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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 陆小凤传奇第七部:剑神一笑

古龙(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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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与剑神·剑神与剑仙·剑神之笑 ◆
剑与剑神
剑,是一种武器,也是十八般兵器之一。可是,它和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不一样,我们甚至可以说,它的地位和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有一段很大的距离。
武器最大的功用只不过是杀人攻敌而已。剑却是一种身份和尊荣的象征,帝王将相贵族名士们,都常常把剑当作一种华丽的装饰。
这一点已经可以说明剑在人们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更特殊的一点是,剑和儒和诗和文字也都有极密切的关系。
李白就是佩剑的。
他是诗仙,也是剑侠。他的剑显然不如诗,所以他仅以诗传,而不以剑名。
在中国古代,第一位以剑术留名的人,恰巧也姓李。大李将军的剑术,不但令和他同一时代的人目眩神迷,叹为观止,也令后代的人对他的剑法产生出无穷幻想。
可是真正第一个把“剑”和“神”这两个字连在一起说的人,却是草圣张旭。
张旭也是唐时人,在李肇的“国史补”中有一段记载。
旭言:吾始闻公主与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
有人说剑器并不是一种剑,而是一种舞。也有人说剑器是一种系彩带的短剑,是晋唐时,女子用来作舞器的。可是也有人说它是一种武器。
关于这些,金庸先生和我在书信中讨论过,连博学多闻如金庸先生,也不能做一个确切的结论。远在晋唐间,这一类的事,如今大都已不可考,各家有各家之说,其说谁也不可定。
我们只能说,如果剑器也是剑的一种,那么,公孙大娘无疑是被人称作“剑神”的第一人。
这或者也就是“剑神”这两个字的由来。
剑神与剑仙
能够被人称为剑神的人,除了他的剑术已经出神入化之外,还要有一些必要的条件。
那就是他的人格和人品。
因为剑在武器中的地位是独特而超然的,是不同于凡俗的。所以,一个人如果能被人称为剑神,那么他的人品和人格也一定要高出大多数人很多。
能够达到这种条件的人就当然不会多了,每隔三五百年,也不过只有三五人而已。
就算在被别人视为最荒诞不经的武侠小说中,这种人都不太多。在比较严谨一点的作品里,这种人更少之又少。
因为“剑神”是和“剑仙”不同的,在武侠小说中剑仙就比较多得多了。
尤其是在当年“还珠楼主”、“平江不肖生”,甚至在“朱贞木”的武侠小说中,都时常会有很多剑仙出现,都能以气御剑,御剑杀人于千里之外。
只不过他们都不是剑神。
因为他们都缺少一股气,一股傲气。
我总觉得要作为一位剑神,这股傲气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就凭着这股傲气,他们甚至可以把自己的生命视如草芥。
因为他们早已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他们所热爱的道。
他们的道就是剑。
他们既不求仙也不求佛,人世间的成败名利,更不值他们一顾,更不值他们一笑。
他们要的只是他们那一剑挥出时的尊荣与荣耀,在他们来说那一瞬间就已是永恒。
为了达到这一瞬间的巅峰,他们甚至可以不惜牺牲一切。
在武侠小说的世界中,有几个人够资格被称为剑神?
我不敢妄自菲薄,我总认为西门吹雪可以算是其中的一个。
剑神之笑
西门吹雪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泪有笑的人,也有人的各种情感,只不过他从来不把这种情感表达出来而已。
他可以单骑远赴千里之外,去和一个绝顶的高手,争生死于瞬息之间,只不过是为了要替一个他素不相识的人去复仇伸冤。
可是如果他认为这件事不值得去做,就算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朋友,陆小凤去求他,他也不去。
他甚至还有一点幽默感。
有一次,他心里明明愿意去替陆小凤做一件事,可是他偏偏还要陆小凤先剃掉那两条不像胡子却像眉毛的胡子。
总而言之,这个人是绝对令人无法揣度,也无法思议的。
这个人的剑平生从未败过。
要练成这种不败的剑法,当然要经过别人所无法想像的艰苦锻炼。要养成这种孤高的品格,当然也要经过一段别人所无法想像的艰苦历程。
往事的辛酸血泪困苦艰难,他从未向别人提起过,别人当然也不会知道。
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一件事,西门吹雪从来不笑。
从来也没有人看过他的一笑。
一个有血肉有情感的人,怎么会从来不笑?难道他真的从来没有笑过?
