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的人,自己知道末日己无多了,假如再不多说几句,以后就无法开口了?
但是以白天羽现在的年纪,绝不会有这种感受的,不过,谢晓峰的问题,还是很耐人寻味的。
为什么一个天下闻名的第一剑客,会变得如此唠唠叨叨的样子呢?
为什么只有在这儿,他才会如此呢?
白天羽虽然不再欢猜谜,却也忍不住的想以自己的本事去得到这个答案,所以他的眼光飘向四周。
这儿的确不是一个令人很愉快的地方,这儿到处充满了荒凉、颓败、萧索、消沉,到处都有死亡的气息,没有任何一点生气。
任何一个意气飞扬的人,在这儿耽久了,也会变得呆滞而颓丧的。
但是,这绝不会是影响谢晓蜂的原因。
一个对剑道有高深造诣的人,己经超乎物外,不会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了。
所以白天羽还是找不到答案。
幸好谢晓峰没有让他多费脑筋,很快的自己就出了答案:“因为我手中没有剑。”
这简直不是答案。
手中有没有剑,跟人的心境有什么关系?
胆小的人,或许要靠武器来壮胆,但谢晓峰是个靠剑壮胆的人吗?“
白天羽对于这个答案仿佛很满意,至少,他懂得其的意思。
谢晓峰是个造诣登峰造极的剑客,他的一生都在消磨,剑已经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
手中无剑,也就是说他已没有了生活、没有了灵魂。
谢晓峰如果把他生命中属于剑的部分去除掉,那么他剩下的也只有是一个平凡而衰弱的老人了。
三看看白天羽脸上的表情,谢晓峰知道他已了解到那句话的意思,因此显得很高兴,“我们可以继续谈下去。”谢晓峰说:“否则,你不会对下面的话感到兴趣的。”
白天羽有点激动,谢晓峰的话无疑已将他引为知己。
能被人引为知己,总是一件值得愉快的事,但能够被谢晓峰引为知己,又岂是愉快所能代表的。
“事实上我这二十年来,已经不再佩剑了。”谢晓峰淡淡的说:“神剑山庄早先虽有一柄神剑,也早已被人投入河底。”
这件事白天羽知道。
那是在谢晓峰与燕十三最后一战,燕十二穷思极虑,终于悟出了他的第十五剑,天地间至死至杀之一剑。
这一剑击败了无敌的谢晓蜂,但是死的却是燕十三。
燕十三自己杀了自己,为的也是毁灭掉那至死至恶的至毒的一剑。
“神剑虽沉,但神剑山庄之名仍在。”谢晓峰说:“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我知道。”白天羽点点头:“那是因为你的人还在。”
剑术到至上的境界,己无须手中握剑,任何东西到了手中都可以是剑。
就算是根树枝,一根柔条,甚至于是一根绣花的丝线,都可以拿来当剑。
剑已在谢晓峰心中,剑也就无所不在。
谢晓峰的话很难懂,但白天羽偏偏己经达到了这个境界,所以他懂,但是谢晓峰的下一句话却更难懂了。
“我的手中没有剑。”
还是重覆先前的那句话,意境却更深了。
“为什么?”
这是很蠢的问话,任何一个不懂的问题,都是以这句话来发问的。
在此时此地,问出这句话,也只有白天羽才问得出,因为他已对谢晓峰的话完全懂了,才会这么问。
白天羽原没有打算会得到答案,他知道这必然牵涉到别人的隐私与秘密,但是谢晓峰却意外的给了他答案。
谢晓峰用手指了指那两座荒坟。
坟就在院子里,进了门就可以看见,如果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白天羽也该早发现了,何以要等到谢晓峰来指明呢?
