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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

_20 柳溪录(现代)
  李大波关押在那间单间的“耻”字二号牢房里,转眼已经三个多月。对他过了五堂,轧过两回杠子,灌过两回辣椒水,还坐过一回电椅。至于皮鞭子沾凉水抽得皮开肉绽,那更是家常便饭。就是这种酷刑,也没使他屈服。他不是一言不发,就是连说“不知道”。审问他的首席审判官,是一个名叫窦吉延、外号“斗鸡眼”的中国人。李大波过去在奔走营救吉鸿昌将军的时候,了解过这个姓窦的。他原是法国工部局雇佣的中国籍法官,这个生着一对斗鸡眼的中年人,秉承外国主子的意志,依靠洋人的势力,就曾对吉鸿昌将军动过酷刑,现在他眼见日本得势,法国已经投降希特勒,便跳槽为日本人干事,如今又在李大波身上乱施淫威。他只想从李大波的嘴里掏出有价值的口供,好在日本人脸前得到提拔,一如他当年审判吉鸿昌时想得到国民党何应钦的赏识一样。这样,他在给实行电刑的时候,甚至把李大波电得休克过一次。
  李大波的身体被折磨得已经很弱。他的单间牢房里没有床铺,地上也没有稻草,就让他睡在潮湿的光板洋灰地上。他刚入狱时睡过一夜,彻骨的寒凉,使他浑身疼痛,他担心这样下去,会得周身性的风湿关节炎,完全有可能瘫痪,成为废人。怎么办呢?怎样才能熬过这残酷的铁窗生活而又能出狱继续工作呢?首先他想到鸡的睡觉。鸡有时是单腿站着困盹。后来他又想到驴、马、骡、牛这些大牲畜的睡觉方式,它们也都是站着睡。于是,他开始练习倚着墙角像马那样站着睡觉,虽然这种形式有时很累,得不到充分休息,有几次还差点栽倒,但腰身和胳膊腿却不像坠了铅块又针扎似的那么酸痛了。渐渐地养成了习惯,他现在完全可以像骡马那样站着睡觉了。
  为了度过这凄惨的牢狱生活,在不过堂审讯的时候,他就倚在铁窗上想些高兴的事或筹划一些未来想办的事情,以解决他心灵上的苦寂。他记起六年前——1934年的9月,他就是到这个监狱化装成吉宅的男仆,来这里探监的;那次在法国医院的楼道里,他差点和迎面走来的曹刚撞了个满怀,想不到一年后他在冀东政府碰见了这个特务;而三年前的1937年,如果依着他的主张,就当场结果了曹刚的性命,可是第一保安队长张庆余却想把他押回北平交给军长宋哲元亲手处理,“唉,那时候给他一颗枪子儿,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了。”他非常懊悔当时处理得不果断。他忽然又有一个新发现,认出他所囚禁的这间牢房,就是当年囚禁吉鸿昌将军的那间牢房。他心里又涌起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激荡。监狱对他封锁消息,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外面的时局如何,更没有书报看。为了打发这枯燥的牢狱生活,他闭目养神,在心里回忆着过去他手抄过的毛泽东的文章。他记起那些辉煌的章句:“目前是处在片面抗战到全面抗战的过程中。……片面抗战已无力持久,全面抗战还没有来到①。”他在心里赞叹着:“这分析是何等精辟!这正是我们国家当前形势的主要特点。”“国民党片面抗战可能向三个方面发展……第三个方向,抗战和投降并存于中国。这将是日寇、汉奸和亲日派无法达到第二个方向的目的,因而实行其破裂中国抗日阵线的阴谋诡计的结果。他们正在策动这一着,这个危险严重地存在着②。”他在心里默诵着这些语句,细细地玩味,琢磨,犹如老牛在反刍倒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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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 引自毛泽东《上海太原失陷以后抗日战争的形势和任务》一文。
  他回忆起他在上海和重庆参加日本和国民党秘密谈判的细节:∮惺彼苄毯蟊挥陀浼芑乩畏坷矗鸵Ы粞拦兀牌た庹赖谋樘辶凵耍衽缛频牧魈剩陀谜庋崆康幕坝锛だ约海骸霸谖谷彰褡逋骋徽较吆兔裰鞴埠凸囊磺腥挝穸芏肥保膊吃庇Ω米龅阶钣性都⒆罡挥谖瘢罴岫ǎ肿钅苄樾奶寤崆榭觯揽咳褐诘亩嗍玫饺褐诘挠祷あ邸!薄坝Ω锰崞鹱约旱奈尴薜幕院椭页息埽彼嵝炎约海巴龉奈O詹蝗菪砦颐怯幸环种拥男傅、荨!笔堑模庑┲赖赜猩慕痰迹闪怂诙鲎哦亲印ぷ牌け奘敝С炙绦⒂抡蕉返木窳α俊?
  ③④ 引自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时期的任务》。
  ⑤引自毛泽东《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
  他最想回忆而又怕回忆、甚至想办法逃避的回忆,那就是他的爱妻红薇,他多么想她而又怕想起她啊!她是那么年轻、美丽、纯洁而贤淑,热情而积极,她对他又是那么崇敬、热爱!他忘不了她那缱绻的情愫,她那孩子气投入他怀抱的激情,花前月下携手的漫步,深夜挑灯的共读,不,他不敢想这些,唯恐让这儿女情长损害了他的英雄气短。
  “喂,开饭了,”狱卒喊了一声,他才睁开眼,从沉思中醒来。这是个老年狱卒,衔着一支旱烟袋,把两个混合面发黑色的小窝头和一碗稀水似的棒子面粥、一块老咸菜放到马桶盖上。
  李大波蹚着重镣走过来,拿起窝头,端起粗瓷碗,刚要吃,老狱卒就用很大的声音说:
  “王先生,今儿个给您恭喜啦!”
  这声音在甬道里传开,监房里的囚犯都惊奇地抬起眼睛,朝李大波这边望着。人们全知道,在监狱里说“恭喜”,就是“枪毙”的代名词。自从李大波关进监狱的第一天,他就在没有狱卒监督的情况下,在监房里给这些狱友们讲解抗日的道理和介绍根据地抗日战斗的英勇故事,他跟人们的关系是那么亲密,他每次受刑回来,人们都心疼地给他安慰,钦佩他的坚强无畏、宁死不屈的精神。现在他就要临刑了,永诀了,人们怎能不惊讶而难过呢?
  “有什么事要办,什么信儿要捎,都交给我,”老狱卒凑近铁栏低声说着,弯下腰又给他添了一勺糨一点的稀粥,“你们的人,”他伸出大拇指和二拇指,做了一个八字的手式,“托付过我,卖破烂的王大哥,知道吧?我可以把你的信儿捎给他。”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头,赶快递进铁栏里去。
  李大波听到老狱卒“恭喜”他,这信息来得如此迅速,虽然使他有点惊讶,但这是他早已意料中的事,因而经过一阵短促的心慌,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他明白老狱卒说的王大哥就是王万祥,于是他知道这是地下党在营救他时寻找到的一个关系。他赶紧接过铅笔,揣在怀里,说了句:“谢谢老大爷!”
  “快写,八成老阳儿①下山执行,……”老狱卒悄声嘱咐了一句,便挑着饭桶饽饽篮子走开了。
  李大波把他的早饭很快地吃完,就坐到冰凉的洋灰地上,把白布的棉袄里撕下了一块,放到膝盖上写信。但是没有抬头,他又站起来,看看没有查监号的狱官,他便把白布按在墙壁上,飞快地写着,写着……
  正像老狱卒预言的那样,提人是在黄昏以后。跟李大波一块提出的犯人,还有一名投毒杀人犯。
  在提人之前,先来了一个剃头匠,为李大波剃去了头发,还替他刮去了虬集的胡须。“给你开开光②吧。”剃头匠像玩皮球似的打着李大波的光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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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河北省的民间多称太阳为“老阳儿”。这是土语。
  ②“开光”,是对死人最后一次梳洗的用语。
  约摸午后五六点钟,两个狱警来提人。“耻”字二号的单间牢门打开了,一个狱警用钥匙把脚镣打开,只带着手铐。李大波预感到死亡就在眼前,他就在甬道里高声地向狱友们喊着:“永别了!希望你们要继续斗争下去,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打倒日镜酃饕澹≈泄膊惩颉辏 币豢檠蚨鞘纸矶伦×怂淖欤蛲Α⒄踉锖炝肆常沼诤巴炅四蔷淇诤拧K患茏牛杆俅┕溃吹健耙濉弊旨喾俊A硪桓鼋裢硖峋龅姆溉耍谝桓龃蠹喾坷铩K叱隼蚊诺氖焙颍餐ψ判靥牛锤孔帕绞郑呱睾白牛骸案缍牵率兰玻。常赌旰螅塾质且惶鹾煤海 弊詈笏潘牛瓶诖舐睿骸拔也倌惴ü佟芳ρ邸陌吮参遄孀冢∥业幕甓铝说赜惨垂茨悖∥也倌愀鲂⊙米拥摹庇⒚蛔柚顾暮奥睿庖鸺嘤谘旱姆溉艘黄攘业暮炔屎驼粕?
