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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刀声_古龙

_9 古龙(当代)
  他们三个人的死,好像本来就是他意料中的事。
  ——他明知他们三人必死,为什么还要叫他们三个人去送死?为什么不让他们三人同时出手?这一点连吴天都不太明白,他只明白王老先生交给他做的事,他就一定要做到。
  王老先生要他将他们三个人都带回去,不管死活都要带回去。
  吴天做到了。
  “如果他们都已死在叶开的手里,我一定要在四个时辰之内看到他们的尸体。”
  吴天临走之前,王老先生淡淡地交待了这么一件事,这是件非常不容易做到的事,可是吴天也做到了。
  他们死在正午之时,黄昏后王老先生就已经见到了他们的尸体。
  二夕阳洒在瀑布上,金光闪动,泉水飞溅。
  苏明明静静听完了叶开的话,沉思了很久,才抬头问叶开:“不管这个人是谁,他既然要那三个人来杀你,为什么又不要他们同时出手?”
  “本来我也想不通这点。”叶开说:“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你说!”
  “他派那三个人来,就是为了试探我的武功。”叶开说:“那三个人的武功剑法路数完全不同,杀人的方法也不同。”
  “他派他们来,就是为了要看看你是怎么出手杀他们的?”苏明明说。
  叶开点点头。
  “可是他既然想看看你的出手,为什么不亲自出马呢?”
  “不用。”叶开说:“他不用出马。”
  “为什么?”
  “他只要在那三个人死后四个时辰之内看到他们的尸体就可以了。”叶开说。
  “我不懂。”
  “因为他只要从他们的致命伤口就能看出我的出手。”叶开说:“就跟昔年‘白云城主’叶孤城一剑削断了一段花枝。西门吹雪从花枝的切口上,就已看出了他的剑法深浅。”
  ——这不是传说,也不是神话,一位真正的高手,绝对可以做到这一点,绝对可以从伤口上看到一个人武功的深浅。
  “但是他一定要在四个时辰之内见到尸体。”叶开说:“否则时间如果相隔太久,伤口就会收缩变形了。”
  苏明明又沉思了一会,忽然又说:“我不懂。”
  “你不懂什么?”
  “你既然知道他的目的是要看出你的武功,你为什么还要出手呢?”
  “第一,这三个人如果联手出击,我未必能应付得了。第二,在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目的是这样。”叶开笑着说:“我是在事后第四个人说要带回他们的尸体时才想到的。”
  “那时想到还不太晚,你为什么还会让他将尸体带走?”
  “因为我想知道这个‘他’,究竟是谁?”叶开说。
  “你是想从第四个人运走尸体的路途中追查出‘他’的下落?”
  “是的。”
  “那么你追查出了没有?”
  “你说呢?”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被人追查出你的行踪。
  这一句话,王老先生并没有交待吴天,可是吴天却知道。
  要做到这一点,当然是件很困难的事,叶开绝不是一个傻子,他一定会明白吴天运走尸体的目的。
  那么他就一定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追查出“他”的事。
  叶开如果要去追查一个人,这世上大概没有一个人可以逃得过的。
  可是吴天在见到王老先生时,他确信没有任何人从他这里追查出玉老先生的下落。
  他甚至可以用他自己的头颅来做赌注。
  他为什么如此有把握?三叶开当然不会放过吴天一路上所到过的每一个地方,所做过的每一件事,甚至连一些看来无关紧要的小地方,叶开都没有放过。
  吴天是用一辆从菜场口雇来的大车,将林光曾他们三人的尸体带走的。
  在头一天晚上,他就已经雇好了这辆大车,付了比平常一般情况多出六倍的车资,要车夫通宵守候在附近。
  车夫老张干这行已经干了二三十年,跟他们之间绝对没有任何关系。
  拉萨城里最大的一家棺材铺叫“柳州林记”。
  正午刚过不久,吴天就已将他们三个人的尸体带到了林记,出了比平常多三倍的价钱,卖下了三口别人预订的上好楠木棺材。
  他亲自监督“林记”的伙计将三具尸体入殓,虽然用最好的香料防腐,却不准任何人触动他们的尸体,甚至连寿衣都没有换。
  然后他亲自押送这三口棺材到城外山脚下最大的一个墓场去,带着拉萨城里最有名的一位风水师,选了一块墓地。
  墓地就在山脚下的向阳处,挖墓的人都是干这一行的老手,不到一个时辰棺材就已入土了。
  这一个时辰中,墓碑也刻好了,而且刻上了林光曾、陈文、马沙三个人的名字。
  吴天又亲自监督立碑安厝,还替他们上了香烧了纸钱才走。
  他自己还站在坟前喝了三杯酒,好像还掉了滴眼泪后才离去。
  吴天做的每件事都很正常,都是一个人为死去的朋友们做的事,连一点可疑之处都看不出。
  但是黄昏时,王老先生就已经见到了林光曾他们三个人的尸体了。
  听到这里,苏明明一定问:“他既然急着要看他们三个人的尸体和他们致命的伤口,他属下的人为什么又急着要将他们的尸体埋葬?”
