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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

_22 柳溪录(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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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不分指的棉手套。
  走了一会儿,穿过两座低低的长满针叶树的山谷,雾散开了一些。太阳不久就闪耀着玫瑰色的光芒,雾气就变成光亮的、透明的了。
  初冬时节,这号称北大荒的茫茫草原,显得多么空旷辽远;葱茏的大兴安岭,横在西北天边变成一抹远黛;蓊郁森然的小兴安岭,绵延在东北天际,远望真如舞动的银蛇;从嫩江顺流而下的讷漠尔河和富裕尔河,已经结冰,两条光洁晶莹的河面,好像淡绿色的宝石玉带,正在晨曦中熠熠闪光。这庄严迷人的景色,映得李大波一阵阵眼花缭乱。清冽的小风,又吹得他心旷神怡。他坐在马背上,思想是那么活跃,他缅想着抗日联军的英雄好汉们,就出没在这高山雪地和草原榛莽之间,心里油然升起一股钦羡崇敬之情。
  的确,此时此刻在祖国东北的边陲沃野上,到处流传着抗日英雄李兆麟①、杨靖宇②、赵一曼、赵尚志③、周保中④等人打击敌寇的神奇的故事。李大波怀着崇敬的心情想到,正是这些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才使这块被蒋介石拱手让给日寇的大好河山,没能变成敌人真正的侵华后方基地;以毛泽东的军事思想《论持久战》为指导所开展的东北游击战争,把侵略者搞得焦头烂额,顾此失彼。想到这里,他的心头充满了说不尽的快感。现在他任马颠荡,微笑着放眼远处隆起的雪峰和耀眼闪光的雪原。空气里到处飘散着芳香扑鼻的松脂气味。哦,多么熟悉而又亲切的乡土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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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李兆麟(1908—1946),辽宁辽阳人,原名李操兰,又名张寿笺,193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九一八后,领导东北抗日武装斗争,任北满省委委员,第三军、第六军政治主任,第三路军总指挥,1946年3月9日在哈尔滨遭国民党特务暗杀。
  ②杨靖宇(1905—1940),原名马尚德,河南确山人。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9年调东北工作,领导抗日武装,任南满省委书记,第一军军长、第一路军总指挥等职,1940年2月23日在吉林濛江(今靖宇县)与日军作战中壮烈殉国。
  ③赵尚志(1908—1942),辽宁朝阳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黄埔军官学校第五期毕业。后在哈尔滨、长春、沈阳等地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曾两次被奉系军阀逮捕。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出狱,任中共满洲省委军委书记,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曾任东北抗日义勇军孙朝阳部参谋长。1933年任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三军军长。1936年任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军长,北满抗日联合军总司令,在北满广大地区进行了艰苦的抗日游击战争。1942年2月12日,在黑龙江鹤岗梧桐河与敌战斗中受重伤后英勇殉国。
  ④周保中(1902—1964),云南大理人,原名奚李元,白族。云南讲武堂毕业,1926年任国民革命军团长、副师长。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在中共中央军委工作。1929年去苏联学习。1931年回国后历任中共满洲省委军委书记、吉东省委书记、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军长、第二路军总指挥。在东北长期坚持游击战争。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任东北人民自治军副司令员,东北民主联军副司令员兼东满军区司令员、吉林省政府主席、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军区副司令员兼吉林军区司令员。建国后,任云南省人民政府副主席、西南行政委员会政法委员会主任、国防委员会委员等职。中国共产党第八次代表大会上当选为候补中央委员。1964年2月22日病逝于北京。
  “波哥,你看那儿,就快到眠虎岭了。”章虎用鞭子指着前面不远的山头。
  李大波这时抬头看见前面闪出一道巍峨的山岭。山岭下,显出了几株稀疏的松柏,一片高低大小不同的坟头和一排矮小的茅屋。他俩朝马打了一鞭子,马儿欢畅地奔跑起来。
  看坟人老梁头起得特别早。昨天邢子如就派家丁鲁疤——鲁福禄村长的弟弟骑马给他送信儿,说是少东家要来打猎。
  老梁头是东北的土著,年轻时跟被人称作“榆皮达子”的鄂伦春族人混在一起,出没于山林草莽之间,练就了一手打猎的好枪法。有一年盛夏黄昏,他从大草甸子追踪一只母狼,窜进了一个屯子。夜幕已经降临,他忽然听见一阵凄厉的呼救声,于是他放弃了追狼,顺着声音寻去。那撕裂心肺的“救命啊”的声音,把他带到一家有一对石狮的高门楼前面。那抱厦的门柱上,捆绑着一个披头散发、一丝不挂的年轻女人。身上被东北草原特有的长脚大蚊子和小咬儿叮得浑身淌血。如果不救她,即便不被狼吃,一夜就能被蚊虫咬死。老梁头血气方刚,年轻气盛,他从腰间拔出砍柴的钢刀,立刻就把绳索砍断。她跪下来求他救命,他二话没说,当即脱下自己那件蓝靛色的大布衫,把她裹起来,背着她直奔山林。原来这女子是这家地主的丫鬟,老地主看她长得俊美,就起了歹心,背着母夜叉似的老婆,偷偷摸摸钻进下房屋就要强奸她。谁料到这丫鬟不从,把地主抓了个满脸开花,鲜血直淌。地主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就让家丁扒光她的衣服,捆在大门之外,让蚊子活活把她叮死。老梁头救了她的命,不敢在屯子里住,就找了个山洞住下,两人成了亲,一直过着游猎和刀耕火种的野人生活。两年后的一个冬雪天,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小雪。到小雪九岁那年,那婆娘得了“克山痨病”①死了。老梁头为了这个女儿,才卷起那张虎皮,拉上小雪,走出山洞下了山,投奔到章府当了“吃劳金”的一名长工。他被专门派到眠虎岭下看坟、扫墓和种植坟圈子里的闲地。由于地势偏僻,“九一八”事变后,他就跟开拔到山里来打游击的义勇军发生了联系。他喜欢那些抗日的热血男儿,经常偷着给他们送粮送菜。到了冬季,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日本鬼子出来扫荡,他就把小屋偷着借给义勇军让伤病员躲在里边养病养伤。现在这黑龙江、克山一带,正活动着李兆麟、赵尚志领导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三路军。老梁头就和去年英勇牺牲的赵一曼领导的第二团,建立了秘密的联系,成了他们暗中的情报员和交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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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山痨病”,这是东北地区流行的一种很厉害的病,得病多是女性,据说病因为长期慢性一氧化碳中毒,只要一发现,很快就死亡,几乎来不及救治。造成男多女少,也是原因之一。
  自从李大波被艾洪水劫持回家,老梁头就借故常往庄园里跑,他已了解了全部经历,又因为他跟李大波的外祖父生前友好,他很同情李大波的不幸,并且也非常注意观察李大波的言行。为此他还暗中叮嘱过章虎几次,让他试探这位少东家的真正心思。
  昨天鲁疤是傍黑时来送信儿的。当时老梁头那一明两暗的三间茅屋里,尽东头的一间,正坐着抗联的人在开会。从空寂的山谷里传来的马蹄的声音,使正在放哨的老梁头吃了一惊。“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他以为这是敌人夜袭“扫荡”的先头坐骑。他急忙用一根树棍子敲了敲窗棂,屋里的灯就熄灭了。
  “喂,老梁头,你老小子睡啦?”
  老梁头听出是鲁疤粗哑的公鸡嗓儿,没有马上答话。
  一阵拳打脚踢的砸门声。“开门呀,你个老东西,快把我的耳朵和脚趾冻掉啦!”
