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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 陆小凤传奇第七部:剑神一笑

_8 古龙(当代)
“因为他偷的东西,都是别人请他去偷的。”牛肉汤说:“而且无论谁要请他偷东西,都要出很多很多的钱,据说有一次他为一个人去偷了一个马桶,那个人居然给了他五万两。”
她问司空偷王:“有没有这回事?”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如有一个又好看又可爱的小姑娘一定要说有这回事,我怎么能说没有?”
牛肉汤笑了。
她的笑容看起来既不像牛,更不像肉,更不像汤。
如果有人一定要说她笑起来的时候像一碗汤,那么这碗汤也绝不是牛肉汤,而是一碗好甜好甜的红枣的莲子荷花汤。
“如果他偷一个马桶就可以赚五万两,那么这个偷王是不是已经应该很有钱了?”
“应该是的!”
“有钱的人,通常都是比较小器的人!这个人却是例外。”
“哦?”
“何况他花钱花得就好像陆小凤一样,有时候甚至比陆小凤还花得快。”
“能赚钱不是本事,能赚也能花钱才是本事。”司空摘星说:“能花不赚,是个混蛋,能赚不花,是个王八!”
牛大小姐笑了。
“做混蛋好像是比做王八好一点!”
“那是一定的!”
“所以你就是个王八,”牛小姐:“你既不是能花不赚的混蛋,也不是赚得满盘满钵的偷王,你只不过是个能赚钱而不会花钱的大王八,一个超级的大王八。”
司空摘星好像被骂呆了,他这一辈子,确实也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样骂过。
他是偷王,就好像西门吹雪是剑神一样,也就好像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一样。
像他们这种人,不骂人已经是客气了,怎么会让别人骂?
这位牛大小姐是不是已经醉了?
“你是不是醉了?”
“我喝的是白水,白水怎么会让人醉?”牛大小姐说:“我只不过奇怪,一个只偷一只马桶就能赚五万两的人,怎么会在他和一个又好看又可爱的女人吃晚饭的时候,只叫白的。”
“白的?”
“白的菜,白的豆腐,白的馒头,白的水。”
牛大小姐叹了口气:“依我看,那个不老实的老实和尚吃得都一定要比你好一点。”
“为什么?”
“只吃这种东西,哪里有力气生小和尚!”
司空摘星没有笑,却叹了口气。
“现在我才知道那个陆小鸡为什么喜欢你了。”司空说:“你说话的腔调,简直就好像是跟他在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他究竟是陆三蛋还是陆小鸡?”
“两样都是。”司空摘星说:“有时候他也是陆小鸟、陆小狗。”
“陆小鸟的意思我明白,他飞起来的确就像是只小鸟。”
“哼!”
“可是陆小狗我就不明白了。”牛小姐问:“怎么会有人叫他陆小狗?”
“因为他的鼻子比狗还灵,八千里之外有堆大便,他都能嗅得到。”
牛大小姐想笑,却忍住,板着脸瞪着司空摘星看了半天。
“你呢?你究竟是司空摘星,还是满地吃屎?”
司空怔住,“我怎么会是满地吃屎?”
牛大小姐当然有她的道理。
“满地对司空,摘星对吃屎,字字都可以对得上。”牛小姐说:“何况你吃的这些东西,也不比狗屎好吃多少。”
“这次你错了。”司空并不生气:“我叫这些东西吃,只因为我现在根本不是司空摘星。”
“那你现在是谁?”
“西门吹雪。”司空说:“满地对西门,吃屎对吹雪,岂非也对得很好。”
“对得真是好极了。”一个人说:“已经好得够资格去吃一大堆狗屎,再挨一刀。”
酒楼的角落里有一张桌子,坐着一对夫妻,年纪都很大了,老公瘦小枯干,老婆白白胖胖,老公愁眉苦脸,老婆喜笑颜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夫妻都是这样子的,如果夫妻两个人都很热心的去做“一件事”,丈夫总是会比较吃亏一点,老公让老婆高兴了,自己通常都会变得瘦小枯干,面黄肌瘦。
这个老公和他的老婆本来都是坐在很远的一个角落里,忽然间,面黄肌瘦的老公已经坐在司空摘星和牛大小姐旁边的椅子上了。
有关吃屎挨刀的那些话,当然就是他说的。
司空摘星当然不能不问他:“刚才你是不是说我要挨一刀?”