但是经谢晓峰指了之后,白天羽才知道答案一定要在亭子里才能找到的。
坟是普通的坟,是埋死人的,它还有特异之处,就在它所埋葬的人。
一个不朽的人,可以使坟也跟着不朽,像西湖的岳王墓、塞外的昭君墓等。
名将忠臣烈士美人,他们的生命是不朽的,他们的事迹刻在墓碑上,永供后人垂悼。
这院子里的两座坟上都没有墓碑,墓碑竖在茅亭里的栏杆上。
只是两块小小的木牌,一块在左,一块在右,从亭子里看出去,才可以发现这两块小木牌各对着一座荒坟,好像竖在坟前一般。
“故畏友燕公十三之墓。”
“先室慕容秋莹之墓。”
燕十三是曾经击败过他的人,慕容秋莹是他的妻子,也是他此生最大的死仇大敌,她不知道用了多少方法,几乎将谢晓蜂置于死地。
虽然这两个人都死了,但是谢晓峰并没有忘记他们,所以谢晓峰要说在这地方,他的手中无剑。
谢晓峰虽然天下无敌,却曾败在这两个人手中。
慕容秋莹不知使他失败了多少次,燕十三虽只击败他一次,却使他永远无法再扳回,所以讲晓峰才把此地命名为“藏剑居”。
不管他的剑多么利,多么快,但到了这儿,却已全无锋芒。
不管谢晓峰的生命中有多么辉煌的光彩,但是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永远是个失败者。
看着谢晓峰,白天羽心中不由起了一份由衷的尊敬。
那两人都已死了,然而谢晓峰却设置了这样的一个地方来激励自己。
他为的是什么?
燕十三和慕容秋莹都不是很值得尊敬的人,谢晓峰把他们葬在这里,绝不是为了纪念他们。
他为的是什么?
这次白天羽也没有再问为什么,他无须问,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他默然了很久,才站了起来,才开口:“我这次是来找前辈决斗的。”
“我知道。”谢晓蜂点了点头:“己经很久没有人来找我决斗了。”
“我不是为了成名。”白天羽说:“我是真正的想找前辈一决。”
“我知道,你最近已经是个大名人了。”谢晓峰笑着说。
“以我在剑上的造诣,我以为可以和前辈一较上下了。”
“你太客气,你应该说可以打败我。”
“可是现在我却无法对前辈拔剑。”
“是为了我此刻手中无剑?”
“这倒不是。”白天羽说:“此刻任何人都可以杀死前辈。”
“不错。”谢晓峰说:“我所以才要门口设置禁戒,不让人进来,因为在这里,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但是我知道,出了这个地方,我必然不是前辈的对手。”
“那也不一定。”谢晓峰淡淡的说:“决斗之胜负是很难说的。”
白天羽再仔细的打量了谢晓峰一番,然后抱剑一拱:“我输了。”
四白天羽从七岁开始练剑,每天至少练八个时辰,然后还要练一个时辰的拔剑,至今他已二十三岁了,己经练了十六年。
他练剑、苦学,为的就是成名,为的就是他的姓。
——他姓白,手中又有“春雨”剑,他跟昔年魔教教主白小楼有什么关系呢?
几乎可以说打败谢晓峰,是他从小就有的心愿,为了打败谢晓峰,他不知吃了多少苦?
流多少血?
如今他终于面对谢晓峰,他来此是要跟谢晓峰决斗的,可是现在他却忽然说出:“我败了。”
听见这三个字,谢晓峰并没有谅讶之意。
“打扰前辈,多谢前辈指点。”白天羽心平气和的说。
谢晓峰注视着白天羽:“你今年几岁?”
“二十三。”
“你很年轻,我今年已经五十七了。”谢晓峰笑了笑:“我是在四十七岁那年,才建了这藏剑居,你足足比我早了二十四年。”
“可是前辈在此己经十年了。”
“不,我在此地的时间并不多,经常还要出去走走,我这好动的习惯还是改不了。”谢晓峰说:“你比我幸运。”
“我比前辈幸运?”
“是的。”谢晓峰点点头:“我一直都在成功中,所以领受失败的教训太迟了,你却已在二十三岁就遭受了挫折,因此以后的进境就很难说了。”
白天羽想了想,才开口:“以后希望有机会再与前辈一战。”
“欢迎。”谢晓峰笑着说:“但我们最好还是在此地相见。”
“为什么呢?”
“你已进来过,藏剑居不再算是个禁地了。”谢晓峰说。
“对不起!”
“不必抱歉。”谢晓峰说:“你来的时候,此地还是藏剑居,因为这个地方只有你知、我知。”
谢晓峰注视着白天羽,又说:“你懂吗?”
“我懂。”白天羽笑了了下:“我一定记住这句话,不告诉任何人。”
“特别是我的女儿。”
白天羽微微一怔:“她到底是前辈的女儿?”
