村庄。高科长把他俩安置在组织部的招待所住下,这里是根据地的中心区,不像半游击区那样流动性强,一切都比较正规化了。李大波和红薇吃罢早饭,组织部长约定九点钟和他们谈话。
  他俩一走进组织部的小屋,立刻就认出等着接见他们的那位组织部长竟是杨承烈,他们能在根据地重新相见,真是惊喜万分。他们紧紧地拉着手,激动得一时都说不出话来。道路阻隔,杨承烈对李大波死而复活的消息,一点也没耳闻,所以一见到他,又是高兴又是惊讶,连说:“大波!这可真是奇迹!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给你报了死亡,可是万没想到你忽然又蹦出来了!咱们生活里创造的故事,将来写成书,比三国还有意思哩,快跟我说说这神奇的经过吧。”
  他回过头,又拉着红薇的手,两个人都有些腼腆。杨承烈拍拍李大波的肩膀,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大波,从监狱里得到你被处决的噩耗时,红薇痛不欲生,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简直太惨了。我当时甚至想向她求爱了,……”
  经过这重逢后的一番叙谈,他们真感到苦涩后的幸福欢乐。那一天李大波自然又向杨承烈讲述了一遍他的离奇遭遇,都不免引出一番特别的感慨。
  杨承烈见着李大波和红薇从心眼里那么喜悦,那一天他忙里偷闲,一直陪着他们夫妇。他们在军区炊事房一块吃饭,饭后又带他们到滹沱河边散步。晚上,杨承烈又来到招待所跟他们聊天。借着这机会,他向李大波征询关于分配新工作的意见。李大波开门见山地说:
  “老兄,我们是新来乍到,能干什么呢?”
  杨承烈兴奋地蹲在炕上,拍着大腿说:“你们来得不是时机,司令员吕正操、副司令员孟庆山①,鲁贲书记都到路西晋察冀中央分局开会去了,不然,他们会亲自接见你们,表示欢迎的。我们在一块儿好好地干吧,在冀中这块广大的平原,我们要彻底粉碎敌酋冈村宁次的‘百万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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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吕正操,原是国民党五十三军六四七团团长,“七七”事变后,五十三军南逃,他留下抗日,在晋县小樵镇接受中共改编为人民自卫军,在司令员任内,领导了冈村宁次发动的冀中五一反“扫荡”。解放后曾任铁道部长。孟庆山,是经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七七事变后,受周恩来委派,到冀中敌后组织军队开展游击战争。解放后,任河北省军区司令员。
  杨承烈今晚少有的兴奋,他吩咐警卫员到小铺打了一点白酒来,又炒了花生,放下炕桌对酌起来。红薇这次见了他,总有点腼腆。他斟满一盅酒,送到红薇脸前,笑着说:“来,喝下这杯酒,庆祝你和大波团圆!”
  红薇喝下酒,把小酒盅扣住,关心地问他:“承烈,还是一个人生活吗?”
  杨承烈点点头说:“可不是,还打光棍哩!”
  红薇急切地问:“王淑敏如今在哪儿呢?她怎么样?还是单身一人吗?”
  “是的,她在军区妇联工作,当了主任,还是一个人。”
  红薇听了这话,十分激动。她夺过杨承烈的酒杯,对他说:“快别喝了吧,你有点醉意了,我真想不通,人家淑敏那么爱你,又跟你假配了一回夫妇,有哪点配不上你呀?你说!”杨承烈又说了一遍,“战争这么紧张,随时有牺牲的可能,怕连累了人家……”等等,红薇不等他说完,便快嘴利舌地抢白着说:“快收起你那一套理论吧,说实话,老杨,无论在什么环境,还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好,有个知心人,省得孤单寂寞,我可以告诉你,在人世间,什么也比不上爱情,在战争中,正因为我们随时会遇到不测,就更需要享受爱情。”
  杨承烈酒劲上来了,脸色通红地说:“小心你的理论,可有点爱情至上主义,老实说,对王淑敏,我的确挑不出她有什么毛病,可就是来不了那股劲儿,红薇,如果换了你,我早就同意了。”
  红薇的脸蓦地羞红了,她打了他一下说:“又说疯话!你想想看,战争是长期的了,到底还要打多少年,谁也说不准,那就让我们在战争中也享受享受人生,享受享受爱情,死了也不冤。老杨,你在农村这个环境,多数女同志都是刚走出家门参加工作的农村妇女,连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写,哪一个能比得上王淑敏呀?再说你们也认识好几年了,人品、工作能力,哪点不了解呀?别说了,这个媒人我算当定了!呆一会儿我就到妇联去找王淑敏,我把这个扣儿给你们解开,成个家吧,你看咱军区司令部的人,谁没有家呀?即使没带出来,人家也有老婆守在家……”
  这一番话从红薇嘴里说出来,使杨承烈已经有点耳软心活了,他低下头说:“也许怕晚了,前几天我听说有人正给她介绍着十分区一位司令员,人家年龄比我小,长得一表人才,在大清河北还打了几次漂亮仗,人家都说他是‘欧格涅夫’①,那人条件都比我好,也许人家都搞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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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苏联作家考涅楚克写的著名剧本《前线》中的一位先进的指挥员,与保守自高自大的戈尔罗夫形成对比。当时在根据地,颇为轰动。
  这一说,红薇更着急了,非要立刻去见王淑敏不可,她说:“事不宜迟,再晚,黄瓜菜都凉了,这回,我亲自出马,非给你保这个媒不可。”她边说边下炕穿鞋。杨承烈拗不过她,只好派一名警卫员,提着马灯给她带路。
  村子很静,农民各家差不多都已入睡。王淑敏住在村子的尽东头,走了大半条街才到。大门虚掩着,她正在西厢房磨坊的一间屋里就着小号灯碗儿看文件。红薇故意不报门,想让她大吃一惊。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进到屋来,先绕过那盘石磨,才来到王淑敏住的那间屋,她掀开蓝布门帘一道缝,看见淑敏正坐在桌前灯下。自从通县一别,她们这两个最要好的同学,已经有四年不见了,现在她们又在这片广阔的根据地重逢,真使她格外激动,她再也忍不住了,挑起门帘,快乐地蹦到王淑敏脸前:
  “嘿!淑敏!你看谁来看你了?!”
  王淑敏一看是红薇,惊喜得呆住了。她们亲热得拥抱了一阵,才彼此端详着她们的变化。红薇见王淑敏一如在北平慕贞女中时那副样子,齐耳的短发,红苹果似的圆脸,浓眉大眼,只是穿了一身短打扮,酷似一位村姑,由于乡村的风吹日晒,显得健康和干练。王淑敏见红薇还是那么苗条,秀气,那么美丽。她俩都坐到炕上,叙说着她们各自的经历。说到半截,红薇截住她的话快嘴利舌地说:
  “淑敏,你先告诉我,是不是你正在跟那位‘欧格涅夫’
  的司令员搞对象?”
  王淑敏惊愕地睁大眼睛说:“嘿呀,红薇,你耳朵可真长呀!”
  “快说,你们到底进行的怎么样了?”
  “只见了一面,都在考虑着。”
  “淑敏,你说实话,你觉得成吗?”
  王淑敏低下头去,半晌才说:“红薇,你是我的老同学,我有话不瞒你,也许是因为我们出身的缘故,总不像人家农村姑娘,刚从家里出来,上午见面,下午结婚,晚上就入洞房,我想着很可怕,总是学不来,为这个没少挨批。唉,看你多好,跟大波相爱的那么真诚,我好羡慕你呀!至于我,我依然想等着他,本来我们已分开工作,可是现在,命运又让我们走到一块儿了,可是总不成。我可以告诉你,我起码看着他结了婚,才会死了这条心。啊,人是很怪的动物,我现在也悟出一点道理来了:女人越追越不成;男人越被追越端架子,啊,等着吧,也许有一天工作调动了,也就自然分开了。……”说着,她的眼里噙满了泪。
  “淑敏,这次你会成功的,让我把他好审了一顿,训得他跟个小鸡崽儿似的缩缩着,这回我来给你保媒,这个大媒我是作定了,老杨有点后悔,他还怕你跟‘欧格涅夫’真搞成了呢!”