  “好样的,够意思!”
  他们两名执行犯,登上停在监狱大院的一辆铁闷子槛车里,车里已坐着几个死囚犯,还有几名刑警。在日落黄昏的薄暮中,驶往枪毙人的刑场——小王庄。

  方红薇回到燕京大学已经两个多月。为了开展工作,平时她住在学校宿舍,按照理查德的规定,只有星期六午后五点钟,才乘校车进城回景山公馆过周末和星期天。
  她来后的第一个周末,便赶上景山公馆举行家庭舞会。这个舞会的真正内容是,送乔治到珍珠港①参加美国驻在那个港口的太平洋舰队。乔治自8年前——1932年那次随理查德回美国加入了美国国籍之后,他像中魔一样幻想着过美国式的“自由”“幸福”生活,并宣誓为大洋彼岸的美国和社会服务。卢沟桥事变后,他从通州失魂落魄地逃回北平,他就再也不想在他的出生祖国呆下去。他鄙夷这个被蔑称为“东亚病夫”的国家。自从德国的欧洲采取战争行动,进军布拉格,占领默麦尔,执行进攻波兰的《白色方案》,希特勒宣布“摧毁英国霸主地位的战争已经开始”,他的德国女友戴维丝,在他脸前就一反过去的温柔而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他俩为希特勒是不是疯子,发生了激烈的争辩,然后就结束了他们之间那种半朋友半恋人的关系。从这一天起,乔治就一心想离开中国而踏上除南北战争外,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的美国本土去。今天他总算达到了目的。他穿了一身浅豆蔻色的西服,新烫的卷曲头发,显得很潇洒、很英俊。他微笑着,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跟每个人点头握手,说几句寒暄的客套话,甚至对红薇也改换成友好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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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珍珠港:美国重要海军基地之一。在夏威夷群岛中的瓦胡岛南岸,东距火奴鲁鲁9.6公里。是一个陆抱良港,水深15—20米。
  红薇刚从天津回到这里时,乔治为了去通州寻找她几乎送命,一直非常恨她。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后来因为司徒雷登和理查德对当了八路军的地工红薇改变了态度,他才随着这种变化而转向缓和。有时,他甚至好奇地打问一下他认为是不名誉、不被承认的她那个丈夫的情况,红薇便借此机会给他宣传一下有关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斗争。红薇这次是特意回来为他送行的。
  今晚的舞会来的人很多。在红薇的记忆中,这样隆重而豪华的家庭盛会,只有那年接待“李顿调查团”①的盛大宴会才可比拟。除了基督教、男女青年会和爱斯理堂的事工、神职人员外,上宾还有司徒雷登校务长,乔治的父亲商会会长乔泉荪,玛莉的父亲马崇礼,玛莉的恋人“法通社”的记者安德烈·凯勒,还有几位著名的教授也被约莅临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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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李顿调查团,“九一八”事变后,国际联盟派遣以英、美、法、意、德五国代表组成的由英人李顿任团长的调查团。1932年2月来华“调查”,同年10月发表《李顿报告书》。宣称“九一八事变”并非日本以武力侵犯中国边界,而是为了对付“赤色危险”。同时主张中国东北脱离中国管辖,设立所谓“满洲自治”政府,阴谋实现国际共管计划来代替日本的独占。这种袒护日本的报告书,受到中国人民的强烈反对,中共领导的中央工农民主政府曾通电揭露其阴谋。由于中国和全世界人民的反对,报告书随成为一纸空文。在本书作者的《功与罪》中曾有人民反对游行示威的描写与理查德宴请调查团的描写,形成鲜明对照。
  舞会从七点开始。自从卢沟桥中日开战,三年来这是这个门庭冷落的宅邸第一次又这么红火热闹起来。这不能不引起附近警探们的注意。红薇发现镂花的铁门外,从后街一直到景山前街,都有许多便衣特务的零星岗哨在游动。只是因为理查德这个美国人还享受着“治外法权”的保护,敌伪当局没有轻易动他。
  舞会按照社会地位和阅历,自然分成了许多自由结合的小组,三五成群,聚集在放有各种饮料靠墙边的小桌旁,他们或低声交谈着“粮老虎”①的囤积居奇,“大五福”②的买空卖空,“盘尼西林”③的黑市价格;有的在高谈德国在波兰的进军,对犹太人的镇压;还有人在交头接耳地谈论夜里刚听来的“美国之音”的广播内容。只有豆蔻年华的青春男女——乔治和玛莉的同学们,才像一群叽喳欢叫的噪林鸟儿那样,随着嘣喳喳的音乐在翩翩起舞。红薇也把当年跟她到教堂后院掏鸟蛋的小伙伴小牛子、黑妞儿、小臭臭和小乐子找来,他们如今也长大了,虽然家境贫穷,也全都苦撑着上了中学。他们这些小户人家的孩子,没见过这样阔绰豪华的场面,又全不会跳交谊舞,都好奇地坐在椅子上边看热闹边嗑瓜子、吃水果点心解馋。红薇刚一回到景山公馆就把这几个当年的小伙伴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秘密的读书会,她给他们讲解时事、根据地的斗争和她个人的故事,他们都很积极,进步很快。红薇每礼拜从燕园回来,主要还是为了跟他们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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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敌占区对大粮商的称谓。
  ②指大五福牌的白布,在这里泛指布匹。
  ③消炎药,当时很贵、难买,多被垄断。
  爱弥丽今晚打扮得非常端庄,穿了一身黑丝绒紧身长裙式的夜礼服,别着钻石闪亮的金胸针和一朵鲜艳的红玫瑰花。披肩的长发,浮动着波浪,弯曲的假睫毛,衬托出一对湛蓝的大眼。她内心里隐藏着巨大的喜悦,是她带着乔治回美国,然后转道珍珠港。她多么盼望着到那个美国最大的海港去,因为那里有她最想念的曾经是北平美国使馆武官的威尔斯。虽然她和她的养子乔治也发生了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但她觉着乔治这个小雏儿,远不如威尔斯那个勾引女人的老手。理查德虽然每天守在她的床头,但他不是忙于教务,就是忙于政治,要不就把自己反锁在工作间写报告,洗照片,忙得一塌糊涂,连吃饭和喝茶的时候,他都看报,顾不上跟她说点家常话和温存的话。她常常感到非常的寂寞、孤独。而且爱弥丽也曾向理查德公开过她与威尔斯的不寻常关系。理查德不计较也不予以理睬。不久,爱弥丽就要在那海港和威尔斯见面了,她的脸上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司徒雷登是一个谈话小组的中心人物。他今天穿了一身浅咖啡底深咖啡格的西服,翻着雪白的衬衣领,衬着他那淡黄色的头发,显得比往常年轻好几岁。由于说话兴奋,脸色红润。他正在跟青年会的总干事长梁小楚和几位教授讲他昨晚才从无线电广播里听来的一则消息。几个人把脑袋都凑近他。
  “你们知道吗?美国之音的广播消息很多。”于是他谈了德军已占领了奥斯陆,侵入荷、比、卢三国,并且在色当越过马斯河,进入法国,不久前,德国特别司令部成立了“东方部”,希特勒在大本营会议上决定继续执行“巴巴罗沙”计划,说到这里,司徒雷登环顾着人们说道,“英、美得到德国准备进攻苏联的消息,便转而通知了斯大林,可是糟糕的是,塔斯社还发表了辟谣声明①”,最后,他更用吸引人的口吻说:“列位,你们知道吗?德国已对我们美利坚合众国宣战了②,世界大战的局势的确是很严重的。”人们听后,都吃惊地呼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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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41年6月14日塔斯社发表了13日政府声明,认为德国攻打苏联系谣传,毫无根据,时隔8天,苏联就遭到了德国的闪电战争。
  ②德国于1941年12月11日,对美国宣战。
  红薇一直像个哨兵似的,游弋于几个谈话小组之间。她特别侧耳听着司徒雷登的谈话。这次她重返校园,发现他在学生与教师间极其活跃,他除了作礼拜祈祷还出席星期一的朝会,在会上,他常常用一些激烈的言辞,鼓励师生。红薇就亲耳听他说:“我是杭州人,也算是一个中国人了吧?所以日本如此野蛮地侵略中国,我是很气愤的。我生在中国,今后也愿死在中国。”听了这话的人,很受感染。校园里,立着一颗三年前没有爆炸的日本炸弹,那是日本人用来恐吓他的。他让理、化两系的师生,拆卸掉雷管,立在那里永志不忘。他常在这颗重磅炸弹旁对学生讲话:“我宁叫日本人像炸天津南开大学一样把燕京大学炸掉,也决不会同他们合作,来贻我们全体在校和离校同学之羞。”因此,他赢得了广大师生的拥戴。特别使红薇感动的是,虽然他已知道红薇的真实身份,但并没有限制她在学校里开展的地下活动。有一次司徒雷登特意找她单独谈话,对于她的不幸——爱人的被捕,还说了不少安慰的话。他对红薇说:“我认为中国共产党人都是爱国者而非共产主义者。”他说这话在当时日伪的白色恐怖统治下,还是表示赞扬和同情的意思。现在红薇又凑到司徒雷登这个小组来,想听听他又在一群崇拜者面前发表什么言论。他的淡黄色的眼睛,放着兴奋激动的光;淡黄的小麦色稀疏的头发,打着卷曲的细弯儿;脸色红润而泛着光泽。他伸着一只二拇指,指向天花板,用动听的英语,偶尔夹杂着几个中国字,口飞白沫快捷地说:“我敢说,朋友们!在敌占区,在我们头顶上的蓝色天空下,只有在我们美国星条旗的保护下,各位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享受真正的民主,安心地做学问,著书立说,所以,我们要像爱护眼珠那样保护我们的旗帜!”