  这是个很主要的问题,也是个很难解释、回答的问题。
  叶开却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他笑了笑,忽然问苏明明:“拉萨城里有个姓柳的,叫柳三眼的风水师父,你知不知道?”
  苏明明点点头。
  “这个人平常喜欢干什么?”
  “喜欢赌。”苏明明说:“他总认为自己不但赌得精,而且看得准,只可惜偏偏十赌九输。”
  “他是不是一直很需要钱用?”
  “是的。”
  叶开忽然笑了:“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赌?”
  “赌什么?”
  “赌这个叫柳三眼的人,现在一定已经死了。”
  幸好苏明明没有赌,否则她一定“输死”了。
  四世上有很多看来很复杂玄妙的事,答案往往都很简单,这件事也一样。
  ——吴天早已准备好这块墓地,早已在这下面挖好了一条地道,为了避免叶开的怀疑追踪,所以才找柳三眼作幌子。
  ——柳三眼正需要钱用,吴天就用钱卖通了他,等到事成后,当然就杀了他灭口。
  用这个法子无疑是唯一能逃过叶开追踪的法子,也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尽快地将他们三个人的尸体送走。
  夕阳更红,红如血。
  苏明明柔软的脸迎着夕阳,眸中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她的眉毛在夕阳下看来仿佛也是金黄色的。
  “不管怎么样,三口装着三个死人的捕木棺材,总不会凭空飞走的。”苏明明说:“不管这三口棺材从地道运到哪里,总要有人去抬。”
  “对”
  “抬着这么重的三口棺材,不管走到哪里去,多少总会留下一点痕迹来。”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子的。”叶开又神秘兮兮地笑着。
  “什么按理说?”苏明明问。
  ——地道出口处无论是草地于地还是泥地,要将三口棺材运走,地上都一定会有痕迹留下来。
  ——无论他们是用人抬,还是用车载,地上都会有痕迹留下来。
  可是苏明明这一次如果又和叶开打赌的话,输的一定还是苏明明。
  因为地道出口不远处,就有一条河流,水流虽然湍急,要用羊皮筏子运走三口棺材,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无论是河水湖水还是海水,水上都绝对不会有任何痕迹留下来。
  被追踪的人只要一下水,就算是品种最优秀、训练最严格的猎犬都追不到了。
  金黄的彩霞,苍翠的远山,湍急的河流,飞泉由断崖处飞溅而下,溅起的水花不时地洒在苏明明的脸上。
  透着金光的水珠,就仿佛苏明明那楚楚可爱的眸子般亮丽,看着留在苏明明脸上的水珠,叶开的眼中仿佛蒙上了一层醉意。
  远山落日处有只孤鹰在盘旋,有风从远方吹来,又吹向远方。
  从来没有人知道风是从哪里吹起?又吹向何方?吹到何时才能停止?风撩起了苏明明的发丝,拂干了她脸上的水珠,等风走了以后,她才微微抬起头来看着叶开。
  “看样子你好像无法知道‘他’是谁了?”苏明明说:“所有的线索都断了,那三具尸体想必他早看过了,对你武功的深浅,想必‘他’也知道了。”
  “错了,你错了。”叶开笑笑:“现在虽然已无法追踪到他,可是他的尾巴既然已经露出来了,就早晚会露出狐狸头来的。”
  他看着夕阳下的苏明明,又说:“他既然已看过尸体,已知道我的武功底子,那么他就会有第二次的行动。”
  “第二次行动?”
  “对,否则他又何必要费那么大的力量呢?”叶开说:“他费了这么多精神,就是为了第二次的行动。”
  “第二次杀你的行动?”
  “是的。”叶开马上又说:“不过我向你保证,第二次错的一定是他。”
  “万一是你呢?”苏明明眼中仿佛有了忧虑。
  “我有预感,第二次错的一定是他。”
  第一章 报复开始
  一
  山坡上一座新坟,坟上草色刚青,几棵白杨伶汀地立在西风里,坟头矗立着一块六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几个掰窠大字是:“爱女马芳铃之墓。”
  马空群双眼茫然地凝注着新坟,良久良久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傅红雪,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每一条皱纹里都不知埋藏着多少凄凉惨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伤?多少仇恨?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西风里,一双漆黑的眸子坦然地注视着马空群。
  马空群凝视着他,忽然问:“你看见了什么?”
  “一座坟。”傅红雪淡淡他说。
  “你知道这是谁的坟?”
  “马芳铃。”
  “你知道她是谁吗?”