“是的。”
五要走出藏剑居时,白天羽又堪不住的回头着了下那两座坟,看了看那座凉亭,心中已经充满了敬佩之意,更佩服的是谢晓蜂剑上的境界。
在神剑山庄的大门口,他听见五大门派的长老在论他的剑。
五大门派是当今江湖上最具实力的门派,他们的长老无疑也是江湖上武功很高的人。
他们认为白天羽的剑即是人的境界就是尘世无敌了,这种见解也不能算是不对。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还有更高的境界,就是谢晓蜂此刻所追求的境界。
谢晓峰是剑客,他的境界自然也是剑上的。
剑,器也;刀亦器也。
武学到了至高的境界。刀与剑已经没有什么区分了,它们只是肢体的延伸而已。
白天羽的境界,只是到剑即是人,人仍是人。
但是谢晓峰呢?
他在什么时候到达这个境界,就不得而知,但是他在十年前即已跳出了那个境界,这是可以肯定的。
因为他建了这藏剑居。
在藏剑居中,他在追求另一种返朴归真,由绚烂归于平淡的境界。
那种“剑即是剑,我即是我”,“剑非剑,我非我”的境界,那也是一种仙与佛的境界白天羽的身边永远都带着把剑。
那把发着淡青色光芒的剑,那把刻有“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剑。
那把一出中分,神鬼皆愁的魔剑。
如果没有了那把剑,白天羽也许不会就是白天羽了,他的人与剑是不可分的。
谢晓峰的手中,原也有一把神剑的,但是十年前,他己藏剑于后,放弃了那把神剑。
现在他还没有到达最深的境界,所以必须要到藏剑居中才能进入那种境界。
藏剑居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两座土坟而已,重要的是这两座坟对人的意义。
在另外一个地方,设置了同样的两座坟,对他是否也有同样的意义呢?
这个问题白天羽没有问,他相信就是问了,谢晓峰让不会答的。
因为他们现在所摸索的境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境界,每一步都是前无古人的,因此他必须要真正进入其间,才能知道是什么的。
而且即使有一个人进去了,也无法把他的感受告诉别人的,因为别人没有那种经验与感受。
正如有一个人进入了一个神奇的花园,出来后告诉他的同伴,那里面的花是金色的,果实是七彩的,但是他同伴却是个天生的盲人,绝对无法从叙述中去了解花园中的情景。
一个盲人是没有色彩的感觉,他也许可以从芬芳的气息上去分辨花与果实,但绝对无法由色彩上去体会那种美感的。
不过白天羽却记住了谢晓峰的一句话:“下次你来的时候,此地已经没有藏剑居了。”
这句话就意识着谢晓峰已经能从此地走出来,真正的步人一个新的境界了,他已经能够把那两座坟搬到他的心中,随处都可以成为藏剑居。
白天羽知道有这种境界,却不知道何时才能进入这种境界,他知道自己比谢晓峰仍逊了一等,所以他才对谢晓峰有着十分的敬意。
以白天羽的造诣,也只有谢晓蜂这样的境界,才能使他萌生敬意。
六谢小玉并没有在原来的地方等白天羽。
当白天羽走到门口时,只有那四名剑奴恭敬的在门口守着。
“谢谢白公子。”一见白天羽出来,甲子立即上前恭敬的说。
“谢谢我?”白天羽微怔:“谢我什么?”
“谢谢白公子帮助主人走出藏剑居。”
“我帮助你们主人,你没弄错吗?”
“不会错。”甲子说:“多年来,主人一直被一个问题困住,就是为了那一招剑式,那一招燕十三的第十五剑。”
“我知道那一剑,但这一剑己经成为过去了。”白天羽说。
“是的,现在是已经成为过去了。”甲子说:“在白公子面前,它就不能算一回事。”
白天羽诧然:“我根本没有见过这一招剑法。”
“白公子见过了。”甲子微微一笑:“我们四个人最后逼白公子进去的就是那一招剑式。”
“就是那一剑?”
“是的。”甲子点点头:“就是那一剑。”
“就是那一剑打败了天下第一剑客谢晓峰?”白天羽问。
“我们的造诣自然不能与当年的燕十三大侠相提并论,但是我们施展的就是那一剑。”
“造诣不足,也能够施展那一剑吗?”