我不相信。
至少我就知道他曾经笑过一次,在一件非常奇妙的事件中,一种非常特殊的情况下,他就曾经笑过一次。
我一直希望能够把这次奇妙的事件写出来,因为我相信无论任何人看到这件事之后,也都会像西门吹雪一样,忍不住要笑一笑。
能够让大家都笑一笑,大概就是我写作的两大目的之一了。
赚钱当然是我另外的一大目的。
古龙
一九八一·五·二深夜凌晨间,有酒无剑。
◆ 《剑神一笑》 第一回 刺痛手指的黄土 ◆
——他的掌中纵然无剑也无妨,因为他的人已与剑融为一体,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一片黄土。晴有日。日将落。
陆小凤在落日下走上了这一片黄土,晚霞起,土色红,红如血。
鲜血也已干涸凝结如黄土。
陆小凤,用他天下闻名的两根手指,撮起了一撮黄土。他这双也不知道曾经拗断过多少武林名侠刀剑的手指,竟忽然觉得有些刺痛。
因为,他知道土中有他朋友的血。
陆小凤和“一剑乘风”柳如钢最后一次喝酒的时候,已经是在七个月以前了。
柳如钢在酒已微醉时,忽然又倒了两大碗酒,一定要陆小凤跟他干杯。
他是有理由的。
“今宵酒醉,从此一别,我们很可能要有三五个月不会见面了。”他说:“也很有可能从此不复再见。”
“为什么?”陆小凤急着问。
“因为我明天一早,就要到一个花不香鸟不语鸡不飞狗不跳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去。”
“去干什么?”
柳乘风笑了笑:“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你当然也应该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柳乘风是“巴山”的第一嫡传掌门弟子,他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在江湖中的地位,也许不能排名第一,可是也不会在五名之外。
这种剑法是绝对要轻功来配合的。
他的剑法和轻功都同样受到武林中人的佩服和尊敬。
可是别人最佩服他的,并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人格。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人,用过多少名词形容过“柳”。有人说柳如丝,有人说柳如雪。不管是如丝如雪,在一般人心目中,柳总是柔的。
我们的这位柳先生,当然也有如丝如雪的一面。
他的思虑密如丝,他的怒气如雪,在眨眼间就会溶化。
可是他的性格却烈如钢。
陆小凤当然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要去做的,一定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所以才会说这种话。”
柳如钢不说话,不说话通常就是默认。
陆小凤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去做的这一件是什么事?”
柳先生还是不说。
在这种情况下,不说话的意思,就会变成是他根本不愿陆小凤知道,他要去做的是件什么样的事。
那么这件事无疑是一件极机密的秘密。
陆小凤无疑可以算是他最好的朋友,如果他在陆小凤面前都不肯说出来,那么他也不会在其他任何人面前说出来的。
所以,陆小凤也不再问。
陆小凤只问:“你要去的那个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
柳乘风沉默了很久才说:“那个地方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他说:“那是个远在西北边陲的小镇,镇名叫作黄石,黄金的黄,石头的石。”
从此一别后,柳乘风就人影不见,七八个月来一直不见人影。
没有人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陆小凤知道,因为他一直把陆小凤当作他可以共秘密、共患难的朋友。
可是陆小凤也不知道,他在那个小镇上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忽然失踪?
陆小凤是个够义气的朋友,也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遇到了这种事,你说他会怎么办?