  “马空群的女儿。”
  傅红雪没有说:“你的女儿”,而说是“马空群的女儿”,因为至今他还不相信站在他面前的人是马空群。
  马空群十年前就已死了,是他亲眼看见他倒下的,虽然不是他杀的,可是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连着碧天,山上的风更冷,风吹长草,宛如海洋中的波浪。
  马空群的神色更悲伤,喃喃他说:“马空群的女儿……”
  他忽然又转过身,遥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又缓缓他说:“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草原。”傅红雪说:“大地。”
  “看不看得见这块地的边?”
  “看不见。”
  “这一块看不见边际的大地,就是我的。”马空群激动他说:“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财产也全都属于我,我的根已长在这块地里。”
  傅红雪听着,他只有听着,因为他实在不懂马空群今天将他带来这里,说了这些话的用意是什么?
  “我的根在这里,马芳铃却是我的命。”马空群说:“无论是谁杀了她,都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
  听见他这一句话,傅红雪慢慢地将视线移向新坟。
  ——这坟里埋的真是马芳铃?
  风吹草动,马空群的激动仿佛已被冷风拂走,他的神色渐渐平息,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
  “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你杀了马芳铃,可是你也无法证明人不是你所杀的。”马空群注视着他说。
  “我是无法。”
  马空群注视他一会,忽然又转身,又面对着那无际的大草原。
  “无论谁要拥有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的事。”马空群忽然又转变了话题:“你知不知道这一切我是怎么得来的?”
  ——是你昧着良心杀了你的好友白天羽,而得来的。
  傅红雪并没有说出这一句话,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马空群。
  “这是我的好友和我无数兄弟的性命换来的。”马空群说:“他们已死了,而我却还活着。”
  “我知道。”
  “所以无论什么人都休想将这一切从我手里抢走。”马空群顿了一下,才慢慢地又道:“除了白依伶。”
  傅红雪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幸好马空群很快地又解释。
  “马芳铃虽然是我的命根,可是为了白依伶,我可以义无反顾地抛弃一切。”他看着傅红雪:“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懂。”傅红雪是真的不懂。
  “杀女之仇,不共戴天,然而……”马空群咬了咬嘴唇:“然而白依伶却喜欢你。”
  白依伶?
  傅红雪已渐渐懂得他的意思。
  万马堂的一切霸业是白天羽夫妇打来的,所以他的遗孤,马空群必须照顾,毫无条件地照顾,这就是所谓的“江湖义气”。
  所以傅红雪虽然杀了马芳铃,可是为了白依伶,马空群就必须放了傅红雪。
  这就是今天马空群将傅红雪带到这里来的原因。
  然而事实真是这样的吗?
  被杀被埋在坟里的真的是马芳铃?
  这个长得很像马芳铃的白依伶,真是的白天羽的女儿白依伶吗?
  马空群凝注着傅红雪:“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志气的人,如果换做平时;我会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脸色又沉下,眼睛里又射出刀一般凌厉的光芒,一字一字他说:“可是现在你最好赶快走。”
  “走?”
  “不错,走。”马空群说:“带着白依伶走,走得越快越远越好。”
  “我为什么要走?”傅红雪问。
  “因为这里的麻烦太多,无论谁在这里,都难免要被沾上血腥。”马空群说:“因为我虽然为了白依伶,可以容忍你的杀人之事,可是我不能担保其他的人会原谅你。”
  “我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傅红雪淡淡他说:“更不需要别的人原谅。”
  “但这地方你本就不该来的,你应该回去。”马空群说。
  “回去?”傅红雪说:“回哪里去?”
  “回到你的家乡。”马空群说:“那里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傅红雪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慢地转身看着大草原,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你可知道我的家乡在哪里?”
  “无论你的家乡多么遥远,无论你要多少盘缠,无论你想从这里带走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马空群说:“你的要求,我一定会答应,只要你尽快带白依伶走。”
  “那倒不必,我的家乡并不远。”傅红雪说。
  “不远?”马空群说:“在哪里?”
  天边的远方有一朵白云,傅红雪的目光就停在这一朵白云上:“我的家乡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马空群怔住。
  傅红雪回过身,凝视着他,脸上还带种很奇怪的表情。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你还要叫我到哪里去?”傅红雪说。
  听见这话,马空群的胸膛已开始起伏,双手也已紧握着,喉咙里“格格”作响,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早已说过,我从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傅红雪说:“而且我只做我自己应该做的事。”
  “你一定要留在这里?”马空群总算迸出了这一句话。
  “是。”
  这就是傅红雪的回答,即简单又干脆。
  二
  远方的浮云飘来,掩住了日色,西风卷起了木叶,白杨伶汀地颤抖。
  马空群的腰虽仍挺得笔直,但胃却在收缩,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他的胸与胃之间压迫着,压得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只觉得满嘴酸水,又酸又苦。
  傅红雪已走了。
  马空群知道,可是并没有拦阻,甚至连看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既不能拦阻,又何必看?
