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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流星·蝴蝶·剑

_17 古龙(当代)
  她的确为他牺牲了很多。
  孟星魂总希望有一天能补偿她所有牺性的一切。
  他怎么?
  临走的前夕,小蝶一直躺在他怀里紧紧的拥抱着他。
  这一夜他们谁也没有合眼。
  他们仿佛已不再能忍受孤独寂寞。
  “你一定要回来。”
  “一定!”
  若没他,小蝶怎么能活得下去?那艰苦漫长的人生,她一个人怎能应付得了么
  所以他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去,他不能抛下,他也不忍。
  可是他真的能回得去么?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屋角明亮的阳光透过昏黄的窗纸后,看来已温柔得像是月光一样。
  孟星魂还是睡得很舒服,但一滴晶莹的泪珠却已自眼角中流下来,慢慢地流了下来,滴在枕上。
  外面的小院很静,因为留宿在这家客栈的人,大多数是急着赶路的旅客,往往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已上路。那段时间才是这客栈里最乱的时候,各式各样的人都在抢着要茶要水,抢着将自己的骡马先套上车。
  孟星魂就是在那段最乱的时候来的。
  他确信那种时候绝对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别人不去的地方,他去,别人要走的地方,他来。’
  就算津香川派了人在这家小客栈外调查来往旅客的行踪,仍在那段时候也会溜出去吃顿早点!
  因为谁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这时候来投宿。
  昨天晚上呢?
  也许更没有人会想到孟星魂昨天晚上在那里。
  他就躺在人家的屋顶上,躺了一夜,希望能看到流星。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对流星充满了神秘的幻想,那种幻想也许本就是他与生惧来的,早已在血液里生了根。
  人,本就很难真正改变。
  也许只是女人改变。
  她们为爱情所作的牺牲,绝不是男人所能想橡的到。
  泪已干了孟星魂慢慢地转了个身,他身子还没有翻过去,突然停顿。
  对面的窗子突然被推开。
  只有一个人敢这么样推开孟星魂的窗子,绝没有别人孟星魂身子已僵硬。
  他绝不是懦夫,绝不怕见到任何人,只有这个人是例外。
  因为他一直对这人有歉疚在心。
  但这人既已来了,他想不见也不行。
  “我能不能进来?”
  “请进。”
  高老大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笑得还是那么亲切。
  她看着孟星魂的时候,目光中还是充满了情感相关切。
  屋子只有一张凳,高老大已坐了下来。
  孟星魂坐在她对面的床沿,两个人互相凝视着,时候仿佛都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高老大才笑了笑,道“我看来怎么样?”
  孟星魂也笑了笑道“你还是老样子,好像永远都个会变的。”
  高老大嫣然道“你没有看清楚,其实我已经老了很多。”
  她没有说谎。
  孟星魂已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已多了些那双美丽的眼睛看来也不像以前那么明亮,仿佛已显得有些疲倦,有些憔粹。
  高老大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一年来,我的日子并不大好过—也许每个人的日子都不会很好过,所以每个人都会老的。”
  孟星魂懂得她的意思。
  她的日子不好过也许有一大半是为了他。
  他也想说几句话来表示他的歉疚,可是他说不出—有些人好像天生就不会说这种话的。
  高老大忽又笑了笑,说道“你什么活都不必说了,我明白”
  孟星魂道“你……你不怪我?”
  高老大柔声道“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打算,若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的”
  孟星魂更感激,也更感动。
  他忽然觉得自己亏欠高老大许多,自己这一生怕还也还不清
  欠人债的.也许比被欠的更痛苦。
  高老大忽然又问道“她对你好不好?”
  孟星魂道/很好。”
  高老大目中露出羡慕之意道“那么你日子就一定过得很好,我早就知道,只有一个真正对你好的女人,才能令你这样的男人幸福。
  男人都认为女人是弱者,都认为自己可以主宰女人的命运却不知大多数男人的命运却是被女人捏在手里的
  她可以令你的生活幸福如天堂,也可以令你的生活艰苦如地狱。
  无论多有希望的男人若不幸爱上一个可怕的女人那么他这一生永远都要做这女人的奴隶。
  他这一生就算完了。
  高老大道“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过得很好,为什么要回来呢?”