  红薇早就想找他请教几个问题,可是他总是被燕园、甚至是外校的一群群爱国的师生包围着,没有机会单独接近他。
  这时,她便抓住这个机遇,走到他的跟前,对他说:
  “司徒校务长,我向您提一个问题行吗?”
  他扭过脸,见是红薇,便笑着说:“啊,蓓蒂,当然可以提呀,那是什么问题呢?”
  “我想知道,当法西斯希特勒像一头疯狂的野兽那样在十几个国家的国土上进行野蛮的屠杀时,美国为什么不高举人道的大旗,向他进行挑战,而要偏偏宣布‘在战争中保持中立①’呢?我以为美国应该奋起,扼制这种人类的野蛮、倒退行径,我毫不隐瞒我的观点,自从中日战争和欧洲战争以来,我认为美利坚合众国对这两国战争狂人,连提一次抗议都没有,真使我大失所望。您说我的想法对吗?”
  笑容在他的脸上被惊诧所代替。红薇的提问,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他那种潜在得很深的“救世主”情绪。
  “是这样,我的孩子,”停了一会儿,他终于说道,“我们的罗斯福总统,在此之前曾经致书希特勒、意王厄曼努尔和波兰总统莫西齐茨基,呼吁过和平谈判②,但是他们都未能接受这个建议,所以,我们也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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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39年9月5日宣布。
  ②1939年8月24日罗斯福向三方致书呼吁。
  “如果侵略者希特勒一心开动他的战车冲向波兰,那么被侵略者的总统莫西齐茨基,又能怎么样呢?他接受过这个建议,而希特勒不接受,那又能怪被侵略的一方吗?”红薇不等司徒雷登说完便分辩着说。
  在这种诘问下,司徒雷登的脸色显得有些尴尬,他看一看红薇,在心里想着:“她真是有一个异教徒的灵魂呢!”周围的人都用惊异的目光望着这个大胆的衣着朴素的女学生。有人在低声地打听她是谁;有人悄声地回答:“她是李会督的另一个教女,听说是个女共党……”
  “尊敬的校务长,我想再向您提一个问题,向您请教,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的孩子。”他把两只生有黄色细毛的手,交叠在腹部,一副慈爱微笑的模样,每当燕园的学子和老师看见这副模样,就称他为“老嬷嬷”。
  “我的问题是,美国现在在实行对战时交战国的禁运法,是吧?”
  “是的。”
  “可是这个禁运法究竟对谁有利呢?看起来好像对交战国一视同仁,其实不然。例如中日在交战,对中日都禁运。这本身就不公正,因为是我们中国在受日本的野蛮侵略;更何况禁运法还规定,除非自己有能力运输。这更是荒谬而不合理,日本当然有能力自行运输,中国却没有。想想看,这对谁有利?!据我了解,日本每年都要从美国买到成千上万乃至数百万吨的废钢废铁,日本就拿这些东西制造杀人的枪炮,来屠杀中国人,我们可以这样说,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国用物资在支持日本进行这场战争,如果没有美国的支持,日本这个缺乏物资的国家是不能进行这场战争的。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司徒雷登的脸突然拉长了。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然后用两手抱起双肘,反问着红薇:“亲爱的蓓蒂,我发现你是一个很会盅惑人的小妇人呢!”想到他素常的“长者之风”,他又绽开一个老嬷嬷式的微笑,“我提醒你,蓓蒂,你不要忘记罗斯福总统曾代表美国,向日本抗议日本在中国违反‘门户开放’原则。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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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抗议是在日本侵华一年多的1938年10月6日提出的。
  红薇毫不顾忌地哈哈大笑,用一种巧妙地隐藏着讥讽的语调反问着:】挂榈牟皇侨毡镜那致裕强挂樗苹盗搜黄秸彼考痈泄摹婢础颍 ?
  这时宴会的主人理查德慌忙地跑过来了。那个曾经送红薇去金陵修道院的顾仁恕,一听红薇的诘问带着浓厚的政治色彩,早悄悄溜走去给理查德送信儿了。说司徒雷登遭到了他的教女蓓蒂的无情围攻,正展开了令人难堪的舌枪唇箭的交锋。理查德穿着燕尾服,脸上带着歉疚的表情,挽起司徒雷登,低声说:“走吧,校务长,您不能光照顾这群人而忽略另一群对您的崇拜者呀,那您就太偏心了。您像基督一样耀眼的智慧光环,应该照耀整座大厅,而不是一个小小的角落。”
  司徒雷登听了理查德的话,脸上又重现了笑容,他刚要跟着理查德走,但是又返回来,搂住红薇的肩头,细声细语地用流利的中国话说:“蓓蒂,亲爱的孩子,我希望你更多的理解美国,犹如我理解中国;我想,这可以消除误会,是吧,我的孩子?”
  理查德担心红薇不懂事再挑起舌战,就说:“蓓蒂,你应该好好想想,当今世间上,还有哪一个国家对中国像美国那样友好?还有哪一个人能创造一个自由的环境,让你在一种无形的庇护下好好的读书,可以自由地谈论抗日?!只有司徒先生,他是照耀你前进的一颗明星,我的孩子,你该知足了。哦,我们快到那边去吧。”说罢,理查德便挽着司徒雷登快步地走向大厅的另一头去,刚才的一群听众,也蜂拥而去。
  这个小角落里,刚才还那么热闹,现在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红薇自己。她独自坐在靠墙的一把扶手椅上。刚才那阵兴奋的激动,渐渐被冷静的理智所代替。她发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中这样不能容忍寂寞、以致锋芒外露,纯粹是一种“左派幼稚病”,是地下工作者隐蔽的大敌。如果是杨承烈和李大波在她的身边,看到这个场面,那是会狠狠地批评她的。这样光图一时的痛快,会给工作带来损失,幸好这里都属于抗日的一派,又没有日本暗探,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她非常后悔,她在内心深深地责备着自己的幼稚和鲁莽。
  “喂,蓓蒂!跟我跳一次舞吧,”喜气洋洋的乔治朝她走来,浅浅地鞠了一躬,伸开两臂,“以后恐怕我们不能很快见面了。我们和解吧!”
  她站起来,跟他走到舞池里。这时正放送着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在悠扬的音乐声中,他们翩翩起舞。
  “乔治,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你真的要走吗?”
  “是的,我没有什么留恋,尤其日本来了,我更讨厌。宪兵队还不知我是《献剑团》,如果知道,恐怕我也会像你那位‘黑漆板凳’①被日本兵抓去的。不如我趁着现在回到没有战争的美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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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是“丈夫”的英语语音。
  “那么,你真要到珍珠港去当一名美国海军吗?”
  “是的,我不瞒你,我要到那个美丽的海岛当一名快乐的水兵,像美国电影里那样:戴着船形帽,吹着口哨,嚼着口香糖,到大海上去游弋,嘿,那该有多么快活!”