  老梁头让抗联的同志躲在墙角和囤角后面,带上里屋的门,才装着刚睡醒的样子,掩着光皮板儿的大袄,拖着大靰鞡草鞋,开了门。
  “嘿,你个老驴,磨蹭啥呀?”鲁疤探进一个脑袋,嗅了嗅,“好大的烟味儿,八成你这儿又来了‘红胡子’啦吧?我告诉你,现在可是实行了连环保,小心你的脑袋。”鲁疤带进一股冷气。
  “有啥急事呀?你小子大半夜的窜了来,也不怕狼叼了你去,快点吧,有话说,有屁放!”
  “你小子快点上个亮儿吧。”
  “灯没油了。”
  “放屁,刚还亮着咧。”
  “没油——才灭了。”
  “那就点个松明子。”
  “我还没给你预备下哩。”
  “那就点根葵花杆儿。”鲁疤跺着脚,“我要烤烤手脚。”
  “来,到外屋,炭火盆里还有点剩火儿。”
  鲁疤在一堆快熄灭的玉米核上烤了烤手,又抖搂开包脚布烤了烤。然后穿上鞋,在屋里扒头探脑地看着。
  这时,月亮升起来,月光透过糊了高丽纸罩了桐油的窗户,把屋里照得闪着银光。鲁疤一步迈向里屋门边,要推开里屋的门。
  “鲁疤,你给我收住脚,你作啥哩?闺女在屋里睡着哩!
  到底有啥事儿?快说!”
  “管家让我告诉你,少东家明早要来打猎,嘱咐你要好生伺候着;再有,还得看着他,别让他跟‘红胡子’通气。少东家脾气没准,你可要小心着。”
  “就这事呀?那我伺候着就是。”
  鲁疤继续查看着。他的手握住里屋门扇上的一个木把手,“我推开个门缝儿看看这间屋有多大……”
  “呆着你的,人家大闺女的屋,能随便看吗?”老梁头急窜两步,挡在门前,“这是规矩。”
  “哈,八成里边藏着‘红胡子’吧?老东西,人家可都传说你通匪哪!”
  “放你的驴屁!”老梁头开玩笑地骂了一句,为了引开他鲁疤的注意力,他赶紧扯一个让鲁疤大为不满的话题说:“你小子别学着蹓人家大闺女小媳妇的窗根儿,有本事别当‘跑腿子’①,自己‘办’个人儿来②,你哥哥鲁福禄是村长,还不能给你‘划拉’③一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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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东北土话,“跑腿子”即是华北一带所说的“打光棍”,指没娶妻的单身汉。
  ②东北土话,“办”个人,即弄个人,说个人之谓,因多是买卖婚姻,故娶媳妇跟办货一样,所以才称“办个人儿来”。
  ③“划拉”有捡、找、寻之意。东北土话。
  他立刻来了气,离开里屋门,坐在外屋热炕上,噘着嘴说:“我哥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他娶上人了,还管我呀!”他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我该走了,管家那王八犊子还等着回信儿哪,要不,我就跟你住在这热炕上多美!省得冻得鼻子尖儿跟老鼠啃似的疼……唉,你个老东西净勾我的心事,可又不把自己的闺女许配给我。”
  老梁头笑而不答,拍打着鲁疤,塞给他一包大松子。鲁疤开开屋门,骑上冻僵的马,打着急促的响鞭儿,跑走了。直到听见马蹄声由近渐远,消失在山丘之后,老梁头才放心大胆地把抗联区小队的同志们叫出来,重新开会。
  “好玄!这小子是头闻味儿的狗,差点儿让他闯进里屋撞见你们。”
  “我们的枪都顶上子弹了。只要他敢进屋,就让他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到时把他拉到山道上,谁也查不出是出了啥事儿。”
  一盏小小的豆油灯,又点着了。这是这片黑森林中的大山里唯一照亮黑暗的一点光明。
  东方刚出现一线颤动的曙光,老梁头躺在荞麦枕上,就听见隐约的猎犬吠叫声、马铃声和蹄铁踏在山石上的铿锵声。老梁头立刻披上那件光板狼皮袄,走出小屋,站在屋前那片小场上迎接少东家。
  “啊哈!你们可真早班呀!快来吧,屋里请,快到屋里暖和暖和手脚!”
  小雪听说章虎要来,也早早来到屋外,她的脸冻得绯红,好像三月的桃花,一抹少女的甜美微笑,洋溢在脸上,她挥着手,跳着脚儿,冲着落在李大波身后的章虎欢快地喊着:
  “虎儿,快马加鞭呀!……”
  李大波来到那片长着衰草,矗立着汉白玉牌坊、翁仲①的章家祖坟,踩着驮了石碑的贝赑②,跳下马。由于一路上的奔驰,鞍鞯下面的马衣都湿透了。他的内衣也因为出汗反着潮。他真的是来心似箭,心里充满了焦灼和欣喜。他的一切努力,都要在这里实现,一想到这儿,他的心就激动地狂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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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翁仲,墓前的石人。
  ②墓中驮石碑的兽,状似龟,称贝赑。
  他在庄园里见过一次老梁头,那次是老人到庄园去交坟地里收成的粮食租子,所以不用介绍,他们早就认识了。
  章虎也跳下马来,随后玉田老爹赶的爬犁也到了,五条狗欢快地跳跃着,在坟圈子的树林里窜跑着。等章虎把马拴在白桦树上,他们都随着李大波进了小屋。
  小屋非常暖和。炕洞里烧着木柈子,上面吊着一只烧开水的日本式的带梁儿的饭盒。呼呼冒着水气。
  小雪已用“三百担①”的大瓷壶沏上了自制的焦枣茶,又加上混合着燃烧的松塔儿发出的松脂气味,屋里充满了一股甜丝丝的香味,一下就热闹起来,火暴起来。
  “哈,少东家一来,真是蓬荜生辉呀!”老梁头高兴地搓着手说。他跟养狗的玉田老爹是老搭档了,看见他也来了,便开着庄稼人那种诙谐的玩笑对玉田老汉说:“嘿,老不死的,是谁的裤裆破啦,露出你来啦?”
  “老家伙!阎王爷还没差小鬼儿叫你来呀?”玉田老爹回敬着老梁头,他一离开庄园,也特别高兴,他用同样的幽默语气开着玩笑:“你怎么还没让狼叼了去呀?”
  “哈,我要是让狼叼了去,也是喂你呀——俗话说,狼叼了喂狗,是不是呀?”梁老汉看玉田老汉不肯先走进屋,又取乐着说:“嗬,你还坠缰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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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三百担”,即上下一般粗细、长形的大瓷壶,有两根铜丝提梁。因其大,故名。农家多用之。
  ②坠缰,常指牵牛,牛不走,说坠缰。
  由于两位老人的插科打诨,更使这小屋增加了欢乐的气氛。
  一杯浓香的枣茶下肚,他们都暖和过来了。老梁头过去跟李大波的外祖父木匠李树行也是老伙计,为了联络感情,他故意提起了老话儿。
  “少东家,我看你老还是小时候那模样儿,没变,你还记得有一年你回家,我驮着你去赶李二爷的庙会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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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该地对黑龙有传说。说黑龙打败了白龙,所以叫黑龙江。传说的黑龙叫秃尾巴老李,民间称李二爷,多立有庙会。
  “记得,”李大波笑起来,他记起他六岁那年,血气方刚的老梁头把他驮在肩膀头上去赶庙会的事,“那一次你老人家还给我讲了黑龙打白龙的故事,秃尾巴老李的故事,还给我买了一只大老鹰的风筝呢,对吧?”