  孟星魂道“你真的想不到?”
  高老大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回来替老伯拜寿,只怕迟了一
  孟星魂动容道“迟了一步?……难道老伯他出了什么事?”
  高老大道“谁也不知道他出了事,谁也不敢到他那花园去,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一定出了事。”
  孟星魂道“为什么?”
  高老大道“因为这地方忽然变得很乱.好像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来来去去……”
  她忽又笑道:“也许只有你可以去看看他,你们的关系毕竟和别人不同”
  孟星魂忍不住站了起来,但看了她—眼,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高老大道:“你用不着顾虑我,我只不过想来看看你,随时都可以走的。”
  孟星魂道“你…·是不是要回家?”
  高老大幽幽道“除了回家之外,我还有什么地方好去的?”
  孟星魂垂下头,终于忍不住问道;“家里是不是还是老样子7”
  高老大道“怎么会还是老样子”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地接着道:“自从你走了之后,叶翔也走了,据说他已死在老伯手里,可是谁也不能确定,小何虽然没有走,但已被人打得变成了白痴连吃饭都要人喂他。”
  孟星魂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幸好还有石群在。”
  高老大道:“石群也不在。”
  孟星魂失声道:“为什么?”
  高老大道“自从我去年叫他到西北去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
  孟星魂骇然道“他怎么会出事?据我所知西北那边也没有人能制得住他的。”
  高老大叹道“谁知道呢?江湖中的事,每天都可能有变化,何况一年?”
  她笑得很凄清,接着又道:“何况他也许根本没有出事只不过不愿意回来而已,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打算的,所以我也不恨他。”
  孟星魂垂下头,心里像是被针刺着。
  高老大黯然道“老朋友都一个个走了,我一人有时也会觉得很寂寞的,所以……所以在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回来看看我。”
  她忽又展颜而笑,嫣然道,“假如你能带着她回来,我更欢迎。。
  孟星魂握紧双拳,通;“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一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带她回去”
  他忽然觉得高老大还不像以前想得形么坚强,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保护她的责任,不该论她如此孤独,如此寂寞。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对付男人有种最好的战略,那就是让男人觉得她软弱。
  所以看来最软弱的女人,其实也许比大多数男人都坚强得多。
  花园里很静,没有人,没有声音。
  老伯的花园一向都是这样子的,但你只要一走进去,立刻就会看到人的,而且不止—个人。
  每个角落里都可能有人忽然出现,每个人都可能要你的命。
  盂星魂已走进去,已走了很久。
  菊花开得正好,在阳光下灿烂如金。
  他走了很久,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人,也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
  这就今人奇怪了。
  孟星魂走入花丛花丛中该有埋伏的,但现在却只有花香和泥
  人呢?所有的人好像己不见了。
  孟星魂紧摄着双拳,越看不见人,他反应越觉紧张。
  这里必定发生了很惊人的变化。
  但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将这里的人全部赶走呢?
  他简直无法想象。
  就算这里的人全都已走得一个不剩,老伯至少还应该留在这里。
  “世上绝没有人能够赶走他,更没有人能够杀死他!”
  这一点孟星魂从没有怀疑过,但现在……他忽然想到了律香
  莫非老伯已遭了律香川的毒手?
  那么律香川至少就应该还在这里.但是,怎么连他都不见了。
  花丛深处有几间精致的屋子。
  孟星魂知道这屋于就是老伯的住处,他曾经进去陪过老伯吃过饭。
  吃饭的地方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但里面有扇门却已被撞碎。
  孟星魂走进去、就看到了那张被击碎的床,看到了床下的秘道。
  他还看到了一艘小船停泊在水道上。
  他己想到这扇门,和这张床都是律香川击碎的,但他却永远想不到这艘小船也是律香川特地为他留下的。
  “世上假如有一个人能找到老伯.这人就是孟星魂”
  有些人好使天生就有种猎犬般的本能.孟星魂就是这种人
  任何人逃亡时都难免会留下一些线索,因为最镇定的人逃亡时也会变得有些心慌意乱只要你留下一些线索,他就绝不会错过!