他当然也要追到那个小镇去。
◆ 《剑神一笑》 第二回 一个穷得要死的人 ◆
高原、黄土、风沙。
黄石镇就在这一片风沙中,一片高原上。高原上滚滚的黄土,远远的看过去就好像一卷卷金沙。
在这个小镇上,一直流传着一种传说。
——在这里附近的某一个地方,埋藏着一宗巨大的宝藏。这个宝藏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黄金,数量连估计都无法估计的黄金。
遗憾的是,没有人能找到,也没有人能看到这些黄金,只看见了永远在风中滚滚流动不息的黄沙。
黄金是每个人的梦想,无边无际的黄沙却宛如噩梦。黄金的梦灭了,寻金的人走了。来去之间,小镇渐渐沉没,至今已荒凉,已经很少再有陌生的行旅来到。
小镇上的住户,已经只剩下一些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的人家,已经准备老死在此间。他们看见了一位陌生的远来客,总是觉得好高兴好兴奋。
陆小凤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对他的态度就是这样子的。
但陆小凤走入这个小镇时,并没有看到这种热情和兴奋。他第一眼看见的,只不过是一条贫穷的街道和一个穷得要死的人。
其实这个人还不能算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穿一身已经不能算衣服的破衣服,用一种懒得要命的姿势,坐在街角的一家屋檐下。
其实他也不能算是坐在那里,他是缩在那里。像是一条小毛虫一样缩在那里,又好像一个小乌龟缩在壳子里一样。他没有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前途。他什么都没有。
他怕。
什么他都怕,所以他只有缩着。缩成一团,缩在自己的壳子里,来躲避他最怕的贫穷、饥饿、轻蔑和打击。
因为他是个孩子,所以他不知道他所害怕的这些事,无论缩在一个什么样的壳子里,都躲避不了的。
可是他看到陆小凤的时候,他眼睛忽然亮了,他这双发亮的眼睛,居然是一双很可爱的大眼睛。
这双眼睛看到陆小凤的时候,简直就好像一条饿狗看见一堆狗屎,一个王八看见一颗绿豆一样。
幸好陆小凤既不是绿豆,也不是狗屎。陆小凤走到他面前来,只不过想问他一件事而已。
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打算在这个地方逗留一段日子,他第一件想问的事情,当然是想问这个地方的客栈在哪里?先解决他最基本的食宿问题。
“客栈?”这个小孩笑得连鼻子都皱了起来:“你要问客栈在哪里?这里穷得连兔子都不会来拉屎,穷得连苍蝇和老鼠都快要饿死了,怎么会有客栈?”
“这里连一家客栈都没有?”
“连半家都没有。”
“那么,从这里路过的人,晚上要投宿的时候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小叫化说:“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愿意从这里路过。就算多走几十里路,也没有人愿意从这条路上走。”
陆小凤盯着这个看起来又肮脏又讨厌又懒又多嘴的小叫化看了半天,忍不住问:“这个地方真的这么穷?”
小叫化叹了口气:“不但穷,而且简直要把人都穷死。不但我要穷死了,别的人就算还没有穷死,最少也已经穷得半死不活。”
“可是你好像还没有死。”陆小凤说。
“那只不过我还有一点本事可以活下去。”
“什么本事?”
“我是个小叫化,是个小要饭的。像我这种人虽然穷,可是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活下去的。”
陆小凤笑了。
“我记得你刚刚好像说过这地方的人自己都好像穷得快要死了,哪里还有什么闲钱剩饭可以接济你?”
小叫化也笑了。
“大少爷,看起来你真的是位大少爷。小叫化的事,你当然不会懂的。”
“哦?”
“像我这么样一个小叫化,在这么样一个穷得几乎快要被别人杀掉煮成人肉汤的地方,我居然还能够活下去,我当然还另有副业。”
“副业?”陆小凤问:“什么副业?”
“要讲起这一类的事,可就是件很大的学问了。”小叫化忽然挺起了胸坐起来:“在这一方面,我可真的可以算是个专家。”
陆小凤对这个小叫化,好像愈来愈感兴趣了。
小叫化又说:“老实告诉你,我的副业还不止一种哩。只可惜在我七八十种副业中,真正能够赚钱的只有两种。”
“哪两种?”