  这一番忆旧的话儿,使他们顿时更加亲密起来。
  章虎跟小雪钻到里屋去说悄悄话了。章虎当小猪倌的时候,就跟着老梁头,他和小雪从小在一处长大,可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只是章虎是一个普通的护院看青的长工,娶不起老婆,就把对小雪的爱情深深地埋在心里。自从章虎调到庄园里去,他俩便难得见上一面了。现在借着这次打猎的机会,使他俩见了面,章虎和小雪都欢喜得心花怒放。
  “喂,我说,该动弹着了吧?”玉田老爹催促着。
  人们都从热炕头上爬下来,准备出发。小雪乐得满脸放光,睁着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从屋里跳出来说:“爹,我也跟你们去!”
  “去吧,你要多穿一件衣服才行呐。”李大波笑着说,他已看出她和章虎的恋情。
  她跑进里屋,披了一件老羊皮袄。他们都来到屋外,李大波让章虎和小雪都上了爬犁,盖上搭脚的熊皮褥子,把章虎骑来的马,让给老梁头骑。
  “你们先走一步吧,我跟梁老爹留在后边,你们先轰兔子去吧!我随后就到。”
  玉田老爹甩起鞭子,朝辕马打了一个响鞭儿,吆喝一声:“驾!”爬犁顺着冰雪的道路跑起来。五条狗前窜后跳地围着爬犁撒欢地奔跑着。
  一轮火红的太阳已从东方喷薄而出,跳上了白桦林的树桠,阳光把一切景物都染上了光艳的玫红色。
  李大波和老梁头跨上马,背着猎枪,马走着慢步,他俩故意留在后面。李大波打定主意要用开门见山的方法,直截了当地把他的请求说出来;老梁头已把李大波的情况向抗联小分队做了汇报,那一天晚上抗联在这儿开会,研究的问题就是怎样争取这位少东家的援助。老梁头一下子就明白了李大波故意留在后面的意图,他便依计而行。
  “梁大爷,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求你老人家帮助我。”
  “啥事呀?只要我能办到的。”
  “我的情况大概你老也都知道了,我想离开这个庄园,我已经背叛了这个罪恶的家庭,所以我想逃出去。……”
  “那我可怎么帮助你呀?”老梁头闪着狡黠的目光,试探着问。
  “别瞒我,梁大爷,冲着我外祖父在世时的老面子,你能不把我救出火坑吗?我已经知道你老跟抗联有关系,求你帮我跟抗联的同志联系一下吧。”
  老人的目光打了一个闪。他看看李大波是那么诚恳,心想:“这后生果然不是章家那根藤上的瓜,根儿不在章家,在李树行这边儿。”便亲切地叫着他当年的名字说:“逸飞,你果然还是当年那个小逸飞呀,你的眼力不错呀。”
  前面已过了眠虎岭。太阳照射着巍峨的山峦,闪着紫色的石光。从山那边传来了砰砰的枪声,狗跑马奔,一阵欢声笑语,他们正在追逐着一只狍子。
  “我希望您立刻就把我的情况给抗联介绍过去,就说有一名北方局在平津地区做地下工作的共产党员,要重新回到党的怀抱……您可以做到吧?”
  “行,”老梁头依照昨晚事先策划好的路数说道,“不过,眼下联军特别困难,粮食、药品,什么都缺,你老最好能暗中帮帮他们。”
  “那太好了,我尽力办到。不过,老头子在家,又有那个奴才邢子如,怕不好下手。……能不能部队配合,攻打一下寨子,把那老家伙吓住,让他不敢在家呆,我就好动作了。
  ……”
  “嗯,你这办法想的好……”
  他们的马并辔缓步,信马由缰地慢慢向山那边的草甸子前进。前面的狩猎,因为赶出了一只狼而比刚才更加热闹。狗群在那只狼的前后左右围着狂吠,拼命地追赶。
  “你们快来啊,追呀,别在后面磨蹭啦!”玉田老爹站在爬犁上,抡圆了胳臂,挥舞着鞭子,翕动着老婆儿似的没牙嘴巴儿,欢快地朝李大波喊着,“老东西,快追呀,把这只狼打着,落张好皮,冬天的毛皮成色好……”他扭回头喊着老梁头。
  “哎……来啦!……我们也追一程吧,别让他们看出咱俩嘀咕事儿……喂,追呀!”老梁头张鞭催马,奔向前去。
  李大波也松开缰绳,夹起马肚子,奔跑起来,他追上老梁头,对他说:“梁大爷,咱们算一言为定啦!”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捋一捋胡子,抖动缰绳,加入了追狼的队伍。他用行家的身份指挥着这场围猎,他用粗大的嗓门高喊着:“追呀,可千万别让这畜生的嘴拱地呀,嘴一埋在土里叫唤,就把狼群叫来了,……”
  玉田老爹听了老梁头的话,把狗群更轰起来,章虎也来了劲头,恨不能当着小雪的脸前,一试他高超的枪法,他正要瞄准,但老梁头喊住他:“虎儿,狗离得太近,别开枪,伤了狗,老东家会活剥了你的皮……”
  小雪也站在奔跑的爬犁上,用石块、砖头向狼砍去,为的是不让狼的嘴有机会拱地。她是那么高兴,欣喜欲狂,兴奋的情绪使她的脸颊变成了一只带霜的红苹果。
  李大波此时的心情也像这初冬的天空一样晴朗,跟老梁头接上了这层秘密关系,他的心里活像开了一扇窗户,立刻就豁亮了,这是他回到东北故乡后最快活的一天。他知道他距离逃出这座人间地狱和重新恢复他革命的生涯,已为时不远了。
  “追呀,追呀!打死这只吃人的狼!”他挥舞着鞭子,快速地奔跑着,时常把他从马背上颠起,他快活地笑着,喊着。
  寂静的大草甸子被他们的呼喊惊醒了,周围的山岗和黑桦林、耀眼的白桦林,都传递着这欢腾的笑声。
  狼挣扎着跑进被树木围着的沼泽地。这里夏季是鸟类的栖息处所,如今,茜草、莎草和蓼花、野罂粟都枯萎了,只有高高的鹅冠草和羽毛草的白色枯枝,昂着头,傲岸地站在低矮的枯草丛中。那沼泽地已结成了一层蚂蚱翎儿似的薄冰。玉田大爷已把爬犁上的辕马和导马卸下,爬犁停在沼泽边上的灌木丛里。章虎和小雪骑上那两匹马,一前一后兴奋地轰着劲头十足的狗群。狼已经跑到冰上,章虎勒住缰绳,边扭过脸问随在他身旁的小雪说:
  “这儿没有‘飘筏子’①吧?”