  在主旋律反复的优美乐曲中,他们用小步滑到舞池的中间。刚做过自我检查的红薇,还处在情绪低沉的自悔自艾中,她不想再批判乔治的思想和作法,既然他在临别的时刻,对她表现出和好的愿望,她也改变了对乔治过去那种鄙视的态度。
  “蓓蒂,我们过去彼此太不理解了,我不理解你,犹如你不理解我一样,”乔治改换成慢三步,很郑重地说,“我也不想离开你们,我们到底是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现在我就要孤单单地走了。……”
  “不是爱弥丽也去吗?”
  “她只是借送我的机会去看那个武官,”他尖酸地耸耸肩,“这里到底有‘法贼儿’,她能呆长久吗?除非她提出离婚。”
  红薇往大厅的人群中看了看。她用目光寻到了爱弥丽。她正用色授魂予的微笑表情,陪着新从北京来上任的市长潘毓桂,坐在茶几旁边嗑瓜子聊闲天儿。红薇暗自吃了一惊,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这间自由的大厅里添上了这么一位大汉奸人物?她刚才说那番话的时候,这个潘毓桂是否已来到人们中间?是否听见了她与司徒的谈话?她知道姓潘的家伙一直是北平市的警察局长,专搞侦缉工作,这条狗是不是闻到什么味道赶到这里来的?“是按图索骥来找我的吗?红薇呀、红薇!你可要小心,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呀!”她在心里这样嘱咐着自己。她的心里像吃瓜子嗑出一个臭虫那样令她感到恶心腻味。
  乔治挽着她继续跳着小舞步,边小声在她耳畔低声地说:“蓓蒂,别看你前后害过我两次,一次是南下宣传团在辛立村;一次就是通州,可是我现在不计较这些了,反而有点佩服你。”乔治的语调柔声柔气,可是忽然发现她神不守舍,便没好气地说:
  “喂,蓓蒂!你看什么哪?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乔治!我想告诉你,你看爱弥丽陪着说话的那个圆头圆脑的大胖子了吗,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日本的走狗。”“是吗?”乔治扭过脸,看了看身穿便服的潘毓桂,“呸!我讨厌这种人!真怪,他怎么会来的?……不过,我们是美国人,他是小日本儿,能把我们怎么样?我们有‘治外法权’,……唉,可惜你那次没回美国,也没入了籍……不过我还是有点佩服你。”
  “佩服我?佩服我什么呀?”
  “是的,你过去是山里的穷人,自从你被带到这个公馆,你就是二小姐了,现在你又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可是你却宁愿吃苦,去当穷八路,去当被国民党和日本都通缉的共产党,你这种可以享受荣华富贵而甘愿吃苦受罪的精神,是不是也可算做‘基督精神’呢?”
  红薇笑了,她不反驳他的观点,却热情地给他讲解了一通《共产党宣言》。最后,她和蔼而低声地说:“乔治,我们俩信奉的主义不一样,我信仰的是马克思的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的思想,当前,我的任务就是抗击日本帝国主义……”
  “这我明白,”乔治打断了红薇滔滔不绝的热情宣传,“我从小富里生富里长,到景山公馆生活更优越,我怕艰苦,我就想享受一生,我大概属于天生受不了苦,而你能个人享受却宁愿吃苦,这就是我钦佩你的地方。……”
  红薇感到乔治的话是坦诚的,分别在即,她也受了感动。
  乔治颇有所感地继续说:“蓓蒂!我们三个人是何等的不同!你看玛莉,她懂得一个女人应该利用婚姻改变命运,因此她才找了一个法国人,因为她幻想着巴黎,幻想着那里的夜总会;我迷恋着美国的生活方式,美国的自由和民主,所以我赶紧飞到那片国土去;而你,找了一个没有财产的人做丈夫,结婚也没穿礼服,如今他还坐了监牢,唉,你是太苦了自己啦。你真是一个可敬的清教徒啊!”他叹息着摇摇头,“过去我们在一起总吵嘴架,今后我们三个人像三颗砂砾,撒在世界这个大海滩里,各奔东西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碰到一起?聚在一处?我只希望我们还能重逢。……”
  这一席话,红薇很受感动。她觉得这是自认识乔治以来,他最有水平也是感情最为真挚纯朴的一次谈话。
  “乔治,我真诚地希望你在夏威夷的珍珠港那边获得幸福。”
  “我衷心祝愿你的心上人早日脱离监牢,要不,你的精神太苦了。”
  “谢谢你,乔治。但愿我们今生今世还能见面。”
  《蓝色多瑙河》的乐曲奏完了,人们纷纷从舞池散开,坐到椅子上休息,喝着热咖啡、冷桔子汁,吃着夹心巧克力糖和各种干果。由于潘毓桂的在场,大家都缄口不谈抗日和战况消息了。
  “喂,玛莉,你离开凯勒一会儿不行吗?”乔治招手喊着,玛莉离开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凯勒,从角落里走过来,“玛莉,我们兄妹三人拍一张合影留作纪念吧。”他支上自拍照相机的三角架。
  玛莉耸耸肩,不很情愿地走过来。她今天穿的是艳粉色的拖地长裙,戴着长筒的白沙手套,一颗祖母绿宝石镶金的胸针在灯光下闪耀。今天晚上由于凯勒正式向她表示了求婚而使她感到格外喜悦、幸福。她那浓施脂粉的圆脸上,挂着欣慰的微笑。乔治站在那座基督塑像前,一手挽着玛莉,一手挽着红薇,拍了一张临别照片。乔治又把理查德和爱弥丽也找来,在那片有橡皮树、龟背竹和无花果的绿荫下,又拍了一张全家福照片。
  舞会在宵禁前结束了。这几天平西的八路军游击队很活跃,一直活动到西直门,城里日本军队和治安军都紧张起来了。宵禁的时间比往常提前了。所以大家都忙着在戒严之前赶回自己的家。
  陆续送走了客人,理查德、爱弥丽、乔治和玛莉都回到自己的起居室里去,红薇怀着郁郁寡欢的心情却奔向后院,去看王妈妈。她从燕园回来,还没有去看王妈妈呢。一个星期不见,她是非常惦记和想念老人的。而且她有许多憋在心里的知心话儿,只能跟王妈妈讲。
  小屋挂着窗帘,透出灯光,她高兴王妈妈还没有睡。但是当她走到窗下,隐约听见屋里有说话的声音,她站下了,谛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声音低抑,但可以听出夹杂着啜泣的哭声。她有些吃惊,出了什么事?她推门而进。走到里屋,正看见王万祥在铺上坐着,王妈妈见红薇进门,忙放下衣襟,用手背擦干了眼泪。
  “哦,万祥哥,你来了,我真高兴!是老杨让你来看我的吗?我挺好,我早就跟冀原接上了关系,工作总算开展起来了,只是我惦记着大波,他有什么信儿吗?”
  王万祥沉默着,屋里的空气异常肃杀,王妈妈又低声地哭泣起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万祥哥!?”她急切地摇晃着王万祥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
  “红薇,我给你捎来了大波的信。……我希望你经受得住这个打击……他……他……”
  红薇从王万祥的手里一把把那封信抢过来,这是一块半旧的白布,是用铅笔写的,字小,密密麻麻的一片,白布上还有斑斑的血迹,她的心像擂鼓一样狂跳着,凑到十五瓦暗淡的灯下,迅速地默读起来:
  红薇,我的爱妻、同志、战友:
  我们分别已近四月,我相信你已得知我的下落。自从被捕的那天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因为工作,我们曾经有过几度分离,每次都和今天一样,离别和想念在我总是同时开始。尤其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狱中,你那孩子气的面影,总是顽强地留在我的脑际。
  我没有时间向你描述我被捕的详细经过。我只想告诉你,我是被那个曹刚当场逮捕的。我推测我那个当了叛徒的表弟艾洪水也参加了对我的围捕。
  我多么想再见到你,但是,爱妻,这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亲爱的,我也不想详细地描写这狱中的生活。你还记得在通县西海子边的那个晚上吗?“姨妈”对我们讲了她在狱中的生活和斗争,给了我们永远不能磨灭的教诲。
  这几个月的铁窗生活告诉我,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统治者的牢狱,到处都是一样的,他们惨无人道地使用酷刑,对手无寸铁的人非刑拷打、逼迫口供。亲爱的,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姨妈”说的话吗?是的,对于革命者,敌人的法庭、监牢,就是考验我们对革命忠诚程度的地方。当我身陷囹圄的时候,我唯一的心情,就是我要坚定地接受考验!敌人对我已经使用过三次酷刑,我都挺过来了,我依然是我!依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革命者!在一个把生命置之度外的共产党员来说,皮肉之苦是无所谓的,我们这些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在牢狱的一个任务,就是让敌人知道,革命者是任何非刑都征服不了的!