“第一种,最赚钱的就是碰上你们这种从外地来的冤大头。”他指着陆小凤说:“像你们这种冤大头的钱不赚也白不赚,赚了也是白赚。”
陆小凤苦笑:“你说的真他妈的对极了,我现在简直好像渐渐有一点快要佩服你了。”
他又问这个小叫化:“可是如果没有我这样的冤大头来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那只有靠我第二种副业了。”小叫化说:“我第二种副业就是偷,有机会就偷。见钱就偷,六亲不认,能偷多少就偷多少,偷光为止。”
这就是这个小叫化生存的原则。
可是陆小凤对他并没有一点轻视的意思,也没有想要把一个大巴掌掴到他的脸上去,反而心里觉得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这个世界上岂非有很多很有面子的人,生存的原则和这个不要脸的小叫化一样。
这个小镇实在很贫穷,陆小凤走遍天涯,还从没有看到过比这里更贫穷荒瘠的地方。
他实在不能了解一个像柳乘风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更不能了解,一个像这样的地方,会发生什么值得让柳乘风不远千里而来的事,而且是一件能够让柳乘风觉得有生死危险的事。
一个无名的小镇,一位负天下盛名的剑侠,本来根本不可能连在一起的。
奇怪的是,他们之间,却偏偏好像有一种神秘而诡异的关系。
更奇怪的是,柳乘风居然真的就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所以陆小凤决心要查出这个小镇和他这个好朋友之间的关系来。
只可惜,至今为止,他只看见了这么样一个又可悲又可怜,却好像有一点可爱的小叫化。
陆小凤走过很多地方,走遍了天涯海角,走过大大小小、各式各样不同的城市乡村镇墟。
无论什么地方,都至少有一家杂货店。就算没有客栈没有妓院没有绸缎庄没有点心铺没有骡马行没有粮食号,可是最少总有一家杂货店。
因为杂货店总是供应人们最基本需要的所在。
陆小凤这一生中,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奇奇怪怪的杂货店了。有些杂货店甚至可以供应人们一些最特别的要求。
可是陆小凤从来也没有见过像这家杂货店,这么奇怪的一家杂货店。
这家杂货店当然就在这个小镇上,这家杂货店的名字居然叫作“大眼”。
当然就是那个像小乌龟一样的小叫化带他来的。
一块已经被风沙油烟熏染得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块墓碑一样的木头上,
只刻着一只大眼睛,就是这家杂货店的招牌。
“大眼,大眼杂货店。”陆小凤摇头:“这家店的字号真奇怪。”
“一点都不奇怪。”小叫化说:“店主的名字叫王大眼,店名当然也就顺理成章的叫大眼。”
陆小凤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根本不能明了这句话的意思。
事实上,没有见到过王大眼的人,谁也不能够完全明了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像王大眼这样的人,是很少有人能见到的。
◆ 《剑神一笑》 第三回 王大眼的杂货店 ◆
每当黄昏前后,王大眼杂货店里的人总是很多,因为这里不但卖各式各样的日常用品、南北杂货,也卖卤菜,卖点酒。在外面用草哺搭成的一个凉棚下,还摆着三张方木桌,七八条长板凳。大家坐下来,左手拿着半个鸭头、一块豆腐干,右手端着大半碗老酒,天南地北、胡说八道的这么样一聊,本来不好过的日子,也就这么样糊里糊涂开开心心的过去了。
这大概就是这个小镇上惟一的娱乐了。
王大眼总是像一个最殷勤客气的主人一样,总是嘻嘻哈哈的周旋在这些人之间。
他们不但是他的老主顾,也已经成了他的老朋友。
可是第一眼看到他的人,不被他吓一跳的人,大概还不多。
王大眼又高又大又粗又肥,而且是个驼子。他左边的那只眼睛,看起来和平常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可是他右边的那只眼睛,却像是一个突出在眼眶外的鸡蛋。
后来有人问陆小凤:“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陆小凤对他的感觉是:“那时候,我只觉得这个人之丑,真是丑得天下少有,可是等到他跟你说过半个时辰的话之后,你就会忘记他的丑了。”
然后陆小凤又补充了一句:“所以他才会娶到个让大多数男人,一看见就会想带她上床的风骚老婆。”
杂货店的后院里有一间小木屋,本来大概是堆柴的,现在却摆了一张木板床。上面甚至还铺起了一张白床单,最少曾经在某一段日子前是一张真的用白布做的白床单。
就在这张床的床头,还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
住宿:单人每夜五十钱。
每月一吊。
双人每夜八十钱。
每月一吊半。
膳食:每人每日三顿,六十五钱。
不吃也算。
一直不停的扭动着腰肢的老板娘,把陆小凤带到这里来,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直笑。
“公子爷,我刚才好像听我们家那个老王八蛋说,你姓陆。”
“对,我姓陆。”
“陆公子,那个要饭的小王八蛋把你带到我们这里来,还真是带对地方了。”
陆小凤忽然笑了,看着床头木板墙上的那一张价目笑了。
“可是我还真以为我来错了地方,看你们这里的价钱,我还以为到了黑店。”
“陆公子,那你就真的错了,这里不但管吃管住,而且什么事都可以把你伺候得好好的,这种价钱也算贵吗?”