  “没有,你自管大胆地轰吧,绝掉不到冰窟窿里去。”小雪红扑扑的面颊上闪着笑容,兴奋地双手抖动着缰绳。
  狼在一片光秃秃的冰板上滑了一下,一只腿踏碎了薄冰,陷进了泥潭,狗群这时窜上去,把狼按倒,撕扯着狼腿,一道鲜血流淌到冰上,染红了附近的沼泽。章虎怕狼叫群,迅速挥鞭策马,把马赶进沼泽,淌着泡子②,举起二把盒子,赶紧给狼补了一枪,那只筋疲力尽的狼,应声倒地。章虎拽着狼尾,把狼拖到岸边,从怀里拔出揿猪的尖刀,一下给狼来了个开膛破肚,掏出那挂鲜红的颤动的五脏六腑,扔给了前跑后跳的狗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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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东北的这一地区,有许多浮动的草甸子,从外表上看好象草甸,但人一踏上去,便陷进草下的烂泥深潭中,常可没人,越爬越下陷,至到淹没,当地人称“飘筏子”。
  ②有水的沼泽地,当地称为“泡子”。
  狩猎继续着。章虎指挥着四匹马,各守一方;小雪发现了树林里掉落的松塔,和草莽中留下的带苞儿的榛子,便转移了目标,她的马让给了玉田老爹。他今天那么意气风发,精神矍铄,一缕白胡子在胸前飘逸,显得苍劲有力;老梁头因为给抗联联络了李大波,谈得顺利,显得神采飞扬,目光锐利,他昂奋地纵马奔驰,似乎又回到他青年打猎的时代;只有李大波满心喜悦,萦心于和抗联的接头,显得神不守舍。如果不是为了找老梁头来和抗联取得联系的事情,他是绝不会来这里打猎的。他在中学时代看过不少古今中外描写打猎情节的文学作品,但他认为尼古拉·劳斯托夫③的狩猎纯粹是贵族的玩艺儿。他参加革命后,整天思索斗争策略,忙于工作,他更卑弃这种闲情逸志,但今天他是何等的高兴啊!他的两脚立在马镫上,任马奔跑,他甚至没有看见从草丛中翀腾而起的鹬和轰赶出来的环颈鸡,以致在草丛上一溜烟儿惊惶奔跑的野兔都视而未见。是啊!他是太快乐了,他的心像涨满风帆的小船儿。他从监狱劫持、回家软禁,离开他日夜思念的党已经快一年了,漫长得真像熬了一个世纪。如今,眼看又能和党取得联系,又能回到革命队伍,为什么不高兴、不快活呢?
  “喂,梁大爷,你看少东家他是怎样撒欢地跑呀?”章虎着急地喊着,“什么小兽儿都让他给轰跑了。”
  ③ 尼古拉·劳斯托夫是雷翁·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一个重要人物。
  “让他跑去吧,这样他心里还痛快些。”老梁头说。
  太阳当午的时候狩猎停止了。每人都有成绩,连小雪都捡了不少松塔和榛果,只有李大波没打着一只活物。他只是在听见“砰”地一声枪响,然后看见半空中升起一朵烟云或看见祈福和别的猎犬把猎获物叼在嘴里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是在打猎。
  “波哥!跟你打猎真没有意思。”章虎的皮帽子底下冒着热气,噘着嘴说。
  “为什么没有意思呀?我觉着今天可太有意思啦!”
  “有什么意思呀,你心不在焉,神不守舍!”
  “哈哈哈……是吗?……我太专心了。”
  太阳在广袤无垠的雪原上空悬着,地上的残雪像星星似的烁亮,眨眼;高高低低的山岭、丘陵,从他们身旁闪过。在冰雪上咝咝作响跑着的爬犁上,载着猎获的山鹬、野兔和长尾环颈鸡和一匹狼。彩色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光,显得更加绚丽。爬犁又拴上了辕马和导马,章虎和小雪又坐上了爬犁,他俩在狼皮褥子底下偷偷地握着手。玉田老汉掌鞭赶着爬犁,李大波和老梁头又骑上马,往眠虎岭前赶路。路过柏树坟地里老梁头的小屋时,他们停下来,解下那只大灰狼,又扔下几只野兔、山鹬和环颈鸡,送给老梁头,但没有进屋。
  “天不早了,该回去了,怕老爷申斥。”章虎嘱告着说。
  “虎儿,你们可再来呀!”小雪跳着脚喊着。
  “一定!我们会常来打猎的。”李大波笑着说。
  老梁头翕开嘴巴嬉笑着。他心里明白李大波说的这句语意双关的话。
  一阵响鞭,像放鞭炮似的那么清脆嘹亮地在山岗与丘陵草地间回响着,马匹和爬犁飞快地向庄园驰去。
  就从这天起,李大波又看见了他生命的曙光,他重新获得了为革
第23章 迫婚

  艾洪水又回来催婚了。鬼迷店的父母,总是三天两头地揭不开锅。他想完婚后,就让他的双亲搬进庄园里住。邢子如已经看出这位章府的外甥,想通过婚姻这步棋,当上二东家,他就开始巴结艾洪水。这一天他刚到,邢子如就溜进西跨院,鞠一深躬,凑到艾洪水耳旁低声说:
  “小的有重要情况向姑老爷密告。近来我确实侦察出来,少东家正通过老梁头,跟‘红胡子’头儿赵尚志一伙勾搭,八成他要闹事儿,要不,就是要逃跑……”
  “什、什么?……”这消息使艾洪水异常震惊,同时又非常骇怕,下嘴唇一个劲儿抖动,“你说的是抗联第三军赵尚志……?”
  “是。少东家说是打猎,其实是会见联军的头目。”
  他的脸色吓得铁青,他紧紧闭住嘴巴,忍住一阵心慌意乱。他真想立刻去上房向他舅父告密,但又一想,“为什么我要把这事报告呢,让他逃跑,死在外头,那家业往后不全是我的了吗?让山林剿匪队,把他打死,才称我的心意,对舅父来说,反正我已经把他弄回来了。我交差了。”
  “你好好地调查他。你告诉我这消息很重要。不过,你可不要再告诉任何人知道,包括我舅舅。”艾洪水说罢,给了他一点赏钱。他点头哈腰地辞出了。
  艾洪水打发走管家,他走到第三进院的北屋去见彩云。见她脸色发黄,精神萎靡不振,正倚在被摞上躺着。
  “怎么了,彩云?”
  “都是你干的好事,……”她瞪他一眼,扭过脸去。
  他坐到床沿上,搂住她说:“我又有什么不是了?”
  “我真怕,等开了江,我跳江去吧。”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有身孕了。这可怎么办?”
  “啊哈,真好!那你就非嫁给我不可了。”他抚摸着她笑起来,“我这次来,就是要跟舅舅要个真章儿,把这事谈定。”
  “那你快去谈吧,孩子在肚里一天天长,可不等着。”
  艾洪水走到上房去,手里提着他从北京带来的上等糕点、香烟和好酒。章怀德见到他很高兴,知道他还是问那件婚事。章怀德呼噜呼噜吸了一阵水烟袋,便从抽屉里取出了两张红纸,笑眯眯地说道:
  “你俩的庚帖儿①,我已找县城城隍庙的算命先生张半仙给细批了八字②,不犯相,挺合适,事情就这么定准了。再有,我还想给幼德也寻个人,给你俩一块儿把大事办了,我就可以闭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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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庚帖,旧式订婚记载年月日生辰者。
  ②八字,即人生年、月、日、时、干支之总称。八字帖儿,即庚帖。
  章怀德终于把婚事应允下来,艾洪水心里由不得一阵高兴。
  “舅父,我跟彩云这门婚事定下来,我真欢喜。往后我给您老人家牵马坠镫,至死不渝。不过,我表哥的婚事可不好说,他外边有那个女人,他一定不死心。”
  “他不死心?那不行,他得听我的。没有我,他这条小命儿都玩完啦。”
  “您不信您就把他找来问问。”
  上房的听差把李大波叫来。艾洪水不敢见他,在他来到之前隐退到有隔扇的耳房里去。李大波进屋,章怀德带着一脸的严肃,指着他对脸的一张鹅项椅①让他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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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鹅项椅,椅中之一种。椅背有木条或木棍,弯度如鹅项,故名。老式椅子。
  “嗯,我通知你一件事,彩云跟洪水的婚事,就算定了?