  这消息使王淑敏很高兴,她张大闪光的眼睛问:“是吗?
  你不是哄弄我吧?”
  红薇想趁热打铁,想把王淑敏今晚就叫来,当面跟杨承烈挑明关系,便说:“淑敏,大波也来了,正跟老杨喝酒呢,你不来看看他吗?”
  王淑敏高兴地答应了,挽起红薇的手臂,还由那个小警卫员给她俩带路。
  李大波见了王淑敏,显得特别热情,他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杨承烈身旁坐下,给她斟了一杯酒,高兴地说:
  “咱们四个人又像在通县那时重聚在一起了,在这个动荡的战争年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来,为我们的团圆干杯!”
  王淑敏豪爽地喝下一杯酒,不住地看着她身旁的杨承烈,见他微微含笑,面颊微红,有些害羞,他也用温柔的目光不住地回眸王淑敏,使她感到他已丢弃一向的严肃冷峻,今晚显得特别有一股柔情。红薇一看他俩那份不好意思的表情,知道水到渠成,便说:
  “老杨,你快放响炮吧,得亏今晚我见着淑敏了,不然她就被人家抢走了,你倒是说话呀,后锅的水——温起来了!”
  杨承烈这时才结结巴巴地冲着王淑敏抱憾地说:“淑敏,这都是我的过失,让我们俩都白白地空过了四年……现在,如果你不嫌弃我年龄大,那我们就……”
  红薇赶紧下炕,拉起李大波就告辞,急忙退出屋去,只让他俩留在屋里。
  在通县鼓楼大街那间高升黑白铁铺里,他俩奉组织之命假配夫妇时,他是那么道貌岸然,不曾动过她一根手指,而现在,他把她抱了起来,热烈地吻着她。他听见王淑敏在他耳畔喃喃地说:“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再崇拜你、再爱你的人了……”这时他忽然感到有大滴的眼泪滚落到他的面颊,于是他低声地说:“亲爱的,这是缘分和命运,让我们相爱吧!……”
  这一晚,没有人看见王淑敏是什么时候离开杨承烈那屋子的。这件事第二天很快地传开来,大家都为他们高兴。那天晚上在家守摊的副书记就决定给他们举行结婚仪式。
  婚礼就在司令部的会议室举行。白木板钉的长案子上,摆了大碗茶和炒花生。没有外出的干部都到了,警卫排战士来的最齐,还带来胡琴和口琴。这是李大波和红薇第一次参加根据地的结婚仪式,给他们的感受是,这大概可称得上是世界上最简单朴素的婚礼了,然而它在艰苦的战斗生涯里带给人们的情愫却是那么的幸福与欢乐。杨承烈和王淑敏还是穿着平常的衣服,并排坐在长案的一头,胸前戴了一朵纸做的大红花。由副书记担任主持人,讲了几句祝福的话,便宣布:“从今往后,他们就是革命夫妇了,希望他们结婚以后更要努力革命工作,我的话完了!”
  大家开始抢着吃花生,喝茶水,杨承烈虽然是首长,可是这个晚上他也得受警卫员们的摆布,他们时而把他的脑袋贴近王淑敏,时而喊着让他们报告恋爱经过,还喊着:“亲嘴!”,“欢迎新娘唱个歌儿!”足足折腾了两个钟头才散。最后是红薇陪着王淑敏到她住的磨坊屋去抱她的铺盖——因为每人就发一床被子。
  他们回到杨承烈的屋里来,有几个调皮的警卫员又来闹了一会儿新房,才算寂静下来。这就算是在艰苦战斗岁月里一种打破寂寞的生活调剂吧。红薇最后一个离开,她快乐地对新婚夫妇说:“你俩好好地过这个新婚之夜吧,无论我们今后走到哪里,也别忘了今宵,别忘了我是你们的大媒人!”
  她敏捷地跳出屋去,把门轻轻关上。今晚她多么兴奋、快活,好像是办成了一件大事。
  皎洁的月亮已经升到中天,三星垂到西边天际。月光朦胧地照着村外无边的田野。她挽起李大波的胳臂,轻声地说:“月色多美,我没有在平原生活过,可是我已爱上了冀中这块大平原,它真是中国的乌克兰,大波,我真的留恋根据地的生活,听老杨那口气,看来我们有可能留在这美丽富饶有‘中国乌克兰’之称的冀中大平原工作了。……”
  李大波拉起她的手,用亲昵的口吻说:“亲爱的,你一向喜欢留在根据地工作,这不正好达到你的要求了吗?不过,这里的战斗一定是频繁的,反正我们要从思想上做好迎接新考验的准备吧!……”
  月光多么皎洁,田野和村子里完全静寂下来。红薇依然处在欢悦的心境中,她第一次发现平原之夜是这么美。想到明天或许又有战斗,他俩默默地穿过村街,朝他们的住处走去。
第28章 针锋相对

  1941年的冬季,日本的政局又发生了走马灯似的急剧变化:由于未能结束这场已经进行了五年之久的中日战争,引来了短命的第三次近卫内阁的倒台①,现在又迎来了穷兵黩武的东条英机内阁的成立。11月里正当华北宣布“第三次治安强化运动②”开始那天的清晨,今井武夫就被一阵军内紧急电话的铃声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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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41年10月16日第三次近卫内阁倒台,距离7月6日二次倒台只有四个多月的时间。
  ②1941年11月1日开始。
  他从榻榻密床上爬起身,拿起话筒,才知是新上任的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官冈村宁次亲自打给他的电话,命令他今早10点钟前去晋见,他诚惶诚恐地答应着,放下话筒。看看腕上的手表,还有三个多小时,他一边捉摸着总司令官找他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一边又津津有味地阅读那本不忍释手的书籍。
  他手里捧着的不是一般的书,是“日本中央灭共委员会”调查部——也就是代号为“黄城事务所①”最近新创刊的月刊《剿共指南》②。自从他到香港、澳门连续忙于“桐工作”,他荒废了不少功课,许多重要的军内政策性的必读文件也没顾上学习。现在他正抓紧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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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黄城事务所,该机关设于北京西城的黄城根,故名。
  ②《剿共指南》是冈村宁次命令参谋部编撰的小册子,列举实例和经验讲述讨伐我军的要领,发至日本各部队阅读。日本投降后,蒋介石发动内战时,曾以这本小册子发予蒋军做为剿共必读课本。
  这一期的《剿共指南》,发表的文章全是日军当局和记者写的有关“百团大战”的情况、战役检查和经验教训,还有一些战报、战况的机密文件,这是他不在中国大陆期间发生的重大事件,所以他聚精会神地往下看。
  “华北方面军作战记录”:
  “盘踞华北一带的共军,按照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部署的所谓‘百团大战’,于1940年8月22日夜,一齐向我交通线及生产地区(主要为矿山)进行奇袭。特别是在山西,其势更猛,在袭击石太路及同蒲路北段警备队的同时,炸毁和破坏铁路、桥梁及通信设施,使井陉煤矿等的设备,遭到彻底破坏。此次袭击,完全出乎我军意料之外,损失甚大,需要长时期和巨款方能恢复。我军受此袭击之后,为了不再发生同样过失和保持皇军的威信,乃企图进行晋中作战以使共军彻底溃灭。
  “‘百团大战’,这是自开战以来,共军采取与过去游击战完全不同的战术,乘日军不备,突然以大部队的运动战进行攻击的战役。事先也曾得到一些情报,看到一些情况,……但并未看做发动攻势的前兆而引起重视。日方从未想到中共势力竟能扩大到如此程度,日方对中共真实情况的调查研究及其统一指挥大部队作战的能力的情报,收集得很不充分。同时,中共一向对其行动意图巧妙而严格地加以保密,因而完全出乎日军的意料,取得了奇袭的成功。据有关人员回忆,当时从司令部到第一线警备队一致认为:事后回想,确有先兆,假如联系各种情况加以分析,共军的攻势或有可能判断出来,但当时考虑得太轻率了。……”
  他叹一口气,点起一支烟。他从镜片中射出的锐利目光,又停留在有关“百团大战”每条铁路被奇袭的具体报告上面:石太路方面、同蒲路北部、同蒲路南部、东潞路方面、京汉路方面。……
  “据作战记录:共军将攻击重点指向石太路沿线地区,由其精锐部队担任。即以聂荣臻部队的十五个团向平定、石门一线,刘伯承部队的十五个团及炮兵团向平定、榆次一线进行攻击。在共军攻击时,由片山省太郎中将指挥的独立混成第四旅团部署于石太路沿线。……各警备队……均突然遭到共军的奇袭,因不能相互支援,只得各自进行防御战斗。……
  “第一军司令官部筱冢义男中将和参谋长田中隆吉少将,21日晨从旁系电话中亦收到第一次报告说:‘石太路到处遭八路军袭击……’以后再无更详细报告,有线、无线完全不通,立即陷入情况不明状况。……
  “当日午后,由朝枝繁春参谋同乘飞机进行空中侦察,方弄清石太路沿线全面情况。司令部乃召开紧急幕僚会议,当即采取增援措施……
  “军直属部队中当时手下因无可用之兵力,乃由军司令部临时抽出包括卫兵在内的共约40人,组成混成小队,当即指挥该小队开往阳泉。先乘大车至榆次,然后徒步突破敌阵,三日后至寿阳,经一周时间始达阳泉。