陆小凤看着那张随时好像都可以垮下来的木板床上,那张又黄又灰又黑,简直已经分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床单苦笑。
“不管怎么样,睡在这么样一张床上,就算要我每天晚上付五十钱,我都觉得有点像是个冤大头。”
老板娘有意无意间,用一根出乎意料之外那么漂亮的纤纤手指,指着红纸上的“双人”两个字,一双媚眼已笑如丝:“如果说,我要你付八十钱呢?”
陆小凤看看她的眼,看看她的手,看看她的腰,忽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在那种情况下,就算花八百钱也是值得的。”陆小凤说:“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老板娘追问。
陆小凤不回答也不开口,老板娘盯着他,一双如丝的媚眼,忽然像杏子一样的瞪起来了。
“陆公子,有句话我实在不该问你的,可是心里又实在忍不住想问。”
“那么你就问吧!”
“像我们这里这么样一个破地方,你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到这里来?”
“那么通常是什么样的人物才会到这里来?”陆小凤问。
“通常只有两种人。”老板娘说:“一种是财迷,总认为这地方附近,真的有一宗很巨大的宝藏。想到这里来发一笔大财,这种人是我们最欢迎的。因为他们的大财虽然发不到,却总是会让我们发一笔小财。”
她叹了一口气:“只可惜,近年来这种人已经愈来愈少了。”
陆小凤又问:“那么第二种人呢?”
老板娘盯着他:“第二种人,就是已经被人家追得没地方可去的人。被官府追缉,被仇家追杀,追得已经没有路可走了,只好到这里来避一避风头。”
陆小凤也在盯着她:“你看我像是哪种人?”
老板娘又叹了口气:“我看你呀,两种人你都不像,可是再仔细看看,两种人你又都像。”
陆小凤又把她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一面看,一面摇头,并且还一面在摸着他那两撇像眉毛一样的胡子。
“老板娘,我知道你是很了解男人的,可是这一次你实在把我看错了。”
“哦?”
“不管我是你说的那两种人的其中任何一种,只要我真的是其中的一种,那么现在我就会变成第三种了。”
“第三种?”老板娘问:“你说的这第三种人,是种什么样的人?”
“这第三种人当然也是种罪犯。”
“他们犯的通常是什么罪?”老板娘问。
陆小凤故意不去看她身上脸上的任何其他地方,故意只盯着她两条腿看。
“你猜呢?”陆小凤故意眯起眼睛来问。“你猜他们犯的都是什么罪?”
老板娘的脸居然好像有一点要红起来的样子,甚至还好像有点情不自禁的夹紧了她一双又长又粗又结实又匀称的两条腿。
“这种人我不喜欢。”她的眼又媚如丝:“我相信你绝不会是这种人。”
大多数男人都知道,有很多女人说出来的话,都和她本来的心意相反。
她们说不喜欢的时候,也许就是喜欢,而且喜欢得很。
陆小凤当然不是不了解女人的男人,如果说他不明白一个女人对他表达的意思,他的朋友死也不会相信。
可是现在他却偏偏好像一点都不明白的样子,而且神色忽然变得很严肃起来。
“这种人我也不喜欢,我当然绝不会是这种人。”
“哦?”
“我到这里来,只不过是来找一个朋友。”陆小凤说,“一个财迷朋友。”
“你也有财迷朋友?”老板娘问。
“每个人都想发财,我当然也有财迷朋友,谁不想发财?”陆小凤说:“我有一个朋友,也听说过你们这里附近有关宝藏的传说,要我资助他五百两银子的旅费,想不到他一来之后,就人影不见。”
“你是来找他的?”