  ……现在,就要办你的终身大事了,……”
  李大波突然听到这两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他不愿意自己的妹妹嫁给象艾洪水这样的无耻之徒,但他从跟彩云那次谈心,他知道木已成舟,无法挽救;他更不愿意背叛红薇对他的坚贞爱情,他深信不移地知道她在日夜地等他、盼他。
  “不,我不要结婚!”他坚定地回答。
  章怀德皱着眉头,板起脸,瞪着大眼珠子,高声地申斥着:“你是爹,我是爹?!”一拍桌子:“这得我说了算!我是一家之主,就得听我的。你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嘿嘿,还没硬!倒把你的翅膀撅下来啦!……哼,你死了那条心吧,还想着那个野娘们,没门儿!把你一弄回来我就说过,要给你重娶一房人,我要抱孙子,你知道不知道?!”他那大象一样肥大的双脚,在地板上跺得山响。
  李大波不再争辩,因为他怕那对他的处境不利。他回到自己的屋里,寻思了好久,只有耐心地做好长工们的工作,才能为抗联做出贡献,然后争取党的信任,以便尽快脱离这牢笼的系绊。
  章怀德目送着李大波走后,立刻就把管家邢子如叫来,吹胡子瞪眼地宣布:
  “从现在起,你要严加监视少东家,不能让他离开庄园一步。谁违抗,我就打折他的狗腿。”
  “是,是,照办,照办。”邢子如低头弯腰退着步,走出上房。
  第二天李大波派章虎要马想外出打猎,借此再去与老梁头联系,可是被马号拒绝了。章虎回来,噘着嘴,垂头丧气地说:
  “马号不让牵马,又说老爷有令,不让你出这个大门儿了。”
  李大波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心焦如焚。他明白,这是章怀德对他逼婚所采取的一个威胁手段。
  自从他和老梁头接头以后,他试着在这个庄园,已经发展了几名对命运有抗争劲头的长工,其中章虎是最积极和坚定的一个。他这次再度被软禁,使这几个人既吃惊又为他愤愤不平。他们既便对李大波无限同情,也还是束手无策。
  “无论什么事儿,你都先依着老爷,等联军打过来,老爷一定吓得屁滚尿流,准得撒丫子,到那时还愁咱走不成?!”章虎给李大波出主意解心宽。
  李大波点点头,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地攥着拳,也只好依着章虎出的道儿这么办了。
  章怀德打发丫头把彩云叫到上房。他躺在象牙床上,刚抽足了大烟,见她进来,就放下烟枪,吹熄烟灯坐起身,对她说:
  “彩云,我要通知你一件事,你跟宏绥的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
  彩云听到这个权威性的决安,感情比较复杂。她先是高兴,觉得肚里的孩子不会让她出丑;但是过了一刹那,她脸上的惊喜就消退殆尽,她低下头,哭泣起来。
  “哭什么呀?难道这门亲事你不乐意?”
  “我乐意。”
  “乐意还哭?!你们女人的眼泪真比尿还不值钱。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宏绥表哥,一再求婚,如今在友邦治下混的事由也不错,你俩结成琴瑟,堪称郎才女貌,非常般配。真正是天作之合。为了对得起我在九泉之下的立德兄嫂,我决定给你陪送相当的妆奁、奁敬①,让你光彩,同时也能过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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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妆奁,嫁女陪送之衣物。奁敬,嫁时陪送的金钱。
  一直躲在门外偷听动静的艾洪水,一听到章怀德谈说嫁女的陪送,他马上就走进涡ξ厣罹弦还硎靖行唬缓笞吕刺概芯咛逑钅俊U禄车麓鹩Ω桓龅杌ё樱背【筒槎哉赂耐恋胤植纪迹⑾终馐巧角兜囊桓鐾妥樱岢隼吹骰唬缓罄凑禄车轮沼诖鹩υ倥闼秃赘诘囊蛔⌒兔嚎螅潘闾竿住W詈螅蟛试乒拍翘炀桶研禄坏乃捌醯プ右徊⒋础?
  “舅父,我不是跟您讨价还价,您给我的东西,保证能传代,等于还是您的东西一样,可是要在我表哥手里,他很快就能把家业折腾光喽,那您可就受上罪了。最近我听说……”他附在章怀德耳上说了一阵悄悄话,章怀德听后惊呼起来:“啊?有这等事?要反啦?快给我把他‘猴’来!”
  “别那样办,舅父!那不就露馅了吗?”
  “那该怎么办呀?你说!”
  “软禁着他,不让他出门,他也就没尿儿啦。你试探他的最好办法,就是看他答应不答应娶亲,如果他不答应,那就是他还想跑。”
  “我问过他了,他不愿意。我是爹,我说了算。就这么定准了,真正把人娶到家,他也就死了那条心了。”
  “舅父高见,说的是。”
  章怀德为了筹备这次既聘闺女又娶媳妇这桩双重喜事,整个庄园忙碌得像是春天的蜂房。以大管家邢子如为首,包括各个庄头和领班,专门成立了一个管事班子。开始活动起来。
  专门腾出一个闲院,堆放黑松、紫檀、山榆、樟木、杉木和柟木等各种木料,现从哈尔滨、“新京”、沈阳请来的二十多名手艺高超的木匠,在院里升起篝火,炙烤木板;锛凿斧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们在赶制两套满堂正室耳房的家具,其中有一名是“小漆作”的细木匠,专门制作乌木嵌银的联牌和楸木的棋局。
  缝纫班也忙碌起来,除了原来的粗细工裁缝外,又临时聘来几名能工巧匠。男裁缝在三间倒座屋里缝制单夹皮棉,绫罗绸缎的四季衣服、斗蓬、大氅;女裁缝专做内衣、睡衣、被褥、鞋袜;绣花女工绣制裙子、衫子、四季单夹绫纱的帐子、软帘、穸帷、床单、枕套、手帕和靠背引枕、椅搭……他们都集中在庄园后面的一片平房里。
  帐房里也忙得马不停蹄。邢子如既要忙着收售贺礼,又要指挥筹划采买事宜。十几名干练的仆人奉命四出选购沙发、地毯、铜床、座钟、挂表、吊灯、书画和茗碗茶具、各种瓷釉玻璃器皿。无论早晚,都有大车小辆满载而归。
  李大波已从几个知心仆役那里得知老主人对他婚姻的安排。他虽然依旧能够看到每天的书报,但却严格禁止他在婚礼之前走出东跨院一步。他的内心真如火烧眉毛一样焦躁,每天简直又恢复了蹲监狱的痛苦和感到日月漫长。幸好他还能读到新的报纸杂志,除了以前的那几份外,又买到了《盛京时报》和日本人办的英文报纸《满洲日日新闻》(简称M.D.N.)这使他能够进行搜剔、解剖,从这些欺世谎言的字间行间,潜心推测外面世界的时势变化来打发日子。
  结婚的日子快临近了,李大波愁得连饭都吃不下。章怀德对他的抗议置若罔闻。上房的小听差小名叫臭儿的,他是李大波发展的一个小帮手,有一天他偷着跑来说:
  “少东家,艾姑老爷在老东家面前给你奏了一本,我听见是邢管家向他密报的,说你想通抗联,……”
  李大波气得霍地跳起来,大骂着:“这个无耻的叛徒,告密是他的专业!……”
  臭儿吓得赶紧用手堵住李大波的嘴:“我的天皇爷,别这么粗胡芦大嗓门的喊呀,小心着隔墙有耳。”
  李大波惊醒了,他立刻坐到椅子上,双手痛苦地抱着头。
  “他们还说什么啦?”半晌他才这么问。
  “还说给您娶一门亲,让您安心过日子,他们都定好日子啦。”
  “女方是哪儿的?”