“是。”
“为什么我要挨一刀?”
“因为你不是西门吹雪。”这个老头说:“如果你是西门吹雪,我就是满地吃屎了。”
司空摘星又怔住。
这个老头本来坐得很远,他和牛肉汤说话的声音连旁边一张桌子都听不见。这个老头却听见。
这个老头是谁?
如果司空摘星知道这个老人是谁,恐怕立刻就会晕倒。
——天上地下,有什么事能让司空摘星晕倒?
◆ 《剑神一笑》 第十六回 司空摘星摘下了一颗什么星 ◆
如果有人说司空摘星的易容术不是天下第一,那么这个世界上恐怕也没有什么人敢承认他的易容术是天下第一了。
“易容术”这个名词听起来好像很神秘的样子,总让人觉得它和一些神奇诡秘的事情有关,而且常常会牵涉人江湖中一些非常凶险邪恶的勾当。
其实易容术只不过是一种很平常的技术而已——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在演出一出戏的时候,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大胡子。
——这岂非也是“易容”?
这种事也像其他很多种事一样,要学会,很容易,要学精,就很难了。
司空摘星的易容术已经到达了一种什么样的阶段呢?
这是没有办法可以形容,也没有办法可以解释的,就好像陆小凤的指头、西门吹雪的剑,没有人能形容他们的成就已经到达哪一种阶段。
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只不过我们至少可以确定一点——易容术是有限度的。
用一句非常复杂的话来说:
——天下没有任何一种易容术能让一个人彻底改扮成另外一个人,而且能瞒过这个人最接近的朋友和亲人。
最高深精密的易容术,也只不过能把一个人改扮成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或者是一个没有亲戚朋友会在附近看见他的人,让别人认不出他是谁。
能做到这一点,易容术就已经有了它的价值,值得千千万万的人去苦心学习。
司空摘星的易容术无疑已达到这个阶段,甚至已超越。
他甚至已经可以让陆小凤都认不出他了。
能够让一个比鬼还精的陆小凤都认不出他,这是多么大的本事。
可是现在这个本来一直猥猥琐琐地在角落里的小老头子却把他认出来了。
你们说,这个小老头的本事有多大?
这个小老头的本事之大,甚至已经大得能够让司空摘星吃惊了。
更奇怪的是,这个老头居然能在一个人声嘈杂的地方,隔着好几张桌子,听到他们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出来的悄悄话。
司空摘星居然连一点都看不出这个人的来历。这种事怎么能让他不吃惊?
他终于投降、叹气、苦笑。
“我佩服你了。”司空摘星对这个小老头说:“我知道你也是易容改扮过的,却看不出你是谁,你反而看出了我。”
小老头的嘴撇着,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没有笑,他只告诉司空摘星:“我不要你佩服,你也不必知道我是谁,我更不想知道你是谁。”这个小老头说:“我只知道你绝不是西门吹雪。”
这个小老头用一种让人非常讨厌的样子对司空摘星说:“你是张三李四乌龟王八都不要紧,我只要知道你绝不是西门吹雪就够了,”小老头说:“这一点恐怕还不止我一个人知道。”
他居然还说:“江湖中消息比较灵通一点的人,恐怕都不可能相信西门吹雪此时此刻会陪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姑娘,坐在这个地方吃白馒头。”
“为什么?”
“因为江湖中消息比较灵通一点的人都知道,西门吹雪现在既不在江南,也不在中原。”这个小老头说:“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有一个西门吹雪出现在这里?”