  亲爱的,我深信,你听到我这些话的时候,你一定会感到骄傲,你一定愿意你的丈夫是一个硬骨头而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亲爱的,我深信,你也一定同意这样的主张:我们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我们的光荣的先烈曾经宣布过: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这正是我现在的心情。
  亲爱的,我这次在狱中遇到了不少革命老前辈,他们有的已经壮烈地就义了。有一位老红军战士在他活着的时候对我说过:“我们一进监狱的大门,就把脑袋挂在门外了!”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亲爱的,别以为我在狱中会失掉党的教导,你看,这些老党员、老红军战士的榜样,不正是对我的最好的教导吗?我受党的教育多年,在我入党的时候,我曾经庄严地宣誓,为了党的事业,在必要的时候,我决不吝惜自己的生命,现在这个时刻已经来到。共产主义是人类最光辉的理想,让我们为它光荣而生,为它光荣而死吧!
  亲爱的,宝贵的生命对于我们每个人固然只有一次,但是,要活的有意义啊!屈辱的活着,那是蛆虫!当死是有意义时,我们就应该选择视死如归的光荣道路。我就是这样抉择的。
  红薇,我的爱妻,我的至宝,你一定知道我是多么不愿意离你而去。但是,今晨狱卒已给我“恭喜”,我只有几个小时好活了,当你看到我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间了。我劝你不要过于悲伤,要尽快地把我忘掉,不要为我的牺牲过份伤痛,把思念我的悲痛和对敌人的仇恨化作力量,要集中精力进行战斗,继续努力完成党交给你的一切任务。虽然我死了,但你绝不是孤单的,有党和同志与你同在!有光荣,有未来的胜利与你同在!亲爱的,你一定要鼓起勇气来啊!就像我依然在你身边一样。
  亲爱的,你不是正在申请入党吗?现在正是党考验你的时刻。在狱中,我们曾经接受了一个好样的青年入党。你看,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时刻,最重要的是对党赤心,忠诚,永不变节!你要好好地锻炼自己,要听党的话,要永远跟着党走!要坚持真理,经得起各种各样的考验,要用生命卫护党的事业,捍卫党的利益!
  亲爱的,别再孩子气,要坚强!让我向你告别吧,我的爱妻,别了,我们在红旗下聚首,又在红旗下分别!战士虽然在红旗下倒下,但革命的红旗却永远不倒,它随着战士的足迹飘扬四方!这,就是我们的胜利!请你伸出双手,来迎接我们的胜利吧!……
  我深信,在革命胜利那一天,人民将会用侵略者、汉奸和叛徒的头颅来祭奠我们。
  要和你说的话是这么多,纵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尽。但是,我不得不停止了,我的手指疼得钻心。因为我在一周前受过一次拶指的酷刑。
  好,永别了,亲爱的,让我深深地吻你,紧紧地拥抱你!
  永远爱着你的大波
  1941.4.29于狱中
  还有一点时间,再补充几句。爱妻,当我被捕时,我不知道你是否怀孕。如果怀孕,不管是生男还是生女,都交给党来抚养吧。千万不要交给我那个可恨的家庭。亲爱的,由我和你共同缔造的血肉,应该成为革命的根苗。
  千万记住我最后的这个嘱告。波又及
  红薇的眼睛被泪水浸湿了,完全模糊、迷濛了,那块有血痕的布上的字迹,浮动起来。她哽咽着,抽噎着,不敢哭出声来。她那颗狂跳不歇的心房,仿佛破碎了似地绞痛,由于突然地缺氧,她张着嘴喘息。这亲人的噩耗,几乎使她窒息。她一下子倒在王妈妈的怀里。
  “薇妮,薇妮,想开点,想开点吧……”王妈妈在她耳畔象小时叫魂儿似地那么叫着,用一只手掐住了她的人中。
  “妮呀,缓醒缓醒……”
  她直挺挺地休克了,这可吓坏了王妈妈。王万祥急忙给她做人工呼吸。“不行,我得去上房禀报一声,快把她送医院。”
  她跌跌撞撞地跑进理查德的房间。
  “老爷,二小姐背过气去了!”
  乔治听到了这喊声,也从他的房间里跑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呀?刚才跟我跳舞时还好好的呢?”
  “不瞒你们说,刚才她得到了她先生的死讯,他被日本枪毙了。”
  屋里整个地惊讶了,爱弥丽抱着脑袋惊呼起来。
  “上帝啊,发发慈悲吧!”
  乔治说:“你们都脱衣服了,还得穿,别感冒了,我去看看她吧。”
  “也好,看是不是需要送医院。”理查德说。
  乔治跑出了正屋。穿过院落,来到后院下房。他推门进来的时候,红薇已经苏醒过来。
  “乔治……”她哽咽着,满眼是泪,说不下去了。
  他把她揽在怀里,紧攥着她冰冷的手:“不用说了,我全都知道了,蓓蒂,我能理解你现在有多么悲伤,你把这一切都忘了吧。……我送你去医院。”
  “不,乔治,我会慢慢好起来的,我感谢你对我的同情。”
  乔治这时才注意到屋里有个生人,他看看王万祥说:“他是谁?怎么我没见过?”
  “他是我的儿子,少爷。”王妈妈赶紧回答,“警察局送来的信,他赶紧给捎来了。”
  “噢!尸体认领了吗?”乔治问着。
  “没有,他们不给认领,说是夜间执行的。”王万祥低声地回答着。
  红薇忍了很久的泪,滴到乔治的手上。
  “哼,日本就是撒旦!”乔治气愤地说,“所以我必须离开。蓓蒂,明天做礼拜,我要提议为你的丈夫祈祷他的灵魂升天。
  ……”
  “谢谢你,我好了,你该休息去了。”
  乔治这时把红薇倚到被摞上。“蓓蒂!我扶你回卧室去吧。”
  “不,乔治,我还要呆一会儿,你先走吧。我已经好了,你放心吧。”
  乔治走了。王妈妈给她沏了一杯浓浓的白糖水喝。果然她很快就恢复过来。
  这时,沉默了很久的王万祥才开腔说话。
  “红薇,我认为现在说什么话都不能安慰你那颗受伤的心,我只能把杨承烈的话带给你,他说,你要记住你是一个革命者,不是普通的女人和妻子,在你的肩上,还要担起大波未竟的事业,未完成的革命,为此,你应该在这悲痛的时刻特别坚强!”
  听了这番活,红薇刚才颓唐哀伤的情绪渐渐被激昂和坚毅所代替了,她觉得她再这样悲伤下去是可羞的。她擦去了流淌下来的眼泪。
  “万祥哥,我想向党提出,为了替大波报仇,我想回到根据地去,回到我的老家去打仗,打游击战,面对面地跟日本鬼子厮杀,才能解我的心头之恨。这要求我可以提吗?”
  “老杨也有这个意思,怕你心情、身体都不好,可以先回老家养一段时间,等过了这阵最伤心的时期,就近参加点工作。”
  红薇有点高兴地说:“啊,我真感激党,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这样体贴我,关怀我。”
  “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红薇想了想,果决地说:“我想入党。大波在信里很关心我这个问题,我不想总做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我在这个时候提出请求,是表示大波倒下了,我要继续上去的决心。”“好极了,红薇!我真高兴你这样坚决地提出入党的要求,这些年你很努力,我要回去跟老杨汇报研究一下,我想,你一定是够格的。你等着好消息吧!同时,我还要找人护送你回根据地老家。”
  她紧紧地握住王万祥的手,泪水又迷濛了她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理查德一家人起的格外早。早餐是提前开的。车库的大门敞开,司机在升火发车,他们要到爱斯理堂去,今天由理查德布道,爱弥丽和乔治做离开中国的最后一个礼拜仪式,连玛莉都要去为红薇丈夫的亡魂进行祈祷。
  吃罢早餐后,理查德带领爱弥丽、乔治和玛莉来到红薇的卧室。爱弥丽和玛莉还各捧了一束少女石竹的鲜花来表示慰问。
  红薇一夜也没有阖眼。李大波的音容笑貌,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动。她时而软弱,时而坚强,在苦涩中挣扎了一夜。现在她的脸色焦黄,身心疲惫,面容憔悴。她的嘴里发苦,吃不下一点东西。
  “上帝会对你慈悲的,我的孩子!”理查德说着,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们这就出发到教堂为他的亡灵默哀、祈祷!你要节制悲哀,振作起来,我的孩子!为了使你精神轻松,恢复心情,我甚至建议你异地疗养……”
  “谢谢您……谢谢你们大家……”红薇有气无力地说。
  每个人吻过她,把花束轻轻放到床头的茶几上,朝她摆摆手,悄悄地退出去。
  午后三点钟,汽车要送爱弥丽和乔治去前门火车站。他们要乘火车去上海,然后转乘泛美航空公司的班机,飞往大洋的彼岸。理查德和玛莉为他们送行。
  红薇吃过安静剂,迷迷糊糊地被走廊里的杂沓脚步声惊醒,她知道他们就要走了,她勉强地挣扎着起来,走到窗前,看见他们都走到院里来。她想跑出去,向爱弥丽和乔治告别,但是她的双腿是那样的无力,她只好开开窗户,向他们招手致意。
  “再见了,爱弥丽,再见了,乔治!”