“我不但要来找他,也要找回那五百两银子。”陆小凤又在看老板娘的腿:“五百两银子就算睡这样的双人床,也可以睡好几百天了。”
老板娘忽然转过头,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正想追出去的时候,忽然发现门口有一只大眼睛在看着他。
如果不看王大眼的人,只看他对人的礼貌和对人说话的声音,无论谁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和气生财的君子。
“陆公子,我知道你要来找的是谁了。”王大眼说:“你要来找的那位朋友,是不是一位姓柳的,柳大侠?”
“你怎么知道的?”
“在你还没有来之前,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就是这位柳大侠。”
“现在他的人呢?”
王大眼那只水晶球一样的大眼中,虽然看不出一点表情,可是另外一只眼睛里,却充满了悲伤惋惜之意。
“柳大侠实在是条好汉子,又大方,又够义气。只可惜你已经来迟了一步。”
“来迟了一步?”陆小凤勉强沉着气问:“难道他已经死了?”
“嗯。”
王老板用一种非常温和有礼的声音说:“陆公子,你是个明理的人,你当然应该知道无论谁死了,他的尸体通常总是在棺材里的。”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那么我这次来,大概是看不到他的人了。”
“大概是的。”
“那么我可不可以看看他的尸体和棺材?”
“当然可以。”
“他的棺材在哪里?”
王老板的声音更温和有礼:“棺材好像应该在棺材铺里。”
棺材铺绝对没有像杂货店那么普遍的,想不到这个荒凉的小镇上,居然也有一家棺材铺。
陆小凤走进这个小镇上惟一的一条长街上时,就看见了这家棺材铺。
棺材铺外面那张又旧又破的大藤椅上,还躺着一个死人。
后来陆小凤才知道这个人非但没有死,而且就是这家棺材铺的老板。
也许他替死人收尸收的太多了,所以他看起来倒有六七八分像个死人的样子。
他的名字也绝得很。
这家棺材铺就在杂货店的对面,杂货店的老板叫王大眼,他的名字却叫赵瞎子。
他本来一直像一个死人一样坐在那里,他想不到也不敢想会有人来光顾他的生意。这么样一个小地方,活人已经不多了,死人当然也不会多,所以看见陆小凤,他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位公子,府上是什么人死了?想要买一口什么样的棺材?”
他的脸上本来也像死人一样,完全没有一丝血色、一点表情,却偏偏想做出一副巴结的笑容来,却又偏偏装不出,这使得他的脸看来更神秘而诡异。
陆小凤只有苦笑。
“我们家最近已经没有什么人可死了。”陆小凤说:“我只不过想来看一个人。”
赵瞎子的脸色沉了下去,人也坐了下去。连声音都变得冷冷淡淡的。
“那么你恐怕来错地方了。”他说:“这里除了我之外,都是死人。”
“那么我就没有找错地方。”陆小凤说:“我要来看的就是死人。”
赵瞎子甚至把那双白多黑少像瞎子一样的眼睛都闭了起来:“只可惜我们这里现在连死人都只剩下一个。”
陆小凤说:“我要看的大概就是他。”
赵瞎子忽然又跳了起来:“你认得柳大爷,你是替他来收尸的?”
陆小凤点头:“是。”
赵瞎子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就好像刚把一副很重的担子从肩上卸了下来一样。
“我带你去找他。”赵瞎子说:“你跟我来。”
赵瞎子坐在棺材铺外面屋檐下的阴凉处,门里面的一间屋里,摆着两口已经上了油漆的新棺材,还有五六口连漆都没有上。
穿过这间屋子,就是一个堆满了木头的小院,遍地都是钉弯了的铁钉,和刨下来的碎木花,一个特别大的锯子,斜斜的倚在一个很奇怪的大木架子上,这个锯子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锯人用的。
锯子旁边还有一口没有做好的棺材。
陆小凤的好奇心又动了,忍不住问赵瞎子:“这么大的一个锯子,一定要很有力气的人才能用吧?”
“大概是吧。”
“这个人呢?我怎么没有看见他?”