这种事的答案只有一个。这个西门吹雪一定是假的。
小老头说:“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能看得出你绝不是西门吹雪。”他说:“否则我怎么看得出来?以你的易容术,谁能看得出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真是千古不变的真理,连司空摘星这种人都不能不服。
他现在就服了。
他现在已经觉得这个小老头并没有刚才那么可疑,甚至已经开始觉得他渐渐变得有一点可爱起来。
只不过他还是不能不问:“如果西门吹雪真的已经不在江南,也不在中原,那么他到什么见鬼的地方去了?”
“他就是到一个见鬼的地方去了。”
司空摘星看看牛大小姐,牛大小姐看看司空摘星,两个人几乎在同时问:“这个见鬼地方是不是在塞外?”
“是的。”
“这个见鬼的地方是不是黄石镇?”
“是的。”
牛大小姐看看司空摘星,司空摘星看看牛大小姐,两个人都怔住。
最后开口的居然不是女人,而是男人,牛大小姐居然把嘴闭了起来。
“西门吹雪在外面虽然通常只喝纯净的白水,和最简单的食物,但他却是个非常讲究,也非常懂得享受的人。”
司空摘星试探着问这个小老头:“这一次他为什么会离开他那栋繁花如锦、占地千亩的山庄,奔波到千万里之外,赶到那个花不香鸟不语连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去,是为了什么?”
没有回答,却有反问:“你知不知道他也曾奔波千里,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复仇?”
“我好像听说过。”
这件事不但司空摘星听说过,大概江湖中每个人都听说过。
“他曾经为了一刀镇九州赵刚,昼夜不停骑快马奔驰三日夜,去杀闪电刀洪涛。”
司空摘星说:“洪涛的‘玉连环闪电八刀’刀刀致命,刀下少有活口,赵刚却是个他从来未见过的陌生人,”司空叹了口气:“可见我们这位无情大剑客,却常常会为了一点不是理由的理由去做这种事。”
他问这个小老头:“你说他绝不绝?”
“不绝。”
小老头的回答却很绝:“每个人都常常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连你都
不例外。”
“这次西门吹雪到黄石镇去,是不是也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
“是的。”
“他为了什么?”
“这一次他也是为了一个人。”小老头说:“只不过这一次破了一个例而已。”
“破了什么例外?”
“破了他自己的例。”
“我还是不懂。”
“他出手,一向很少是为了朋友,因为他几乎没有朋友,他仅有的朋友,也不会求他出手。”小老头说:“所以他出手,几乎都是为了陌生人。”
“我总认为他出手通常都是为了他自己。”司空摘星说:“我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过比他更自我的人。”他解释:“自我的意思,就是自私。”
小老头笑了。
司空摘星看不起西门吹雪,是江湖中很多人都知道的事,起因只因为西门吹雪看不起他。
“也许你说的对,可是这一次,我却知道他这么做既不是为了他自己,也不是为了陌生人。”
小老头说:“这一次他居然是为了一个朋友!”司空摘星把一大碗白水像喝酒一样喝了下去,冷笑着问:“我们这位剑神大爷居然会为了一个朋友做这种事?”
“他偶尔会的。”
“幸好他的朋友不多,”司空冷冷说:“他杀的人远比他的朋友多一百倍。”
“也许还不止一百倍。”小老头忍住笑说:“因为他的朋友很可能只有一个。”
“他这个朋友当然就是那个陆小狗。”
“这个陆小狗,当然也就是陆小鸡、陆小鸟、陆小虫、陆小鬼、陆三蛋。”小老头说:“也只有这么多鸡虫鸟鬼蛋,加起来才能够变成一个陆小凤。”
牛大小姐在这段时间一直表现得很娴静,就好像真的是一位名门闺秀大小姐一样。
可是她忽然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就好像一条被人踩到了尾巴的母猫一样跳了起来,瞪着这个小老头,只瞪了一瞪,忽然又温温柔柔的坐了下去,又温温柔柔的闭上了嘴,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字都没说。
我们甚至可以恭维她,这一次她简直连一个屁都没有放。
放屁的是另外一个人。
“你说西门吹雪会为了陆小凤不远千里赶到那个鸟不生蛋的黄石镇去?”司空摘星问这个神秘的小老头:“你是不是在放屁?”