  高老大不但了解他也信任他。
  只要孟星魂能找到老伯,她就有法予知道。
  小船精致而轻便,船头还有盏孔明灯。
  灯光照耀下,水道显得更曲折深密,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机。
  前面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样令你们不能预测的事出现,突然要了你的命?
  但既已走到这里,又怎么能返回去?
  “要就不做,要做就做到底!”
  孟星魂紧握着木桨,掌心似已沁出了冷汗。
  他是不是能活着走出这条水道?
  水道的尽头在哪里?在地狱?
  马家绎本是个驿站,距离老伯的花园只有七几十里路,自从驿差改道,驿站被废置,这地方就日渐荒凉.
  但无论多荒凉的地方都有人住的。
  现在这地方只剩下十六七户人家,其中有个叫马方中的人.就住在昔日驿站的官衙里。
  马方中这个人就象他的名字一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令人觉得掠奇意外的事。
  别人觉得应该成亲的时候,他就成了亲,别人觉得应该生儿育女的时候,他就不多不少生了两个。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他的太太很贤慧菜烧得很好,所以马方中一天比一天发福,到了中年后,已是个不大不小的胖子。
  胖子的人缘通常都是很好的,尤其是有个贤慧的妻子的胖子。
  所以马家的客人经常都不少。
  客人们吃过马太太亲手做的红烧狮子头,陪马方中下过几盘棋后.走出院子的时候,都忘不了对马方中院子里种的花赞美几呵。
  马太太在她丈夫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也会说几句打趣他的话,说他请客人到家里来吃饭,为的就是要听这几句赞美的话。
  马方中总是嘻嘻地笑着,也不否认。
  因为种花的确就是他最大的嗜好。
  除了种花外,他最喜欢的就是马。
  驿站的官衙里本有个马厩,马方中搬进来后,将马厩修建得更好。
  虽然他一共只养了两匹马,但是这两匹马都是蒙古的快马。
  马方中看待这些马匹简直就好象是看待自己的儿女—样。
  除了在风和日丽的春秋佳日他偶然会替这两匹马套上车,带着全家到附近去兜兜风之外,就连他自己到外地去赶集的时候也因舍不得骑这两匹马,宁可另外花钱去雇驿车。
  但这并不是说他对自己的儿女不喜欢。
  大家都勿道,马家中唯一被人批评的地方就是对儿女太溺爱,连马太太都认为他溺爱得过了份。
  儿子女儿无论要什么几乎全都有求必应,他们就算做错事,马方中也没有责备过他们句。
  现在儿女都已有八九岁了,都已渐渐懂事,马太太有时想将他们送到城里的私塾去念念书,马方中总是坚决反对。
  因为他简直连一天都舍不得离开他们,只要一空下来,就陪他们到处去玩,无论他们要怎么玩他都没有说过一次“不肯”。
  马太太有时也会埋怨……
  、女儿还没关系,儿子若是目不识丁,长大了怎么得了你就算舍不得他们到外面去念书,自己也该教教他,怎么能整天陪着他玩呢?”
  马方中总是笑噶嘻地答应,但下次拿起书本时,只要儿子说想去钓鱼,他还是立刻会放下书本,赔儿子去钓鱼。
  马太太也拿这父子两人没法子。
  但除了这样之外,马太太无论说什么,马方中却千依百顾。
  村子里的老太太,小媳妇们,都在羡慕马太太。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德,所以才嫁到这样一位好丈夫。
  马太太自己当然也很满意。
  因为马方中不但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文夫,好朋友。
  这一点无论谁都不会否认,像马方中这么一位好好先生,谁都想不到他也会有什么秘密。
  就是马太太连做梦也都不会想到,她的丈夫居然也会有秘密。
  只有一个秘密。一个可怕的秘密.