  “石太路沿线我各小据点(以分队为主)大半已被消灭。可以望见沿线制高点上之共军了望哨。多处枕木被烧毁,铁轨被拆除,铁路桥梁大部遭到破坏或损伤。百姓逃散,房屋皆空。……
  “一一○师团长饭沼守中将记录:20日夜接到独立混成第八旅团的电话报告,得知石门附近情况,但以后电话不通,情况不明。21日傍晚,得悉石太路全线遭敌袭击。师团长于23日派轻装甲车队及步兵一个大队前往井陉地区增援。
  “旅团判断,在所负责警备地区内,共军的攻势以袭击井陉三煤矿及石太路的要地(井陉以西险峻山地的铁路桥和隧道)为重点,并破坏获鹿、微水镇的铁路、公路,企图阻止来自石门的增援部队。
  “新矿位于总矿北面约1.5公里,有一个分队负责警备,遭到约1000名优势共军的围攻,在寡不敌众情况下,全矿被敌占领。各处重要设施被焚,损失极大。(注:共军利用矿井通敌分子,切断铁丝网电流,即由该处侵入。)
  “总矿与新矿同时受到优势共军的急袭,经警备中队长以下全员奋战,坚守所负责的地区。然而,虽明知新矿情势危急,却无法采取援救措施。(注:主力部队正向深县方面出动,煤矿警备力量减少一半。)……
  “石太路破坏极为严重,规模之大无法形容,敌人采用爆炸、焚烧、破坏等方法,企图对桥梁、轨道、通讯网、火车站设施等重要技术性设备,予以彻底摧毁。在进行破坏时,隐秘伪装得极为巧妙。……
  “八路军的工作已深入到居民当中,村民正如‘空室清野’的标语那样,几乎逃避一空不见踪影,并且好像曾经积极协助八路军。因而在作战期间,日军的动向被详细地泄露给八路军,但在日本方面则对八路军的情报完全不明。八路军的行动变化无常,在一地仅住数日即行转移。在险峻的山岳地带,其游击行动非常灵便。与此相反,日军的行动由于用马驮运行李辎重,部队及个人的装备过重,比起轻如猿猴的八路军来显得十分笨拙。因此,任凭如何拼命追击也难以取得大的成果。……”
  今井武夫把《剿共指南》和战况总结汇报,扔到沙发上。他看了两个小时,才不过是“百团大战”从8月20日到九月上旬在石太路一个方面的第一次攻势。至于从9月22日在晋中、同蒲线、察南的蔚县、涞源、晋东南的辽县、榆社方面开始的第二次攻势的战况报告,他已经气馁得不想再读下去了。
  他不知道新上任的这位司令官冈村宁次①大将单独召见他,会问他什么情况,让他汇报什么问题,或是否还是那件拉拉扯扯泥跩不清的“桐工作”。他从来没有机会跟这位武运亨通的大人物单独见过面,他对这位在国内外武功赫赫的司令官的脾气、秉性、爱好、憎恶、生活习惯,一无所知。想到一会儿就要到来的晋见,他赶紧集中思想在小本上写下几条要汇报的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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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冈村宁次(1884—1966)日本战犯。日本东京人。1925年至1927年,任北洋军阀孙传芳的军事顾问。1928年任日军步兵联队长,是济南惨案的主凶。1932年任日本上海派遣军副参谋长,参加日军侵占上海的战争。1933年代表日本政府同国民党政府签订“塘沽协定”。1937年至1945年,历任日军第十一军、华北方面军、第六方面军司令官和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在中国实行了极其残酷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在1945年8月延安公布的日本战犯名单中,被列为首要战争罪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期间,曾充当蒋介石的秘密军事顾问,为蒋策划向解放区的进攻。1949年1月被国民党政府宣判“无罪”,释放回国。1950年又被蒋介石聘为台湾的“革命实践研究院”高级教官。1966年死于日本。
  还有半小时,他赶紧钻进盥洗室去洗脸刮胡髭。这时勤务兵进来报告说汽车已在门外等候,他从沙发上跳起来,照着镜子,把领章、肩章和风纪扣都整理好,戴正了军帽,把脸上溢出的油渍用手巾擦擦,才走出门去上车。
  在旃檀寺原先是二十九军军部大院最后的一处方砖墁地的四合院里——也就是当年宋哲元军长的旧居,现在特别安静。勤务兵蹑手蹑脚地走路,不敢大声说话。这儿的新主人就是冈村宁次,他办公、召见、会客和住宿都在这里活动。北屋五大间是他的卧室,平时那很大的玻璃窗就挂着白色的窗帘。南屋五大间是他的会客室兼书房,他从不到专为司令官预备的餐厅去用饭,都是最忠诚的护身卫兵把饭菜打到这儿来独自吃。他用的是特制的包了银头的象牙筷子,为的是防毒。酒器、餐具,一律是白银制造的。西屋三间住着副官和秘书,东屋三间住着勤务兵和警卫兵。他的生活起居异常严格,准确到跟钟表一模一样。除了开会、阅读文件,他的爱好是下棋和钓鱼。现在他在吃过早餐假寐了一会后,正在看战报和新近出版的《剿共指南》,一只金壳怀表放在他的眼前,他边看文件边等着今井武夫。
  他在1938年的6月21日夜被大本营任命为十一军司令官的时候,由于对华作战推进神速,极尽人间的荣宠。在他筹备建制这支新军完成时,7月5日的上午他被召进皇宫拜谒天皇陛下,随后又拜谒皇后陛下,并拜受皇后陛下亲手缝制的围巾,拜领侍从长送下的赐金。还在吉本参谋长、铃木专属副官伴同下,参拜皇宫内殿,拜受御赐神酒。最后至参谋本部,接受总长官殿下的派遣命令和十一军的战斗序列。由于这支攻打武汉的新军出发要严加保密,启程时,天皇的弟弟们——秩父宫、闲院宫、梨本宫各殿下所差遣的送行武官都未到东京车站,而只在参谋本部正门前给他送别。也因为保密的原因,天皇的御遣侍从武官的送行也取消了。当晚,冈村宁次因怕泄露武汉作战的消息,都没有回他四谷的私邸,而只在东京九段偕行社新馆的最上层下榻休息了一个夜晚,次日离开东京,九日在宇品乘船出发,三日后抵达上海,开始了向华中的重镇武汉进军。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的辉煌。夜晚在前线有时忽然想起这些,他就觉得他的生命是属于天皇陛下的,他为此可以肝脑涂地。
  在武汉的进军,和下一个战役攻占南昌,使他在国内军政两界又获得了极高的评价。他受到了上级如雪片飞来的祝贺电报。
  来自华中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的贺电说:“贵军麾下之精锐部队,以疾风扫落叶之势,一举攻占武汉,深表谢忱及庆贺之意。”
  来自闲宫院①参谋总长的贺电这样写道:“庆贺占领要地武汉。转战百里实跃进百数十里。其间,越过崇山峻岭,渡过大河湖沼,备尝艰辛,顽强战斗,终克顽敌,遂奉伟功。此诚圣上威严,然统帅有方,将士勇武,宣扬吾皇军之威武于天下。应继续压倒、歼灭顽敌,愈益扩大战果。值兹向彻底完成本作战目的迈进之秋,遥致庆贺之意,并祝武运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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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闲宫院,一直担任总参谋长,是天皇的弟弟。我在许多处都引证了各宫的殿下活动,意在表示日本天皇裕仁对侵华战争参予的多么深远。近来有一种说法认为天皇和女王等都是一种象征,这意见不确切,在日本军国主义侵华期间更非如此。这只能是为当时的日本天皇推却罪责罢了。
  他对上级的嘉奖,祝贺并不特别感到高兴。因为,这不等于该军主力方面的战斗已经完成,恰恰相反,攻占武汉的伤亡甚重,这使他的心情阴郁。那时他住在石钟山上一座幽雅的寺院里,并在这儿设立了他的战斗指挥所。从地形上看,这里既是最前线,又是这一带最高的制高点,是鄱阳湖水汇入长江处的一座小山。在南方郁热的气流中,这里十分凉爽。由这里不仅看见了浩淼的鄱阳湖全貌,而且还可远眺庐山,景色绝妙。他甚至站在这里得意地用铅笔画了一张写生画。他就站在这个山头观察敌情,在这里指挥军队。他还清楚地记得,7月23日的拂晓,他被一阵机枪声和炮声吵醒,但朦胧间枪炮声停了下来,他估计他的军舰已在滩头登陆成功,于是他又睡着了。五时左右他被副官唤醒,他接到了从“保津号”军舰上送来的强行登陆成功的第一报。他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早餐,然后才登上小山的指挥所观战。像他这样一位高级指挥官,前线不仅是他最安全的处所,也是他荣升高转的阶梯。
  打下南昌第一天,他又住在庐山的牯岭,享受着异国最美的旖旎风光。第二天他就在德安机场迎接了天皇的另一个弟弟——朝香宫鸠彦王殿下。殿下走下飞机的第一句话就是:“南昌怎么样了?”他手里托着帽子,行一个军礼说:“皇军昨天已经从国民党军手中占领了该城。”
  “那可太好了。我从东京出发前,去拜会闲院宫参谋总长殿下时,殿下说这次南昌作战,由于冈村使用了两个战斗力薄弱的特设师团,大家都非常担心。我在广东视察中,也是怀着不安而来的。啊,现在好了,将军,你真是帝国的栋梁啊!”