“我不是。”
这个小老头用一种很谦虚的态度说:“在你面前,我连放屁的资格都没有,就算有屁要放,也得憋回去,如果现在有一个屁放了出来,这个屁也不会是我放的。”
不是他放的,当然就是司空摘星放的了。
这时候西门吹雪正推开门走出去。
门外有一片黄沙如金,有一弯明月如轮。
司空摘星开始吃馒头。
他吃馒头,因为他肚子饿了,饿得要命,他在动脑筋的时候,肚子总饿得快。
可是他随便把他的脑筋怎样去动,他还是想不出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小老头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事情?
就算他动脑筋的程度已经可以动得让他吃三万八千个馒头,他还是想不出。
这个小老头却想出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了,而且还看出了他是谁。
“司空先生,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请这位漂亮的姑娘吃一点不白的东西了?”
司空摘星差一点就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司空先生是什么人?”
“司空摘星也许不是一个人,”这个小老头不让司空摘星发脾气,就接着说:“司空摘星也许是好几十好几百好几千个人,因为这位偷王之王的易容术之精妙绝天下,无人可及。”
这是一句老话。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话如果没有道理,怎么老得起来?
何况这一次这个小老头的马屁居然连续不断,响个不停。
“我知道你不是西门吹雪,因为我知道他已在塞外。”小老头说:“我知道你是司空摘星,只因为我知道除了司空摘星之外,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能扮成西门吹雪的样子,也没有人敢。”
司空摘星笑了,他已经开始发觉这个神秘的小老头是个越看越可爱的人。
问题是,这个小老头究竟是谁呢?
这个问题不解决,司空摘星就算真的是一匹马,他的屁股就算真的被人拍了三万八千下,他还是不会放过这个小老头的。
所以他一定要问:“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可不可以知道你是谁呢?”
这个神神秘秘的小老头的回答又让人吃了一惊,他居然很干脆的回答:
“可以。”
“可以?”司空摘星好像连自己的耳朵都不太相信了:“真的可以?”
“真的。”
小老头的回答还是那么干脆:“我说可以,就是可以。”
“那么你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了?”
小老头的回答又一次让别人吓了一跳,因为他居然说:“不可以。”
“不可以?”司空摘星看着这个人的时候,眼珠子都好像已经快要掉下来了:“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人,我怎么能告诉你!”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一两个人能告诉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大概还有一个。”
“谁?”
“就是坐在那个角落上的小老太婆。”
小老太婆都是一个样子,就是那么样一个小老太婆的样子。
也许她还不太老,也许她已经开始有点老了,也许她是很好看,也许她根本就不好看。
一个女人是不是一个老太婆,跟这些事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这个小老太婆,也不知道是丑是靓是老是少。可是不管什么人看见她安安分分太太平平规规矩矩坐在一个很安全的角落里,就算这个人是个从来没有看见过女人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个小老太婆。
司空摘星一直都没有把她看作是一个不是小老太婆的女人。
可是现在司空摘星忽然发现这个小老太婆并不是一个真的小老太婆了。
他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可是他已经感觉得到。
——陆小凤看出她的伪装时,也就因为这种感觉。
司空摘星明白这道理。
他知道这一次他去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星。
就好像他自己这么样的一颗星。
等到他知道他去摘的这颗星是一颗什么星的时候,他真的晕了过去。
◆ 《剑神一笑》 第十七回 帐篷里的洗澡水 ◆
牛大小姐后来告诉她的朋友。
“那天我是亲眼看到的。”她说:“我看着司空摘星走过去,走到那个小老太婆面前,那个小老婆勾了勾手指,叫他附耳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然后呢?”
“然后我就看见那个假扮成西门吹雪,故意装得冷酷无情的司空摘屋,表情一下子就改变了,瞪着两个大眼睛看着那个小老太婆,好像连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牛大小姐说。
“然后呢?”