  这天天气特别好,马方中的心情也特别好。
  所以马太大特别做了几样他最喜欢吃的菜,请了两个他最欢迎的客人,吃了顿非常愉快的晚饭。
  晚饭后下了几盘棋,客人就告退了,临走的时候,当然没有忘记特别赞美了几句院子里的花。
  现在开的是菊花,开得正好。
  客人走了后,马方中还在院子里流连着,舍不得回房睡觉。
  天高气爽,风吹在身上,不拎也不热。
  马太太就将夏天用的藤椅搬出来,沏了壶茶,陪着丈夫在院子里聊天。
  聊来聊去,又聊到了那几句话。
  “小中已经快十岁了,连本三字经还没有念完,你究竟想让他玩到什么时候?”
  马方中沉默着,过了许久,才笑了笑,道:“也许我现在已经可以开始教他读书了。”
  马太太松了口气,笑道“其实你早就该开始了,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马方中微笑着,摇着头.喃喃道“有些事你还是不懂的好。”
  马太太道“还有些什么事?”
  马方中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连问都不要问,时候到了,就自然会让你知道。”
  他毕竟是不大了解女人。
  你越是要女人不要问,她越要问。
  马太太道“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事?”
  马方中微笑通“照现在这情况看来,那时侯永远都不会到
  他馒慢慢啜了口茶,笑得很特别,又道“茶不错,喝了这杯茶,你先去睡吧”
  这表示他的话已经结束。
  马太太顺从地端起了茶,刚喝了一口忽然发现院子里有几栋菊花在动,她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谁知菊花却动得更厉害。
  突然间,这几株菊花竞凭空跳了起来,下面的泥土也飞溅而出,地上竞骇然裂开了一个洞。洞里竟骇然有个人头探了出来。
  一颗巴斗般大的头颅顶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一张脸自里透青,青里发自,话像是戴着个青铜面具。
  但却绝不是面具,因为他的鼻子在动,正在长长地吸着气。
  看他吸气的样子,就像是已有很久都没有呼吸过了,这难道不是人,难道是个刚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恶鬼。
  “当”,茶碗掉在地上,摔成粉碎。
  马太太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半夜三更,地下突然有个这么样的人钻出来,就连比马太太胆子大十倍的人,也难免要被吓得瑰飞魄散。奇怪的是,马方中却连一点惊吓的样子都没有,就好像早已预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的。
  他非但没有逃反而很快的迎了上去看他这时的行动,已完全不像是个饱食终日,四肢不动的胖子。
  连马太太都从未看过她丈夫行动如此迅速。
  地下的人已钻了出来。
  马方中并不矮,这人却比他整整高了两尺.在这么凉的天气里,还是精赤着上身.看来又像是个巨灵神。
  马方中一窜过去立刻沉声道“老伯呢?”
  这巨人并没有回答,沉声反问道“你就是马方中?”
  他说跟别人说过话,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看着马方中。
  马太太这才发现他原来是个瞎子。
  马方中道“我不是马方中,是马中驹。’
  他为什么不承认自已是马方中.
  巨人却点了点头,像是对这回答觉得很满意。
  然后他绕转过身,从地洞中拉起一个人来。
  一个女人,年轻美丽的女人,只不过满脸带着惊骇恐惧之色,全身一直在不停地发科。她上身裹着条薄被,但马太大却已看出她薄被下的身子是赤裸着的
  女人看女人,总是看得特别清楚些。
  “这么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怎么跟这恶鬼的巨人在一起?又怎会从地下钻出来?”
  马太太想不通
  谁都想不通。
  没有人能想到老伯那秘道的出口,就在马方中院子里的花坛
  也没有人能想到马方中这么样一个人竟也会和老伯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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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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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伯虽巳站不直,但神情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威严.威严中又带着亲切,只不过一双棱棱有威的眸子,看来已有些疲倦。
  那女孩子在旁边扶着,身子还是在不停地发抖。
  马方中已拜倒在地。
  老伯道“起来,快起来.你莫非己忘了我从来不愿别人行大礼
  他语声还是平稳有力。
  他说的话还是命令。
  马方中站立,垂手而立。
  老伯看着他的时候,目中带着笑意,道“十余年不见,你己胖了很多!”