“照理是不能的。”甲子说:“但是我们十年来就专功那一招,没有其他的事务分心,因此也勉强能够施展了而且那一招施展出来,本就是至杀无敌的,可是却挡不但白公子的神剑。”
白天羽不禁默然了。
剑式到了至凶至厉的时侯,已经与造诣的关系不大了,剑式就是剑式,能施展出那一式,就是已经能发挥剑招的精华了,如若差一点,就不能算是剑式。
只有另一式更为凶厉的招式才能破得了它,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方法。
这个道理,白天羽早就懂了。
“主人这些年来,浸淫于剑道的研究,己经登峰造极了。”甲子说:“但是始终未能脱出那一剑的羁困。”
这一点白天羽也了解。
谢晓峰自困于藏剑后,就跟佛家的面壁,道家的坐关一样,他们是在思索,摆脱一种侄梏,一旦参悟,就脱颖而出,另上一层新的境界了。
谢晓峰自困于斯,就是他还无法脱出这一剑的压力,无法控制这一剑。
但是白天羽却破了这一剑,以兵不血刃的方式,破了这一剑,这使谢晓峰豁然贯通了。
所以白天羽和谢晓蜂认输,而他却不肯接受。
在这之前,他与谢晓蜂过遇时,谢晓峰也许不会输给他,但也不会胜过他,相互对拼的结果,很可能会两败俱伤,或是双方无功而退,但也只是那一度接触而已。
如果再战下去,他就非输不可了,因为他的技已穷,而谢晓峰却因此而闯破了关,而步入无穷之境。
听了甲子的话,白天羽觉得很高兴,本来他还有点沮丧,现在那一丝沮丧也没有了。
“神剑山庄今后己经没有藏剑居了。”白天羽笑着对甲子他们说。
“没有了。”甲子也笑了:“也不必要了。”
“你们四个人以后也不必守在这儿了。”
“是的。”甲子点点头:“白公子不但帮助了主人,而且也使我们得到了解脱。”
“今后四位是否还留在这儿呢?”
“刚才谢姑娘也希望我们留下,可是我们拒绝了。”甲子说:“神剑山庄并不适合我们。”
“什么地方适合你们?”
“有很多的地方,我们原先是为剑而生,以剑为生,因剑而生的,现在我们可以摆下剑,有很多的事都可以做。”甲子说:“比如说,我最喜欢养鱼,可以去开个鱼场,乙丑喜欢花,可以去做个花匠。”
“你们要放下剑来?”
“是的,我们要放下剑来。”
“你们知道,如果你们不放剑,在江湖上,立即可以享受无限的尊荣。”
“我们知道,主人说过,我们若是出去了,当也很生有敌手,我们立可成为一流的高手。”
“难道你们不想?”
“我们虽然想,可是有一个难题,成为江湖一流高手后,就没有时间做我们喜欢的事了。”甲子说:“白公子可以看得出,我们的年纪不小了,也可以说是过去了半辈子,上半辈子是为剑而活的,下半辈子可不能再为剑了,我们要为自己而活。”
白天羽对这四个人萌起一阵敬意,他们至少已经看破不名利之关,今后一定可以很快乐的生活了。
“你们的生活都有了安排吧?”白天羽说。
“有的。”甲子说:“主人建立这座藏剑居的时候,就给了我们每人五万一千二百两银子。”
“这是一笔很不小的财产了。”
“这只是第一年的费用。”
“第一年?”白天羽笑着说:“那么十年下来,你们每个人所得,莫非己经是数都数不清了。”
“不,数得清,而且很快的就可以数得清了。”甲子说:“因为就只有一块,一百两重的一块。”
“就只有一块?”白天羽微怔:“一百两?”
“是的。”甲子说:“主人实在很慷慨大方。”
白天羽看了看他们:“你们几个人头脑也很清楚。”
甲子笑笑:“白公子的头脑也没有问题,只是不知道主人跟我们的约定而已。”
“哦?”白天羽问:“你们是如何约定的?”
“主人跟我们约定是我们留此一年就想离开时,可以带走五万一千二百两,留到第二年,就只有两万五千六百两。”甲子说:“如此,每年减一半,到现在是十年,刚好是一百两。”
“这是哪一国的算法?”