  若是换了十年前,他绝不会让他走的。
  若是换了十年前,他现在也许早已将他埋在这山坡上了。
  十年前从来也没有人拒绝过他的要求,十年前他说出的话,从来也没有人敢违抗。
  可是现在已有了。
  刚才他们面对面的时候,马空群本有机会击倒傅红雪的,他的拳头和十年前一样快速,他自信可以将任何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击倒。
  然而刚刚他却没有动手。
  为什么?
  是他老了?抑或是他有所顾忌?
  他是不是真的马空群?
  是不是十年前的马空群?
  今日万马堂的一切和这些人,真的都是死后复活吗?
  多年来,马空群的肌肉仍然紧紧的结实的,甚至连脖子上都没有生出一点多余的脂肪肥肉,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他的身子仍如十年前般笔挺。
  十年来,他的外表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变化。
  但是一个人内部的变化和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看出来的。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出。
  真正的改变和衰老是在人的心里。
  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觉时,才会真的衰老。
  马空群忽然觉得很疲倦。
  刚刚掩住日头的那一朵浮云已不知何时换成乌云,天色更暗,似将有雷雨。
  马空群当然看得出,多年来的经验,已使他看天气的变化,就如同他看人的心变化一样准,但他却懒得回去。
  他静静地站在新坟前,静静地凝注着石碑上的碑文:“爱女马芳铃之墓。”
  这坟里埋的真是马芳铃?
  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埋在坟里的人之外,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秘密已在他心里隐藏了十年,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只要一想起,心里就会感到痛。
  现在他的眼睛就有痛苦之色,是因为他想起了这秘密,还是傅红雪拒绝了他的要求?
  大地除了风声外,并没有马蹄声或是脚步声,马空群却感觉到有人走上了山坡。
  他知道是谁来了。
  白依伶。
  只有白依伶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白依伶,就好像父亲信任女儿一样。
  “他没有答应?”白依伶走到马空群身后,转声问着。
  马空群悄然地摇摇头。
  这个答案,白依伶仿佛早已知道,她见到马空群摇着头,她的脸上立即就露出了哀怨之色。
  “我早就说过他不会答应的。”白依伶轻轻他说:“他如果是那种人的话,十年前他也就不会走了。”
  马空群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乌云,轻轻地叹了口气:“本希望他能带你走,那么我就没有什么牵挂了。”
  “他如果真的带我走,你不就违背组织的宗旨了吗?”白依伶说。
  “组织?”马空群喃喃他说:“就是为了组织,我才希望你走。”
  马空群回身凝注着白依伶,抬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眼神中充满了疼爱的关注。
  “我走了你将如何面对组织?”白依伶说:“组织的手段,你又不是不了解?”
  “也许你说的不错,我已老了。”马空群轻轻叹了口气:“就因为我已老了,所以我才希望你活得快乐一点,希望你能离开这里。”
  他顿了一下,让眼睛里的那一滴欲出的泪水消失在眼眶内时,才又说:“至于组织……反正我已老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乌云未消,骤雨未下时,酷寒却已袭来了,一声震耳的乾雷也已响起了。
  听到这一声闷雷时,傅红雪已走回到房门外了,这里大地已全暗了下来,房内未燃灯,一片黑漆漆的。
  傅红雪从离开山坡到这里脚步全未停过,这时他当然也没有停的意思,可是他跨出的右脚却仿佛被人挡住般的停在半空中。
  他全身上下的汗毛在这一瞬间忽然一根很竖起。
  四周静悄悄的,一点什么样的声音也没有,傅红雪为什么忽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四
  无边元际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傅红雪在将要跨入房门的那一刹那,停止自己所有的动作,是因为他听见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既不是脚步声,也不是呼吸声,而是另一种声音。
  一种不能用耳朵去听,耳朵也听不见的声音,一种只有用野兽般灵敏的触觉才能听到的声音。
  有人在房内。
  一个人。
  一个想要他命的人。
  一个带着满腔怨恨的人。
  傅红雪看不见这个人,连影子都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这个人距离他已越来越近了。
  冰冷的大地,冰冷的风,冰冷的刀。
  傅红雪已握住了他的刀,他除了紧握刀把外,不敢再动一下,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身子仿佛在逐渐僵硬。