  “再见,蓓蒂!愿上帝与你同在!”
  他们站在院里,回头向红薇微笑地招招手,然后轻捷而快乐地钻进了汽车。绕过花坛的石子甬路,冲出了院门。
  刚才那么热闹的院里,这时沉寂下来,大门关闭,锁住满院的寂静和哀愁。红薇头晕,慢慢地扶着墙和桌椅,走回床上。她觉着她真的病了。
  啊!当初理查德收养的这三个中国孩子的命运,是何等的不同与悬殊啊!
第21章 劫持

  提取死囚的那天晚上,曹刚匆匆地从重庆经安徽的界首——因为日本人和国民党在这里做走私交易和搞特务活动,被称为“阴阳界”——转道赶回了天津。他细读了蒋介石亲手交给他的那份《沦陷区防范处置异党活动办法》之后,他下了决心,如果李大波还不屈膝的话,他就把李大波执行枪决,以此向重庆报告他如何暗中配合着执行“处置异党”的办法。他一想起通县兵变他和殷汝耕几乎一齐被杀的情景,心中就愤恨难平。所以,那天李大波押赴刑场时,他是和首席审判官窦吉延与典狱长王兴邦一起亲自点名提取犯人和眼看着犯人登上刑车的。
  铁闷子的刑车,只有两个探视孔,从那里透射进外面星光与灯光交辉的模糊光线。在黑暗中可以隐约地看见犯人的目光和狱警手中紧握的长枪金属的光亮。车开得很快,一路上发出警笛瘆人的怪叫,在昏黑的马路上,以最高的速度奔驰,很快就到了小王庄刑场。
  李大波和其他十名犯人下了刑车,被命令站成一排,每人面前有一个刨好的土坑。
  “跪下!”一声怒吼似的喊声后,排枪举了起来。
  李大波站在土坑旁,没有下跪。他昂起头,甩动着他那戴了铁铐的手,高呼着口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
  啪!啪啪,啪!啪啪!枪声穿过口号声,在李大波的耳边响起来。在枪声间歇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左侧,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学生扑倒在他脚下。他低下头,借着白天与黑夜交替时的晦明,看见那青年的脑壳已经碎裂,头发和五官摊在地上,一颗从碎裂脑壳里跳出来的完整的大脑,在他眼前不远的地方像一碗粉坨儿似地颤动着。
  杀手们跑到那个死尸前,用脚踢了踢那颗人脑,提着枪跑了回来,接着,又是连响几枪。清脆尖厉的枪声,在这空旷的刑场上震颤得很远很远。
  李大波在第二阵枪响之后,急忙瞪大眼睛,向远处望去。刑场周围的稀疏柳树,田地,临近的那片坟场,远处的低矮茅屋,都收入他的眼底。他分辨出远处那边就是转盘村。他在那儿不仅接触党的领导,而且还认识了当年的小红薇。他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一刹那,也是他最后再看一眼祖国的天地了。但是他疑讶着,为什么在两阵枪响之后他还会有知觉。
  传来一阵汽车的马达声,一辆汽车似乎就停在附近。从坟场那边传来了抢尸吃的狗吠声。
  “喂,老朋友!”曹刚从车上跳下来,站到李大波的身旁,提着一个张开机头的二把盒子,讪笑地说,“我的时候,再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考虑考虑。说了实话,招出组织,免你一死,不然的话,”他把二把盒子一甩,给一个已经中弹身亡的死人补了一枪,“就是这样!嗯,你考虑怎么样呀?是死是活,快说痛快话!”
  “曹刚,请你走近一点我告诉你……”李大波转过身,挨近走到他身旁的曹刚,“我考虑……”他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猛然向曹刚的脑袋砸去,他一边砸,一边说:“这就是我的考虑!”
  曹刚着实挨了这沉重的一击,几乎晕厥,他抱着脑袋,嗷嗷直叫。狱警和枪手跑过来,把李大波推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踏;曹刚也跑过来,用大皮靴猛踢李大波的脑袋,直踢打得他失去疼痛的感觉,昏厥过去。
  当他苏醒过来睁眼四望的时候,已经不是他最后一瞥的那星空、田地、坟场、远处的茅屋,而是灰色低矮的洋灰的天花板了。他向周围看看,才知道这是一间他不曾住过的半明半暗的牢房。一抹阳光正从那既高且小的铁窗上逝去。他浑身的肌肉、关节,连喘气都疼。脑袋疼得好像要炸裂一般。他困难地在一堆烂草上转动了一下疼痛的身体,逐渐清醒的意识,使他明白,他并没有死,而过去发生的那一切,不过是曹刚在他身上像当年对待叛徒艾洪水那样再一次使用假毙陪决的手段而已。
  他在草席上躺着,思考着敌人为什么不把他当场击毙。他想起他对曹刚那猛然一击:这王八蛋,我真恨自己没当场把他砸死!像他们对待那个爱国青年一样,这几乎成了他死前唯一的遗憾。“敌人对我实行陪决假毙,到现在还不让我死,是对我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一点幻想……我要准备着。”他得到了这个思考的答案。他等待着更严酷的审讯。
  他闹不清新换的监狱在什么地方,更没有一个他认识的熟人了,他庆幸那天他写好的那封给红薇的诀别信,交给了那个老狱卒带出去。“这时,小红薇她或许看到了我的信吧?她也许正为我哭泣呢。”他在新监房里,特别想起了他的爱妻。
  他天天盼着敌人对他的审讯,天天设法寻找新的关系建立和狱外的联系,他周身那种火烧火燎的疼痛,已经稍好了一些。假毙之后,敌人没有立即找他谈话、过堂,而是在窥测他的表现。就在这个阶段,他天天倚着污秽的墙壁,抬头从铁窗那儿望着那一小块高高的蓝天,欣赏那飘过的朵朵白云。偶然有一只小鸟飞到窗前,站在窗台上,翘着尾巴叽叽喳喳地啁啾着,这给他带来很大的乐趣。他想象着狱外那春意盎然的天地,暗自吟咏着英国诗人雪莱①的诗句:“如果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么?”有时他也低吟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名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
  ①雪莱(1792—1822)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出身贵族。深受卢梭等人思想影响。1811年因发表《无神论的必然性》一文被牛津大学开除。不久赴都柏林参加爱尔兰人民的民族独立运动。1818年被迫离开英国,侨居意大利,此后几年与诗人拜伦过从甚密,1822年因覆舟溺死海中。主要著作有长诗《麦布女士》、《伊斯兰的起义》、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钦契》、《彼得卢惨案》、《专制魔王的化装游行》等。
  在他假毙后的第3天早晨,牢门被打开了,两个狱卒把他带到“第一刑讯室”。这屋子十分空大,显得污秽发黑的墙壁上搭着一溜木架,堆放着各种刑具。
  李大波被带进来的时候,三张摆成罗锅桥形的桌子前,坐着三个人:典狱长王兴邦、审判长窦吉延,还有一个是曹刚,他的头上还缠着绷带。
  “怎么样,你的时候,改变主意了吗?”曹刚带着得意的笑容首先开腔问着李大波。
  “没有改变!我现在只觉得没把你这个汉奸当场砸死,真是千古憾事!”
  “放肆!”窦吉延睁大他那对“斗鸡眼”,拍着惊堂木高声地说,“你这个不怕死的鬼,你知道你的小命儿,就攥在我们手心儿里吗?你怎么敢跟曹长官这样说话?你打了曹长官,曹长官不计较,你还不落个便宜?拣个大客气?!还不知过悔改?”“我没有过可悔?爱国没有罪;有罪的倒是你们这群人!”
  “哈!我说你这小子真是一块蒸不熟、煮不烂的牛板筋呀!”典狱长王兴邦气呼呼地站起来,“你晓得,刀已经搁在你的脖子上了,你可真是望乡台上唱莲花落——不怕死的鬼呀!”
  李大波被两名手持短枪的狱警紧紧地把守着,距离桌子有五米多远,这是为了防止再次发生殴打事件。李大波冷笑一声回答着:“我早已知道你们罪恶的屠刀已经放到我的脖子上了。正因为这样,我才要向你们证明,为国家、为民族而奋斗的共产党人,是不怕死的!”