“然后他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头顶冒汗,两眼发直,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才能站起来往回走,嘴里却一直还在念念有词。就好像道士作法念咒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也没有听见?”“没有。”
“那个小老太婆究竟是谁呢?”
“你永远都想不到的。”牛大小姐说:“我敢保证,就算诸葛亮复生,一定也猜不出那个小老太婆是谁。”
她说:“那天司空摘星走回我们那张桌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活活的见到了一个大头鬼。一个脑袋比磨盘还大的大头鬼。”
牛大小姐看着司空摘星走回来时脸上的表情,忍不住问:“你刚才是不是见到了一个大头鬼?”
“没有。”司空摘星说:“可惜我没有,可惜这里也没有大头鬼。”
“可惜?可惜是什么意思?”
“可惜的意思就是说,我倒宁愿我刚才见到的是个大头鬼。”
牛大小姐压低声音问:“难道那个小老太婆比大头鬼还可怕?”
“哼。”
“她是谁?”
“哼。”
“哼是什么意思?”
“哼的意思,就是我知道也不能说。”司空摘星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
“你在说谎,”牛大小姐说:“这次我看得出你在说谎。”
这次司空摘星连哼都不哼了。
牛大小姐故意叹了口气:“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司空摘星偷王之王居然是个这么样的人,不但会说谎,而且还是个胆小鬼,别人只不过在他耳朵旁边说了两句话,他就吓得像个龟孙一样,连屁都不敢放了。”
司空摘星忽然站起来,向她咧嘴一笑:“再见。”他说。
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完,他的人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牛大小姐呆呆的坐在那里,生了半天气,发了半天怔,还是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司空摘星要走的时候,谁有法子拦得住他?谁能追得上?牛大小姐的神通再大,也就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她实在快气死了。
那个贼小偷明明答应陪她到黄石镇去的,现在却一走了之。
可是生气又有什么用呢?除了生自己的气之外,她还能生谁的气?
那对神神秘秘的老夫妻居然还坐在那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有时候甚至还鬼鬼祟祟的回过头来看着她笑一笑。
牛大小姐终于忍不住了。
她忽然像是根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大步往那个角落走过去。
走过去之后,牛大小姐更生气了。
这个面黄肌瘦的小老头,和这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太婆,吃的居然比两匹马还多。
更气人的是,马吃草,他们吃的既不是草,也不是“白”的。
他们吃的都是一个身体健康、食欲旺盛的人最喜欢吃的东西。
我们的牛大小姐恰巧正好是一个身体健康、食欲旺盛的人,而且还饿得很。
最气人的是,这两个老乌龟非但没有请她坐下,而且连一点请她吃东西的意思都没有。
于是牛大小姐的“决心”在忽然之间又下定了,这位大小姐下定决心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
她忽然坐了下去,坐在司空摘星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拿起一双筷子,坐下来就吃,而且专捡好的吃,绝不客气。
弯腰驼背的小老太婆吃惊的看着她,看了半天,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年头实在变了,我们做小姑娘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
“你们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的?”牛大小姐的筷子并没有停。
“那时候就算有人请我们吃一点东西,我们也不敢动筷子。”
“那时候你们真的不动筷子?”牛大小姐伏在桌上,吃吃的笑个不停,连她刚夹起来的一大块京葱烧鸭子都忘记了吃。
她忽然又觉得这两个老乌龟并不是她刚才想像中那么讨厌的人。
想不到,这个小老太婆忽然又做出了一件让她很受不了的事。
她居然握住了她的手,而且用一种充满了同情的眼色看着她,很温柔的对她说:“小姑娘,你一定要看开一点,千万不要再难受。”
“我难受?”牛大小姐好像觉得很惊讶,很意外:“谁说我难受?我一点都不难受呀!”
小老太婆居然好像更惊讶更意外:“你不难受?你真的一点都不难受?”
“我为什么要难受?”牛大小姐说:“老太太,你难道看不出我一定是个很看得开的人!”