  天地间充满了死一般的静寂,忽然间,房内突传来一阵急而尖锐的风声。
  傅红雪十八岁起就开始闯荡江湖,像是一条野狼般在江湖中奔浪,他挨过拳头、挨过巴掌、挨过剑、挨过刀、挨过各式各样的武器和暗器。
  他当然听得出这是暗器破空的风声,一种极细小、极尖锐的暗器,这种暗器通常都是用机簧打出来的,而且通常都有毒。
  暗器破空时,傅红雪本应该退,本应该闪,可是他却仿佛全身已经僵硬,他没有闪避,没有动。
  他如果动,如果闪避,那么他就已死了。
  “叮”的一声,暗器已经打下来,打在傅红雪身旁的青石板上。
  房内的这个人算准他一定闪避,一定会动,所以暗器打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退路,不论他往哪边闪避,只要他一动就死。
  他没有动。
  他听出风声不是直接往他身上打过来的,他也算准这个人出手的意向。
  他并没有十成把握,这种事无论谁都绝不可能有十成把握。
  在这问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也没法子多考虑,但是他一定要赌一赌,用自己的性命作赌注,用自己的判断来下赌注。
  这赌注他下得好险,赢得好险。
  但是这场赌还没完,傅红雪一定还是赌下去,他的对手断不肯放过他的。
  这一次他虽然赢了,下一次就有可能会输,随时都可能会输。
  输的就是他的命,很可能连对手的人都没有看见,就已把命输出去了。
  傅红雪有把握肯定房内的这个人,是他一生中从未见过的人。
  只要他见过的人,他就有把握一定会认得出来,这当然也是他闯荡江湖所得来的经验。
  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就会把命输出去,这样的死法,傅红雪当然不愿意,所以他忽然开始咳嗽。
  咳嗽当然有声音,有声音就有目标,他已将自己完全暴露给对方。
  所以他立刻又听到了一阵风声,一阵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风声。
  一听见这种风声,傅红雪的人就已窜了出去,用尽他所有的潜力窜了出去,从风声下窜了出去。
  黑暗中忽然闪起刀光。
  冰冷的刀光,死亡的刀光!
  在傅红雪咳嗽的时候,他已经抽出了他的刀,天下最锋利的五把刀之一。
  刀光一闪,发出了“叮”的一响,然后就是一声暗器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一声响过,又是一片死寂。
  傅红雪一落地后,也不再动,连呼吸都已停止,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冷汗从他鼻尖往下滴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像是永恒般那么长久,傅红雪才听到另外一种声音。
  他正在等待着的声音。
  一听见这种声音,他整个人就立刻虚脱,慢慢地松懈下来。
  五
  傅红雪听到的是一种极轻微的呻吟,和一阵急促的喘息。
  人只有在痛苦已达到了极限,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来。
  傅红雪知道这一战他又胜了。
  胜得虽然凄凉而艰苦,可是他总算胜了。
  他胜过,常胜,所以他还活着。
  他总认为不管怎么样,胜利和生存,至少总比失败好,总比死好。
  可是这一次他几乎连胜利的滋味都还来不及分辨时,无边元际的黑暗中忽然已有了一阵亮光。
  ——光明也正如黑暗一样,总是忽然而来,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但是你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相信它迟早总会来的。
  傅红雪终于看见了这个人,这个带着满腔怨恨、一心想杀他的人。
  第二章 我叫风铃
  黑暗中亮起了光,傅红雪就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人没有死。
  他还在挣扎,还在动,动的艰苦而缓慢,就像是一尾被困在沙砾中垂死的鱼。
  他手里拿着一只火折子,光亮就是从火折子发出的,就在这时候,傅红雪才发现这个人居然是个女的。
  而且是个极美的女人,虽然看来显得苍白而憔悴,却反而增加了她的骄弱和韵味。
  她的一双眸子看来仿佛很茫然,却又带着满眼的相思,相思中还带着痛苦、绝望和哀求的眼神。
  她正用一双垂死的眼睛看着傅红雪,她本来是来杀他的,可是在眼神交替的这一瞬间,他竟忘记了这一点。
  因为他是人,不是野兽,他忽然发现一个人和一个野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有分别的。
  人的尊严,人的良知和同情,都是他抛不开的,也是他忘不了的。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在如此的夜晚里独身来杀傅红雪?“你是谁?”傅红雪只有这样问。
  “我是来杀你的人。”这个女人说:“我一定要杀了你。”“为什么?”
  “因为你不死,我就只有死。”这个女人的声音中又充满了怨恨:“因为你没死,我就必须让相思、怨恨纠缠而死。”
  “相思?怨恨?”
  “对的。”女人回答:“我相思的人被你杀了,如果我不杀了你,我又怎么能忍受得住那满腔的怨恨呢?”
  “你相思的人是谁?”
  “阿七,弯刀阿七。”
  “阿七?”