  他明白,朝香宫对他的褒奖,那就等于是天皇对他的嘉奖。这些话,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他从十一军任内,升任为华北派遣军的总司令,这又是他在平步青云的戎马生活中,上升了一个阶梯。他知道,五年的战争不仅没能消灭华北的共军,而且越打共军的势力越大,这就意味着他肩上的责任加重了。上任的头一个月,他曾乘着飞机到华北铁路沿线视察,他也发现共军发动的“百团大战”给他的皇军损失太惨重了。这些天他一直闷在屋子里沉思遐想,企图想出比他的前任多田骏在制服八路军方面更有效的方法。他头脑里正在构思一个大规模的作战计划:“既然中共的大头目彭德怀发动了‘百团大战’,打得我们晕头转向,害得我皇军好苦,这一回我一定要发动一次‘百万大战’。来报复他们,让共军知道我冈村宁次的厉害。”他这样思谋他的军事进攻方案。
  在他等待今井武夫到来的时候,他在自己的记事小本上,写下了他现在正聚精会神考虑的另一个事项,那就是在华北派遣军里建立“慰安妇团①”的问题。这是他在1932年在上海任派遣军副参谋长时首先在陆军中创始的,他效仿出征的海军,曾通过长崎县知事召募“慰安妇团”。不过现在他不用非在本国去召募,而只需下令在朝鲜或中国妇女中强征就可以了。现在几乎各兵团都有“慰安妇团”随行,已形成兵站的一个分队。他觉着这或许可以避免或减少他的士兵发生的强奸事件,为他的发明而感到欣慰。所以他又想到,不知“慰安妇团”征集得如何了,有点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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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慰安妇,即军妓。
  正在这时勤务兵向他报告:“今井武夫来到。”他当即看一下摆在桌上的怀表,相当准时,便命令对他传进。
  今井武夫穿着整齐笔挺的军服、刮了脸,挺着胸脯像吞了一根棍子似的提着大公文包走进了南屋的大办公室。
  屋里陈设的很气派,一色的雕花紫檀木家具,显得肃穆和古香古色。在一张宽大的镶有银灰色大理石桌面的桌子前,正襟危坐着神态严厉的冈村宁次。今井武夫报门走进,严肃地行了军礼,笔直地站立。他用目光凝视着冈村宁次,见他留着茂密的平头,长方形的脸上架着一副玳瑁宽边圆光眼镜,乌黑的短髭中,露出一种大人物纡尊降贵的适度微笑。他看见这位“军中骄子”穿着大将阶级的军服,胸前佩戴着一枚一级金鵄勋章,闪闪发亮。
  冈村招招手,请他在沙发椅上就座。勤务兵端上清茶、汽水和甜酒,便退下了。照例经过一阵寒暄,便攀谈起来。今井在这次会见前,便听说这位冈村将军日常喜好阅读书报,广交朋友,视野宽广,健谈善听,记忆力非凡,他告诫自己,有问必答,不可抢答或锋芒外露。
  “我听说扶植汪精卫的工作,是你直接负责的,是吗?”冈村直接了当地提出了问题。这棘手的问题使今井暗吃一惊,他心想:“要提的,终究提出来了!”他马上据实回答:“是我配合影佐大佐一块儿干的,这当时是根据近卫首相的指示。司令官对此有什么看法和新的指示,我依然奉命执行。”
  冈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紧皱着眉头用严厉的语气说:
  “我可以直率地说,我反对汪精卫的工作。近卫当初发表的‘不以蒋介石为谈判对手’的声明,只不过是不懂中国国情,徒为解决事变增加困难而已。中国的政治,现在仍然是掌握武力实权的说了算,仅靠言论的汪精卫,能否导致和平确属疑问,毋宁说可能产生相反的效果。可是,我国指导战争的当局,满足于汪精卫的脱离重庆,并考虑将来以他为中心建立和平的中国政府。哼,以此等临时政府压迫重庆,不过是白日作梦。我认为汪精卫的工作,只不过玩弄小技,反而会造成阻力,如果借此搞重庆和平妥协工作,不仅至为困难,还可能适得其反。我当时对汪精卫访问南京总司令,以及搞的那些狂热活动,感到不胜惊讶。为何费尽心机要以汪为中心打开如此重大局面?这样反使敌人看透我们的内情,而招致相反的结果。如果觉察到汪的主张,只不过是向重庆照搬日本方面解决事变的根本方针,日本最高首脑部则有再次检讨当今这一根本方针的必要。可是据传总理以下五位大臣都捧汪上台,陆军大臣甚至还要亲赴香港表示欢迎,想来实在可怜。啊!请你告诉我,你后来的‘桐工作’之所以没能取得进展,是不是这是症结所在?”