  “听说是伊春市里东门张家,开木厂的首富。”沉了一下,又说,“他们还说……”
  “还说什么?”
  “说不娶亲,一步也不准您出大门,为了防止您逃跑,还要收回您的‘国民手帐①’……”说罢,他吐吐舌头,低声地说,“我走了,您小心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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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国民手帐”为日本汉字。伪满国民凡成年人都要办理“国民手帐”,相当于日伪统治下华北当局所发的“居住证”。
  臭儿走后,章虎劝慰着李大波:
  “波哥,依我看,您就忍个肚子疼,只好答应娶亲,换取开禁,到那时你不就可以自由了吗?唉,这就叫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眼下是冬天,鬼子的关东军兵力又大,联军还不得施展,等鬼子再消耗消耗,咱联军再壮大壮大,老太爷在庄园就呆不住了,他就得到新京或是哈尔滨他的铺子里躲着去了。你说对吧,波哥?”
  他沉闷地点点头,承认章虎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他也知道,日本的“北进派”自从“张高峰事件①”与“诺蒙坎事件②”之后,一百万日本关东军便留驻在中蒙、中苏边疆,镇守北方,同时以全力在东北全境进行剿共,以图安定它的战略后方。李大波回家不久,就听说抗联第三军和第六军在汤原河沟里建立了抗日基地,还听说李兆麟率部百余人乘十几张大爬犁,冒着纷飞的大雪急驰,赶路三百多里,夜间十点赶到敌军伊春森林警察队营地,将敌迅速包围。敌军毫无戒备,顿时乱作一团,抗联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敌全歼③。战斗结束后,缴获了不少粮食、武器,顺便又袭击了翠峦城里的一支汉奸警察队,这次胜利,震动了章府,吓坏了章怀德,他于次日就偷着坐上爬犁逃到哈尔滨窝了好几个月。李大波还听说,日军一千多名,还纠集了二千名伪满军,并从“新京”派来十七名日本高级参事官,宣称要“血洗汤原”。那时抗联第六军早已转入内线作战,汤原只有一百多名留守队伍,敌我军力悬殊,但在中共汤原县委的支持配合下,乘敌还没站稳脚跟,便发动了夜袭汤原的战斗。与此同时,地下党还派了十几名救国会员,打入城内,战斗一打响,里应外合,与数倍之敌激战通宵,终于把伪警察署缴械、县守备队全歼,十七名日本高级参事官当场亦全部击毙。联军还打开监狱,释放了三百多名关押的“反满抗日”分子,缴获迫击炮四门、轻重机枪各2挺、长短枪五百多支、子弹五万余发。这一胜利,轰动了整个满洲,使敌人闻风丧胆。日寇惊呼“汤原地皮红透了三尺!”章怀德就是那次被吓病,差点要了命,这时他才下决心要把他的儿子弄回来,好接受他的家产。李大波想到抗联军队的这些辉煌胜利,内心才重新升起希望和轻松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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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张高峰事件:1938年7月底8月初,日军在中、苏、朝鲜交界处的张高峰地方向苏军挑衅。在苏军有力的回击下,日本失利求和。8月11日在莫斯科签定了停战协定。
  ②诺蒙坎事件:自1939年5月开始,日“满”(伪满洲国)军在满蒙边境诺蒙坎地方,向苏蒙军队进攻。在苏蒙军的英勇自卫下,日“满”军惨败乞和,向苏联要求停战。
  ③此事发生在1937年4月7日夜。使敌大为震惊,缴获甚丰。
  筹备婚礼正在积极地进行。刚走了两个星期的艾洪水,又匆忙从关内赶回翠峦的庄园。这一次他显得更加得意洋洋,因为不久前他刚被委任为伪“中华通讯社”特别通讯科的科长,又由于巴结上了情报局长管翼贤,还提拔他兼着伪华北情报局的主任秘书,再加上这门亲事带给他的财富,他觉得飞黄腾达的时刻已经到来。他在李大波脸前已不再隐瞒他的政治身份和思想观点。他认为希特勒的德国“闪击战”已征服了欧洲;日本不仅在华北、华中,而且在华南也建立了稳固的统治,连东南亚也进入了它虎视眈眈的范围。他庆幸自己没有选择那条爬冰卧雪艰苦受罪的道路,而是选择了一条得势走运的途径。
  为了这次衣锦还乡,他特意跑到治安总署,找到专管军需的头目,以“特别通讯科长”的身份,在“扫荡”的物资中,挑选了一件水獭大衣,穿在身上。他又托运了不少北京的风味小吃如正明斋的梅干菜馅的小吊炉烧饼、门框胡同的酱牛肉、东安市场的蜜饯什锦、厂甸的年糕和爱窝窝,孝敬章怀德;一件时兴的翻毛羊皮大衣,几件漂亮的头花、胸饰和一些日本资生堂出品的上等化妆品,送给彩云;一双同升和的毡靴、帽子、一套福建金漆的茶具,是送给姜氏的礼物;送给李大波是一个英国出品的“三B”牌烟斗,一个美国出品的“RONSON”牌打火机和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的中译本。凡是给他道喜的仆人,每人也都得到了一份赏钱。就从这一天起,虽然还没有正式办喜事,章府上下人等,开始不再叫他“艾少爷”,而都称呼他为“艾姑老爷”了。
  在给章怀德和姜氏送上礼物的时候,他顺便又进行了一番妆奁的交涉,他变得那么恭顺,既有勇气,更有耐心,仿佛在集市购物和交易所谈生意一般。
  “岳父,”他第一次不叫舅父而改了称呼,“关于彩云的陪嫁,您是不是能再考虑一下,我父亲说……”
  “宏绥,你不要贪得无厌,一处庄子,一个买卖,已经不少了,你一个汗珠儿没掉,这不跟飞来的一样吗?”老头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板起长脸说着。
  屋里空气沉闷。姜氏在一旁忍不住地插话说:“当家的,你可要虑后呀,我跟你一辈子,我娘家人可没沾过你一点光。你给我娘家的侄男旺女一点什么呀?连个饽饽渣儿都没吃过你的!”
  “放屁,呆着你的!”老头子皱着眉头,把一肚子气都撒在她身上,“你这个不下蛋的老母鸡,当初我没办个人、娶个二房就算对得起你,孔圣人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犯了‘七出’①之条,没休②了你就满对得住你了。要是你能生养,给我养一群小子,谁敢欺上我的门来?我也不用这不听话、光让我跟着操心的儿子啦!不嫌害臊,你还涎着脸来讨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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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七出”,封建时代休弃妻子的七种理由,《仪礼·丧服》贾公彦疏:“七出者:无子,一也;谣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丈夫可以用其中的任何一条为借口,命妻子离去。也称“七去”。
  ②即离弃之意。
  艾洪水知道这一顿闲话都是甩给他听的,他一点儿也不起急,不挂脸儿,还是采取软磨硬泡的办法,耐心地进行交涉。姜氏挨了这顿骂,便退到耳房暖阁子里去哭。
  “岳父,刚才岳母说要虑后,这话有道理。俗话说,女婿有半子之劳,何况我本来就是您的外甥,无论给我什么,都是肥水没有外流。再说,我表哥没有过日子的意思,产业在他手里就是白糟,多过到我名下一处,您就等于多保留一处,他敢糟踏您的,他动动我的,试试看!敢!我说句打开天窗的亮话吧,如今我可不是当年端着您的饭碗那个寄人篱下的穷小子了,更不是跟我表哥急急惶惶逃出关外的那个艾洪水了!如今,我已混成有钱有势的艾宏绥了!”