  “你还是唱的这一套老调!”曹刚拍着桌子说,“是不是让我把你的心上人押来劝劝你呀?省得你这么执迷不悟。”
  李大波惊讶地抬起头,心脏猝然狂跳起来,一股血流涌上他的头部,太阳穴嘣嘣地猛跳着。心里疑虑着:“是不是他们把红薇也给逮捕了?”
  “我已经把你那位心上人,请到我们这里来了,她全都据实招供了,如果你愿意招供,我保证让你们夫妻团圆过上好日子,我的时候,保证给你一笔奖金,房子、职业、金条,应有尽有,一辈子过好日子……”曹刚颤悠着一条腿、歪着脖、龇着一口小白牙,用谎言蒙骗李大波,进行着诱供。
  李大波的心,仍旧狂跳着,他无法判断曹刚的话是真是假,是虚是实,他一心惦念着红薇,他在心里肯定着她不会变节,只是深恐她也受这份酷刑……
  “斗鸡眼”见他沉思不语,以为他或许有可能回心转意,便急忙帮腔说:“李先生,现在可是你生与死的交叉口呀,你仔细打打算盘,哪样上算。……我真不明白,你放着幸福不享,为什么偏偏非要去送死呢?友邦非常重视你,这是你的有利条件,你何必那么认死理儿、想不开呢?”
  李大波本来都不想理喻他们了。但是他忽然想起了季米特洛夫①在希特勒制造“国会纵火案”于莱比锡法庭上的发言。他过去一直非常爱读这篇法庭的答辩词,他十分敬佩这位革命前辈对法西斯斗争的英勇气概,他钦敬把法庭当作揭露敌人和宣扬真理的讲台的作法。现在他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他也应该效仿前辈做一番揭露,死,就死个痛快。于是他痛快淋漓地侃侃而谈:
  --------
  ①季米特洛夫(1882—1949)保加利亚共产党总书记和部长会议主席,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活动家。印刷工人出身。1902年加入工人社会民主党。次年该党分裂,参加“紧密派”社会民主党。1909年当选中央委员。1919年“紧密派”改组为保加利亚共产党后,继续担任党的领导工作。1923年领导九月起义,失败后流亡国外。1933年希特勒制造“国会纵火案”时被捕,在莱比锡审判中英勇揭露法西斯罪行,后被释放。1934年到苏联。1935—1943年任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总书记。1942年领导建立保加利亚祖国阵线,组织反法西斯游击战争,发动1944年九月起义。1945年11月返保。解放后任保共总书记、部长会议主席。1949年7月2日病逝于莫斯科。有《国会纵火案》等著作传世。
  “你当然不懂得我为什么要视死如归,因为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你们这群人,所追求的是高官厚禄,是金钱、当官和女人。你们是极端的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有奶就是娘;为了这,你们不惜认贼作父、出卖祖国,当汉奸当特务,你们的生存信条就是这些。你们是属于大资产阶级中分化出来的极右败类。而我们共产党员,则是跟你们完全相反的一种人,我们活着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是为了实现一种无比美好的理想;在现阶段我们的生存目标就是为了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奴役与压迫,反抗旧社会这个罪恶的社会制度,我就是为了这个活着。至于你们,全是茅厕里没骨头的蛆虫……”
  啪!曹刚窜过来,抡圆了胳臂,打了李大波两个山响的嘴巴,有一道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滴到他那灰不溜秋的囚衣上。
  “妈拉巴子,鳖犊子!你敢骂老子,我打你个共党分子……”曹刚跳脚地骂着,拉着枪拴,顶上子弹,“我毙了你!”
  “随你的便!不过,你记住,有一天,血债是要用血来还的!”
  “哼,你这辈子是等不上啦,傻小子!到阴曹地府再发表你那一套大理论给阎王爷小鬼听去吧!我的时候,明天就枪毙你!”
  “枪把子在你这个猪猡手里,随便!你不是已经枪毙过我一回了吗?你想用这种恐怖手段吓唬我,来达到你的目的,我告诉你,你是白费心血,明天我还可以奉陪到底!如果死是不可避免的,那对一个革命者说来,就是最好、最光荣的归途。可是,等到革命成功的那天,你们这群人就要被推上历史和人民的审判台!”
  “哈哈哈!”曹刚一阵冷笑,笑得前仰后合,“你们这些土八路,还想有胜利成功的那天?哼,不光是日本皇军围剿你们,就连蒋委员长也在防范限制你们这群共党份子!”他觉得一阵激动当着这两名敌伪法官说走了嘴,便急忙看看左右,担心他俩为了巴结日本人给他打小汇报,就马上转了语气说:“他妈的,先押下他去,给他顿沾凉水的皮鞭,省得让他浑身刺痒。”
  狱警匆忙地把李大波拖拉出“第一刑讯室”。
  第二天黄昏时,两名狱警又把李大波带到“第二刑讯室”。大黑屋子很像一间打铁的烘炉作坊。屋当央生着一个用沥青铁简做成的大火炉,火上烧着铁钳和通条,这是行刑时用的刑具。李大波蹚着大镣,一走进门,就看见红透的火炉上,铁钳和通条都烧得通红,他便做好了动非刑的准备。他推测这是他死前的最后一次审讯。炉前站着几个动刑的彪形大汉,火光照亮了他们那像凶神恶煞般流汗的脸。李大波刚一进去,他们就七手八脚地扒掉了他的衣服。在通红的火光中,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到处都布满了斑斑驳驳的伤痕。
  主审人还是昨天那三个人。李大波被带进屋时,曹刚、“斗鸡眼”和王兴邦,已坐在桌前,摆好阵势。曹刚首先急不可耐地说:
  “喂,我说,今天咱们来个痛快的,是招,还是不招?我的时候,没工夫跟你磨蹭了。”
  李大波以沉静的口吻回答着说:“我的字典里,没有招字!”
  “好小子,你在耍光棍!给我动刑,我看不给你点厉害的,你还不认识我曹某人老哥贵姓咧!给我动手!”
  几个彪形大汉用烧红的通条在李大波的身上乱烫,铁条烫到皮肤上,发出“嗞啦”的响声,冒着一股白烟;铁钳又夹他的手指、脚趾,他疼得钻心,死了过去,他们又用一筒筒冷水浇他。他渐渐地缓醒过来,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日本兵特有的粗野嗓音:“报告!
  有急件!”
  报门而进的果真是一名日本上等兵,他递了一封信给曹刚。曹刚急忙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曹翻译官:我已征得土肥原贤二将军的同意,关于黑龙江省章幼德共党案,我要亲自与齐大帅联合审问,从中得出大本营所最需要的关于华北治安战之情报,因此,请火速将该犯引渡本嘱托,我会将结果及时通报你,仰各知照。
  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嘱托①
  川岛芳子
  --------
  ①嘱托,在日本的机关中算一种职务名称。大概相当于顾问、咨询委员或代理人一类。权限比较广泛,灵活性很大。
  日本兵看曹刚读完那封短信,便用日本话说:
  “曹龇牙狗!川岛嘱托吩咐让我立刻把人提走,汽车已在门外等着了。”
  曹刚脸上显出怏怏不快的表情,提起如今在华北一带活动的川岛芳子,他一点也不敢招惹,只好压住气愤说:“好吧,让他们先带走!”狱警给李大波穿上破破烂烂的囚服,就被日本兵领出“第二刑讯室”送上汽车开走了。
  “他妈的,”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曹刚骂骂咧咧地说,“呸,我操她个小血妹子的!川岛芳子这个婊子养的‘丫挺’①,她仰仗华北驻屯军司令多田骏是她的日本干爹、姘头,什么事都伸手,真他妈晦气,这一功又被这小娘们儿抢走了。这个打野食儿吃的骚货!便宜了这小子,没给他动火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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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丫挺”是北京的土语,是丫头的贬意词,解释为丫头养的、私生子之意。
  “斗鸡眼”说:“唉,这才是狼叼了又喂狗!”