  “是的,将军所言极是。”今井唯唯诺诺地说。
  冈村反剪着手,在宽阔的屋里踱起步来。屋里很寂静,只有挂钟均匀的滴答声音。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思索重要的问题时,都是如此。他猝然转身,停在今井的脸前,用笔直的目光,凝视着今井武夫的眼睛,直接了当地问着:
  “今井君,以你来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今井慎重地考虑了一会儿才说:
  “我以为当前最关重要的还是想尽一切办法结束中国的战争。”
  “对!”冈村伸出一个手指用力地指点了一下,然后叹息了一声,才说下去:“在中国战争上,指导国家战争的最高人物,犯了许多错误:一是事变爆发当初的不扩大主义;二是攻占南京后不以蒋为对手的声明;三是攻占武汉后,近卫的再次声明;四是为拥汪建立新政权盲目奔走,等等。总之,我感到这是由于全盘贯穿着对现今中国要求国家统一的觉醒判断错误——迄今未改变以过去的旧中国为对手的作法;其次是错误判断蒋的为人和实力——当然加上国共的暂时合作和国际的支援;再有就是我们的政治谋略的不统一。特别重要的是日本政情不稳,内阁更迭极为频繁和海陆军的不统一,在心理上都给敌方以自信。……”他间歇了一下,喝了一口清茶,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补充着说:“唉,由于陆军当局的强硬态度,丧失了早期解决事变的机会。哦,现在悔之晚矣喽!”这次他呷了一口日本甜酒,举着酒杯,“来,别客气,喝一杯!……唉,想当初七七事变,共产党还没插手,咱们跟蒋介石谈判,那时他的确很害怕,当时他只要求不要公开承认满洲国,要照顾他的面子,可是板垣不答应,非说:‘那有什么为难?承认满洲国,不过是多写上几个字的问题嘛!’现在我们日本被中国拖入了战争长期化的泥潭,可见当时忽视了蒋的面子是多么严重的失误!其实那时的局面很好收拾,那时中国某些地区虽有中共发动的暴动,但根本不成气候,连它的党魁毛泽东不过是困居陕北一隅而已,但现在眼看中共的势力坐大,还发动了‘百团大战’!”他在桌上抓起那本《剿共指南》抖动着,“不得了呀!唉,现在我们只好别开蹊径了。唉,难哪,难哪,……”
  今井武夫的酒刚喝下半杯,就被冈村宁次这种大胆而坦诚的谈话惊呆了。初次单独见面就跟他这样推心置腹地谈他对大本营、军部的意见,他感到这是这位司令官把他视为知己和亲信的表示,使他极为感动。
  “好啦,发牢骚,提意见,都已经没用了,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冈村微笑着自我解嘲地把话锋一转,“今天我叫你来,是觉得你是一位有名的‘中国通’,而且从事变前就插手中国问题,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今后将向何处去?”
  今井沉默下来。他觉着司令官把他视为“中国通”专家和亲信,他应该坦率地抒发己见。幸好他在通知晋见之前,做了汇报准备,于是他侃侃而谈,对贯彻近卫的声明——扶汪和与重庆谈判之间的重重矛盾,都做了详细的汇报,最后才说出了他今后的主张:
  “我想,在华北,最重要的是剿共,因为,战争拖得越长,我国的国力越弱,依靠我们本国来支持这个战争是根本不可能的,必须是借助于中国的物资打中国,也就是‘以战养战’,把华北建设成我国的‘后方兵站基地’。但是国民党虽然进了峨嵋山,可是迅速成长的中共军事实力实行着游击战,却使我们一天不得安宁,而且最重要的是,生产粮食、棉花许多重要战略物资的地方,都不在我们皇军手里,现在我们维持大中城市人口的用粮都成了问题,不得不从满洲国运来大豆、玉米和文化米救急,更谈不上对前线的支援,这两年只凭着麦秋抢粮,这不是常事。看来,如果想达到兵站基地的目标,除了更加有效的剿共以外,别无良策。……”
  冈村宁次的目光闪亮了一下,他激动地站起身打断了今井的话说:
  “是的,你说的完全对,这正符合我的想法,我正在想一个用重兵在全华北来一次重大的‘扫荡’战役。我打算进行一次立体战争,采用‘梳篦式’的‘剔抉’战术,以期达到一举剿灭共军。”
  听了这话,今井也很激动。他知道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就要和今天的执牛耳者搞好关系,而他更知晓彻底否定前任长官的政绩则是和现任领导接近的最好法宝,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说:
  “以往多田将军过于手软,没有抓住事变后的头二年机会,给了中共坐大的机遇,后来他制定了一些扫荡的计划,但规模大小。重病,需要下重药,我以为您是一位常胜将军,我完全拥护您的这个战略,集中优势兵力,一网打尽,现在华北只有调您这样赋有威望的军事指挥家来做收场的工作了。”
  虽然冈村日常的作风是严谨的,甚至是冷峻的,他不易被一般的阿谀奉承所迷惑,但他对今井对多田的这些评议,仍然感到非常惬意,并且立刻对这位在军内搞特工的高级谋略人员产生了好感。他坐到沙发上,亲自给今井斟了一杯酒,兴奋地说:“看来,我们俩算是‘泥瓦匠’了。哪儿有崴泥的活儿,哪儿就需要咱们去干喽!”他们举杯一同喝下一口酒,又用鼓励的口吻说:“还有呢?说下去,我很喜欢听。”
  “这第二条,我以为我们没有很充分地利用国共矛盾。前两年蒋介石为了从中共手里抢夺敌后的地盘,曾经派了一些国民党中的宿将和杂牌军中的将领,像搞过逼宫的鹿钟麟,他被蒋委为河北省主席,冀察战区总司令,还是国民党河北省党部主任委员,他的使命就是跟共产党争天下。可是身为华北日军最高指挥官的杉山元大将,不但没有照顾他,并且对他所在的冀南,实行了‘扫荡’。其实这鹿钟麟干得蛮不错,他一到任就撤换中共的县长,实行‘政令统一’,取消中共成立的冀南行政主任公署,还派兵进占枣强县城,将八路军冀鲁豫军区战委会驱出县城。这样的机会我们并没抓住,中共却善于作工作,刘伯承和宋任穷亲自从南宫到冀县跟鹿钟麟谈判,解决磨擦和团结一致抗日问题,后来鹿还不是撤出河北省吗?再有,国民党河北民军总指挥张荫梧,一心跟共产党制造磨擦,搞了几次对共产党干部、群众的大屠杀,是有名的‘曲线救国’论的倡导者,我们的特工和部队跟他的配合也很不够,后来终被八路军打得落花流水,只身逃往重庆。这都是我们没有充分利用国共矛盾冲突的典型例子。还有,对旧军阀国民党军的石友三,又‘亲热’得过了火,我军一直毫不隐讳地配合他的行动,有一次在南宫北仓庄,他打着友军的旗号,暗算了八路军东进纵队三团十一、十二两个连和一个骑兵班,为此,冀鲁豫军区的政委邓小平都跟他举行过会谈,后来在冀东地区,我出动军队跟他协同对共军‘扫荡’,结果惹恼了中共,冀南冀中的部队联合起来围歼石友三部,那一次为了掩护石友三部逃窜,我日军还在广平、邱县、曲周,永年、肥乡、威县一带出动了三千多部队,才掩护他逃跑了。可是结果呢,倒被蒋介石下令以‘通敌’罪名,命令高树勋在濮阳把石友三扣押枪毙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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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石友三是在1940年11月4日被枪决的。
  “哼,真是愚蠢!我们养了很多笨蛋。”冈村愤慨地濞响了鼻子,气忿地说,“谋略9滩患埃疾恍校”匦胱既返厍〉胶么ΑN乙晕簿檬卤涞某て诨亟忧看蟆5鼻肮菜淞峡拐剑勘静幌嗳荩戳秸咧钥梗略诒厝弧9膊潮澈蟮乃樟的巳栈焦餐小!彼幼雷拥囊唤且晦橹校隽肆礁鑫募皇欠矫婢站汀巴钅鲜卤洹毙卤嘤〔痪玫摹抖怨捕氛问频呐卸稀芬槐拘〔嶙樱欠矫婢摹墩绞痹卤ㄗ柿稀罚渲械囊灰常钭庞煤烨Ρ使椿亩温洌敖槭谌ツ辏保霸拢保谷铡ⅲ保苍拢谷昭狭罟簿闲滤木谱こそ员保⑶一古闪斯俗M乃母鍪υ阢匾阅系厍滤木В擦司ひ锻σ约案刹慷嗳耍滤木曰倜鹦源蚧鳌V厍煺姑罱馍⑿滤木∠拧2⑶一古闪颂蓝鞑啪谱ず幽鲜∧喜浚嗍庸簿=槭恼庑┐胧杂谖颐腔示蛑笔翘昧耍≌獾比灰彩俏颐堑睦吓笥押斡η找跃文弊艹さ拿甯傻摹H盟亲约贺松保鸩桑颐侨床环岩磺挂坏∫溃泄驳男滤木勖堑幕信汕簿炊啻蟮耐惭剑≌饩褪撬担槭先梦颐侨毡菊剂欤膊蝗弥泄残纬删赂罹荩比唬颐且部煽醋稣馐墙槭晕颐堑暮推浇ㄒ榈囊恢肿颂@鲜邓担迪纸崾秸潜叩淖枇Γ涫狄彩侵泄病2还簿换峋痛松瓢崭尚荩匦氯蚊顺乱阄ぁ⒘跎倨嫖挝保槌闪烁坑辛Φ牧斓肌K裕蚕嗫私浅て诘摹R虼耍颐浅嗣芮凶⒁馔猓褂Ω贸浞掷媒槭锏轿颐窃谡匠∩洗锊坏降男Ч!?