老太太只叹气,不说话了。
牛大小姐也不再说话,准备又接着开始再吃,可是忽然间,她居然吃不下去了。
在这神神秘秘的小老头和小老太婆之间,仿佛又出现了某种东西,让她吃不下去。
这种东西当然也是种感觉。一种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觉,我们甚至可以把这种感觉形容为——奇怪得要命。
所以牛小姐的筷子终于放了下来。
“老太太,”她说:“你刚才是不是在劝我不要难受?”
“唉!”
老太太不说话,只叹气。
“那么,请问老太太,我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应该难受呢?”
“唉,我也不知道,”老太太说:“现在的年头变了,什么事都变了,我也不知道这种事现在是不是还会让人难受了。”
她叹着气说:“我只知道,在我们做小姑娘的时候,如果遇到这种事,不但会难受,而且还会偷偷的去哭上个十天半个月。”
牛大小姐开始有点着急了:“老太太,这种事究竟是什么事呢?”
老太太不回答,却反问:“你知不知道西门吹雪已经到了黄石镇?”
“我刚听说。”
“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去的?”
“他是为了去找陆小凤。”牛大小姐说:“因为他毕竟还是把陆小凤当做他的朋友。”
“你错了。”老太太说:“他不是去找陆小凤的,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找到陆小凤了。”
“为什么?”牛大小姐更着急:“为什么?”
“因为一个活人,是永远不会去找一个死人的。”老太太说:“一个活人如果要去找一个死人,只有自己先去死。”
她说:“西门吹雪不是去死的,他是去替陆小凤报仇的。”
——陆小凤已经死在黄石镇,这个消息无疑很快就会传遍江湖。
这位老先生和老太太显然决不是说谎的人,否则又怎么会吓跑牛肉汤?
牛大小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走下那个酒楼的,更不知道她听了那句话之后当时有什么反应。
她只知道现在她已经在一棵大树的树杈子里,而且已经哭得像一个泪人儿一样。
——这个年头和那个年头都是一样的,不管在哪个年头,一个有情感的正常女孩,都会为一个她喜欢的男人伤心的。
牛大小姐做的事在某一方面看来,也许有一点不太正常,可是她的情感却决不会比其他任何一个女孩少一点。
她哭出来的眼泪,当然也不会比任何人少。
依旧是高原黄土风沙。
黄石镇似乎是一个被时间遗忘了的地方,也或许是黄石镇的人故意把时间给遗忘了。
不管是被时间遗忘,抑或是遗忘了时间,两者之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不变。
黄石镇一点也没有变。
西门吹雪走入黄石镇的时候,也跟陆小凤一样,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条贫穷的街道和一个穷得要死的人。
这个穷得要死的人当然就是那个自称是丐帮第二十三代弟子的黄小虫。
黄小虫看到西门吹雪,眼睛居然也亮得一如看见陆小风时一个模样。
只可惜西门吹雪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会向他打听客栈在哪里,西门吹雪则冷冷的盯着他看。
冷冷的眼神仿佛一双利箭,穿透了黄小虫的心坎。他畏畏缩缩的问:
“你要找客栈?”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不过,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起码对黄小虫这种时常看惯别人脸色的人来说,西门吹雪的沉默就是一种回答。
“大眼”杂货店后院的小木屋也没有改变,还是一张木板床,木板床上依旧铺着一张白床单。惟一不同的是,这张白床单却是崭新亮丽的,干净得一如西门吹雪身上的衣服。
黄小虫的目光看着西门吹雪的双目,西门吹雪的目光则盯着木板床上的红纸,就是那张上面写着住宿和食膳费用的红纸。
黄小虫很想从西门吹雪的表情中看出一些什么,然而,西门吹雪的表情仿佛千年寒冰一样,既冷又硬,好像用剑都穿不透,何况是一双人眼?
所以黄小虫只好自己堆起笑容,说:“这是黄石镇惟一可以住宿的地方,公子还满意吧?”
“当然满意,这里管吃管住之外,什么事都可以把你伺候得好好的,怎么会不满意?”