  马方中垂着首道“我吃得好.也睡得好。”
  老伯微笑道“可见你一定娶了个好老婆。”
  他看了马太太一眼又道;“我也应该谢谢她,将你照顾得很好
  马方中道“还不快来拜见老伯。”
  马太太一向顺从,怎奈此刻早已吓得两腿发软,哪里还能站得起来?
  老伯道“用不着过来我……”
  他突然握紧双拳嘴角肌肉己因痛苦而抽紧
  没有谁能想到老伯此刻在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也只有老伯才能忍受这种痛苦。
  马方中目中露出悲愤之色,咬牙说道“是谁?是谁下的毒手?”
  老伯没有回答,目中的悲痛和愤怒之色更重,冷汗也已沁出!
  马方中也不再问,突然转身,奔向马厩。
  他以最快的速度为这两匹快马套上了车,牵到前面的院子里。
  老伯这才长长吐出气j道:“你准备得很好,这两匹都是好马。。
  马方中道“我从来就不敢忘记你老人家的吩咐。”
  马太太看着她的丈夫,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种花,为什么喜欢养马,原来他以前所做的一切事全是为了这已受了重伤的老人。
  她只希望这老人快点坐上这马车,快点走,从此永远莫要再来打扰他们平静安宁的生活。
  那巨人终于上了前面的车座。
  老伯道“你明白走那条路么?”
  巨人点了点头。
  老伯道“外面有没有人?”
  这句话本来应由马方中回答的,但这巨人却抢着又点了点头。
  因为他有双灵敏的耳朵,外面无论有人有鬼,他都能听得出,瞎子的耳朵总是比不瞎的人灵敏得多。
  马太太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他们要等到没有人的时候走?那得要等多久?
  谁知老伯却长长叹了口气,道“好,现任可以走了。”
  他们的行动既然如此隐秘,为什么要在外面有人的时候?
  马太太正觉得奇怪,想不到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头。
  老伯竟没有上车
  “他为付么不走?难道要留在这里?”
  马太太的心又沉了下去。
  “难道他不怕别人从地道中追到这里来?’
  她虽然并不是个聪明的人,却也不笨,当然也已看出这老人是在躲避仇家的追踪。
  他若不走,就表示他们以前过的那种平静安宁的生活已结束。
  她恨不得将这些人全都赶走,走得愈远愈好,可是她不敢,只有默默地垂下头,连眼泪都不敢掉下来。
  马方中已开了大门,回头望着那赶车的巨人。
  这巨人死鱼般的眼睛茫然凝注着前方,星光照在他青铜般的脸上,这张脸本不会有任何表情.但现在却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突然跳下马车,奔过去紧紧拥抱住老伯。
  马方中恰巧可以看到他的脸,看到两滴眼泪从他那充满了黑暗和绝望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原来瞎子也会流泪的。
  老伯没有说话,没有动,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黯然道:6你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巨人点点头,橡是想说什么,却又忍往。
  马方中面上也不禁露出了凄惨之色,道“这两匹马认得附近的路。可以一直将你载到方老二的家,到了那里他就会将你送到关外。”
  巨人突然跪下来,以首顿地,重重磕了三今头.叹声道,“这里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马方中也跪了下来,以首顿地,说道“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巨人们也活也没有再说,跳上马车打马而去。
  大门立刻紧紧关上。
  突然间,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手牵着手从屋里跑出来,拉往了马方中的衣角。
  男孩子仰着脸道“爹爹,那个大妖怪怎么把我们的马抢走
  马方中轻抚着孩子的头,柔声道“马是爹送给他的,他也不是妖怪。”
  男孩子道“不是妖怪是什么?”