“这是主人给我们的算法。”甲子笑着说:“如果我们在此只留一年,剑术未精,心气又浮,必须要有那么多的银子,才能够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否则不是论为盗贼,就是走人岐途,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好像有一点道理。”白天羽说。
“主人一向是有道理的。”
“如果我再晚几年来,你们莫非只有一两银子了?”白天羽笑着说。
“是的”甲子说:“我们若再追随主人几年,就是一两银子都没有,我们也能安之若素,生活得很愉快”。
“这么说我倒是来得太早了。”
“在我们而言,虽然希望多追随主人几年,但是再想到能够让主人早日走出这一层屏障,更上一层楼,这点牺牲也是值得的。”
“不错,的确值得。”
他们减低了自己年得酬劳,反而感到占了便宜,放弃了继续为奴隶的身份,反倒认为是一种牺牲,任何人都会以为他们是傻瓜,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是。
当然还有白天羽也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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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雨中的花朵
一
今早有雨,微雨。
花朵在雨中悸动,人也在雨中。
皇甫擎天持着抽纸伞,站在那朵“霸王花”前,凝视着花朵。
雨点打在袖纸伞上,然后顺着伞面滑下,再落入土里。
花长在废虚的墙角边,是淡黄色的,有五片花瓣,花苞发出淡淡的香味,就仿佛处女的骨香。
这朵花实在是够得上“霸王”这两个字,它的高度恐怕不止是五岁小孩,大概有七岁小孩的高度那么高。
它没有叶子,只有花朵和花枝,花枝大极有手臂那么粗。
皇甫真怀疑它的枝是否撑得住那么大的花朵,可是事实上它不但撑住了,而且已撑住好几年了。
这场雨不但给大地带来了滋润,也洗去了废虚那么多年的尘埃,却无法洗掉皇甫脑海里的回忆。
痛苦的回忆,也是甜蜜的回忆。
在这个世界上,凡事物久了都会变淡,包括爱情在内,唯独“回忆”,不但不会变淡,反而越久越浓。
越浓就越痛苦,痛苦加深,回忆就越浓。
尽管回忆是痛苦的,人们却愿意去享受。
因为无论多么深的痛苦里,总有那么一丝甜蜜。
二皇甫虽然看着花朵,印入眼廉的却是那一幕幕回忆白影像。
所有的影像都有一个人,一个有着修长的腿的女人她的长发并没有随风飘扬,而是梳成马尾巴,随着她的跳跃而荡动,就仿佛是春风中的杨柳。
皇甫擎天的心虽在绞痛,但他的嘴角却有着一丝甜蜜的笑意。
二十年前的那次决斗,虽然造就了他的功名,却令他失去了他最心爱的人。
如果时光能倒流,往事能重演,他是否还会像二十年前那样的做呢?
会不会?
——为什么回忆总是那么令人心绞如刀割?
回忆不但令人心痛,也使人的警觉都松懈了,甚至于反应都迟钝了。
如果换作平时,皇甫还未踏入废虚,就已经发觉这废虚里充满了杀机,可是现在他不但没有发觉,甚至于人出现在他眼前,他也都没有看见。
皇甫的眼前,只有那朵霸王花,怎么会有人呢?
人又是从哪里出现的?
藏在地里?躲在墙里?
细雨在飘,花朵在悸动,本来只是轻微的震动,可是现在却突然变得快速而激烈,然后又突然并迸而碎开。
纷飞的花瓣中,有一瘦小的人影从花苞里冲了出来。
他的手上有光芒在闪。
暗青色的光芒。
一种带有剧毒的光芒。
在这么冷不防之下,在这么近的距离,在这皇甫心情最恍惚的时刻,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杀手,一个手中持有剧毒武器的一流杀手,有谁能躲得过?
就算是在皇甫巅蜂状态之下,也无法闪过这样的攻击,更何况除了花中之人外,皇甫的背后还有两把剑。
两把破风而来的快剑,一长一短,一左一右的刺向皇甫的两侧。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也在瞬间就结束了。
然后大地只剩下静。
死亡的静。
静的死亡。
一切都在皇甫心情最恍惚时发生,也在皇甫还未搞清楚时就结束了。
当花朵迸裂,人飞跃而起时,皇甫就知道自己绝对无法躲过这一攻击,他正想勉强往后退时,又发觉背后两侧有两股寒气直逼而人。
他知道己无法再动了,不管他往哪个方向动,都逃不过这前后的夹杀。
他知道自己这次一定死定了,可是他却没有死亡的恐惧,他突然感到一片空白。
脑海里、心深处都没有任何的杂念,只有一片空白,那种感觉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的,也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会有那种感受。
——死亡并不象想像中那样恐怖。
皇甫没有害怕,他忽然笑了,忽然露出一种只有在得到解脱时才会有的笑容。
就在他笑容刚现,突然由土降下了一条人影,然后他就听见“当、当”的两声断剑声,马上又接着听见两声惨叫声。
人影未落,他手中的武器,看来仿佛是“锁剑钩”这一类的武器,已锁住了那一长一短破空而来的剑。
断剑声刚响起,就见那落下的人影一个回身,那两支被锁住的断剑也就忽然脱锁而射出,射向那拿一长一短剑的人。
断剑由他们两个的咽喉射人,由后颈飞出,这时才听见他们的惨叫声,才看见他们的鲜血迸飞。
落下人影再一个回身,人已从皇甫背后转至他们面前,在转动时,仿佛看见他手中的锁剑钩被他自己拆开,又仿佛没有看见他在拆。
等转到皇甫面前时,人影手中的锁剑钩已不见了,换上的是一把刀。
一把弯弯的刀。
然后就看见那把弯刀,由下往上,剖出了一道弯弯的光芒。
弯得就宛如上弦月。
光芒一现,惨叫声又响起。
那个由花朵中窜跃而出的人,立刻也像弯月般落下,然后大地就忽然静了下来。
静的死亡,死亡的静。
三细雨很快的就将尸骨上的血冲淡了,冲走了,冲没有不。
三具尸骨脸上都带着面具。
带着魔鬼的面具。
皇甫没有看尸骨,他在看站在面前这个救他的人。
这个救皇甫的人没有看皇甫,他在看皇甫的背后。
皇甫的背后有什么?