  傅红雪一愣,阿七明明已让他放走了,为什么阿七又会忽然死了?傅红雪还来不及想通这一点时,这个女人又开口了。
  “你应该看得出你那一刀虽然伤得我很重,可是并没有伤到我的要害。”
  傅红雪当然知道,刚才那一刀正好刺在她的胸膛上,距离她的心脏最多只有两寸。
  “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我现在已无法杀你了。”女人肯定他说:“可是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一定会杀你。”
  这一点傅红雪当然也看得出,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个敢说敢做的人,她决定的事,就好像一根铁钉钉人墙壁内动也不动了。
  “所以你现在最好杀了我。”女人说。
  杀了她?傅红雪不由得再次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虽然长得很美,可是他又不是没有见过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他的心中一点杀意都没有?是因为这个女人很但白?或是为了她有一双很复杂的眼神的眸子?还是因为他和她都是属于“相思”的人?究竟是为了哪一点,傅红雪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绝不会杀了她。
  这一点这个女人无疑也看出来了,所以她又说:“如果你不杀我,那么你就必须带着我。”
  “带着你?”傅红雪又是一愣。
  “是的。”女人说:“我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可是如果没有及时救伤,我顶多只能挨过两个时辰而已。”
  这一点傅红雪也知道。
  “我这样死了,虽然你没有再动刀,可是也算你杀的,你良知过得去吗?”
  傅红雪忽然苦笑了,他只有苦笑,碰到这么样的一个女人,谁能不苦笑?“你既然不再杀我,那么你就必须带着我,医治我。”这个女人说:“我知道你救伤的功夫,和你的刀一样都是一流的。”
  ——会杀人的人,通常都会救伤。
  “可是你也别想将我医治好了,就将我甩掉。”女人又说:“从今以后我将寸步不离地跟在你左右。”
  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现在杀不了你,以后也杀不了你,所以我就必须跟在你左右,随时随地研究你,随时随地注意你的功夫,随时随地找你的弱点。”女人说:“知己知彼,方能胜利,这一点想必你一定同意的?”
  “我同意。”
  “你虽然已决定不杀我,可是以后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女人注视着他:“你必须随时随地提防我,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一有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剑杀了你。”
  她跟着他,就是为了要杀他,这一点傅红雪当然更清楚了。
  “现在你可以开始做的事是先替我疗伤,然后带我离开这里。”
  “带你离开这里?”傅红雪问:“带你到哪里去?”
  “我们如果还留在这里,马空群难道是个死人,他难道不会问吗?他一问你又如何回答?”女人忽然笑了:“幸好我知道你一定有地方可以带我去住的。”
  “我有地方?”
  傅红雪当然有地方可以让这个女人住,十年前他还带着满腹的悲伤离开了这个小镇,别人一定都以为他会远离尘世,远离这个令他伤心的地方。
  其实他并没有走远,因为那时他的身心、体力都无法支持他走得太远,所以他只到离这个小镇不远的山上住了下来。
  那里虽然离这个小镇很近,可是那儿没有尘世间的一切烦恼,所以他一住就住了快十年没有离开这儿。
  ——他既然已在那儿隐居了快十年,又为何突然离开这里?别人一定猜不透傅红雪为什么会答应这个女人这么样的一个无理要求,就连傅红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他连这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都不知道,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带着这个女人走,幸好临走之前,这个女人总算告诉他,她的名字。
  “我叫风铃。”
  吃过饭后,叶开就来到苏明明她们家院子中休息,苏明明一直等到将那些孩子们安顿好了,才来到院子,坐到叶开的身旁。
  吃晚饭时,金鱼很快就吃完,然后借故说很累想早点休息,就先回房去了。
  最近几天她总是想办法避开和苏明明、叶开三人相处的机会,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苏明明当然不会去注意到这种事情,叶开才认识金鱼没几天,他当然更不会去注意这些小事。
  等到他注意时,事情已发展到不可救的地步了。
  坐在草地上,仰首看着夜空中的繁星,旁边又陪着一位极美丽可爱的小姐,这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
  “你在想什么?”苏明明看着仰首看天的叶开。
  “我在想‘猴园’和万马堂的享有关连。”叶开总算将头低下来,看着苏明明:“为什么那么多小孩子在‘猴园’附近失踪,而都没有人去找‘猴园’主人要人?难道那些失踪小孩的家长都不关心自己孩子的生死?”
  苏明明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她先将头低下了来,看着草地上的青草,过了很久才说了一句令叶开心酸的话:“他们都是孤儿。”
  孤儿?难怪那么多的小孩失踪,而拉萨城里的大人们都无动于衷。
  事不关己,又有谁会多管闲事呢?叶开的精神黯然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孤儿也是人,为什么就没有人愿意出面?”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苏明明淡淡他说:“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过吗?”