答话的人当然不是西门吹雪,因为答话的声音既清且脆,明显的表示是女人的声音。
随着答话的声音,“大眼”杂货店的老板娘,一直扭着腰肢了进来。
她脸上堆着风骚之至的笑容,款摆着身躯走到西门吹雪的面前,说:“公子……”
老板娘的话不但没有说下去,甚至连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
雪,遇到温暖的阳光,当然会溶化,然而,一块千年寒冰却不会溶化,不但不溶化,反而会使阳光变冷,变得黯然失色。
西门吹雪冰冷的脸容,已经够令老板娘难受的了,他连正眼也没看一看老板娘,便转身走了开去,老板娘的话,怎么能接得下去?她的笑容怎么能不消失?
“公子……公子……”
黄小虫跟在西门吹雪身后,不停的呼叫。
西门吹雪像一个聋子似的,只是直直的往杂货店门前走出去。
对黄小虫来说,这无异也是一种回答。
黄小虫失望极了,他对着王大眼和老板娘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张嘴正想大骂西门吹雪一顿。
他的嘴张开,整个人就愣住,两眼瞪大的看着门口。
王大眼和老板娘禁不住也往门口看过去。
——西门吹雪。
走出门口的西门吹雪,忽然来了个大转身,又跨了进来。
老板娘的脸,马上又如春花般绽开了。
可惜西门吹雪就是西门吹雪,他还是连正眼也没瞧老板娘一眼。他的眼光,看的不是人,是东西。
他的手,同时也伸向他看到的东西那里。
那是一个火折子和一支烟火。
他左手拿起火折子和烟火,右手一弹,一个元宝就落在柜台上。
西门吹雪的举动,自然吸引了老板娘他们的好奇心。他们情不自禁的跟出门口。
西门吹雪买烟火和火折子干什么?
这个问题马上就有了答案。
因为西门吹雪的脚一踏在黄石镇的泥沙路上,手上的烟火便“咻”的一声,飞上了黄石镇的上空。
烟火在天空爆出了刹那间明亮的火花,就被风吹得不知去向了。
不过,西门吹雪的去向,却是老板娘他们知道的。因为他并没有离开黄石镇。
他不但没有离开黄石镇,而且还在街道上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像一个入定的老僧,又像一块终年不见日光的寒冰那样,坐了下来。
太阳已经落下了,西天抹起了一片红霞。红霞映着西门吹雪身上的白衣,仿佛也披上了霞光。
风吹得更大了。但是,大风的声响却掩盖不住急驰的马蹄声响。
随着急骤的蹄声,二十四骑快马的形象马上便出现在黄石镇外的黄土路上。
快马奔驰得快,停得也快。
一到了黄石镇外二十丈的地方,二十四匹快马一起停了下来。
马上人一声不响便跳下马,二十四匹马围成一个长方形。
——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来做什么?
这是浮现在老板娘他们脑中的问题。
那二十四个从马上下来的人,以非常纯熟快速的动作来进行他们的工作,其纯熟的程度,就好像他们从小到大都在做这件工作似的。
因此,老板娘心中的问题,在一盏茶还不到的时间,就有了答案。
答案并不复杂:
——他们是来搭一座帐篷的。
帐篷布其白如雪,比西门吹雪身上的衣服还白。因为西门吹雪的衣服,已经在黄石镇上吹了好几个时辰的风沙了。
帐篷一搭好,又传来了马蹄声。
这次的马蹄声,只是一匹马的嘀嘀答答而已。
那二十四个人,把帐篷搭好,一声不响的飞身上马,奔驰而去。
在二十四匹马扬起的飞扬尘沙中,一辆马车缓缓驰近。驾驶马车的人,身上所穿的衣服,和搭帐篷的人一模一样,是一身纯黑劲装。
马车驰至帐篷前停下,马车后马上跳下四个也是身穿黑衣劲装的汉子,四个汉子落地的步伐非常一致,因为他们身上挑着两根担挑。
担挑上是一个大木桶,木桶上面冒着热气的白烟。
他们就挑着大木桶走进帐篷里面。
四个大汉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只剩下两根担挑。他们也是一言不发进入马车,马车夫一提马头,马就的溜溜的转身,往来路回去。
就在这时,怪现象产生了。
明明是一辆马车往回走的声音,却忽然变成了两辆马车的声音。
“他们在变什么戏法?”黄小虫这个小叫化实在憋不住心里的疑问了。
“你问我?”老板娘看着小叫化,道:“那我问谁去?”