难道还有刺客?
皇甫的背后有人,一个人,不是刺客,是载思。
载思笑了笑,然后轻拍两掌:“好,好一个任飘伶。”
载思说:“好,好一把‘泪痕’。”
原来这个突然出现救皇甫的就是任飘伶。
皇甫凝注着任飘伶突然开口:“你就是任飘伶?”
“是的。”
“你就是那个江湖上最贵的刺客任飘伶?”
“也是最穷的刺客。”任飘伶笑了笑。
“听说只要有钱,你谁都杀?”
“传闻错了。”任飘伶说:“我有三不杀。”
“哪三不杀?”
“人不对不杀,不高兴不杀。”
“还有一不杀?”
“太高兴了也不杀。”
皇甫看着他,突然大笑了起来:“难怪你会是最穷的刺客,任何做刺客的人,有你这三不杀,他一定会穷死了。”
“我虽然还没有穷死,不过也快了。”任飘伶笑笑:“如果没有今天这一桩生意,到了晚上,我大概就会穷死了。”
“我请你接这桩生意的?”皇甫问。
“不是你,是你的银子。”
“我的银子?”皇甫微愣:“那么是谁将我的银子付给你的呢?”
“我,当然是我。”载思走前。
皇甫没有回头,他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淡淡的说:“为什么每次你要做的事,我总是都等到事后才知道呢?”
载思还没有回答,任飘伶却忽然开口:“奇怪,奇怪?”
“什么事奇怪?”
载思冷哼一声:“魔教的人总是见不得人的。”
“不对。”任飘伶说:“他们为了今天的谋杀,一定计划了很久,而且一定练习很多次,他们这一次的行动,一定是绝对要求百分之百的成功。”
任飘伶盯着尸体,又说:“谋刺一定要成功,那为什么还要戴面具呢?”
听任飘伶这么说,载思也觉得奇怪了。
“戴面具的通常意思是什么?”任飘伶问。
“为了不让人认出自己是谁。”回答的一定是载思。
“他们一定要求谋刺一定要成功,既然会成功,又为什么要戴面具呢?”任飘伶又盯着尸体的面具:“难道……难道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
载思忽然蹲下,伸手欲揭开面具。
“我想你就算揭开面具,也一定看不出他们的脸。”任飘伶又说。
载思顿了顿。问:“为什么?”
“他们戴面具一定是怕我们认出他们是谁。”任飘伶说:“他们的主人也一定会猜到他们一死,我们一定会揭开面具看的。”
任飘伶转头看着载思,又说:“他们的主人一定会算到这一点,你想他还会让他们的脸,清清楚楚的让我们看见吗?”
揭开面具,果然无法看出他们的脸。
他们的脸上已看不见肉了,只剩下白骨,肉耳被一种药物毁得都烂掉了。
药就藏在面具里,他们一死,药就流出,立即将他们的脸毁得惨不忍睹。
“好毒的手段。”皇甫开口:“连人死了都不放过。”
载思盯着尸体看了很久,才缓缓站起,等站定了才开口:“我错了。”
“你错了?”皇甫说:“你也会做错?”