  马方中长叹道“他是个很好的人,又忠实,又讲义气,等你将来长大以后,若是能学到他一半,也就不枉是个男子汉了。。
  说到这里他语音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男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女孩子却问道“他到底有多讲义气?”
  老伯叹了口气,道“为了朋友,他可以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黑暗中过十几年,除了你的爹爹外,他就可以算最讲义气的人。”
  女孩子眨眨眼,说道“他为什么要讲义气义气又是什么?”
  男孩子抢着道“义气就是够朋友,男人就要讲义气,否则就连女人都不如了。”
  他挺起小小的胸膛,大声道“我也是男人,所以我长大后也要和他一样的讲义气,爹,你说好不好?”
  马方中点点头,热泪已夺眶而出。
  老伯拉起了这男孩子的手,柔声道:“这是你的儿子?有多大
  马方中道“十…。十岁还不到。”
  老伯说道:“这孩子很聪明,你将他交给我如何?”
  马方中眼睛一亮,但立刻又充满痛苦之色,黯然说道:“只可惜,他还太小,若是再过十年,也许…—/
  他忽然拍了拍孩子的头,道“去,去找你娘去”
  马太太早已张开手,等着孩子扑入她的怀抱里。
  老伯看着他们母子俩,神色也很凄惨,缓缓道“你有个好妻子,孩子也有个好母亲……她叫什么名字?”
  马方中道“她也姓马,叫月云。”
  老伯慢慢地点了点头喃喃道:“马月云……马月云…。/
  他格这名字反反复复念了十几次,仿佛要将它永远牢记在心。
  然后他又长叹了一声,道“现在我也可以走了。”
  马方中道“那边,我已早就有准备,请随我来。”
  后院有口井,井水很深,很情沏。
  井架的辘辘上系着个很大的吊桶。
  马方中将用桶放下来,道“请。”
  老伯就慢慢地坐进了吊桶。
  凤凤一直咬着唇,在旁边看着,此刻目中也不禁露出了惊异之色。
  她猜不出老伯为什么要坐入吊桶?难道想到井里去。
  井里都是水,他难道已不想活了?
  等她发现老伯正盯着她的时候,她立刻又垂下头。
  马方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伯,试探着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也要跟着你老人家一起下去?”
  老伯沉吟着,淡淡道:“那就要看看她是不是还愿意跟着我。”
  马方中转过头,还没有说话,凤凤忽然道:“现在我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老伯看着她,目中忽然有了些温暖之意,但等他转向马方中的时候,神色又黯淡了下来,黯然道“这一次,多亏了你。”
  马方中忽然笑了笑,道“你老人家用不着记挂着我,我已过了十几年好日子。”
  老伯伸出手,紧紧握了握他的手,道:“你很好,我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嗯,也许只有一句话。”
  马方中道“你老人家只管说。”
  老伯的脸色很悲痛,也很严肃,缓缓说道:“我这一生虽然看错过几个人,但总算交到几个好朋友。”
  老伯和凤凤已从吊桶下去消失在井中。
  马方中还站在井边,呆呆的看着井水出神。
  水上的涟镑已渐渐消失,马方中终于慢慢地转过身,就看到他的妻子正牵着两个孩子站在远远的等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也不知道含蕴着多少柔情,多少关切。
  做了十几年夫妻,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她更多。
  他知道她已将自己全部生命寄托在他和孩于们身上,无论吃什么苦,受什么罪,她绝不会埋怨。
  现在他们虽已渐渐老了,但有时等孩子都睡着后,他们还是和新婚时同样热情。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就是娶到她。
  现在他只希望她能了解他做的事,只希望她原谅。
  孩子又奔过来,马方中一手牵住了一个,柔声道,“你们饿不饿?”
  孩子们立刻抢着道“饿,好饿哟’
  孩子们的胃好像久远都填不满的。
  马方中微笑着抬头去看他的妻子,道,孩子们难得吃宵夜,今天让他们破例一次好不好?”