  ——这是一句真言,自古以来,有很多人的确都遵行着这句真言。
  叶开沉思了一会儿,才用肯定的口气说:“只要那些小孩失踪的事和‘猴园’有关,我一定让‘猴园’的人还出个公道来。”
  这句话不但苏明明听到,金鱼也听到了。
  她虽然很早就回房了,可是她井没有睡,她偷偷地躲在窗口,偷偷地看着院中叶开的一举一动,所以叶开的话,她当然也听见了。
  只可惜她只听到这里,如果她继续听下去,或者就不会发生以后那些悲惨的事。
  ——人的意念,都是在一刹那间决定的,亘古以来,又有谁能预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呢?在下一刻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金鱼当然看得出来苏明明很喜欢叶开,她又何尝不是也很喜欢叶开,可是喜欢又有什么用?她当然更看得出叶开的眼里只有苏明明一个人,所以这两天她才想尽办法来躲避和他们相处的机会,可是她又无法忍受自己独处的寂寞,才会偷偷地躲在一旁注意他们。
  所以今晚叶开的话,她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她更明白叶开的意思,所以她已决定做一件让叶开对她另眼相看的事。
  她决定今晚去一趟“猴园”,只要她探得“猴园”的秘密,回来告诉叶开,他一定会对她另眼相待,他一定会很高兴她这么做。
  ——这是多么幼稚的想法?只可惜陶醉在“爱河”里的人,所想到的都是这种幼稚的想法。
  “只要那些小孩失踪的事和‘猴园’有关,”叶开的脸上已露出愤怒的表情来,“我一定要让‘猴园’的人还出个公道来。”
  听见这话,苏明明立即高兴了起来,她伸出双手抓着叶开的双肩,用一种愉快的语气说:“既然你已决定去‘猴园’探个究竟,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发。”
  她喘了口气,又接着说:“否则夜长梦多,让他们掩灭了证据。”
  “现在去?”
  “嗯。”苏明明点点头:“现在是晚上,他们警戒一定很松,我们一定会很快地查出他们的秘密。”
  “对,我们一定会很快地就死在‘猴园’里。”叶开忽然笑着说。
  “猴园里如果真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我们现在去就一定正好入了他们的陷阱。”叶开说:“通常人们都会以为越是晚上,越是探查秘密的好时机。”
  “其实正好相反。”
  “是的。”叶开笑着说:“越是隐藏秘密的地方,晚上警戒越是严密,因为他们一定会想到‘夜晚是探查秘密的好时机’,所以有秘密的地方,晚上通常都是最危险的。”
  苏明明的脸上忽然蒙上一层忧虑:“那么我们应该什么时候去比较好呢?”
  “清晨。”
  “清晨?”苏明明说:“为什么要在清晨?”
  “因为这时是他们警戒到了极限的时刻,也是警戒交接的时间。”叶开笑着说:“警戒了一晚的人,这时精神和注意力都已最疲乏了,刚要接班的人,也才刚刚从热被窝里叫起,他们的精神还绻念在热被窝里,所以这时才是探查秘密的好时刻。”
  这番话剖解得这么清楚,只可惜金鱼已听不见,这时她已到了“猴园”。
  虽然从没有进去过“猴园”,可是金鱼却仿佛对“猴园”很清楚,她顺着围墙来到“猴园”的后花园。
  她认为秘密一定是隐藏在主人住的地方,而主人通常都是住在后花园里。
  ——她这个想法无疑很正确,因为她闯进去的地方虽然不是主人住的地方,却是秘密的所在地。
  翻过围墙,金鱼先等自己的眼睛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后,才搜寻着可能是主人住的地方。
  后花园的房间都是黑黝黝的,只有一扇较大的窗户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光亮。
  这一定是主人住的地方,金鱼认定了自己的想法后,才小心地朝发亮的窗户走了过去。
  用食指挖破了窗纸,金鱼将眼睛凑近洞口朝内看,她先看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一盏孔明灯,然后才看见桌后面有一张床,床上仿佛睡着一个人。
  照他躺着的姿势看来,这个人一定是个很矮小的人,可是他究竟有多大年纪,金鱼却看不出来,因为躺着的这个人的脸脚正好让孔明灯的灯芯挡住了。
  不管他有多大年纪,照他这个身材,金鱼一定可以制得住。
  主意一打定后,金鱼就轻轻打开了窗户,轻轻翻进去,床上的人显然还不知道有人已进来了,因为他动也不动地睡着。
  金鱼又轻轻地将窗户关好,才轻轻地走向床铺,等走过桌子,等看清床上人的脸时,金鱼忽然愣住了。
  因为这时她已看清床上的人是谁了。
  床上的这个人就是这两天她们替他担心的玉成,她们为了他,每个人都忧心忡忡的,他居然在这里享福。
  住这么好的房间,睡这么大、看来又很舒服的床,不是享受是什么?一想到这里,金鱼不由得火冒三丈,一个箭步就奔到床边,伸出手就去推躺在床上的玉成,口中叫道:“玉成,玉成,起来。”
  感觉到有人在推他,又听到有人在叫,玉成的眼睛惺讼地睁了开来,可是等他看清叫他的人是谁时,他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一种很恐惧的眼神来。
  而且他还居然想躲人床被里,金鱼怎么可能让他躲进去呢?她伸手就抓住床被,面带怒容地对着他:“你还想躲?”
  他大概是急得说不出话来,只见他满脸惧色地直摇头,嘴里“吱吱”地叫个不停,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享福,害得我们大家在外面为你担心。”金鱼越说越气:“你难道一点良知都没有?”