“会。”载思点点头:“这次我不但算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
“你错在哪里?”任巩伶问。
“他们今天的主要目标并不是南君王。”
“不是我,是谁?”皇甫问。
载思回过头,看着皇甫。
“你记不记得和珠宝一起送来的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
“记得。”皇甫说:“欣闻王爷分别二十年之女儿,将重返身边,在下等不胜欢再,今特送——”
皇甫忽然说不下去,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他看着载思,忽然转头欲走。
“来不及了。”载思说:“我相信她一定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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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女人的本钱
一
一个女人的魅力,并不是在于她的脸漂不漂亮,而是看她懂不懂得利用自己身上每一寸女人的本钱。
一个真正迷人的女人,不是在她的暴露,而是在于她懂得掩饰。
一个脱光了的女人对男人固然有诱惑的力量,但是这种诱惑力量是有限的。
一个用衣服把身子重重密密裹着的女人固然失去了美感,但是一个毫无遮掩的女人也会给人有大煞风景之感。
谢小玉现在的魁力就十足。
白天羽一走出藏剑后,走大了山庄,就看见了谢小玉,他好奇的看着眼前的她,不得不承认她的魅力了,她的诱惑是无人能够抵御的。
她很懂得利用身上每一寸女人的本钱,而她也的确有着充份十足的本钱。
谢小玉懂得暴露,所以她现在穿着一件透明的轻纱,把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呈现在人的眼前。
她又更懂得掩饰,她把最神秘的地方,都巧妙的掩饰了起来,这样一来就更增加了她的诱惑力。
在轻纱里面,她身上还穿着一点东西的,两根细长的金色带子,穿着两排寸许来长的流苏。
一排紧系她高耸的胸前,恰好遮住了她的乳房,另一排则在她的小腹下。
流苏是柔软的,在轻轻的晃动着,当晃动之际,给你的目光能够由那深处一瞥。
——也就是那一瞥,可以使人的心跳猛烈加剧。
谢小玉在白天羽的眼前巧妙的打了个转,再一次的展露了她美妙的身材,然后才笑吟吟的说:“我这身衣服好不好看?”
白天羽无法承认。
“你说好看,那就一定真的好看。”谢小玉说:“这件衣服是一个波斯的胡贾带来的,他说要值几千两银子呢。”
她笑了笑,又说:“带来之后,他却后悔了,因为在中原没有一个人敢穿它,我就不信,他跟我打了个赌说,只要我穿起来给他看一看,他就把衣服送给我。”
“你就穿给他看了?”
“没有。”谢小玉说:“当我自己对着镜子穿好了之后,我忽然发现这件衣服穿在我身上,不止值几千两银子,所以我输了,我付给了他一万两银子。”
“给得值得。”白天羽点点头:“我若是你的话,也宁可输掉一万两银子,而不愿意给他看一下的。”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我承认这是一件很美的衣服,可以把女人最美的部分都衬托了出来。”谢小玉笑笑:“而美原是给人欣赏的。”
“不错,衣锦夜行,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之一。”白天羽也笑笑。
“我只觉得那个家伙太俗气,根本不配欣赏这一种美。”谢小玉说:“因为我已经试过一次,穿上这身衣服在几个男人面前亮了一亮。”
“他们的反应我可以想象得出。”
“那还用说,每个人都睁大了眼晴,张大了嘴,恨不得把我剥光了才称心。”
“这是一定的反应。”
“他们把我当成了一块大肥肉,那时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个女人,完全忽视了我的美。”谢小玉又笑了:“对这种有眼无珠的男人,我又何必要浪费我的美丽呢?所以对那些人,我做了一个小小的惩罚。”
“哦?”
“我要他们每个人都吃下一块肉。”
“这个惩罚并不算太苦。”
“那块肉有十斤重。”谢小玉笑嘻嘻的说:“而且是生的。”
“这就比较难以下咽了。”
“是的,不过他们都乖乖的吃了,而且,吃得一点都不剩。”谢小玉笑了笑:“有一个家伙咬了两口后就吐了出来,给我剜掉了一颗眼珠后,其他的人都很乖乖的把肉吃下去了。”
“比起来还是吃肉比割掉眼睛愉快的多了。”白天羽淡淡的笑道:“不过你也太跋扈了一点,这原是你要他们看的。”
“不错,是我请他们看的。”谢小玉淡淡的说:“但是我事先也跟他们约定好,欣赏过后,要立即站起来,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去发表他们的欣赏观感的。”
“结果呢?”