  他这番咄咄逼人、自鸣得意的话,采取的是硬话软说的方式。他微笑着,龇着一口白牙,眯缝着眼,等待着回答。
  章怀德气呼呼地摆着手说:“不行,我还没有咽气,这不是五鬼分尸!”
  “那,可就怕我爸爸不答应这门亲事啦!”
  “什么?!还反了他啦!”章怀德拍着桌子,瞪着大眼,“他别忘了,这些年他吃喝穿戴可都是我章家门的,别让他忘恩负义,我要是养个狗还能给我看门护院哪!”
  艾洪水听了这顿挖苦,不但不生气,反而装出委屈和胆怯的样子说:“岳父,您这不是让我这做儿子的为难吗?我爹那狗日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他停下说话,抬眼察颜观色地望着章怀德,呆了一会儿,见章怀德依然僵持着,便试探着说:“您就这么难为我呀?您倒是说话呀?”
  章怀德气呼呼地低着头,两只手掌拄着膝盖,怒吼一般地说:“一个镚子儿①也不添!不答应这门亲事就拉鸡巴倒,我章怀德家的闺女不是没人要,而是说亲的人挤破了门。”
  屋里很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地响。艾洪水心下盘算着,不打出他手心里攒着的那样王牌,他就有“功亏一篑”的危险了,于是装出一副担惊骇怕的可怜相,揉搓着双手,低声下气地说:
  “岳父,这全都怨我,我一激动……蹓,您也打年轻时过过……没搂住火儿……彩云有孕了,……要是不成,日后生出孩子,您的脸面也丢不起,……您就来个瞎子放驴——大撒把算了,答应我那没良心的爹这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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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代所花用的铜钱,亦俗称镚子儿。
  刚才还气鼓鼓的章怀德,听了这话,立刻像皮球撒了气似的倚在太师椅上了。呆了半晌,他才把那捂着脸的大手拿下来,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对狗贱人哪,做出这等不要脸的苟且之事!……”他跺一跺脚,长叹一声说:“你那狗食老爹到底还想要我哪座买卖?”
  艾洪水见章怀德就范,心里暗喜,他赶紧说:“我爹本想要您‘新京’那处参茸药店,或是哈尔滨的皮货庄,我没答应,我劝他咱们是亲戚立道儿的,可不能那么狠切狠刺的‘宰’人,依我看您就把您新开的那座小五金行当陪嫁算了。”
  章怀德长叹一声,又跺着脚说:“好吧,你们艾家门儿借着这机会真是勒大脖子呀,我只好答应了。”
  “行,我替我爹先谢谢您了,……那什么时候税新契呀?”
  “等办完喜事吧。”
  “那怕不行,我爹说,一定在完婚之前把过户手续办清。”
  “哼!这个王八犊子,好狠心呀!”
  最后他们终于商量定,过户手续就在近期办妥。
  婚礼确定在农历腊月二十三日举行,正是糖瓜儿祭灶的日子。有钱的人家,杀猪宰羊,蒸饽饽,炖肉,过小年;没钱的穷户,风里雪里到处转游着躲帐。
  一进腊月十五,章家就开始向艾家过嫁妆。章家屯和鬼迷店相距二十里路,妆奁足足过了六、七天。章家的陪送,只差没有房子,其它一切都应有尽有。就说现在他们住的那所四合院,也是当年章家陪送老姑奶奶——艾洪水他妈的。过嫁妆那几天,引得沿路的乡屯居民,迎着寒风都站到街上来看。衣服被褥中,除了大人的,还有为将来的孩子准备的;木器中,除了桌、椅、床、柜而外,连洗澡的大木盆直到小尿盆,都是大红朱漆描金成双成对的;在这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队伍最后,还有一对看门的大鹅,白色的羽毛上贴着大红喜字,伸长了脖子,咯咯地叫个不停。农家妇女啧啧地赞叹着七嘴八舌地说:
  “谁娶了这个媳妇可发家啦!”
  “听说还陪送了庄子和买卖哩!”
  “艾家这回算时来运转啦,可别让艾肩吾那老梆壳给赌输了呀!”
  腊月二十三日凌晨,房檐上冻着一尺来长的冰凌,正是最冷的俗称“鬼龇牙”的时刻,两顶花轿一齐到门。停了一歇,一班吹鼓手,嘴里冒着白气,随着一顶花轿发了出去。
  章府前门大敞四开,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上下人等,全换上新衣,男仆头戴毡帽,女仆头上戴着红绒花。轿子刚发出去,吹歌班就吹奏起来。邢子如双手捧着一套新衣服、一顶新呢帽,走进东跨院,满脸陪笑地把东西放在床上说:
  “少东家,老爷让您赶紧穿戴齐毕,等着拜花堂哩!”
  “撂下就是了。”
  邢子如放下东西,退出屋去。现在已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大雪封山,抗联还没有完全联系好;再说,他也没有对队伍做任何贡献;先说章府的庄园就有一支护院队伍,“满洲国”全境更有日本关东军重兵压境把守,他只身影单,就是插翅也绝难飞出这禁锢的天地。他好容易跳出龙潭,焉能轻易坠入虎穴。他只好按照已经想好的办法,虚予委蛇,以图日后脱身。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由章虎帮他把中式的袍子马褂这套结婚礼服穿上。这时四名家丁进屋,不容分说,给李大波戴上毡帽,胸前挂上彩绸绣球大红花,十字披红,然后就把他架到红烛高烧的花堂。
  彩云在自己的闺房已由几名丫环给她穿戴上凤冠霞披,大红绣花裙袄,由一个跟班婆子用一根粗线给她开脸①,又由一位伴娘给她涂脂抹粉,仔细化妆。然后把她搀到花堂,由今天的司仪给她主持了“告别”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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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俗女子出嫁时除去面部之汗毛,并整饬鬓角,谓之开脸。
  “一叩头,拜祖先!”
  彩云被搀扶着,向祖宗牌位叩了一个头。
  “二叩头,拜高堂,酬谢多年养育之恩。”
  彩云给章怀德和姜氏在绣花垫子上叩下头去,这时一股热泪顺着她的面颊滑下来,滴到地上,随后她嘤嘤哭得抬不起头来。花轿已堵到门口,红毡条一直铺到花轿跟前。欢快的曲调吹得人心慌意乱。她被人搀架起来,刚要上轿,又想起还没有跟哥哥告别。她用一双哭红的眼睛,在屋里寻找着。
  李大波一直在屋角里发呆,他简直无法适从这种耍猴戏似的勾当。他看见了他妹妹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这又勾起了他对痛苦往事的追忆。“她真可怜,小小的年纪,寄居在这个庄园,如今又嫁给这个无耻之徒,真不幸啊。”他心里这么想着。
  彩云终于找到了他。她走到近前,低声地说:
  “哥哥,我走了,……呜呜呜……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伴娘在一旁说:“大喜的日子,不能说这种丧气话。”她被迅速架走了,踩着红地毡,上了矫。八人抬起里面的这乘小轿,出了大门,套进门外那顶大轿,随着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直奔鬼迷店。
  这顶轿刚抬出门,又一阵吹打,早晨派出的那顶绣花缎轿已经返回。他们到离庄园五里的翠峦城里接来了新娘。八名穿红挂绿的轿夫,把轿抬进院中,来到前厅。
  这时,赞礼的傧相拉着长音唱诺着:
  “花——轿——到,新人——下轿!”