  听到这里,今井兴奋已极,他忘记了是在这样高阶级的领导面前,而放肆地拍着大腿,手舞足蹈地说:
  “啊!我明白啦,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帝国还应该保持和重庆谈判这条线?!”
  “是的,你的估计完全正确!”
  今井来时的最大担心完全消释了。他原以为这位武功盖世、武运长久的将军会像日军中那些司空见惯的一介武夫那样只注重战场的战绩而故意蔑视文职的“谋略工作”,他深恐批评他所搞的那套“桐工作”是软弱的表示。现在不但没挨批,反而肯定了他的工作,他兴奋地满脸堆着笑,推一推滑到鼻尖上的眼镜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
  “那……大本营的意见是……您指示我该怎么干吧!”
  “我这次到东京接受华北派遣军总司令的任务时,”冈村把脊背靠在沙发椅上,做出长谈的姿势,顺手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说道,“我被东条陆相单独留下来,屋里没有别人,他告诉我‘中国事变处理纲要’的基本精神,‘要领事项’的第一条便是必须使‘中国事变’尽快获得解决。为此,他秘密地嘱托我还要继续开展对重庆的工作,需要继续建立重庆联络线,因此,我想这件事还是委托你来办,你是有经验的。你汇报一下这方面的工作情况吧,我很希望了解得多些,以便完成东条陆相的嘱托。”
  “好的,说来话长了,”今井心里很高兴,他终于有机会向这位将军谈说他那旷日费时的“无名战绩”了,于是他打开了他准备的那个小本子,详细地追述了他的以往工作,“我过去联络了各种路线。最初是孔槲醯穆废撷伲绲姆绞绞峭üは愀鄣目椎拿厥榍歉ㄈ笔碧概薪械眉忱丫锏郊苹钤怀赏庀嘤肟紫槲趸崦娴某潭龋墒呛罄矗笤荚谛熘莼嵴礁战崾秸械煤芸欤灾泄技那苛移谕谖淞饩觯腥巳衔庵痔概杏兴鹩谕馕袷〉耐饨淮笕ǎ惺У酃常缓没⑼飞呶驳赝V沽恕2还故庇信憾纤苛?紫槲趸共话招荩治兴桓鼋蟹獾那仔牛≡谏虾:臀颐橇担凶缭笔强紫槲醯某ぷ涌琢钯鞘弊≡谙愀邸:罄匆蛭颐欠鲋擦送艟溃忠蠼⑼艉献鳎寺钦饣崾У艨拐降拿裥挠肿靼樟恕:罄纯沟氖墙缆废撷佟U馓趼废咴腔信汕簿玖畈啃∫八滦胖凶艨俚摹=朗枪竦成虾J械巢康奈薄Mü颐呛凸竦匙橹扛辈砍の饪冉油罚倭撕停茫孟党铝⒎颉⒅旒益璧穆废摺?墒俏逶录渖虾H毡鞠鼙哟读私溃罄绰糯谓簧妫攀头帕私馈=谑潜徽倩刂厍煅是榭觥=哟ヒ欢戎卸稀R恢钡狡咴碌祝老谓拿芰睿较愀垡蠛臀颐侵匦绿概泻推教跫S捎谟白羯俳摹坊亍Ψ鲋餐艟莱闪⑿抡垢信汕簿摹∫八禄亍⑸搜现氐亩粤ⅲ馐痹谀暇┏闪⒘酥泄汕簿芩玖畈浚送瓿珊椭厍斓恼庀罟ぷ鳎盐乙驳鞯搅俗芩玖畈俊N艺馐蔽闪思锒v为特派员,在澳门和姜豪会谈。后来发生了经费报销的问题,重庆有意让日方全部报销,这就发生了困难和争执。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上策是我亲自和姜直接面谈,试探一下他的路线是否有价值,我要求他在上海见面,他不来,因为‘梅机关’逮过他,这样我只好委托驻香港的武官铃木跟姜在港晤面。铃木上过所谓宋子良的当以后,坚决要求姜豪必须携带重庆政府中枢有关的身份证明书才可与之谈判。姜接受了这项要求,便返回重庆,讲明次年的2月中旬返回香港,可是就在这时,汪兆铭政权宣告成立,这条路线又告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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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孔祥熙路线,从1936年即已开始,至1938年九月以宇垣一成辞职而作罢。
  ①姜豪路线,这条路线于1939年1月开始,至1940年结束。
  冈村微笑着插言:“怎么样?诚如我当初预言的那样吧?扶植汪政权只能是我们的一个累赘。我是武人,我们看重的是握有实权的人物,像汪精卫那样手无寸铁光凭嘴巴游说的政客,一钱不值,真不知汪精卫这位夸夸其谈的政客怎么会被几任内阁如此看重。……啊,对不起,我打断了你的汇报。
  请问,现在你手上还有什么可以继续利用的线索吗?”“有,那就是现任燕京大学的校务长、美国的司徒雷登。”
  “啊!是这样!”冈村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情况,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问着:“索爹死嘎?(是这样呀?)”
  今井看着将军疑讶的目光,无形中受到了更大的鼓励,他赶紧说:“将军,我坦率地说,从1938年我军攻占了广州以后,我就看出单凭武力解决中国事变是很困难的了,南京陷落、徐州会战、汉口大战,我们也都曾经看做是和平解决的良好时机,可是这些希望全落空了。究其原因,不外是中国地大,蒋自己尽可以躲进大西南的深山,借重我军的力量,消耗杂牌军和八路军,坐享更好的机会,所以,三次近卫内阁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我知道,既是军阀,又是政客的蒋介石,非常的狡猾,他从战争一开始,就驾驭着‘抗日’和‘亲日’的两匹马,他利用着两套人物,该使用哪套人物,只是看时机罢了,这也是复杂的中国政界所决定的。所以从那时起,我便同时开展了几条通向重庆的路线。从去年2月起,华北政务委员会的一号人物王克敏,就跟司徒雷登秘密地进行过联系。司徒雷登这位生在中国杭州、多年在中国传教的牧师的儿子,在美国接受了正规教育,又返回中国工作,闻名全国。他和现任的美国总统罗斯福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友谊,也正因为这样,才深得蒋介石夫妇的特殊信任。从事变到现在,司徒雷登做为第三国人,我们没有限制他的行动,他被特殊批准在北平、重庆间有自由行动的特权。当然,我们利用了这个特殊情况的关系,他可以把日军对重庆政策的真相转达给蒋介石,同时又把蒋对日方针的内情密告给王克敏。为此,我们派了两个人去联系,一个是田川大吉郎议员,另一个是兴亚院华北联络部长官喜多诚一,连板垣都亲自过问这件事,热忱地进行联系。现在由我来接手这条线索。情况也不大乐观,因为他往返北京和重庆的时间过长,一去就是半年,所以联系起来很不方便。不知将军阁下您是否有什么可靠的居间人?”
  冈村又给今井斟了一杯甜酒,才说:
  “经过慎重考虑,我选择了现在华北政务委员会担任要职的殷同①。这个人出身于日本陆军军需学校,我跟他早就认识。我当时担任关东军参谋副长,有一天他突然到我私邸来访,原来他是受华北政务委员长黄邪和华北最高军事负责人何应钦二人之命,暗中刺探关东军的和平态度的。在我们签订塘沽停战协定的过程中,我有机会多次和殷同见面,关系密切。我知道他和重庆的王大祯是同窗,我想起用他和王大祯联系,这件事我想委派你专职管,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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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殷同,出身于日本陆军军需学校,与当时任关东军参谋副长的冈村宁次很熟,曾参予签订《塘沽停战协定》。1937年中日爆发战争后,在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担任要职。因他与任重庆要职的王大祯是同窗,故派他前去联系。1942年8月30日,殷同与重庆王大祯接上联系,开始谈判“和平工作方案”,此后,由重庆派何沛石驻殷同私邸,担任联络,建立电台,每周通话一、二次,由冈村签署一份防哨线通行证由何沛石使用。
  今井站起来,双手垂立恭敬地说:“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我当然乐意为将军效劳。”
  “好吧,我们今天谈的挺好,干一杯!”