“你已经看见他了。”赵瞎子指着自己的鼻子:“这个人就是我。”
他故意轻描淡写的说:“这里卖出的每一口棺材,都是我亲手做出来的。”
陆小凤虽然发现这位棺材铺的老板,整天都像死人一样的坐在那里,脸色也像死人一样的难看,但却是一个很高大的人,虽然有点弯腰驼背,可是站在那里一比,还是要比普通人高出一个头,而且全身的肌肉都好像很有弹力,只有一个经常保持劳动的人才会有的弹力。
你第一眼看见他,也许会觉得他像是个死人,可是看得愈久就愈不像了。
后院里有两排房子,左面的一排三间,右面的一排两间。
左面的一排屋,好像是厨房柴房佣人房一类的地方,右面的一排黑黝黝的房子,连窗户上面贴着的纸都是黑黝黝的。整个两间屋子都好像笼罩在一种黑黝黝的色调下,就算在白天看起来也会给人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
“这里就是我们在发葬之前停灵的地方。”赵瞎子打起了一个火折子:“这里的人死了,在发葬之前,尸体通常都会寄在这两间屋子里,所以我就把这两间屋子叫做鬼屋。”
“鬼屋?”陆小凤问:“哪间屋子里闹鬼?”
赵瞎子苍白的脸在火折子的火光照耀下,看起来已经有点像是鬼了,可是他却摇着头说:“棺材铺里是没有鬼的,棺材铺是照顾死人的。人死了就是鬼,照顾死人就是照顾鬼。我照顾他们,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闹鬼?”
他说的这句话真是合情合理已至于极点了,陆小凤想不承认都不行。
可是陆小凤一走到这两间屋子前面,就觉得有一种阴森冷飕飕的凉意从背脊上凉了起来,一直凉到脚底。
陆小凤当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
他的胆子之大,简直已经可以用“胆大包天”这四个字来形容了,甚至连他的仇敌都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是陆小凤不敢去做的。
可是陆小凤在赵瞎子的火折子带领下,走进这两间屋子左边的一间时,他自己居然觉得他的脚心下面好像已经流出了冷汗。
火折子发出来的光,比烛光还要黯淡,这间屋子在这种火光的照耀下,看起来简直就好像是一个坟墓的内部一样。
他走进这间屋子时的感觉,就好像走进一座坟墓里一样。
坟墓里当然有棺材。
这间屋子里有一口棺材,棺材摆在一个用暗紫色砖头砌成的低台上,台前还供着一个简单的灵位,灵牌上只简简单单的写着:“故友柳如钢。”
看到了这块灵牌,陆小凤才死了心。无论谁看到这块灵牌,都可以确定柳乘风柳如钢确实已经死了。
奇怪的是,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里这种阴阴森森惨惨淡淡的气氛,还是因为陆小凤心里某一种奇奇怪怪神神秘秘的感觉,使得他总觉得柳乘风会随时从棺材里跳出来,随时会复活一样。
“请你把棺材的盖子打开来。”
“你说什么?”赵瞎子怪叫:“你要我把棺材打开来啊?你凭什么要我这样做?”
“因为我已经告诉过你,我要看的是一个死人,不是一口棺材。”
棺材打开来的时候,陆小凤就看见了柳乘风。
死人的脸跟活人的脸虽然不同,可是陆小凤一眼就看出了这个死人的确就是柳乘风,而且也看出了柳乘风临死前残留在他脸上的那一抹惊慌与恐惧。
“他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一位朋友?”赵瞎子问。
陆小凤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经找出了柳乘风身上致命的伤。
伤口是在他前胸的心口上,是刀伤。一刀致命,干净利落。
陆小凤绝对可以肯定的是这一点。
他看到过的死人太多了,对这方面的经验也太多了。对这种情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如果他不能确定这一点,还有谁能?
可是他脸上却显出了一种极稀奇极迷惑的表情,而且一直在摇着头,嘴里一直不停在喃喃的说:“这是不可能的,这是绝不可能的。”
他甚至把这句话重复说了好几遍,赵瞎子无疑是个很有耐性的人,经常面对死人的人没有耐性怎么行?