  马月云顺从地点了点头,道:“好,晚上还有剩下的熏鱼和卤蛋,我去煮面。”
  面很烫
  孩子们将长长的面条卷在筷子上,先吹凉了再吃下去,孩子们好像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能找到他们自己的乐趣。
  只要看到孩子,马方中脸上就不会没有笑容.只不过今天他脸上的笑容看来伤佛有点特别,胃口也仿佛没有平时那么好。
  马月云鱼的刺,眼睛却一直盯着丈夫的脸,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有个老伯?”
  马方中沉吟着,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话.考虑很久,才缓缓道:“他并不是我真的老伯!”
  马月云道:“那么他是谁?”
  马方中道:他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父母,若没有他,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被人杀死了,根本见不到你,所以’.…”
  马月云温柔地笑了笑,道“所以我也应该感激他,因为他替我留下了个好丈夫。”
  马方中慢慢地放下筷子,她知道他放下筷子来说话的时候,就表示他要说的话一定非常严重。
  她早已有了准备。
  马方中道“你不但应该感激他,也应该和我一样,不惜为他做任何事。”
  马月云道“我明白。”
  马方中道:“你现在已明白,我住在这里,就是要为他守着那地道的出口。”
  他叹息了一声,黯然道“我只希望他永远都用不着这条地道,本来己惭渐认为他绝不会有这么样一天,想不到毕竟还是来了。”
  马月云垂着头,在听着。
  马方中道“他既已到这地步,后面迟早总会有人追来的。”
  马月云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坐那辆马车逃走呢?”…
  马方中道“因为追来的人一定是很厉害的角色,无论那两匹马有多快总有被人追上的时候,他又受了很重的伤怎么还能受得了车马颠簸之苦?”
  他慢慢地接着道“现在,就算有人追来,也一定认为他已坐着那辆马车藏在一口有水的井里。”
  马月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外面有人的时候叫马车走
  他就是要让别人击追。
  马方中养那两匹马,根本就不是为了准备要给他作逃亡的工具,而是为了转移追踪的目标。
  这计划不但复杂,而且周密。
  马月云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些事都是你们早已计划好了的。”
  马方中道“十八年前,就已计划好了.老伯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先留下条万无一失的退路。”
  马月云股上也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叹道“看来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马方中道:“他的确是”
  马月云道:“但那口井又是怎么回事呢7他难道能象鱼一样躲在水里?”…
  马方中道“他用不着躲在水里,因为那口井下面也有退路……”
  马月云道“什么样的退路?”
  马方中道“还没有挖那口井的时候,他就巳在地下建造了间园子,每个月我赶集回来总会将一批新鲜的粮食换进去,就算已认为老伯不会来的时候,还是从不曾中断。”
  他接着又道“那些粮食不但都可以保存很久,而且还可以让他吃上三四个月。”
  马月云道“水呢?”
  马方中道“井里本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
  马月云道“可是…。’井里都是水,他怎么能进得了那间屋
  马方中道“井壁上有铁门,一按机钮,这道门就会往旁边滑开,滑进井壁。”
  马月云道:“那么样一来,并水岂非跟着涌进去?”
  马方中道:“门后面本来就是个小小水池,池水本就和井水一齐高,所以就算井水涌进去,池水也不会冒出来””水绝不会往高处流的,这道理你总该明白。”
  马月云长叹道“这计划真是天衣无缝,真亏你们怎么想得出来的!”
  马方中道:、是老伯想出来的。”无论多复杂周密的计划,在孩子们听来还是很索然无味。
  他们吃完了一碗面,眼睛就睁不开了,已伏在桌上睡得很沉。马月云瞟了孩子们一眼勉强笑道:现在,他既然躲在井里,只伯天下间绝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了”
  马方中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的确不会,除非我们说出来。”
  马月云的脸色已变青,还是勉强笑道“我们怎么会说出来呢不用说你,连我都一定守口如瓶I”
  马方中脸色越来越沉重,道“现在你当然不会说出来,但别人要杀我们的孩子时,你还能守口如瓶么?”