  他们两个人一扬脖儿,一同干了杯。
  “你喜欢钓鱼吗?”冈村说着,走到一个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了鱼杆,让今井观赏。
  “您好雅兴,我不行。啊,您的鱼杆可真讲究呀!”
  “是的,在汉口,炮打得那么紧,我也在钓鱼,许多战役的部署,就是我在钓鱼的时候思考出来的。好,等事情有了眉目,我要约你一块来垂钓呢。”
  今井知道该告辞了,便站起身,双脚一并,行一个军礼,说道:
  “谢谢您,我盼望着那个日子早日到来,更盼望着您所拟定的那个‘百万大战’,早奏凯歌!”
  冈村宁次微笑着,破例把他的下属幕僚送到屋门口,说了一句:“关于‘桐工作’,我希望尽快能听到佳音。你可以破例随时来见我。”

  时光流逝,转眼之间,进入了1942年。
  5月1日清晨,还没有吃早饭,李大波和红薇就赶到司令部的驻村——刚转移到饶阳的张保村一片枣树林子里开会。是冀中直属机关干部纪念国际劳动节大会。到的人很多,把长满了枝叶的枣林都坐满了。
  先是区党委书记黄敬讲解政治形势。李大波在北平“一二九”运动时就认识的党的地下工作领导者。他讲到了欧洲战场、苏德战场、太平洋战场和非洲战场,以及这些战场和中国的联系,他的讲解深入浅出,使干部增加了许多知识,大家听得入了迷。李大波坐在人群中静静地听着,在心里不住地为这位老北京大学的高才生暗自叫好。
  他讲完之后,是吕正操司令员讲后。他讲的是眼下的形势和任务,实际是动员反“扫荡”。
  “同志们!从今天起,华北头号敌酋冈村宁次对我们冀中区的大‘扫荡’就算开始了。我们对敌人的军事动态和作战部署已经大体上摸清。从今天到5月10日,敌人用十天的时间,调动他的坂本支队、白泷部队、小川部队、山崎部队,总兵力五万多人,分区分段,沿着大清河、滹沱河、潴龙河、滏阳河对我全区形成一个包围圈,从第二期11日至15日开始,向中心区推进,实行全面出击,第三期从16日至6月中旬,划分地区进行反复‘扫荡’。敌人把这次‘扫荡’,叫做‘十面出击’、‘铁壁合围’、‘剔抉清剿’。”他手持一根藤杆,在一块黑板上用扣钉钉着的地图上指着,做着详细的讲解,“现在据十分区报告,大清河北已经开始了‘清剿扫荡’,渡过了大清河,压到咱河间、肃宁、博野、蠡县、安国一线,近几天又压到滹沱河北岸,敌人正沿河设立临时据点,到各村抓夫运柴,每隔一二里堆柴一堆,夜间点火照明,设立游动哨,加紧巡逻,还在下游的臧桥闸口,落闸截流,已经封锁了滹沱河。再看西面的敌人,从平汉路步步向东压缩,现在已压到安国、伍仁桥、深泽、束鹿一线,安平、饶阳城里也增了兵。再说南面敌人,从石德路沿线北进,辛集、磨头、衡水各据点、岗楼也都在增兵。东面的敌人,顺着平大公路南下,河间、献县、小范、武邑一线敌人都在增加,看来是要封锁平大公路和滏阳河。总之,四面敌人都向我军区步步为营地压来,敌人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寻找我军主力作战,妄图搞垮我冀中抗日根据地的领导机关。我们这次反‘扫荡’的任务,就是要突破敌人布置下的这个包围圈,由内线转到外线,作战部队分为几路转移到敌人后面,寻机打击敌人,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
  两千多人的会场,没有一点声息,四千多只眼睛,紧盯着一个方向。吕司令员双手卡腰,晃动着他那细高的身条,然后睁开闪亮的一对大眼,挥舞了一下手臂用鼓动的口吻做着动员说:
  “同志们!敌人的兵力的确很多,冈村宁次在下最后赌注!但他却像睁眼的瞎子,想要捕捉我们的领导机关,我们就叫他摸不着。相反,我们对他们的行动却看得很清。但是,我们后方机关这样一大坨人是行动不便,我们必须轻装上阵,所以,我们的机关干部要分散到群众中去,发动群众坚壁清野,坚持斗争。我们的部队采取机动配备,以隐蔽迅速的行动和敌人周旋,保存住有生力量,就是我们的胜利……”
  这时,远处传来了嗡嗡的声音。不一会儿,晴朗的天空上就出现了一架有“膏药”旗帜的日本飞机。敌机飞得很低,螺旋桨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声。也许是发现了目标,他几乎擦着枣树树梢盘旋侦察了许久。
  人们扬起头,抬着眼,追随着肆虐的飞机,没有人移动。
  吕司令员也抬起头,手搭凉棚地望着那架擦着树梢来回飞过的敌机,指了指,用豁达和诙谐的口吻说:
  “你们看,也许是冈村宁次坐飞机来看望我们了,好,那就让他看吧!晚上我们还要演一场戏来庆祝国际劳动节,也请他来看。然后咱们开始跟他捉迷藏!”
  大家笑起来,动员会开得既生动又活泼。
  晚上,李大波和红薇背好背包,来到村北场上看戏。战士们都已经到齐了,全坐在自己打好的背包上,肩上挎着枪。他们轮番叫阵唱歌,情绪特别高昂,完全不像就要打仗的样子。他们给打谷场上带来了活跃的愉快气氛。戏台是就着这村一座土地庙的高台搭成的,挂了深索色的幕布和帐篷。明亮的汽灯吊在戏台口,发出白热耀眼的光芒,照耀着周围十几里,好像故意让敌人知道似的。上演的剧目是《日出》,这是“火线剧社”的拿手好戏。李大波和红薇是头一次在根据地战争环境中享受着文娱的快乐,他们对布景的讲究和演员的精彩表演,都非常惊奇和赞叹。红薇甚至好奇地走进权当后台的帐篷里去看演员的卸装。她跑回来高兴地说:“大波,他们都是从平津和南方来的知识分子呢,有些还是科班儿出身的演员,啊,到底是临近大城市的冀中地区,文化水平就是高……”
  演完戏已经是下半夜了,哨音和口令声在打谷场上回荡着,部队整队出发,各机关部门的干部也都按着刚才宣布的精简隐蔽方案,分散活动起来,场院里立刻就充满了嘈杂。
  恰在这时,杨承烈跑得喘息着,在乱哄哄就要开拔的队伍里,找到了李大波,他把他拉出人群,在背静的地方对他说:
  “大波!刚接到晋察冀中央局的电报,让你立即到中央局组织部报到,有紧急特殊任务。咦,红薇上哪儿去啦?”
  李大波来不及猜想他这次新分配的工作,便说:“你来得正好,红薇被分配到军区精简隐蔽的干部里,准备去帮助那些带孩子的女干部,你再晚来一步,她就跟着这一千多人的队伍先期出发了,快让我去把她找来!”
  李大波着急地在嗡嗡营营的人群中,奔跑着,冲撞着急切地寻找着红薇,边高声地喊着:“喂,红薇!喂,红薇啊!
  快到这里来!……”
  乱纷纷的人群里,传过来红薇尖细的回声:“喂,我在这儿呐!我马上就要随九分区的队伍走啦!……”
  李大波着急地跑过去,冲进那一队带着孩子的妇女队伍,赶紧对她说:“你不跟着转移了,又有了新任务,我们要赶往路西去晋察冀报到。”
  红薇跟着李大波来到杨承烈跟前,她看见杨承烈也背着打好的背包,便着忙地问:
  “老杨,你还说我们就在冀中平原打游击战哩,快告诉我实话,这次去哪里呀?”