  “真他妈遇着了扫帚星!”王兴邦也插了一句。
  他们三个人像霜打的茄子,立刻发蔫了,气呼呼地退出“第二刑讯室”,结束了曹刚第二次对李大波的审讯。
  一辆槛车停在空旷的监狱大院里。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军警,如临大敌般地站在囚车周围。一个个两手握枪,横眉怒目,像根棍子似地笔直矗在那里。空气异常森严、肃杀。
  李大波忍着烫伤的剧烈疼痛,来到院中。他经过了这些阵势,现在心也不慌,脸也不变色,态度从从容容。在槛车那儿,他站了片刻,抬起深陷的大眼,扫了一遭那七八名全副武装的军警,苍白消瘦的脸上,泛起一抹轻蔑的微笑,心想:“多么可笑,押送一个手无寸铁、遍体鳞伤、戴着手铐脚镣、失去自由的人,却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啊,敌人该是多么惧怕一个宁死不屈的共产党员啊!”随后他昂起头,挺起胸,沿着放下的小铁梯,上了囚车。八名军警有七名坐在车里,车门由那一名坐在司机身旁押车的警官给锁上了。按响几声怪叫的喇叭,槛车飞快地开出监狱的大门。
  李大波坐在令人窒息的车里,从那一烛光的微明里,他看见有七把刺刀对着他的前胸后背闪闪发光。约摸过了15分钟,槛车嘎的一下停下来。车门打开后,由两名士兵把李大波架下车来。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天空低矮多星,银河横亘头顶,空气湿润,夜雾迷濛。李大波顿时感到一阵新鲜气流钻进他的肺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多少时间没有闻到这么清新的空气了啊!在交相辉映的月光与星光下,李大波看见这是一座阔绰的别墅,脚下踩的是一片开阔草坪;天幕上衬托出一座洋楼的剪影,高高的假山轮廓,山上的小亭,亭旁的树杪,古堡式的洋楼尖顶,可以从那围了电网的花墙上面依稀可见。他心里纳闷,这又是什么地方了?李大波被两名警官架着走上花岗石的台阶,进到一间灯光明亮的客厅,枝形吊灯照得他的眼睛发花。
  一名警官说:“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川岛嘱托和齐大帅要接见你。你可要小心着。”警官说完就退出屋去。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静待接见,捉摸着这其中的蹊跷。大厅陈设讲究,一水的紫檀木家具,显出一派古香古色。西墙上悬挂着金北楼画的“月夜虎啸”;东墙上挂着一帧用朱砂画的张天师像;北墙上嵌着一排佛龛,每个龛里各有一个式样不同的宣德香炉①。靠着南墙是一溜书柜,摆着有书套的线装书。在东边门楣上方,悬着一个紫檀木镜框,内装撒金宣纸写的二字篆书:“悔庵”,这自然是这间客厅的斋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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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宣德香炉,传说明朝宣宗(朱瞻基)皇帝在位时,宫内曾着过一把火,把金子和黄铜着了,有人说这是为了掩盖盗窃行为故意放的。后来便把烧炼的混有黄金的黄铜铸造了香炉,因有含金量被世人视为珍宝,宣宗年号宣德,香炉底座有宣德年制字样,故通常称宣德炉。
  李大波看着这座颇有点儒雅气息的客厅,心里寻思着:
  哼,硬的不行,又要来软的了,这群刽子手!
  一阵笑声从窗外传进来。李大波走到窗前,向外瞭望。这儿看到的是这座洋楼的后院,是一个小花园,树枝上挂着一溜五颜六色的小彩灯,两个日本小孩,正在花园的树丛中玩捉迷藏。笑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妇人,坐在长凳上用微笑的目光看着孩子们嬉戏。李大波一看见她不由得一惊,他认出这个妇人就是当年黑龙江日本特务机关“川谷一郎公馆”有名的“野玫瑰”小野菊子。正在他疑讶之际,在甬路上走来一个身穿团花缎袍、黑坎肩的男人。“喂,卡我鸡马其腰阔!②你要去见那个犯人吗?”妇人用快活的声音像唱歌似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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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川岛芳子”的日语语音。
  化装成男子的川岛芳子,扭过脸来笑着说:“是的,我们一本万利的买卖又来了,这次那边开价不小。”
  小野菊子露出胆怯的样子,担心地问着:“芳子,这事不会闹到多田将军耳朵里去吗?”
  “你不用担心,现在谁敢背着我向我干爹那儿去‘献浅儿’呢?他有几个脑袋?!所以,你不用害怕。”
  两个孩子奔跑过来,欢跃地扑到芳子的怀里。一个劲儿喊着:“爸爸,爸爸,你陪我们玩吧,玩老鹰捉小鸡,小鸡是中国,老鹰是日本……”
  这是川岛芳子为了便于做情报工作在中国组织的一个新家庭。她在天津的闹市日租界开了一座“东兴楼大饭庄”,自任掌柜,所以穿起长袍马褂,化装成男人,小野菊子变成了老板娘,这里主要是为日本驻屯军高级会议承包酒宴,这一来是为了防止下毒,二来又可通过复杂的社会人员搜集各方情报。小野菊子一见两个孩子缠住芳子,便说:“你们别闹,快到外边玩去,别缠着爸爸,他是忙人,等他腾出工夫来才能跟你们玩儿。”小野菊子说着赶紧把孩子领开。
  川岛芳子沿着甬道向楼房的后门走来。李大波见有人来,便赶忙离开窗口,坐回原处。一阵快捷的脚步声过后,屋门打开,李大波见一个男人站在门楣下。他定睛仔细一瞧,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那良好的记忆力,立刻就认出这个男人便是1937年春天在通县文庙大成殿殷汝耕办公室见过的被称为“男装丽人”、代号“14”的女特务川岛芳子。李大波在天津也搜集过不少有关川岛芳子的活动情报,除开饭馆外,他知道这个化装成男人的女人,还在静海县有一队日本武装,专门打击八路军和游击队。李大波见她进来,心里一惊:“哦,这肯定是她的家宅了。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地方来?”
  就在李大波疑疑惑惑的时刻,川岛芳子走到他的脸前,满脸堆笑地说:“哦!你这位冀东自治政府的葛秘书,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她不等李大波答话便又接着说:“你是黑龙江大财主章怀德的儿子章幼德对不对?让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是受了你家老人之托,才助你一臂之力,说不定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她连着打了一阵哈欠,掏出一棵烟,揉搓几下,挤出一撮烟丝,把海洛因的白面儿捏一小撮儿撒在里面,划着一根火柴点着,狠劲地吸了一口,她立刻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李大波第一次看见吸毒女人当着别人的面毫无顾忌地吸食海洛因,这使他觉得有些恶心。更为惊异的是,这个女特务居然还知道他在东北中学时代使用的名字。他想:一定是他父亲又花钱运动了他的事,一定是艾洪水把他被捕的消息告诉家里的。他心里涌上一阵对他表弟的痛恨。
  “你怀疑我的诚意吗?”她见李大波不说话,便继续发动她的攻心手腕。她从酒柜里倒了一杯烈性白酒,一扬脖喝下去,然后停在李大波的脸前,摇摇头,发着牢骚说:“唉,谁能理解我做的事情?!恐怕只有九泉之下的肃亲王。我从父王那里秉承的就是恢复大清一统天下,可是我不遗余力、千辛万苦地帮助皇上建成了满洲国,结果现在连皇宫也不让我进,连溥仪小皇上都对我端起架子,把我一脚踢开了。好哇,磨还没推完就杀驴啦!……”
  李大波睁大惊愕的眼睛听着,她发牢骚,他闹不明白她为什么在他面前散布这些不满的话。他唯恐这里设下什么圈套,所以只是小心着,不吭声,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怕上她的当。
  “章先生,你是很有钱的,不像我已经没落,连王府都抵押给日本武官处使用了……我手下养着一群人,需要钱,你明白吗?我的开支很大……你能体谅我的难处吗?……”
  李大波照旧听着,依然弄不懂为什么她要跟他说这些话。一个勤务兵走了进来,敬了礼,向她报告:“大帅到,请您过去讲话。”
  她说:“我这就到!”然后她拍拍李大波的肩头,摇摇脑袋,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明白你,放着那么优越的家庭条件不好好享受,却当什么受苦的共产党,受罪的八路军!真是错投了胎,吃了迷汗药啦!”
  她摆摆手,匆匆地走出去。
  呆了很久,才从门外传来岗兵的呼喊:“齐大帅驾到!敬礼!礼毕!”
  一个副官在前面开道,大马靴踏得地板笃笃响,接着门楣下出现了一个像一具尸蜡似的老军人,佝偻着腰,驼着背,满脸皱纹,两撇黑胡,一口黑牙,两只圆眼,上身穿军便服,下身穿紧身军马裤,脚上登着两只千层底布鞋,他用老年人的痴呆目光,向屋里看了看,两个指头在帽檐处习惯地扶了扶,做一个还礼的姿势,他不住地颤动着脑袋,操着很重的宁河口音,说了一句意义含糊的话:
  “唔,你们都来啦?”
  虽然没有人明白这句话指的是谁,副官和值勤兵还是回答他:“都来啦,大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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