“结果没有一个人敢站起,因为隔屋都是女眷。”谢小玉说:“都是一些很有身份的堂客。”
“真要有哪个男人还能若无其事的站起来去跟别人从容的谈话,那么这个男人就不是东西了。”白天羽笑着说:“除非他是个有毛病的男人。”
“你也别把男人都看得这么没出息。”谢小玉笑得好纯洁:“至少我已经遇见了一个男人,他完全是以欣赏的眼光来看我的,既不激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和一丝异样的表情。”
“这个男人一定有毛病。”
“据我所知,这个男人一点毛病都没有。”谢小玉说:“而且还强健得很。”
“真有这么一个男人?我倒是很佩服他。”白天羽说:“他是谁,我要跟他去交个朋友。”
“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见到这个人的。”谢小玉说:“所以早就将他请了来,现在就陪你去见他。”
“我虽然很喜欢见到这样的人,却不喜欢由我去看他。”
“他自然有不能来的理由。”
“对我来讲,没有一种理由是理由。”
“他的理由一定能叫你心服口服。”谢小玉说:“如果他的理由不能使你满意,你可以立即杀了我。”
“我不想为这点小事杀人。”
“不用你动手。”谢小玉说:“只要你认为他不能出来的理由不足以原谅,我就立刻砍下自己的头。”
她居然肯拿自己的性命来打赌,白天羽即使对这个人没多大兴趣,却也忍不住对这件事感到好奇了。
一条种满花的甬道,尽头处是一间香喷喷的屋子。
这是一间很奇怪的屋子,除了花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摆设了。
墙上挂满了花,瓶里插满了花,地上的地毯是织成各种花朵的图案,就连唯一的一张桌子,也都是雕满了花朵。
这是一个花的世界,不但有开在树上的花,长在田里的花,更还有生在水里的花。
因为这屋子的中央居然有用白百砌了一个小小的水池,池里飘着几朵白色的睡莲。
“这是我的卧室。”谢小玉说:“因为我喜欢花,所以才弄得如此杂乱,白大哥可别见笑。”
任何一个人到了这儿,都不免会有目迷五色之感。
“我读过古人的诗,有花气袭人知画暖之句,始终不能领会,因为花的芬芳是温柔的,不像刃气和剑气有袭人之感,今日到了你这屋子里,才相信真有这回事。”白天羽笑着说:“你踏踏实实满屋子的花,似乎都带着一股杀气。”
谢小玉的脸色变了,但随即又笑了笑:“当然了,我的父亲是闻名天下的无敌剑客,我可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么好欺负。”
“我相信这句话。”白天羽瞄了身旁的一朵玫瑰:“说不定什么时候,这朵花里会射出一支致命的毒箭来。”
说完他用手指轻弹了一下那朵玫瑰。
二“玫瑰多刺”,这是谁都知道的,但是刺最多也只不过扎伤人的手,不会要人的命。
谢小王屋里的玫瑰却能要人的命。
这文小钢箭不但射劲强大,而且还发出淡蓝色的光芒,这是淬过毒的光芒。
箭由玫瑰花苞射出,射在一棵装饰成梅树的柱子上。
“叮当”的一声响,小铜箭陷入了一大半。
这棵梅树居然是铁铸的。
在一间满是花朵的屋子里,怎么会有一棵铁树呢?这棵铁树又有什么用呢?
“好,好,玫瑰多情也多刺,梅花铁骨又冰心。”白天羽笑着说:“你不但懂得花之美色,更懂得花之精魂。”
谢小玉的神色居然还是没变,她笑笑:“这些小装饰在你白大哥的眼中,根本不值得一顾。”
白天羽笑笑,望望屋子,开口说:“人呢?你不是带我来看那个男人吗?”
谢小玉嫣然一笑:“就在你的眼前。”
白天羽眼前,什么人也没有,只有那面很大的铜镜,铜镜里照的是白天羽。
“没有人呀?”
“怎么会没人呢?”谢小玉笑着伸手一指铜镜:“人不就在你那里。”
白天羽顺着手指看过去,就看见了自己,铜镜里的自己。
“这个人就是完全以欣赏眼光来看我的人。”谢小玉也看铜镜中的白天羽:“白大哥,你觉得这个人不能出来见你的理由,你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极了。”
白天羽也只能这样回答,自古以来,又有谁能叫镜中的人出来见人呢?
“既然满意,白大哥是否愿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