  杨承烈说:“我真的不知道,调得很急,看来这新的工作岗位是很重要的。现在大‘扫荡’开始了,敌人分十几路全面铺开拉网,实行‘铁壁合围’,所以你们不能单独行动了,我已经请示过,为了保险、安全,吕司令员说让你俩跟着我们军区行动,等跳到外线,再把你们送到晋察冀去。”
  各路队伍按着各自的路线开始行动了。
  五月的夜空,是那么晴朗,一轮皓月在他们的头顶上浮泛,群星在四周的天幕上熠熠闪烁。李大波、红薇、杨承烈、王淑敏掺在长长的队阵里,走在漆黑的原野上。果然不久,他们便看到敌人点燃的一座座柴堆,在夜暗中舐着火舌,冒着轻烟,人们只有屏息静气地绕着碉堡,穿插在敌人封锁的缝隙之间,巧妙地躲着敌人的“扫荡”队伍。
  那一晚,吕正操司令员和孟庆山副司令员都没有骑马,他俩徒步带领着这支新改编的精干的第三纵队,于午夜之后出发,向深县、武强、饶阳、安平两河沿岸的走廊地区以急行军的速度转进。
  一轮下弦月,笼罩着大战前夕充满宁静恐怖的荒野。只有敌人岗楼的盲目枪声,才打破死一般的沉寂,随后,广袤的平原又归于可怕瘆人的寂寥。……
  从五一节的午夜,部队就开始了昼伏夜出的行动。5月2日下午5时,天近黄昏时,队伍先向正西插下去,走了三十里,半夜时到了饶阳县的邹村,暂时歇下。就着朦胧的月光,李大波看清这是一个设有集市摊点的大村,周围的村庄很密。地里的花生秧长得很茁壮,好像一个个小喜鹊窝。如果没有敌人侵略,这是一个多么静谧和谐的夜晚。他们住在临时号下的房子里,决定在这里轻装,把棉衣和不必要的笨重东西、杂物都寄存在各自的房东家里,坚壁起来。入夜,队伍又继续出发,以急行军的速度一直南下,午夜以后,他们到达了敌人封锁线的沧石公路上。林立的岗楼、碉堡在公路上投下拖长的阴影,值更的哨兵,听着风吹草动,不住地放枪。李大波、杨承烈紧随在司令员和政委的身旁,在敌人盲目乱射的枪声中掩护着穿过了公路,黎明前来到了深县、武强、武邑三县交界的朱家庄住下,隐蔽休息。这一天的行军,路线忽而由东向西,再由北向南,忽而又由西奔向东南,全是根据敌情行动,一夜走了一百二三十里。李大波边走边心里想:“要不是在翠峦庄园里养了这些日子,刚出监狱时的体力,怎么也坚持不住这样日以继夜的长途徒步行军。”
  5月4日傍晚,刚吃罢饭,天空阴云密布,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还刮着三四级的东北风。他们虽然已很乏累,脚板上的血泡还没有消失,可是也不敢贪图歇息,部队还是趁着夜来风雨出发。斜飘的寒冷雨注,浇打着队伍,脚下是冒泡的泥水溜滑。天气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带队的人,只能揣摸着方向,带着队伍,向东南方向插去。走了三十里地,到了武邑县境,在滏阳河北岸的前后尚村住下。李大波和杨承烈跟着军区的首长住在一处,为的是开会方便。撒出去侦察敌情的人员,后半夜陆续回来。李大波被推醒,起来帮助分析情况。根据得来的情报判断,敌人仍在竭尽全力地搜索捕捉冀中区的党、政、军领导机关,陆续增加兵力,收缩它对深县、饶阳、武强中心地区的包围圈。
  5月6日晚9时,强劲的东北风,终于吹散了浓厚的云层,天气放晴。队伍根据得来的情报,又出发了。这次的路线是沿着滏阳河的西岸向西南走。下弦月给他们照着路。后半夜他们转移到武邑县西南的南北翰林村,号了房,房东给他们烧了开水,人们烫了脚,很舒服地立刻住下。李大波的脑袋一沾枕头,马上就沉沉入睡。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司令员和政委也已经起来。李大波穿着衣服,走到对三间的屋来开会。
  “你们看,”吕司令员指着摊在面前的一张地图说,用手指在图上划着,“这南北翰林村,正是武邑、深县、衡水三县交界的地方,也是冀中区和冀南区交界的地方。按敌人这次的作战计划,我们是转移到敌人包围圈东南边缘的一个犄角上来了,避开了敌人的视线,这对咱们是个有利的位置。我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
  在等待造饭的时候,他们信步来到村边。光艳的朝霞穿透迷蒙的雾霭,渲染着麇集花朵的成片果园。滏阳河水清幽见底,闪着刺眼的光点。他们已很久没见过这和煦而明亮的阳光,照得眼睛刺疼、发花。谁也没有想到,在敌人进行血腥的大“扫荡”之际,他们在避其锋芒与敌人忙于周旋转移的时刻,还能碰到这么幽静而美丽的仙境。
  司令部派出岗哨,群众也加派了民兵,封锁消息,断绝了交通。部队和机关人员被允许躲在果园里晒晒太阳。战士们脱了光脊梁在阳光下捉虱子——他们戏称这叫“光荣虫”。有人来不及一个一个的消灭,就学着老乡的样子点把柴禾烧烤,可以听见这小虫掉下去被火烧得发出细碎的噼啪声音。有人怕烧着衣服,干脆就用牙咬它藏着的衣服贴边。有的人脱下破军装在河水里洗涤,然后把衣服晾在河岸的树杈上吹晒,他们只好光穿一条裤衩抱着双肩,等待衣服晒干。还有一些因钻洞受潮长疥的人,因为没有药,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实行日光灭菌,龇牙咧嘴地挠着,在日光中可以看见在他周围飞着像糠麸似的皮屑。有的战士在擦拭武器,有的已歇过乏来,在练摔跤。有的战士逗弄着有疥疮的人,说着顺口溜:“长疥不算病,全因咱钻洞。不钻洞可不行,没法打败鬼子兵。”还有人嬉笑着说:“疥是一条龙,先顺手上行,腰里缠三匝,屁股蛋子扎大营。”整个河滩洋溢着青年人乐观的笑声。
  李大波坐在松软的沙滩上,晒了一会儿太阳,浑身痒酥酥的,然后他索性把头浸在河水里洗头洗脸,然后洗脚,洗袜子。他已经有许多天没有这么舒适过了。艰苦的战斗,训练着每个战士顽强的生存本领。
  清澈的河水一平如镜,照见他刚洗漱后有些苍白的面影,一个瓦片飞来,水中的影子破碎了,变成一圈圈粼粼的涟漪,漂向远处。
  “喂,大波!你休息得好吗?”
  李大波抬起头,小河对岸的红薇、王淑敏和一群女干部正在河里洗头,洗衣服,她笑的那么甜美,脸庞闪着青春的光洁。她们这群女将正包围着“笑话篓子”高科长。红薇朝李大波招着手,喊着说:“快过来呀,快来听高科长给咱们讲段反共专家张荫梧‘曲线救国’的笑话吧,省得咱这么干等着冈村宁次来‘扫荡’哩!”
  李大波看到爱妻那么活泼可爱,他从内心里发出了微笑。
  行军的间隙,难得这样的快乐。
  司令部的人们在滏阳河畔的南北翰林村住了一夜之后,第二天就听到从西边深县境内传来的激烈枪炮声,不敢贪恋安适,他们紧急集合出发。很快侦知这次是石德路沿线的敌人,从衡水、磨头向深县城北进,合围护驾池、位桥一带。原来他们的转移路线几乎是跟敌人擦肩而过的。这使每个人都捏了一把汗。
  这一天夜里,滏阳河的下游突然河水上涨,同时又得知衡水、武邑城内又在增兵,估计是敌人要封锁滏阳河,以拦劫军区的部队。情况紧急,已经走了大半夜,人困马乏了,可是又不得不拔腿向东北方向转移,又走了好几十里地,折回武邑县城北,在张家村住下。但是又传来阵阵枪声。李大波刚躺下,又随着一阵传过来的口令起来紧急集合。他们坐在村中街上,倚着墙根,靠着门洞,人不卸甲,马不离鞍,闭目瞌睡,昼夜警戒,好容易挨过一夜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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