  小轿堵住门口,李大波就被四名壮汉卡架着,向小轿行礼,然后又让他搭弓射箭,以小轿为靶的,放箭离弦,箭触在轿帘上落地,他就把弓扔在了地上。
  新娘被两名女傧相搀下轿来。立刻就扶着她迈过一个火盆,来到红烛高烧、香烟缭绕的供桌右首,站在李大波的对面,让他和新娘拉着一根红绸彩球。
  章怀德为了显示他的门第和身份,别开生面,还请来了女方的主婚人和翠峦县知事、警察局长,为了保证治安、显示威风,又加派了一个中队,负责站岗放哨。
  章怀德以主婚人的身份,站起来讲话。他拉着长声,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遍私塾老学究为他拟好的训词:
  “唯康德九年冬月之吉,吾子幼德与湘媛结婚。造端伊始,为作训词。词曰:男为乾健,女曰坤柔。阴阳配偶,厥惟好逑。既婚姻之礼备,斯夫妇之道修。从此唱随以为乐,依然男女之忘忧。念造端之伊始,其式好而无尤;毋时好之相逐,惟进化之同求;琴之耽,瑟之好,其为嘉偶配,勿为怨偶仇。以享幸福,以振家庥。勿贻世界羞,勿使老人忧。是所望也,斯亦福焉!是为训。”
  章怀德这篇文绉绉的训词一念完,女方主婚人戴步高便接着讲话。他本是章怀德在长春开的参茸药店的掌柜,由于他为人外戆内诈,手狠心毒,专会巴结上峰,又善经营,所以颇受老东家的青睐。他欺上瞒下,手头很得了点积蓄,在他的老家三十里洼子置买了一百多垧地,也算得上是个地头蛇了。由于他生的腿短脚长,肩窄头大,伙计们背地里都称他为“大肉头”①。这次为了巴结章怀德这个高门坎儿,才抢着把闺女嫁给章家门做少奶奶,攀个高枝儿。他今天特别高兴,显得异常谦卑拘谨。他也是托人代拟了一套遣词拟意的训词,不过字句很短,只说了两句:“大礼即成,百年斯合”,又夸奖了女婿一番,说什么“大地庚庚,大才煌煌,为社会所推重,诚名世之奇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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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肉头”之词又内含有“王八”骂人的意思。
  翠峦县知事,一个鸦片烟鬼的瘦猴儿,他在西跨院客房吸足了上好的云土烟膏,便墒愕靥统鼋哺澹僮趴松降目谝簦笊啬畹溃?
  “良辰绮序,天朗气清,肆筵设席,鼓瑟龢笙。惟兹嘉礼,适观厥成,以期燕好,永结鸳盟,螽斯衍庆,麟趾祥呈……”
  接着是介绍人,象唱喜歌儿似的说了一串吉利话:“良缘由于宿缔,嘉偶本自天成……”
  大厅里正在进行这既隆重而又滑稽的仪式,大厅以外,也忙着令人发噱的古老礼节。四个身穿长裙、坎肩、梳着盘头的半老徐娘,手中各持一面镜子,俗称“照妖镜”,一本正经地围着那顶小轿,照上照下,照里照外,左拜右拜,说是为了驱邪,怕轿里藏着妖魔鬼怪。
  洞房里这时也忙得团团转。本来姜氏做为家主婆,应该盘腿坐在暖帐的床上,等候新娘子进来给她磕头,称做“压炕”,不过因为她没开过怀,章怀德硬是派人把她这“不下蛋的母鸡”拉下床,另换了有公婆有丈夫、有儿女的“全科人儿”去压炕头,说这不但能够避邪,而且还“主着人丁兴旺”。“全科人儿”在床上盘腿坐了一会儿,就开始铺床。这道程序是要边念喜歌儿,边往锦缎被里塞枣儿、栗子、花生,这主着“早生贵子”,而且是有儿有女“花搭着生”。“全科人”做得非常仔细认真。
  花堂里念完那些咬文嚼字的训词祝祠后,又拜完了天地。李大波被这复杂的项目搞得晕头昏脑。花堂里烟雾迷漫;院里树上吊着的十条大挂鞭,一阵噼啪震耳欲聋的山响,那呛嗓子的火药味,使李大波突然想起了前线的战壕生活。亲眷、朋友、孩子,叽叽喳喳,乱乱哄哄。这些人的洪流,簇拥着,前呼后喊地把李大波推进了洞房。他只觉眼前是一片红色:红帐帷、红窗帘、红纱灯、红衣服、红地毡,刺得他眯缝着眼睛。由傧相指导帮助着,李大波紧皱着眉头,慌里慌张地掀开了新娘头上蒙着的红盖头。新娘低着头,他没有仔细看,转身疾步走出洞房去,在门口,他被姜氏领着几个婆子拦住,立逼着他做完合卺、撒帐、拜祭家祠等这些不可缺少的程序。李大波对这些繁文缛节厌烦已极,但又不得不捏着鼻子一一照办。这一切好容易履行完毕,李大波还没等入席,立即跑回东跨院。一进屋他三把两把扯下十字披红,揪下胸前的彩绸绣球,一起扔到沙发椅里,然后便一头倒在床上了。昨夜他失眠,现在头晕的厉害,又加上心绪烦乱,一阵阵地恶心,象要呕吐。他脸冲墙躺着,没有比现在更想念红薇了。一直到开宴入席,李大波没有再出屋,只有章虎陪着他,劝慰他。
  贺客们在洞房里闹腾了一晚上,等人们散去,李大波便被簇拥着入了洞房。新娘子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害羞地等待着,李大波搀她一同上床安歇。
  屋里,一只红纱灯发出微暗的红光,小桌上,点着两只红烛。摇曳跳跃的烛光,增加了昏昏沉沉的气氛。李大波看了看面若银盆的新娘,只见她那宛若藕结般手腕上的两只金镯在熠熠反光。他没有说话,便脱下鞋上床,盖上大红缎子被,假装蒙头睡去。
  李大波再也没有比今晚更想逃走的了。此刻他如饥似渴地思念着红薇。他想起有关她的每一个细小的情节,来占据他全部的思维。他想象着千里之外的红薇,今晚在什么地方?转移到哪儿了?是不是已经得到他的死讯?还是知道他被艾洪水劫持?她是否又在流泪、难过?……他想起了他俩在转盘村的初遇;想起了“一二·九”前在陆秀谷教授家的那次秘密集会;想起了在天安门前被军警的棍棒打伤,他到王淑敏家去看望她;想起了他俩在北海五龙亭、濠濮涧的携手漫步;想起绥远的劳军和卢沟桥前线的救护伤病员;想起在通县秘密结婚的那个幸福的夜晚,她那明眸浩齿、一往情深的面庞,又那么活泼可爱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这时,一阵抽抽噎噎的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新娘子委屈地哭起来了。
  他掀开被头,说了一句:
  “喂,我说,你快睡觉吧!”

  婚后的第二天,章怀德看见李大波面带笑容地对待家里下人给他道喜,他便猜测儿子已被他这一招降服。当天就给仆人家丁下令对他开禁,免得让新过门的儿媳妇看出其中的因由。
  李大波得到自由的第一天,又谎称要到眠虎岭山下去打猎,于是他带上章虎,骑着马,直奔眠虎岭去找老梁头。他迫切地想知道是否得到抗联那边的回话。
  一听见祈福的叫声,老梁头便出现在门前的空场上。李大波二次囚禁后,这是老梁头第一次见着少东家,他高兴得粗声大气地喊嚷着:“嘿,你们来啦,这一程子可把我想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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