所以一直等到陆小凤把这句话反复说了五六遍之后,他才问:“什么事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反而反问:“你知不知道死在棺材里的这个人是谁?”
他也不等瞎子回答,就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就是一剑乘风柳如钢,他的轻功和剑法,就算比不上西门吹雪,也差不了多少了。如果说他会被人迎面一刀刺杀毙命,甚至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那么你就算砍下我的头,我也不会相信。”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看起来却无疑是这样子的。
棺材里的尸体已经换上寿衣了,刀口也已经被处理得很干净。这条刀口的长度,大概只有一寸三分左右,杀人者所用的刀,无疑是一把很窄的刀,而且是迎面“刺”进去的,如果是用“斩”,刀口就会拖长了。
所以陆小凤才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使刀的人,能够一刀刺入柳乘风的心脏,除非这个人是柳乘风很熟的朋友,柳乘风根本就完全没有提防他。
柳乘风在这个小镇上怎么会有朋友?
陆小凤的目光终于从这个刀口上,移到赵瞎子的脸上。
“你知不知道他是死在什么地方的?”
“我当然知道。”赵瞎子回答:“那是条很阴暗的巷子,他死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更,那时候巷子里已经连一点灯光都看不见了。”
“第一个发现他尸体的人是谁?”
“就是你跟他说过话的那个小叫化。”
“他的尸体是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
“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
“天还没有亮,那个小叫化怎么会到那条巷子里去?去干什么?”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
“尸体是谁运到这里来的?”
“是我自己抱来的。”赵瞎子说:“柳大侠是个好人,出手又大方,而且一直都把我当作他的朋友。”
他又补充着说:“柳大侠到这里来了虽然并没有多久,却已经交了不少好朋友。”
——只有很熟的朋友,才能在他绝对料想不到的情况之下,将他迎面一刀刺杀。
——这个好朋友是谁呢?
陆小凤在心里叹息着,又问赵瞎子:“你把他抱来的时候,刺杀他的凶刀是不是还在他的心口上?”
“你怎么知道的?”赵瞎子显得很惊讶:“你怎么知道那把刀还在他的身上?”
“刀伤是在第六根和第七根肋骨之间,这两根肋骨距离很近,一刀刺入,刀锋就很难拔出来。”陆小凤说:“凶手在柳乘风一时大意间刺杀了他,心里一定又兴奋又慌乱,而且也不能确定这位负当时盛名的剑客是不是已经真的死在他的刀下,仓促间拔刀,第一次如果拔不出来,第二次再拔不出来,就不会再试第三次了。”
陆小凤用一种非常冷静的声音说:“这么样一把刀,一定要像你这么样一个棺材铺的老板,在很从容的情况下才能拔得出来的。”
赵瞎子叹了口气:“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可是我已经知道,你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事情是不是这样子的?”
“是的。”
“是不是你把刀拔出来的?”
“是我。”赵瞎子说:“是我亲手拔出来的。”
“刀呢?”
“刀?”赵瞎子好像忽然之间就把刚刚说的那些话全都忘记掉了:“什么刀?”
陆小凤笑了。
他当然很了解赵瞎子这种人,更懂得要用什么方法来对付这种人。
对付这种人只要一个字就够了。
——钱。
一锭银子塞进赵瞎子的手里之后,陆小凤再问他眨眼前刚刚才问过的那个问题,赵瞎子的回答就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了。
“刀呢?”
“刀当然已经被我藏起来了。”
“藏在什么地方?”
赵瞎子一张本来好像已经僵硬了的白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比较像是笑的表情:“我要藏一样东西,当然是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棺材下面这个用暗紫色砖头砌成的,像是祭台一样的低台,居然还有几块砖头是活动的。
把这几块活动的砖头抽出来,里面就是一个天生的秘密藏物处了。别人既不知道这个砖台下有可以活动的砖头,也不知道是哪几块砖头,要把藏在里面的东西找出来,当然非常困难。
赵瞎子的手已经伸进台下的暗洞里去了,当他的手缩回来的时候,无疑手上已经多了一把刀。陆小凤实在很想看看这一把能够将柳乘风迎面刺杀的刀,是把什么样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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