  马月云手里的筷子突然掉在桌上,指尖已开始发抖,颤声道那。。”那我们也赶快走吧!”
  马方中摇了摇头,黯然道“逃不了的。’
  马月云道“为什么……为什么?”
  马方中长叹道,“能将老伯逼得这么惨的人,还会追不到我们么?”
  马月云全身都已发抖,道“那我们…“哦们该怎么办呢7”
  马方中没有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已经不必说出来。
  他只是默默地凝注着他的妻子,目光中带着无限温柔也带着无限悲痛。
  马月云也在凝注着她的丈夫,仿佛有说不出的怜借,又仿佛有说不出的敬畏,因为她已发现她的丈夫比她想像中更伟大得多。过了很久,她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慢慢从桌上伸过手去,握住了她丈夫的手,柔声道:我也跟你一样,已经过了十几好日子,所以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埋怨。”
  马方中道“我…。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在此刻来说已是多余的了,但是他喉头已哽咽热泪已盈眶,除了这句话外,他还能说什么。
  马月云柔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一向都对我很好。我跟你一起活着,固然已心满意足,能跟你一起死,我也很快乐。”
  她不让马方中说话,但很快接着又道:“我跟了你十几年,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现在,找只求你一件事。”
  马方中道“你说”
  马月云的眼泪忽然流下。凄然道“这两个孩子”。。他们还小,还不懂事,你…。‘你……你能不能放他一条活路?”马方中扭过头不忍再去瞧孩子,哽咽着道我也知道孩子无辜,所以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尽量放纵他们,尽量想法子让他们开心些。”
  马月云点点头,道“我明白。”
  她直到现在才刚刚明白,她的丈夫为什么要那样溺爱孩子。
  他早巳知道孩子活不了多久。
  对一个做父亲的人来说,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
  马月云流泪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一直在忍受着多么大的痛马方中咬着牙道:我一直在祈求上苍,不要让我们走上这条路,但现在,现在…。确们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马月云嘶声道:“但我们还是可以打发孩子们走,让他们去自寻生活,无论肯放他们走,我就‘…。我就死而无怨了。”
  她忽然跪下来,跪在丈夫面前失声哭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只求你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马方中很久没有说话,然后他目光才缓缓移向孩子面前那个碗,碗里的面已吃完!
  马月云看着她丈夫的目光,脸色突又惨变,失声道6你。…’你已……你在面里……”
  马方中凄然道:不错,所以我现在就算想答应你,也已太迟
  世上是不是还有比地狱更悲惨的地方?
  有
  在哪里?
  就在此时,就在这里I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老伯睡在床上,所以凤凤只有空坐着。
  椅子和床样,都是石头做的非常不舒服,但凤凤坐的姿势还是很优美,这是高老大教她的!“你若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随时随地注意自己姿态,不但走路的样子要好看,坐着,站着,吃饭的时候,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要尽量保持你最好看的姿态,就算你只不过是个妓女,也一定要男人觉得你很高贵,这样,男人才会死心塌地的喜欢你。”
  这些话高老大也不知对她们说过多少次了。“可是我现在抓住了一个怎么样的男人呢…—一个老头子,一个受了重伤的老头子。”
  你只要能真正抓住一个男子,就有往上爬的机会。
  “可是我现在爬到什么地方了呢?一口井的底下,一间充满发霉味道的臭屋子。”
  她几乎忍不住要大声笑出来。屋予里堆着各式各样的食粮,看来就像是一条破船底下的货仓。
  角落里接着一大堆咸鱼咸肉,使得这地方更臭得厉害。她眼睛盯在那些咸鱼上,拼命想集中注意力数数看一共有多少条咸鱼,因为她实在不想去看那老头子。
  但是她偏偏没法子能一直不看到那边,老伯站着的时候,穿着衣服的时候,看来是个很有威严的人,但他现在赤裸着躺在床上,看来就和别的老头子没有什么不同。
  他躺着的样子,比别的老头子还要笨拙可笑——他两条腿弯曲着,肚子高高地挺起,就像是个蛤蟆般地在运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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