老板娘谁也不必问,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两辆马车交驰而来。
所谓怪现象,只不过是又有一辆马车往黄石镇的方向奔来而已。
来车的车夫装束,和离去的车夫一样,显然仍然是同一拨人马。
这辆马车停的位置,也正好就是刚走那辆马车停的位置。
“你猜这次下来的是什么?”小叫化看了看老板娘,问道,他的表情,好像他知道了车里面载着什么东西似的。
“你以为还是木桶吗?你以为你是千里眼还是诸葛再生?”老板娘道。
“你怎么知道我会猜里面还是木桶?”小叫化道。
“因为我跟你一样笨。”老板娘说。
老板娘说自己笨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什么人。
不是黑衣人,是白衣人。不是劲装大汉,是婀娜多姿的少女。
四个少女。两个双手各拿一根火把,一个双手捧着一套纯白的衣衫,另一个双手捧的却是一条大浴巾。
四个少女一进帐篷,马车就离去了。
而帐篷马上明亮起来。
——任何一个帐篷,只要插上四根火把,都会明亮起来的,何况是洁白得近乎透明的帐篷?
“我知道这批人是来干什么的。”小叫化用很得意的口气说。
“你知道?你真的知道?”老板娘说。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他们是来送洗澡水的。”
老板娘举起了手,挥向小叫化的头,但是她的手并没有打到小叫化的头,不是小叫化躲了过去,而是老板娘忽然想通了。
她想通了小叫化不是消遣她。这批人真的是送洗澡水来的。于是,她瞪大眼睛,张大嘴巴道:“他真的就是西门吹雪?”
“废话,除了西门吹雪,还有人一言不发的进入黄石镇吗?”小叫化道。
“对,除了西门吹雪,还有人会那么爱干净,不住在黄石镇惟一的豪华旅馆——我的杂货店吗?”杂货店的老板娘一下子,似乎又变得聪明起来了。
“来到黄石镇,吹了一天的黄沙,除了西门吹雪,谁还会想到要洗澡,要换衣服?”小叫化的表情更得意了。
老板娘的双眉忽然皱了起来。
“你怎么啦?”小叫化问。
“怎么啦!你没有看到西门吹雪带了多少人马来黄石镇吗?”
小叫化笑了,他道:“你放心,西门吹雪假如靠人多取胜,他早就不是西门吹雪了。西门吹雪之所以是西门吹雪,就是因为他一向都是独自行事的。”
“可是这些黑衣人你怎么解释?”
“这只是侍候他的佣人而已。在这方面,西门吹雪的表现,一如豪门公子,而不是剑侠。”
于是,老板娘的双眉又舒展起来了。
那批黑衣人果然是替西门吹雪送洗澡水来的,因为等一切都准备好之后,西门吹雪便从石上站起,走向了帐篷。
“我们走吧。”杂货店老板看到西门吹雪进入帐篷,便转身欲返店里。
“走?要走你们先走。”老板娘道。
“为什么?难道你想看西门吹雪洗澡?”小叫化瞪大了眼睛道。
“你真聪明,”老板娘娇笑道:“一猜就中了。”
“洗澡也好看吗?”杂货店老板说。
“别人洗澡不好看,一代剑客西门吹雪的洗澡,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戏。”
杂货店老板皱了皱眉,转身离去。
“慢着!”小叫化忽然叫了起来。
“干什么?难道你也想看西门吹雪洗澡?”
“嘘,你听。”小叫化道。
马蹄声。一匹马的马蹄声。
杂货店老板看着小叫化,小叫化看老板娘,老板娘看着杂货店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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