  玉成大概被说得很难过了,只见他双眼里充满了泪水,两行泪珠已顺颊流下了,但是他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的恐惧。
  他到底在恐惧什么呢?金鱼这个“二百五”,她怎么会想到一点呢?她只见玉成还拼命地想往床被里躲,就更生气他说:“还想躲人床被里?我把被子掀掉,看你还往哪里躲?”
  玉成一听她这么说,一双手拼命地抓住床被,头拼命地摇着,嘴里的“吱吱”声响得更急。
  他越摇头,越抓住棉被,金鱼就越气,手一用力,“唰”的一声,就将棉被掀开了。
  四人如果看到不相信的事,第一个反应是什么?是昏倒?是尖叫?还是无动于衷?别人的反应是如何?玉成或许无法知道,可是金鱼的第一个反应,他却看得清清楚楚的。
  金鱼本来是满脸怒容地掀被子,等到她掀开被子,看见被里的“情景”时,她的反应是愣住了。
  楞了大约一会儿的时间,才用双手揉了揉眼睛,再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床上。
  然后她的脸上才逐渐露出恐怖的表情,然后才发出一声尖叫声,然后整个人就退后坐在椅上,整个头下意识地摇着,嘴里还断断续续他说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
  棉被还没有掀开时,玉成是一脸的恐惧,可是等到掀开后,他脸上的恐惧突然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悲伤、无奈、痛苦的神情。
  他整个人就缩在床角,双手死命地遮掩住他的身子,眼尾不时瞄向椅子上的金鱼。
  是什么令她发出这么恐怖的表情?一双眼睛直盯着床角的玉成,金鱼的口中还在喃喃地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唉!世人为什么总是不相信那些摆在眼前的事实呢?”
  金鱼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慈祥的声音,她还未回头,就已看见玉成眼泪满眶的眼睛里,射出了怨恨、恶毒的光芒,直盯着她的身后。
  她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很慈祥的老人站在门口,眼光中充满了老人的和蔼与智慧,他看着她,然后又用很慈祥的声音说:“你不相信你所看到的事?”
  金鱼忍不住地又回头看着床上的玉成,口中仍念着:“这……这怎么能令人相信?”
  老人笑了笑,笑着走到床边,笑着说:“你是不相信玉成的身子是猴身?还是不相信猴子的脖上是玉成的头?”
  猴子的身体?玉成的头?金鱼所看到的居然是猴身人头的“怪物”!
  那个传说“猴园”里有猴身人头会说话的猴子居然是事实么?而这个“怪物”居然就是金鱼她们所熟悉的玉成,难怪她会那么震惊,会那么的恐怖。
  换做任何人看见自己所熟悉的人变成这种怪相,任谁也无法接受。
  要压住这种突来的震惊,唯有喝一杯很纯的纯酒才能收效,所以这位很慈祥的老人就将金鱼带到了一间全是由水晶做成的水晶屋里,倒了一杯很纯的波斯葡萄酒给她。
  等金鱼喝完了杯中酒,稍微恢复了神色后,这位慈祥的老人才开口说:“我姓王,他们都叫我王老先生。”
  他就是王老先生?这么慈样的一个老人居然就是外面传说恐怖“猴园”的主人王老先生?会是他?金鱼又露出那种不信的眼光看着他。
  王老先生又展出那种很慈祥的笑容:“别怀疑你的眼睛,你所看到的都是真的。”
  “玉成怎么……怎么可能变成那种样子?”金鱼的脑海里还残留着玉成的怪样。
  “怎么不可能?”王老先生说:“上天给了我们人类一双灵活的手和一颗智慧的脑,就是要我们创造出奇迹。”
  “你是用什么方法使玉成的身子变成猴身?”金鱼又问。
  “靠我这一双手和这一颗头脑。”王老先生指着自己的头说:“我不是让他的身子变成猴身,而是将他的脑袋移接到猴身上去。”
  “移接?”
  “对。”王老先生笑着说:“这一种的切割技术,我就称为‘移接手术’。”
  “移接手术?”
  “是的。”王老先生说:“将人类的头,用一种很特别的切割技术切下来,然后移到猴子的脖子上,再用一种很特别的技术接合起来,这些过程就叫‘移接手术’。”
  “可是他……他怎么可能活在猴子身上?”金鱼还是不信。
  “刚开始时当然是失败,幸好成功一向都是由失败堆积而成的。”王老先生得意他说:“只是现在我还无法让人类的喉咙接连着猴子的声带,所以他目前还只能发出猴子的叫声而已。”
  金鱼现在总算明白刚刚玉成为什么只是“吱吱”地叫着,原来他无法说话。
  王老先生自己也喝了一口葡萄酒,等酒汁顺喉流下后,他才又说:“不过我有自信,下次一定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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